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六年4月3日,《滨海报》登出一则广告,内容是这样的:为了发展我县广播电视事业,决定成立滨海电视台,特招聘男女播音员各一名,凡有志从事其此项工作者,请到县广播电视局报名登记,经考试,择优录用……云云,联系人:于锋。
滨海是威江市的市辖县,是座海滨小城,风光秀丽,我生活在这里。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走向社会半年了,个子长高了许多,只是心眼儿不见长进。
我的生活经历淡得象一汪清水。有人问我的年龄,我说:“19岁,周岁19。”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羡慕我。
19岁,让人感叹的年龄,让人另眼看待的年龄,是告别幼稚走向成熟的年龄。
“你的神韵和体态应该是演员,对吗?”有人好奇地打量我,下结论说。我告诉他们:初中毕业即待业,现在做临时工。他们感叹:“好可惜,你怎么不继续复习,考高中上大学?”
我回答:“我考不上,也不去想。”
我不伤感,自己的命运自己来掌握。我会愉快地告诉大家:城郊一座别致的二层白色小楼是县劳动局,劳动服务公司锅炉安装队办公室在一楼,我在技术室,当描图员,工资一个月48元整,够自己花了,来这里做小工刚半年,还是走“后门”进来的,有意思。
看到招聘广告当天,我就决心报考,好朋友文秀提醒我,说:“待业青年考上后,是合同制工人,不能转干,泥饭碗,干不好,单位要辞退的。”
我不愿别人左右我,自己的饭自己吃,自己的路自己走。铁饭碗怎么样?趁年轻到外面闯一闯,照样有出息。被招聘后,就得好好干,干出点成绩来,让人家解雇?还轮不到我头上,放心好了。
我认识于锋,细高个子,白脸孔,高鼻梁,细弯弯眼睛,天生的笑模样,说话声音象女人。去年,滨海成立县文协理事会,他是理事长,我是理事。我和他没来往,一起开过会而已,我的大朋友肖航说过,于锋机敏过人,社交能力强,为人很正。
于锋60年代毕业于天津南开大学,在中学教过书。被下放劳动过,后来调到县广播站当编辑,现为编辑室主任。于锋公开声明说:“在知识分子中,我够委屈了,48岁才当个小主任。”
这一次报考,于锋建议我说:“小乔,你考记者或编辑多好,以后有机会转干,吃国家粮。”我摇头说不行,因为我没文凭。于锋的关心是善意的,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
播音员考试历经四关,先是面试、口试、笔试,仅这三关就淘汰了一大批考生。报考者231名,不单单是滨海一个县,是威江市整个地区。仅剩五名,我居第五,最后一关是复试。十天后,要在考官们面前亮相播音,再逐一打分,排出名次,决一雌雄。
天有不测风云。于锋打电话告诉我说,复试者的名单上没了我的名字,就是说我的决赛资格被取消了,怎么回事?他说的挺明白,是该局局长黎刚太不同意我复试。于锋让我马上找“后门”参加复试。我能找哪个门子呢?
“你若能复试,考上播音员是大有希望的,那四名中估计刘丽能考好,可你比她强。”
“刘丽是哪个单位的?”我问,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化工中学教师,刚26岁,电大毕业。”于锋漫不经心地说。
“她爸爸做什么工作?”我打趣地问。走向社会,我也学会有些人对出入头地的男孩女孩往往要十分注意地问起他们的家世出身来。
“建筑工人。”于锋毫不迟疑回答道。
我想找黎刚太问出不让我复试的原因,于锋却劝我说:“没用,现在你唯一的办法是找他的上级为你说话。”
其实,我不能当一辈子播音员,合同工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只是我不明不白地被取消复试资格,未免有些丧气,窝囊。
“好吧,你不用找了,老黎的工作我来做做,尽力而为吧。”于锋微笑着说。
“也只好这样了。”我说。我很难过,不合理的事要走“后门”,合理的也要走,哪儿来的道理呢?
几次,我在单位想给于锋打电话询问,可还是忍着,因为他说过的,事情成不成功都会给我信儿的。
三天过去了,如同三年。
“乔百灵,电话。”
中午下班,我刚走出技术室,传达室费师傅喊我。我的心为之一震。
这两天,我接了三次电话。昨天上午文秀下午是肖航,今天上午是宝风,都是问我能否参加复试?我的回答很响亮:能。我怎么也不认为这个机会不属于我。
眼下又有人找我,没准儿是于锋。
我拿起话筒,不出我所料,正是他。他在广播电视局打电话。
“成功了?”我问。
“没有。事情有些扎手,下午有时间你一定来我这儿,我有事要告诉你。”
“好事还是坏事?”我急忙问。
“来了你就知道了。”
我骑着车子向家里急驰,管它好与坏,下午见到于锋就什么都知道了。
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爸爸,爸爸不悦地说:“实在不行就算了,不要听于锋的指挥。百灵,他是什么人?”爸爸所说的是于锋的生活作风,我说:“很正直,有帮助人的心肠。”
“百灵,你不要围着他转,舞文弄墨的人正派的少。”爸爸说。
我生气了,说:“你不信任他,等于不信任我,人家是有一片好心的呵。”我真想问爸爸:“你不舞文弄墨,你是农业局办公室主任,你正派吗?”但我还是没张口,这话说出来,可就惹了祸,他会打我的,还是要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因为爸爸不是寻花问柳的人。
“这几天我看你有些吊儿郎当的,技术室的侯师傅一定看不惯的。”
“我没有呵,你不要把这词用给我,这真是冤枉。”我噘了嘴,我有心事在身,他却不理解。
爸爸笑了,又说:“技术室也不是好去的,考不上电视台,你也要安心工作的。”
“我并没有不安心呵,你不要说我,没完没了的真烦人。”我说着,不满地白了爸爸一眼,回到自己的卧室去。
如果我错了,爸爸可以批评我,可我没错,硬要撕我的脸皮,我受不了,我是大人了,他的眼里应该容下我。
爸爸的话,我细细品味了,我现在的工作来得确实不容易,我应该珍惜。
爸爸为人耿直,不好求人办事,别人求他他也不爱给办,怕惹人,怕犯错误,因此,他没有交上几个知心朋友,但爸爸不以为然。
在他的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一条座右铭,上面写着:岂能尽遂人愿,但求无愧我心。“爸爸,这不是天津市市长李瑞环的座右铭吗?你摆上不合适吧?摆谱是不是?”我打趣地问。跟爸爸闹笑话是我的家常便饭了,这时,爸爸象被我窥见了他心中的秘密一样,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用手指戳一下我的脑门,说:“臭丫头。”我也笑嘻嘻地走开了。
我在家待业半年,爸爸也犯愁。我是大姑娘了,毕竟不能再穿补了又补的小花袄,旧鞋子。念书时,花钱只管向爸爸要,要一元给两元,待业了,要一毛钱,爸爸也要阴郁地笑笑。
和我一起初中毕业的同学几乎都自食其力了,做裁缝的,做木匠瓦匠的,开饭店的,跑运输的,更多的人做了小买卖,当了四道贩子,有的留级继续考县高中,可我不能,我上学年龄晚,毕业时正好18岁,考高中的年龄限制18周岁。我痛惜自己考高中前夕,考上一所市师范学校,小中专,但因我手小弹不好钢琴,唱歌又走调,没被录取。想起这些我时常自我发嘲:“还叫百灵呢,根本不会唱歌。”
我并没有绝望,眼前也不是灰蒙蒙的,难道第一次遇上了惊涛骇浪,就不相信大海也有平静的时候吗?
看到当上小贩子的同学们的脸,油黑黑的,我便躇踌,女孩子做这等活计有些下贱;让人瞧不起。我是屈服于世俗偏见的弱者,干什么事情都讲究清雅些。不久,我还是抛弃了这些烦恼,想到工厂做小工。大事做不来,做小事还不行?
此事未成,却另有新事。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在县工会俱乐部溜冰场我结识了一个男孩子,漂亮帅气,大号孟繁伟。有意思,他也是待业青年,20岁。他爸爸是县劳动局局长。说真的,就因为这一点我才肯和他交朋友。我想抛开这,却没有勇气,他如同我在水中揪住的一棵稻草,救了我的“命”。
两个月后,我去了技术室,这是解决待业生活的开始。可是,我和孟繁伟相处三个月,我就看他不顺眼了,嫌他说话爱打手势,嫌他总是听母亲的话没有主见,我爱他不上来,他呢,爱我的任性,爱我的打扮不花里胡哨不庸俗,更爱我的脸蛋儿,轧马路不有碍市容,有意思。我们好了吵,吵了好,谁也不提出分手,恐怕失去自己所想得到的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孟家的老老少少和我的爸爸开始干涉我们,一致认为在溜冰场上搞对象没有好结果。他母亲说我“飘”,我爸爸说孟繁伟不正经。我和他平静地分手了,这对双方的痛苦都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原以为,技术室的椅子我坐不长,孟繁伟会让他的爸爸将我撵走,重新待业。
“你错了,我不是那等小人,女人干的事我不干,不会干。”他宣称道。
我们相爱匆匆,相离匆匆。这是我的初恋,失败了,初恋对每个人只有一次,但恋爱会有两次、四次……十次。我不乞求爱情,也不再强迫别人爱我。
如果今天爸爸不再提起这些,我才不寻这烦恼呢,划不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被迫离开劳动局,我不会懊悔,眼下正实行招收合同工,我会好好考,我不想依靠别人的臂膀生活下去,还是这句话:自己的饭自己吃
此时,我的脑瓜里浑浆浆的,是不是我想得太遥远太多了呢?
门开了,爸爸进来让我吃饭,我扭头不瞅他,没好气地说:“你出去吧,让我静静心好不好呵。”
“不吃饭可以,班可要上的。快一点了,你收拾一下吧。”
我仍然不瞅他,他出门去了。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倒在了床上,四肢展平,真自在,真舒服,真平静,这时的大脑一片空白。如果这是在海滨浴场上躺倒,我一定会脱掉衣服,跳到海水里,让那凉丝丝的海水冲刷掉凝聚在心头的郁闷,在水中上下翻飞,象一叶扁舟搏浪激进,疲乏了,就舒展开四肢,平躺在海面,宛如海上飘浮的一片绿叶,真美!
