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晨
王老石有早起的习惯,每天天刚蒙蒙亮,总要到户外做一套瑜伽,如果哪天没有亲近这种功夫,就会没精打采,站到画案前,也找不到感觉。这人就是怪,习惯成自然,不过王老石的习惯,已经近乎怪癖,他做瑜伽时,总是要在地上铺块旧画毡,那画毡上不仅沾满多年积墨,还有干涸的颜料,王老石坐上画毡,吸纳天地灵气,一套瑜伽做下来,就走进画室,将那块画毡铺上桌面,下笔画画就有如神助。
这天清晨,他又准时坐到画毡上。刚眯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将其沉入丹田,就觉着面前有个影子在晃动。起先,他以为是从老家带来的那只白猫,就没当回事儿,正朝下做着,就听见一阵轻若柔兰的声音朝他飘来:“王大师,我恭候您多时了!”王老石抬起头,这才看见面前不远处跪着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的是一身印蓝花的布套裙,蓝的底,白的花,头上扎着一个高高的发髻,不但高,还有点斜,就是这么一斜,就显得有些另类、有些高雅,总之这个女子跪在地上,就连那块地似乎也被女子的气质感染了。
“你是做啥的?”王老石操着梅城的方言问道。
“我来拜师咯。”女子说着一口纯之又纯的梅城方言。梅城方言属吴越语系,吴越语系都软,而梅城话,听上去不仅细软,而且还带着一股嗲味,尤其经这女子说出,就更有韵味了。
王老石听了老家的方言,就觉着有一种亲情,他沉默了片刻,道:“去年我就在报纸上登过声明,不再收弟子了,请你不要见怪。”
“大师的声明我也看到了。”女子说,“可大师你一定得收下我,因为我跟别人不一样。”
“再不一样,到了我这里都一样,我不能再破例了。再说,你可能不晓得,在这个城市里,画画的有几千人,就是专业画家也有几百人,闹不好,天上掉下来块石头,砸着的没准就是一个画画的。”
“画家再多,与我无关,反正我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要跟大师学画。”女子说着,又将脑袋叩向地面,大有长跪不起的风范。女子这么跪着,王老石的瑜伽就再也做不下去了,只好从画毡上立起来,冲着东厢房喊道:“小耕,你来一下。”
话音一落,屋里就跑出来一个女孩儿,走到女子面前,大声喝道:“谁让你来的?快走开!”女子仍然跪着,脑袋深深地叩向地面,纹丝不动。女孩儿一看这架势,便又喝了一声,“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报警了。”这下子,女子的脑袋终于抬了起来,看着女孩儿,又看了看王老石道:“我一不偷,二不抢,你报啥警啊?”“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骚扰!”女孩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王老石道:“你是走还是不走,不走我就打110!”
女子笑了笑:“你打吧,既然大师不收我,我也不想活了!”说着,解下背上背着的一个旅行包,从里面掏出一块石头,右手举着按到脑门上,道,“你打吧,我这一石头砸下去,也很痛快!警察一到,我也咽了气,咱们就两清了。”
王老石一看这架势,连忙喝着让女孩儿收起手机,随后走到女子面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石头。
王老石握到手上才发现,那是一块砚台。他左手托着砚台底部,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了后,按着砚池一圈接一圈轻轻摩挲起来,待摩挲了三圈,就朝前走了一步,拉着女子的手,连声说:“快起!快起!”
王老石住的是一套小四合院,画室和卧室在北屋,这套四合院是王老石花不菲的租金租用的,而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他从梅城老家带来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王老石从小在江南长大,对家乡人感到投缘,用起来也顺手。
王老石将女子带进北屋后,让了座,随后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手托着那方砚台,边摩挲边问道:“姑娘,你从哪里来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您的老家。”女子说。
“这方砚台是从哪里得来的?”王老石又问道。
“从哪里得来的?”女子说着,从王老石手上接过砚台,也学着他的样子摩挲了两圈,随后将其拍上他的手掌,道,“你还是问它吧。”
“问它?”王老石又拿起砚台。
“总有一天,它会开口说话的。”女子说。
王老石沉默了一阵,道:“你要学画,就等于是把自己投进地狱,如果你真想学出点名堂来,而不是只想做个画坛上的小混混。”
“我愿意把自己投进地狱。”女子语气坚定地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二、傍晚
整整一天,王老石待在画室里没有挪窝。厨师阿大将做好的三顿饭送过去,见画室的门总是紧闭着,怎么叫也不开门,只好原封不动地端回厨房。王老石平时就吃得少,而且一旦作起画来,特别是激情涌动之时,就更少了,大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但一天三顿还是定时的,自从这个女子闯进门,想不到竟是一天未进食。王老石不吃饭,这个临时组合的家庭就各有各的心思。王老石来北京,是以卖画为生的,不吃饭就会影响创作,画不成画,就难以维持生计,尽管他的画在市场和画廊里卖得不错,但一家人的开销也很大,光是房租,一月就好几千,加上这些年书画市场乱成一锅粥,媒体的胡乱炒作,闹得真假难辨,良莠不分;再加上画廊的书画标价都是跟着头衔走的,比如说国家美协成员一平尺是多少价,省市美协成员一平尺是多少价,都有规格。王老石一不是国家美协的,二不是省市美协的,在老家的时候,美术界的画友都拿着国家美协和省市美协的申请表送到门上让他填写。他却说,填这做啥?画家靠作品说话,就是入了美协,拿不出作品顶屁用,人家徐渭也没有入美协,曹雪芹也不是作协会员,作品照样流传千古!可是到了京城才发现,入不入会是大不一样的,入了会就像有了上方宝剑,作品到哪里都行得通,京城一些画廊,都有会员的润格标准,什么普通会员呀,理事呀,主席副主席呀,价位都标得一清二楚,这下就难为了那些没有入会的画家,作品就像没有拿到产品合格证书似的。王老石的作品能走进北京,是因为他早年毕业于北平艺专,几个同学都是国家重量级画家,圈内曾有人说,按照绘画的造诣,他早就在那几个成为名人的同学之上,就因为他没有入会,再就是没来北京,一直待在江南小城,都快被美术界淡忘了。本来,王老石还想在梅城待下去,可几个老同学都劝他来北京,再说他又是独身,三劝两劝,他也就时髦一把,当起了北漂族。他北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江南的潮湿气候总跟他的关节较劲,想到北京来颐养天年,于是,带着一大帮子人,迁徙到了这座城市的远郊。
那一天,王老石将自己关在画室里,基本没有动笔,只是拿着那方砚台不住地把玩。
那是一方歙砚,而且是明清时期流行的抄手砚。所谓抄手砚,就是砚台底部有一个手掌宽的沟槽,只要将四根手指伸进去,就可以将砚台拿起来。这种造型的砚台便于携带,在明清时期,很多文人墨客都喜欢带着抄手砚游山玩水,以便即兴创作。
王老石把玩了一阵,便伸出舌头,舔着砚台凹处的砚池。王老石有个怪癖,平时作画,总喜欢用嘴舔笔,甚至是嚼笔头,每天早晨画画前,隔夜用过的毛笔上积满了墨渣,他就先用嘴轻轻嚼,直到将墨渣嚼化了,作画的冲动也随之产生。这回拿着抄手砚,竟也舔了起来。砚池里弥漫着一股宿墨的清香,舔着舔着,一个女子的面孔就在眼前晃动。
