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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警威启示录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09-24 21:57:38

案头,叠着一摞摞厚厚的卷宗。他在寻找,他在冥思。蓦地,脑际中有如电闪一刹爆亮,落在笔端,他凝重地写下两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警威——”!

随之而来,他想说的不是扑朔迷离的探案故事,也许他还不曾看过这类“成年人的童话”。他只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公安战士。当他54岁的今天才得以小小的挪位,从城西派出所升迁到金华市公安局任治安科副科长,自然觉得这人生的一大悬念,此刻该划上句号了。他回首往事,企求从整整30年的派出所长生涯中,寻觅警威的真正底蕴。他又陷入沉思。

警威,莫非就是独手擒龙、单臂缚虎的胆魄?是料事如神、未卜先知的谋略?是赳赳武夫、所向披靡的锐勇是山呼谷应、浪奔涛涌的气势?好象说是,似乎又不仅仅于此。唉,茫茫《辞海》中,又找不到一个现成的答案。听人说,倒是美国东部城市的一位警察出身的市长,向他的市民有过再清楚不过的解释——给人当头一棒。谁还会迷惑不解?当警棍狠狠地落在你脑袋瓜上,还不明白什么叫警威。可是,在市民眼里,那里的警察十足是占领城堡的十字军骑士。

咱们的民警,自有民警的警威。他——冯士际,还能说些什么呢?国徽、盾牌、长城、红星。而这个个头矮小、背脊略驼的老人,给人活脱秤砣似的印象。乍看,毫无凛然的感觉,然而,抖开案前尘封的卷宗,始于激动,终于发现……

城西,浙江腹地交通枢纽之处。火车站、汽车站、河埠码头,紧挨在一块儿,来往便捷,人流好似朝潮夕汐,构成了“全天候”的兴旺街市。半夜三更,沿街店铺仍旧顾客盈门,撑在露天的雨篷下,摊贩的吆喝此起彼伏,喊住了匆匆过客,喊来了又一个喧闹的黎明……

这是一个风姿万千,活力勃发的胜地。

这也是一个卓诡奇幻、隐影匿迹的“三岔口”。

历史,为咱们的派出所长冯士际提供了这么一座人生舞台。城西窄街上那家破陋的旅店,就是派出所的办公地点。老冯面对辖区4600多户人家、日均2万余人外地人员的流动,他只认准了一个理:健康只有一种,而疾病却是各种各样,有的甚至旧病复发。这就看你怎么治了!

可不,这天深夜,从温州窜来金华的走私犯被逮住了,是在婺江南岸的个体宿店嫖宿时落网的。当审讯到第七天时,他才把罪孽交代清楚,说到还有六块“双狮”日历手表,留在那夜嫖宿的枕头底下。可是,当民警追查到宿店店主金老太婆头上时,却吃了一顿“闭门羹”。天哪!我哪里见过什么“双狮”,过夜的人一夜一换,有东西也不会留到今天。该死的温州佬,要是他一口咬定还有万两黄金在我家,把我这副老骨头卖了也抵不上吗!

案子卡壳了,连市公安局刑侦队同志也感到棘手。看来,要请冯士际出马了。大伙儿说,只有老冯才能开这把“锈锁”。

老冯讨厌这狡黠而放荡的目光,但又不得不正视这夹杂恐惧和破绽的目光。当他那双虎目盯住金老太婆时,口吻却显得很平静:

“走私犯的供述是明确的,手表就在你店里!”

一开腔,就这么斩钉截铁。金老太婆本想使出哭腔胡搅蛮缠一番,而眼下只有收敛了。她转念一想,说:“东西又不是交给我手心的,放哪里?他自己来拿不就行了么?”

好家伙,甩出一个圈套!照她说的办,把人犯带到宿店,抖抖枕头,就可作罢了?

“可以带他来。不过,请你明白,要带他来的不再是暗娼,而是警察搜查赃物。”老冯话锋一转,接着攻心:“你看着办吧!给你今天的机会!”

冷汗,从她肥腻的三叠下巴浸落、滚下。

老冯眼见时机已到,便发出“连珠炮”:

“你留容暗娼卖淫,还想罪上加罪!”

“你这爿宿店成了窝点,能不能再开下去?”

“你61岁,一把年纪,怎么不替子女孙辈想想?”