我静静地想着,一天一天这样想下去,该有多美好,我会永远19岁!
广播电视局的五层楼真漂亮,浅绿色,造型也别致,这是县城最高的建筑物,只可惜设计师没能将它立在显眼的街面,倒是在一片陈旧的住宅楼边伫立着,显得不伦不类。毁掉一座楼,并非象毁掉一间房子那么简单,这也是遗憾留给历史的了。
楼对面是一个菱形大花坛,鲜花正开放着,蝶舞蜂喧,菱形花坛两边是圆形小花坛,里面有棵美人蕉,开得正红火。
在这里工作,心情再不好的人也会赏心悦目。有意思,这儿离大道远,来往车辆的噪音几乎听不到,好一个修身养性的地方,真棒!
步入局大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两米长一米五宽的明晃晃大镜立在走廊的中央,正对楼门口。第一次来这里报名考试时我已注意到了这些。走廊上铺着的全是红色胶皮地板,上面有着美丽的花纹,全是清一色的。
如果不是来这里有事,我非要在这镜前停留一刻不可,这里不象劳动局,出出进进总有人,各种各样的眼睛看着我,而这里却没有。
二楼,编辑室,于锋自己的办公室。我敲着门,进去了。
“又来了?”于锋问我,做着手势让我坐在门边的沙发上。他怎么说这话?不是你让我来的吗?哦,也许是屋内还有一个人的缘故吧?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
我点点头,没有吱声没有坐下,只是瞥了于锋一眼,又瞧瞧那男人,由他们交换的眼色中,可以看出来他们彼此都很了解。
那人拿出一支“大重九”吸了两口,就投进红色喇叭花形状的烟灰缸里去,然后迈着迟缓的步子走过我面前,开开了编辑室的门。
这是怎么回事,不欢迎我来吗?或许是我的到来。打扰了他们的谈话?我不能忍受这无声的讨厌,我也去开门。
“小乔,你怎么要走呢?”身后,于锋说话了。
我转过身,问于锋:“是不是我打扰了你们?我在外面,等你们谈完话以后再进来听你告诉我复试消息,好不好?”我恼怒了。
于锋做一下手势,示意我把门关上,不让我走,让我坐在沙发里,有话对我说,我这样做了,但隐隐夹杂着一丝难堪和不安。
于锋首先告诉我,刚才出去的人就是该局局长黎刚太。哦,好响亮而不俗气的名字。他的肖像我已经看到了,中等个子,大脑袋,小白脸儿,双眼皮很深,大眼睛笑吟吟的,肚子微微鼓起,那不屑的眼神和表情,分明让人感到他傲慢,有十足的官架子。
“刚才,我跟老黎说了,他就是不同意你复试,我也没了办法。”于锋开门见山地说。
我本能地哀求于锋,再跟黎刚太好好说说让我复试,我会考出好成绩来,我会拿第一。可是,于锋执意让我去找白光,只有他为我说话,我才有希望。
白光是县委副书记。
我想于锋是好心,不是推脱自己,他也许真的没了办法,他毕竟是局长手下之人。我不去找白光,不去碰钉子,可于锋却挑起话来:
“好了,今晚,你带我去白书记家,好吗?你不是认识他吗?”
是的,我认识白光,他是我伯父的朋友。他的家我去过的,但我不能和于锋去,他和白光并不十分熟悉。白夫人是不喜欢陌生人去他家做客的,会连同熟人一块儿都被冷淡的。
“去办公室不行吗?”我征求着于锋的意见,是指白光的县委办公室。
他很老练,否决了,说走后门办私事最好不到办公室去。我只好咬着牙答应了于锋的要求。
“不要去了,还找白光干嘛?”爸爸的语音不高,但满含训斥。
“说好了,于锋在县委办公大楼前等我,8点钟,失约多不好。”我说。
“你和他去,白光也不会答应,何必去碰钉子呢?”
爸爸的话我明白,但如果白书记不答应,我也要弄出原因回来,我怎能不明不白地被甩掉呢?知情的人会说我没后门,不知情的会说我狗屁不是,一心巴结县委副书记但没巴上,但这些还不值得我惧怕,无所谓,我只是要得到一个正确答案,为什么?
“你去吧,我管不了你了。”爸爸无可奈何的模样,坐在沙发里,喘着气。
“不去了。”我也坐下来,把一本书扔在墙角,双手交叉着,垂着头。
“怎么不去了?”爸爸问我,声音仍然很低,没力气似的,“我不是答应你了吗?你又想干什么?”
“我不去了,”我站起身,看着爸爸,说,“瞧你这可怜样子,人家会认为我虐待你,你也会跟文秀说我没老没少。其实,我没有气你呀,我是跟你商量的,可你……”我不说了,背过身去,又背过来。
爸爸站起身,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取出电筒,给我,说:“拿上,早点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行吗?”我真诚地问爸爸。
“百灵,爸爸尊重你,你自己去。”爸爸微笑着说。
我笑了,说道:“不,爸爸,我年轻,你是正经的大人了,会看一个人的心。你可以见于锋跟他说话,你一定会看透他是居心不良还是正直善良,况且他关心我,我们应该感激才是,你们是同性,谈话的场合会更方便些。”我说真话,我想,没有哪个女孩子或者哪个女人不怕流言蜚语的。
“好吧。晚风有些凉,你多披一件上衣。”
县城被夜色笼罩着,县委办公大楼传达室门前亮着灯光。约好的时间8点钟,眼下已经9点了,也没看到于锋的身影,怎么回事?爸爸禁不住说了一句:“真不象话。”
“咱们去白书记家,大楼后面就是县委家属大院。”我说,我不愿回家,因为后天就是复试的日子。
“百灵,明晚我们再去吧,今晚太晚了,会打扰人家休息的。”
爸爸这样说,我只好依了,愉快地跟他走在回家的道上。
爸爸真好,他从不轻意吐露那颗倔强的心里埋藏的爱。哦,如果时间倒退十年,我一定会扳上爸爸的肩头,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的脸……现在我长大了,这样做别人会说闲话,爸爸也会怨我:“19岁了,贱什么?少气我就好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给爸爸一个深情的吻,为他养育我这十几年的恩情。
52岁,对于别人,只称为半辈,对于爸爸,冠以一生足矣。
伯父四岁,爸爸出生三个月,我的祖父死于伤寒病,年仅27岁。爸爸五岁时,奶奶又死去了,是饿死的,曾祖母将伯父和爸爸抚养成人。
爸爸19岁,考入哈工大,学习土木建筑,并和本村一位姑娘相爱结了婚,他只在大学里生活了一年半,就被开除回家,因为那姑娘的家庭成份是地主,他受到了牵连。后本,他们离婚了。爸爸只好到公社中学(当时乡叫公社)教书,教数学,三个月后,他又被辞职回了村子,因为他好打抱不平。爸爸起早贪黑地捡粪,以卖给别人挣钱为生。
这时,公社中学一个叫徐竹影的老师大胆地爱上了爸爸。他和她在县高中是一届学生,但因家境贫困,徐竹影高中毕业后就到中学教书挣钱生活,她穿着那件豆绿色灯芯绒偏襟小袄,脑后梳着一条长辫子最动人。徐竹影是个文静秀气的女孩子,她就是我的生身母亲。
他们结婚时,屋内只有一对黑色木箱,还是爸爸亲手做的,他们很恩爱,从不吵嘴,从没红过脸,但这样的日子却不多了,我五岁,妈妈死于心脏病,一夜之间,爸爸苍老了许多,他将我送到外婆家。
后来,爸爸的冤案昭了雪,县农牧场子弟中学调他任教数学;后来,他调到场办公室管劳资;后来,上调到县农业局经管劳资;再后来,干部升官党票不再重要,要有文凭,恰好,他刚刚收到哈工大补发的文凭,起了作用,几天之间当上了办公室主任,他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做官,因此一夜没能合眼。
伯父倒没有象爸爸这样历经坎坷。他17岁当兵,在部队里生活了20多年,有了团长的头衔,转业到地方,当上了威江市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老婆孩子都借了光。
岁月悠悠,他们都老了,尤其爸爸,头发已经花白,他声称自己是在大风大浪中闯出来的。
过去的日子,越来越清晰,不知谁能夺走,不知谁能躲过?
白光,爸爸对他没留下印象。我待业期间,几次去找伯父,让他帮忙给我找工作,伯父想到白光,以前,他是伯父手下之人,他们是办公桌对办公桌工作过的。
刚开始,白光答应给我办,可半年了也没进展,这根线也就断了,我认识了孟繁伟,才了却了我的心愿。
“大白有他的难处嘛,能办的事他尽量办,不能办的,我们也不要为难他。”伯父说。
“你和他的关系不怎样吧?”我问,我完全这样认为。
“现在的人情淡薄,今天办成事就算朋友,明天办不成就不是了?”伯父哈哈笑着,他的话滴水不漏。
虽然后来我有了事情可做,不再去见白光,但心里留下一片怅惘。爸爸和伯父他们有能力有权,都不属于我,自己有,腰杆才粗,从那时我知道了自己的价值,自己闯进社会。为此,爸爸曾欣慰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流下一滴眼泪,他说在我的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身影。
有时,幸运和机遇同时而来。接近中午时,传达室的费师傅告诉我:“小乔,有你的电话。”
电话电话,铃声一响,够烦人的。
“谁呀?”我对着话筒叫着。
哦,于锋,他让我今天准备一下,明天上午到广播电视局五楼播音室复试。他认为我不相信,又解释说:“昨晚我到老黎家,做了工作。”
我明白了,明白了于锋昨晚的失约。
“这一回六个人复试,许冰冰也来了。昨天上午她爸爸亲自派人来找白书记让冰冰复试,白书记当时答应了。”
许冰冰,清丽高雅的女孩。在报名处我见过她一面,只有几句话。
“报了吗?”我问她,她也是初中毕业,而且是大集体工人。于锋说过,即使她考上了也不会录取,不招聘集体工人,广告上也是这么写的。
“你呢?你报了吗?”她问我,歪着头,冲我微笑着。
我点点头。我问她多大年龄,她让我猜,我说猜不出,她笑了:“猜不出也就罢了,反正我和你不相差几岁。”
许冰冰的声音柔和甜美。她告诉我,她的爸爸是威江市委里的一个官,至于多大的官,她不肯说。
在我的眼里,许冰冰是个小小的谜。
我把参加复试的消息用电话告诉关注我的人,给文秀,她不在班上,她的同学说她有事出去了。宝风倒是接到了我的电话,他说:“我真想握握你的手,祝贺你,这是成功的第一步哩。”好一会儿,我的心才平静下去,他真心希望我好,可我曾冷淡过他……我又给肖航打了电话,他的办公室没人,白摇了号码。他去哪儿了?
