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什么?在天文学家眼里,人是由不纯粹的碳和水化合而成的小东西,无能地在一个渺小而不重要的行星上爬行着……尽管是这样,H市报仍对下榻于天鹅宾馆的大华公司董事长金荣先生于今日凌晨三时许猝然死亡致以深切的哀悼和惋惜……经法医现场勘验鉴定系自然死亡……市政府及有关部门已正式向死者遗属函吊云云。
第一章
“来活儿了,侦察员同志。”
刘放一走进局长办公室,王虎就笑眯眯地说。
王虎局长两鬓斑白,身材瘦削,是一位极富幽默感的人。他的背上有美制子弹留下的伤疤,左胸上有“文革”中被踢断尔后换成不锈钢的两条肋骨。他把它们称为防身的“暗器”。此刻,他正捧着足有半斤重的枣木烟斗,开始吸他一天中的第一斗烟丝。
“好兆头。”刘放想。他知道局长很少对那些在胡同里窜来窜去的“野猫”感兴趣,而且很少亲自找他的侦察员“聊一聊”,除非有要案。
一切都是在默契中进行的。刘放迅速看完了局长交给他的卷宗,茫然抬起头来。他认为老头子抛出了一个玻璃球,哄着他去捡。
“侦察员的活太多了不好。”王虎拔出烟斗,安详地望着他:“尤其是太重太累的活多了不好,是不是?”
刘放笑了。
卷宗里的材料十分简单,天鹅宾馆保卫处的例行报告,几张死者的现场照片,一张法医鉴定书和一份死者生前患有心脏病的病历卡,另外,还有一份明码电报,是香港警署提供的关于死者生前没有劣迹的背景材料。
“你还得去看一看。”王虎说。
“去看看死者丢下银票了吗?”
“嗬嗬……”王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也许不止这些……一位爱国的大亨死了,”王虎离开座椅,站到刘放眼前,“尽管人人都有一死,问题是老先生是不是死得恰到好处。提前一分钟,我们也有责任,对不对?死亡嘛,对我们来说,不仅仅是生命的结束,还有对法律、正义的检验,是不是?……你必须再去跑一趟,把所有旮旯都清扫清扫,看看有没有值得推敲的疑点儿!”
“就这个吗?”刘放偏着脑袋问。
“你……还想要什么?”王虎已坐回到办公桌后边的皮椅上,用一种神秘的眼神儿望着他,“你知道打击刑事犯罪以来,他们的‘活儿可少多了……不少人都想趁年轻时多干点事儿,尤其是复杂的事儿,这样容易出名,对不对?……”接着伏下身去,开始看文件了。
“那就谢谢局长的关照喽!”
刘放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他听到局长在他身后低沉地嘟哝了一句。
“甭客气嘛!”
第二章
天鹅宾馆坐落在市郊西炮台山下,山上至今残存着一座比较完整的古炮台,而且有一尊锈迹斑斑的土炮依然雄视着山下的海面,山因此而得名。宾馆建筑群依山傍水,除了一座15层的主楼外,大部分都是风格雅致,具有异国情调或是古典风格的两层、一层小楼,格外醒目地散落在满山遍岭的碧树绿草丛中。海色的旖旎,风景的幽静,完善的设施和第一流的服务水平。已使它成为国内外商界巨贾、达官要人以及众多游客消夏避暑的胜地。作为宾馆的年轻的总经理江一凡也成为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沉稳、谦和的风度以及对刘放的到来所表现出的真诚的热情,给刘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您看,由保卫处的同行帮帮忙就行啦,……我知道,您很忙……”
江一凡握着刘放的手一齐走进总经理室。边走边热情地说:“你是稀客,岂有不接待之理……再说,天鹅宾馆来了一位一流侦察员,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啊……哈哈……”
总经理室里比较简朴,比起这座现代化大宾馆来甚至有点寒酸,但十分整洁,幽雅。宽大的写字台上并排放着一排五色电话和一部方形电脑显示器,桌面上没有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文件筐,连一页纸片也不见。桌后的墙根儿处只有一个能放五十本小人书的长形高脚保险柜,一张皮革面的咖啡色长条沙发。没有任何装饰品,除了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宾馆全貌示意图外,剩下的就是窗台上的一盆正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米兰了。
“简单了点儿,是不是?”江一凡见刘放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笑盈盈地说,“许多上级领导和外国友人也对我说,这会影响宾馆声誉的……可是,我知道,顾客从四面八方云集此地,决不是来参观总经理办公室的。”顿了一下,他的脸色有点滞重了。“我知道,我们至少还有一千万父老兄妹吃不饱肚子……”
他不再说了,轻轻地弹着沙发扶手。
为了尽快赶到现场,刘放打破了暂时的沉默,把自己的来意讲了一下。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啦,如果有一点腥味儿,我想,宾馆保卫处的同行们都会闻出来的。谁不知道,总经理把他们养得挺乖的!”
江一凡嗬嗬笑了起来。“尖刻,太尖刻了,老弟,怪不得姑娘们都不敢对你冒险……嗨,”他突然朝刘放眼,“这次来可以兼顾一下吗!你知道,天鹅宾馆可是藏娇纳秀的地方。我很乐意做一位警察大明星的证婚人!”
“但愿总经理不是拉我下水吧?”
二人谈笑间,保卫处长丁文乐哈哈地走进来。
一号楼建在海边十多米高的一处断崖上,断崖连着坡地,自然形成了一个占地约有三百亩左右的园林格局。园中亭台楼榭,飞水流泉,石山木桥,加上人工种植的竹林、花圃,还有贴着海面筑起的一段专门供客人下海游泳、划船和垂钓用的人工栈桥,景色分外诱人。一位来访的外国元首曾在此下榻过,因而人们都习惯称它为“总统别墅”。
别墅的戒备是森严的,宽大厚重的铁门终日关闭着,这里三面环水,只有唯一的一条通路。丁文按了一下门旁水泥柱上的一个电铃,接着扩音器里传来一声询问:“谁?”
“我,丁文,小方,打开门,公安局的同志来了。”
铁门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位身穿宾馆制做的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她身材苗条,脸庞秀丽,举止高雅有礼。
“请!”姑娘朝客人伸出手。
路过姑娘身边时,刘放看见了她的一双沉静美丽的眼晴,而这双眼晴也正望着他。他略微怔了一下,朝姑娘微笑着点点头,心里升腾出一种意外欣喜的情绪。
姑娘对他的微笑毫无反应,甚至漠然。因为她立即转过身去,揿动了手中的一个微型电脑控制器,铁门便在他们身后徐徐关闭了。
“客人随身带着一个,”丁文边走边解释说,“也可以在外边开门,因此,任何人都不能无故进入的……除非……”
“除非强行进入。”
“对,正是这个意思。”
总统别墅并不象刘放所想象的那个样子,室内设施主要以舒适为主。房子是一幢米色的方形尖顶的建筑,基本上保持着中国的传统建筑风格。八角飞檐上各有一条铜绿色的游龙吐珠。暗红色的瓦片,米黄色的玻璃砖贴面墙壁,大理石廊柱和地板。一条宽敞的走廊从屋子中间穿过。左边是游泳池、健身房、会客室和服务员寝室,右边是书房、阅览室和客人卧室。只有阅览室地板是用透明的玻璃钢制作的,下面连着外边的一座人工小湖,从脚下可以看到水中的海藻、鱼类、龙虾,还有其它一些奇形怪状的海岩以及许多适宜水下生存的海底动植物,刘放看见水下甚至正栖息着一头小小的海豹……穿过阅览室是书房,书房后面便是主人卧室。
宽大的席梦思床置于房子中央,三面都安放着古色古香的雕花樟木护板。床上的天鹅绒被褥和白貂毛睡毯叠放得整整齐齐,与木棉枕头一齐组成了一副奇妙的梅花形图案。法国驼色的高级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一幅齐白石的《观虾图》几乎占据了半面墙壁。上午的春阳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增强了房间里的肃穆安谧气氛。
“是在这儿?”刘放站在床前问道。
“嗯”。姑娘回答。
“当时,他呈什么姿势?”说完,刘放就后悔了。让一个姑娘去回忆死者的尸姿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因此在未听到回答之前,他又急忙问了一句:
“他是个欢乐的人吗?”
“很欢乐,又健谈!”
“哦,吸烟吗,我是说金荣先生?”
“不,不吸。”
“酒呢?”
“喝。”姑娘沉吟了一下,瞅了瞅他,又说道,“他习惯喝酒时闭着双眼。”
“噢?”刘放和丁文都把目光投向姑娘,姑娘慌忙把目光移开。
“有一次,我问过他。他说,‘只要睁开眼就感到心疼。”
刘放和丁文都饶有兴趣地望着姑娘的侧影。
“我问‘为什么呀?他说,而且是挺认真地说:‘因为我看见杯里的酒越来越少了。”
一阵轻轻的笑声。
丁文说:“他还怕缺少酒喝。”
其实,刘放立即明白了死者或者说眼前姑娘的这句话的潜台词,“吝啬,或守财奴。”
“您能详细谈谈死者生前的情况吗?”
姑娘皱了皱眉:“那边有座。请!”
三人坐下来,姑娘问道:“从什么时间?”
刘放想了想:“至少在死者死前十分钟。”
姑娘淡然一笑:“如果我知道客人十分钟后要死,我一定会留神儿注意,可惜……”
刘放委婉地打断对方的话:“就请您谈谈你留神过的事吧!”
姑娘想了想说:“我几乎不留神什么,因为不管谁住进来,对我都一样,他是主人,我是仆人。”
“我们叫服务员,有区别。”丁文插了一句。
“其实,一个样……我记得那天,就是昨天,金荣先生分外高兴,上午去打了一场高尔夫球……”
“请问,他不是心脏不好吗?”
“他说打高尔夫球对心脏有好处!”
“请说下去!”
“中午,他睡了一会儿,下午便处理信件。他每天都要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电报。他是个忙人……处理完,他邀我一起观赏阅览室地下的海底动物。我们曾为一株海兰发生了小小的争执。他说是海剑,我说是海兰……傍晚,他例行散步……”
“您也跟着吗?”
“不,没有。金荣先生喜欢一个人散步。他说过,这是他脑子最清晰最活跃的时刻,他的公司的许多重大决策都是在这个时刻谋划出来的。”
“另外呢,”刘放说,“就是说散步至就寝这段时间。”
“回来后,他开始写信,……大概您不会问我信的内容吧?”姑娘淡然地瞥了他一眼。
“当然,不会的。那么写完信后,他又干了些什么?”
“那时已经到了夜里10点,他开始吃夜宵。”
“是您亲自做的吗?”
“不是,是预先准备好的,放在贮食柜里。”
“明白了。请原谅,你和他一块吃的吗?”
姑娘脸色刹时变得绯红,目光闪射出恼意。
“对不起,我丝毫没有一点儿恶意,我相信您会理解。”
姑娘低下头,以便平息一下心情。过了一会儿,她回答说:“是这样,他一再邀请,我想,他是我的主人……”
“是顾客!”丁文冷不丁又插了一句。
“既然主人一再邀请,”姑娘朝丁文看了看,又移回目光,重新望着脚下的地毯,”我不好推辞,我必须尽量让我的主人高兴!”停了一下,她抬起头,对刘放说,“我很珍惜自己的工作!”
刘放朝她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么,他也许不会忘记在夜宵后,再喝点或吃点儿什么吧,譬如他有些疲累,要吃一片安定片,或者心脏保健丸?……”
“不,他没吃……”姑娘突然迟疑了一下,朝刘放翻了翻眼皮,“他每天晚上都要醒来一次,因此……”
“什么时间?”
“凌晨3点?”
“为什么?哦,当然是习惯了,对不对?”
“是这样。”
“那么,他醒来后,习惯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他只是躺在床上等着,这时,我把他需要的药品,按量放到食药勺里递给他,然后,再把姜汁汤或芦根汤递给他。”
“而且你要等他把一切做完才能离开。”
“是这样……可是,不知为什么昨晚他拒绝吃药……如果你们解剖尸体,一定会发现他的胃肠里并没有未消化的药物。”
“可是,他为什么突然拒绝吃药,为什么突然要改变自己的习惯呢?”
“这……”
“当然,他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而且你也不明白,对不对?”
姑娘认真地点点头。
卧室向左一拐,再走六步半,就到了门口。门口的小路是用海中的贝壳镶嵌而成的。穿过一片竹林,路过一片绿地,就到了园中一座人工雕凿修整过的假山脚下。
在绿地旁,刘放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突然发现左边的一片绿地有人体压过的痕迹。他不敢肯定是金荣的身体所致,但肯定有人在这里摔倒过。如果是金荣,那么他躺在这儿干什么?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决定冒冒险。
“嗨,方婷同志,您的力气可真不小!”
姑娘站在刘放面前,一下子怔住了,脸上显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我想,你能把金荣先生从这里背回床上,一定很吃力!”