那段岁月很多诗人哲人都有过描述。可是王老石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哲人,他只是一个用笔墨营造大千世界的画家,为了表现那段已经被写进历史却似乎还没有表述完备的岁月,他曾将砚池浓墨泼向一张宣纸,任其浸漫渗透,随后在空白处画了一只眼睛半睁半闭的小鸟,也就是因为这张画,他被押送到梅城远郊一个叫西阳的乡村劳动。西阳是个古老的江南村落,有很多明清建筑,又紧挨着道教圣地茅山,据说当年康有为为了躲避清王朝的搜捕,曾在这里隐居过。王老石来到西阳,就被生产小队的干部安排住在社房里。所谓的社房,就是队里的两间草屋,里面圈着一头水牛,储存着一些水牛吃的草料,平时社员开大会,学习上级文件,也在这里进行。考虑到王老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产队长就安排他负责饲养队里的那头水牛。王老石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夏,田埂上青草长得很茂盛,王老石每天一大早就将水牛牵出去,让其啃田埂边的青草,算是一顿早餐。放早牛,一般都是天刚蒙蒙亮就出门,趁着草尖上有露水,让牛吃草,就等于也喝了水,再说露水也干净,露水拌青草,对于牛来说,是美味佳肴。水牛吃饱了肚子,王老石就将它牵到田头,供队里一个叫志宝的专门耕田的男劳力使唤,自己回社房去吃早饭。中午时分,劳作了半晌的耕牛便歇在耕过的田头,准备吃午餐,午餐是王老石背来的稻草,有好几捆呢,王老石将草壳涮净,露出亮晶晶的草梗,耕牛吃在嘴里,很有嚼头,吞下去也耐饿,下午耕作的间歇想吃了,还可以将其反刍上来,再咀嚼一遍。王老石在喂牛的过程中,特别爱看牛反刍,知道那是牛在用舌头和味觉品味稻草的滋味,在看的过程中,王老石总是想,人要是能反刍就好了,起码来说,就用不着一天做三顿饭了。
这天傍晚,王老石从志宝手里接过牛绳,开始放牛,水牛耕了一天的田,疲惫不堪,就连喘气也是有气无力的,它跟着王老石走了几步,就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看过之后,便将脑袋举到他面前。耕牛的这个动作,其实是一种形体语言,是叫王老石骑到它背上,于是他便将一只脚踩到牛角上,牛将脑袋轻轻朝上一抬,就把王老石的身体弄到脖子上,王老石顺着颈脖,一下就爬上水牛宽敞而温馨的脊背,将两只手枕着脑袋仰躺下来。这时候,晚霞降临了,是那般的血红,水牛后来就埋下头,沿着田埂有滋有味地啃着带着晚露的青草。
不多会儿,他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股馨香将他熏醒,他睁开眼睛,发现水牛吃草吃到了茅山脚下,石崖下边,几株惠兰正贴着长满青苔的石壁长得蓬蓬勃勃。看到面前的景致,王老石就想起了元代的平民画家王冕,王冕是放牛娃出身,常在牛背上画画,这个念头刚一闪现,他便从怀里拿出速写簿和铅笔,对着那丛兰花画起来。
那一刻,牛也好像理解王老石,竟昂着头站在那里,立得纹丝不动。王老石开笔后,心里很得意,王老石主攻的就是花鸟,可是在以往的写生中,还从来没有见过开得如此大气的兰花,也闹不清这惠兰是得了灵山的仙气,还是这里的水土养育了其仙风道骨。王老石画好后,就躺在牛背上静静地享受着写生带来的快乐,竟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待再次睁开眼睛,水牛已经进了社房,正趴在地上静静地反刍,一股股青草的香气不时地从嘴里、鼻孔里散发出来。王老石抱着画夹翻身下了牛背,刚走进牛厩隔壁的那间属于自己的住房,就闻到土灶锅台上飘来一阵米粥的清香,走上前揭开锅盖一看,发现锅里已经熬了小半锅稠稠的粥,灶台上,还放着一小碗雪里红。闻到了饭菜的清香,王老石这才感觉肚子饿了,便拿过灶台上的一只大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粥,随后抓了一把雪里红撒到粥碗里,坐在小凳上喝起来。
王老石的生活用品也就是一张竹床,一床被子,床头一个老土灶,灶台上搁着两只大海碗和一双筷子,吃的口粮是生产队配发的,每月三十斤稻子,由社员用石臼舂成米,放到竹床下的米缸里。由于口粮有定量,王老石一天三顿只好喝粥,不过那年月,生产队的社员也都用三顿粥对付日子,能喝上粥就算不错了,问题是王老石的三顿粥,不是熬干了,就是熬稀了,或者熬煳了,到西阳之后,还没有喝到一顿好粥。那顿粥,喝得王老石像神仙般适意,喝饱了后,就坐到一张小桌前磨墨,随后铺开马粪纸开始画画。边画心里就边琢磨开了:锅里的粥是哪个来熬的?王老石除了画画,还喜欢看小说,蒲松龄的那本《聊斋志异》,都快被他翻烂了,因此那一刻他就想,会不会是哪个女鬼来帮他熬的粥?尽管他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可还是这么想着,总是盼着生活里有个好鬼来伴着自己,那年代,人鬼几乎都分不清了,书里的鬼,心肠都比人好。
第二天傍晚,王老石又骑着牛来到那丛幽兰前写生,画着画着,又睡着了,毕竟放了一天的牛,总是有些吃力的,再说温暖的晚风又极易催人入睡。那些日子,王老石疲惫极了,总是睡不醒,再说牛背上又是暖烘烘的,像是一个温暖的火炕,在春天的傍晚,能在牛背上睡一觉,真是胜过天堂一宿。
生活又重复了昨天的一幕,王老石躺在牛背上回到社房,锅里的粥已经熬得清香四溢,而那张缺着一条腿的小桌上,又摆上了一碗雪里红。王老石将牛系上了牛桩,盛了一碗粥捧在手里边喝就边想,这是谁做的呢,行了好事,却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莫非真是《聊斋》里的女鬼出现了?
吃饱了肚子躺到床上,王老石又捧起随身带来的《聊斋》,一遍遍地看起来。王老石到了生产队,基本不主动跟人说话,在一些公开场合,更是三缄其口,那年代,说话是很容易被人抓辫子的,闹得不好,还会被戴上一顶什么政治帽子,王老石头上已经有了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了,再戴上一顶,那可就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傍晚再一次降临了,江南仲春的傍晚,就连翻过的泥土也散发着清香,更不用说花啊草的了,王老石又在牛背上睡着了,怀里抱着那本画夹,画夹里又多了一幅兰花的写生稿,如果说头两天只是画的形,那么这一回画的,就是兰花的精神了。古人说,兰花难写是精神,一丛幽兰,就那么几片叶子,要写出精神来,可是要见性情的,笔力就更不用说了。
这个傍晚,王老石画着兰花,心里总想着那个说鬼是鬼说人是人的隐形人,因此笔下画的兰花就多了几分隐逸之气。王老石抱着画了得意之作的画夹闭上眼睛不久,就感觉本来站着的水牛开始挪动四条腿。王老石其实并没有睡着,他将眼睛悄悄睁开一道缝,看着牛头前方。他看见一个女子正牵着牛绳朝村里走,王老石看不见女子的脸,只能看见垂在身后的那两根乌溜溜的一直拖到臀部以下的大辫子。
随着脚步的移动,辫子也一步三摇地晃动,看得王老石的心都醉了。
女子将牛牵进社房,手拍着牛的身子,三拍两拍,水牛就躺了下来。女子将牛绳系上牛桩,转身就悄悄出了屋,刚走到门口,王老石就从牛背上爬了起来,喊道:“哎!”
王老石本来想喊住她,问一些话。可是话音刚落,女子扭头就跑了,当王老石追出屋,连个影子都不见了。回到屋里揭开锅盖,看见一锅粥已经熬好了。
王老石喝完锅里的粥,又躺到床上捧起《聊斋》看起来。看着看着,就被书里的鬼迷住了,但愿刚才走的这个女子也是个鬼,是鬼就不会招惹是非。王老石这么想着,就觉着自己进入了《聊斋》的境界里。
王老石进入鬼的境界,就睡不着了,便爬起来点燃床头的油灯,磨墨画画。王老石下乡改造,别的啥也没带,只是带了一块抄手砚,一方印,一盒印泥,还有画夹和毛笔,其次是一床被褥,砚台和方印、印泥、画夹之类,是藏在被褥里带出来的,而马粪纸是在乡村供销社买的,每一张都有豆腐皮那般大小。那年月,乡村农民都用它来擦屁股。尽管粗糙,但在上面画画照样是件开心的事,而且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天晚上,王老石接连画了五张兰花,随后盖上印章,压到铺底下。
王老石绝对没有想到,这方抄手砚,竟会带出一段姻缘,又会在三十年后,鬼使神差般现了身。
莫非真如佛经上所说:世间一切都是缘?