我猜想着他可去的地方,可想不出。肖航34岁,看上去,他要比实际的年龄年轻得多,象二十五六岁的青年。1米80的身高,英俊潇洒,白脸子,两颗眼睛含着冷峻,睫毛倒又长又密的,高鼻梁,整齐洁白的牙齿,只是嘴大些,开口笑时,嘴角快扯到了耳根,但他并不爱笑,总爱沉思,和他说话,他总会盯着你的嘴,不盯你的眼睛,一副顺从虔诚的模样。
肖航给我讲过他的经历,高中毕业即下乡,后来回城教书,奋发读书,考取威江师范学院,毕业后回滨海中学任教,后来调到县委当秘书。平时爱写诗歌、散文,发表在省内外文学刊物上,有人说他是风流才子。
肖航生活不幸,离过婚,三岁的儿子由女方抚养,那女人是县建筑工程公司的工会主席,漂亮洒脱。谁也不知他们为何离婚,肖航不说,那女人也不讲,在这小城,他们又都举目无亲,别人也无处去打听,只有那些好事者去造一些谣言,肖航并不在乎,但他如果知道谁造的谣,会马上找到他,让他难堪。
我爱肖航,但我只能把爱埋在心底,他说过:眼下还没遇到他所钟爱的女孩子。
以前我并不认识肖航,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半年前,我来县委,拿着伯父写给白光的信。求他为我找工作。我刚要去敲白光办公室的门,斜对过秘书科内走来一个人,他穿着海军蓝裤子,白色的确良衬衫,潇洒、干练、持重。
“你找谁?”他问我,严肃认真。
“白书记。你是谁?”我问。
“我是这儿的。白书记不在,下乡去了。”他开始上下打量我,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我不是学生,我待业。”
“找工作?到劳动局去。”他打着手势让我下楼。
“我不去,我来找白叔有事的。”我说,我捅开了话题。
“你叔?”他连忙问,惊讶地抬起他的头,“那你怎么不到他家去呢?”
“他家锁门。”我说,我真的去了白家,县委家属大楼,一单元三楼三室。
“哦,他正在楼上开会,你有事跟我说,我是他的秘书,我叫肖航。”肖航的脸还是严肃,但语气温和多了。好象我们曾相识。
“不,我非等他不可。”
“好,你到我屋里坐坐,一个钟头的会,现在快完了。”
我没有听他的话,我看到秘书科里还有几个人,他们都好奇地看着我。我在走廊上来回地走着。
后来,我不去县委了,也不常见肖航了,一切都是悄然进行,迄今,肖航没有再婚,前些日子,我在路上碰到他,那是半年后的第一次,他仍然很年轻,但他的脑后已经有了几根白发……
“小乔,电话还没打完吗?”
费师傅的脚步和笑语打动我的沉思,我红着脸放下了话筒,溜出了传达室。
明天是复试的日子了,我想回家准备播音时穿的服装,最能表现本人气质的服装,还要准备一篇新闻稿子朗读。
刚刚3点钟,我就锁上技术室的门,蹬车回了家,下午侯师傅没来,我没办法请假,只好溜之大吉了。
爸爸在家,他患了感冒,已两天没上班了。他在厨房切着西红柿,切成月牙儿形,用白糖拌上,吃起来酸甜可口。
“百灵,中午你刚走,文秀来了,说找你有事。”爸爸告诉我说。
“什么事?”我问。
“她没说,我也没问。”
有一个月,我没去文秀家了,真想她,说什么今晚也要找她,她一定有重要的事告诉我,一定的。我去了她家,可她不在,我只好返回家中。
推开窗,向外望,街上已经冷清下来,我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哦,月亮,多象一位仪态万方的少女,含着羞涩,怀着隐秘的渴望,在微风的鼓动下去赴长夜的相邀,那一片云朵是她的白纱巾,那发亮的风圈是她的白色的太阳帽。我也有顶白色太阳帽,是宝风给我买的,今年夏天他出差到上海,为我买来的,帽上还别着一小簇彩色的鸡毛,漂亮极了。
宝风,他是山里人。马群沟,宝风的家乡,离市区100多里,四周是山,那里的人,在大山中睡去,在大山里醒来。
那里,曾住着我的外婆。我五岁,爸爸送我到马群沟外婆家抚养。我吃的是包谷面糊糊。在那里,我度过了童年。
我10岁时,爸爸才接我出山念书。外婆和小伙伴们送我走在曲曲弯弯的小道上。宝风13岁还没上学,那时学校只是一个小土房立在山坡处。山里人生生死死在这里,没有哪只凤凰出自这深山。
我15岁,外婆患眼病而死。我再也没有进山。昔日的小伙伴也都长成了大人。
给我印象最深让我不能忘的还是宝风。小时候,他的长相很可爱,巴掌大的小脸上,大脑门儿占了一半,圆头圆脑圆眼睛。
在我19岁他23岁这年,我们见面了,我们都长高了,长大了,属于自己的形象了。宝风已不是山里沉睡的人,他15岁随叔父到黑龙江、河北等地学做木匠,闯出了名堂,如今被县木器厂招聘为副厂长,经管采购和供销。他不再瘦小,而是壮实,眉清目秀,戴上眼镜,宛如白面书生,哦,天庭还是那么饱满。
宝风是在县文艺刊物上看到我写的一篇小说才找到了我的。
“百灵,小时候你就任性,偷吃了我家的黄瓜,却硬赖我让你吃的,结果我爸训了我,你在一边笑,有趣儿呢。”宝风回想着过去。
多么遥远的记忆,多么美好的回忆!
“宝风,你的命很苦,是吧?”我问他。他七岁没了妈妈,有个后娘,待他很薄,爸爸又不关心他,他在孤独困苦中长大成人。
宝风含着缠绵的微笑望着我,说:“我只念一年书,以后都是闲时学了小学。初中高中课本。现在我很忙,没时间学习,耽搁了上大学,我不后悔,我把这希望留给了后代,将来我会下本钱给他买钢琴请老师教他,把他培养成祖国有用的人。”
文秀看出宝风喜欢我,主动要当我的介绍人,我没同意,我只是把他当成哥哥,而妹妹是不会嫁给哥哥的。宝风心里明白,他知道我爱的是肖航。我们正常交往,宝风有什么事都来找我,与我商量,我有事也向他说。宝风爱我,为了我,他苦苦地等,这默默的等待值还是不值,我真的不知道。
哦,月亮,往日那苍白的脸,今晚被熏风烤灼得殷红殷红,浮起了那漂漂渺渺的笑,在圆一个久违了的梦吗?
翌日晨,爸爸上班前,祝我考出好的成绩。
来到劳动局,到侯师傅面前请假,哦,他在屋。见到我,还有些不高兴,我也不好张口。我坐下,他坐下,他抽上一支烟,许久才吐出一句话:“小乔,我看你这几天变了。”
侯师傅70岁了,戴着近视镜,镜片象茶杯底那么厚,他的头发全白了,嘴唇上的胡子也白了。他是老工程师了,在这技术室干了40年,退休了,还被劳动局招聘来。侯师傅很严肃,但说话很风趣,让人笑也让人深思。
“变了?没有呵。”我说,我感觉莫名其妙。
“是的,变得怎样我也说不清,你不如以前了。”侯师傅看着我,微微摇头,又说:“你也不小了,自己做的什么样儿也会清楚的。”
哦,他一定指我这几天晚来早走了?
侯师傅拿来一张图纸让我再描一份,要上午描完,好送到铸钢厂去。
“上午我不来了,下午再描,行吗?”我问。
“不行,这几天你的工作态度不象话,安装队基建办公室的人都向我反映了,你当我不知道?快描吧,描完了就没事了。”侯师傅说,他真的生气了,大有我不描就不会放我走的架势。
我不吱声,心里说:“反正我要去复试的,大不了这上午不给我工钱。”
“你又请假干嘛?”
“复试呵。”
“你走吧,下午、明天还有以后你都别来了,我不要你了。”
“走就走。”我说,我甩起长发,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劳动局不远,我又折回来,怕刚才自己的举动让侯师傅伤心。我站在技术室的窗前往里看,侯师傅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描着我应该描的图纸,他神情安详,象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我吁出一口气走开了。
许冰冰来了,仍然身着黑色西装,鼻梁上架着圆形茶色太阳镜,文雅高贵。
“于主任说你来了,我楼上楼下地找你也没有,我以为你不来了。”
她的手很柔软,攥着我的手。我们在一楼休息室内的沙发里落座。休息室只有我们两人,我不喜欢热闹的场面。
“这次来复试,真不容易,可我们还是来了。”许冰冰朱唇玉齿,眼里闪着一汪兴奋到近乎得意的光波。
她的话我委实不爱听,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报考的目的不一样,许冰冰是趁这次机会脱离工厂来机关工作,我呢,考上固然好,考不上照样做临时工。
许冰冰从天南讲到地北,从地北讲到天南,还讲她不喜欢穿牛仔裤,因为她从报纸上看到,说女孩子穿上会影响身体,不能生育,这时,我恰恰上穿白色T血衫下穿牛仔裤。
我好闷,离开她,因此我借口说上厕所。
“我也去。”她说,无忧无虑的。
“厕所只有一个便池呀。”我灵活地说。
许冰冰还算聪明,说:“你自己去吧,我先上楼了。”
我尾随她而上。五楼走廊上,我站在这里,走廊上的窗户都打开着,我扒在一个窗台上,往下看,看人看车看树看花,我刚探头,心忽闪一下,脚直哆嗦,象要倒栽下去似的,我忙缩回头来。呵,一个女孩子堕落自杀真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她一定是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
于锋从四楼走上来。我得抓住这个机会,有几个问题要问他。
“考官是哪儿来的?”
