身边终于发出了粗重的鼾声。那少女也止住了哭泣。破窑里阴冷黑暗。
孝全踹了狗剩一脚。懒猪似的狗剩巴唧着大嘴,重重地翻个身。孝全掀起狗剩的皮袄,抽出那把带着体温的匕首,然后,摸索着把拴在狗剩脚脖子上,联系着那被捆着少女的皮绳挑断,便小心翼翼地从狗剩身上迈过,摸向破窑的最里面。
少女惊醒了。颤抖着,象一片残留在冬天的树叶。她扭动着被紧紧反缚住的双手,象一只黑色的刺猬,眼睛充满绝望的恐惧。被手巾塞住的嘴,不时艰难地发出幽怨的哀鸣。
他上前,二话不说将她拦腰抱起,顺便拎起他的旅行包,迈过狗剩死猪一般的身子,轻轻地推开挡风的破门板。
风雪灌了进来。他和少女都不由打了个冷战。但他又挺直了腰板,抱着少女走出破窑。来时的脚印早已被新雪掩盖了。在这白色的世界里,他仿佛自己也不存在了。然而,这种念头一闪而过,怀里少女愤怒和悲凉的呻吟,使他加快了脚步……在一个背风处,他站住了,回头望了望黑洞洞的破窑并无动静,他长吁了一口气,将姑娘放下,取出了塞在她嘴里的毛巾。
“狼!你们两只恶狼!”
姑娘惊恐地腾地跃起,挺直身子,在白雪映照下,一双燃烧着的眼睛使他心里感到一阵火辣辣。他靠上前,粗鲁地说:
“过来!我给你……”
“呸!”
一口唾沫重重地啐在他脸上。他恼怒地瞪了少女一眼,随意地擦了一下,扬起匕首,逼向少女。少女猛地向后一跃,毛头鞋跟磕到一块坚硬的凸起物,身子不由向后仰去,他见到,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把她紧紧抱住,一手把雪亮的匕首伸向她背后。少女气都透不过来,徒劳地扭动着,乱踢乱咬,手腕却感到猛地没了束缚,但手却没有了知觉。她拼命挥着不听使唤的双手,很快感到了热乎乎的血液重新在手臂中流动,并感到火烧般的灼痛。
这时,孝全放开了她。
她却迅速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紧攥着,等待着……
他僵硬的脸上猛地出现了瞬间的柔和,但马上又消失了。他转身背对着少女:
“提上提包,走吧!”
他大声地说。少女呆住了!石块竟从手中掉了下来,她简直不敢相信,直到他又说了一遍,她才慢慢地拿起提包,慢慢地走了几步,回头见他还背对着自己,猛地,少女跑了起来……
“站住!”背后又大喝一声。他一窜一窜地,晃动着膀子赶了上来,从羊皮袄下掏了半天,递过几张人民币,“回去,坐票车!”
“我用不着!俺只想求你告诉俺:派出所在哪疙瘩?”
他愣住了。不知该不该告诉她。
“那,俺自己找!”她狠狠地盯那破窑一眼,似乎已记住了它的方位,这才呸了一口,将皮帽下那粗大的辫子狠狠甩到背后,“他跑不了!”她从牙缝里吐出四个字。挺起胸脯,没有去不远处的火车站,而是扑向一个不小的村落。
“派——出——所!”姑娘的话又燃起了他心中的怒火。他牙齿咬得咯嘣山响,恨不得将这三个字咬烂嚼碎咽进肚里。许久许久,她那粗大的辫子和那款款扭动的腰肢,还一直留在他的眼前。她,和自己的媳妇相象得几乎象孪生姐妹。想到此,他心里又仿佛有万把钢刀在搅。“妈拉个巴子!夺妻之恨不报,俺算不得一个男子汉!”匕首闪着寒光。他高擎着它,象擎一面复仇的旗帜,大踏步奔上马路。
他的羊皮袄下,左心房处,深藏着揉皱了的、写满密麻麻钢笔字的浸着泪迹的信纸。想到它,就象她那一头乌发又贴紧了自己宽大的胸脯,使本已空虚冷寂的那里,骤然汇满充实的热流。在这里,她恨他,骂他,怨他,但每每又在后一页骂她自己糊涂,逼自己新婚三个月的男人流落他乡。末了,总是絮絮地劝他:只要他回来自首,政府会原谅他,好日子还在后头。和咱一年结婚的张三李四,都早已抱上了娃娃,自己也常常作梦,梦见有了娃娃……媳妇的信,曾使这个潜藏在长白山深处靠挖棒槌、卖山货为生的流窜犯流下过多少热泪。上个月,正当他接到媳妇的信,打算扔了参锄,硬了头皮冒险还乡与媳妇团聚时,一天下午,回家探风的狗剩回来了。“了不得呀!家里风声紧呀!”他瞪大惊恐的牛卵眼,臭哄哄的嘴巴拱着他的耳朵,“回去不得!还有件大事,你还蒙在鼓里哩。”
晚上,筛一瓶曲阜老窖,最后一壶快掀底时,趁着舌硬耳热,他压低了嗓子,炸响了一个劈雳:她那一朵花儿,被派出所新调来的一个姓孔的指导员给糟踏了……
“什么?!”送到嘴边的筷子一哆嗦,狍子肉掉到酒盅里。
“‘那个了,事儿是成了……”
他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凶得象头激怒的野豹:“你……胡说!”