老冯的数落,揭起那被遮掩的疮疤。

金老太婆脑袋耷拉下来,明知抵赖不过,还想重使伎俩:“唉,冯所长,这么多天了,宿客来来去去,又……”

“不!你宿店的规矩,我清楚。哪个宿客结帐你不查铺?哪天早上你不整理宿房?——手表在你手中!”老冯早就摸透了对方的底牌。

“我去……找找……”。金老太婆呻吟似地坦白了。

果然,就在她家屋后的稻草垛里,缴出了亮闪闪的“双狮”表,一块也不缺……

这近乎智斗的佳说,说来快畅,听来欢悦,可有谁知道,老冯他为驾驭治安保卫的主动权常年累月沉在街道里弄之间,赢得百姓人家的信任,摸清了城西一带的“鼠洞蛇穴”,每天上班,他独自穿行在弯弯的巷道,绕上几圈,静观默记,含而不露,引而不发,人们总还以为他在身体力行“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养身之道呐!如果他腰间佩着时髦的“计步器”的话,那就能算计出胸中那部浩繁的社会档案,是以多少万步坚实的脚印为代价换来的。要不,他又怎能在节骨眼上,揪住坏人坏事的“七寸”呢?

老冯熟悉城西,城西也熟悉老冯。这一来,当左邻右舍揪住衣领闹怨恨时,当夫妻反目摔碗砸锅时,当贪玩的孩子迷路时,当莫名地吃了亏而憋得闷气时——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想到:“去,上派出所找冯所长去!”

显然,找上门来的并不是全该老冯管的事,但人们满心期望地把信任送上门来了,老冯不忍心冷了大伙儿的心。他和干警们一起,每每都要记录在册,判明是非,该管的,一管到底,管不了的,挂在心,辗转帮出个着落来。

有天晚上,瓯海农民黄某酩酊大醉,借着酒劲撒泼,掀掉了街头香烟摊,挥舞着咆哮的拳头,唬得满街乱哄哄的。

“去,找冯所长去!”人群中有人喊。

醉汉被扭送到派出所。一进门,他更来劲了,拳打脚踢,竟把办公室窗户砸个稀烂。

正在隔壁审讯人犯的冯所长,转身出来,发现有个民警拔出拳头欲想叫醉汉清醒清醒,立刻喝住:“不能乱来!”他问清缘由之后,便叫两位身强力壮的民警,把狂乱的醉汉架住,任其挣扎,直到醉汉精疲力尽,瘫软地昏睡过去。

因为追查要案刻不容缓,冯所长还得回隔壁房间去,临了还叮嘱:“别让他躺在桌椅上,干脆睡在地板上吧!要不他翻身滚地,摔出伤来……”

天明时分,恢复理智的黄某,乖乖地接受了冯所长对他的处罚决定。

人们看见了!找派出所的门,错不了,信得过。那是一扇永不上闩的门。于是,日后上门来的不只是吵吵闹闹、坛坛罐罐的事,更多的则是检举案情、报告疑点,揭发罪行。

哦,这就是警惕的“红外线”辐射,而光束凝聚的那一点,又是什么呢?

车抵金华,一路风尘的外地旅客,鱼贯而入,穿过城西那瓶颈口似的窄街。人海茫茫,裹挟着数不清隐秘的悬念。

初春的寒夜,时针刚划过0点。冯士际接到一个紧急电话:海宁有两万颗电珠被盗,罪犯可能到金华方向来销赃,务请协助侦查。

每当金华一接到通缉令,守卫西大门的老冯总是首先传到。但对罪犯的行踪,只能从“方向”上来推断“可能”的,而老冯却要当它真格儿的,当真在本地捉拿归案。

眼下,特征线索只有一个:罪犯携带一只蛇皮袋和一只行李箱。老冯不假思索,便带上联防人员小刘,在城西搜索开来。

他俩先对车站附近的行李寄存处,逐一进行了检查,准确地说,只是从外表上把琳瑯满目的包袋扫视一遍。

大半夜过去了,还是没有眉目,要知道已经检查七家寄存处了。唉,若有什么法子通上电,那两万颗电珠一发光,耀眼刺目,可叫老冯他俩不再熬夜劳神啰!

当走进长征饭店的行李房时,老冯的目光倏然一亮:迎面柜架上搁的正是特征相似的两只包箱。他上前用手轻拍几下,辨听里面发出的簌簌声。不用打开瞧,他也敢断定手中的赃物确实无疑。然而,老冯翻开旅客住宿登记册时,那四百多人中,竟然没有一个来自海宁的。

莫非乔装改扮,隐匿真情?