“市电台市电视台来两名播音员,有我有黎局长,还有省里来的一名老播音员,你不要怕,考出好成绩来。”
“那三名播音员认识我吗?”
“不认识,一会儿我把你介绍给他们,留下一些印象。”
“不要单独介绍我,刘丽许冰冰她们会眼气的。”
“这是眼气的事吗?他们眼气得了吗?”
“和考官们还是保持陌生为好,我要公平的分数。”
我随于锋走进播音室。播音室内,录像机旁的信号灯亮了。
下篇
下午,我是怎样厚着脸皮走进劳动局推开技术室的门呵。我等待着侯师傅的批评。
出乎意料,他没有撵我,而是问我:“考得咋样?”
“挺好,”我点点头,我说,“我又来上班了,我不能待业。”我没有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从来不会装模作样。
“来吧,好好工作才行,有多少钱也不及有个正经工作。上午,我把图纸已描完了,派人送去了,下午清闲。”
侯师傅的微笑倒让我心里不安,我说:“你怎么不责怪我呢?我没有听你的话,你批评我吧。”
“行了,知错了就好,我没有教训人的习惯,你不恨我就好了。”
外面来人,侯师傅被叫了出去。我取下墙上挂着的考勤簿,为我为侯师傅为锅炉安装队办公室的人记工。我的名字在最后一栏,哦,小小的“1”字。我不在,侯师傅已替我记了工,他没有扣除我上午的缺勤,我不安得想喊出来。
晚上,爸爸没有回来。他外出临走前,不是给我写下条子就是给我打电话。写字台上放着爸爸写的字条,告诉我他到县农牧场去了,去开会,那里要实行租赁招标制,半个月才能回来。真是的,爸爸的感冒还没彻底好呐。
第二天,我拿上感冒药来到农业局,想让局里人给爸爸送去,我不好意思搭工了。
县委大楼对过就是县政府楼,我看见肖航从县委大楼走出来,他也看见了我,向我走来。
我唤着他:“肖哥。”快乐与兴奋在我周身洋溢。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问道:“小乔,你干什么来了。”
“到农业局有事呵,肖哥,我参加复试了。”我美滋滋地告诉他。
“是吗?祝你能考上呵。”肖航笑了一下。
“谢谢你。”我说。
“小乔,到我办公室坐坐,好吗?”肖航征求着我的意见,一丝光亮从他那灰黑色的眼睛透出,充满了期望和等待。
“不行呵,我还要回去上班呐,呶,7点半已过10分钟了,又迟到了,改天再去吧。”
他不言语,我以为他不悦,问他是不是有话要说,有事要告诉我,他说:“有,但你还是上班去吧。”他不耐烦地一挥手,走开了。
我追到他面前,眨了眨眼睛,拉住他的手,焦急地问:“如果你有非跟我说不可的话,我跟你去你的办公室,行吗?”
忽然,我发现一片阴云掠过他的脸颊,他咬了咬牙,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轻声说:“你还是上你的班吧。”
“肖哥,你一定有事的,你为什么不说呢,说出来,我可以跟你哭跟你笑的。”我看着肖航的眼睛,他的眼睛正眯缝着看我的眼睛,我第一次看到他正视别人的眼睛。
他不说话,我只好转身离开他,当我走出五步远,我转头看他时,他已经向县政府楼走去了。
他一定有心事,但他迟疑干什么?弄得我的心一直平静不了。难道这就是爱情吗?昨夜我想起他,今宵又想起他,为了不让他的形象消失,我努力追寻着以往他给我的印象。
“百灵,你又在外面胡闹吗?再发生象和孟繁伟的恋爱的事,我饶不了你。”爸爸警告过我,他不愿我和肖航来往,因为他问过我爱肖航什么我没能回答上来。有时,我也不知道我对肖航的爱能保持到多久?真的。
文秀来了,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香粉气味。文秀,职业高中会计班学生,20岁,我初中时的同学。她会算计,不想考大学,只是考职业高中,以后弄个工作,她非常的实惠,人都说:心眼儿实惠的人没好运气。真的吗?
我喜欢文秀,文秀也喜欢我,不是为我的长相,我的优越的家庭条件,而是我的个性。我也愿意同她一个人谈我的恋爱问题。文秀虽然看起来轻视一切感情,但她却是唯一能够理解那充溢了她整个生命的热情的人,而且,文秀不喜欢造谣生事,对爱情认真专心。
文秀跟我讲了件她碰到一个男孩子在马路上调戏她的事,讲得好兴奋。我说:“女孩子被人追求得发狂那是幸福的事。”我的话,文秀听了直点头。
突然,她说她的父母要让她嫁给一个50岁的县立医院有钱有地位的主治医师袁青山,呵,这就是文秀早已想对我说的事了。讲着讲着,她哭起来;哭着哭着,她竟然又笑起来,笑声有些放肆,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这笑完哭,哭完笑,确实是件很痛快的事情。
文秀走了,她要去上学,星期日也不休息,她的情绪感染了我,也应该痛快痛快,我想上街去。
我拎着黑网兜在菜市场踱着步,东瞧西看,新鲜得很,很长时间,我没有逛街了。
“乔百灵。”
身后有人叫我,转回头一看,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妇,推着自行车迎面而来,车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
“是你叫我吗?”我问她。
“是的,我叫刘丽。”她自我介绍道。
我非常喜欢别人的自来熟。我勇敢地看了她一眼,如果许冰冰清秀洒脱,刘丽则过于妩媚,那双眼睛,不论谁看一眼都会难忘,如同忘不了一湾清水。
既然刘丽唤我,一定有事,果然,她告诉我,复试分数已经有了结果,她名列第二,许冰冰第三,我呢,是第一,98分,那失去的二分是因为我没有把头发烫起来,使形象在荧光屏上显现时立体感不足。
我以为刘丽是道听途说,因为于锋没有告诉我,刘丽却说,于锋虽然在广播电视局,但未必事事都知道,这消息是刘丽的朋友告诉她的,她还说,如果我不关心自己的分数,那么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我。她不肯说出那位朋友的名字,她说:“信不信由你。”我也不好再往下说什么了。
“你年轻,有前途,我不行了,快30岁的人了。”刘丽说,她显出困惑的样子。
我安慰她几句话。话题又转到小男孩身上,我问刘丽说:“谁的孩子,真好看,真可爱。”
“我的,他六岁了,冲冲,叫阿姨,乔阿姨。”
刘丽的高雅,刘丽的大方,我的小世界中有了她,是会多彩起来的。她那盘在头顶上的发髻上别着一枚月牙形儿的白发夹,潇洒气派。冲冲六岁,刘丽20岁作了妈妈,她当年也是个风流少女吧?也会有好多男孩追求她?
刘丽走了,带着她的芳香走了,如果她在这里再停留,我一定会问她是不是痛苦和不幸也曾缠绕过她?
在菜市场转悠了一个钟头,也没买到好西红柿,我只好拎着空兜子回家去了。
连续三个中午,我到县委找肖航,我要告诉他我考第一。第一次去找他,秘书科锁门,第二次去找,传达室值班员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第三次,秘书科的一位秘书说,肖航到威江市已经三天了,要等些日子才回来,至于有什么事,那人说:“个人的事我们也不好知道。”
我找到于锋,证实刘丽的消息,于锋很明朗,说:“我也不太清楚,成绩表在黎刚太手里,他很狡猾,没能告诉我,他一定在捣鬼。”说完,他狠狠地咬了咬牙。他让我回去上班,有什么事情可随时通知我,他让我耐心地等待。
我真的等待不了,几次想给于锋打电话,手抓起了话筒,可还是放下了。
这天下午,侯师傅拿来一份滨海日报,那上面有百题竞赛,时事政治部分的。
“你答一答,我不行,就知道四项基本原则是什么。”侯师傅笑着说。
我一看,也只会答几道题,于是准备借书看。
肖航告诉过我,倘若借书看,可去县图书馆找石心,他让我叫她石姐。
今天我去了,真的要找她。
“我叫乔百灵,肖航提过你,我来借《半月谈》的。”我大大方方地站在她面前。
石心很热情,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问我的工作单位,问我的年龄,问我借书看是不是迎接高考,我瞄了她几眼,她并不漂亮,但俏气十足,单眼皮大眼睛,小嘴象红枣,鼻子也挺端正,她身材瘦小,还没有我高,我1米67,她不是1米60就是1米62。我用眼角的余光感觉她总是看我,而当我将视线投向她时,她仍然望着我,毫不羞怯。
石心和我谈了一些生活上的事,她说她31岁,仍然独身。石心举止安祥,神态大方。
人都说,独身的女人,性格孤僻古怪,可石心并不这样呵,她象冬日里的一缕阳光,温暖、舒服。
谈到爱情的字眼,石心有些茫然。
命运捉弄人,我真不相信,尽管它真的捉弄我,我还是不相信,我简直认为这是一个笑话。
我要找白光了,不得不去,不是谁强迫我,而是自愿,是我这颗不甘落后的心。人都说:心要强的人命运不好,这是真的吗?