姑娘开始局促不安了,脸上有些苍白。
丁文看看刘放,又瞧瞧姑娘,接着又移回目光,想从刘放脸上看出点什么,结果还是摇了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姑娘终于开口说道:“是的,当时我很害怕。您知道,这里基本上是与世隔绝,喊人来不及,我只好一个人把金荣先生背进房子里,然后,就给总值班室挂电话……他们很快赶来了……”
“我敢说,在您背他起来时,他已死了。”
“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这样,就有了一个问题,金荣先生为什么会在凌晨3点起床……”
“我不知道。”
“而且,有什么理由迫使他走出房间,穿过竹林,接着倒在绿地上的呢?为什么?”
三个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四周寂静无声。丁文目不转睛地盯着刘放,一副狐疑迷惑的神色。
“为什么?”
“这……”姑娘抬起头来,脸上却十分平静,平静的不能不让人怀疑。“也许……你应该去找死者问问。”
“当然,”刘放抬头朝假山顶上望去,山顶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古亭,“我会去问的!”
古亭东侧有一座白色的小桥如闪电一般凌空掠过。
第三章
事情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刘放感到那种渴慕已久的征服的欲望迅速袭遍全身,这是一种由于对职责的忠贞和喜爱引发而生的跃跃欲试的情绪。同行们曾把这种情绪称为“侦察员的嗜好”,而刘放却称它为“邪恶的爱情”。他怀疑一个真正的决心献身于公安保卫工作的侦察员一旦远离社会,确切地说一旦铲尽了社会邪恶和犯罪,是否还能怀着浓厚的兴趣继续生活下去。问题就在这里,一旦失去对手,拳头就成为多余的了。
江一凡成为刘放的第一个被质询的人。
刘放再次出现,给总经理室里带来一种微妙的气氛。
“发现了什么?”江一凡急迫的询问以及脸上略显紧张的神色,使刘放忽地产生出一丝儿歉意。他笑嘻嘻地摇摇头。
“仅仅是例行公事。”
等江一凡轻松地舒了口气后,他才接着问道:“金荣先生给人的印象如何?”
“一个值得称道的人,”沉思了一会儿,江一凡说,“算得上一位爱国侨商……孤身奋斗30年,成为堂堂大华公司经理。你知道,他的商号和投资已遍布30多个国家……他是第一次回大陆观光,此行主要目的是寻根。金荣先生是本地人,虽然现已举目无亲,但他对故乡仍怀有深厚感情。”
“他是肥城古店村人吧?”
“对,”江一凡把一包总督牌香烟递给刘放,自己却不吸,“据他说,村里人都热烈地欢迎他回到故土,这使他十分感动,为此,他已打算捐赠50万元给村里修建一所小学……”
“落实了没有?”刘放突然觉得此事儿应该证实一下。
“很可惜,”江一凡摇摇头,“他也许没想到自己死得这么快……他的死震动了许多人……你也许知道,他是一个颇有影响的人物,省委、市委对如何接待他都有过明确指示,他外出和在市里的一切活动都是由市领导亲自陪同的,过几天,省里领导还要来看望他,只是可惜……嗬嗬,人啊,人啊……”
江一凡的感慨,使刘放想起了罗素说过的一句话:“人是不是天文学家所看到的那种样子,是由不纯粹的碳和水化合成的一块微小的东西,无能地在一个渺小而又不重要的行星上爬行着呢?还是……”真的,之于历史,之于空间,人该是多么渺微,生命显得多么迫蹙啊!
“据说他和天鹅宾馆也签了点儿什么,是这样吗?”
“对对,一份草签合同,”江一凡神情显出几分忧虑和焦躁,“我正为合同是否依然生效而发愁呢?”
“可不可以透露一下内容呢?”刘放尽量用商询的口吻问。对于金荣先生其人他是愈来愈感兴趣了。
“当然……金荣先生生前曾出于对双方利益考虑,要求我方尽量保守秘密,特别在合同完全生效之前……眼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且,是对你,那就没什么密可保了。
“根据合同规定,大华公司拟在3年内向天鹅宾馆投资2亿美元,用来扩建天鹅宾馆,改善高间室内设施,并对宾馆周围的5个自然风景点进行全面开发利用……这个数字目前在全市甚至全省也是第一位的。”
“真是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刘放惊讶地张了张嘴。
“是呀,一旦实现合同,天鹅宾馆在当今世界旅游界将更加具有竞争能力,它将真正成为我国东海之滨的一颗璀灿的明珠。”
“但愿它不会因金荣先生的去世而黯然失色。”
江一凡苦笑着叹了口气:“是要受点影响了。”
“那么,合同一旦生效,大华公司每年受益应该是多少?”
“40%。”
“嗬,一份肥利!”
江一凡皱皱眉:“我们受益更大!”
“当然,”刘放歉意地笑笑,“受益期多长呢?”
“10年,也就是说10年以后,当然是指各个项目建成受益后10年,大华公司投资将全部归天鹅宾馆所有。”
“这就是说,大华公司可以用这10年的受益再建三五个天鹅宾馆喽。”
“差不多,”江一凡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考虑如何更准确地向对方解释清楚这个问题,“你知道,目前中外合资项目有许多很不景气,削弱了外商的投资热情,他们最担心的是政局的稳固与否和投资效率问题。在国外一周办成的事儿,往往在国内需要半年,甚至一年,金荣先生曾对我开玩笑说,‘这是中国大陆的特色。不过,这次投资谈判,市府全权授权于我,故此,这份巨额投资合同的草签仅用了3天时间,这曾让金荣先生大感意外,他说仅就这种效率而言,公司宁可吃点亏也要干,可见效率的魅力……”谈到效率问题,江一凡似乎有满腹的话需要倾诉。刘放几次欲打断他的话,都未能做到。
“现在,许多外商中流传着这样一种口头禅,‘你第一次不投资是没有心肝,你第二次再投资是没有头脑。为什么?因为第一次尝试,他们为我们办事的效率吃尽了苦头……你听到最近报纸上刊载的一个故事吗,……在南方一个水电工地上,某一外国工程技术人员千方百计以最快的速度从本国用飞机运来一批钻头,结果在我们某位办事员的办公室里积压了半个月,使工地上数百名工人停工待料。这位朋友的妻子到工地去探望他时,用自己的手提包随身提来十几个钻头,才解了燃眉之急……你气愤吗?你感到可笑吗?可有什么用!……曾有一位来下榻的外国社会学家对我说过:‘亚洲和欧洲体现着争夺世界的两种原则,欧洲是片富于反抗、批判和改革的土地,而亚洲则与之相反,它体现着一种稳定,安宁与无所作为的精神……这种说法令人无法接受,但你暂时又无法反驳。那次,我曾咬着牙根儿对他说:‘尊敬的先生,5年后您再来中国看吧!他说:‘我会来的!就冲这个,你能不赶快行动吗?话说回来,大华公司要价虽高了一点,但从长远利益看,对我们还是利多弊少。除了地壳变动,自然风景区和现代建筑群受自然损耗是微乎其微的。毕其功于一役,一辈栽树,三辈甚至十辈人受益,何乐而不为……起初,市里有些同志也曾提出类似的看法,但最后还是投了赞成票。我们共产党人区别于其它任何政党的一个显著标志之一,当然,如果说这算是一个标志的话,就是许多政党只注重现在,而我们共产党人不仅重视现在,同时也重视未来,一辈人同时在为下一辈下几辈的人着想,一种举世无双的伟大的桨掖精神,任何党派都是无可匹敌的。”
刘放静静地听江一凡侃侃而谈,想极力揣摸到对方的脉博。他终于明白了在这颗年轻的火热的胸膛里到底蕴藏了些什么,他依然不动声色地听着,突然插上了一句话:
“据说,金荣先生为此曾受到董事会的斥责。”这条消息还是他来之前,在市外经接待单位听说到的。
“是这样的。”江一凡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似的,对刘放风马牛不相及的突然插话毫不意外。
“他是不是太冷静了?”刘放想。
“大华公司董事会大部分成员及金荣先生亲属曾极力把这笔钱投到东南亚市场,应该说是对故土的热恋,故土的热情使他改变了初衷,决意为故乡繁荣效力。”
“这与江总的办事有方很有关系吧。”
“不能排除,”江一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要还是市委决策对头,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谈判工具。”
“一件威力很大的武器。”
“嗬嗬……瞧你说的,”江一凡看看表,征询道,“我们是不是先吃点儿饭?”
刘放也看看表:“我想,离吃饭还有6分零23秒……哦22秒,在日本出12辆丰田车足够用的。”
“哈,时间的上帝,那么,你还想……”
“还有一个问题。据悉,曾有不少商家看中了这个投资项目,是这样吗?”
“是这样,”江一凡不知为什么眼眉轻轻抽搐了一下,重新将身子斜靠在沙发背上,“美国、法国、西德,大约有十几家公司有类似想法,但仅仅是想法而已。有几家洽谈略微具体,但条件太苛刻。你知道,外国老板是深黯金钱和上帝的关系的,一般都比我们会算账……”
“这种态势是不是也是加速金荣先生改变初衷的一个因素之一呢?”
“当然!”
“明白了……那么,还有其它原因吗?”
“哦……金荣先生还有个女儿在大陆上,是遗腹子……”
“就是说,金荣先生的前妻和未见面的女儿还在,而且失掉了联系。”
“对。金荣先生曾在一次酒后悄悄对我说过,他在自己的遗嘱上曾偷偷给自己这位未见过面的女儿留下了一份遗产。据他说其份额足以重建一个天鹅宾馆。”
“哟?”刘放轻轻地嘘了一声,“这个幸福的姑娘在哪儿呢?”
“眼下还没有线索。”
“我知道,您曾答应尽快帮他找到自己的女儿,对不对?”
江一凡看了他一眼,他开始有点讨厌眼前这个家伙了。他几乎无所不知。“是的,是这样,那么,请问,您的下一个问题是……”
刘放显然察觉到对方的这一情绪的细微变化,急忙低头看看表,“哦,还有3秒钟,嘿嘿,江总,下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该讨论一下怎样喂脑袋了,‘我们是用鼻子呢,还是用牙齿?”
“最好用耳朵!”
“对!”
第四章
下午,刘放和丁文一起召开了两个座谈会:一个是干部会;一个是职工会。座谈会的主题就是围绕着金荣先生之死,让大家敞开思想谈谈自己的看法。两个会议的气氛截然不同。干部座谈会有些沉闷冷静,发言的同志个个遣词造句,慢声细语,不少人把话题扯到总经理江一凡身上,最后变成了歌功颂德会议,大家怀着崇敬和敬佩的心情历数江一凡自任宾馆总经理以来各方面发生的巨大变化……只有一点颇使刘放感兴趣,那是客房部主任张朝春对邻座接待部主任说的一句悄悄话:“金荣先生可不象你说的那么老态臃肿,他仍然充满活力哩。”这句话让刘放听到了,他漫不经心地朝他们望了一下,看到他们为这句话戏谑地笑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指金荣先生的办事风度,还是金荣先生在宾馆里有什么风流韵事?带着这个疑问,他又参加了职工座谈会。
职工座谈会开得十分热烈,而且有些杂乱无章,七八个姑娘不仅仅是一台戏,简直象一锅开水,沸沸扬扬,喧腾不已。从这些发自内心的喧闹,不满和不乏失之偏颇的争嚷声中,他获得了不少信息,其中很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总经理和方婷姑娘之间的暧昧关系。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为什么?他曾一再在心里询问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为什么感到意外呢?问题出在哪里?是地位的悬殊吗?是因为江一凡太出众,而方婷又不太惹人注意吗?
开完座谈会,天已接近黄昏,他请丁文将下午的座谈记录整理一下,他则朝总经理室走去。他想和江一凡好好聊一聊……他知道,涉及到个人私生活的谈话是最困难的,但他必须谈,只有谈清楚了,才能加速澄清笼罩在天鹅宾馆上空的层层谜团,才有助于对金荣之死作出正确的结论。
“直说吧,我……我喜欢她!”
江一凡的坦率让刘放如释负重:“江总……哦,请您谅解……”
江一凡朝刘放摆摆手:“方婷是个可爱的姑娘……她并不是很美的,至少在天鹅宾馆。可是,你知道她是一个卖大碗茶的姑娘,也许你见过她……对,她原来就在你们市局附近的路口上卖茶。我是被她人格的光彩吸引住了,她的职位的卑微和她心地的纯真、善良形成了强烈反差……自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喜欢上她了,因此我决心帮助她,这样,我设法将她聘进了天鹅宾馆。培训了三个月,卖大碗茶的姑娘成为一名称职的高级职员,频频受到贵宾们的赞扬……你看,她充分发挥出了自己的聪明才智,这也是改革的成果……”
“她……当然也很喜欢您,是吧?”
“我想是这样。”
“其中有没有感恩的成份,或者对于你有没有同情的因素?”
“我想,爱情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
刘放正想说点什么,突然一阵吵嚷声闯了进来,客房部主任和一位中年旅客拉拉扯扯地撞进来。
“瞧瞧,你怎么这样,”他一眼瞥见了沙发上的刘放,“你要是再蛮横不讲理,公安局的同志在这里!”
中年人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一蹦三尺高,又拍胸膛,又拍屁股,“国家主席在这里,我也不怕,你们这种商人作风,伤天害理!”