莫非赃物暂存于此,而人游踪不定?

老冯不动声色,把赃物照原状搁好,留下小刘监视守候,自己单独去寻找罪犯的踪迹。他明白,如果赃物到手,而罪犯从自己鼻尖下滑掉,那就留下祸根了。

流窜的罪犯,来无影,去无踪,相当诡秘,相当毒辣。与流窜犯打了几十年交道的冯士际,练出了一套跟踪识别的真功夫。从某个暗处闪出来,悄悄跟上混在人群中的黑影,之间隔着约摸五公尺的样子。当黑影在桔黄色的高钠灯下显出模样时,老冯靠近了,伸出左手轻轻一拍对方的肩胛:“跟我来一下!”……就这样,他逮住过劳改逃跑犯、作案潜逃犯、走私犯、惯偷犯、诈骗犯,光1984年,他就独自抓了24个流窜的案犯。

可是现在他,还没发现海宁的案犯。

天已放亮,他迅速折回长征饭店。寄存处前,也并无异常迹象。赶早车的旅客,把各自的行李取得差不多了,就是老冯盯着的那两件,“主儿”还没来取。

又守了三个多小时。忽然,听见寄存处的服务员在嚷:“到底哪两件?啊?……蛇皮包……行李箱……”

这是预先约好的信号!老冯一个箭步上去,打量了一番,随后,轻轻拍拍“主儿”的肩膀:“带上东西,跟我走!”

一盘查,果然是通缉的罪犯。昨夜,赃物存在城西,人住进城东的旅馆,自以为得计,到头来还是人赃俱获。只不过多做了一夜招财进宝的迷梦。

抓准了,固然是件快事,但在冯士际的警官生涯中,怎么想象也不可能个个手到擒拿的,保不准何时给你一个鸡飞蛋打的困窘。办案全靠证据,而流窜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光是弄清真实身份就够你折腾的,别说是要查明前科了。若是确实错抓了清白人呢?冤枉无辜,可是人民警察的大忌呀!

有过那么一回,也是夜晚。婺江码头边,有个小伙子拎着两只沉沉的旅行袋,神色慌乱,明摆着灯光通亮的马路不走,尽往暗处钻。巡逻的民警盘问几句,觉得可疑有诈,就带他来到城西派出所。

开始,在冯所长的追问下,那小子还答上几句,说是诸暨人,姓蔡。当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拾来的两只旅行袋的时候,冷不防那小子竟然倒地,双目紧闭、一声不吭,象僵尸一样不作动弹。因为,袋中之物,跟他刚才自报的大相径庭。不是说:“里面没有钱的”吗?怎么有1200多元钱呢?哼,不攻自垮了。

不必赘言,那两只旅行袋肯定非他所有。

果然,不出一个钟头,两个苍南旅客报案来了。老冯查核之后,袋中之物,件件言中,便把赃物归还给失主。

糟糕的是,姓蔡的小子还象昏死一样。老冯不由心头一紧:莫不是原先就有羊癫疯什么的病根。他赶紧去请医生出诊。

“一切正常”!——医生的诊断,揭穿了装死的诡计。那小子,无奈地露出眼缝,透出一股畏惧与敌意交织的神色。

公安局长接到老冯的报告后,批准收容。

按理说,老冯办这么一桩案子是得心应手的。案情已经明朗。

谁料到,姓蔡的小子押出派出所不到半天,一个令人诧异的意外情况发生了。

收容所来电:姓蔡的绝食了!

案情顿时复杂起来。老冯眉心紧锁,首先冷静地反省办案过程,有否疏漏,有否过火。抬手之间,莫误伤!

姓蔡的难道蒙受了巨大的冤屈?20光景的毛孩子,这么容易产生轻生的念头?

老冯很快就赶到收容所。事实上,那小子虽不进食,但在喝水。

“有话可以说么!为什么绝食?”

沉默无语。

“如果东西不是你偷的,你大胆说吧!”