三、中午
王老石答应收下那名女子,便让那个叫小耕的女孩儿带着她去西厢房安顿下来。小耕姓冯,是王老石的关门弟子,平时王老石的生活诸事,都由她负责料理。西厢房是按摩小工豆蔻住的房间,豆蔻是个盲女,才十七岁,是他从江南小城带来的,平时负责给他做保健按摩,一天两次,每次一个钟头,所以更多的时间,豆蔻都是一个人待在西厢房。冯小耕将女子带进屋,就向豆蔻作了介绍。冯小耕对豆蔻说:这是王老师收的徒弟,从今往后,就住在这里,你们可以朝夕相处。冯小耕领着女子进屋时,豆蔻正坐在桌子前读盲文,听了介绍,便“喔”了一声,随即站起来,朝着声音的方向鞠了一躬,算是表示欢迎。
屋里有一张空床,冯小耕让女子将随身带的行李放到床上,道:“你们先聊聊,沟通沟通!”随后就走了。冯小耕出屋后,女子就对豆蔻作了自我介绍:“我叫多多。”豆蔻点了点头,也报了自己的名字。多多听后,道:“这个名字倒是大俗大雅。”
第二天清晨,王老石做完瑜伽,便让多多到画室来学画,头一堂课是教磨墨。
多多进来后,王老石便给那方抄手砚续上清水,将一块“黄山松烟”墨搁到砚额上,随后就面朝砚台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多多看着王老石,问道:“大师,你这是做啥?”“我要让砚台开口说话。”王老石说着,就手握墨块磨起来,边磨边说,“学画先要学会磨墨,磨墨磨的是心气,要把心里的杂念全磨掉,把心里的气韵磨纯,这样的话,墨就会灵。”
多多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墨磨好后,王老石就拿毛笔蘸上墨,教多多在宣纸上画线,一根接一根地画,边教边说:“一线一乾坤,一点一世界。一幅画不管大小,都是由一根根线组合而成,你画不好一根线,就画不了一幅画。”
多多画了一天的线,到了傍晚的时候,放下笔,便对王老石说:“大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啊?”王老石仍埋头画线。这一天里,女弟子在画线,他也在画线,是在给她做示范。女弟子的线,歪歪扭扭,像蛇游,而他的线,却是画得笔直笔直,就是一根线里,也有浓淡枯涩,也有虚实阴阳。
“也许,我这个时候提这事儿有点不合适,不过,因为我太喜欢你的画了。”多多迟疑了一下,说,“我想跟你求幅画儿,最好是画兰花。”
“画?”王老石深思了片刻,道,“既然你都投到我门下了,画早晚会给你画的,急啥?”
王老石平生最怕别人跟他要画,画是心灵的产物,只有当性情和情绪都到位的时候,画出来的画才是真正的艺术品。那些应景之作,或者纯粹为了应酬的作品,说穿了都是垃圾。王老石心里明白,作品一旦流入社会,就是画家人品的写照,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王老石用手不住地摩挲着那方盛满墨的抄手砚,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王老石总是重复着简单的课程:磨墨、画线。却没提画画的事。多多见他迟迟不动笔,这天傍晚将一砚池的墨练干了后,终于忍不住了,再一次催促道:“大师,画幅兰花,对您老来说,只要大笔一挥,就成了。”王老石却说:“我的气韵还不到家。”“什么气韵不气韵的?不就是拿起画笔朝宣纸上画线吗?”多多说,“大师,你看在这方砚台的份儿上,就给我画一幅吧!”王老石说:“早一天晚一天画有什么关系?反正给你画就是了。”多多急得差点都要跺脚了,道:“不能晚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王老石一听就觉得奇了,道:“画画,不过是区区小道,怎么会关乎人命,你言重了吧?”多多这下真的跺脚了,便说了真话。
原来是老家的一个人犯了事,被判了死刑,要拿大师的画去打通关节。在梅城地区,从政府到民间,都认王老石的画,而管着这桩案子的政府官员更是喜好书画。多多说:“现在的官员都不敢直接收钱,收名家字画既不会被抓把柄,将来还会升值,于是就有人透出风来,只要能送上王老石的一幅墨宝,那颗人头就能保住。”
听多多这么一说,王老石便当场裁了宣纸,朝砚台里续了水,开始磨墨。王老石画画,都是自己磨墨,不像现在的画家,都用现成的墨汁。王老石说,磨墨是朝墨里通神贯气,没有通神贯气的墨是死墨,画的画也是死的,通了神贯了气的墨才是活墨,画的画才有生命。王老石磨得优哉游哉,往事也如这墨池里的墨,由淡而浓。
麦收结束,秧插到田里,水牛也就闲了下来。闲归闲,一天三顿草还是要吃的,只是不用再拉犁耕田了。没了农活,放牛也就用不着那么急促,可以悠着点儿。所以王老石骑上牛背,总要带上毛笔和马粪纸,还有那个装着砚台和墨的小木盒,每当放到茅山脚下,就会跳下牛背,将那手里的牛绳朝山坡上一扔,坐在石头上,打开小木盒取出抄手砚,从草尖接下露水,磨好了墨,对着石缝里的兰花写生。
王老石只要拿起毛笔,就将身外的世界忘得干干净净,成了世界上最快乐的人,面对丛丛幽兰,他快活得像神仙,总是从早晨一直画到天黑,有时候,连两顿饭都会忘了回家去吃。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枕头下的画稿也渐渐厚了起来。可是有一天,画院的造反派从城里赶到西阳,造反派是来监督他改造的,顺便还要让他汇报改造思想的情况,他们来到生产队,正赶上王老石外出放牛,没有想到进了社房,就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沓画稿。王老石画的兰花,全长在石头旁边,那些石头看上去都很丑,几乎要将兰花压断,这么一联想,造反派就觉得不对头,王老石是用画攻击“文化大革命”,便赶到山脚下,将其揪回了村子,用其中的一张画稿糊了一顶高帽,戴到他头上,让他倒骑牛背游村,当众将那些画稿烧毁,随后又警告他,如果再画画,尤其是画兰花,将要罪加一等。
当天晚上,造反派回了城,万念俱灰的王老石在房梁上系了一根草绳,搬来一张长凳立了上去,将脖子套进绳套。草绳是队里的犁索,也就是水牛用来拉犁的绳子,都有孩子手臂粗,只要轻轻蹬一下脚下的长条凳,就一了百了了。蹬凳子之前,他拿眼扫了一下这座生活了将近半年的社房。屋里的风景没有什么变化,半间屋的牛草料,半间屋的麦种,其次就是这只水牛,草垒在垛上,麦种囤在囤里,水牛系在牛桩上,在屋顶明瓦漏下的几缕月光下,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水牛的嘴还在优哉游哉地翕动。水牛是在反刍胃里的草料,牙口间发出优美的咀嚼声。听着这种声音,会让人觉得世间还有值得留恋的东西。可是王老石去意已决,士可杀而不可辱,画稿被烧,就是对他最大的污辱,不让他画画,这世界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王老石的目光在水牛身上轻轻走了一遍,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当走到那两团黑潭般的眸子时,一下惊呆了。原来水牛也看着他,目光像饱经沧桑的老人。王老石看了一眼,就将视线移开,他心里明白,如果再看下去,两只脚就再也蹬不动长条凳了。
屋里“腾”地发出一声响动,王老石两只脚就悬在空中悠荡起来。其实,凳子倒地的声音很轻柔,可水牛却从地上一下立起,在屋里乱蹦乱跳,水牛的鼻子被牛绳拴在牛桩上,总是走不近王老石,只好在原地转着圈,边转边“哞——哞——”地叫着。就在这个时候,上了木拴的社房门一下子被砸开,一个黑影冲了进来。
黑影将悬在半空的王老石抱下,轻轻放到床上。
王老石蹬掉凳子后,人在空中尽管只悬了一会儿,脖子却被草绳勒了一道血印,喉咙口的一口气,也像游丝般若有若无。平躺下来后,影子就嘴对嘴地给他接上气,接着双手轻拍着胸膛,这么一阵抚弄,王老石的气就顺了过来,本来已经游移的眼神也聚了光,这才看清,守在身边的影子原来是个女子。那一刻,从明瓦里漏下来的月光落到床前,照在女子脸上。那是一张极其清秀的脸,月光是从她头顶照过来的,被前额的刘海儿删得淡了许多,落到脸上就像是一个幽静的梦,因此女子的脸就有一种雾里看花水中看月的感觉。王老石看着,又想起了《聊斋》,觉着这样的女子只有《聊斋》里才有,他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我是坏人,我是反革命,你离我远点!”王老石说着,就伸出手推面前的影子。
任凭怎么推搡,影子怎么也推不开。影子像个鬼似的,附着他的身子,王老石看《聊斋》都看迷了,有些章节都能背下来,按照小说里的说法,鬼身上只有阴气,没有阳气,更没有气味,而这个影子却是热乎乎的,身上还有股淡淡的酸味儿,这就说明她不是鬼而是人。其实王老石此刻心里也明白,但他心里却情愿她是个鬼,是鬼一见太阳就没有影儿了,来无影去无踪,也就省却了好多烦恼。自从到了西阳村,王老石见了村里的人,能躲的就尽量躲,能避的就尽量避,他晓得人生很多烦恼都是自己招惹的。
面前立着的,是村里的一个女子。她身上的气息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了。王老石想推开她,让她离开,可是此刻,手却不听话了,不但不听话,还跟他扭着一股劲儿。
后来,那个女子就像一团雾气似的,总缠着王老石,成了一个抹不掉挥不去的影子。王老石后来也曾有过几次想着自杀,可是这个念头一产生,那个影子就出现了,也闹不清是自己的意念,还是她真的显了灵。再就是那股淡淡的酸味儿,只要一想起这股气息,王老石就觉着人世间还是美好的,起码来说,有值得留恋的东西,因此那个谢世的念头也就慢慢地淡了。
四、早晨
王老石下笔如风,仅一支烟工夫,一幅四尺对裁的兰花就画好了,盖上印章后,便对立在画案旁的多多说:“快快拿去!”