江一凡朝客房部主任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出去,关上了门。他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微笑着说:“同志,我是总经理江一凡,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
“好哇,你就是总经理呀,”中年人闻声冲过去,一把揪住江一凡的衣襟,从座位上拎起来。江一凡一声不吭,依然微笑着朝对方说:“同志,我知道你心里有火,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吧,我一定接受!”
中年人嘿地一声松开手,江一凡跌回到椅子上。
一场虚惊过去了。刘放本来已站了起来想劝阻,一见这情景,又坐回到沙发上。
中年人一时不吭声了。江一凡倒了杯水递给他。他没接,冲着对方又吼叫起来:“你们这是开宾馆还是砸杠子,咹?俺明明是中午12点以后住进来的,可服务台偏偏要俺一整天的房租,应该是整10天半,可一下子变成了11天,房租一次就要多掏20元,这是俺三个老少爷们一天的血汗钱,俺不能白白让人骗走,不能!去北京打官司俺也不给!”
江一凡朝刘放苦笑着嘴,把目光收回去,依然微笑着静听对方的训斥。
“你们这是共产党办的旅馆吗,咹?你们在明目张胆地敲竹杠。告诉你们,我一辈子再不来住了。我要告诉所有的朋友都不来住了。我宁可睡在马路上,也决不再登你们的门!”中年人说完就往外走。
江一凡拦住了他:“同志,你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和你们这些人没什么好说的……妈的,我要是县太爷,你们绝不敢欺侮!”
江一凡闪开身:“你走可以,难道你白白丢掉20块钱吗?”
中年人在门口停住了,转过身来,看着江一凡。
“同志,我很同情你,也理解你的苦衷。如果是我,也会象你这样。”江一凡说着坐回到座椅上。
中年人竟然跟了过来:“对,这才象句话。”
江一凡点上一支烟,也给对方一支,对方没有接。
“同志,我想,您的记忆的准确性要大一些,当然,我不是说我们服务员同志记错了……我只是说,你正确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我们服务员同志有几百个几千个帐单要记,而你却只有一本帐。因此我同意你的想法,并且乐于支持你。”说着,他按了按桌上的一个话筒,在通话之前,又转回头对中年人说:“除此之外,对于你所受到的不公正的指责,甚至侮辱,我以总经理的名义向您表示歉意。我想,您一定会原谅我的。”
中年人有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江一凡收回目光,低声说道:“客房部!”
“我是客房部,请总经理吩咐!”
“张主任,请您向……”江一凡朝中年人笑了笑,“请问您贵姓,住几号?”
“3楼608号,石二柱。”
“对,我记得您,”江一凡朝话筒里重复了一句,“请您马上告诉3号服务台,请他们对3楼608号客人石二柱同志的房费重新结算一下,让他按10天半计算……”
“可是总经理,明明是他10点半住进来的,我查过记录,有他的亲笔签名……”
“听着,张主任,你们得罪了我们最好的客户。”说完关闭了话筒。
这时中年人已坐了下来,见江一凡朝自己走来,慌忙又站起来。江一凡紧赶一步,又把他按在椅子上,并且打火为他点了一支烟。
“同志,真抱歉,让您千里迢迢跑来受气,这是我的责任。多收的您的半天房租将如数退还。”
中年人还是站了起来,看起来他十分激动,双手紧紧握住了江一凡的双手:“总经理同志……”
“我们对您不能再来住宿,感到很可惜。”江一凡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在上面匆匆写了几个字:“我知道您是从东北来的,而且你们县农产品供销站在本市有个代办点,因此,您会经常来本市办事儿。既然您打算一辈子再不来住宿,那我向你推荐本市的另一家饭店,如果对方不接待,您就把这张名片交给他们,他们会给你安排好的。您看好不好?”
刘放已不知道那个叫石二柱的中年人是怎么回答的,又是怎样离开的,因为他已悄悄地离开了他们。但他想,石二柱下次来本市办事,一定会再来投宿天鹅宾馆,而绝不会投宿别处,而且这件事儿会很快在石二柱同行们中间传为佳话。江一凡出色的办事才能和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性格魅力,的确是感人至深,无法不让人叹服。
夜色已经降临了,当他走回总统别墅山庄时,夕阳已经烧红了半片天空。他望着万里海天,归帆片片载着夕阳归来,银鸥点点朝着明天飞去,他的心情有些激动。如果没有罪恶,没有犯罪,生活该是多么美好……蓦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道蓝光,江一凡真的爱上了方婷吗?一个堂堂的总经理真的爱上了一位普通的而且年近30岁的姑娘了吗?生活啊,多么神秘复杂啊!
第五章
清晨,刘放早早地起了床,在院子里看见方婷独自坐在远处假山的古亭里,静静地凝视着朝阳欲吐的东方,神情十分专注。晨风拂过,眼前的竹林正发出阵阵神秘的絮语,竹梢上荡漾着片片翠绿色的氤氲。这使她宛如一只栖息在绿竹梢头的黑天鹅,随着朝阳展翅欲飞。
他被眼前的景色感动了。他一时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打破姑娘的神秘的幻想。渐渐地他的眼前出现了另一副景象,那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回忆。
姑娘周身沐浴着太阳的光彩,象一只百灵一样在铺着素雅桌布的茶摊上婉婉鸣啭,在每一碗飘浮着茉莉花香的茶水里,都溢满了姑娘甜甜的笑脸。至今,刘放也说不清楚,是茉莉花的芬芳,还是姑娘馨香的笑意吸引了他,使他在一段时间里几乎每个中午都要在这里喝碗茶才回家……时间久了,只要他在街口一出现,姑娘就端起一碗刚刚沏好的茶水,轻轻吹拂着。等他走近茶摊,一碗凉津津的茶就捧在了他的面前。他记得有一次,一个怪念头突然而至,没等他认真考虑一下是否恰当,话已脱口而出。
“我……没钱啦!”他把姑娘捧给的碗茶又放回茶摊上。
姑娘愣了一下,默默地,那么恬静地望着他:“瞧你,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呀!”
姑娘重新把茶碗递给他,声音软软的:“喝吧,凉了!”
象一丝儿清醇的风透人心扉。他没再犹豫,一仰脖灌了下去。
一位喝茶的顾客在旁侧开玩笑地说:“要是喝茶的人都免费,该多好哇!”立即引来一阵赞同的笑声和喝彩。
刘放朝说话人望了一眼,见是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后来才知道他是天鹅宾馆接待部职员江一凡。当时,刘放心里有些气恼,但也不便说什么,只好把目光又移向姑娘。她这时已坐在茶摊后边的一张茶凳上,象一只受了伤的小猫,瑟缩着身子,头垂得低低的,对周围顾客的笑声和喝彩不再理睬。
刘放紧张地望着姑娘。他想,她一定会当众大哭一场或大叫一场的。可是,不一会儿,姑娘又慢慢抬起头,仰望着眼前喝茶的人们,脸上一片苍白。她几乎是喃喃低语地对人们说了一句。刘放听到了。她说:“同志……我……我实在请不起呀!”两颗晶莹的泪珠滚出了眼眶,在长长的睫毛上闪了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这个细微的情节,刘放永生难忘。当时,有几位顾客见状,掏出自己的钱袋,3角,5角,还有1元的……刘放那次把自己皮夹里的钱全丢进了茶摊上的那只破纸盒里……
姑娘惊呆了,象一头轻捷的小鹿跳起来,一手捧着纸盒子,一手拉住了一位顾客的衣角,连声乞求着:“同志,这可不行啊,这可不行啊!”
人们匆匆离去了。刘放最后一个离开茶摊。他看到姑娘眼泪濛濛的望着手中的纸盒,低低地哭泣着,哭声又酸涩又凄凉……
沿着竹林幽径,他走近了她。
“您好。”
方婷一动不动。
“您好。”停了一下,刘放又说:“我在说‘您好,方婷同志!”
“在太阳升起时候,你最好不要说话。”姑娘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嘲弄。
“一个商界巨贾倒下了……可太阳并没有熄灭……”
“是啊,”姑娘的目光依然望着东方,“那个幸运的人。”
刘放愣了一下,明白了姑娘的意思。
“这样形容一位亡人…不太好!”
姑娘冷冷地笑了:“对于痛苦,他不是幸福的吗?”
“可他也同时失去了欢乐。”
“人生就是一个圆,一开头就结束了,”姑娘象是在和太阳谈天,“阴晴圆缺,物兴物灭,人生人死……丑的,美的,善的,恶的……这一切有什么区别呢?在黑暗中有什么区别呢?在死亡中有什么区别呢?”
刘放只觉得身上一阵发紧:“如果没有太阳,也许您的话是对的!”
姑娘的脸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只是可惜,太阳让人享受的黑暗和光明是均衡的。”
“就自然界而言是对的,”刘放沉思地说,“就人而论……如果人的心中装着一颗太阳,他的一生就是一片光明,如果……”
“如果太阳被人盗走了呢?”
刘放微微笑了:
“那就坚决把它夺回来。”
过了许久,姑娘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象我这样的一个既没学历又没技术的人能干什么呢?”
“你只要努力,真诚,尤其是真诚!”
姑娘笑了:“真诚?谁会为真诚付钱呢?”
“至少你赢得了爱情,一位真心的男子汉,这不足够了吗!”
刘放没料到对方对这句话反应是如此冷淡,而这正是他极想了解到的一个事实。他默默地期待着,终于,姑娘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他是个好人!”
“好人?”刘放一时疑惑了,“好人在姑娘心中该是个什么角色?”
刘放跟随姑娘刚踏上通向对面小山包的木桥,神经悸动了一下。他超前一步,赶在姑娘前面。
这是用没有剥皮的圆桦木建成的一座白色的小桥。与其说是桥,不如说是一种点缀。白色的桥身在翠绿的山间十分醒目。桥身有20多米长,中间只有一个水泥柱支撑的桥墩,桥下是绿盈盈的流水,幽深和富有刺激。
刘放走得极仔细极认真,象是每一步都要踩上地雷。他原以为身后一定会传来讥讽的笑声,可是没有。
在桥中间,他停住了。接着转回身来,姑娘也正盯着他。
“我想,我们还是往回走。”
姑娘朝桥上望了一眼,执意要走,刘放拦住她:“你要不想现在就死,就别动。”
他跨前一步,朝桥面上用力一跺,又一跺,象是风吹折了树杆一样,半个桥身呜咽了一声,接着坠落下去,乱七竖八的白桦木在幽深的涧水里激起数尺高的水柱,并发出了轰隆隆的回声。
“他们差点赢了……你瞧,”刘放把脚下的一根桦木踢下了涧底,下面露出了撑木上让人锯过的木茬,“这根木头松动了,他们没有重新安好……”
姑娘呆呆地望着脚下的涧底没有吭声。
“这是为我准备的!”刘放说。
“还有我……”
俩人相对而视,姑娘的目光十分平静,这使刘放很不痛快。他叹了口气:“走吧!”
姑娘一时没有动,目光仍盯视着他,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真该掉下去!”
刘放嗓子里涌上一股酸涩,苦笑着摇了摇头:“请原谅,让你错过了这么个好机会。”
姑娘丝毫没有笑,绷着脸:“你该为此道歉。”
“放心,这样的机会有了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第三次……”
“愿它早点来……”
刘放突然抓住了姑娘的肩胛,用力摇了一下:“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哼,我可不是警察,”姑娘挣脱了刘放的手,转身朝回走去,桥木在她的脚下发出枭枭的声音。走了几步,姑娘又转回头,朝刘放看了一下:“杀人吗,用这个……简单了点儿。”
“简单就是神秘,”刘放一字一板地说,“越简单就越神秘。”
这一次,姑娘的目光不再游移了,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刘放:“看来,你不仅仅是一位警察……”
“您说对了,”刘放朝前走了,姑娘跟上来,“我看,你也不仅仅是一位服务员……”
“何以见得?”姑娘的目光突然尖利起来,象是极力猜透对方心中的秘密。
“因为……我,不仅仅是一位警察!”
“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也是!”
第六章
“砰砰!”
毫无声息。刘放又敲了一下。
“谁?”
“朋友,您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
刘放皱皱眉,看了看门上挂的请勿打扰的牌子。想了想,突然提高了嗓门:“我是警官,先生,一位警官朋友。”
这一招挺灵,不一会儿,门闪开一条缝,“什么事?请说吧,先生。”
刘放把证件塞进门缝,接着跟上一句:“先生,我不习惯站在别人门口谈话。”
对方稍收敛了一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在美国……休息时间是不办公的!”
“我深为抱歉,先生。我想,您决不会认为一名中国警官是来向你推销家用电器的吧?”
“啊,啊,当然,当然啦。”格林脸上露出尴尬的意味儿,接着打开了房门。这倒使刘放暗忖,格林倒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孤傲贱理的人。但此时,为了表明“我很忙”,或者“你不受欢迎”,格林站在房间中央,既不让座,也不落座。
“先生,您知道,我来中国只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真正安静几天。”
“这很理解,您决不是来自找麻烦的,对不对?”
格林的蓝眼睛幽幽眨了几下,轻轻叹了口气:“是这样,只是令人失望。”
“仅仅是因为一件衣服吗?”