昨天,于锋打来电话说,局党委会已经研究通过,虽然我考了第一但不能录取。刘丽和许冰冰的希望大,有可能是许冰冰的位子。于锋让我找白光,如果再不找就没办法了。我火了,当时就表示:“找,非找不可。”
和从前一样,白书记脸上的冷冷的有几分严厉的表情并没有变换。“又干啥来了?”第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改变。
我在靠近门边的沙发上坐下来,眼睛不动地看他。
我讲了这复试前后的经过,我讲了黎刚太的其人其事。
“有这么回事?真有?”白光好象怀疑似的重复道,烦恼地皱起眉来。
他让我先回去,他要调查,而且还说倘若此事不对头让我负责,自己说的话得自己负责。白光恨不能一时让我离开他的办公室,连连说了三句:“你回去吧。”
回去?才不呢,我不回家,也不回劳动局,我要找黎刚太。
“黎局长,我想看看复试成绩表。”我的口气平静,心情安然。在任何不利的情况下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和镇静的心,这在以前,爸爸已让我认识了它。
“你耐心地等待吧。”黎刚太笑呵呵地说。
“不让我看吗?只一眼,看完后我就走。”
“考上给你通知,考不上我们也没办法。”他说,他象有事在身,有些神不守舍,拿着笔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听说我考了第一,是不是?”我问,我来一个突然袭击,看他怎么说。
“你知道了,又何必问呢?”
“那么,我是肯定能来电视台了?”我穷追不舍地问下去。
“那可不一定,录取你合理,不录取你也合理。”
“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我走了后门不成?”我的声音高起来,激动得不能自持。
门开了,于锋走进来,他走到黎刚太身边,笑笑说:“车备好了,我就不去了。”
“老于,你要去。”黎刚太含着笑,“你若不去下乡我也不去,我们大家全指望你当向导哩。”
于锋笑了,他走到门边,回过头说:
“小乔,你坐,我走了。”
我不愿这样沉闷下去,于是我和黎刚太没打招呼就走了,我还是要找白光。
这次比上次有成效,白光让我叫黎刚太到他的办公室来。我当场回答,我不能这样,黎刚太不会听我的话,不会来县委。我认为白光在为难我,因此,我不答应,但我不肯罢休,我让白光亲自找黎刚太,我简直是大言不惭了,仿佛我是白光的上级。白光呢,不点头也不摇头,仍然让我先回去。只好这样了,再不走,白光会借口说有事出去要锁门的,到那时,我可就一分不值了。
我到秘书科,肖航仍然不在。
看来,这件事不是那么好办的了。我找于锋商量,他说他也没办法,我让他和我一起找白光,他说他有事没时间,很忙,真不知道往日那关心我的于锋哪儿去了,难道是因为白光对我的冷淡,在他身上起了反射作用?
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托腮沉思。我的心开始沉了,我想哭一场,痛痛快快的,让人听不到也看不见。我不想再坐着傻等,我要打电话给威江市,向伯父求救。
我跑到邮局,要了长途电话,让伯父来滨海找白光说说。
原以为,伯父会安慰我;原以为,伯父会给我想办法,但是没有,他却求我,没想到!
“百灵,我已听说冰冰和你竞争,她爸爸是我们的部长,你看着我的面,让冰冰一次吧,我会给你找个好一些的工作的,百灵,听话。”
“你是在哄小孩吗?我不会听你的,你不配做我爸爸的哥哥,不配做我的伯父。”
我气愤地挂断了电话,泪水溢出我的眼眶,久违了,温存的泪水。
我还是要找黎刚太,实在不行,我就到报社告他们。没想到,黎刚太亲自登门来找我了。
“小乔,白书记找你有事,马上就去。”他告诉我;手里托着用白纸包好的两条鱼和一块猪肉。
“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我问。
黎刚太丝毫不理会我的挑衅性的问话,他走了,与这些无关的话一句没说。
象白光那样在县城举足轻重的人物,围他转的人多得很,他找我干什么?有事是肯定了,我没被录取,安慰我吗?他错了,考上考不上我无所谓,还是那句话:我不当一辈子播音员,合同工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
我努力地回想着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自己是否做出有损于县委副书记形象的事情,是否有过破坏这次招聘工作的行为?没有,我想过数次了,把脑子搅得浑浆浆的。
以往,我大着胆子去县委见白光,似乎认为是正常的事,如今,他主动找我,我倒不自在起来,后怕起来,这是不是开玩笑呢?
我回到我的技术室,磨磨蹭蹭,拖延时间,等到5点钟,就是下班的时间了。
我给于锋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白光找我,他回答:不知道,但他知道黎刚太曾被白光叫到县委去了,是派人来叫去的。
“你说,我去不去见白书记呢?”我问,我简直拿于锋的话做赌注。他让我去,我就去,他不让,我就回避。
“这我怎么知道?勇敢些,他又不是不认识你。”于锋说。这话的份量真重,更让我不知所措。
“于主任,你跟我一起去,好吗?给我壮胆量。”我的语气已近乎哀求。
“小乔,真对不起,屋内有人正找我有事,脱离不开,如果你非让我同去不可,那就等明天上午,明天上午我有时间,就这样吧。”
“也好,我等着。”我说着将电话撂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开始感到自己实在的软弱无能。
一切重归平静,但我在技术室是怎样也呆不好,心象长了草,很想找个地方散心。我去哪儿呢?找文秀,不行,她也许正在上课学习。找肖航,他能事前告诉我吉与凶,因为白光张口,肖航就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是他的秘书嘛。到木器厂找宝风,听他讲一讲来年的订购业务,不,因为我们是朋友,就不要打扰他,影响他的工作不好。哦,去图书馆,找石心聊天,不,哪有闲心说笑话呢?到化工中学找一找刘丽,也不行,见面说什么话呢?就说我考第一没录取,录取的是你们?她会接受吗?她会瞧不起我,我实在找不到可去的地方。我想到了爸爸,在百里之外农场开会的爸爸。他的感冒好了吗?他一定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他为我伤心吗?爸爸,快点回家来吧,我多么想你!还有四天,一个月的日子才能结束,如果今晚,爸爸回来多好呵,我会和他去白光家,把应该发生的和不应该发生的事情统统说个明白,把一湾清水的生活还给我!想着想着,我流泪了,如果一个人孤单地走上人生旅程,该是多么凄凉而可怜呵,我想到了友情,想到了父母之爱,想到了世上人与人间的关系,还是美好多些,丑恶少些。
我想回家去,在这里久坐,白光兴许会派人来找我,趁侯师傅不在,我还想走,但感不妥,写了一张请假条放在他的桌子上。
嘭嘭嘭,有人敲门,我吓了一跳,镇静了一下心,去开门,于锋来了。
“大白天锁什么门呢?我以为屋里没人呢。”于锋笑笑,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他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于锋的到来,使我轻松了一些。我给他倒杯开水,他呷了一口,说:“你录取不上是肯定的,真可惜。”
“是吗?我从来没有认为这是可惜,我能当好播音员,而且也能争取到比这好一些的工作,我的努力会告诉我。”我没有狂言出口,这不过是我尚未做出某种成功事情之前的预言罢了。我将会继续写小说,一直写下去,不管将来给我带来什么。
“录取刘丽还是许冰冰这不是我所关心的,我要说那广告上写的纯粹是唬弄人的,这次招聘没有意义,似乎不是赛成绩而是赛谁的后门硬罢了。”我颇有些见解地说。
“你的门不是很硬吗?县委副书记白光。”
于锋的话激起我的反感,我想大声地告诉他:我根本没有依靠白光,只是你们把我们的关系过于神秘化了。我想结束这不愉快的话题,于是我问:“这次来找我有事吗?”
“是的,我关心的只是你,你不被录取,其余的我也不会同意,我是编辑室主任,毕竟在党委会上有发言权的。”
谢谢于锋的用心,但我想,也许他知道自己的地位高低才这样说话。我对他说,不能为了我,凭私人感情用事,惹恼了黎刚太也不是好事儿,不值得,他毕竟是黎刚太手下人。
于锋临走,还说要等我一起去县委,我看也好。我让他猜猜白光找我的目的,他不说,只是认为这不是猜猜看的问题,我不满意他的回答,反对他这次来找我。
“百灵,明天我结婚了,你要去吃喜糖。”
一大早,文秀来到我家,告诉我她的这个重大决定。
“真的吗?”我问,我凝神望着她,“这也太快了,你们才认识三个月呵。”
“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呗。”文秀说的多轻佻。有人说,说话轻佻的女子作风不好,真的吗?
真不能让我相信,我最好的伙伴将告别了少女时代,告别了我,要过少妇生活,我们之间的距离仍然相近,但心中的秘密会不相同了。
“做新娘了,怎么不烫头发呢?”我轻轻地揉弄着文秀纤细的手指,心情悱恻地问。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文秀反问我,眼睛比平常更发亮了。
我记得的,我说过:“结婚后我也留着披肩长发,象少女那样。”我的话说于去年,我还没实现,文秀已经有了行动。
“我和他结婚的事,学校都知道了。”文秀涨红了脸,低低地说。
“还是念完职高再结婚最好。”我直望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只想享受。街上卖的书报看了让人沉沦也让人上进,前者的书我读的太多了。”文秀深沉地说。
我捧起文秀的脸,这是一张标致脱俗的脸,我问她:“为什么要忏悔呢?你爱姓袁的吗?”
“爱,他也爱我,比我的爹妈还疼我。”文秀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说。
“只要他爱你,真心的爱,即便他50岁,嫁给他也值得。”
“肖航对你是这样的吗?”文秀竭力忍住微笑调皮地问我,她不愿我爱肖航,她说他虚伪。
“我真希望他是这样的呵。”我的脸上浮着得意的微笑。
文秀豪放起来,她的神情热烈,眼睛也明亮了,说:“百灵,明天你一定参加我的婚礼,我一生中就这么一回呵。”文秀渴望自己舍弃少女时代,踏入神秘的未来。
我说我去吃她的喜糖,但我不能不告诉她明天不是星期日,而我要搭半天工的,当然,我也不是舍不得半天工钱,只是没话找话而已,我怕说了别的话会扫文秀的兴,可她真的吃“醋”了,连声说:“我给你工钱,怎么样?小心眼儿。”我掐了文秀的脸蛋一把,怨她说的话和我分心了。
翌日晨,我到劳动局,要跟侯师傅请假,技术室没人,我只好等,但考虑现在已经8点,9点半又要去文秀那里,只好再写张请假条给侯师傅。刚走出技术室,不巧黎刚太又来找我。
他先开口说:“小乔,白书记找你,你怎么没去?”
