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空无星,沙漠里死黑死黑的。四十多米高的井架天车上的荧光灯倒是通宵达旦亮着。但,视线被黑暗磨蚀得麻木迟钝了,怎么看,那灯光都晕着一圈雾气,像都市电线杆子下站着的忧女怨妇的眼睛,湿漉漉的。钻机“轰轰轰”地奋力鸣叫,声音像蒙在被子里,闷气得很。
5678钻井队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打钻的这口井,叫“沙东6”,目的层在五千多米下的石炭系。这是古漠油田公司进军沙漠腹地的一口历史性的探井。公司总经理下了军令状:一定要在沙东6,抱个“大金娃娃”。
沙东6公开招标时,5678老队长过五关斩六将,信誓旦旦,以一百天完钻的庄重承诺,一举拿下承钻权。对手们气得差点咬掉牙,瞪眼叫嚣:5678,老子看着你们立着进沙漠,躺着出来!
不幸被对手言中。沙东6的钻进不怎么顺,刚刚进入“二开”,便遭遇松散砂岩。总公司把专家从北京请进沙漠“会诊”,夜以继日地干了一个月,钻头才通过了砂岩层。
沙东6倒是通过了砂岩层,可老队长却倒下了。一照“CT”,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骨头上了。不久,便去了另一个世界。
老队长一走,5678像塌了半个天。总公司张经理开着四个圈奥迪,进沙漠安抚大家,说沙东6是希望之井,北京总部那边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呢。咱就是拼死,也得让这个大金娃娃光荣诞生。张经理还说,5678具有勇猛善战的光荣传统,老队长九泉之下,也盼着你们打一口高产井呢!
张经理的话,把胡杨的眼圈说得红红的,正把眼泪往回憋呢,张经理突然叫了声:胡杨!胡杨一愣,直着眼睛看张经理。张经理也直眼看着他,下了一百年不动摇的决心似的说:从现在起,沙东6的钻进,由你来主持!
张经理钻进奥迪,消失在沙海中。接着,就有小道消息传出,说胡杨要接老队长的班了。
这年头,小道消息一般都从大道来。胡杨从张经理一百年不动摇似的决心中,看到了希望。胡杨年轻,又掌握着刹把子,在这帮青蛋子中,具有领袖地位,把5678管得风调雨顺,不成问题。再说,在井队苦了几年,但凡有点能力的,谁不巴望混个一官半职?至少多拿几张百元大钞。还有,万一哪天伯乐慧眼顿开,把千里马推进公司大楼,混个科长处长什么的,百元大钞,那可就不是一两张的事情了。
胡杨哪里知道,巴望渴望升迁的,何止他区区一个沙漠钻井队的司钻?这不,袁子华就挂着“副队长”的头衔来了。
袁子华个头中等。肉乎乎的脑袋,疏淡的眉毛呈倒八字挂在一张团团脸上,细眯眯的眼角向上挑着,一副娘胎里带来的笑相。前年,他钻井工程学满毕业,分配到公司机关。按他的说法,是混日子。倒不是混不下去了,而是混得实在空虚。机关那块弹丸之地,总经理和党委书记,一个是座山,一个是条河。山有山脉,高高低低。河有河系,支支流流。袁子华怕万一摸不清山高水深,一脚趟进急流险滩,今生今世都无翻身之日。再说,他的上司三十有八,退居二线还有个十年八年的。他做过盘算,等科长熬到处长让位,自己已经过了科级年龄段了。与其坐冷板凳耗费生命,倒不如绕过急流险滩,做一次仕途之旅的迁徙。说不定基层苦上两年,还能爆个“二进宫”,迁回机关主持某某部门工作的冷门呢。于是,他毅然递上“下基层锻炼”的一纸报告,来到了5678。
面见钻工那天,袁子华抱拳施礼,一迭连声“谢谢”,却没赢得惯常应有的热烈掌声。钻工们替胡杨抱打不平,对袁子华自然是不会以笑脸相迎的。胡杨站在钻工后面,一言不发。傻瓜都他妈明白,只要沙东6得手,金灿灿的光环,无疑将罩在袁子华的脑袋上,队长前面那个“副”字,就甩进沙漠了。重重的失落将胡杨的心坠入谷底,却无法诉说,也无处诉说。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远离公司里的那座山,那条河。他爬不上经理那座山,也趟不过书记那条河。想到这里,他觑眼向笑眯眯的袁子华投去一瞥。穿过钻工们厚实的肩膀,袁子华看到胡杨那一瞥中的冰冷。钻工们低语着散去,不知谁大声说:真他妈的“鸠占鹊巢”。
谁是鸠,谁又是鹊?袁子华禁不住暗自发笑。毕竟是沙漠钻井队,不比机关职场风雨骤。钻工们的表现,袁子华心知肚明。胡杨心里那点小九九,简直就是玻璃杯子装水,他一眼看穿,心里笑笑而已。他不想把机关那些肠肠肚肚带进沙漠,引出旁枝斜杈来。顺利拿下沙东6,才能胜算!这口井,是他的“业绩工程”。业绩这东西,是仕途的基石。
二
这是泥浆工苏霄舞这个工作段的最后一个夜班。井队实行大轮休制,沙漠里工作半个月,回到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市区休息半个月。
值班房离钻台百十米。天蒙蒙亮的时候,苏霄舞去泥浆池例行巡检。完毕之后,她抻着脖子向钻台方向看了看,胡杨正弯着腰,好像在捡什么。钻台上,除了钻杆细细地往地层里钻,就是些铁疙瘩,有什么好捡的?不过,无论胡杨在干什么,只要看上一眼,苏霄舞的心,就踏实了。她带着踏实的心回到值班室,把泥浆液位、比重数据密密麻麻、工工整整记录在案,就等着交班了。
苏霄舞是学地质的技校生,三年前分来5678当泥浆员。如今,下岗比就业容易。一个技校生,又是女的,能在钻井队当个泥浆员,苏霄舞的福气不浅呢。
苏霄舞个头不高,又胖,显得圆鼓隆咚的。只是,苏霄舞的胖,不是那种虚胖。她胖得紧致。四肢圆润,结实的乳房挺在胸前,走起路来一颤一颤,招人惹眼的。她的皮肤不那么白,却细腻饱满,五官小巧精致,生动得很。除此之外,苏霄舞还很会穿衣打扮,沙漠里一身信号服,宽宽松松,大大方方。回到基地,则一款休闲装,该遮的地方遮得一丝不苟,该露的地方露得恰到好处。若不是胡杨先入为主一举拿下,5678的青蛋子,打苏霄舞主意的,还不少呢。还有,苏霄舞的妈给了她一副好嗓音,走到哪儿,百无禁忌地把“辣妹子辣妹子辣不怕,辣妹子辣妹子不怕辣,辣最把辣妹子怕……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的歌声带到哪儿。寂寞的5678,因了苏霄舞而活泛而有了生气。另外,苏霄舞那张嘴,嘎嘣溜脆,厉害得像刀片儿。谁若惹了她,就连青蛋子都汗颜的话,她出口就是。可苏霄舞却把泥浆员干得认真负责,她的班日,没发生过任何数据错报、漏报问题。
袁子华一到5678,就老熟人似的“小跳舞小跳舞”地叫。苏霄舞已经是胡杨的未婚妻了,袁子华那么没上没下地叫来叫去,叫得胡杨心里恨出个洞来。
说是未婚,其实,该做的事都做了。胡杨已经把苏霄舞睡了。现在的年轻人,不在乎这个。现在的年轻人,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但,苏霄舞还是很在乎的。
苏霄舞来5678时,胡杨当司钻已经当得很老迈了。
“胡杨”,是特有沙生植物。有着生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的坚强品性。来来回回沙东6,需途经一片胡杨林子。远望那片或顽强生长,或干枯伫立,或卧而不朽的胡杨,苏霄舞每每感慨和感动,一次两次三次地有感而发:多么悲壮刚烈沧桑凄美的胡杨啊。
苏霄舞因钟爱沙漠里的胡杨,而动情于身边的胡杨。胡杨身材挺拔魁梧,棱角分明的脸上,剑眉亮眼,就是皮肤黑且粗糙了点。沙漠风吹沙打的,哪儿找奶油小生去?苏霄舞与胡杨钻台上下处了一段时间,大轮休回到基地,酒吧狂饮,迪厅劲舞,出双入对的,那些腻歪人的爱呀不爱的话没说几句,就觉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有一天下了夜班,回到板房,放下水杯,胡杨就要直奔主题。苏霄舞将圆鼓隆咚的身子在窄床上摆成一个“大”字,直逼鼓鼓的胡杨:说,你这辈子就喜欢我一个。胡杨猴急着说:就爱你一个,你一个。苏霄舞这才幸福地让胡杨进去了。如今,哪有一辈子只喜欢一个女人的男人。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喜欢一辈子,做梦去吧。可苏霄舞真的做起梦来了。
胡杨曾经谈过几个女孩。但时间都不长。女孩子们与胡杨分手的理由惊人地相似,都嫌他学历浅,整天油脂麻花不说,一年四季,出戈壁进沙漠,没一点社会地位。学历浅,社会地位低下就算了,还歪得不行,动不动发臭脾气,骂起人来粗俗不堪。都说,一个好女人,是一所好学校。进了苏霄舞这所学校,胡杨的脾气真的乖顺了不少。把一个大灰狼变成小绵羊,苏霄舞从中获得了成就感,成就感中又滋生出幸福感。一个被自己爱得不行的男人爱一辈子,苏霄舞把梦都笑醒了。但,胡杨还是将苏霄舞的幸福,撕得七零八碎。那是后话了。
井队是沙漠里的游民,打一口井,换一个地方。游民们走到哪里,就把营地带到哪里。营地由二十多节列车房呈三面包抄之势而成。站在四十多米高的井架上俯瞰,沙海如潮,营地呈着一个小小的“凹”字,像一座远离尘世的部落。进得列车房,一节一节的车厢肩并着肩,两竖一横,内写了一个“凹”字。钻工们就称内写的凹字为“凹道”。凹道里,是一间挨着一间的宿舍。每间宿舍安放上下四张床,挤是挤了点,可比起地窝子年代,那可是天壤之别啊。
天大亮了,胡杨从机声轰鸣的钻台上下来,甩着两条长腿,低头向营地方向而去。苏霄舞跑出值班房,“等等我,等等我呀”地追上胡杨。他们有约,这个大轮休,去即将开盘售楼的碧云花苑看房。听说,前十名交付定金,房价下浮百分之三呢。他们计划,明年春节,井队冬眠的时候,举行婚礼。
回基地的汽车,泊在营地后面。苏霄舞轻轻松松哼着“辣妹子辣妹子辣不怕”……顺着凹道往外走。袁子华一声“小跳舞……”苏霄舞站住了。袁子华说,跟你商量个事啊,刘燕的爸病重,请假了,你连个班吧。
说实在的,苏霄舞不想连班,与心爱的胡杨一个沙漠,一个基地,一别半个月,形单影只的日子怎么过?但又一想,连班是要计加班费的,而且双倍。沙漠里辛辛苦苦,一个月下来,扣除百分之三十的风险抵押金,就那么几张百元大票。自从定下婚礼日期,苏霄舞就很抠门地算计钱,连化妆品都从简了。口红随便买支冒牌“CD”,就往嘴上抹。她要省出钱来,置一套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复式房,按欧式风格装修。欧式装修,当然要配欧式家具。电视要新款“正投”,54英寸的。还有洁具、卧具、餐具、茶具、酒具……井队这活儿,太苦太累、太单调,不是人干的。苏霄舞带着拯救胡杨的责任感,耿耿地想,她要让最苦、最累的胡杨,享受最舒适、最优雅的生活。无论如何,走上婚礼的红地毯,脚底下得铺满“银子”呢。想到这里,苏霄舞学着香港警察的样子,五指扯平,顶住太阳穴,冲袁子华说:Yes,sir!