昨天,格林在餐厅用餐时,一个服务员不小心将菜汤溅到他身上几滴。这使格林大发雷霆,差一点引起外事纠纷,不是江一凡办事利落,肯定会造成更大影响。
格林气呼呼地说:“先生,我掏钱袋决不是来买中国菜汤的,而且是用美元!”
“你说得对,先生。但有一点您忘记了,中国人相信朋友之间还有比美元更珍贵的东西,这就是信赖和友谊。这一点您很清楚,否则您不会来中国……”
刘放见对方开始狠狠地吸烟,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索性把话挑明了:“据我所知,格林先生除了观光之外,还有另外一件小事,因为您揭露了一个国际贩毒集团的内幕,人身正受到威胁,您相信中国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格林紧张地流汗了,他正用一双惊讶甚至恐慌的目光瞪着刘放。
“先生,这……这……”
“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切,我才确认格林先生是一位富有正义感的人,而且我是怀着一种同情、理解和敬慕的心情按响了您的门铃的……”
“不不,别误会,”格林语气急促起来,又耸肩又摇头,“只是,只是……”
“格林先生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吗?”
“算了算了,”格林脸上露出痛楚的表情,“正如警官先生所说,我刚刚逃脱了一个漩涡,决不想再陷入另一个漩涡。”
“请您相信,先生,在中国的土地上,每一位公民包括外籍朋友都会受到法律的极好的保护……”
“不,先生,我不是那意思,”格林打断了刘放的话,“我只是有一种预感,一种不妙的预感……我正在考虑,是否立刻离开此地。”
“先生,中国民间有句俗语,叫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而真诚和信赖是赢得友谊的最好的纽带,我希望您能把您的难处告诉我……”
格林目光复杂地看了刘放几秒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弯身坐到沙发上,接着朝刘放一伸手:“请,先生。”
“那是一种来自天籁的音乐,先生,悲怆而忧伤,这种声音,只有上帝才能弹奏出来,可是难以令人置信,这是从魔鬼身上发出来的……”
刘放静静地听着,极力捕捉着对方的每一句话。
“在贵国蒲松龄先生笔下我见过魔鬼,可这一次,天哪,我亲眼见了,魔鬼和它的音乐。”
起初,刘放以为对方因为长期担惊受怕,神经出了毛病,因而夜间出现了幻觉,但他说的是那样具体翔实,时间地点和位置又是如此确定,这不仅使他联想到刚刚死去的香港老板金荣先生……鬼?难道‘总统别墅里真的出现了鬼魂?
刘放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先生,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儿”,说着,他朝门口走去,接着以迅捷的动作拉开了房门,但还是晚了一步,门口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他只是望见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刘放脸上出现一丝冷冷的笑意。
“老头子说得对,真的来活了!”
第七章
刘放看着天津牌弹簧锁上一条轻轻的划痕,疑惑地想了想,自己决不会这么粗疏的,毫无疑问,这是登门的“耗子”慌乱中用“爪子”挠出来的。
他打开了房门,并且极容易地按住了门后的电灯开关。几乎同时,他的身子向旁边一闪,在他想象中的打击应该突然而至了。
“要是我,就把灯打开。”黑暗中传来一声低沉的话语。
刘放大大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朝暗处扫了一眼,按动了开关。
40瓦烛光灯挣扎了两下,屋里顿时一片通明。
局长王虎舒舒服服地坐在房中唯一的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上,那是刘放平常最喜欢沉思默想的地方。
“这个小把戏玩得还不错吧,咹?”王虎笑眯眯地望着他。
刘放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没想到眼前这位50多岁的老头子会这样捉弄人。
“还算不上破门撬锁的老手,”刘放不无讥诮地说:“您几乎赢了……很可惜,您不该在锁面上留下‘笔迹。”
“哈哈哈哈……”王虎畅快地大笑起来,“你这么精细,真让人高兴。要知道,能从背后看出耗子笑容来的人,实在不多呀!”
“这事儿……”刘放离开墙壁,向前走了两步。此刻,他脑子里想的是局长这么晚登门,决不是来找他做游戏的,而他正想着找老头子聊聊呢?
“局长,我正想……”
王虎朝他摆摆手:“先把你的想法放一放……你瞧,我送给你的小礼物……”
刘放只觉眼皮蹦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局长脚前地板上的暗影里,蜷缩着一条又粗又长的毒蛇,蛇头已被削掉了,蛇身盘绕着象一条粗缆绳,旁边丢着一把滴血的刀子,那是他用来切水果的一把蒙古刀,是一次去内蒙古出差时,内蒙的一位同行送的。
刘放急忙奔过去,极认真地看着王虎的脸,这张瘦削的脸上还残留着冷汗的痕迹,却没有一丝儿倦意。
“局长,您……您没事儿吧?”
“我挺好的,只是……有点儿老了。”王虎叹了一口气,忽然改变了口吻:“我从这儿路过,来看看你,一走进门,它就从床上扑过来和我亲嘴。嗬嗬,老头子大都不喜欢这样……还愣着干啥?煮一煮,找点酒来……”
“是您救了我……”刘放已经明白刚才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别说得这么玄乎,你要在会比我干得更利索……”
俩人立即忙活起来。刘放启动电炉,烧上水,洗净两只茶杯,打开一瓶曲酒。王虎捋袖执刀,先剥蛇皮,取蛇胆,清洗蛇肉,然后把蛇围成白生生一盘,放进小铝锅的铁篦子上。很快屋里弥漫出一股蛇肉香味儿,而且愈来愈浓。俩人的情绪十分活跃。
这时,王虎说了一句和气氛极不协调的话。
“有人告了你,小伙子,”见对方没吭声,又说:“说你在天鹅宾馆想搞姑娘……”
“您是怎样认为?”
“我的看法并不重要……你非要知道吗?我说:‘人人都需要爱情。问题是,市委王书记喊我去见他了……”
刘放支楞起耳朵,他知道局长要谈实质问题了
“他对你的分析很有兴趣。他问我:‘这要打碎多少磁器?猜猜,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可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我说:‘我和我的同事们,希望什么也不打破……他提醒我说:‘你们是不是神经过敏了?总以为人人床下都有一个坏蛋藏着。”
“典型的和平论者。”
“人人都喜欢和平的,尤其是在现在改革的年代……问题是……唉,书记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天鹅宾馆实在太出众了……”
是啊,在这一点上,刘放和老局长是有同感的。天鹅宾馆每年向市里交近半个亿的利润,相当于10个不景气的中型工厂的利润。
“这么说,我可以回局里睡大觉了?”
“我没这么说,小子,书记同意用钻子,不准用鎯头。书记认为鎯头的响声太大,先用钻子悄悄地打洞……”
“我明白了。”
刘放掀开锅盖,一股蛇香的浓雾呼啸而出。香雾中,他听到局长一声断喝:
“你什么也没明白。那样以来,我们几乎被缴械了……”
蛇肉上桌了,王虎愁眉不展。刘放吱地一声呷了一口酒,朝局长一乐。
“听说,金荣先生死前草签了一份投资合同,一宗大买卖,两个亿……”
王虎受到感染,同样也吱地一声,接着脸上大放光彩。他扠起一块蛇肉,放到嘴里嚼着:“好小子,它差点吃掉我……可是现在,我们在吃它,是不是?”
“我们可以看看这份合同。”
“你是说让江一凡把保险柜的钥匙送给你……即使他乐意,上面也不会有可疑的‘笔迹。”
“问题在它背后,有了缰绳……”
王虎突然打断他的话:“你为什么不去方婷姑娘家玩玩?”
刘放怔了一下,看着王虎脸上丝毫没有嘲讽的意味儿,放心了。
“我可不想背黑锅……”
“你已经背上了……去瞧瞧她,你知道当今最时髦的交易都是在灶房里达成的。家庭的气氛往往使人宽容,放松警惕……”
刘放明白了局长的意思。这么说他们的思路是一致的:方婷将是他们打开秘密的钥匙。要不,为什么他随便找姑娘“聊了聊”,有人就威胁他?他和方婷在假山顶上坐了一会儿,就有人想把他们送进地狱?现在又有人在自己宿舍里放了毒蛇,这说明歹徒的主要目标是他。可是……为什么?自己发现了什么?揪住了什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迄今为止,除了他觉得方婷此人挺古怪以外,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正如多年不见又重逢的朋友常说的那句话:“生活挺平静。”
“局长,”刘放沉思地说,“看来,我一定抓住了点什么?可是什么呢?一次又一次的……我不懂……”
“这事儿你应该和罪犯去讨论一下。”
刘放有点恼火,“我只想和你讨论讨论。”
王虎笑了:
“甭指望我会把罪犯指给你。”
“罪犯?”刘放嘿嘿冷笑着,“我连罪行还没看到呢?”
王虎不再说什么,只是用劲儿咀嚼着蛇肉。他的表情呆板忧郁。他对刘放的心情十分理解,而且,他早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们面对的将不是一两名在水上打漂的蝌蚪,而极有可能是整整一个鳄鱼群。8名,5名,10名都没有准。面对这样一伙阴险狡诈的歹徒,他既不能大喊大叫,又不能挥起鎯头猛砸。他面对的对手至少有一个是汗毛扎得很长的人,揪住其中一根儿,整张网都会震颤。他只能悄悄地打洞,览奇探幽,小心翼翼,慢慢地、轻轻地猛一下扑上去,揪住狐狸尾巴,那时,狐狸再叫也是正常的了。眼下,所能做的,只能是躲在墙角里慢慢地钻……
“小心点儿,老弟,”王虎用力握住了刘放举酒杯的手,愁眉苦脸地说道,“你要是让告状的电话把我搅烦了,我就要认真想一想了。”
“我明白,”刘放一口把酒喝干,用力抹了一下嘴,“是啊,当上个局长可不容易……”
“而且,再有半年就要退休……”
当晚,凌晨4点,刘放被王虎的电话吵醒了。
“喂,年轻人,你的彩球破啦!”
“什么?”
“我说,我刚接到报案,总经理室被盗了……喂,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只想睡觉。不过,顺便问一句,草签合同是不是也‘失踪了?”
“你以为他们撬开门,是想参观一下江一凡的办公室吗?”
“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吗?”
“刑警队已经去了,我想不会留下什么。他们露过几手,不是干得都挺漂亮吗?”
“是啊,”刘放对着话筒点点头,“我们无路可走了,对吗?……你没问问谁对这份合同最感兴趣?”
“你也这么说,”王虎在电话里嗬嗬笑了,“江一凡给我列了很长一串名单……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据他说,大华公司董事会以及金荣先生的亲属曾极力主张把资金投到新加坡。想想,我得把你派到香港去办案了…多有趣儿。你不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吗?耗子兜不住劲儿了。”
“这么说,江一凡早知道我们要看那份合同?”
“是啊,有一次闲聊时,我和他透过这个风!”
老头子这一招真够叫绝。刘放精神陡振,双目炯炯有神。他朝话筒眼:“没事儿我可睡觉了……明天,准是好天气。”
“但愿你梦里能娶个好媳妇。”
“我会的!”
“再顺便说一句,你床上的毒蛇是从江一凡的蛇笼里窜出来的……”
“这就是说决不是江一凡搞的鬼!”
“嗯……你还不算太笨!”
“谢谢局长的称赞!”
电话断了。
第八章
刘放在一个大杂院的偏僻角落里找到了方婷的家。
门口有位老太太告诉说方婷正在家,可屋子里没人。
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低矮的笼子房。物什满盈,屋里阴暗压抑。靠墙角,有一个用布帘挡起来的空间。他走过去看了看,里面有张特制的小木桌,对开报纸那么大,桌旁靠着一张小凳,桌上摊着几本书。他一一拿起来看了看,有一本《变态心理学》、一本《高等数学》、一本丹纳的《艺术论》他意外发现这里还有一本英文原版的《牛津大辞典》,最下面是一位外国不知名的作者写的一本小说《复仇》。这一切不禁让刘放暗暗吃惊。方婷涉猎的知识面是他没料想到的。
这个简朴狭小的空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馨香。他确信这是方婷的“伊甸园”了。他把目光移到墙上,眼前是一幅用低劣的纸临摹的世界绘画大师高庚的名画。画面上有两座刀削般耸立着的大山,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在深深的山壑中,一头孱弱的小牛正在艰难地朝山中走去。他知道,多少年来,多少富有同情心的人们都在这幅杰作面前洒下了感伤的眼泪——善良的人类为栖息在同一个星球上的那头小牛的未来命运担忧。
“嗅出点什么来了?”