多多先是朝王老石深深鞠了一躬,随后目光就落到画幅上。王老石的兰花,胎息源自近代海派花鸟画大师吴昌硕,线条苍茫,气韵高古,前些日子,他刚画好一幅,就被上海来的一个画商以三万元购走,听说那个画商转手就赚了两万元,这幅兰花,王老石感觉比前一幅画得气韵更厚。
多多取了画,当天下午就乘飞机走了。救命如救火,案子要是判下来,就是画得再好,命也保不住。多多走了后,王老石这么想。王老石自从收下这个女弟子,一边教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着家常,话题主要是围绕西阳村展开的,只要一说起西阳,多多总是滔滔不绝。可是每当话题转向砚台,便三缄其口。多多越是不说,他就越发觉着这块砚台经历不一般。所以这几天,他的情绪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听多多说,那个犯事的身上有条人命,可在他的印象里,西阳村从解放初期到他发配改造这个历史阶段,就没有发生过人命案,怎么这几年,杀个人就像割棵草似的,竟是那么随便,尽管前些年曾闹过一阵从重从快的“严打”,可那地方还是不断发生人命案。当然这些是他从电视和报纸上看到的,王老石人虽然离开了,可心却总栖息在那里,故乡春天的兰花更是令他魂牵梦萦。
多多走后,王老石只要一进画室,便会抱起那方抄手砚,在沙发上一坐就是半天,砚台已经离开他整整三十年了,眉额却还是那般温润,上面刻着的那幅达摩一苇过江图案也是越发清晰。他心里明白,砚是需要人养的,这三十年里,砚台肯定是被人养着,而且可以说是天天不离手,否则,绝不会有这般滋润,可又是谁天天用手抚摩这块砚台呢?
那天夜里,王老石被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子从长凳上抱下来后,身子都有些发凉了。脖子尽管只被草绳勒了数分钟,但呼吸这么憋了一下,大脑就出现短暂缺氧,意识模糊,以致倒在床上,脑子里就出现幻觉,便伸出一只手,揽着女子的腰肢,嘴里轻轻喊了一声:“女鬼!”
王老石这么一喊,女子就顺势躺到他身边,用手拍着他的胸口,说:“画家,我不是鬼,我是人,我叫阿彩。”“不,你骗我,你是女鬼阿彩,《聊斋》里的女鬼就叫阿彩,我在书里见过你,你是女鬼,三更过后鸡一叫,你就会离开我。”王老石说着,就将女子搂紧了。
“我不是鬼,我是人。”女子边说,边轻轻拍着他。
后来,王老石软着的身子就渐渐恢复了元气,只是脑子里还有幻觉,害怕怀里的女鬼会跑掉,竟是越搂越紧。女子更是顺水推舟,贴紧了王老石。
第二天早晨,鸡叫三遍的时候,王老石完全清醒过来,女子已经离开,将一股温馨的女人气息留在被窝里。
事后,王老石才晓得,阿彩是村里一个年轻的寡妇。
阿彩出身也不好,父亲是地主,就因为成分高了,只好就低嫁给村里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的男人。一年前,男人运一批水泥预制板,在公路上翻了车,车后的十几块预制板全压到他身上,当路人掀开预制板,人已经压扁。男人死的那天,阿彩生孩子还未满月,本来,这里的女人在月子里头上都要扎块红头巾,一来显示喜气,二来也可防止受风着凉,满了月才能将红头巾解掉。阿彩没等满月就解掉红头巾,换上白头布,身着重孝抱着女儿给男人送了葬。男人死于车祸,可村里的老巫婆却认定是阿彩的罪过,说她生就一副克夫命。老巫婆在阿彩嫁过来时就说,这女子是白虎星下凡。男人死后,村里的女人都躲着她,男人也闪着她。
王老石这么轻轻一搂,竟把阿彩搂化了。
那天夜里,阿彩一直抱着王老石。别看王老石年近不惑,却还是童子身,加上周身的元气大损,所以并没有发生男女床笫之事,倒是阿彩走后,王老石被被窝里的女人气息熏陶着、启示着,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明白了之后,他就开始回忆,回忆阿彩的气息,还有那细腻的皮肤。阿彩将王老石抱上床,就把他的衣裳脱了,随后自己也脱了,用身子焐着。阿彩这么一焐,王老石本来已经凉了的身子就慢慢暖了过来。暖过来的王老石,手触着阿彩的皮肤,感觉像枕头底下的抄手砚那般光洁,于是手指就按着阿彩的腹部,一圈圈地磨起来,就像磨墨一样。那一刻,王老石甚至感觉手指下方按着的,就是光滑滋润的砚池呢。
后来的几天,每到月亮初升时分,王老石就会将社房门悄悄拉开,坐在床上等阿彩,他渴望阿彩的体温和身上的气息,他甚至觉得,如果没有阿彩,活着就没有啥意思了。阿彩也总是在那个时辰悄悄进屋,怀里抱着她的女儿,进屋后就将女儿塞进被窝。女儿似乎很理解他们,总是乖乖地睡着,不哭也不闹。在阿彩耐心的启蒙下,王老石终于告别了童男之身,初尝了女人的滋味。
霜降过后,便是立冬。虽然屋外寒风呼呼,可社房的草床上,却温暖如春,王老石在床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稻草,睡在上面既温暖又富有弹性,还弥漫着一股清香。说来真是怪了,只要挨着阿彩的身子,他就会想起《聊斋》里的那个女鬼,意识就会变得混沌而杂乱,也闹不清是缺氧的脑细胞受损,还是受女鬼的影响太深,每当进入阿彩的身子,女人的呻吟又格外妖嗲,仿佛女鬼才能唤出那种令男人神魂颠倒的声音。
阿彩的声音和气息,直接影响了王老石的创作,每天鸡叫三遍,当阿彩抱着女儿离开社房,王老石就会从枕头底下拿出砚台,开始研墨作画。他画一张,就朝枕底压一张。他用的一块画毡是从画院带来的,上面已经积满了墨渣,平时不画画,就将画毡叠起来,压在枕头底下,用时再铺开。
一天五更过后,阿彩穿好衣裳正要离开,忽然闻到枕头下方阵阵清香,便问:“这是啥东西?”王老石抽出画毡,告诉她是毡子上的积墨清香。王老石用的墨,是黄山油烟,里面含着冰片,哪怕是一滴墨团掉上毡子,也会发出清香。阿彩闻着毡子,道:“想不到这么香。”
那天夜里,阿彩又如期而至,抱着女儿钻进被窝后,突然问王老石:“画家,你喜欢我不?”王老石说:“你不仅漂亮,心也善良,没有你,就没有我啊,哪有不喜欢之理?”