那一幕,胡杨都看在眼里,苏霄舞过来,他黑着脸说:发啥贱呢你?讨他欢心啊?苏霄舞奇怪地说:怎么啦?惹你哪根神经了?胡杨“呲”了一声,“Yes,sir”、“Yes,sir”,不屑地重复了两遍。苏霄舞推胡杨一把说:搞个笑都不行啊?是不懂幽默,还是心眼儿忒小啊你?见胡杨依然黑着脸,又说:别给我看脸子啊,小心我跟你掰。腮帮子在一边起哄:啥时候啥时候?红磨坊那边待嫁的小姐们列队恭候呢。苏霄舞脖子一拧,神采飞扬地说:住豪宅开香车的小老板等我把鸡脖子等成鹅脖子了。腮帮子正要说话,胡杨一把搡开他,没好气地说:瞎鸡巴嘚嘚啥?一边待着去!
胡杨黑着脸,直到车轮启动,都没看苏霄舞一眼。苏霄舞冲着绝尘远去的汽车,尖声高喊:臭胡杨,大坏蛋……
胡杨心里憋着不快,回到市区,挨个场子赶酒喝,喝得昏天黑地,场场“井喷”。回沙漠前一天晚上,又喝高了,嚷嚷着要去练歌房。腮帮子知道胡杨心里的苦,便戳戳几个小兄弟把他歪歪斜斜扶进“红磨坊”。红磨坊里小姐如云,一见生意来了,苍蝇似的贴上来。一个浓妆艳抹,领低胸坦的,一屁股坐在胡杨身边,嗲兮兮地说:哥哥,美眉还没吃晚饭呢。胡杨把美眉看了半天,心疼地说:天都亮了,咋还没吃晚饭呢?说着,掏出一张大钞,塞进美眉的乳沟。
把钱看得很重的腮帮子一把从美眉乳沟里抽出大钞:唉唉唉,该上哪吃上哪吃去,晚饭我们还管哪?胡杨一半清醒一半醉,从腮帮子手里抢过大钞,重新塞给美眉:吃去吃去,吃龙虾鲍鱼去。那美眉机灵得很,把大钞一捏,扭着水蛇腰走了。
其实,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偏偏腮帮子心疼那张大钞。心疼在心里疼就算了,他偏偏把那疼带回到沙漠。腮帮子不但把钱看得比较重,还是个话篓子,爱瞎掰。整天“嘚嘚嘚嘚”,话多得像沙漠里的沙子。爱嘚嘚就算了,还一脑子浑水,什么该嘚嘚,什么不该嘚嘚,什么该对谁嘚嘚,什么不该对谁嘚嘚,整个一脑袋糨糊。刚回到沙漠,他就把红磨坊的事给嘚嘚出来了。
餐厅设在凹道的一头,两节列车房连起来的。两排快餐桌紧挨着板壁,中间一条很窄的甬道,胡杨那种身板,两个人侧着肩将将通过。苏霄舞坐在身上带着酒精气味的胡杨身边,与腮帮子脸对着脸。腮帮子鼓着一嘴过油肉拌面说:一张老人头,嘴没捞着嘬一嘬就算了,连手都没……还说着,胡杨的大头皮靴在桌子底下狠狠跺了他一脚。是钻工专用的劳保皮靴,外翻毛,看上去牢不可破的。腮帮子惨叫一声,连面带菜,喷了一桌。苏霄舞对歌舞厅那些花花哨哨的事,心知肚明,腮帮子一吐口,她紧致的圆脸就松垮下来。腮帮子的叫声未落,她小嘴一闭,操起盘子扣在胡杨头上。拉面里拌着青辣子西红柿炒鸡蛋,胡杨顿时一头一脸黄红绿。苏霄舞起身要走,又不解气地转过身,胳膊叉腰,伸出滚圆的一只脚,照着胡杨的腿狠狠踢去,并凌厉地骂了声:流氓!
胡杨横眉竖眼捏着拳头站起来时,苏霄舞已经发疯似的跑出餐厅,出了凹道,跳上汽车,离开了沙漠。
三
苏霄舞这一跑,跑得真够远。她先是南下去了深圳,然后北上折回西安。去深圳,是去散散心里的恶气。在深圳,形单影只地穿梭在人与人的肩膀中看高楼大厦,去大梅沙、小梅沙观蓝天碧海,心里不由爬出“离岩何堆堆”的孤独感和漂泊感。于是,她与两个西安石油大学读研的小姐妹取得联系,然后奔往古城。小姐妹陪苏霄舞拜谒黄陵、黄帝陵。在杨贵妃洗过澡的土池子旁边开导她,说人生苦短啊。皇帝怎么样?不就留个大脚印子给后人踩。贵妃又怎样?美名传千古又怎样?不就留个马嵬坡前草萋萋?你凭啥苦自己?火车坐慢的。慢就算了,还硬座。钱能生崽儿?傻!还有那个胡杨,他以为他是谁呀?白马王子?
苏霄舞大彻大悟,返程买了特快列车票,而且是卧铺。卧铺不说,还是下铺。论价格,特快比慢车贵,下铺比上铺贵;论速度,特快的轮子转起来嘁哩喀喳,似骏马奔腾。慢车的轮子轰隆轰隆,如老牛拉耙。慢就算了,还凡站必停,鸡鸭猫狗,是人不是人都上;论服务,卧厢列车员清茶入杯,柔声细语问:您还需要点什么?慢车列车员耷拉张脸,把她新新一双旅游鞋当垃圾扫出去老远;论环境,卧厢独立成间,卧具雪白,乘客轻装简行,话不高声。慢车车厢,蟑螂爬出椅背夹缝满处游走。上车的拖儿带女,大包小包,还“呲呲”随地吐痰。苏霄舞不由感叹:价格真是身份的名片啊。
列车的正点发车时间是12时52分。车帮上标着西安——乌鲁木齐。
苏霄舞拖着行囊,神清气爽地走进车厢。安置了行李,心情很好地展铺卧床,拿出书摊上买的盗版《别白活一回》。一目十行,刚翻几页,顶灯熄了,夜灯亮起来。夜灯的光线从车厢底部射出来,柔柔的,是苏霄舞理想中的欧式卧房的感觉。想到欧式卧房,苏霄舞就开始恨胡杨。恨着恨着,就睡了,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在沙漠里狂奔。胡杨在井架天车上冲她摇手嘶喊:马惊了把你甩下来摔死……耳边劲风疾吼,苏霄舞身子一挺,往马屁股上狠抽一鞭,嘶声大喊:小心,井架倒了砸死你……就看到井架慢镜头似的倾斜,轰轰隆隆倾轧而来。苏霄舞浑身一悚,惊厥中睁眼。睁开眼睛,又是一阵惊厥。眼前杵着一个黑影。夜灯效果下,黑影头大身子小,只能看到两只黑洞般的眼睛,妖魔鬼怪的样子。她本能地蜷身抱臂,正要喊救命,一只叉着五指的手,熊掌般地冲她而来。一种自卫的本能,苏霄舞张嘴迎了上去,不偏不倚,正好咬住一个指头。魔鬼被咬痛了,从嗓子眼“咕噜”出一声闷得可怕的低吼,本能地想抽出手指。偏偏苏霄舞咬紧牙关不肯脱口。魔鬼急于脱手,猛地一抽。瞬间,口腔被撕裂般的痛。苏霄舞惨烈地尖叫一声,猛地起身扑向魔鬼。魔鬼躲闪着,却难以摆脱苏霄舞的撕扯。两人厮扭在一起,难分难解的时候,车厢里突然灯光大亮。突亮的灯光把熟睡的旅客惊醒,一张张睡眼惺忪的面孔从卧铺上探出来,惊恐地搜寻尖叫声的出处。一胖一瘦两个身穿制服,头顶大盖帽的匆匆而来。瘦的袖箍上标着“列车长”,举止有点娘娘腔。他看了看苏霄舞和魔鬼说:你们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苏霄舞松手正要说话,魔鬼却抢先赔笑说:她……哦,我们闹了点小矛盾……胖子是乘警,眼睛里布满血丝,神情中充满怨怼。想必好梦被苏霄舞的尖叫惊扰,他难掩怨怼地打断魔鬼,厉声说:有啥矛盾不在家里消化,跑到火车上闹!告诉你啊,火车上也要构筑和谐,家庭暴力要受法律制裁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苏霄舞难以应对,只是急于强辩:谁跟他家庭……我不认识他!乘警把怨怼转向苏霄舞:你们女人啊,有一个是一个,就爱走极端。好起来亲哥哥蜜姐姐,翻脸什么都不是……罢了罢了。他抬眼扫一圈卧铺上的脑袋,极其烦躁地说:人家都要睡觉呢。你们两口子的锅碗瓢勺回家纠缠去。说罢,冲列车长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走出去几步,乘警又止步回头,盯着魔鬼上下看了几眼,才快步离去。
卧铺里的脑袋都缩了回去,车厢里安静下来。嘁哩喀喳的车轮滚动声又格外隆重起来。苏霄舞气哼哼跌坐在铺上,抬眼看魔鬼,额头贴着创可贴,充血的眼球像两只灯笼。明亮的光线下,面色死灰,面相狰狞。
魔鬼看着乘警和车长的身影走向车厢尽头,身后传来苏霄舞恶狠狠的斥责:怎么没把你指头咬断?魔鬼转过身,见苏霄舞指捏门牙,前后阖动几下说:这撼齿之恨,明天再清算!魔鬼讨饶地对她点头,摇手,拉着卧铺的撑杆向后,身子重重跌落在靠窗的小椅上。
车灯熄了,夜灯亮起来,车厢里昏昏暗暗的。苏霄舞躺下去,拿出随身听,把麦克插在耳朵上……我把我的一生交给了你,我就是你的行囊,从此不论天涯海角,我要跟你远航……《枕着你的歌声入眠》,催眠曲似的,不一会儿就把苏霄舞催得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苏霄舞起身拉开窗帘,探身向前。列车在河西走廊上奔驰,满眼一片荒凉。站台上,兜售食品的手推车就像老鼠追大米,与火车赛跑。苏霄舞拿出化妆盒,对着小圆镜简单几下,眉黛目亮,腮红齿白,样子就出来了。放下妆盒,上下嘴唇一合,松动的门牙遗痛依然,不由得想起魔鬼来。看了看他昨夜座过的靠窗小椅,空着,只有窄窄的小几上横躺着的一把匕首。又看看上铺,也空着。苏霄舞似乎不甘心,从车厢这头到车厢那头走了一趟,都没有。她想,这魔鬼,怕我跟他算这撼齿之仇,逃了。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好笑。
苏霄舞百无聊赖地熬过一天又一夜,快到终点站时,车厢里没剩几个旅客了。她吃了一碗泡面,拿起《别白活一回》,翻了几页,双眼发涩,把书一扔,又睡。
是列车员把苏霄舞叫醒的,问她是不是想坐回西安去?苏霄舞一激灵,抽身而起,车厢里已经空了。她慌乱收了东西,拖着箱子,背起包就走。列车员喊:谁的匕首?