这不恭的口吻在背后响起,让刘放又吃惊又恼火。好在他早有思想准备,既没吭声,也没转身。
“这间屋子里装不下一个警察,特别在没有人的时候。”
“多么顽强不屈的生命啊,”刘放没有理方婷,他独自对着墙上的油画喃喃自语,“一头小牛,一个负重的跋涉者……山外的青草荒芜了,为了生存,它走进深山,在绝望中,寻找失去的大草原。谁也不敢保证它能找到,甚至是彻底的绝望。可是它,不相信预言家的胡言,它不惧怕征途漫漫,险象丛生,因为理想啊,向往啊,具有多么伟大的诱惑力。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它在寻找……”
没有反响。
“它,在寻找……”刘放喃喃低语着,他真的有些动情了,身子在微微颤抖。他坐在桌旁的木凳上。他要造成这样一个态势,甭想轻易地将我打发走。
方凳只有三条腿,刘放一坐下去就倒了。被摔了个仰面朝天。右肘撞翻了小木桌,书籍、纸张和其他小物什哗啦啦落在他身上,头重重地碰到墙上,撞得他双眼直冒火星。
突然的变故让方婷笑了,也许这是她第一次对刘放发出的由衷的笑。由衷而苦涩。
他主动了,躺在黑暗中静静地望着她。她犹豫着,叹口气,伸出手把他拉了起来。
“瞧瞧,这里的凳子都不欢迎你。”
“是啊,它还不了解我嘛!”
俩人重新坐了下来。方婷又恢复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想侦察什么?”方婷问,“而且到我家来?”
“天哪,求求您,让我先喘口气,”刘放虚张声势地摸摸后脑勺,大声嚷道:“你最好先给客人倒杯水!”
方婷脸红了一下,不知从哪里拎出一瓶汽水,刘放急忙摆摆手:“不要这个,要那个,”他指着门后一摞干净的磁碗,象以前一样,茉莉花,大碗的。”
屋子里归于平静。刘放小声呷着香喷喷的茶水,目光落在屋子里那张奇特的床上。这是三层的木制床,占去房子很大面积。上面一层,紧贴着天花板,上面堆满了物什,中间一层是方婷姑姑的铺位,最下层紧贴着地面,铺板是用单砖支撑起来的,床上有干净的素花罩单,蒙着一床薄薄的棉被。他的内心似乎被一根刺扎疼了。他把目光移开,朝方婷看了一眼。方婷也正望着他。
他不自然地笑笑,低头继续喝茶。
“想不到吧,”方婷打破了沉默,“世界这么大,属于我的却这么小。”她顿了一下。“喂,警官同志,象不象纳粹时期劳工的待遇?”
刘放用力捏住茶碗,他沉默不语。
“姑夫是个老码头,扛了一辈子麻袋,快退休了,又出事故死了。姑姑在街头卖大碗茶……人们生活提高了,喝茶的人也少了,生意不景气……可怜的姑姑卖了一辈子水……年老了,前几天还说,她也该退休了。表弟正念大学,家里每年要花七八百元供他念书,姑姑只能挺着干,快70了……”
方婷声音发涩,象受到感染一样,刘放也觉得嗓子里有一股酸涩味儿。他看看门口晾条上几件贴着补钉的女式内衣,心中无限感慨:“你有一个好姑姑。我想,她同时也有了一个好侄女,是吧?”
方婷垂下头,沉静了一会儿,又重新昂起头,望着小窗外极远处的天空,嗓子发出几丝颤音儿:“姑姑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
“妈妈呢?”
“10年前死了,在我17岁那年。以后姑姑收留了我。我妈,她一生很不幸……”
“爸爸呢?”
“我没见过他……他去了香港。他走时,我还未出世……”
“有联系吗?”
“没有!他找过我,我躲开了……”
“为什么?”
“为什么!”方婷有点激动了,声音又急又响,“在妈妈最困难的时候,他抛弃了妈妈,在我和妈妈顶着海外关系的罪名,沿街乞讨,靠拣垃圾箱里的烂菜叶子、发霉的米饭度日的时候,他躲得远远的。他的女儿大了,能干活了,也能给他找个乘龙快婿了,他来了……他是个骗子,恶棍,我恨死他了,我恨……”
“这么说,你见过他?”
方婷怔住了,朝刘放瞅了一眼,低下了头,“不,我没见过他,只是听妈妈说……”
“啊,是这样,”刘放让自己放松了一下,轻轻地开玩笑说:“听说,江总经理爱上了你,是不是?他可是个引人注目的人……”
“他是个好人……”方婷没料到刘放一下子把话题转移到江一凡身上。她的身子震颤了一下,脸上微微发红。
“当然,他肯定是个好人,而且挺能干,是不是?”
“我知道,你们正怀疑他!”方婷突然把目光对准了刘放。
“是啊,可能他会遇到点儿小麻烦,……当然,如果他能解释一下,也许能逢凶化吉。我想,他的事儿挺多,也许顾不上这些小事儿。”
“不,”方婷打断刘放的话,“我想,他会说明的……”
“你敢肯定!”
方婷轻轻点了点头,“我想会的!”
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走进来,刘放知道对方是方婷的姑姑。这时,他才意识到天已黄昏,他该走了,但却走不掉了。
老人见侄女领来一位年轻潇洒的小伙子,捉住刘放的手不让走。
方婷见姑姑误会了,忙辩白说:“姑姑,他是警察。”
老人硬把刘放往凳子上按,乐嗬嗬地嚷着:“警察好,好人才能当警察。”
两个年轻人都被逗乐了。
“老人可比你慷慨啊!”刘放朝姑娘挤挤眼。
“民间的烟火会致癌的,”方婷身上的冷气已被和谐的气氛冲淡了,脸上出现了笑盈盈的神色,“我听说警察是权力机关的代表,这个责任我们负不起。”
“一切责任自负,怎么样?”刘放自嘲自乐地说,“难得老人一片诚心。起来跟我走,去买点菜!”
方婷没有说话,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并狠狠地剜了刘放一眼。这意味深长的一瞥,让刘放久久难忘。
第九章
刘放听到监视的同行报告,方婷又连夜赶回到宾馆,怔了一下,想了想,暗自笑了。
“嗯……”他想,“这就对了。”
于是,他也骑上自己那辆咯吱咯吱的自行车,慢慢悠悠地向天鹅宾馆驶去。
平日,一个小时走完的里程,这次他用了一个半小时。他没有去宾馆主楼,也没有去惊动保卫处的同行,而是独自悄悄地进入“总统别墅”。正如他的预料一样,别墅里静悄悄的,方婷的寝室紧紧锁着,整幢楼房无声无息,漆黑阴沉,似乎正孕育着什么不幸。
刘放没有让自己放纵思索,摸着黑躺在了金荣先生曾经睡过的床上。月色透过落地窗黑色天鹅绒窗帘的缝隙,在地毯上洒下一片银色的清辉。他脱下警服,没有象往日那样随便一丢,而是极认真仔细地叠放整齐,放到床头柜上,即使有人站在门口,透过门玻璃窗也能一眼瞥见他确是舒舒服服地酣睡了,而且,他真的很快就睡着了。他这几天实在太累,况且,他明白,今夜还会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呢!
夜,万籁俱寂,刘放在懵懵中听到了一声呜咽。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翻了翻身,又陷入一片混沌中。眼前浓烟滚滚,火舌从门里窗上喷吐出来,舔着漆黑的夜空,空气中弥漫着窒息人的气味儿……他闻讯赶到时,火已经没救了……人们正在忙碌着如何阻止火势向四周漫延。刘放不顾众人的拦阻,冲进燃烧着的房子里,一脚踹开了冒烟的房门,扑向木床,撞在床沿上,痛得他扑倒在地,恰巧抱住了昏迷不醒的方婷。姑娘得救了,当她明白了怎么回事以后,她呼喊着姑姑又往火里冲,那凄厉的呼喊声令人热泪滚滚……低低的呜咽声,一声又一声……他终于完全醒来了,眼睛在黑暗中张望了一下,坐起来,想拉开灯,手在开关上又停住了。他意识到这个声音并不是从屏风后边传过来的……
他坐在床上屏息敛气,极力辨别声音来自何方……很快,他听清了这是竹箫的声音,幽幽艾艾,呜呜咽咽,在这夜深人静的黑夜,象沿街乞讨的老妪的喃喃絮语,不,象是屈死的冤魂在地狱里的叹息。曲调十分优美,象是一支古老的曲子,曲子里饱含着强烈的思念、哀怨、悲伤和凄凉。他想起了格林先生说过的话,那是来自“天籁”的声音……他又想到了金荣先生的死,想到了那个晨曦里凝视着东方的倩影……他走出了院子,音乐声更加清晰了,那是从假山顶上传过来的。
刘放走进了竹林小路。夜色迷迷漓漓,竹林在月光下发出暗幽幽的光泽,象千万个神秘的怪兽排成方阵。箫声轻轻地从竹林上空掠过,在竹林里引起一阵阵神秘可怖的叹息。刘放握紧手枪,蹑手蹑脚地走出竹林,来到假山脚下,朝古亭上望去,他的毛发立时耸立起来。
天哪,那是什么?
妖怪,恶魔,天外来客?一具黑色的影子在古亭里的石凳上分外显眼,细细的躯干却长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圆形头颅,一双粼粼闪光的血红的眼睛,没有鼻子,一张狰狞地嘴巴正对着他,象是马上就要扑上来吞掉他似的。箫声也不见了,四周空冥死寂……刘放几乎惊骇地大叫起来。他握紧手枪的手掌汗津津的……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他迈开步子,朝山顶走去,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
鬼影面对着他一动不动。他一步一步向前走,毫不迟疑,心境难免有一丝惊恐和不安。恐怖往往来自神秘,一旦揭穿了秘底,一切又都是那样简单,正如他听到同行们讲过的一个鬼的故事,鬼在人面前摘下了脑袋,人却对鬼说:“你长着头时我都不怕,何况现在你没有头呢?”
很快就要登上山顶,再有半分钟,他就要和鬼影站在了一起了。这时,空气中突然响起一声可怖的嚎叫,一双明晃晃的眼睛更加灿亮骇人的盯视着他。在那一刻里,刘放感到自己的血液骤然凝固了,一股贬人骨髓的寒气使他全身冰冷。“天哪,它要扑过来了。”他想。“快,赶快逃走!”仅仅是一瞬间,刘放却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过后,一切都停止了,没有箫声,没有狂叫,没有风,也没有喘息,一切都消失在四周的无边的空冥里……死寂也是恐怖,可在刘放耳畔回响着的却是饱含着辛酸血泪的哭泣。
魔鬼开始退缩了。
刘放停住脚,大吼一声:“站住!”
魔鬼闻声,风一样朝着另一条山路跑去。刘放跃前几步,突然又停住了脚。他不再追赶对方,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看着魔鬼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了。
这时他的脑海里翻江倒海,他没有料到对方会采取这种奇特的方式。这种做法5000年前就出现过,可是到了今天,生活仍然在惊人的重复着,思维的轨迹似乎在原地空转了几千年。可是,亲爱的人们啊,你们可曾知道,一个人是怎样走上了扮鬼的道路,而鬼魂在今天的时代是不存在的,即使出现了也是短命的。
第十章
“怎么,你们监视我?”方婷怒不可遏。
“其实你误会了,”刘放微笑着解释道,“你想想,在你最紧张最痛苦的时刻,我正酣然甜睡,而且你不是亲眼见到我那时正睡在床上吗?!我简直为自己的冷漠感到吃惊,我未能助你一臂之力,深感内疚……至于磁带里录下的东西,是别人主动提供的……”说着,刘放轻轻按下了开关旋纽,磁带开始转动起来。在录音机里发出声音之前,他又朝正处在惶惑和迷茫之中的方婷补上一句。
“看来,乐于帮助你的人真不少……”录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迅速淹没了他的话。
方婷身子猛然抽搐了一下,双手蒙住了脸,泪水顺着指缝静静流了出来,她的眼前又重新复现出昨晚和江一凡在一起的痛苦的情景。
他正在自己的套房里等着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知道别人的心思,从而能准确地作出自己的反应。事发两天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现在他们不约而聚,让她有些激动。她想事情也许不象自己想像的那样绝望。
屋里静的出奇。是他最后打破的沉默:“婷,我们成功了。”
她抬起眼来,从壁灯的光亮中看见了他的脸。那张脸是漂亮的,脸上的神情是关切的。她心中油然产生一缕哀怨之情。她真希望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真希望又回到她和他初识的那些日子,那时,生活中充满了幸福、欢乐和信任。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是他使这一切变得不可能。
“我是个杀人犯。”她说。
“你是不是神经太紧张了……天鹅宾馆根本没有什么杀人犯。至于那个老东西,法医鉴定书上写的很明白,是自然死亡。”
“让我担心的不仅仅是这个……”她极力不让心中的怒意有所流露,“我更关心的是你……”
她惊讶地看见他正在微笑。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怕他,不仅仅是怕他手中的权力,而更多的是怕失掉他。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现在正是时候,我们干吗不从这份合同谈起呢?”他说着拿起桌子上的那份合同,笑容满面地说,“他们想知道这份合同的秘密,连你也想知道,不是吗!这非常简单,我将会让你一目了然。”
太突然了,完全出乎预料!方婷一时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想,她只知道一个事实:她无路可退了。
“你看,一份诱人的合同,其实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之所以说它失盗了,只不过想引开别人的视线。我需要时间,时间。即使他们找到这份合同又怎么样呢!上面的条款都是经过主管部门审查过的……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合同本身,而在于它的背后……你知道,天鹅宾馆是块肥肉,有3个外国公司争相啃它,而我偏偏相中了大华公司……谁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呢?金荣先生已被公众舆论称之为爱国港商,颇有名气……”
方婷此刻就象一只被逼到绝地的小动物,她气喘吁吁地说:“老江……”
他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你先等一等,我的话才开头呢?”他从口袋里掏出希尔顿香烟点上,猛吸了一口,“谁能想到我和他做了这样一笔交易,我保证大华公司作为天鹅宾馆主要投资客户,分利从优,二个亿……天哪,这是本市乃至本省数目最大的一笔外资。谁不高兴呢!而我,也将从大华公司得到一笔酬金,现金交易,一笔付清。这笔钱可以养活一万个象你这样的美人……总经理的职位是暂时的,人生却是永恒的。我将要和你结婚,建立家庭,抚养孩子。我总不能让你象叫化子一样跟我活着,对不对?”