“这是真话?”阿彩又将信将疑地问道。
“如有半点假话,天打五雷轰。”王老石正说着,阿彩就伸手捂住他的嘴,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的,哪个要你发咒哦!你要是真的喜欢我,我就嫁给你好不?”
“嫁给我?可我是反革命,还是个现行的。”王老石说,“你嫁给我,在人面前就抬不起头来。”阿彩说:“我不在乎人家怎么看你,在我眼里,你是个好人,我虽然不识字,可却识人,好人坏人还是看得出来的。”阿彩又说,“人家还说我是克夫命呢,说我是白虎星下凡,你在乎不?”王老石说:“你是观音转世!”
阿彩一下搂紧了王老石:“我们明天就去公社领结婚证!”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啊!”王老石说。
“我就喜欢你的画。”阿彩说,“只要你有墨,有砚台,就什么都有了,我只有一个请求。”
“那你说。”王老石道,“我一定满足你。”
阿彩指着枕头底下的画毡,道:“结婚那天,我要跪在这块画毡上跟你拜堂。”阿彩刚说到这里,社房门突然被轰的一声撞开,几个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冲进屋,一下将被子掀起。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最先受到惊吓的是阿彩的女儿,哭声震得屋顶都嗡嗡响。
捉贼拿赃,捉奸拿双。阿彩跟反革命私通,一时成为西阳村乃至乡里的爆炸性新闻,第二天一早,两人就被戴上高帽游村。解押他们的是从城里赶下乡来的画院造反派,造反派头天晚上就潜伏到社房后面了,是村里老巫婆给通的风,老巫婆本来也是受审对象,可是自从王老石进了村,就暗里悄悄盯梢,后来发现阿彩跟他有了来往,就时不时地到镇上给画院造反派打电话,以此戴罪立功,造反派接到老巫婆的电话,将王老石和阿彩逮个正着。画院造反派游街的花样也跟乡下的不一样,他们给王老石糊了一顶形状极像男人生殖器的高帽,让他一手拿着那方砚台,一手拿着毛笔,走上几步就喊一声:“我是流氓!”喊过一声,就得用笔在砚台上舔一下,对着天空画着喊过的四个字。阿彩脖子上挂着一双破草鞋,跟在王老石身后,王老石喊过一句后,她必须对应一句:“我是破鞋——”
游了一天村,王老石回到社房就一头栽倒在草铺上,又看见了上回悬草绳的房梁,他想爬起来重做上一回没有做成的事,可觉着这样有点对不住阿彩,起码得跟她打声招呼,这么思前想后,竟懵懵懂懂地睡着了。
三更过后,他感觉有人用手摇他,睁眼一看,阿彩正立在床头,背上驮着女儿。“画家,我想离开西阳村。”阿彩轻声说。“你想去哪里?”王老石问道。“我想回江北娘家。”阿彩道,“人要脸面树要皮,我在村里没法待了,就是小伢见了,都喊我破鞋。”
“都是我害了你。”王老石话音刚落,阿彩就道:“这是我情愿的,只要能跟你好了,我就是死了也情愿!”
王老石一把将阿彩揽在怀里。这么一揽,整个人就伏到了他身上。阿彩道:“画家,临走之前,我想跟你做件事。”
“你想做啥你尽管说,哪怕是上天捞月亮,我也愿意。”王老石说。
“我想跟你拜堂。”阿彩说。
“拜堂?就在这社房里?”王老石问。
“是。”阿彩道,“拜了堂,我们就是夫妻了。尽管我们没有领结婚证,我晓得,我们就是去公社,也不会给我们发证,我们自己拜堂!”
阿彩这么一说,王老石就放开阿彩,从床上下了地。地上撒满了稻草,旁边就是拴在桩上的老牛,正瞪着一双慈祥的眼睛看着两人。王老石看着从屋顶明瓦上漏下的月光,抽出枕头下方的画毡铺到地上。阿彩解下背上的女儿,轻轻塞进了被窝,随后就拉着王老石的手跪了下来。
“苍天在上,明月在天!”王老石说一句,阿彩就跟着重复一句,“患难相识,永结同心!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一刻,江南乡村的秋夜静若太古,从明瓦漏入社房的月光在地上哗哗流淌,老水牛像个慈祥的长者,见证了这场婚礼。
鸡叫二遍,阿彩穿好衣裳下了床,将女儿驮到背上。王老石拿出放在小桌上的砚台,捧到阿彩面前,道:“这是一块名砚,你带着它上路,会保你平安的。”
“没有它,你怎么画画?”阿彩道。
“我会制砚,随便找块砖头就能雕成砚台。”王老石道,“它都跟我十多年了,你带着它,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摸一摸,心就会安下来的。再说将来见面,这砚台就是信物。”
阿彩双手接过砚台,轻轻塞进了怀里。
五、黄昏
也许回首往事,让王老石的心不堪重负,也许是那张兰花画,让他画得太累,毕竟是八十开外的人了,加上夜里又受了点儿风寒,第二天就开始发烧。冯小耕连忙租了一辆面包车,将他送进城里一家很有名的大医院,并一直在病房陪床。冯小耕是美院国画系毕业的本科生,因一时找不着合适的单位,画的画又卖不出去,就托人找到王老石,拜他为师,继续攻花鸟画。圈内人士说,在北京,画花鸟画的人都相当于一个加强团了,路上碰到个熟人,没准见面就会问:今天画了没有?对方会回答,画了一只小狗狗。画画的人铺天盖地,还有那些离休老干部,街道里的大爷大娘,没有事拿起画笔来画个猫啊鸟的,有的社区都成立了画院,不定期地举办画展,这么一来,画画就成了群众运动,一个美院毕业生,谁会把你放在眼里?
两天后,王老石退烧了,只是心律还不齐,就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走上几步,就得歇一下。这也源于三十年前在西阳所受的风湿,天长日久,风湿浸入内腑,使心脏发生了病变,落下了类风湿心脏病。
王老石住进医院,笔墨纸砚画毡也跟着进了病房,尤其是那方砚台,就一直放在枕头旁边,他躺在病床上,时不时地会用手摩挲一下。只要触摸到那温润的名砚,心就会沉静下来,砚台仿佛成了他须臾不能离开的灵丹妙药。他抚摩砚台,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听它开口,告诉他有关这些年来它的命运,还有,他最想晓得的,就是它是怎么到了女弟子多多手里的。
那天夜里阿彩走后,就杳如黄鹤,后来,王老石想去江北看她。可是,他在县里是挂了号的现行反革命,一举一动都要向公社请示汇报,所以一直未能成行。“文化大革命”结束接到平反通知的当天,他就买了长途汽车票,按照阿彩当年留下的地址赶往苏北。可是找到阿彩娘家所在的村庄,村里人却告诉他,阿彩来江北的第二年,跟娘家人坐船去高邮城里赶集,回家的时候,在高邮湖心遇到了大风,船翻了,一船的人都遇了难,所幸的是阿彩的女儿没在船上。王老石又问起阿彩的女儿,村里人说,早就被婆家来的人接走了。
那天,王老石独自来到高邮湖边,面对湖面哭了一场,随后就用芦叶叠起一只只小船,推向湖心,推一只,就面朝湖面喊一声:“阿彩——”推到后来,湖面上就漂起一大片小芦叶船。
望着湖面上随风漂浮的芦叶船,王老石喊一声:“阿彩——”就接着问一声,“你晓得那块砚台放在哪里?”