苏霄舞回头,躺在茶几上的匕首,寒光凛凛。
四
进沙漠的班车泊在路边。苏霄舞一路小跑,慌慌张张上了车。座位里的脑袋像杵在地里的萝卜,一个萝卜一个坑。她咬唇发愁没座位,就听到腮帮子“苏霄舞、苏霄舞”的叫声。向后一看,腮帮子正冲她招手呢。也就二十来天,腮帮子的两腮被击了一拳似的鼓起来好多。她顺着窄窄的通道走到车尾,腮帮子往旁边挪了挪,挤出屁股大的地方,鼓着腮,吃惊地问:你咋烟一阵不见了,云一阵又回来了?苏霄舞在屁股大的地方落座,得意地把脸仰得老高,说:想不到吧?腮帮子不顾苏霄舞躲闪,凑过去遮住她的耳朵,叽叽咕咕说了句什么。苏霄舞挨了针扎似的跳起来,尖声问:啥?凭啥让我下岗?高靠背里的萝卜齐刷刷拧过头来。腮帮子一把按下苏霄舞,不耐烦地说:喊啥喊啥,当是评先进啊你?真是的。苏霄舞脸色煞白,不再说话。腮帮子轻声说:别回去了,借机离开沙漠……这话又把苏霄舞惹了:离开沙漠我到哪去?腮帮子被噎住似的,不敢再嘚嘚了。
沙漠公路像黑色的缎带,夹在高低起伏的沙丘中。这一路,车行四个多小时。阳光作用下的沙漠阴影幻化为一片金屑般的波浪,汽车犹如一艘逐浪的小艇,驱赶着金屑,一波一波地向前。
苏霄舞直奔餐厅。餐厅也是会议室,交接班的会,都在这里开。两个班的钻工半个月一见,热闹得能把餐厅翻个底儿朝上。胡杨胡子拉碴,黑着脸坐在角落,闷头抽烟。袁子华站在门口,眼睛在一个个钻工的脸上扫过,钻工们的喉咙顿时被捏住。他敞开嗓门说:我把上个班的进尺公布一下啊……上个班进尺达到459.63米。咱队的最高进尺是601.34米。加减法你们会。自己算一算,差多少。这其中可能存在客观原因。但是,5678屡战屡胜,这么说吧,困难不要讲,办法自己想。下个班,一定要把欠下的进尺补回来!
袁子华又啰唆几句安全方面的问题,便宣布散会。胡杨耷拉着脑袋往外走,从苏霄舞身边过去,目不斜视。苏霄舞斜他一眼,又闭上,得意地晃了晃身子。
苏霄舞换了信号服,从宿舍出来,往凹道外面走。袁子华迎面走来。走过去了,又转过身,斜着眼儿打量她。苏霄舞看了看袁子华阴晴不定的脸,又上上下下看看自己说:咋的啦?队长?袁子华没好气地说:好意思问!
苏霄舞抿了抿嘴唇,一路小跑到值班室。刘燕已经先她之前接了班,正在填写接班记录。苏霄舞说:咋回事?刘燕说:啥咋回事?苏霄舞说:你爸病好了是不?刘燕嘟着嘴说:你问队长去呀。苏霄舞推开刘燕说:你爸病好了你就来抢我的饭碗是不是?语气里只怪刘燕的爸不死。刘燕不满地说:你这人咋这样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胡杨不知从哪过来,油脂麻花站在门口,高声粗调地吼道:要疯滚沙漠里疯去!苏霄舞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说:我回沙漠可不是为你。以为你是白马王子啊?骂谁呢骂?胡杨瞪着眼睛说:谁该骂骂谁!苏霄舞毫不让步:该休息了赶快滚,赖在沙漠里干啥。离了你钻头转得更快!胡杨一步冲到苏霄舞面前:沙漠少了姓苏的更消停。地球离了我胡杨不行!手指与鼻尖分寸之间,却没震住苏霄舞,她“呲”了一声:那是,鸡窝里没了公鸡,母鸡急得咯咯叫呢。胡杨顿时气歪了嘴,忍了又忍,还是狠狠一巴掌,抡了过去。苏霄舞圆乎乎的脸蛋儿顿时隆起五个指印。
胡杨转身要走,苏霄舞疯了似的扑上去,一手拽住他的后衣领,腾出一只手和脚,在他后背上猛下功夫。刘燕吓得不知所措,“袁队袁队”地喊着,向营地跑去。
五
袁子华身后跟着一个生面孔,正一步一步向井场走来。老远看见苏霄舞和胡杨不明不白地搅和在一起,心里就窝火。苏霄舞喘息未平,袁子华已经立在面前,带着恼怒呵斥:这是啥地方,啊?要亲热回家亲热去!
苏霄舞捋了捋散乱的头发,气哼哼转向袁子华,正要开辩,却突然张圆了嘴,吃惊地盯着他身后,颤颤地叫了声:魔鬼……
魔鬼毫无反应,平静地看着苏霄舞。他一脸菜色,额头上的创可贴脏兮兮,虫子似的。袁子华看了看苏霄舞,又回头看了看魔鬼,狐疑地问:你们认识?魔鬼摇了摇头肯定地否认:不。不认识。袁子华对整理领口的胡杨说:这个人给你了,今天开始考勤。胡杨把魔鬼上下打量一番,不容置疑地说:我这不是钻井培训班。袁子华让着胡杨:你不是嚷着要场地工吗?说完转身指着胡杨对魔鬼说:这是司钻胡杨。魔鬼伸手自我介绍:万里……胡杨没接应,转头向井场一侧努了努嘴,冷巴巴地说:去吧。
万里顺着胡杨的嘴望去,水泥袋子鼓着圆圆的肚皮,密密集集地码着,山似的。一个浑身灰扑扑的“盲道”从山上拉下一袋子鼓肚皮,奋力扛上肩,一路小跑向泥浆池。在井队,那叫“场地工”,负责把钻台上甩下来钻杆排上管桥、给接头的螺扣上黄油、清理井场周围的油污、运送水泥,等等;总之,都是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力气活儿。这些人都是从社会上招的临时工,不占编制,是廉价劳动力。钻工们并无恶意地叫他们“盲道”。万里想了想,默不作声地走过去。
袁子华用商量的语气对胡杨说:我今天回趟公司,你再连个班?胡杨懒懒地闭了闭眼睛,看着远处的沙漠没说话。袁子华又说:让万里先住在你宿舍里。眼下就你那里还空着一张床。
袁子良说完转身要走。苏霄舞跟在他身后说:袁队,那我干什么?袁子华说:你要是不回来,我还停钻等着你?苏霄舞说:扣工资还不行吗?袁子华说:说得简单!苏霄舞顿时白了脸,带着哭腔说:太绝情了,你让连班,我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被井队开除了,让我怎么见人啊?袁子华说:这会儿知道丢人啦?队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坑都满啦。苏霄舞说:连魔鬼你都收下了,就容不得我?袁子华莫名其妙地说:魔鬼?苏霄舞说:那个万里。袁子华“呲”了一声说:扛水泥、甩单根,你干得了?苏霄舞身子一拧,嘟嘟囔囔:反正我不走!
苏霄舞跟在袁子华身后进了队部,坐在桌子对面盯着他。袁子华说:跟我合署办公啊?苏霄舞仰着头说:把队长帽子戴我头上,没准比你干得好呢。袁子华一下笑了:说你胖,就喘上了。苏霄舞嘟起嘴说:我是跟公司签了合同的。要走,也得先解除合同。我不签字,谁让我走就是违法!袁子华说:钻政策空子倒有一套。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清洁公司走了个人,你先顶着吧。苏霄舞顿时直了眼睛:叠被子?擦桌子?刷马桶?倒垃圾?袁子华说:是走是留,考虑好啊。说完,操起黑皮包出门。
六
胡杨走进食堂,腮帮子正把夹着香豆子的花卷往嘴里塞。那是一种典型的北方面点。只是,香豆子的味道,不是每个北方人都受用。比如,胡杨一闻那种香味就反胃。他大声问厨师:没别的吃头儿吗?拉面、饼子,米饭也行。厨师听话地转身进了后堂,不一会儿,端出一碗米饭和几种炒菜混在一起的盘子。胡杨开箸大吃。腮帮子说:那个叫万里的盲道,咋不像盲道?胡杨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抬起头:不像盲道,像啥?腮帮子说,干活挺麻利……还……胡杨打断腮帮子:吃你的香豆子吧……
话没说完,万里出现在门口。他环顾一周,在靠门的椅子上落座。一头浑水的腮帮子不识相地热情招呼:来来,坐这儿来。万里起身,走过通道,在腮帮子身边坐下。腮帮子指了指盘子说:吃吧,味道好极了。万里点了点头,抓起一个花卷塞进嘴里。腮帮子说:你从哪来?万里所答非所问:这花卷挺好吃的。腮帮子忘了先前的问题:这么说,咱们英雄所见略同。万里说:那,咱俩挺有缘分。腮帮子指了指他的额头说:那是咋整的?万里说:碰了一家伙。腮帮子又想起问题:咋跑沙漠里打工来了?万里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啊。低头吃饭的胡杨把碗往桌上重重一蹾说:找死,找个阎王爷招工的地方去。说完起身离去。万里没说话,继续嚼花卷。胡杨的脚步声远去,腮帮子对闷头吃饭的万里说:他这段时间气儿不顺,你别在意。将就着干几天场地工。
万里扛着一个水泥袋子,小步快跑到泥浆池边上,斜着肩膀卸在地上,然后猛提两个袋角,水泥扑扑簌簌进了池子。腮帮子跑过来,厚厚的手掌在万里肩上一拍,爽气地问:兄弟,累不累?万里浑身一颤:啥?唔,不累不累。腮帮子说:那你哆嗦啥?说着,把万里拉到管桥边,对正在排钻杆的盲道“大忙”说:换着干干,你去扛扛水泥。大忙说:胡司钻让我……腮帮子说:技术没咋长进,倒学会势利了。现在我是胡司钻,快去!
大忙把铁棍子丢给万里,不情愿地走了。腮帮子说:这活儿稍微轻松点。万里感激地点了点头,迎着钻台上下甩来的钻杆,把铁棍捅进杆心,一股猛劲儿,钻杆上了管桥。他又拿起刷子,娴熟麻利地一圈一圈往丝扣上抹黄油。腮帮子盯着他问:你干过这活儿?万里没说话,转身去迎另一根钻杆。腮帮子说:问你话呢。万里不停手地说:只要不痴呆,这活儿一教就会。腮帮子说:我又没教,你咋就会了?万里看了看腮帮子,拉起衣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天车上射下荧光灯的光亮,打在万里的脸上。他的眼睛因为大而显得空洞,因为空洞而显得冷漠,冷漠中还有点凶狠。腮帮子浑身一哆嗦,转身走了。
七
袁子华从基地回到沙漠,一头扎进办公室,拉开黑皮包的拉链,抽出一张煞白的纸,摊在桌子上细细地看,疏淡的八字眉渐渐蹙在一起。袁子华的八字眉蹙在一起的时候,天生笑相的脸变成肃穆的沉思。他一边沉思,手指头一边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虽然敲得有一下没一下,却敲出了迟疑和掂量。后来,他将八字眉舒展开来,果断地拉开抽屉,把白纸折起来,锁了进去。
袁子华到钻台上转了一圈,见下了夜班的万里正回往营地,便赶上去,与他并肩,边走边问:你干过钻井,而且干得不错。万里淡淡地说:你都知道了?袁子华愣了一下,随即说:既然这样,你就努把力,大事小事显显身手,帮我们一把。“我们”两字加重了语气,有了点分量。万里停步,看着袁子华没说话。袁子华看出万里眼神中的探究,便说:我只是说说。万里明理地点了点头。袁子华说:好好休息休息,你脸色不怎么好看。万里又点了点头。
万里的确感到体力不支了。下了汽车上火车,下了火车上汽车,下了公路汽车,又上了进沙漠的车。进了沙漠,连上三个夜班,好几天没睡个囫囵觉了。据说,“禁睡”,是公安迫使犯人招供最灵验的一招。无论意志多么坚强的人,三天不睡觉,精神都会崩溃。现在,万里就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
走进凹道,传来一道尖厉凛冽的喊声,喊得万里心里发毛。一听就是苏霄舞:把尿往池子边上撒,这么报复我,太无耻了你?还算个男人吗你?接着是胡杨:屋里睡四个人,你凭啥断定是我尿的?苏霄舞尖着嗓子喊:人家都上夜班,就你一个鸟人,还能是谁?胡杨声音更高:我的枪长歪了,尿就撒歪了。有本事你给我正过来,没本事你就伺候!苏霄舞声音更加尖利:你那东西我又不是没见过,几天工夫咋就歪了?胡杨怒气不减:歪了就是歪了!苏霄舞狠狠地说:那好,姑奶奶现在就给你治!接着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万里心里一惊,几步冲进宿舍。巴掌大的卫生间,牙缸牙刷毛巾散落一地。苏霄舞蒙着脑袋往胡杨怀里拱,一边挣扎着扯他的皮带,一边尖声喊:今天不把你歪把子正过来姑奶奶誓不为人!那劲头,简直就是一头愤怒无状的母狮子。胡杨弓腰躲闪,显然是让着苏霄舞,一边拉她的手一边说:你他妈要脸不要脸?苏霄舞不依不饶,一边势不可当地脱他的裤子一边说:我不要脸还是你不要脸?要脸你咋去泡鸡!胡杨再次被激怒,抓鸡似的扭住苏霄舞的手,挥臂就打。苏霄舞毫无顾忌地喊:我睡都跟你睡了,我怕啥?你说我怕啥?