“我……我真是瞎了眼……”她说完就后悔了。干嘛先把话说绝了呢?她麻木地说:“我想,你一定知道了我录下了你们的谈话录音。”
“就是引起这一切的那个录音?当然知道。但我当时担心的并不是那盘录音带。因为你是我的恋人、未婚妻、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对我真正有威胁的是金荣的要挟……”
“他现在已经死了,”方婷突然忍不住大声说道,“你不能再继续这样干,有人总有一天会弄清事实真相。”
“谁?谁来弄清,象‘刘放这样的人?”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语气中含有盛怒和嘲讽的意味儿,“你怎么会想到要背叛我呢?”
方婷直视着他的脸,突然觉得眼下的情形奇妙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明明是一个罪行败露,即将蒙受耻辱或许还会蹲监坐牢的人,但却频频向她展开攻势。她决心振作起来,改变被动局面。
“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挽救我们的爱情。”
“挽救我们的爱情,如何挽救?凭你搜集未婚夫的秘密?”他说完竟哈哈大笑。笑得十分难听,令人生厌。方婷在他的笑声中完全振作起来,她不再感到害怕了。既然事情已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挑明,剩下的就是说服他。她反问道:“如果你进了监狱,我就没有了爱情,我渴望已久的家庭在建立之前就破灭了……不不,不!我不能,我求求您……”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去自首,争取宽大,接下来我就搬着小木凳,跟着你,满脸谄媚地去卖大碗茶?”
“对,只要我们在一起!”
他又笑了,“婷,求求你,别让我再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方婷冲动地站起来,一下跪倒他脚边,“您听我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我爱你,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你是我一生中所爱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我必须知道全部事实真相,我连你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帮助你呢?告诉我吧,不管你做了什么事,只要你从现在起不再做,只要你真心改,我们就马上结合。我需要的是你,关心的是你,你和我,我们未来的生活,我们的孩子,这就是我的一切……即使你蹲了大狱,变成疯子,我也要卖茶水养活你……”
“太晚了。”
“不晚,一点儿也不晚,你知道这一点。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有人对你讹诈?”
“的确是有。可现在没有了,不是吗?”他笑意溶溶地看着她,一双阴狠的目光闪闪发光。“唯一能讹诈我的人,金荣先生已经死了。这个老家伙至少应该懂得多花几个钱比丢掉一条命要好的多……亲爱的,这得感谢你……他的继任者比他聪明得多。对方已经来信,金荣先生生前的一切书面的口头的许诺仍然有效……瞧瞧,人家的办事风度和我们多么不同。他们不是根据个人的憎恶,而是从公司的整体利益出发。我知道他们恨死了我,可还愿意朝我兜里塞钱……”
“你为什么要这么多钱,你必须告诉我,”方婷坚持问道,“难道与你‘文革中当了一个组织的头头有关系?……”
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尖锐地反问道:“你说不可能?”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你当时差不多还是个小孩子。”
“当你申请入党的时候,当提拔使用你的时候,有人要拿它当辫子扯,你会怎么办呢?你就开始了……”他声音变得沉重起来,“为了抹掉至少让某些人忘记我那个不光彩的黑点,我倾尽了囊中所有。慢慢地我品出味儿来了,这种事儿一开始就变成了万能的钥匙,我在一扇扇为我敞开的大门口目瞪口呆……从此就上了瘾,成了永不休止的恶性循环……”他喘了一口气,语气变得轻俏起来。“我的计划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宾馆经理……钱这玩意儿比金箍棒还灵,所以忘掉这件事吧,现在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当你录下我和金荣先生的谈话,你已经关上了最后一道门,婷,你必须把磁带给我。磁带现在哪儿?”
方婷真想告诉他,但她不能。他绝不可能理解她的用心。她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磁带是她能控制局面的唯一武器。如果她想成功,就必须保留这件武器。
她平静地回答:“磁带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眼里突然射出两道寒光,咬牙切齿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退路了。”
方婷愤然站起来:“你必须放弃!”
“是吗?假如你不是来整垮我,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是呀,我想整垮你!为了整垮你,我冒着罪名保护你,为了整垮你,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将善良的人拒之门外!”她抑制住内心的愤怒,放低声音继续说:“老江,我不是警察,不是密探,也不是告密者,我是你最亲近的人。我的目的只是让你放弃那份合同,放弃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放弃,”他又笑了,“你叫我如何放弃,马上飞到香港,给大华公司董事会上一堂社会主义法制课?”
她没理睬他的嘲讽,继续说:“我不知道你该如何去做,但我相信你有办法。我要你放弃那份可咒的合同,然后再向组织上交一份坦白书。”
“啊,我明白了……”他颓丧地歪倒在沙发上,大口喘着粗气,“婷,我要那盒磁带,……”
“对不起,我不能给你!”
他突然从沙发里跳起来,紧紧地抓住她的双肩,疯狂地摇曳:“我要磁带,它在哪儿?”
“放开我!”方婷拚命挣脱他的双手,可他却越抓越紧。
“你这个傻瓜,你以为你可以相信公安局?你以为生活中真有什么虚无飘渺的真理和正义?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把我俩都毁了。”
“放开我,流氓!”
他突然松开了双手,但他的嘴唇气得发青,“好,我放开你,我真高兴放开你,永远放开你。不是我把你搞到宾馆,或许你还在……你还说什么将来,可你的所作所为使我们不可能有什么将来。他们本来什么也没有,没有!他们有的只是怀疑,怀疑。他们没有证据,一丝一毫证据也没有,可现在,却有一盘该死的录音带。”
“还有对一名警察的谋杀!”方婷毫不相让。
“胡说,”他突然浑身无力地瘫了下去,四肢摊开在地毯上,“那是他们干的一件蠢事,他们以为刘放一定从你口中得到了什么……一切都让他们搞糟了。”
方婷的感情骤然间发生急剧变化。他的狂怒促进了她感情的变化。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孩子,一连串的失望和不幸……倾刻间在她胸中凝成了一种强烈的怨恨。她受够了,她不想再听谎言,不想再被威吓,不想再度失望。她知道法律会有办法来挽救他的,她知道这一点。刘放是她所接触中很少能保持头脑清醒的人。
她平静地对他说:“你可以得到录音带,它现在在我姑姑家,我明天就可以给你。如果你不放心,我现在就可以去把它取回。然后你就自由了。路怎么走由你自己选择。不过,我只是希望你还能稍稍有一点良知,看在全国几千万人还吃不饱肚子的份上,不要让国家蒙受更大的损失。你清楚,你每得到1个美元,国家就要丢掉10个美元,100个美元……你这是把自己饿着肚子的父老姐妹往火坑里推……”
她说完这番话,转身走出了书房。他在身后叫她,她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径直回到卧室里。她打开壁厨,把自己的睡衣、内衣塞进手提包。当她从洗澡间出来时,看见他颓唐地坐在沙发里,张着两只空茫的眼睛。她第一次感到,他看起来那么苍老。
他看见了她的背影,突然叫道:“婷婷,请原谅我,饶恕我,我说的都不是心里话。我爱你,别离开我,至少现在就别抛下我。我需要你!”
她看见了他眼里的泪花,她把手中的洗漱用具放进手提包,重又走进书房,坐在他对面。
“你说得对,”他说,“该考虑的是你和我,别的都无足轻重。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有勇气。我想,只要你不离开我,我甚至有勇气面对枪决,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不会有那么一天,”方婷心头一热,声音也温和起来,“你会得到宽大的。”她看着他的脸,心头的怨恨逐渐消失了,他又成了她理解和爱着的那个人。只要他爱她,她就可以忍受一切。
他用手撑着自己的前额说:“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真的厌倦了,我要说服他们跟我一起坦白。如果他们不同意,那是他们的事儿。我想,国家会给一个出路,会给我一个足以养活我的妻子和孩子的活路。”
“当然,会的!国家会的!”
他惨淡地一笑。“也许,我将习惯于别人叫我老江,江老头,或其他称呼。我其实并不喜欢被人叫做总经理!”
方婷终于忍不住向他扑去,坐在他的膝上,紧紧地搂住他,疯狂地吻他。他也紧紧地把她抱住。方婷激动地哭了,好半天说不出话。
录音机里传出了脱衣宽带的声音,男人的喘息声,女人的呻吟声……刘放急忙关闭了开关。方婷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别停,别停,哈哈,哈哈……!”她一把抓过录音机,重新打开了开关,但录音机里却无声无息了。刘放吃惊地望着她。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双目露出骇人的凶光。“小方,方婷同志!”
象是受到这个声音的感染,方婷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中的录音机猛然朝刘放砸来。刘放惊叫了一声,一闪头,录音机撞在对面墙上……
第十一章
“是的,”方婷终于平静下来,“是我,是我杀死了金荣。”
“小方,”刘放急忙提醒对方,命案并不是因一时气愤而瞎说一气的,而且他早已料到了金荣之死的缘由,但他总怀着最后的希望,希望这不是真的,但他的希望破灭了。
方婷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谈到了金荣先生死去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江一凡突然来了,他和金荣的行动十分诡秘,让人有一种恐怖的压抑。俩人在金荣的卧室里长谈了一夜,有时是窃窃私语,有时是大声争吵。出于对江一凡的爱,也出于对自己的未来负责,我在他们谈话时偷偷录了音。那时,我和江一凡之间已出现了阴影,和他在一起总让人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恐惧。我的预感证实了……我把录音藏了起来,我想通过这盘磁带来挽救江一凡,让他悔过自新……可惜,磁带让大火烧掉了。第二天夜里,江一凡又来了,我只听到他们之间在一片相互祝贺声中又出现了分歧。金荣对江一凡的红利提出异议,江一凡则坚决要求对方严格履行原来的诺言。最后,金荣以公布全部事实为要挟,迫使江一凡就范。黎明时分,江一凡才从卧室里出来,金荣也没送他。当时他又懊丧又气愤,他用一双赌棍赌输了的眼睛望着我,对我说:“婷,这是一条恶棍,一只狼,他将毁掉我们,我真想亲手宰了他!”说完,他就走了。
第三天晚上,江一凡又来了,不过这一次,他走得很早,来去匆匆,走时甚至没和我说话。那天晚上,金荣十分得意,一个人喝了一瓶香槟酒。在我进去给他收拾床铺的时候,他缠住了我,要收我做他的义女,他说他的未见面的女儿,如果活着也象我这样大了……说到这里时,他的心情有些沮丧,不过,很快他又高兴了。他借着酒意向我表白,他是世界上最能干的商人,他用两亿美元获取了十几倍几十倍的利润。他说大陆上的人都是白痴。他说共产党的干部中有个别人就象饿红了眼的妓女,谁出一个银毫子就可以买到她们的裸体。他当着我的面用一张100美元的钞票点烟,他问我要是喜欢,他可以给我10张,100张……我说,我喜欢他的不择手段的坦率,至于钱他可以留着给自己买一口金棺材。他说他会那么做的,只是现在,他想用买一口金棺材的钱先买到我。我给了他一个嘴巴,没想到将他打倒在地上……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顾客,我想扶他起来,他却紧紧地抱住了我,而且很快将我压倒在地毯上……他的兽性差点得逞了。后来,他睡下了,我在自己的卧室里哭了半宿。后来,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复仇的办法,凌晨2点30分,我走出去了,拿着妈妈遗留给我的竹箫,还有我参加宾馆假面舞会时的假面具,在那双红眼珠上重重涂上了一层镁粉……当时我想,这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最好的办法了……这样可以挽救江一凡,挽救我的爱情,报仇雪耻。金荣有心脏病,他每天凌晨3点都会醒来一次,他的生活习惯我已经注意到了……于是我走出去了……接下来,你都见到了……
“吹奏的是今晚这首曲子吗?”刘放插问了一句。
“是,这是一支古老的曲子。”
“一切都如你预料的那样,金荣先生在醒来的时候果然听到了,而且觅声走来……但是,你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首曲子?”
“因为,妈妈最喜欢……当然,我也是!”
“你肯定金荣先生也同样喜欢?”
“是的,是这样……这首曲子会让他回忆起许多被遗忘的往事儿。他出现了,他以为又重新看见了年轻时的妻子,结果……”
“结果他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一个庄严的魔鬼……”
“不,他没有看错,他的确看到了他年轻时的妻子,那服饰,那竹箫、那曲子……他只是惊讶和激动……当我的脸突然朝向他时,他才倒下了,无声无息……”
“什么,小方,等等,你说什么?”刘放突然产生一种骇人的预感,而且这种预感立刻就被证实了,“你说他看到了他年轻时的妻子?”