这块砚台是王老石的恩师临终前留下的,恩师是江南的大画家,号为兰花山人,兰花山人活了九十岁,在生日的那天,他画了一幅兰花,随后将王老石叫到身边,将那幅刚刚盖了印的兰花叠好,随后指着画案上放着的砚台,对王老石说:“弟子,我的大限到了,没什么好东西留给你。就留下这幅画和这块抄手砚吧,画留着给你临摹,画兰花,最难的是画出精神来。古人说,‘一世兰花半世竹。意思是说,画兰花得用一世的心血,才能画出它的精神,拙作虽然不是经典,但精神尚存,你要留着它好好临摹,而这块砚,也跟随我多年,你收下它,不仅要用来蓄墨养墨,还要用它来蓄气养气,一个画家,如果胸中没有天地浩然之气,也就是一个匠人了。”兰花山人说着,双手举着砚台,站了起来。王老石朝前走了一步,跪到地上,双手过头,捧过砚台,随后又接过恩师递来的那幅兰花。兰花山人转身坐到身后的那张藤椅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王老石料理了恩师的后事,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他带着砚台来到西阳,总觉着恩师就随在身边。本来,在绝望之际,他曾想着用砚台来结束自己,只要用它朝着脑门轻轻砸一下,就可以一了百了,可觉着这样有点愧对恩师,恩师留下砚台,是让他研墨养气画画的,如用它来割断尘缘,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会无颜面对恩师。
王老石传承了师父的画艺,却丢了抄手砚,更令他伤心的是,自己心仪的女人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第二天,王老石离开苏北小村,就赶往西阳去寻找阿彩的女儿,他想将女儿带回梅城抚养,却遭到了阿彩婆婆的拒绝。阿彩婆家的人不仅不让他带走孩子,甚至连面都不让他照一下。
王老石重新回到画院,只是闭门作画,只要拿起画笔,阿彩的身影就会浮现在眼前,袅袅娜娜,就像是风中的幽兰。于是他画的幽兰都冰清玉洁,神情兼备,画名因此也越来越高,好多人都排着队等在他家门外抢购,可是他却很少卖画。他画幽兰,纯粹是为了怀念阿彩,只是每当囊中羞涩,才出手一两张,以解柴米之忧。
王老石人在医院,心里却想着郊外的临时家庭。一帮人吃喝拉撒,家长里短的,总得有个人主事,于是第三天他就让女弟子回去了。
冯小耕一到家,果然里里外外的事不少,主要是打发前来上门购画的画商。王老石人住了院,也常有人上门来买画,可他的画是画一批,卖一批,基本没有存品。价钱虽然有高有低,但他也不在乎,只要能打发日子就行。再说就是前代大师也没有把自己的画看多重,价钱合适就出手。这一病,货就断了,于是那些时常光顾的画商只好空手而返。
一周后,多多回来了。刚进门,就问冯小耕:“大师去哪儿了?”冯小耕说:“大师住院了。”多多听后,便要让冯小耕陪她去医院。多多说:“师姐,我要去探望大师。”冯小耕说:“大师有交待,住院期间他要闭门谢客。”多多说:“师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又不是什么客人,我是大师的弟子,大师生病,我当然要去探望。”冯小耕说:“那也得征求大师的意见,看老人家是见还是不见。”
冯小耕当天就去了医院,得到的回答是暂时不见,要让多多在家好好画画。听了师姐捎回来的话,多多一下子就急得掉了眼泪,说:“师姐,你知道我为啥急着要见大师?我是想再请他画张画呢!”冯小耕说:“不是已经画了吗?大师的画一墨千金!难道连个人头都保不住?”多多说:“看来人头保住是有希望的,关键是还得请大师帮个忙。”“还要帮什么忙?”冯小耕道,“大师画也画了,也没有收你一分钱!”多多说:“那边办案人已经将大师的画收下了,说画是没说的,只是案子的事还要再议一议,我猜想他们还想要几幅,现在办个案子,牵涉到好多道关节,哪道关节都不能得罪,就像庙里的菩萨,哪炷香都少不了。”冯小耕听后,沉吟片刻,道:“那我跟大师说说看。”
话音刚落,多多就说:“多谢师姐了!”那神态,就差跪下磕头了。
多多回到西厢房,豆蔻正坐在床前读书,是用手指触摸盲文。豆蔻也是西阳人,十岁那年下田割稻子,不小心将一粒稻谷抛进眼睛,当时没在乎,娘翻着眼皮将稻谷取出来后,豆蔻还继续在田里抢收,可是当天晚上回到家,眼睛就肿得像个熟透了的桃子,第二天爹将豆蔻背到大队赤脚医生那里,一检查,说是晶状体破了。爹问赤脚医生,破了能不能补起来?医生说,里面的水都流干了,补了也没有用。爹就对豆蔻说,坏了一只眼睛,还有一只,够用了。可是没过十天,另一只眼睛也肿成了烂桃子,这下爹可慌了,连忙送到县医院,医生看了后,说这只眼睛也没救了。爹问医生,稻子是钻在那只眼睛里的,怎么这只眼睛也会坏事?医生说,这只眼睛是受了那只眼睛的牵连,受感染了,这就像“文化大革命”一样,家里出了个反革命,全家人都会遭殃。听医生这么一说,豆蔻就扑在爹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豆蔻眼睛瞎了后,就跟城里一个盲人按摩师学按摩,手艺算是学到了,可小地方的人不像大城市,小地方的人花钱都算筋算骨,只有那些可以用公款消费的干部,还有大款,才会去按摩,可那些人一般不找像豆蔻这样的盲人,而是找有鼻子有眼睛的漂亮小姐。所以豆蔻学了手艺,只好闲在家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着。后来,王老石听说后,就隔三差五将豆蔻请到家里为他做按摩。后来就把她带到北京,包吃包住,每月给她开工资。
豆蔻和多多同住一屋,平时却很少说话,豆蔻平时闲着没事,就读盲文版书籍,豆蔻的书读得很杂,有医学方面的,也有文学作品,读得最勤的,是盲文版的《安徒生童话集》,有时候读着读着,还会情不自禁地坐到地板上,做出一个卖火柴小女孩的造型。
豆蔻喜欢清静,可是多多却清静不了,她拿不到大师的画,急得就像屁眼里塞了黄豆的耗子,整天在屋里乱窜,还时不时地摔些东西,比如说梳头的梳子、发卡之类,不过摔过后,又重新捡起。
大师出不了院,她又不便到医院里去催。看着豆蔻波澜不惊的样子,心急火燎的多多便跟她套起了近乎。在这个临时组合的家庭,要说近,还是豆蔻跟大师最亲近,豆蔻每天都要触摸大师的身体,可以说对大师身上的每个穴位都了如指掌,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使她有机会了解大师的脾气秉性,也晓得大师的情绪变化,通过她的嘴,没准能让大师尽早将画画出来。
多多开始付诸行动了。她先是给豆蔻献殷勤,每天起床后,就帮她打洗脸水,甚至还给挤牙膏,吃饭时还帮她端碗盛饭。可豆蔻不吃这一套,多多打的洗脸水,她会泼到院子里,自己重新打;多多挤的牙膏,她也会用水冲掉,重新挤;至于吃饭,更是不让旁人碰她的碗。这么一来二去的,多多就没辙了。多多见近乎不了她,便问豆蔻是不是有洁癖,豆蔻说:“我没有洁癖,不过我从小就养成一个习惯,做什么事都靠自己。”
多多虽然没有套上近乎,但话赶话,就能跟豆蔻说上话,即使她捧着盲文书看书时,只要她开口说话,她就会有问必答。
于是多多就问豆蔻:“大师什么时候最愿意画画?”豆蔻说:“大师情绪好的时候就愿意画画。”多多又问:“大师什么时候情绪最好?”豆蔻说:“这不好说,大师的情绪就像行云流水,来无影去无踪,说不清什么时候情绪好什么时候情绪不好。”多多又问:“你给大师按摩的时候,他的情绪好还是不好。”豆蔻说:“有好也有坏。比如说只要一触到他的右手,他就会怨天尤人,有时还会骂娘。”
多多又没招了,只好单刀直入地相求:“豆蔻,人说三世修得同船渡,我们能住一屋,是前五世修来的,你能不能帮我敲敲边鼓,请大师帮我画张画。”豆蔻说:“画画?大师都收你做弟子了,还愁画?就是他不肯画,你也可以自己画呀?”
多多说:“我没有名,画的画等于一张废纸。”
豆蔻说:“没名?名人都是从无名开始的,你画一张成名作,不就有名了?”