依然是沉默。

“你要跟你信得过的人说话?提出来,可以答应。”

居心叵测的沉默。

显然,这冥顽不化的家伙是在无赖的要挟。别抱侥幸的幻想了!老冯当机立断,发电发函,通过外地的公安机关协助调查,追根寻源,搞清本来面貌。与此同时,他和收容所领导商量,采取特殊看管,随时准备紧急抢救……

三天,四天,五天。那小子绝食绝上“瘾”了,硬要豁出来玩命了。到了这关头,事件的意义便超出了本身的范围。老冯的身边,说七道八的不少,都担心收容所出现性命关天的事故。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老冯不为个人荣辱所驱使,决心不让歹徒的要挟得逞。他要跟姓蔡的小子奉陪到底,非要搞出个水落石出。牺牲和危险,本来就是民警生活预料之中的。“公安形象”不是让人观赏的偶像,抱着怕磕,搁着怕砸,而是在风风雨雨的摸爬滚打中锤炼出来的英雄之魂。

哦,玩命的小子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当绝食之日起,他被三番五次送到市中心医院检查治疗,葡萄糖针液不可抗拒地滴进他的血管之中,而冯所长压根就没有退让与饶放的表示。

时至第九天,收容所传来消息:开口了,吃饭了!老冯一阵宽慰。

“不能给吃饱!”他特别关照:“饿坏的人,第一顿要少吃。”

又过了三天,那小子面对冯所长的威慑,如实交代了。这与外调获得的情况基本吻合。

行了,奉陪到底了!老冯也该好好美餐一顿了。这十多天来,他牵肠挂肚,不思饮食,多少顿饭都是靠一两只酥饼哄过肚皮的。

如果不是时代的召唤,冯士际这个鲁班的子孙说不定至今已是师徒五代同堂了。

他出生在义乌赤岸乡。14岁那年,他夹着土蓝布包袱,里面裹有一把砍柴的山斧,一个人闯到金华,拜了个老乡学木匠。五年下来,锯刨凿嵌,样样在行,一天的工钱能籴12斤米,撑起了全家一半的生计。

夜晚,他到苍茅亭居委会,听江北干部“讲大道理”。当不再把“农民协会”听成是“糯米烧灰”时,他也扛起了红缨枪,巡逻,站岗。

“你真棒,当人民警察愿意吗?”江北干部看中了他。他求之不得,甘愿每天收入减下10斤米。但要师傅首肯。

“不用问我啦!你已经出师了。”师傅呷着寿生酒,舐去粘在胡髭上的花生屑,快快地说:“警察这碗饭,不好吃。往后木匠的手艺,还用得着。”

瘦土生韧竹。冯士际干到第四个年头,身上的警服从蓝灰色的换成橙黄色的,又改为上白下蓝,这时,他立功、入党,当上了派出所副所长……“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那一手木匠功夫,日渐生疏。

不曾料想,15年前师傅的嘱咐,竟在“文革”中不幸言中。“公检法”一锅端了,军管会取而代之,办公楼也随之“破旧立新”,但32扇木窗还缺人干。不知是谁荐举的,城西派出所长曾有过木匠的“前科”,不如揪他来干。

他无奈,向师傅借来墨斗、角尺等家什,重作冯妇。替他当下手的老公安局长,不无悲凉地说:“老冯啊,还是你这一手用得着哇!”

说来也是,反正“靠边站”,老冯闲得无聊,干脆把家具也新打了一套,捷克式的,当之无愧的三级木工水平。

闹夺权时,两派动刀动枪。原公安局的武器库也给抢了。老冯腰间那支“五四式”也怕抢去,于是又使出木匠手艺,暗自在屋梁上凿出个“保险箱”,把手枪藏得不露破绽。

武斗升级了。市中心的邮电大楼和金华饭店,被“草头王”们各占为对峙的制高点。阳台上伏着马克辛重机枪,无数间窗户被砖块堵成黑洞洞的枪眼。一开火,全城万巷空人,一片“红色恐怖”。当时的城西派出所,地处两派据点之间。任凭枪弹像蝗虫似地在飞窜,屋顶之下。冯所长仍孤守着来不及转移的档案。

一早起来,老冯拉开门,门外清扫街道的环卫工人倒在血泊之中,是被流弹打死的。凶手是谁?谁敢追查?国法何在?眼见人民无端遭难,老冯悲愤至极。当妻子趁着两派歇火的片刻安宁来拖老冯回家躲避时,他火了:“我算什么?要死也死在派出所里,就算金华城里少了一个木匠……”

当人们明白冯士际此时此刻的心境时,就不难理解在拨乱反正、健全法制的新时期,他为什么奋力开拓、从严治警、冲锋在前、屡建功勋?从1980年起,他已经连续七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省人民政府授予他“反走私斗争先进工作者”的光荣称号;他所在的城西派出所被省公安厅授予“先进派出所”的称号、荣立集体二等功、被省人民政府授予全省公安战线“先进集体”的荣誉称号,……这不是抓阄儿捡的,更不是耍嘴皮子哄的,而是冯所长带领全所干警在剑与盾的拼搏中铸就的闪光的足迹。

这阵子,木匠手艺又被遗忘啰!战友相逢,问他:“老冯,如今你那一手用不着啦?”