“是的,我很象妈妈,”方婷双泪盈盈,“我的确是他的女儿!”
“啊,天哪,”刘放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接着,他也热泪滚滚了。
第十二章
按照王虎局长的“总体设计,”刘放和方婷的频繁接触,以及江一凡合同内幕的败露一定会引起歹徒们的恐慌。宾馆保卫处提供的方婷和江一凡的正面冲突的录音,加速了案情的进展。金荣之死的原因已经十分清楚,至此,完全可以结案了,就是说凶手、证据一应俱全了,可是,谁也不清楚王虎局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没有发出逮捕令,他甚至什么都没有做,象往日一样平平静静。刘放依然住在别墅里,和方婷躲在房子里促膝长谈。他们在谈些什么?谁也不清楚。江一凡依然稳坐经理室,象往常一样发号施令。昨天他就应该被关押起来,可事实上没有。天鹅宾馆仍如往日一样喧闹,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着。
王虎局长提醒刘放说:“稳住,小伙子,稳住就是胜利。”
起初,刘放并未理解局长的用意,慢慢地他嗅出味道来了。实际,时间只不过才过去了24小时。方婷的精神完全垮了,一整天她几乎没有出门。刘放守着她,象是守着一位病人,寸步不离。江一凡、丁文还有保卫处的其它同行跑来一下,他一改往日热情主动的作风,也只是坐在方婷床前和他们说说话而已,决不出门远送,这使人大惑不解。
江一凡不在时,丁文对方婷的病情表现出热情关注,几次要请医生来看,都被刘放拒绝了。
“没事儿,她主要是太疲劳,又受了点儿刺激,等她休息几天,脑子清醒了,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晚上9点钟,也就是在天鹅宾馆的第4个晚上,丁文处长又急匆匆地赶来了,神色十分慌乱和焦急,一改往日和善沉稳的神态。
“小刘,不好了,江一凡自杀了。”
情况来得如此突然,简直无暇让他思索。他立即从方婷床边坐起来。这时方婷惊恐地哼了一声,也欠起了身,吃惊地看着丁文。
刘放朝门口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身问:
“老丁,您派去监视的人呢?”
“他妈的,我瞎了眼,他们是一帮的。也许正是监视的人逼江一凡自杀的。嗨!你瞧,我这个保卫处长是怎么干的。妈的,我也完了!”
“快派人保护好现场!”
“我已派出去了。”
“好,你快设法和局里联系。对了,我把方婷交给你。”
“你呢?”丁文关切地问。
“我不用你管,快,你们快走。”
方婷坐起来,想说什么。刘放早已冲出门外朝灯火通明的宾馆主楼赶去。
江一凡的套间,在宾馆主楼一层的最里面。门口,一位年轻人双手抱肘靠在门框上,从江一凡的书房里透出淡淡的灯光。
“怎么样,伙计儿?”
“他在里面……”年轻人朝他嘴。
“是吗?”话音未落,刘放一个冲拳,打在对方的脸上,对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刘放接着拎起对方的衣领:“快说,江一凡在哪里?”
“别着急,老弟。”
丁文突然出现在身后,同时,他的身后有两条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戴着墨镜,正是丁文手下的一名保卫干事。
“车子又坏了吗,哥们儿?”刘放朝对方冷冷一笑,昨天刘放曾帮助他修过车子,“我可是修车的一位老手!”
“妈的,少啰索!……”
“住嘴!”丁文朝大汉一声断喝,对方后退了半步。
刘放松开手中的年轻人,拍拍手,象是拍掉手上的尘土一样,眼睛紧紧地盯住面前的丁文。
“不错,伙计儿,一切都不错。”刘放轻轻地讥笑了两声,“能骗过我的人为数不多,看来,警察也不是万能的。”
“是你逼得我不得不亲自出马!”
“我敢说,王虎局长等您等的都有点儿焦急了!”
“他只是一具朽木……”
“您想怎么样?”
“谈谈,在王虎到来之前,先和你聊聊。请吧!”
丁文坐在了江一凡书桌前的转椅上,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刘放坐在他的对面。两人隔着中间的桌子。
两名大汉站在门口,一人执匕首,另一人拿着从刘放身上搜去的手枪。
“明天,不,也许今晚上就会有人给你送逮捕证来……”
“真是新闻……这一点我早想到了……但决不会是现在。您知道,我快要退休了,我不想让自己有一个暗淡无光的晚年,尤其不能缺钱花……”
“让别人饿肚子……”
“别人如何,不是一个保卫处长要管的事儿。瞧瞧,为了我,也为了你,我把一切都想好了。”丁文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存款单,放到刘放面前的桌上。“这是1万,过了这几天,你将拥有另一个帐户,国内国外随意,上面存款也是5位数……”
“我可值不少钱啊。”刘放嗬嗬笑了,接着绷紧面孔;目光直射对方;“这样,您会折本的!”
“当然,我不会无缘无故地乱花钱。怎么样,我们只需要你沉默,甚至什么也不需要你做。当然啦,王虎问起来时,你只说一句今晚即将发生的事是亲眼所见就行了……”
“那么,方婷呢?”刘放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想把对方的阴谋搞清了再设法对付他。
“她是另外一码事儿……”丁文顿了一下,“不过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再过10分钟,总统别墅将是一片火海……”停了停,他又说:“江一凡亲手签订的那份合同以及合同副本将在他死后公布于世。这是宾馆保卫处长的政绩,确凿证据将证明江一凡和方婷狼狈为奸,坑国害民。这样一来,您就可以班师回朝,我也告老还乡。您瞧,事情就这么简单。有罪的人死了,而我们,你,我都还活着,并且有钱花……”
“主意不错,一切您都想好了,可以说天衣无缝。可惜,那宗由合同带来的大买卖就告吹了……”
“我不是干那种事的人……我是靠另外的活儿赢钱,我早料到江一凡要‘栽了!”
“还有,您忘记了,我可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您得听话,如果您不想现在就死的话。”
“当然,人人都想多活几天。”
“对极了,正是我理解了这一点,而且我还知道人人都喜欢钱,才决定和你合作。”丁文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刘放:“瞧瞧,多么幸福的一对。”
刘放吓了一跳,这是一张方婷紧紧搂抱他的一个彩色镜头,是今天下午,方婷在悲愤中情不自禁地做出的一个让刘放极为震惊的举动。时间仅仅过去几个小时,一转眼变成了丁文手中的一张王牌。
“怎么样?”丁文笑眯眯地看着他,“办案的公安人员和他的当事人在谈情说爱……”
“卑鄙,”刘放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桌子上,“你们真下贱!”
门口的歹徒欲向前,丁文朝他们摆摆手。
“还有,在江一凡留下的红利分配名单上,将会补上您的名字……当然,这张莫须有的名单可以以假乱真,共3名,江一凡、方婷,还有您。哈哈,既然谜底揭开了,谁还会追究一个不真实的细节呢?……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抛出去的。”
“一切您都安排好了!”
“是呀,50多年的风雨,不是都让我们学乖了点儿吗?除了合作,你别无退路了。”“既然合作,有什么凭证呢?”
丁文微微笑了笑,这是一种得意的胜利的笑。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首饰盒,从里面拿出一张硬挺的卡片:“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这样,咱们就风雨同舟了。”
刘放真想把首饰盒夺过来,看一看里面卡片的人名单。他没有盲动。他知道身后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他顺从地拿起那张空白卡片,暗自一乐,这张卡片竟是宾馆用的那种旅客登记卡。他又朝桌上的首饰盒瞟了一眼。丁文并不介意,似乎故意让他明白,他并不是孤立的。刘放估计足有10多张。接着,他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看来,我的同行们必须加紧训练……因为今后的犯罪也现代化了……”
“在我眼里,警察都是鸡毛掸子,拍打灰尘可以……”
刘放伸手去拿上衣口袋的钢笔,丁文利索地按住了他的手,把一支毛笔塞给他。
“干嘛用它?”
“钢笔尖儿太锋利了!”
刘放在面前的墨盒里饱蘸了一笔,说了句“这也一样”,一甩手,将毛笔戳在了丁文眼睛上,顺手抓过了首饰盒,身子就势往地下一蹲。几乎同时,一颗子弹从刘放头上擦过,击中了丁文的胳膊。
“啊,妈的,别开枪,快抓住他!”
突然的变故,使两名歹徒一时怔住了。他们望着受伤的丁文,面如土灰。
刘放抓住了这宝贵的一瞬,顺地一滚,又一个鱼跃,一下子抓住了歹徒执枪的手,身子跟上去,膝盖一磕,手枪飞了出去。这时,另一名歹徒的匕首已到了胸前,他急速一闪,刀从肩上擦过,嘶啦刺破了他的警服。没等对方收回刀子,他早已收起的右脚奋力弹出,一脚踢在对方的小腹上。对方哇哇叫着,撞在对面墙上,接着双手捧腹,倒了下去。在两名歹徒进攻的同时,丁文忍着伤痛,抢先赶到墙角,在暗影里摸索着掉在地上的手枪。情况十分危急了。刘放没加思索,一个箭步跃至桌前,手臂一挥,桌上的墨盒、石砚、文件夹、书籍齐刷刷的向丁文身上砸去。同时他也遭到了打击。他的双臂被迎面扑来的两条大汉紧紧抓住了,身子也被拽离地面。刘放忍着剧痛,身子借势凌空一跃,以对方为支撑,双脚猛收,又一齐弹出,狠狠踢在两名歹徒的小腹上,他同时也仰摔在地上。
刘放终于被明晃晃的匕首逼到了落地窗前,他再无路可退了。
刘放逼视着渐渐逼近的丁文,脑子里紧张思索着脱身之策。他绝不能让方婷重遭毒手、让坏蛋阴谋得逞,而眼前3名亡命之徒也决不会轻易放过他。无论如何,他只身是无法对付3名恶棍的,再有几秒钟,也许他将离开这个世界。但心中无愧,只是捉住这帮歹徒需要再过一段时间。他紧紧抓着从首饰盒中得到的卡片,一动不动地逼视着握枪逼近的丁文。
这条两鬓已经斑白的恶棍,此时两眼凶光闪闪,神情凶狠阴沉。真让人难以置信,这就是那个平时待人憨厚、宽容,勤勤恳恳,受人尊敬的保卫处长,人啊,人……
“小伙子,现在合作还不算太晚!”丁文在刘放一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两名大汉也同时停住。
刘放故意地挠了挠头发,象是极力思索着:“也许,哦……您说得对!”
身子背光的丁文突然嗬嗬笑了起来:“我从来都没说错过……”
这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3名歹徒一时有些慌乱。在门口望风的歹徒闯了进来,大叫一声:“头儿,警察……”
丁文刚摆过头去:“快,干掉他!”刘放没再犹豫,双臂抱头,一个鱼跃,朝落地窗上撞去,接着倒在了窗外的草坪上,子弹也跟着飞出来,却没击中他。在他迅捷地一滚,从地上站起来时,他同时听到了王虎局长威严的声音:“快,总统别墅!”
总统别墅上空此刻已是一片通红。
第十三章
方婷坐在别墅卧室的一张睡椅上,聚精会神地欣赏着自己手中的竹箫。她看得那么仔细,仿佛这是她在这世界上能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感觉到江一凡正站在她身后,她又把那只箫观赏了一阵,然后才慢慢站起来。
江一凡依然那样西装革履,系着领带,显得潇洒漂亮。她原以为他见到自己会表白一番。他昨天早上还以为她会死去,说不定正在考虑如何扮演一位因失去恋人而悲痛欲绝的角色。
她认真掂量了一下此刻对他的感情,发现与其说恨他,不如说是蔑视他。前天晚上,他们还在一起缠绵,她还深深地爱着他,并相信他也爱她,可经历了躺在火中等死的那一刻,她知道爱情已经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存在了。他对她来说,已经完全是个陌生人。她终于能面对自己与他相识以来一直不敢面对的现实,终于清楚地知道了与他相处时忐忑不安的原因。
江一凡从来就没爱过她,他只是残酷地利用了她对幸福生活的向往,甚至利用她杀掉了那个要挟他的金荣——她的生身父亲。她清楚地记得,一切证明金荣是她父亲的背景材料,都是江一凡秘密提供的。他曾劝她和金荣相认,从而得到那笔遗产,被她严辞拒绝了。当然,自金荣出现的第一天起,方婷就认出了他。她手中珍藏的一张照片,是妈妈和金荣年轻时的合影。
“婷,出了什么事?真不幸!”
她稳住自己的声音,淡然一笑:“因为忘了关煤气罐,有人把烟头扔到了门口,所以……”
他显然警觉起来:“你没事吧?当然我不送你回家就好了。”
她明白他在演戏,于是,她也假装糊涂:“真不幸,我又得救了!”
“值得高兴才对,原谅我没立即赶来看你。我一直很忙,发生了一点事儿,我不得不……”
“我知道那事儿正使你着急!”