万里冲过去拉开胡杨,蓄势以待的苏霄舞趁机反扑,狠狠给了胡杨一耳光。这一耳光,让胡杨在万里面前好没面子,反手就要回击。万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胡杨顿时失去了防范能力。苏霄舞不失时机,又要上手。万里松了胡杨,拉住苏霄舞。苏霄舞以为万里要说什么,可万里只是牢牢盯着她的眼睛。苏霄舞冲他大喊:魔鬼你个浑蛋!少管闲事。苏霄舞话音未落,胡杨回过神来,拉起万里的前衣襟搡在墙上,结结实实,当胸就是几拳头。
腮帮子塞了一嘴馒头,懵懵懂懂从外面进来,见状吓了一跳,让馒头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他三下两下分开胡杨和万里,气呼呼地说:你俩……你俩这是决斗啊?走,沙漠里去,我当裁判。苏霄舞狠狠剜了一眼腮帮子,恶毒地吼道:蠢猪!腮帮子转脸,厉声冲苏霄舞:好歹不知,袁子华把你留下真是脑子进水了!苏霄舞指了指白瓷马桶边上的尿渍,厉声说:告诉你们,姑奶奶专治歪把子!不信,明天试试!说完,气哼哼提起满满一桶水,“哗”一下泼在马桶上,水花四溅。三个男人,蹦蹦跳跳躲闪着。
苏霄舞夺门而出,与袁子华撞个满怀。身后,胡杨不甘罢休地举着拖把追出来。袁子华推开苏霄舞,喝问:这是干啥呢?胡杨拉着脸,散散说道:闹着玩儿呢。袁子华轻轻一笑:前几天还往死里打呢,这又玩儿起来了。腮帮子从房里露出圆圆的脑袋说:不打不骂不是爱呀。袁子华点了点头说:这种爱法比较古典。说完转向胡杨:你要是累了,就回基地休息。不过,就要进入诸罗系了,我还是希望你留下。胡杨斜着眼睛看看袁子华,侧身越过他,上钻台去了。板房里,腮帮子堆着一身囊肉坐在床上喘粗气,上铺的万里已经鼾声如雷了。
八
万里昏天黑地睡了大半天,被尿憋醒。揪着家伙往马桶里刺的时候,想起苏霄舞的“歪把子”之说,不禁哑然失笑。哗哗把尿放出去,肚子叽里咕噜开始抗议。他洗把脸出来,发现桌上多了只碗,两个白花花的馒头堆出碗边,很诱人。正看着馒头发呆,有人敲门。没来得及“请进”,门向里推开,苏霄舞进来,笑吟吟地说:醒了?万里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苏霄舞顿时大笑。笑得万里一头雾水。苏霄舞还是笑。万里抓起馒头,底下是土豆烧牛肉,大块大块的,看上去很过瘾。这时,他只想吃了。撕下一块馒头塞进嘴里,急不可待地操起筷子。苏霄舞满脸绽笑说:好吃吗?万里边吃边点头:嗯,你做的?苏霄舞这回不笑了:你是装傻啊,还是真笨?万里说:我当你只会撒野呢。苏霄舞狡辩:我那是正当防卫。说完倒了杯水,贴着唇试了试温度,往万里面前一蹾,目光灼热看着他说:我会做的事情多着呢,要看给谁做了。万里装作没听明白,只顾吃。苏霄舞忍不住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筷子说:你这人,就会吃啊?我问你,火车上怎么不辞而别了?怕我报仇?苏霄舞把门牙龇给万里看。没想到,他伸出食指,指尖上横裂着一道未愈合的口子。他看苏霄舞发愣,便说:咱俩扯平了。
苏霄舞端详着万里,连连发问:你从哪来?咋到沙漠来了?是逃婚?万里直视苏霄舞,不置一语。苏霄舞发现,万里的眼睛比胡杨更亮,脸上的棱角比胡杨更分明,他的一口白牙能做广告,还有,万里的性格……苏霄舞忘了自己的疑问,漫天漫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收回漫天思绪,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创可贴,命令万里:过来!万里看了看她,乖乖地伸过手。苏霄舞跷着兰花指,把创可贴绕在他的手指上,然后,去揭开他额头上那块脏兮兮的,突然,她失声尖叫:呀,这是咋弄的?万里低声说:碰的。苏霄舞从整张创可贴上撕下一块,皱着眉,正往他额头上贴,腮帮子进来了,后面是胡杨。腮帮子愣了一下,说道:哇噻,开小灶呢?苏霄舞看了看胡杨,把整张创可贴塞给万里,柔柔地说:一天换一片啊,感染了要发炎的。
胡杨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捏了捏拳头,转身走了。苏霄舞看着他的背影,得意地笑着说:咋啦?为钻工服务是服务员应尽的责任啊。又转身对万里:多吃点啊。吃饱了,扛水泥才有力气呢。说完,哼着……我把我的一生交给你,我就是你的行囊,从此无论天涯海角,我将跟随你去远航……轻轻松松走了。
腮帮子羡慕地看着万里说:你艳福不浅啊,才来几天就有人端茶倒水,还趴脑袋上给换创可贴。不过,胡杨二球,苏霄舞傻逼,他俩天设地造一对。接着,他把胡杨在红磨坊的事,跟万里一五一十嘚嘚了一遍。最后补了一句:胡杨那小子,是玩命的主。
万里吃完,将碗筷一推,往床上爬。腮帮子急了:还睡啊你?
九
万里和腮帮子接零点班。来到井场,见钻杆乱七八糟横在钻台下。就是说,上个班没有履行“钻杆排上管桥”的职责,更没有给丝扣上黄油。胡杨走过来,万里当没看见,低头去扛水泥。腮帮子迎着胡杨过去问:这是啥意思?活儿都留给我们干?胡杨看了看扛着水泥袋子“噔噔噔”跑向泥浆池的万里,说:你嘚嘚啥?腮帮子说:那得给我们减少工作量。胡杨黑着脸说:做你的大头梦。明白告诉你,进尺少一尺一寸,你给我等着!
胡杨的话顺风传进万里的耳朵。这个夜班,他扛水泥兼顾排钻杆、上黄油、清理井场,毫无懈怠。腮帮子几次从钻台上下来打帮手。他说:咱俩要是有缘分,你就把钻头看好了,别少了进尺。腮帮子挠挠头说:谁叫你把他给惹了。见万里不说话。腮帮子打抱不平地说:妈了个逼的,都是苏霄舞那个小妖精。我非他妈找她算账不可。万里息事宁人地说:算了。腮帮子怪怨说:几张破创可贴,就把你收买了?万里把铁棍捅进钻杆,用力向管桥甩去。钢铁与钢铁撞击的声音凌空作响,刺激着耳鼓,让人有种丧失听力的感觉。
凌晨的沙漠,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沙漠深处迷迷蒙蒙,漂浮着一层白纱的雾霭。刺激耳鼓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胡杨出了营地,闷头往井场走。腮帮子站在钻台上,看着胡杨的身影由远而近。看着看着,发现他不是冲钻台来的,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下钻台迎上去。胡杨似乎没看到腮帮子,或者说根本就无视他的存在,径直走向管桥。钻杆排着队躺在管桥上,万里躺在管桥下,睡得正香。
有了秋意的沙漠之晨,看上去,睡意正浓的万里,有点凄怆。胡杨低头看着他,看了很久。腮帮子说:这小子真行,愣把两个班的活儿整下来了。胡杨说:这也是上班睡觉的理由?腮帮子说:啥理由不理由的,咱不都在这地方打过盹嘛。胡杨瞪他一眼说:蠢蛋!吃不了这份苦,趁早走人!腮帮子嘘声:小声点,别让他听到。胡杨放大声音说:废话,听不到我放这没味的屁干啥?万里醒了,翻了个滚,钻出管桥说:天都快亮了。胡杨顺着管桥走了一趟,上钻台去了。万里扑扑簌簌拍打着衣服,顿时沙粒垂落,水泥翻飞。腮帮子摇手扑打着沙尘说:把你累坏了。万里没答话,眼睛跟着胡杨的背影走了。
腮帮子走进餐厅,苏霄舞在他身边落座,问道:万里呢?腮帮子不理她。苏霄舞讨好地端给他一碗豆浆说:饿了吧,先喝点。腮帮子推开豆浆,纳闷地说:我说你姑娘家家的,脸皮咋比城墙拐弯还厚呢?人家万里好好地到咱们队打工,惹你啥了?苏霄舞眼睛瞪得滚圆,不服气地说:少拿我说事啊。不就给他送碗土豆烧牛肉嘛,井架倒了?还是妨碍交通了?腮帮子说:胡杨那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苏霄舞说:我就是要气气他,把他气个半死!腮帮子说:大概没气死胡杨,倒把万里窝囊死了。苏霄舞急了:万里生气了?我给他赔罪去。
苏霄舞风刮似的走了。腮帮子跟在后面一路嘚嘚:苏霄舞你放过万里行不?他这人挺不错的。你手下留情吧,求你了……
推开门,腮帮子和苏霄舞都愣住了,房里空着。腮帮子说了声“坏了”,扭头跑到凹道的尽头。
远处,沙梁高高低低,万里的影子甲虫般地在黄沙中缓缓爬行。苏霄舞失声尖叫:他走了……这可咋办?腮帮子气不打一处来地给她一句:咋呼个屁!说完转身往袁子华办公室跑。
这时,胡杨急冲冲进了凹道,苏霄舞迎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卑鄙小人!胡杨一把将她拨开,径直进了袁子华的办公室。袁子华把腮帮子扔一边,眼睛一眯,迎接胡杨:坐、坐下。胡杨不情愿跟他说话,把脸扭向一边。袁子华说:咋啦?胡杨看着窗外说:泥浆不上返了。袁子华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向前探着身子说:那你不在井上,跑这来干啥?胡杨说:向你汇报啊。袁子华盯着胡杨看了一会,下意识抓起黑皮包,觉得不对,又放下,拿起安全帽匆匆出门。腮帮子挤在他身后说:队长,那万里……袁子华脱口而出:把他给我追回来!腮帮子痛快地答应一声,偏着身子挤出门。候在门外的苏霄舞跟在他身后说:我也去。腮帮子带着哭腔说:姑奶奶,你歇会儿行不?