狗剩冷笑一声,不慌不忙,推开他:“我没事儿吃饱了撑的?俺再是畜类,也不能编排自己的表妹来腌臜……”
“咚!”一拳砸在酒盅上,瓷片崩飞:“婊子养的!她勾上的?”
“强奸!手枪逼着,那回倒不怨她!可后来,就是另一码儿事儿了!她跳井,姓孔的怕事儿闹大,捞她上来,以照顾为由,黑白守着她,软缠硬磨。俗话:闺女怕搂,媳妇怕‘求,你又不在家,表妹独守人,鲜花儿一般水灵的人物,人家有权有势,年轻又漂亮,表妹也就乐得个顺水推船儿,就这个,干柴烈火,咹……”
“别说了!”
“现在,人家可是你贪我爱、明铺暗盖,嘿嘿,成就了一对野鸳鸯啊!”他只顾把话说完。
他抓过酒壶,掀个底朝天,咕咚咚喝个干净,两眼血红:“老子和他们拼了!”
“那正好,人家正张开网等你哩,就怕你不撞!”
“俺写信!告他个狗日的,强奸民女!”
他“哧儿”地笑了,有滋有味儿地咂着酒液:“好哇!人家正愁找不着咱的地址哩!”
“就这样算了吗?!”他疯狂地挥着拳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心口窝儿上一把刀,能忍你就先忍着……”
这一夜,孝全发开了酒疯。过时儿,他又有点儿疑惑。那狗剩,本是五里三村有了名的懒汉二流子,别看他傻大黑粗,吃喝嫖赌样样通行,偷鸡摸狗,寻花问柳,从小就不守本分,一年到头儿,有活儿不干,趿拉双破鞋,破棉袄敞怀,走家串户,专找那有大闺女小媳妇的家去“串门儿”,让人家用苕帚疙瘩揍出来是家常便饭。那张嘴岔子,象只破鞋坑儿篓,没边没沿,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一年挣不到半月的工分,腆着脸皮,年年吃救济。从打实行责任制,大锅饭干了锅,他的八分地长草不长苗,公家的救济粮无处出了,他就靠偷鸡摸狗的三只手的功夫了。孝全虽和他一块儿流落出来有二年,那狗剩还是撒野鹰,吃野食儿,需要避风儿才钻这“夹皮沟”。孝全多少还是个男子汉,对狗剩的人品,并不宾服。因此,他就对狗剩的话打了折扣。再者,自己虽和艾叶夫妻三个月,但媳妇的脾性还是摸透了的:她虽说虚荣爱面子,有时也使使小性子,但她并不是那等没脸没皮的放荡女人。还有,他派出所一个指导员,有多大胆量,敢强奸了民女,又不顾人眼明铺暗盖?执法人敢这么拿法律当儿戏?但事情往往会捉弄人。前几天,艾叶来了信。满以为她会哭天唤地,诉诉委曲。但她却只字不提那事,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句:她害了一场不大的病。接着就请他放心。说什么,尽管他当了逃犯,可派出所并不歧视她,孔指导员经常来串门儿找她谈心,帮她种地,帮了不少忙。最后,就对他“政策攻心”,劝他“早早回来”,有她艾叶在,保证叫小孔原谅你;村南头儿刘五,也是偷东西外逃,他回来投案,又检举了同伙儿,一点事儿没有了。信封里,还塞进来一张油印的《告逃犯的一封信》。
“妈拉巴子,想引我上钩儿啊!好你个破鞋娘们儿!看起来你俩是真成事儿了!我把你个潘金莲宰了,再杀你个西门庆!”他暗暗下了狠心。但后来想来想去,特别是当见到那个落入狗剩手中可怜无援的大闺女,他又有点可怜自己的媳妇:她,一个花儿一般的独守女人,男人不在家,人家有权有势,端枪逼奸,她能怎么办?想过一遍儿来,他也就把媳妇的怨恨,一股脑儿撒到那个情敌身上了。