多多说:“成名作?谈何容易!你当名这么容易出?现在是网络时代,出个名不容易,好多美院的女学生,是陪导师睡了觉后才出名的。”多多刚说到这里,豆蔻就说:“你可别往那方面想,那是条死胡同,大师是个六根清净的人,你要是这么想,就是对大师的亵渎。”
“我知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多多说。
多多碰了一鼻子灰,便去找师姐冯小耕。
平时,东厢房的门总是关着,即使大师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师病情稳定后,冯小耕都是上午去陪床,下午回来画画,处理一下日常事务。多多走到门外,轻轻敲了敲门,屋里就传出一声问话:“是哪个?”“是我呀师姐。”多多大声回道。不多会儿,门开了一道缝,从门缝里挤出一句话:“请进。”多多进屋后,看见冯小耕身上裹着一条白毛巾,像是刚从澡堂里出来的样子,就连头发也梳成一个发髻垂在脑后。屋里摆着一个很大的穿衣镜,镜子对面,是一个竖着的画夹。上面夹着一张宣纸,纸上的几根线条,勾勒出一个裸体女子。
多多进屋后,冯小耕就插上门,随后卸下披在身上的毛巾,光着身子坐到画夹前,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拿炭条,在宣纸上描着。
“师姐,你这是在画素描呀?”多多问道,“人家画素描,都是画模特儿,你怎么自己画自己?”
“我花不起钱请模特儿,只好自己画自己。这样也好,既省了钱,也利用了自身的资源,现在上上下下不都是提倡节约能源,要营造一个节约型社会嘛!”冯小耕说。
“画家画自己没有激情。”多多道,“女画家最好是画男性,这样才会妙笔横生。”
“看来你对弗洛伊德那老头还挺有研究?”冯小耕道。
“我是听别人说的。”多多道,“再说那老头的那点东西,中国凡是搞艺术的,哪个不晓得?”
“看来中国画家的画盘里,都留着那老头的残羹剩汁。”冯小耕说。
“师姐,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你给大师当过模特吗?”多多说完,就拿眼睛盯着冯小耕,她发现裸体的她很美,皮肤像凝了一层羊脂。
“大师不画人物,不需要人体模特儿。”冯小耕说。
“那是为什么?”多多问道。
“画人物,可以进行主题创作,在中国就是这样,笔墨跟着时代走。比如说‘大跃进时,一个画家画一组大炼钢铁的人物画,就能一举成名;搞‘五讲四美,创作‘五讲四美主题画的,照样能出大名。花鸟画算什么,充其量只是生活的点缀。”冯小耕道,“你学画,画花鸟是画不出来的,古人已经把花鸟画绝了,你就是画到白发满头,也画不过吴昌硕、齐白石。”
“照你这么说,我拜师是拜错了?”多多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要想出大名,要想赚大钱,就得画人物。”冯小耕道,“不过你先拜在大师门下,打造笔墨,然后再朝人物上转。再说你拜了大师,就算是他的弟子,靠大师这块牌子,就能挤进圈内。”
“我也有这个想法。”多多说着,突然问道,“师姐,我要的画,你去跟大师说过了没有?”
“大师都病成这样了,我哪好开口?”冯小耕刚说到这里,多多突然脱口长叹一声:“苍天啊!”
“你做啥这么怨天尤人?”冯小耕问道。
“这人命关天的事,我能不怨天尤人吗?大师的画拿不到,说不定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被抓的人就一命呜呼了。”多多说。
“被抓的是你什么人?”冯小耕又问。
“比我亲娘老子还要亲!”多多道。
“世界上还有比你亲娘老子更亲的人吗?”冯小耕问道,“那是你什么人?”
“这你就不用问啦,反正是我必须要救的。我要是救不下这个人,一生一世都会内疚。”多多说。
“你实在等着要画,我倒有个办法。”冯小耕道。
“你有办法就快说出来,只要能拿到画,我会重重报答你的。”多多道,“只要你开个口,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钱对我没有什么用,我是被你救人的精神感动了。”冯小耕道,“是这样的,我手头倒是有几张大师的授课画稿,虽然是随意画的,可张张都是精品,画画这行当,越是随意,就越出效果。”
“那是!那是!”多多道。
“本来我是想收藏的,既然你急等着要画救人命,就先拿走好了。”冯小耕道。
“那太好了,我一定重重报答你!”多多道。
“我们师姐师妹的,谁跟谁啊。”冯小耕道,“只是有个问题,画没有落款,不过这落款的事,我可以代劳。”
“对对,弟子代老师落款,是很正常的。”多多接着说。
“可还得盖章呢。”冯小耕脸上露出了为难的样子。
“大师住院,总不会带上印章吧?”多多道,“到大师画室拿着盖上就是了。”
“大师住院之前,印章已经锁进抽屉了,钥匙由豆蔻保管。”冯小耕道。
“大师对她也太信任了,连印章也由她保管。”多多道。
“大师的健康全凭她一双手,能不信任吗?”冯小耕道。
“我来想办法,我就不信不能把大师的印章取出来,她不就是个瞎子吗?”多多说着,就回了西厢房。进屋后看见豆蔻正坐在椅子上,手上捧着《安徒生童话》,手指在鼓凸的盲文上轻轻地抚摩。
“豆蔻,你是不是又在读《卖火柴的小女孩》呢?”多多笑着问道。
豆蔻点了点头,两只手仍在轻轻触摸:“读一遍,是一遍的感受。”
“这一遍你又有什么新感受?”多多边问,边拿眼瞧着桌面。
“我看见那个小女孩又划燃了一根火柴。”豆蔻很认真地说。
“你当真看见了?”多多问着,就将目光从桌面缓缓移向豆蔻身上。豆蔻的样子也有点像童话里的小姑娘,这是多多的感觉,她觉得,像豆蔻这么纯的女孩只有到童话里寻找了,这大概跟她失明有关,哪个女孩看见身外的滚滚红尘,不会变得世故起来呢?这就是眼不见为净。这个念头刚闪过,多多的目光就定住了。
豆蔻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看来有一定的难度,多多盯着那串钥匙就这么想。后来,就跟豆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多多说:“现在的女孩都不看童话了,连小说也难得看,都喜欢上网。”豆蔻问:“网是什么呀?”多多说:“网就是无处不在的网络,如今,世界都被罩在网里了。”豆蔻说:“那我也在网里吗?”“当然,其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结果你已经在网里了。”豆蔻说:“那网有多可怕呀,我可不愿待在网里。”多多说:“安徒生当作家的时候,世界还没有网,如果有了网,他就写不出童话来了,如果那个丹麦小女孩生活在当今,也许不会外出卖火柴,而是去夜总会当三陪女了。”那天,她们聊得很多,聊到后来,豆蔻就握着那串钥匙,不说话了。
六、月夜
月光照进西厢房,多多和豆蔻都躺到了床上。多多没有睡着,竖着两只耳朵听着对面床上豆蔻的动静,豆蔻睡觉也很乖巧,像只猫似的,不过此时已经发出微鼾。多多从床上坐起,伸出两只脚,钩到了放在床前的鞋子,套上脚后,就站到地上。屋里的灯早就熄了,只有月光在床前流动,不过在豆蔻眼里,世界永远是黑夜,多多想到这里就迈开脚步走向豆蔻的床头柜。那串钥匙就搁在那里,一闪一闪发着幽光。
看到钥匙多多就想到大师印章,只要拿到印章,那几张画稿就会身价陡升。她这么想着,已经走到床头柜前,将手伸向那串钥匙。
就在这时,豆蔻突然开口了。豆蔻在说梦话:“她划燃了一根火柴,捂在掌心……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她在背那则童话呢,这个书呆子!多多这么想着,手又朝前伸了伸。
“天亮的时候,人们发现,卖火柴的小女孩已经冻僵在街头,她的眼睛还睁着,看着面前的世界……她的眼睛还睁着,看着面前的世界……她的眼睛还睁着……
看来真是说梦话,连课文都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多多暗暗有点得意,她的手已经触到了钥匙。在月光下,那串钥匙亮晶晶地发着幽光。
她的手突然僵持了。
因为豆蔻又说话了,这回不是说的梦话:“多多姐姐,你怎么站到我床前了?”