十
从理论上说,钻井过程中泥浆不上返,通常是地壳出现裂缝,或是遭遇地层强大压力。一般来说,后者是井喷的预兆。地质裂缝尚且好对付,若是遭遇地层强大压力,那可要命了。此时,引入“遭遇”这个概念,给沙东6平添了大敌当前的战场气氛。
胡杨凭借经验,基本判定沙东6是遭遇了地质裂缝,而凭他的能力,此时此刻,嘁哩喀喳,阵前布兵,迅速组织堵漏,绝不拖泥带水。只是,眼下他若嘁哩喀喳了,那袁子华可真他妈成甩手掌柜了。尽管胡杨内心焦虑,可脸上却做出一副等待袁子华主阵当家的样子。
胡杨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坐了几年机关的袁子华,实在是缺乏实战经验,仅凭大学课堂那点理论上的东西,他很难判断泥浆上返失常的沙东6究竟是遭遇地质裂缝,还是面临井喷。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泥浆池边,急虑地看着只进不出的泥浆。胡杨这才意识到,这个自来笑,这个甩手掌柜,这个渴望头上套光环的家伙,根本判断不出眼前的局势。这让胡杨好不暗喜。尽管这种心态很卑劣,可那一刻,胡杨很难战胜自己。
其实,神情焦虑的袁子华大脑却在飞快地运转。他想,如不能及时判断沙东6面临的局势,就无法确定处理措施。而无论地质裂缝抑或底层压力,都必须以最快速度,采取有效措施,完全控制局面。眼下,袁子华只有求助于胡杨了。可胡杨那德行,明摆着是要拿他一把呢。
这时,万里气喘吁吁赶来。袁子华看着气喘吁吁的万里,不由松了口气。万里看着袁子华,欲言又止。而袁子华却将视线移向胡杨,比以往更加柔和地看着他,用探讨的,其实是询问的口气说:不会是遭遇地质裂缝了吧?语气中还带着一种侥幸,眼睛里是一片稀里糊涂。胡杨对袁子华耸了耸肩,两手一摊,摇了摇头,果然是拿人一把的架势。
站在一边的万里看出了袁子华柔和目光中的糊里糊涂。他想,之前的几件事情已经看出,袁子华是事事洞明。可这种时候,怎么就稀里糊涂,糊涂得令人憎恨呢?明摆着遭遇了地质裂缝,一个队长,咋连这都看不出?还有胡杨,还是司钻呢……
万里正疑惑着,袁子华突然转脸,从容淡定地问:你说呢?这一问,问得万里极不自在。他看了看胡杨,片刻,用力点了点头,算是对袁子华的判断的认可。袁子华的小眼骨碌一转,猛地回头,盯着胡杨,虽然神情不温不火,却是一种隐含着强硬逼他表态的架势。
万里无声的认可,算是关键时刻帮了袁子华一把。这就让胡杨感到,他无法再拿着谁了,他也拿不住谁了。这种时候,就算为了证实自己,他也不能再那么拿着了。不但不能再拿着,还必须义无反顾地站在袁子华一边。于是,他蔑视鄙夷地看了一眼万里,完全站在袁子华的立场上说:除了地质裂缝,还能是什么?人家一个本科生,学钻井的,又是队长,难道连地质裂缝都不知道?说完,“呲”了一声。
袁子华仍然柔和地意味深长地看着胡杨。为了证实自己而奉承袁子华的胡杨恢复了先前那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德行,与袁子华对视着。片刻,袁子华嘴角向下撇着,频频点头说:嗯,是遭遇地质裂缝了。
总算是确定了泥浆上返缘于地质裂缝。可是,这个确定却令万里看出袁子华的处境。万里同情袁子华的同时,也可怜胡杨的“小儿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但无论如何,眼前的形势,袁子华是孤军作战。狼和狐狸陷入绝境时,也值得怜悯呢。
万里对袁子华充满怜悯的时候,袁子华做冥思苦想状,既是果断决定又是探寻地说:必须加大泥浆量堵漏!这话难掩他此时此刻心中的惊惧。万里转脸向沙漠,皱了皱眉。胡杨又轻蔑地来了一句:就算水泥能抵挡一阵子,水咋办?袁子华看了看腕上的表,突然大声喝令:你们盯在这,我立即去调水车。
腮帮子看着袁子华的背影说:这还像个队长的样子。胡杨“哼”了一声,心想,沙东6哪怕出一点点闪失,你那脑袋上还能罩上光环?呸!
恨是恨,可沙东6的重要性,胡杨还是理得清的。恨着袁子华的胡杨,把恨暂且丢在脑后,思索着以求迅速解决问题,保正常钻进的措施。腮帮子走过来,趴在他耳边说:哥们儿,该出手时就出手啊。这口井要是砸了,奖金泡汤不说,还扣着咱百分之三十的风险工资呢,三千多块呀。老人头可没跟咱结仇。胡杨看了看腮帮子,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就知道你那点破钱。沙东6有一点闪失,把你卖十次都不够。滚,扛水泥去!
万里把水泥袋子两袋两袋往肩上摞,极其卖力地呼呼啦啦往泥浆池里倒。泥浆池里越来越稠,搅拌器像一头拖不动耕犁的老牛,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胡杨看着泥浆池动脑筋,万里用试探的语气问:就这么等着?胡杨放下对袁子华的恨,又来了对万里的烦。于是,他铁着脸说:有你啥事?腮帮子拦住胡杨,解释说:唉唉唉,是队长叫他回来的。万里嘴里含着块石头似的说:不能再等了!胡杨说:责任心倒挺强。就算责任心强,你能给我生出水来?腮帮子一边解皮带,一边说:有尿往池子里尿吧。说着,掏出家伙往泥浆池里放。可是,放进泥浆池里的尿,连点花都没翻起来。胡杨急虑地闭上眼睛。万里早有所备地说:办法倒是有……腮帮子收起家伙说:别拿着啦,有招就说罢。万里说:废水可以……胡杨冷冷地看着他,拖着长腔说:沙漠里,水比油珍贵,哪有废的?万里气短地说:地下返上来的水……胡杨说:就算用,你咋用?万里说:有个水泵就行。
其实,胡杨已经在考虑利用地下水了。只是,他烦万里。之前,是烦他明修栈道在5678,暗度陈仓在苏霄舞。眼前,是烦他事事跟着掺和。好像与他胡杨英雄所见略同,好像5678离开他万里,钻头就要停下来。胡杨正想着如何让万里自取其辱,腮帮子却忍不住了,挽袖擦掌说:井队哪能没有水泵?有,在值班房旁边呢。万里看看胡杨,等他答复。胡杨铁着脸,冲腮帮子骂骂咧咧:妈了个逼,耗子拉屎都瞒不过你。
水泵体积不大,却死沉。人少抬不动,人多插不上手。井队搬家的时候,都是动用随车吊。万里找了根钢丝绳穿进水泵的预埋孔。腮帮子抢先,与胡杨一人一头往起拎。水泵还没离地,腮帮子就龇牙咧嘴喊:不行了不行了。胡杨一把推开他说:妈的,老娘们似的一身囊肉。然后喝令万里:你,给我上!
胡杨与万里一人一头拎着水泵,吭呦吭呦挪步。百十米距离,吭呦了好一阵,才把水泵挪到泥浆池边上。万里脸上大汗淋淋,嘴里说着“慢点慢点”,却经不住分量,突然叫了声“不行了……”话音没落,胡杨那边也“哎哟”一声,倒了下去。
胡杨抱着一只脚满地打滚。脚上的翻毛靴子沾满泥浆,像淋了雨的羊头似的。两个钻工跑下钻台,手忙脚乱扒他的皮靴子。胡杨嘶声大喊:日他妈的疼死了,别动我!万里不管那么多,上去三下两下撕开皮靴子的帮。胡杨的脚背,已经肿成了面包。
都忙着胡杨脚背上的“面包”去了,水泵扔在泥浆池的边上没人管了。连接水泵与泥浆池的管线,必须下到池子里接上管线,废水才能利用。万里站在泥浆池边,回头看了看胡杨,心里掂量着,下,还是不下。腮帮子过来,问他伤着没。万里指头在额头上一抹,弹出一溜子汗去说:碰了一下,疼过去了。
袁子华急匆匆地跑回来,见胡杨龇牙咧嘴抱着脚,忙问怎么回事。胡杨疼得说不出话,指了指万里。袁子华脸色突变,奔到泥浆池边,声低气闷地说:你打他了?告诉你万里,我叫你回来不是叫你回来添乱!万里自言自语咕哝:操,我还有心情打人?腮帮子过来拉住袁子华:别冤枉好人。胡杨是被水泵砸的……袁子华打断腮帮子,对万里说了声对不起。腮帮子问:你调的水车呢?袁子华说:最近开钻井太多,水车忙得拉不开栓。我们这边情况紧急,调度长给挤出两辆。可最快也得下午到位。万里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其实只要接通管线,通上电,泥浆泵就能转起来。见袁子华不语,他又怯声说:我……这么干过。
胡杨和腮帮子正面面相觑,纳闷儿万里那句“我干过”的时候,万里已经得令沿池边下到泥浆池里,并老练地斜着肩膀在池底摸摸索索。袁子华目不转睛地盯着万里。万里摸着摸着,突然举起一只泥手说:行了!
袁子华喜出望外,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伸手把万里拽出泥浆池。那边电闸一开,泥浆欢快地旋转起来。腮帮子肃然起敬地看着泥塑似的万里,伸手帮他解衣服扣子:水泥厉害得很,能烧掉一层皮呢。万里躲闪着说:回……回去洗洗再说。袁子华急忙说:去吧去吧,回去狠狠冲个澡。
万里怎么说都没能阻止腮帮子,只好让他跟回宿舍。凹道里碰到苏霄舞。一见泥猴似的万里,眼睛瞪得滴溜圆,大呼小叫:咋啦咋啦?掉泥浆池里了?腮帮子字如珠玑地说:是、跳、泥、浆、池里了。苏霄舞说:好好的,往泥浆池里跳啥?腮帮子说:王铁人知道不?5678出了个万铁人。苏霄舞急赤白脸地说:快,快洗洗去,别烧脱了皮……就上去推着万里就往前走。腮帮子拦住她,不屑地说:走吧走吧,这忙你帮不了。苏霄舞无奈地目送泥人似的万里进了宿舍。
松弛下来,万里感到肩膀痛,抬不起胳膊,只好让腮帮子帮忙。上衣一脱,背后一道一掌长的刀口,小孩嘴似的翻着,经泥浆浸泡,呈铅灰色。腮帮子大吃一惊:哟……是刀伤啊,咋整的?万里说:碰的。腮帮子说:头和背咋一起碰呢?方向不一致啊,碰哪了?万里轻描淡写地说:赶得巧,就一起碰了。腮帮子说:这还不把人疼死,你是咋把那铁疙瘩抬起来的,真是的。
万里脚上是一双普通的皮鞋,连鞋带袜脱下来,情况更糟。大脚拇趾血乎乎的,趾甲盖一碰就掉的样子。腮帮子不知所措,连说“咋办咋办”。万里咧着嘴,嘶嘶拉拉出着气,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不当事。说完,单脚跳进了卫生间。
万里从卫生间出来,胸前的键子肉疙疙瘩瘩地隆着,虽说迈步不那么痛快,神情却爽了许多。腮帮子愣住了,说:操,就这疙瘩肉,健美比赛准能拿个名次。万里笑了笑,翻出苏霄舞留给他的创可贴,掂量着从哪下手。腮帮子说:那小妖精还挺有远见的。万里笑了笑,扯下一片,龇着牙把脚拇趾绑上。又一片一片扯给腮帮子,让他并排贴住背上的伤口。
腮帮子按照万里的吩咐,把伤口贴上说:行了。万里扭头看看,像只大蚂蟥趴在背上。起身试了试,行动还自如,便回坐到床沿,拿出包红河烟,抖两支出来,一支给了腮帮子,一支叼上嘴,打火点上,舒心地吁出一口青烟。
捻了烟头,万里起身往门外走。腮帮子说:你干啥去?万里说:上井啊。腮帮子说:脑子进水了你?就这脚上这伤,咋说也得躺上十天半月。是工伤。万里说:啥工伤私伤的,井上需要人呢。腮帮子说:你还真想当铁人哪?万里瞪着眼睛说:打住。这话屋里说说算了。
十一
清晨,天空一碧如洗,蓝得像海。沙漠里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新的太阳把昨天发生的事情都忘在脑后,把一张灿烂的脸,笑得圆圆的。闻听沙东6遭遇地质裂缝赶来查看的头头脑脑们把心里的万分庆幸,化作满脸的喜笑颜开,大大赞叹5678的技术实力,感慨他们的处惊不变,冷静果断。袁子华一下一下点着头说:是我们的司钻胡杨。他不但判断准确,还组织废水利用,才带来眼前的大好形势啊。头头脑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扬胡杨,说应该给胡杨记一大功。又听说胡杨受了伤,刻不容缓地要他回基地医院治疗。
胡杨不买袁子华的账,黑着脸对他说:该谁的功记谁头上。我这人从不强讨蛮要,也不无功受禄。袁子华眯着眼睛说:就算记万里头上,也拿不回来奖金啊。胡杨轻蔑地看一眼袁子华:那就记你头上。袁子华似乎有理说不清,讨好地点点头,走了。
万里到井上接班,才知道胡杨回了基地。腮帮子就开始嘚嘚,说肯定是骨头被水泵砸伤了。伤了骨头可不是件小事,得打石膏,打了石膏就动不了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只是,胡杨没两天就出现在钻台上了。他的脚只是软组织损伤,并无大碍,就带了活血止痛的药,回了沙漠。
沙东6的地质裂缝,就像饿了几千年,张开血盆大口,每天吞进去几十吨泥浆。一天下来,水泥袋子一堆一堆的,摞起来比人还高。万里乐此不疲地穿行其中,汗珠子糊着水泥,蝌蚪似的,一颗一颗在脸上肆无忌惮地畅泳。没人看到万里背上的伤,都说他力大无比。力大无比,就应该卖力。
接近中午时,腮帮子从钻台上下来,说了几句体己的话。万里撵他回钻台。腮帮子说:我得跟袁子华那家伙谈谈。这对你不公平。万里说:有吃有喝有活干,没啥不公平。腮帮子恨其不争地说:你呀你,受累的命,活得窝囊,你!