原来,前几天,东北的“风声”也越刮越紧,连那深山老林的夹皮沟也呆不住了,只得夹着尾巴逃了出来。大城市查得更严,象他们这样一口外地话的“盲流”,更是查的重点对象。孝全一心急着回家“算帐”,狗剩却坚决反对。后来,达成折衷协议:回山东,但不回家。孝全心中有数,口头上不再提回家报仇之事。他们偷偷地扒上了一列货车。途中一个站上,他们车厢里又爬上两个年轻妇女。天黑,她们没发现里边有人。这是姑嫂俩,到关里卖参去。狗剩有句名言:猫见了鱼,不吃也要抓两爪子。便软缠硬磨,想干坏事,并自称是押货的铁路工人,如不“听话”,将参没收、罚款不说,还得把她们扭送公安局。山里人没见过大世面。逃,逃不了,喊,不敢喊,又不甘受辱,姑嫂俩哭哭啼啼。狗剩自然不会动菩萨心肠,只是碍着孝全:孝全最看不惯那等对女人动手动脚的男人。他早知狗剩下作,但眼不见为净,如今见他当着自己面就象条浪秧子公狗一般,早倒了胃口。特别是见那当小姑的,竟长得和自己的媳妇艾叶一般模样!看着狗剩对她动手动脚,就象看到媳妇受辱一样难受。一路上,他象忠实的丈夫保护媳妇一样,不让狗剩有一点可乘之机。他趁狗剩睡着时,在一个小站上,悄悄放姑嫂二人逃离虎口,只是那闺女迟了一步,惊醒了狗剩,才失去了机会。那狗剩一觉醒来见跑了一个,恼羞成怒,干脆把姑娘拴上,绊在自己腿上,使她再难逃脱。他整夜不睡,等孝全睡着,便打算发泄兽性,偏偏孝全也正防他这招,一有动静,孝全便大声咳嗽一声,使狗剩不能得逞。为此,狗剩象只急红了眼的公狗,昨夜在车上和孝全厮打了一阵,都弄了个鼻青脸肿,谁也未占便宜。但一想到眼前的处境,才又化干戈为玉帛,停息了内战。车过济南,孝全启瓶酒,开瓶猪肉罐头,拉他喝起来,把他灌个烂醉。夜十点钟,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正是自己要下的地方!他把狗剩稀里糊涂哄下车来。狗剩自然不会扔掉姑娘。三人冒着大雪,钻进了一座破窑,狗剩醉里叭叽,不辨东西南北,钻进这座他从小钻过多次的破窑。
想着姑娘的一路遭遇,他就联想起了自己的媳妇,复仇的怒火,也就越烧越旺。
风裹着雪,雪搅着风,天地间迷迷濛濛。孝全顶着风雪,一窜一窜,艰难地移动脚步,身后,留下一行一溜歪斜的深深的脚印。翻过铁路,一眼就看见了生养自己的马坊屯。它虽然被罩在大雪里,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并努力辨认出一个个突起的雪丘似的房屋。一时,连他都觉得奇怪:自己不是奔公社派出所去的吗?怎么他妈拉巴子鬼使神差,摸到自个家门上来了?你孝全就这么没出息,叫那个淫妇、破鞋、该杀的臭娘们儿勾走了魂儿?他下了路基,看见那棵苍老的古柏。这里,是一片平了坟头的墓地。他的瞎眼老娘,就长眠在地下。他寻找着大体方位,扑嗵跪下,大声号啕:“娘啊!你那不忠不孝的儿来看你来了!……今天,我要杀了败坏咱门风的扫帚星,杀了我的仇人,还了人家的债,跟你去了……”
两年前,最先实行了责任制的马坊屯,有了生机。二十五岁的大个子孝全终于找到了媳妇——那是通过自己二十八岁的姐姐“三换亲”换来的前地主家一位难嫁的千金。
“这哪里是个闺女?活脱脱是天仙女儿下凡!”街坊邻居,谁不赞叹!