“哪里哪里!够用一辈子的,规矩呀、尺寸呀,天天在用。”

老冯谈笑间、爽朗豁达,把木匠和警察的界线,消失在对事业的追求之中。他知道,手中抡的还是“利斧”,拖的还是“快锯”,弃之规矩,失之尺寸,那么“九州”又怎能得以“方圆”呢?且不说劈掉锯断的也许正是自己坐在上面的那根树枝呢!

老冯有过一回“走麦城”。常说给所里的民警听:

那还是1955年的事。冯士际追了半天,抓住一个扒钱包的小偷,狠狠训了一顿。那小偷痛哭流涕,发誓不再重犯,要不,甘愿砍头。一夜过后,街上又出事了,有位乡下老汉怀揣19元钱,陪儿子进城治痨病。还没跨进医院的门,钱就被贼叼走了,害得老汉雪上添霜,拿脑袋朝墙上撞,老冯摸清底细,很快就把作案的小偷逮住。不料,那就是昨天刚饶放的小偷,老冯火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劈了一记耳光……

仅仅一记耳光,老冯写了三次检讨,追悔不已。从此,他永志不忘这“一记耳光”,时刻铭记人民警察的钢铁纪律,任凭风浪诡谲,他自有一定之规。正如歌德所说:“如果一个人有勇气宣布受到制约,那时他就有了自由的感觉。”

曾记得,昔日与这位小木匠同一天加入民警行列的,还有补伞匠、铜匠、菜农三个小伙伴。可是,岁月是无情的。那三个同伴都先后陷进了腐败的泥淖,为警纪所不容。

诱惑啊!城西的诱惑似乎来得更加扑朔迷离。街上,大小五六家录像片放映点,招徕生意的立体声喇叭中不时叫喊:“看啰!先到先看。……风流透顶,乐而不淫!”免费的赠券,成刀地送到冯所长的办公桌上,始终没能换得淫秽录像播放的“通行证”。有个腰缠万贯的店主,朝老冯眼前打了一个无声的榧子,暗示了点钱进项,“央求”他买上几份股额,只消往后高抬贵手,顺水推舟,股金大可不必掏现金,认了,就够了,而红利隔日即可送上。但老冯不领这份情,沉下脸说:“你做你的合法生意,生意再大,总还是‘股份有限公司吧!‘有限的限度,划在我的面前!”……

不知哪位哲人说过:“一个地方蹲久了,容易油”。老冯在派出所蹲得过久了,与辖区内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抬头不见低头见,问候的话,不出三句,就能跟你唠一番家常。况且他还兼着街道党委副书记的职位,手中的权力确有不大不小的效应。天长月久,从他手中经过的赃款赃物成千上万,缴获的走私舶来品,花花绿绿,但他从没沾过一点“油”。头脑还是那么清醒,目光还是那么清新,生活还是那么清泊。

这一来,“久蹲”不成其弊,而变成咱们派出所长的一大优势。党和人民放心地让他坐镇城西。站着,他是一座镇妖的铁塔;躺下,他又是一堵守关的城墙。

也许是现代人际观念的更新,人们对周围世界发生的案件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寄予充分的关注。发案时,满城争说;破案后,奔走相告;一旦成为悬案,人人心头都会罩上焦灼不安的阴影,而关注的热点发生了转移,移到了头佩国徽的公安民警身上,兴许在爱与憎的天平上会出现不应有的倾斜哩!

眼下,城西横街口的一条小巷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没听说?又闹贼了!看上去,很有可能是熟客偷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呐,这条巷里还有哪个如此不仁不义?除非就是住在巷内××号的“鬼五”张某了。他扒窃出名,“三进宫”人物——怎么?这一回叫遭偷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哎呀,是贼喊捉贼?还是“鬼五”遇到“阎罗”?

在昏暗杂乱的小屋里,张某愁肠百结,不敢张扬。报案吧,怕冯所长不会相信,无心为我追查;忍吃哑巴亏吧,他又咽不下这口气。一夜过后,他才横下一条心:告状去!