万里倒没觉得自己窝囊。
说起来,万里也是井队的副司钻。只是,万里所在的井队,跟古尔班通古特没有一丝丝关联。可就这么蹊跷,一件意外的事情,往往导致意想不到的结果。也就是一个意外,把万里与通古特,历史性地连在了一起。虽然,那历史在历史的长河中,仅是短短的一瞬。
黄土高坡是万里所在井队开钻的地方。
万里大学落榜,上了石油技校。毕业那年,正赶上陕北油田招收合同制钻工。万里的妈掂量来掂量去,说签了合同,就是石油的人,国家的人了。万里就去了。
万里所在的钻井队,基本上转辗在黄土高原。钻工们爬上钻台,扯着嗓子狂吼劲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哦,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哦……哦……“黄土高坡”这名字,很有点时代感和穿透力。钻井队的番号随着承钻井的深度,今天风明天雨地改来改去,钻工们都不记,只认黄土高坡。在黄土高坡,万里干得不错,第三年就干到了副司钻的份儿上。
万里离开黄土高坡,进古尔班通古特,要从丹枫说起。在黄土高原一带打井的井队,类似做饭、清洁的杂活,都在当地雇些临时工来干。临时工大都来自乡下,一个月挣上那么三两张老头票,一年就是两三千。工和农的区别,简直就是天和地。临时工们高兴得跳蹦子,干起活儿来更加玩儿命。乡下来的女子,身上原本带着土气。可手上有了钱,就学着城里女子的模样,地摊上买身既便宜又潮流的新装,加上闷在列车房少见太阳,捂得白白嫩嫩的脸,骨子里的土气被改造了不少。时间一长,乡下女子的心眼开了窍,跟个钻工弄出感情来,结婚证一扯,就永远告别面向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了。乡下女子丹枫,是开窍比较早的一个。丹枫的老家是米脂的。米脂的婆姨,美得在全国出了彩。丹枫就很美,双眼包皮,唇红齿白,身材细溜溜的,只是腰长了点,腿就显短。可穿条过膝的长裙,一件小衫子箍着上身,倒恰如杨柳玉树随风摆了。丹枫勤快麻利,擦桌扫地、刷盘洗碗、刷马桶、洗卧具。总之,除了钻台上的事情,什么她都干。黄土高坡就上上下下夸“这女子,真是爽得很。”
万里与丹枫相爱两年多了。现在的年轻人,哪有单单纯纯爱两年的?可万里对丹枫的责任心,就像他作为副司钻的责任感。与丹枫那个了之后,他就想结婚了。只是,万里的妈把脸一耷拉,说那个丹枫就是七仙女下凡,也是个乡下女子,你让妈咋跟街坊邻里亲戚朋友说?万里的妈是个小市民,极其爱面子。万里说服不了他的妈,只好拖着。
井队在黄土坡下面搭了间小仓库,堆些破东烂西。堆了破东烂西的小仓库不知从何时起,成了黄土高坡的“伊甸园”。若哪个钻工跟哪个女子动了情怀,就去那里尽欢。有一天夜里,万里与丹枫完了伊甸园的事情,意犹未尽地坐在土坡上瞎侃。那个夜晚,星满苍穹。丹枫惊喜地说:“呀,咋一下冒出这么多星星来?天上有个种星星的人是不?”
万里突然发现,明明亮亮的星星,水晶晶的,就像丹枫的眼睛。他盯着那双星星般的眼睛说:是,有个老头子,专给“七夕”节种星星,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哩。
丹枫陕腔甚浓地说:乱七八糟的节多着去哩,女人节、男人节,牙齿、耳朵、脚趾头,连你们男人的那个,都有节。你都记住了?万里坏坏一笑:乱七八糟的节,一个都记不住,就记住了牛郎织女相会的节。丹枫就捂着嘴笑。丹枫笑起来“咯咯咯”的,撩人却不荡气,清亮却不张扬。万里搂着丹枫的杨柳腰说:傻笑啥哩?唱个歌听嘛。丹枫就用小嗓子唱开了:妹子哦把伞伞丢丢,望满天天地星星。星星是妹子毛茸茸地眼睛,哥哥你望清清。天上雨点点落不停停,哥哥呦,那是你抓不住的丹枫枫……
丹枫没唱完,万里就用嘴堵上去。丹枫被堵得上不来气,用手在他背后使劲拍。万里说:莫非你还想跑?说着,俩人又扯着扭着,搂在一起。
由于万里的妈死活阻挠,婚一时半时是结不成了。于是,井队冬眠的时候,万里就在基地外租了间小民房,与丹枫住在了一起。但,他们的同居,只能是秘密的。这就为丹枫的移情别恋,埋下了伏笔,也成为万里客居他乡的祸根。后来,万里每每躺在通古特的沙梁上看星星的夜晚,便倍感身心悲凉。仿佛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在戏弄他,诡秘地嘲笑他。星星诡秘地笑的时候,万里额头和背上的伤,便隐隐作痛。
十二
进了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万里失去丹枫的痛苦已被疲惫、设防消失殆尽。现在,他只想安安静静生活一段时间。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关了灯,万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听听腮帮子睡熟了,便起身出了门。
入秋的沙漠之夜,天高星明。走出营地,万里踩着黄沙,向远处一座沙丘走去。沙丘不高,呈月牙形。月牙阻隔了钻机的轰鸣声,四周静若止水。沙粒像用罗筛过,细细的匀匀的饱饱的。万里坐在月牙里,身下的沙子柔柔的,软软的,索性仰面躺下。躺在沙子上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比席梦思的感觉还好。万里遥望远天苍穹,不知不觉就想起黄土高坡与丹枫一起看星星的夜。想着想着,就觉得,丹枫的追求虽然简单,可丹枫的追求并没有错。虽说来自乡下,可人家毕竟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子。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子,跟你睡来睡去,到头来只是租间小破房,做贼似的搅和在一起,咋能天长日久?咋能没有她自己的追求?便有了强烈的对不起丹枫的愧疚感。
万里怀着对丹枫的愧疚,渐渐睡去。朦胧中,一阵歌声由远而近……我走在穿梭的人群中,汽车的歌声格外动听,脚步开始史无前例的罢工;我是孤独的女孩,生活在如此时空,张开双手舞动宇宙,深呼吸是我能做的事情,我不属于马路,只能在沙漠中……歌声精灵般地在沙漠中飘荡,弥漫。
万里蓦地睁开眼睛,远处飘着一个人影,在星光下边唱边走,扶风摆柳,轻曼而来。他凝目望去,是苏霄舞。
歌声停了,苏霄舞光着脚,裤管挽到膝盖,露着滚圆的小腿,胖乎乎的脚背,精灵般地飘然而至。星光下,苏霄舞的面部呈暗色,有点模糊。可是,万里却看清楚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怕惊搅了静谧的气氛。
苏霄舞慢慢地跪下,伏在万里身边,轻轻叫了声:魔鬼。万里吓坏了,抽身而起,向后挪了挪,含混着说:妖精。苏霄舞“咯咯咯”笑起来,笑完后,盯着万里说:魔鬼和妖精,多般配的一对啊,你怎么想起来的?说着又向前凑。万里声音低粗地说:别……你别。苏霄舞抬起头,望着星空感叹:车厢偶遇,我咬了你的指头,你差点拔了我的牙齿,沙漠重逢……啊,越想,越觉得我们的故事……啊,既传奇,又浪漫。罗密欧和朱丽叶都比不了。你说呢?万里躲着苏霄舞说:是凑巧,凑巧。苏霄舞双手合十,虔诚地说:不,不是凑巧,是缘分,上天给我们的缘分。万里说:你既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问我的来历,这也太轻率了。苏霄舞向前凑了凑,抬头看着夜空,天真地说:我想,你是从家乡而来。你的家乡,肯定是我梦中的橄榄树,一片浓浓的绿,一片蓝蓝的水……万里打断苏霄舞:别没事找事了你。苏霄舞盯着他说:胆小鬼啊你,你怕什么?万里说:我怕麻烦,我让麻烦吓坏了。苏霄舞说,是祸躲不过。是麻烦同样躲不过。我就是你的麻烦,你躲不过去!万里心里一颤,央求说:你放过我吧。你再这样,我可真要走了。苏霄舞目光灼热地说:真的?什么时候?带我一起走。万里硬硬地说:可……我不想走。苏霄舞顿然欣喜,追着问:为我?为我你才不想走是不是?万里说:胡说!苏霄舞凝眉说:为啥为啥?我不好吗?不值得你爱吗?万里说:你骂人,发脾气,像个疯婆子,一点不可爱。苏霄舞撅嘴说:骂人也是被人逼的。万里说:男人都喜欢有女人味儿的女人。苏霄舞吸了吸唇角说:女人味儿,是啥味儿?万里想了想说:一股特殊的,闻不到的味儿,只能感觉。男人都能感觉到。胡杨也能。苏霄舞的心热起来:别提他。又说:我身上难道没有那股味儿?说着就向万里身上靠。突然,万里触电似的站了起来。
一个黑影,直立在月牙形沙丘的顶端。
十三
沙东6与地质裂缝这一仗,打了20多天。根据泥浆吞吐量分析,堵漏即将进入尾声。除了交接班碰碰头,万里与胡杨几乎没有正面接触的时间,两人似乎相安无事。堵漏结束前一天,一个盲道病了,发烧呕吐。袁子华到钻台上转一圈下来,问正在清理水泥袋子的万里,再顶一个班行不行。万里说没问题。袁子华说,如果勉强,就另想办法。万里急忙说,没勉强,不勉强。袁子华又说加班可以补休,要钱也行,给加班费。万里看着袁子华,似乎没听懂话意。袁子华说:你有个准备,过几天上钻台顶班。万里依然没听懂话意似的,只管低头收拾水泥袋子。袁子华看万里并没有受宠若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离去。
水泥袋子皱皱巴巴的,但是,作为回收物资,还值点钱。5678的青蛋子说,再值钱,也像烟花散尽的老女人的脸。万里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老脸,捡起一张,残留在上面的水泥便扬起一阵粉尘,满世界飞。万里一张张将它们摞在一起,很爱惜的样子。胡杨过来说:除了收拾这些老脸,你还能干点啥?万里示好地说:你让我干啥,我就能干啥。
胡杨突然飞起一脚,这回,水泥袋子真像不堪一击的老女人,软塌塌地倒了。胡杨被扬起的粉尘呛得直咳嗽,恶眼看着万里。万里当然明白胡杨衅事的眼神,逃避着他,弯腰捡起一个水泥袋子,在手里捋了又捋。