前地主家的千金,想靠着自己无比的俊俏,高攀门楣,才一拖再拖。“一兵二工三教干,誓死不嫁庄稼汉!”上过中学的艾叶早有主张。是的,倘是贫下中农闺女,艾叶的口号,完全可以实现。但可惜,谁叫这朵鲜花生在牛粪上呢?当然,爹一摘帽,自己已是“社员”家的闺女了,找个兵工教干,也还不难:艾叶子还嫩,虽已度过二十几个春秋。但偏偏,“坏成分家的女儿早当家”,她又可怜自己三十岁的光棍哥哥了。她要用自己的青春,为哥哥换回一个嫂嫂。吃商品粮的对象肯干吗?不干。艾叶屈尊,作出牺牲跟孝全。孝全姐姐跟了河东刘家;刘家的妹妹跟了艾叶的哥哥,三连环,换亲,到底换了个嫂嫂。娘家人是精细的,发现“三换”的三枚砝码,艾叶一枚是颇有份量的。艾叶也不甘窝囊一生。提出了种种条件。孝全无奈,东拼西凑,筹齐一大笔款子,剜心头肉,医眼前疮。打肿脸充胖子。一口气盖起了青砖瓦房,置齐了全套家具。新媳妇过门一个月,债已欠了一年,债该还了。火烧屁股。上哪里弄钱?借钱不是法,也已无处借了。一个月黑夜,媳妇的表哥、南头的狗剩,拉着揣了一头肥猪钱的孝全,钻进了村头一个低矮的场沿屋。堵严了门窗,屋外不透一丝光。屋里烟雾腾腾。一堆人,头抵头,瞪大了眼,牌九推得啪啪响。魔术一般,大把票子,从一个人的腰包,到了另一个人的腰包,来得容易。会看的看门道。狗剩指指点点,孝全眼一眨不眨。来了三次,跃跃欲试了。他冒险了。他手气好。接二连三,几十张票子,飞到了自己的腰包。尝到了甜头,看到了希望。捞够还帐的,洗手不干。这是不义之财。渐渐不妙了。飞来的票子,又飞走了,还搭上了整个肥猪钱。他急了。又是一个月黑夜,狗剩把他领到一个村子的牲口棚,钻进去,不一袋烟功夫,拉出一匹骡子:“这,就是七、八百啊!”他发抖。他从没干过这事,从没敢想过这事。“不干?帐怎么还?俺表妹可是天仙一样的人物!天鹅饿了,可是扑楞就飞……”他牙一咬,接过了缰绳。第二天脱手,换来八十张“大团结”!象第一次坐上牌九桌,再次尝到甜头。不到三个月,十几头骡马,七、八头驴牛,在黑暗的夜幕掩护下,被两双脏手,牵到了贩子手上,牛肉锅前。帐快还齐了。“再牵一头!”就是最后一回栽了跟头。饱挨了一顿揍。在连夜被送往派出所的途中,他俩跳下拖拉机,钻进了高梁地。打那,马坊屯少了两个人。几个月后,东北长白深山,来了两个陌生的关里人……当然,狗剩是不甘作山里人的。一年里,有七个月在外边“跑单帮”。在狗剩的撺掇下,他跟他到长春干了一回“事”。那狗剩偷摸拐骗,偷票子,玩女人,如鱼得水,孝全提心吊胆,吓出了一场病,又一头钻回深山老林。他怀着忏悔的心情,拼命地挖参,当然,也采其他药。两年下来,他除了向狗剩“四六”分成外,已积攒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足够还债,另外,连狗剩也不知道:他身上还藏了一对真正的吉林老山参,足在七八十岁以上!
他要向他的受害人还债。
他要向他的情敌讨债!