“于主任说和我一起去。”
“真坑人,”黎刚太小声嘟囔道,他说我还是说于锋?总之,我没去县委,他着实不满意了。
他笑笑,继续说:“小乔,我们现在就去县委吧,啊?”
“不行呵,我等着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下午我再找白书记,我自己去,不用你和于锋陪我。”
“走吧,白书记有话要说,不是重要的事,你别害怕。”黎刚太是哄我还是骗我?
“既然你这样说,就一定知道白书记想说的话,你现在告诉我不就结了。何必要绕个大弯子呢?还要打扰人家的工作。”
黎刚太挺会说:“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好吧,今天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耍什么把戏,串哪种双簧?我跟上了黎刚太的脚步。
“小乔,你考了第一,确实很好,但我们不录取你,你该怎么办?”黎刚太问我。
“到报社告状。”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真不出我所料,”黎刚太笑笑,又问,“如果告不赢呢,又该怎么办?”
“我不相信失败,县报不行上市报社,但我希望这事不要发生,对我对别人都不好。”
“小乔,你很勇敢,你年轻,你应该相信自己很幸运,但如果你若知道你的成绩不是真实的,会怎样呢?”
我愣了,脚步停止了,我问黎刚太这是什么意思,倘若白光找我来是这个意图,我马上回去。
“小乔,你若不去,是不是心虚呢?”黎刚太反问我还是有意刺激我?一定是有意的。
好吧,既然敢来就敢于证明自己,我只好和他继续走上县委办公大楼的楼梯。
白光在。我在门边的沙发里坐下,黎刚太坐在我旁边的沙发椅上,我坐下来,独没有看白书记一眼,而他的眼光却没有离开我。我等待老一套同情安慰的话,但他们没有说,我放了许多心。
“小乔,你不要激动,老黎向我反映了关于不让你复试的经过,我想,如果你知道了就会清楚现在怎么办了。”白光的话,含蓄深沉。
我冷淡地望着白光,他坐在沙发椅上微笑地看着我,我第一次看到他也有和爸爸一样的和蔼的微笑。
“老黎,你跟小乔说说吧。”白光做着手势给黎刚太。
“好,小乔,我之所以没让你复试,是因为预选时你的名次排在第六不是第五,是于峰擅自将你的考试分数提高了四分。”
“我不信,”我微笑着大胆地插嘴反驳,“如果是这样,当初我左找复试右找复试,你为什么没能告诉我呢?一直拖到现在,是不是因为你们不录取我在找借口说服我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讲理呢?”白光的脸上没了微笑,“让你能够复试就行了呗,我们也算照顾你了,你回去吧,想想刚才的态度错没错。”
黎刚太也随声附和,说:“本来你来复试就不合理,我们照顾你。”
“我是借了许冰冰的光,”我的头脑清醒,这时候已经是有话非说不可了,“你们照顾她,也照顾了我。”
“你和许冰冰不能比,她本来名列第五,只因为有了你,才弄个第六名的,我们不深究,她就会被毁了的。”
白光已不说话,只有黎刚太一人对付我。
有好几次,眼泪直要流出,但还是忍住了,不能在他们面前哭,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想要离开这里,尽快地离开这里。“一切事情都已经明白了。”我在心里说,“难道这是飘来的梦吗?”
我再也没有心思参加文秀的婚礼。文秀,我失言了,对不起你,请你理解我。
中午,我没有回家,在技术室内静坐,在路上流的眼泪,现在没了。
我有些饿了,窗外有人卖冰棍,我买了一支,凉凉心,但买来却不想吃,放在了桌上。
整个中午,我都在想:于峰真的在我的预选考试分数上作弊了吗?我恨他!我恨不得要马上见到他,让他证明是真是假。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声音是沉重的,象侯师傅的,走到门口时,响声没了,他在门外干什么?
“侯师傅,你干嘛不进来呀?”我低声问,身子并没有离开椅子。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他老人家,他的脸上有一丝愁云,雪白的小胡子也撅了起来。
“小乔,我知道你在屋,我真不好跟你说。”
呵,刚刚经历一场风浪,还有风浪拍打我吗?我实在是没有力气挣扎了。
终于,侯师傅告诉我,上午他被孟局长找过了,三天后,要新来一个小姑娘到技术室接替我的工作,我这一个月来的表现,孟局长已经大为不满了,那么我到哪个单位去呢?孟局长并没有安排。
泪水禁不住涌出了我的眼眶,透过泪眼,我望着侯师傅,问:“我哪天走呢?”
“一两天吧,瞎,你这孩子弄得这样子,电视台去不成了,这儿又不要你了,鸡飞蛋打了,真是坑人。”
我点点头,我的喉头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好。我无限的感慨,无限的惆怅,在这间技术室我工作了半年多,如今将要离开这里了。
室内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连那出勤簿,墙上的小钉子都眼熟。我不想隔几天离开这里,我想下午就不来这里了,我将再度待业。
我回想着自己这半年来的工作表现,楼上楼下的玻璃窗我都擦过,过年过节我还值过班,电话铃声数我听的最多,楼里楼外的跑腿传信,这些都不能代替这一个月吗?为什么撵我呢?
我没了主意,我想到爸爸,于是我毅然决然地乘上火车,去县农牧场。
农牧场职工礼堂里,爸爸正在台上给农工们讲话。我也不管爸爸生不生气,请人捎信儿给他,让他到外面来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爸爸来了,看到我,他的脸上尽是笑容。
“百灵,你怎么来了?想爸爸了?”
我的眼睛发潮,我把这几天的发生的事情统统地讲给他听,末了,我说:“爸爸,咱们回家吧,你要带我去找白光,找黎刚太,他们欺负我。”
“百灵,两天后,爸爸就回去了,回去后一定去找他们,眼下是不能回去的。”
“为什么?”
“这农牧场今年欠银行贷款70万元,农工们半年没开一分钱,他们正眼巴巴地看着农业局的领导怎么办?和你一般大的女孩子,出一天力气只挣三毛钱,能买些什么呢?不救活农牧场,农工们要骂我们的,租赁招标会还没开完我就走,农工们能容忍吗?”
爸爸的激情感染了我,我不再委屈了,但也不能不难过地告诉他:“我又开始待业了。”爸爸倒是安慰我:眼下就业门路多,机会总是有的。
我要走了,爸爸给我10元钱,让我买些蔬菜吃。他没有送我,又返回会场去了。
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找于锋。
他承认了那“四分”的事实,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悄悄地跟黎刚太说过这件事,为了让黎刚太也来保我,看白光的情份上,然而黎刚太却用这种失误来卡住我,让于锋难堪得两面夹击,于锋还并不知道。
“我为你好,你不能不被录取。”于锋漠不关心地说,好象对于这件事情并不感到兴味似的微笑着说。
“你这样做,说穿了,完全是想升官。”我坚决而又带着憎恨的望着他的眼睛。
“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今天我们说明了吧,列宁有句话:权能决定一切。千真万确,有权有势,就能改变一个叫花子的命运。”
我向他望了望,那张白色的脸,好象在吃力地祈求我的原谅,我真想骂他,为了自己向上爬,巴结白光,竟然拿我当替罪羊!就在这一瞬间,我竟然神奇地想起一个最能唤醒人的怜爱的形象——安徒生童话世界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儿,小时候,我曾为她的命运难过得少吃一顿饭。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愿看到于锋沮丧的脸,我不愿。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敲什么?”于锋愠怒地说。
进来的是传达室的老头儿。他说:“老于,刚才有人打电话说要上你这儿来,是个女孩子打来的。”
“哦,”于锋略一沉思,“知道了。”
老头儿出去了。我问于锋哪个女孩,他平静地说:“我女儿的一个同学,她写篇稿子,要让我看,帮助修改一下。”
我感到一阵的空虚无聊,于是我离开了编辑室,于锋送我到楼下,我什么话也没和他说,他只是说:“社会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假世界假人说假话。我完全为了你能来电视台,但白费劲了。”我仍然不睬他,临走和他道声再见便骑车走了。
忽然,我看到路上迎面走来许冰冰,正向这方向走来。她仍然穿着黑西服、黑裤子、黑鞋子,黑色竟这般迷人!
许冰冰步入了广播电视局大楼。我干脆掉转车头往回骑,在一家住宅楼下不起眼的地方停下来,今天,我倒是想看看许冰冰去哪里?
她没有发现我尾随她。她很得意,她一定以为自己走在铺满鲜花的小路上,没有忧愁没有烦恼,自在潇洒。
哦,许冰冰推开了于锋办公室的门,进去了。我明白了,于锋说的他女儿的同学要找他看稿件的话,已经失去了意义。我没有进去,我想他们一定有事要做,我不想惊动他们。
我在走廊上,在门外偷听着。
我就是这样的女孩子,似乎总也长不大,一旦有新奇的事情被我发现我会追寻下去,就象一个纯真的孩子。
“于主任,刘丽怎么办呢?”许冰冰的声音。
“昨天我已经给教育局人事科刘科长打了电话,让他们卡住刘丽的人事关系,小乔来不了,刘丽来不了,理所当然会轮到你。”于锋说,
“是啊,本来我名列第八,是不能复试的,可却来了,真谢谢你们了,于主任,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吗?我都答应。”许冰冰的样子一定温柔动人。
“小许,自爱些,女孩子可贵就在于洁身自爱,乔百灵就那样,和我女儿一样惹人喜爱。”
“为什么不录取小乔呢?她多好,她知道她复试后的成绩吗?”