冯士际静心听着张某的诉说。

不错,张某确有极不光彩的历史,偷赌成嗜,不思悔改。他老父连病带气,一命呜呼。临终前,把这个讨债儿子托付给咱派出所:“管代……救他……”。现在,他已经向昨天告别,攒下的钱,实在是他办个体饮食摊挣下的血汗钱。等着娶媳妇哪!无论如何,也要查明案情。法律,同样为张某举起蓝色的盾牌。

报案晚了一天。老冯等不及办完手头的事,便急冲冲赶到张某的家中,察看现场。谁知张某早年习于浪荡,至今是门不上闩、桌不上锁。他包藏在抽屉中的那笔钱,对小偷来说,可以轻而易举地下手,而且不留下丝毫的痕迹。这给老冯的破案,带来了麻烦。

“你回忆一下,近来几天哪些人与你有过交往,到你家来过?”老冯四下打量屋里的一切,觉得并不陌生。当年来这里缉拿张某,如今为他解愁——终极目标是一致的。

张某傻瞪着蒙着尘垢的屋梁,回想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老冯俯下身,悄声问道:“你说的这些人中,哪几个最可疑?”

顿时,张某浑身一颤,惊恐地扫视一遍紧闭的门窗:“冯所长,我不敢说谁是谁不是,疑心生暗鬼,我哪能随便诬告人呢?你知道,我过去对不起隔壁邻居,……怀疑开去,人家岂不当我乱咬好人的疯狗?”

“你报案,我相信你。可你也该相信我呀?摆出疑点,还不是最好的证据。办案时免不了的。真有什么惊动,我挡着,你还担啥个心?”

孤寂的心,得到了温馨的抚慰;单薄的身板,偎依在刚强有魄的胸膛上。张某把他的心思,向敬畏的冯所长和盘托出了……

线索,简直是飘渺的,但又是唯一的。凭借这一点,老冯调动在这一区域多年摸底的情况积累,零碎的,偶然的,反常的,集中在一块,努力想把作案者的嘴脸凸现出来。随后,他又去街头巷尾,和居民闲聊家常,听听有什么新鲜事。忽然,他听人说,隔壁弄堂的吴某近来一改往常的邋遢相,一夜之间换上了西装皮鞋,好比“叫化子穿龙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冯正想打听这个嫌疑对象近日有否反常迹象呢!这倒好,搭介上了。于是,他径直找上门去。

“这几天,你去过张某的家吗?”老冯开门见山,单刀直人。

“嗯,去过一下。借了一包“金猴”烟……对,昨天。”吴某开始局促起来。

“当时,你看到了什么?”老冯已经清楚,张某的钱,只有在吴某面前露过眼。这一问,对心地坦荡的人来说,是不难答复的。

“什么也没看见。……哦,他香烟还有几包。”

怎么样?瞧,欲盖弥彰,露出破绽了。老冯话峰急转,劈头就问吴某身上崭新的西装革履的来历。既然新买的,钱从哪里来的?

吴某万万没想到冯所长问得这么仓猝,一时不知该怎么搪塞才行:“钱当然是我自己的啰!”

“不对。你没有积蓄,赌钱还欠78元!”

“你,你怎么知道?我工资刚发……。”

“你们厂不会提前一个星期发工资吧?借香烟那天,告诉张某你兜里还有几分钱?”

“我没说!”

“说了。两分钱,不够一盒火柴的钱!”

此刻,吴某的爸爸进屋来,一见派出所长的脸色,便知儿子闯祸了,连忙问老冯。

“最好问他。他说了,事情就好办!”

说罢,老冯就赶去市公安局参加会议。

次日上班,等候在派出所门前的张某迎上来,紧紧攥住冯所长的手说:“幸亏,幸亏!钱都送回来了,一分不少。吴某乱花掉的钱,他爹垫上的……冯所长,我心中有数,看我的!”