万里的态度令胡杨意外,而且不好再下手,但又不甘心,便一字一句地说:想在我这混下去,就放老实点。万里委屈地说:我啥地方越轨了?胡杨指着万里的鼻子,咬牙说:苏霄舞是我的!万里看着胡杨的手,惶惶后退,低声说:这是铁定,连沙漠都知道。说完,又去收拾被胡杨踢倒的老脸。胡杨自觉没趣,狠狠吐口唾沫,转身离去。
凹道里,苏霄舞穿着大红色的信号服,正在擦洗板壁。沾了清水的板壁上跳动着一团红色的影子。胡杨路过苏霄舞身边,停脚说:你来一下。苏霄舞没停手说:干啥?胡杨说:跟你说点事。苏霄舞说:啥事?胡杨说:到房里说。苏霄舞说:咱俩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屁就放。
胡杨连拉带拖把苏霄舞拽进宿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苏霄舞拼命挣扎,压低声音恶骂:不要脸,流氓,少碰我……胡杨根本不理苏霄舞那一套,凑上去又是亲,又是啃。苏霄舞见躲不过去,一口咬住胡杨的嘴唇。胡杨“哎呀”一声,松了嘴。苏霄舞使劲儿吐了几口唾沫,气喘吁吁地说:胡杨,我跟你完了,完了!胡杨粗蛮地盯着苏霄舞气鼓鼓的脸,瓮声瓮气地说: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苏霄舞声音尖厉地说:一个错字儿就万事大吉了?胡杨说:那你让我怎样?难道让我去死!苏霄舞说:有本事你从井架上跳下来,我要是拦你,我就不是苏霄舞!胡杨重新抓住苏霄舞,恶声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万里了,啊?就像当初喜欢上我?苏霄舞放弹似的说:喜欢谁不喜欢谁那是我的事!胡杨一把将苏霄舞推倒在床上,高声质问:你才认识他几天哪你?你知道他是干啥的,啊?苏霄舞说:都出了地质裂缝了,你只想着跟袁子华搞阶级斗争。万里出主意利用废水,还跳进泥浆池,受表扬的却是你。这些足够了!胡杨顿时暴跳如雷,掐着苏霄舞的脖子说:妈的闭上你的逼嘴,我胡杨是争功抢好的人吗?苏霄舞被胡杨的大手掐得几乎背过气去。这时,宿舍门向里推开,万里出现在门外。胡杨扫兴松手,气鼓鼓地看了一眼万里,愤愤离去。
看到万里的瞬间,苏霄舞眼前一亮。按她的脾气,应该扑进他的怀抱,失声恸哭,向他诉说一肚子的委屈。然而,站在门口的万里似乎抚平了她的委屈,令她欲哭无泪地整理了衣着,利落地拿起抹布。万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看着她擦桌子、擦窗台、拖地,整理被褥。苏霄舞呢,不时将散乱的头发向肩后搭一搭,并不答理万里。做完了一切,才转向万里,轻声说:休息吧。神情温顺得像头小鹿。万里说声“谢谢”,脱了衣裤,上铺躺了下去。苏霄舞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趴在床边,渴望地看着万里,不置一语。两人对视一会儿,万里侧身说:还有啥事?苏霄舞看着万里说:女人味,是不是这样?万里一下笑起来,没说话。她看着万里胳膊上隆起的肌肉说:你咋那么好欺负?万里说:谁欺负我了?苏霄舞把手搭在铺沿上,轻声说:你是木头,还是人?万里笑了笑说:我?是魔鬼。苏霄舞也笑了:我是妖精。这一笑,万里看出了苏霄舞的清纯、率真、可爱。于是轻声说:霄舞,听我一句话,别跟胡杨闹了,他是真的喜欢你。苏霄舞低头,伤感地说:他骗了我。万里像长者似的说:男人一时糊涂是常有的事,你要学会原谅。苏霄舞眼里透着少有的忧伤,怨深似海地说:他怎么欺负我,你都看到了。万里宽容地笑了笑说:换了我,比他还厉害呢。又说:你把清洁做得不错。苏霄舞转而得意地摇着脑袋说:队长说,清洁公司的服务员下个班就到,我终于熬出头了。万里说:哦,恭喜你了。苏霄舞吸了吸唇角,歪着脑袋说:我要跟你上一个班,一起在沙东6抱个大金娃娃。
十四
沙东6这个大金娃娃,还真不好抱。也是的,大地母亲饱受痛苦,煎熬了几千年,几万年,好容易孕育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哪能随随便便在肚子上钻个窟窿,就让他们把宝贝疙瘩抱走啊?
果然,又给5678出了难题——油气浸。
钻井过程中,钻头穿过高压油气层时,油气浸入泥浆,导致泥浆比重下降,黏度上升,轻则井涌、卡钻、井漏,重则井喷。比起地质裂缝,油气浸要可怕得多。大前年,5678钻夏2井时,曾遭遇过一次。那时,老队长还健在,可胡杨恰巧大轮休,整个处理过程他没赶上。不过,如今的钻井技术,对井喷有一定防范措施,发生了油气浸,强关防喷阀门,百分之八九十的失控都能消灭在未然之中。只是,那个未然之中,是用一分一秒的时间抢回来的。
尽管胡杨当司钻已经当得很老到了,可是,当他确认沙东6遭遇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油气浸时,内心还是有点慌张。腮帮子一听“井喷”两字,要命似的又喊又叫,要去找万里。胡杨厉声呵斥:袁子华不在,他来干球啊?地球离他不转了?
那天,袁子华回基地了。腮帮子便嘟囔:万里又不是给袁子华打工的。啥时候了还斗气,真是的。胡杨没道理了。胡杨还想,或许那个万里“能行”。便冲腮帮子挥了挥手。
宿舍里,万里正跟苏霄舞脸对脸地聊着,腮帮子一把推开门,愣了一会儿,突然大叫:万里快起来!万里说:队长把我赶回来的。腮帮子说:队长咋啦?又不是你爹。快起来,井上出事了!万里一听,电打似的翻身跳下床,慌慌乱乱穿了裤子,趿拉着鞋往外跑,苏霄舞追着给他披上上衣。那种默契与体贴,腮帮子一一看在眼里。
万里一路疾奔到泥浆池边,一看泥浆槽面翻涌的气泡,背后直冒凉气,骤然脸色大变,心口狂跳。胡杨一看万里的神情,便断定了自己的判断,紧张地问:是不是油气浸?啊,是不是?万里双唇抖动着,不说话。胡杨气急败坏,推了万里一把,破口大骂:傻逼啊你?万里向后一趔趄,被腮帮子扶住,才没仰倒。他稳了稳情绪,低声说:防喷阀门!万里的话提醒了胡杨,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下钻台,向防喷控制装置房奔去。
井场周围布着几道管线,不知是过度紧张脚下慌乱,还是视线模糊,胡杨“扑通”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上。
胡杨这一跤摔得不轻,使出吃奶的劲,都没爬起来。身后的万里被突然摔倒并难以起身的胡杨吓蒙了,以为他出了大事,愣在原地,醒不过神来。
虽然爬不起身,可胡杨还能骂出声来。扭头看万里傻愣地站着,便破口大骂。骂天骂地,骂爹骂娘,嗓子都快被撕破了。万里突然听到了胡杨的骂,他觉得胡杨的骂是指桑骂槐,骂他是在看笑话,骂他专门在袁子华面前表现。
不过,胡杨的骂,倒真把万里骂清醒了。他一步蹿过去,拉着胡杨的胳膊拼命便往上提。万里刚把胡杨从地上拉起来,胡杨一挣,两人同时歪倒在地上。胡杨呛了一嘴沙子,骂声停止了。
强关阀门,抢的是一分一秒。这种时刻,就是千钧一发。这时,万里一个鲤鱼打挺,疾步扑向防喷装置房。然而,万里跑得太急,一头撞在装置房的铁门上,眼前金花乱冒。他闭着眼睛去摸索装置的门。趴在地上的胡杨仰头一看,完全忘了对万里的厌烦,一个鲤鱼打挺,踉跄几步上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拉开铁门,伸手关上了防喷闸门。
泥浆池里的气泡泄了气,渐渐塌下去。胡杨和万里面条似的瘫坐在地上。
不过短短几分钟,他们似乎把一辈子的力气都耗完了。两人互相对望。望着望着,同时笑起来,笑得傻乎乎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么。
他们笑什么?是笑一场惊天动地的事故消灭在未然之中?是笑对方沙子汗水混淆不清的一脸傻相?总之,他们是在笑。笑的时候,胡杨突然觉得,这个万里看起来傻里傻气,一副受气包德行,可关键时刻,还行。
腮帮子从营地跑回来,说袁子华的电话打通了,正往回赶呢。说完,一边一手把胡杨和万里拉起来。胡杨脱下被汗水浸透的上衣,露出一身的肌肉。腮帮子讨好地替胡杨擦汗说:回去回去,都回去洗个澡。
袁子华急匆匆赶到井场,夹着黑皮包上了钻台。钻机一如既往地轰鸣,钻杆细细地钻向地层深处,把他的心,钻得欢欢的。腮帮子神神乎乎地冲袁子华说:队长,形势大好吧?这大好形势,可是人家胡杨和万里争分夺秒,拿命换来的。袁子华拍着胡杨的肩膀,说了好几声谢谢,说胡杨你帮了我大忙。胡杨“呲”一声说:沙东6又不是你家的。袁子华又转向万里:也谢谢你。万里看看自己的浑身上下:我得去洗个澡了。
袁子华回到办公室,打开抽屉拿出那张白纸,展开看了几眼,仰头合目,很疲惫的样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白纸折起来,装进衣兜出了门。
胡杨挂着一身水珠子从卫生间里出来,袁子华进来问:万里呢?胡杨说:公共浴室去了。
袁子华犹豫片刻说:你这个人,干起活来没得说。胡杨泥鳅似的钻进被窝说:打住啊你,我这个人,除了往地下打窟窿,啥都不想。袁子华善罢甘休地说:好好好,我服了你了。哎,跟你说件事,这个万里……说着伸手掏口袋。胡杨白他一眼说:向上级报喜的时候,把万里的名字带上。省得让人家说我跟他抢好争功。袁子华犹豫片刻,抽出口袋里的手说:算了,对他来说,考勤多几天加班更有利。胡杨调侃道:名利双收,那该多好啊。
袁子华愣了一下,转身走了。一出门,万里用毛巾扑拉着脑袋迎面走来。袁子华愣了一下,目光躲躲闪闪,没话找话地说:澡洗完了?哦,干得不错,不错。万里干干地笑了笑。
胡杨躺在被窝里发愣,听到动静,闷闷地说:你今天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干过井队?在长庆,还是华北?万里停了一下,瓮声瓮气地问:咋啦?胡杨说:没啥,好奇。万里说:还想知道啥?胡杨说:有啥你就给我说啥。万里窝窝囊囊地说:以后吧,以后再说。胡杨枕着胳膊看了看万里的因为大而显得空洞的眼睛,不耐烦地说:你也是个七尺汉子,咋娘们儿唧唧的?说完扭身面墙,呼呼睡上了。腮帮子冲万里做个鬼脸说:多云转晴了。
十五