“她什么都知道了。黎刚太刚开始对她还抱有希望,是看白光书记的面子,可我们后来发现白书记并不给她说话,所以我们放弃了她。”
“黎刚太对我的印象好吗?”许冰冰问。
“他已经知道了你的来历,对你很关照,昨天就是他让我给你打电话让你今天来我们广播电视局的,你是肯定的一个了,回去做做准备。你爸爸是组织部部长,不是小官儿呵,你有这样的爸爸,算是你的福气。”
他们将话题转到别处去了,我真想进屋去,我要问问于锋为什么这样卑鄙?但忍住了,还是走开吧,抓住时间去找刘丽,告诉她我所听到的一切,更主要的,是于锋说,下午黎刚太就会拿着六人的成绩表请白光批示了,这是最要紧的,让刘丽找教育局刘科长,找黎刚太找于锋找白光,总之,我已经废掉,不能眼看着刘丽的努力付之东流。
外面下起了雨,雨点很密,很快,我的头发和衣服被淋湿了,我的身我的心,好冷。
化工中学教师办公室内,刘丽在,她正给学生批改作业,见我来,忙拿出热毛巾给我擦脸,又要到学校附近的饭店买烧饼给我吃。
我将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刘丽,毫无保留,她倒胸有成竹,说:“教育局不放我?量他们不敢。于锋机关算尽未免太聪明了。小乔,你放心,教育局阻拦不住我的。”
她还告诉我:“录取通知书已经下发了。”
“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昨天,我接到了招聘通知书了。”刘丽激动地说,她拍拍我的肩,笑吟吟地:“小乔,真难为你了,这么远路,还顶着风雨来这儿告诉我。”
“我就是不让许冰冰录取,不管怎样,我们俩终于录取了一个,这叫我放了心。”我说真话,我恨走后门,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后门会有那么大的威力?让人哭也让人笑呢?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呢?
“小乔,我总想被招聘的不是我,而是你,你的分数98分,可我才85分,考官们对你的印象多好呵。”
我将我怎样来复试的事情对她说了,她却说:“你考取第一,难道不大大地超过作弊的四分吗?”
不管刘丽的话怎样说,我也不在乎了,我不会象我所想过的在电视屏幕上与小城人见面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
我要走了,刘丽送我到大门口,她打着红色碎花阳伞,绯红的脸庞,长发随风飘逸。
“小乔,我非常喜欢你,有朋友了吗?”刘丽问我,她的大眼睛里闪着清澈的光波,她的微笑含着柔情,10年后,她的妩媚也许尚存。
“还没有,刘姐,你为什么问我这个呢?你听到了关于我的传言吗?”我问她,瞟了她一眼。
刘丽的手揽住了我的肩膀,显出无限的爱抚,她的笑容更加迷人,她说:“即便听到别人说,我也会亲自问你的,我不喜欢道听途说。小乔,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少女时身影,那么大方那么开朗那么无所谓,希望你不象我轻率地嫁给只图女人美貌的男子,有了孩子又被抛弃,落到今天的结局,一失足成终生恨,我是感受得深了,珍重呵。”
我点点头,静静地看着刘丽,忽然,我发现她的脸上出现了几丝皱纹,这皱纹,不正是她心灵上的伤痕吗?我的心一阵酸楚,我记住她的话,决不用自己的容貌当资本换取享受。
我很激动,我用手臂勾住她的脖子,吻了她的脸,说:“刘姐,我祝你有个好的结局,即便我被录取,如果允许,我会把名额让给你,因为你电大毕业,为了那张文凭你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我走了,远远的,我还看到那红色碎花阳伞。虽然天空飘着雨丝,但我的心从未有过的欢欣,我胜利了,许冰冰、于锋他们失败了。
两天后,我接到刘丽一封信,她告诉我,昨天她已经到广播电视局报到,许冰冰也来了,广告上说招聘男女各一名播音员,如今已改为两名女性。
除这,刘丽什么也没说。
我陷入了一滩伤感之中。我真想自己现在生一场大病,奄奄一息,爸爸就会回家来,给我微笑给我安慰给我勇气给我鼓励。
绿荫掩映的一座四层横黄色方形小楼,雅致幽静,开敞的铁栅门,楼门侧壁上挂一块雪白色长方形标牌,上面写着几个豪放刚劲的黑色字迹:滨海日报社。
群工部的李记者热情地接待了我,我把事情的经过都对他说了,他要下来调查,可当我提到白光、于锋、黎刚太的名字时,他却摇头了,劝慰我:“小乔,这事很扎手,我们不能下去,这件事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此了结吧。即使闹下去也没好结果,对你的名声影响不好,你和你的爸爸毕竟要在这县城生活和工作呵,你看……”
我大胆地反驳了他:“照你这么说,我有冤没处诉了?”
“象你这样在全国有许多的。”
我走开了,连跟李记者握手的心思都没有了。我失望了,彻底地失望了,在我出门时,李记者望着我,神情焦急地说:“乔百灵,你千万不要感情脆弱,如果寻短见,那你就白活19岁了。你前面的路还很长,你年轻,你有才华,还是把眼光看得远些。乔百灵,你在想什么,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我深深地点头,为李记者的真情,为他善良充满同情充满期待的眼睛,为他的所说:“乔百灵,我第一次第一天认为自己的工作失了职。”
我的小世界里,容得下李记者。
大道上,我骑着自行车,十分的难过,前面驶来一辆汽车,我恨不能用车子撞过去,死在车轮下,我实在是不想活了,我的眼前灰蒙蒙的。不,我不能死,我干嘛要死?我不是软弱的女孩子,我是乔百灵,不是别人,我怎能死在一堆废铁之中,我要用我的车子撞倒汽车,不让它撞倒我!
我决心了结这件事,不让它再折磨我,还是把这一切都赶走,去作新的发现新的探索吧,我开始在心中呼唤起自己,对于沉重的一切,我有太多的眷恋,但我不叹息不哭泣,让我象一个纯真的孩子,去爱我的生活里值得去收集的回忆吧。
爸爸回来了,他要领我去找白光,他一提这些,我倒生气了,我说:“你早干嘛了?人家都已经报到四、五天了。”
“你恨爸爸?”
“恨,当然恨,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离开了我,借不到别人的光,也借不上你的。”我说的是气头上的话。
“那,你就恨吧,我走。”爸爸说着,戴好帽子,穿上衣服。他的脸上隐隐有一丝笑容。
我急了,忙拉住爸爸的衣襟,说:“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
爸爸欣慰地笑了,其实,他根本没想走。
“写小说没,坚持写下去,不要半途而废。”爸爸说,他的眼里盛满慈爱、期望。
“百灵,哪天你给宝风带咱家来,我看看。”
“好吧,但你要听我说,他只配做我的哥哥,不能做我的男朋友。”
“你嫌他是农村户口,连累你吗?”爸爸和和气气地问。
我摇头,一个女大学生可以嫁给农民,何况我呢?我和宝风没有爱情,只有纯洁的兄妹之情,我让爸爸理解我。我想到了肖航,我只爱他不爱别人,这种爱谁也夺不走,我幸福地想着我和肖航结婚的情景,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我着披纱,窈窕动人。
在一个夜晚,我去县委,找肖航,我要轻轻地告诉他:“我爱你。”如果他不接受,什么也别说,只好做个朋友罢了。
三楼,走廊过道上人来人往,巧得很,我碰到许冰冰,她和电视台的同志来这里拍摄县委召开的常委会,我们只是淡淡地说了几句话。
“你到这儿有事吗?”她问我,笑吟吟地,“那就赶快去吧,对不起,我很忙。”
她伸过右手,和我握手,我只是用手碰一下而已,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对她,我永远不喜欢。
秘书科内,肖航在。他倒挺客气,让我坐下,又递给我一杯热茶,然而,脸上的表情不如从前那样柔和,倒是有几分死板,象似我来了,他并不欢迎,但又没办法把我撵走。一片阴云掠过我的心头,我也不喝茶水,而是看着他的脸,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想站起来但又不能,因为肖航不喜欢站着和他说话的人,他会说:“你怎么不坐下呢?你站着叫我怎么和你说话?”所以我有些举棋不定,但还是在他问了我“这么晚了到我这儿来干什么”之后,轻松了一些,便开口说:“肖哥,你去威江多少天才回来的?”
“前天下午,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他的语气似乎是对我知道了他的去向很不满意,他问我:“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灵机一动:“你以前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吗?我很想听一听的。”
“哦,那时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然而现在不必了,我已经有了。”肖航回答得大大方方。
“你变心了?”我问,我并不难过,我已有了思想准备,天涯何处无芳草。
“没有,你没有勇气爱我,我也不会强制你,而且,我从来没有主动去爱过女孩子,都是她们主动的找上门来。”肖航很轻松地笑了一下,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正在摆弄一架通美牌电子琴,看也不看我一眼。
“你不要污辱我。”我站起身来,他的话狠狠地刺激着我娇嫩的心。
肖航离开桌子,走过我面前,拉开门,半敞着。
“肖哥,你撵我是不是?”我问,极度镇定自己的感情。
“没有啊。”他打着手势让我坐下,说。
我没有坐,而是把门关上了,因为过堂风最先吹到的地方就是我,可肖航又一次把门打开,开了一半,不大敞也不留一条缝,只容纳一个人轻松而入。走廊上的人正好从外面看到我,看到靠窗而坐的肖航,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想,你还是在撵我,对吗?”我问。
“没有,过道上有人在走动,他们看到门紧关着会说坏话的。”肖航的眼睛里闪着惶恐。
“你错看了我,既然怕人说,何必半开门?”我说着,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大敞开来,望着他,他坐在桌子前看着我,他的眼睛已没有了光彩。
“这样不是挺好吗?相信我,这不是恶作剧。”我说,但这并不能减轻我内心的一丝悲哀——不喜欢我可以,爱情不能强求,可为什么要伤害我的自尊?为什么要来一个半开门?
我没有大声嚷嚷。让走廊上的人来看肖航自编自导自演的滑稽剧吗?我没有害人之心,我不忍心看别人的笑话,也不容忍别人看我的。
我平静地告诉他:“我走了,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我背过身去走开。
“乔百灵,怎么了?”