果真,张某也长了一双警惕的眼睛,抓住混在人群中的扒手,就有8个。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老冯的警官生涯中,常有许多料想不到的奇遇,而每一次相遇,他总是扑迎上去,撩开迷离的幔帐,在强者的微笑中崭露锋芒。

又一个盗窃犯在城西落网了。当抖开案情时,殊不知案中有案。

这个从仙居窜到金华作案的惯犯柯某,三天前,他翻墙撬窗,在某宿舍楼里盗窃,正在翻箱倒柜时,门外传来主人开锁的声音。柯某猝不及防,慌乱地躲进床下。可是,什么都没偷到手,事情就暴露了。主人拖出柯某,把他浑身上下搜了一遍,搜出了从别处偷来的280元钱。在主人看来,因祸得福的运气来了。他把280元塞进自己的腰包,在一种肮脏的默契之下,柯某被放虎归山了。但这里刚脱身,一个拐弯,又翻进另一幢宿舍去偷……三天中,柯某连续作案,撬了五户人家,窃得赃款1000多元。

“卑鄙!”冯士际一腔怒火,从牙缝迸出的只有两个字,诅咒的是吞赃纵贼的那家主人。

主人被传到派出所,这位朱某,还是本市某交通部门的党员干部哩!他仪表堂堂,举止有度,毫无柯某那样猥琐卑下的神情。也许在他的生活中,从没意识到派出所的存在会对他产生什么作用。但是一听到传讯,他便知“无事不登三宝殿”,早早盘算起滑头刁钻的心计。

没等冯所长发问,朱某就合掌托上一叠钞票:“上交国库、上交国库。”瞧那模样,似乎不是私吞的赃款,而是他慷慨解囊的捐款。当责问前因后果时,他才怅惘地开始交代。临了,他一再强调自己是“偶尔失足”,愿意接受派出所的帮教。

缴回赃款,柯某一案可以了结,而朱某一案,才开了头。

老冯不明白,为什么刚打发朱某回去听候处理,就有说情的电话打来?为什么去朱某的单位调查,那些头儿过于夸张地为朱某评功摆好,似乎朱某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

不管如何,吞赃纵贼,没有“下不为例”可言。一之已甚,岂可再乎?冯所长果断地对朱某作出了行政拘留15天的处罚。

朱某不服,向市公安局提出上诉。随之而来的是“关系网”的触角,渐渐伸向城西派出所,又渐渐向党政机关迂回。轮番说情,软磨硬缠,其漩涡中心是咱们的冯所长。

“不要帮倒忙啦!”老冯对上门的说客,始终这么一句话,他没有剩余的精力来对付这些鸡零狗碎的扯皮。不然,他就失去了治安前沿指挥的战机。

五天之后,朱某的上诉被市公安局驳回:维持原裁决,再加罚款20元。这不须再解释一遍吗?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如同不愿理会软磨硬缠的说情一样,冯士际也从不沉醉在感谢和钦佩的颂歌之中。他知道,对于一个年过50还在一线指挥的警官来说,时光是有限的了。同龄的同事,不都是1984年就退居二线了么?他渴望战斗,超负荷地奋战着,高效率地工作着,为人民除害兴利……

1987年的新年钟声响了,冯士际的派出所长生涯结束了。他将走向市公安局治安科的新岗位,直接指挥全市100多个派出所……

城西派出所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会。30年中,冯士际主持过多少欢送会,他已记不清了。但他不会忘记,在城西这片特殊的战场上,已经锤炼出8个出类拔萃的警官。每次欢送,他都感叹:后生可畏。如今,自己也要离去,可已是54岁的老辈了。一生甘苦,此刻都涌到喉头,暖烘烘的。

今天,所里每一个同志参加欢送,都是一个双数。已婚的,偕同妻子来;年轻的,邀请父母来。冯所长的妻子也兴致勃勃地来了。这位婺剧名旦、著名的戏剧家,默默地为丈夫的事业尽心作出了奉献,此刻才和大家分享到一片欢悦。

所长,请收下你的部下赠送的礼物——中国大百科全书《法学》卷,而你,留给咱们的是最宝贵的“大百科全书”。那满柜满箱的资料档案,凝聚了你大半辈子的心血,闪烁着人民警察的警威哟!

是啊,警威——中国民警之魂!

她不就是咱们的冯所长一生为之向往追求的辉煌之巅吗?

让历史告诉未来吧!冯士际在离开派出所的100多个不眠之夜,奋笔疾书,写下五六万字的专题论文。他穿行在历史的长廊之中,重新检阅走过来的每一个脚印,把30年的漫长岁月,浓缩到胸臆之间,于是,繁杂的,凝聚了;平凡的,升华了。他深情地呼喊:

啊,警威!人民需要您!

分类:报告文学 作者:胡 振 期刊:《啄木鸟》1988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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