“是啊,正如一位诗人说的:‘生活呵,有痛苦,就有幸福。嗬嗬,许多人都向我祝贺,其实应该向你祝贺,我所做的完全是按你的建议。那份合同我已向上级作出交代,外经委已正式函告大华公司取消投资合同,同时要求对方对这种不友好的行径作出答复……实践证明你的建议是对的,我的行动进一步表明,共产党的干部是无法用钱收买到的。”
多漂亮的一手,方婷暗想,自己怎么就没预见到他会来这一手呢?他亲手签定了这份合同,而人们只知道他抵制了一次高额行贿。他救了天鹅宾谁,维护了国家利益。当然应该得到信任和重用。这一次事情败露了,但以后一有时机他还可以做更多的类似的事情,有谁会知道真相呢?那盒磁带已被大火烧成了灰烬,她这个唯一的见证人在他心目中早已在世界不存在了。
江一凡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在想那盘磁带,那我告诉你,我确实担心过它会落在不该知道它存在的人手里。不过,现在我一点也不担心了,那上面只是我和金荣先生的一次秘密谈话,即使在那么秘密的情况下,面对高额收买,我仍没有动心。”
“您确实干得挺好,”方婷忍不住讽刺道。
“我看不出有什么漏洞。”
“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江总,我们都别演戏了,好吗?前天晚上,你亲自放火烧死了我的姑姑,你以为我也被烧死了。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刘放的援救。现在,你们的一切都败露了,公安局的同志快要到了!
江一凡的脸色阴沉下来。
方婷继续说道,“即使磁带没有了,可我还活着……你想到过吗?”
江一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扬了扬:“看来,丁头儿说得对,你已不可救药了……”不过,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婷,难道就只有这一条路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不明白?江一凡,我还没有问你为什么向我求爱,要娶我?这一点我明白,在你着手调查知名港商的情况时,突然发现了我和金荣的关系,你以一个救世主的面目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只是你政治生涯所需要的一块招牌,是你向金荣讨价还价的资本。不谈这些了,我在问你为什么要变卖国家利益?为什么要变卖养育过你的亲人们的利益?”
她顿了顿。他没吭声。
“江一凡,我知道有一条长线,长线的起端就是那个女学生。你真的强奸过她,不是吗?那位改了名字的保卫处长的女儿,不是吗?你们还在相恋吗?这也是阴谋的一部分吗?”
江一凡哈哈大笑起来:“典型的小市民言论,她们只要遇到难以理解的事,就认定必然和男女关系有关,这恰恰证明了她们缺乏智力,这倒让我想起了人们对林彪叛国时的不理解。有人就说:“当个副主席不是挺好的吗,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他干嘛还不知足?”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并不重要!”
方婷气愤至极:“江一凡,你不说,我也知道,公安局也已掌握了你们的材料。你们这帮文化大革命中的狂热分子……你们想用金钱作后盾,达到你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先控制一个市,进而控制一个省……哼!恐怕这由不得你们,我还活着,你说是吗?”
“对,你还活着,”江一凡冷笑一声,“我知道你还想继续活下去……很可惜,我这里有一张用你的笔迹写的供词,让我给你念一遍吗?”
“我叫方婷,我坦白……”江一凡突然发现身后的房门砰一声关上了。“怎么回事儿?”他走到门口大声问道,“大杨,你在搞什么?”
门猛然又打开了,接着兜面泼来一桶汽油,油桶砸在江一凡身上,又流到了方婷脚下,屋里顿时弥漫着刺鼻的汽油味儿。
江一凡意识到了什么,狠命砸着通向客厅的房门。
“不,不,你这混蛋,我是总经理!”
声音从门缝里传了进来:“总经理已经不重要了,您是同谋,您只有死,一切才能平静下来。老板说,恋人加同谋一起死,才更有说服力……”
“不不,你们听我说,我找丁文丁处长。”
方婷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瞧瞧,江总经理,谁都不要您了!你多么可怜啊!”说着,她拿起了床头柜上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宝塔形打火机。
“不不,婷,你不能。你听我说,我们都上当了,上了丁文那个老东西的当!……”
打火机砰嗒一声点燃,迎面扑来的江一凡哄一声被火光包围了。他一下子滚到地上。地板上的汽油也被点燃了,屋子里立时火光冲天……
火光中隐隐传来竹箫的低呜。这是一支古老的曲子,曲调宁静多情,充满了强烈的思恋和向往……
第十四章永恒之爱
一年以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刘放沿着田野间的一条水渠缓缓漫步,麦野一片碧绿,风儿习习,荡漾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麦苗的气息。
刘放身着一身崭新的橄榄色警服、新缀的盾牌和鲜红的领章。皮鞋一尘不染,胡子也刮得精光。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一件军绿色风衣漫不经心的斜搭在手臂上,手提袋里装着一身米色纯毛春衫。他在草叶茸茸的水渠上坐下来,抑制不住春天的盎然生机给他带来的满心喜悦。他用手指轻轻抚弄着身前的一朵白色的麦冬花,然后闭上眼睛,尽情享受春日和煦的阳光。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几分钟,突然感到有人正在注视他。
他睁开眼睛,他看见了她。
今天上班,他破例找“老头子”告了一天假,没有说明理由,局长也没问便欣然同意了。他想马上离开,但看到局长的神色又停住了。他知道局长有话要说。果然,他从坐了大半生的木椅上站起来,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去吧,如果你……”他猛然愤愤不平起来,大声骂道:“是谁创造了‘如果这个该死的词儿,咹……应判他10年刑……”他平息了一下心情,又低沉地说了:“哦……我是说……她,她很需要温暖……”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刘放觉得头有些晕眩。
“你真的喜欢她,咹?那就喜欢吧!”
“局长……”刘放鼻子开始发酸,他尽力克制着。
王虎抬起那只枯瘦的手,替他轻轻地拔掉了额前的一根刚刚出现的白发,把目光移回来,忧郁地看着他。
“没有人会反对,任何人都不会反对的。……只是我关心不够。”
刘放默默地看着这位一生都献给公安工作的老首长,老战友。他脸容癯瘦,目光常年布满了血丝儿,神情既忧郁又庄严。刘放的眼眶湿润了。
“告诉她,嗯,就说有一个快退休的名叫王虎的老东西向她祝福,就说他很希望她能成为他的侦察员的媳妇儿。”
“局长……”刘放真想扑倒在这位宽厚仁慈的长者怀里大哭一场,但他低着头却朝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又转回身来,庄重地打了个敬礼……
300公里路程,偏响他就赶到了。劳改农场场长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破例为他们安排了这样一个会面的场合。
她正在晚霞的燃烧里,款款向他跑来。
一年前的今天,在公开审理的法庭上,公诉人以确凿的证据对丁文、已死的江一凡等人提起公诉,犯罪分子一一受到应得的惩罚。公诉人提出的最后一名被告是方婷。短短几天,她已变得瘦削憔悴。象冬日风中的一株小树,摇摇晃晃地站在被告席上。
公诉人列举了方婷的犯罪事实,认定被告人犯有蓄谋杀人罪,故意纵火罪和同谋罪……接着辩护人进行答辩,他历数了方婷幼年的不幸,和犯罪的动机及背景,接着对公诉人认定的蓄意杀人罪提出异议。辩护人认为,被告人作为总统别墅的服务员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享有充分的行动自由,特别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独自坐在别墅所辖区域内吹箫抒怀,更是无可非议,竹箫作为犯罪工具的论定更是无法成立,因为被害人倒毙时,竹箫仍在十几米开外的被告人手中。至于假面具,辩护人认为,被告人在没有参加假面舞会的情况下,戴着面具仍有不妥,但并未触犯刑律,特别是在夜间独自一人的时候。公诉人指出,根据被告人的供述,事情发展的偶然巧合,都是被告人蓄谋已久所致。辩护人立即申辩,即使事实确实如此,试问,世界上哪个国家包括中国的法律在内,有哪一项条款,可以对通过以空气为谋介的犯罪事实定罪量刑呢?空气作为犯罪工具何在呢?……法庭认为辩护人辩护成立,同时对被告人故意纵火罪和同谋罪判定3年以下有期徒刑,鉴于被告人犯罪动因和背景复杂,决定减刑1年的处罚。方婷在劳改农场表现极为突出,司法机关作出提前1年释放的决定。现在。她自由了,她重新走进了美好的生活里,她将有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将有一位终生爱慕着她保护着她的丈夫。
啊,姑娘,新生活正向你招手。
方婷站在齐膝深的麦垅上远远地望着他。她穿着一件改做的藕荷色春装,里面是一件醒目的高领玫瑰色绒衫,如同他在街头茶摊前第一次见她时一样,显得分外美丽动人,优雅庄重。她默默地凝视着他,她的眼中有两朵黑色的火焰。
天地一片沉寂。在那一刻里,什么都不存在了,没有天空,没有晚霞,没有麦野和清风,只有他和她……
沉默持续着……
终于她喊了一声:“刘放——!”
“方婷——!”
她象一阵风一样朝他跑来,将她白皙的面颊和乌亮的头发深深地埋在刘放宽厚的怀里,并嚎啕大哭起来……
暴风雨过去了。方婷终于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怀中的姑娘。她比以前显得更年轻更美丽了。脸色绯红,一双乌闪闪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他同时也发现,去年那场可怕的打击仍在她身上留下了依稀的痕迹。她的头发里出现了银丝儿,美丽的眼角处几条鱼尾纹比过去明显了。刘放脑际骤然闪过几个不同的方婷:一个卖大碗茶的纯洁美丽的姑娘,一个面孔冰冷、心情压抑的姑娘,一个站在被告席上形容枯槁的姑娘,一个眼里只有恐惧、绝望和哀求神情的姑娘。她终于走过来了。他早就知道她会走过来的。
刘放轻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充满深情地说:“方婷……咱们,回家吧!”
姑娘眼中的火焰陡然熄灭了。她无力地瘫坐在水渠的草丛里。刘放也跟着坐了下去。
“我……没家了!”
“不,你有,”刘放动情地抱住了她的腰际,“小方,方婷,亲爱的,你有一个新家啊!”
方婷轻轻地挣脱了拥抱,直视着他,眼里涌上了泪水。她很快转过身去,默默地凝视着碧绿的原野。当她重新转过头来时,眼里的泪花已经不见了。
“刘放,”她平静而认真的说,“如果生活让我懂得了什么,那就是生活中,使你感到满足的通常并不是你刻意追求的。”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淡然一笑。“爱情,一个人一生中付出一次就够了……我想,一定会有更年轻更美丽更贤淑的姑娘爱上你的!”
“不,小方,别这么说,难道我的心情你还不理解吗?刘放又一次抱住了她。
她不再挣脱,而是温柔地躺在他的怀里,轻轻地抚弄着他的警服上的领章:“我知道,您是个好人,一个令人仰慕的人。……你前途远大,我会拖累你的,你想过没有……”
“不要这么想,”刘放更紧地抱住她。她的身子在簌簌发抖。“我们会很幸福……我并不想做官,我只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堂堂正正地做点有益于国家的事儿……”
方婷挣脱着站了起来,目光望着麦田尽头的劳改农场的楼房。
“刘放……你并不了解我……我已爱上了这里,这里有许多象你一样的善良的大哥哥、小弟弟,也有许多象我一样负罪的陌路人……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需要同情、温暖、爱……我已打算在这里找个活,住下去,用我下半生,为那些罪人做点事儿,让他们早一点脱胎换骨……”
她毫不犹豫地走了。
“小方——!”刘放在她身后又喊了一句。
姑娘停住了,转过身来,又一次投入他的怀抱。
“刘放,我的好哥哥,快忘记我吧!忘掉我吧!”
刘放知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还得承受孤独对她的折磨,经历回忆对她的煎熬。但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如果你不愿正视生活,那你只能在忧伤、痛苦和仇恨中打发岁月。
他把地上的那个装着春装的手提包递给方婷。方婷没有拒绝,她泪水濛濛地喃喃重复着:“忘掉我吧,忘掉我吧!”
一阵晚风拂拂袭来,刘放不由得感到一丝凉意。昨天是他的30岁生日,王虎局长出人意外地把他请到自己家里吃饭。王局长在他吹灭蛋糕上的蜡烛时说了一句:“明年,也许用不着一个老头子来陪伴了!”他只是愁苦地笑了笑。分手时已近黎明时分。现在他仍觉得十分疲倦,他穿上了一直搭在手臂上的风衣。
方婷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点,点缀在春野的麦绿之间。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身影,刘放猛然感到心中一阵颤栗。难以捉摸的命运居然让一个办案的警察同一个卖大碗茶的姑娘相遇,而这种相遇又让两个陌生人产生了一种远非男女间相互吸引,而是建立在互相信任、互相依赖基础上的爱。这种想法很快占据了他的身心,以致最后完全取代了他来时的那种冲动和渴望。
他极目眺望远方。碧野空旷,静寂。方婷的身影已完全消失。他毅然转身,朝他停车的地方大步走去。说不定又有一个新案子正等着他呢?
分类:小说 作者:鹿 陈 期刊:《啄木鸟》198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