沙东6井即将进入目的层,袁子华召开了一个阶段性的总结会。会上,他大肆表扬胡杨和万里,说他们在紧急关头不顾个人安危,强关防喷阀门,防止了重大事故,是顾全大局的忘我的行为,是值得弘扬的奉献精神。胡杨用奉劝的口吻说:你爱表扬谁表扬谁,少拿我说事。袁子华没答理胡杨,继续说:大家都谈谈感想。腮帮子见会场冷寂,便干咳一声说:你那是套话、大话、官话、废话。没劲。跳泥浆池,那是壮举。人家万里不过一个盲道,既没奖金,又不给奖励工资,能有那样的壮举,可不是一般的铁人精神。不上《人民日报》,也得上《中国石油报》。钻工们就起劲地鼓掌。坐在角落里的万里把头埋在双腿之间,大气不出一口。
散了会,袁子华赶回基地报喜去了。晚上,腮帮子背着厨师,从冰箱里拿了几样卤菜,胡杨从床底下拎出两瓶“英雄本色”,把万里关在宿舍,要跟他上头。公司明文规定,井队绝对禁止喝酒。不要说喝酒,哪怕发现一个酒瓶子,罚款五千没商量。万里说:违反纪律的事,咱不能干。胡杨按住他说:天塌了大个子顶着呢,你怕个球啊?一句骂,把关系拉近了,万里“嘿嘿”一笑,算是默认了。
三个人推杯问盏,不知不觉一瓶就下去了。万里说:够了,不喝了。胡杨说:看你那缩头乌龟的球德行。万里刚有点晕乎,胡杨一骂,反倒来了精神,起劲地打开第二瓶。腮帮子查出酒精肝,知道小命儿比酒重,不贪杯,就撺掇胡杨和万里喝。第二瓶下去一半,胡杨有点高了,摇着手说:我看你还有点能耐,在哪混不行,非得进沙漠,跟我争……争……
万里酒量不比胡杨大多少,此时完全是脑子进水的感觉:兄弟,我……争田争地,就是不想……争你。胡杨摇头晃脑地说:苏霄舞那小妖精,闹着跟我……拜拜。万里脑子顿时清醒了:我有老婆……咿……不是老婆,是情……情人。出来挣点钱,年底回去把她娶了。胡杨愣了一会儿说:那小妖精要是动真格的,我屁点办法……都……没。万里说:兄弟……的事,包……包在我身上。她再跟你闹,哥哥我……打她屁股。胡杨说:打她屁股……我同意,该打。你要是把她整了,我……杀了你。说着,“呜呜呜”地狼嚎般地痛哭起来。万里把手伸长了,拍拍胡杨的肩膀说:咱都是男人,苏霄舞……要不是你的,你……你说,我能放过她?胡杨说:谁整了她,我就把他杀……杀了。万里说:当然要杀!我的女人……让人整了,我就差点杀了他。说着,指了指额头上暗红色的刀痕,又脱了上衣,指着后背:你看……看看……胡杨迷迷瞪瞪地看着万里,一脸大惑不解。腮帮子吃惊地张大了嘴:什么?你的伤……万里的手在腮帮子眼前晃来晃去地说:是腊肉,腊肉……干的……
万里的伤,是黄土高坡的队长腊肉给做下的。腊肉个子瘦高,弓着个虾米腰,一脸焦黄,烟熏火烤过的样子,钻工们就把“腊肉”这个很形象的绰号给了他。腊肉是去年调到黄土高坡的。腊肉一到黄土高坡,就瞄准了丹枫。不消几个回合,便轻松拿下。乡下女子丹枫把队长的官职看得天大。以身相许腊肉之后,便觉得有了终身依托。只是,她对万里还有着那么一点内疚。开始的时候,只是躲着他。进了伊甸园,也是勉强地应付应付。后来,就拒绝他。再后来干脆对他视而不见了。万里觉得奇怪,奇怪情欲饱满、抓住机会必让他上身整个够的丹枫,怎么突然变了。变得情寡欲淡了。一天下中班,路过腊肉的单间,听到里面传出丹枫的声音。那“哼哼唧唧”的声音,万里太熟悉了。他顿时七窍生烟,破门而入,将腊肉和丹枫双双逮了个正着。
其实,丹枫追求到的,只是腊肉的一句承诺。因为,腊肉趴在丹枫身上的时候,气喘吁吁地说,要跟她结婚。腊肉确实是要结婚的,腊肉的未婚妻正在西安石油学院“专升本”呢。西安城西,一套三居室的婚房已经等在那里了。
那个晚上,万里跟腊肉打得人仰马翻。列车房空间有限,打得不过瘾,万里又把腊肉揪扯到伊甸园前的土坡上,继续开战。两人天翻地覆,战红了眼。腊肉干巴巴一身狠劲儿,匕首一挥,在万里的额头、后背,留下两处血伤。万里发狠反击,一个鹞子翻身,将腊肉扑倒,夺过匕首。结果是,腊肉付出了一只耳朵的代价。
万里一手握着亮晃晃的匕首,一手拎着腊肉的血淋淋的耳朵,破口骂道:我日你妈的腊肉,老子今天让你不死,不是让你活命而是老子不想死。为个女人把命丢了,不值!
万里丢下掉了耳朵的腊肉,回头看了看黄土高坡,然后,一溜烟消失在夜幕下。那天晚上,他与苏霄舞火车上邂逅。
胡杨已经喝得找不到北,大着舌头说:腊肉?腊肉……好吃。腮帮子纠正:不是吃的腊肉,是人的名字,是腊肉把万里给伤了。胡杨要睡不睡,要醒不醒地做了个砍杀的手势:腊……肉,他在哪?老子……把他杀球掉。万里的舌头也有点大了:哥哥我也是儿子……娃娃,割了他一只耳朵……哈哈,一只耳朵。胡杨顿时把眼睛瞪得滴溜圆,揪着自己的耳朵:耳朵……耳朵。儿子娃娃,来……为耳朵……干杯。
两人这么耳朵耳朵地干来干去,第二瓶酒见底,都趴下了。腮帮子赶紧打扫战场,跑去敲苏霄舞的门,说胡杨喝醉了。苏霄舞说,喝死拉倒!
第二天早餐时,腮帮子看看左右,咬着万里的耳朵问:昨晚儿是不是酒后吐真情。万里大吃一惊,说:昨晚儿我都说啥了。腮帮子揪着自己的耳朵说:耳朵耳朵。万里一下白了脸,低声说:那是酒后胡言。胡杨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儿子娃娃。
十六
中午,来了两个公安,要找5678的领导。腮帮子说领导回基地了。公安说,有个管事的也行。腮帮子就去钻台,叫回了胡杨。胡杨见公安把脸绷得像包公,便赔笑说:沙漠里的沙子还流动呢。我们队上这几个鸟人,比沙子都老实,从不敢轻举妄动。就是参加联合国社会治安评比,都能把红旗给你扛回来。
公安没答理胡杨,亮出一张雪白的纸。胡杨凑上去一看,白纸黑字,写着“通缉令”几个字。公安指着上面模糊不清的照片,厉声问:见过这个人没?好像照片上的人他们非得认识。胡杨愣了一下,接过通缉令凝眉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公安看着胡杨的表情,追问:究竟见没见过?胡杨把通缉令还给公安,肯定地说:没见过。公安又问腮帮子,腮帮子看看胡杨,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连说:没,没见过,向毛主席保证没见过。公安把通缉令留给胡杨,命令道:逃犯要是逃窜到你们这里,立刻打110。
送走公安,腮帮子大惊不已地说:他那天一说耳朵,我就知道事情不妙。窝藏逃犯,要负法律责任的。咋办?胡杨说:无头案多了去了,破了几个?腮帮子说:可别这么说。万一……胡杨想了想,仰头望天,说:先让他把这阵风躲过去再说。腮帮子说:可不是所有人都不怕犯罪?要不,让他走吧。胡杨蛮横地说:屁话!出了沙漠,他没得逃。
听说来了公安,苏霄舞从宿舍跑出来,问:咋啦咋啦?胡杨看她一眼,说:有你啥事?
回到井场,胡杨与万里打了个照面。胡杨笑了笑,万里也回了他一笑。
第二天,袁子华从总公司报喜回来了。他把胡杨叫到办公室,问公安来的事情。胡杨摇摇头,说不知道。袁子华两眼眯眯地看着胡杨说:行,我知道了。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大轮休前一天,苏霄舞邀万里回基地,说:沙漠里时间长了,把人都待傻了。要得沙漠综合征的。带你到市里转转,请你去海鲜城吃海鲜。愿意的话,去红磨坊唱歌。万里看了看远处的胡杨,说:我这个人,钻到糨糊里都傻不了。海鲜你就自己吃去吧。苏霄舞赌气地看万里一眼说:真没劲!说完跑去找袁子华,要求连班。袁子华说:该休息你就休息。连啥班?你连班,来接班的人干啥?把人家撵回去?
沙漠里阴了几天,要下雨的样子。沙漠里下雨,就像滴油,没那么容易。天就那么撩扯人地阴着,雨到底还是没下下来。接着,日日秋阳高照。
大地母亲施了两次招数,都没能难住5678,自己也累了,便不再难为他们。
沙东6钻进顺利,距离目的层越来越近。其实,发生油气侵,已经预示着接近储油层。只是,万里没敢多嘴。值班的时候,他格外注意上返的泥浆。
这天上夜班,天快亮时,万里突然发现泥浆振动筛上有荧荧的光亮,捞起一把,借着荧光灯细细地看,断定是油砂。他兴奋坏了,狂跑着回到营地,叫醒梦中的袁子华。袁子华捧着油砂走出凹道,太阳正笑嘻嘻地冒出半个脸,把如潮的沙海照得亮晃晃的。袁子华脑袋歪来歪去,打量手里的油砂。看着看着,突然触电似的喊起来:油砂,是油砂。妈的,终于见到油砂啦。万里说:停钻取芯吧,队长。袁子华愣愣地看着万里,良久才说:对对对。停钻停钻,赶快停钻,提取岩心!
沙东6停钻提取岩心,一经化验,岩心含油饱和度高达百分之八十。袁子华兴奋地搓着掌心说:这回,可真要在沙漠腹地抱个大金娃娃了。
这回,袁子华可真要回基地报喜去了。走之前,安排胡杨组织停钻,清理井口。胡杨冷脸兮兮地说:报你的喜去吧。
袁子华前脚走,胡杨后脚就张罗晚上喝酒的事。万里说:算了,违反纪律的事干一次就够了。胡杨说:咱得庆祝庆祝。万里说:要庆祝你们庆祝,我得睡一觉去。说完,往沙寨方向走去。
苏霄舞在凹道里等着万里。万里看了看她,径直向宿舍走。苏霄舞跟着进去,把门关上,看着万里脱衣服爬上铺,躺下,闭上了眼睛。苏霄舞趴着床沿说:为啥不理我?万里蹙了蹙眉。苏霄舞咬着牙,轻悠悠地说: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就杀了你。万里猛地睁开眼睛,苏霄舞手里挥着亮晃晃的匕首,仍然用那种语调说:认识它吧?我就用它把你杀了。万里看清楚了,是他忘在火车上那把。他猝不及防地捉住苏霄舞的腕子。
万里的手掌宽而厚,五指粗而壮,像把管钳钳住苏霄舞。苏霄舞不躲闪,也不挣扎,乖顺地让万里钳着,她想让万里永远钳着她,就这样钳着。可是,万里却突然把她放开,冷巴巴地说:别干傻事,还是活着好。苏霄舞手腕一软,匕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万里起身跳下铺,穿了衣服,向门外走去。走出去了,又回过头来说:匕首送给你了,留着给胡杨削苹果。说完轻轻关上了门,大力向凹道的尽头走去,身后传来苏霄舞绝望的哭声。
十七
沙东6百分之八十的含油岩心,预示着沙漠腹地的石油开发前景。
就在开完庆功会的当天夜里,万里被公安带走了,据说他是投案自首的。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李 娟 期刊:《啄木鸟》200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