他终于来到了那个熟悉的院子外,正待敲门,却停住了。他掂起脚,扒墙头望去。堂屋里竟还亮着灯光。他想了想,轻轻地翻墙进去,毫无声息,象落下一片树叶。他轻轻地,贴在窗外。里边传来噼啪的剥花生壳声。是两个人在剥。
“小孔呀,你真好!你还是个指导员,可你看得起俺,不嫌弃俺。往后日子还长着哩!那个黑心贼一月两月还不定来,你可得多来!今夜下雪,你还是住下,俺不让你走……”
这是媳妇娇滴滴的声音。
“好,我住下就是。不早了,要睡,就睡吧!”一个陌生的、不大的声音。
“哎,你要是俺男人,就好了!”
“俺可没这福气哟——”
一阵咯咯的笑声。浪的你!孝全舔湿窗纸,捅个孔望去,先看到一个穿身制服、腰挎手枪的男子背影,接着,是媳妇那张笑红了的俊俏的脸儿!
“好啊!奸夫淫妇!”他心中狠狠骂道,抽出匕首,就要踹门。正在这时,一声震荡夜空的火车汽笛声,把他吓了一跳,一列客车,一串灯火,轰隆隆疾驶而来,震得地皮发抖。
“这是东北发来的吧?”
“是。想孝全了?”
“呸!他死了俺才肃静!”
“哼,只怕心头不似口头!”
“俺得出去解个溲。”
他忙躲向暗处。门“吱呀”开了。媳妇径直冲大门走去,开了门,出去了。他翻墙追去,见艾叶站在雪地里,正望着远去的列车发呆。他一步窜上前去,一把抱住她,一把匕首晃在她面前:“你个臭婊子!你和那畜牲干的好事!说!给我从头招来!”
女人大吃一惊,先是一愣,继而认出了自己的男人,泪水象开闸的洪水,滚滚而出:“孝全,这,不能怨我,他……他是个畜牲啊!”
“这么说,真的成事儿了?”
媳妇的脸是惨白的,一声不语,用屈辱的泪水,回答着自己的男人。
“娘的!你怎么不死?”
“我不想活,我跳井,是孔指导员救了我,亏了人家……”
“不要脸!”一个狠狠的耳光,把女人打倒在地,接着,他用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对一个最仇恨的女人所能用的最恶毒、最下流的语言,谩骂她。她并不分辩。只是用陌生的目光,失望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半晌,她大叫一声,一头撞他怀里:“我,对不起你,你杀死我吧!死在你手里,我也合眼了……”
他高高举起了匕首。忽然,他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卖参姑娘,紧握匕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一把推开她:“我先宰了屋里那人,再和你算帐!”
她惊叫一声,抱住了他的腿:“不,不能……”
他一脚将她踹在地上,握紧匕首,急步冲向院内。
“谁?!”堂屋里厉声问道,接着是清脆的子弹上膛声,一个人影跃出门外,手枪对准了他:“不许动!再动,我开枪了!”
他并不顾这些,大吼一声,象跃起一头暴怒的豹子,卷着一团雪雾只管扑来。
“别开枪!他是孝全!”媳妇急忙喊道。
持枪人关上保险,见对方已扑来,飞身闪过,一个绊子,孝全一头栽了过去,被那人夹于腋下,手腕一麻,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上,臂被反剪到背后,动弹不得。
“你枪毙我吧!把我那臭女人让给你,好成全你们做长久夫妻,省得再这么偷偷摸摸!”
“胡吣!”一个踉跄,他被推进屋去。灯光下,那个身材不高的公安人员摘下了棉帽,立时,一对短小的“刷子”辫,出现在她脑后。
“你是……”
“派出所女指导员孔凡平。”
“你……女的?!”
“你这个黑眼狼!是狗剩那个披着人皮的狼……那天半夜,他敲开我的门,用刀子逼着我……”媳妇哭泣起来。
“狗剩?!这条狼!……”他扑嗵跪下来,“啪”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自己脸上,“指导员,俺请罪!”他咚咚磕起头来。
女指导员反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忙上前扶起他,讷讷地,“别,别这样……你回来了,就好,就好!”
“回来了,我,再也不干了!我,还债!”他大把掏票子,一股脑儿塞给孔指导员。
孔指导员静静地帮他收起来,注意地望着他:“就你一人从东北来的?”
“不,三个人。”孝全忽地想起了什么,从门后抄起一把铁锨,“走,上破窑!”
“不用了!”一声高喊。随着摩托刹车声,一个公安人员领着一个大辫子姑娘进了院:“指导员,多亏了这位东北姑娘……”
分类:小说 作者:王锡峰 期刊:《啄木鸟》198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