哦,许冰冰来了,和我打个照面,便从我的身边走开,走到肖航的身边。她用手臂碰了一下肖航的腰,那么轻那么柔,那眼神那微笑,我看出了他们的关系的微妙。
肖航用手臂勾住许冰冰的脖子,说:“冰冰,不要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他们公然在我面前表示亲昵,我气愤地跑下楼去,在心里骂他们不是好东西。
天空飘下小雨,人情冷暖我怎能遗忘呢?
我再一次接到于锋的电话,已是我在家待业20天的事了。
我家旁边是邮电局大楼,他把电话打到了这里,也许他已经知道我不在劳动局了。
本来,我是不打算接他的电话的,我讨厌他,我怎能和欺骗了我的人来往呢?爸爸劝我说:“百灵,勇敢些,不然,恩恩怨怨何时了?谁也不能靠走后门生活一辈子,谁也不能当一辈子的官。”
我走下楼来。我拿起了话筒。
“喂,我是乔百灵,有事吗?”我声音不高不低地问于锋。
“乔百灵,你真行,你竟然到报社告我,年纪轻轻,竟然忘恩负义。我保你我举荐你,但我有录取你的权利吗?你为什么不清楚这一问题?”
我打断他的话,说:“我清楚,非常的清楚,请你不要激动,慢些说。”
“行了,乔百灵,我今天总算看透了你,本来我是不打算和你发脾气的,你毕竟是个孩子,和我女儿一样大的年龄,但你的做法太让我气愤太让我容忍不了,难道这社会上,就你一个人委屈吗?我委屈得活了48年又跟谁说呢?没想到,你也要委屈我!”
我没有挂断电话,我已经忘记了话筒的作用,仿佛于锋就站在我面前,数叨我,恨不能吃了我,我没有话可辩驳他,他委屈,就让他说个痛快吧,痛快了,他就会不再打扰我,议论我,想起我,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也会把他遗忘,彻底遗忘,遗忘这次招聘播音员考试给我带来的酸苦。
也许我的沉默感化了他?于锋的语气平静下来了:“乔百灵,你把我和许冰冰说的话还有卡住刘丽人事关系的话全都告诉了刘丽,害得我挨了黎刚太的批评,你知道吗?刘丽竟然是县长刘宁的妹妹。小乔,你想想吧,自己做错了什么,祸从口出,如果你照这样错下去,在社会上你不会有好结果,你永远会委屈而窝囊地生活,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广播电视局了。”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大声地对着话筒叫着,可他听不到了,他已挂断了电话。
是的,我没有错,我怎么错了呢?我陷入沉思之中。
难道是李记者告诉于锋我去过报社吗?告诉得好!黎光太、于锋、许冰冰还有白光他们都知道了才好呢,倒霉?活该!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沉默并不等于失败,乔百灵永远不是懦弱的女孩子!
都说人在痛苦之极时,非常爱回首往事,这是真的吗?为什么我不爱呢?我只是测度将来,20年后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爸爸,社会为什么这样复杂呢?人间为什么总有你争我斗呢?我为什么总是不成熟呢?成熟了该多好呵。”
“百灵,不用愁,你长大一年就会懂一年事,社会会逼迫你成熟,其实,你已经真正的长大了,成熟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早晨,我起了床,在楼台上仰望着天空,伫立很久,如果我跳下去,一切痛苦悲愤都将不存在,如过眼烟云,然而我多么年轻,刚刚19岁,人生的道路还很长,看着楼下的马路、车辆、行人,我坚信:世界是美好的,生活是美好的,人也是美好的。
天上的星星最亮的是启明星,我仰望着,思想着,启明星落下去了,太阳很快地就会升起来,不论是白天,不论是黑夜,过去了都不会再回来。猛然,我想去南方美术学院找姨家表姐阿白,和她一样的当画坛模特儿,这想法的出现,竟然激动得我不能自持。
我把这事首先告诉了爸爸。
爸爸说:“人是模特儿,模特儿也是人。爸爸尊重你的选择,自己的路自己走,爸爸不能陪伴你一辈子。”爸爸还红着脸告诉我,他年轻时,也想过报考美术学院当模特儿的,只因为建筑工程师的理想强烈地吸引着他罢了。
我又流泪了,我感到爸爸可亲可敬,他的个子不高,背又有些驼了,脸又黄又瘦,眼角已爬上了几道皱纹,只有那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闪着精灵的亮光,让人家看出他仍然精明仍然年轻。假如有那么一天,爸爸离我远去了,我一定会哭昏过去……我甚至荒唐地想过:我宁可死在爸爸前面,也不愿死在其后,我的小世界里不能没有爸爸!
文秀来了,带着她的微笑带着她的豪放来到我身边。趁星期天她回娘家来了,顺便看看我。
一个星期前,袁青山调到威江市市立医院工作,文秀也随之迁往,她微微胖了,皮肤细嫩洁白,保养得很好。
“我很幸福,奋斗者,你呢?”文秀友好地对我笑着,她的眼睛仍然明明亮亮,不再盛满天真,而是不断地思索些什么。
当我固执地把自己近日来的想法告诉她时,文秀说:“当模特儿?好浪漫好艰辛,会有人不理解你。”
我说:“人不是为了让别人去理解才做事,而是做出来被人理解。”
文秀深情地望着我。
我继续说:“走上一条没有人愿走而不敢走的路,如果今天我踏出来,明天死去也欣慰的。”
文秀还是不愿意我这样做,我明确地对她说:“模特儿的眼睛,就象那圣坛前的流水,可以把任何一个悲观厌世者带到生命的草原上去,我只说裸体和半裸体的模特儿。”
文秀轻声地抽泣起来,为我的远行为我的话语为我的选择。她固执地认为这是我对生活绝望才寻找到的路,我怎么加以解释,她也不相信,只好任她保留自己的想法了,但愿她永远那么想吧,不要伤害她善良的心。
晚上,宝风来了,他不让我去美术学院,他说以后我会有工作的,不然到他们木器厂做小工,当现金出纳员或者保管员,他的用心良苦我深解其意,但那暂时行乐会让我可怜的,因此,我没听他的话,拢好头发,走到街上去了。
街道上是空空的,我向滨海日报社楼门前走去,铁栅门紧锁着,里面没有动静,一切都睡着,在门前,我重温着自己在那个明媚的下午,带着希望向这里奔来,带着茫然又离它而去,我揣摩着那时的心境,朦胧而又清晰。
我又到劳动局楼前,大门也紧锁着,里面没有动静,一切都睡着。我对着技术室的那个窗户望了好久,我曾扒过窗台上看着窗外闪过的稀奇有趣的东西,倘若现在是白天多好呵,我会进去同侯师傅话别,祝他长寿,还有传达室的费师傅,他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我想忘也忘不了,明天,明天早晨我就驱车南下了,三年后,再与小城见面吧。
我又到图书馆,室内灯明一片,很多人在看书学习。
我踏上二楼,在石心这间单身宿舍门前停下来,里面没有动静,不是室内有人,就是一切都睡着,我敲响了门。
我站到了石心的面前。她躺在床上,正大睁着两眼望着屋顶想什么。
见我来,石心忙起身坐起,拉住我的手坐在她身边。
我的到来并不是想告诉她我明天要走,而是想问她和肖航怎么认识的。我的心里只有肖航,没有了别人。这只是现在,它不会成为将来,肖航并不值得我眷恋,我会很快地忘记他,忘记沉重的往昔。
“他是我初恋时的情人,我们不成伴侣也应成为朋友,人应当尊重旧日的友情。”石心含蓄深沉地说,对旧情,她仍愿意重温。
“你怎么还不成家呢?”我问,我同情她。
“没有,我天生的不能生育,为了我,为了别人幸福,我不想成家。”石心望着窗外,她背过身去,从她的侧面,我看到了她的睫毛颤了几颤,泪珠溢出了眼眶。
“就因为这,肖航才结束你们的恋爱,是吗?”我没有礼貌地追问着。
石心点点头,并未转过身,慢慢地吐出话来:“你不要谴责他,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是女人的天职,他抛弃我是应该的。”
“不,”我凑过去,用手臂勾住她的脖子,头顶着她的臂膀,轻声说:“倘若我是男的,我就和你做朋友,你善良,你对别人总是用自己的身心去理解。”
她的脸一下绷紧了,说:“你不要给我宽心丸吃,我已经毁了,没有人喜欢我了,今后会自己生活下去,永远的空虚,永远的寂莫。”
“石姐,你不要太伤感,肖航残酷冷淡,他只代表他自己,代表不了别人。如果哪个男人把女人只当成生儿育女的工具,只求性欲不求爱欲,那么他是混蛋。你不要伤心,即便独身也不要自卑。独身不易决非不幸,如果你喜欢我,我们就做姐妹吧,我不愿看你孤独看你遗憾。大海奔流不息,不停地变幻着,沙子被海水淘走了,留下的是金子。生活象大海,石姐,你说是不是?”
石心认真地听着,她望着夜空,一丝光亮从她那黑色的眼睛里透出,充满希望和期待,这时,石心忍不住抱住了我,兴奋地说:“百灵,我什么都听到了,都知道了呵。”
在她的房间我坐了好久,最后,我才把心事告诉了她,她说:“趁年轻到外面闯闯吧,不然将来会后悔自己什么气候也没成的。”
尾声
乔百灵走了,真的走了,坐的是夜行车。
她见到了表姐阿白,经她的引荐,乔百灵当上了模特儿,她取艺名:阿毛。
第一次裸体,百灵大哭一场,面对那些美院学生看她画她,她感到羞耻,第二次,她又是含着泪水走上画坛。后来,她在那14名模特儿中最受学生欢迎。乔百灵自尊自爱自强,她善良不虚伪不拿自己的体貌做资本换取个人享受,她得到的报酬也最高:每月500元,她很满足。
乔百灵在美院当三年模特儿后,有可能继续再登几年画坛,如果美院需要她,学生们喜爱她……百灵这样想。
分类:小说 作者:傅晓航 期刊:《啄木鸟》198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