“我……我睡不着。”多多支吾道。
“是在听我背那篇童话?”豆蔻问道。
“是……”多多嗫嚅道。
“想听你就躺到床上听吧,我把声音说大点。”豆蔻说。
多多只好退到床上,躺了下来。
豆蔻背完了那篇童话,突然问多多:“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没有啊。”多多掩饰道。
“不,你肯定是有什么心事。”豆蔻道,“从你进这个院子那天起,我就感觉,你好像心里有什么事?”
多多暗暗吃了一惊。这个盲女,可真有心。既然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不如跟她直说了。多多这么想着,便说:“要说心事还真有一点,我是想再跟大师求几张画,有急用。”
“求画?等大师出了院,你直接跟他说好了。”豆蔻道。
“恐怕是等不及了,我是救人用的,为了一个案子。那个案子牵涉一条人命。”多多道,“人命,人命关天!”
“这事只有大师能帮你的忙。”豆蔻说。
“我是说,能不能变通一下?”多多道,“你先把大师的印章借我用一下。”
“借大师的印章?做啥?”豆蔻问道。
“大师住在医院里,而印章却在家。我想先在宣纸上盖上章,再拿着去医院,让大师在病床上随便画几笔。”多多道,“大师随便画几笔,都是精品。”
“这事恐怕不成。大师既然把印章交给我保管,我就得负这个责任。”豆蔻说。
多多跟豆蔻商量到半夜,还是没能商量通。
拿不到印章,画稿就等于是废纸。那天夜里,多多躺在床上,总想着那一方方或圆或方的刻着大师大名或号的印章,想到后来,那些方章就变成了铜钱上的方孔,而那些圆章又成了古币。难怪现在大书画家,印章都由夫人或儿子掌管,就是本人将作品画好了,拿印章也得看家人的眼色。大师没有儿女,将印章交给这个盲人,可这道关却不好过。多多这么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多多起床后,就去了东厢房。进屋后看见冯小耕手握刻刀捣鼓着一块鸡血石,便问:“这是做啥?”冯小耕说:“学着刻章。”多多说:“想不到师姐还能刻章。”冯小耕说:“刚刚起步,是跟大师学的。”多多扫了一眼印面,以试探的口气说:“师姐,既然你能刻章,那就刻一方大师的章,盖到画稿上得了。”
“这样不好吧?”冯小耕道,“这有弄虚作假之嫌。”
“这有什么,反正画稿是大师的,这假不了,代盖个章也没有啥,只要作品是真的就行。”多多道。
“既然师妹这么说,那我就试试。”冯小耕道,“帮人就帮到底。”
“那你现在就刻?”多多道。
“现在不成,我得琢磨一下,起个草图,修改几次。”冯小耕道,“你当大师的章好刻?里面的玄机多着呢,少不了也得几天时间。”
“那你就构思吧,刻成了,我重谢你。”多多说。
“重谢什么,咱们师姐师妹的,谁跟谁啊?”冯小耕道。
“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多多说着,就出了屋。
第二天晚上,城市里起了大雾,月亮没有出来。冯小耕将多多叫到东厢房,指着画案上放着的画稿,道:“师妹,都弄好了,可以出手了。”
多多拿起一张,见画稿上已经盖上印章,跟大师以前画上的章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章盖得好,款也题得好。多多说:“师姐,你是得大师真传了。”
“还差得远呢。”冯小耕道,“本来作为弟子,这类事是不能做的,可是为了你,我也只好两肋插刀了,不过这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更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我晓得!多谢啦!”多多说着,就卷起画稿出了屋。
第二天一大早,多多就坐飞机走了。
一周后,多多又回来了。走进院门,就直奔东厢房,将一个牛皮信封轻轻放到冯小耕的画案上。
冯小耕正在画画,看着信封,一时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只是问道:“这是什么?”
“一点小意思。”多多说,“你的润笔费。”
冯小耕拿过信封,看见里面塞着一扎百元面值的票子,便问道:“你不是说要用画去打点那里的官员吗,这钱是哪儿来的?”
“画他们收了,还给了一点钱,说不能白要大师的画。”多多道。
开始,冯小耕还不肯收。
多多说:“你也是付出劳动的,再说这也是货真价实。”冯小耕说:“收了有点对不起大师。”多多说:“这有什么?历史上的书画名家,也由弟子代笔的,再说你已经得大师的真传了,你的笔墨跟大师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再说现在那些当官的,有几个真正懂书画?”
冯小耕推了几次没推掉,只好收下,随后就问:“案子里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没事了,改判无期了。”多多道,“只要改判,就有戏,师姐,你可是功德无量啊!”
“那个人是你什么人?”冯小耕问道。
“是我的男人。”多多道,“不过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结婚,他就犯了事。”
“犯的什么事?”冯小耕问道。
“这涉及个人隐私。”多多为难地说。
“哦,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你。”冯小耕说。
“这有什么,本来我应该告诉你的,只是现在还不合适,以后我会对你说的。”多多说着就出了屋。
王老石住了半个多月医院,这个临时家庭的开销就开始吃紧,平时王老石在家,总有一些画商或官员上门来买画,这一病,就没有人上门了,家里七八口人要吃饭、要消费,王老石虽然有些积蓄,可人一住医院,这点积蓄就源源不断地朝医院里流,王老石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就成了这个家庭成员关心的问题,可是大家也都不大好问,只好私下里问冯小耕。大师住院后,她就成了这个大家庭的主事人,像王熙凤似的。为了稳住大家的心,她便说:“快了,快了,大师也就是重感冒,要不了几天了。”
其实,最急的还是冯小耕,因为大师住院后,曾关照她要管好这个家,把大家的心拢住。大师一不画画,就没有钱进账,可是开销却天天有。大师尽管在这座城市卖了不少画,可他从来不管钱,平时吃喝拉撒,都由厨师管,家庭成员的零花钱,也是卖了画之后随便跟大师要的。王老石住院前,倒是将吃饭的钱留给了厨师,足够一家人吃上几个月,问题是坐吃山空,如果总也出不了院,再多的钱也会花光的。当然,冯小耕考虑得最多的,还是自己,毕竟是朝三十头上奔的人了,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最清楚,在这座城市,她也算是个北漂族,虽然手里拽着张美院本科生的文凭,可画还是卖不动,名气就更不用说了。在这座城市,画画的比买画的还多。
冯小耕喜欢市郊的夜晚。城郊没有市区那么喧哗,夜风里总带着草木的清香,这些味道总让她浮想联翩。因此她在太阳下山后总会将多多约到东厢房来聊天。这天聊到下半夜,两人谈了很多关于女人的事,谈着谈着,冯小耕心头就涌上了一阵莫名的忧伤。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将近八年了,可是要房子没房子,要名气没名气。她有些失落,还有些自卑,所有这些,归根到底就是没钱,而没钱的原因,就是自己没有名气。名气有时也得靠钱来买,或者靠姿色来换取,可是大师是个六根清净的人,姿色对他没有吸引力,大师带着她,只是教她画画,无休无止地画。大师对她说,成就一个画家,少说也要三十年。照大师这么说,自己起码还要再熬二十年,二十年后能不能成大器还很难说。因为大师还说过,画画,或者做任何一门艺术,心里总要养一股气,有了气才能成气候,而气一旦跑了,技巧再高也白搭。可是气是什么呢?大师对这个问题说得玄而又玄:气有天地之气,有造化之气,还有什么墨气、文气等等,说这些气要靠日积月累,急不得,躁不得。冯小耕刚拜到大师门下,心还是比较静的,可是有一次去参加美院一个女同学的画展,那个女同学画得并不好,因为傍了一个名家,由那个名家出面给她办了个画展,接着写了篇文章在专业报刊上发表了一下,一顿吹捧,就成名了,画的润格一路攀升。大师在这座城市却没有太大的名,尽管画得很好。现在的名,很多是靠媒体炒出来的,大师从来都跟媒体保持距离,对记者更是退避三舍,只是老老实实地画画。
冯小耕将心中的块垒一股脑儿说了。多多听后,就笑着对她说:“既然艺术已经堕落成这个样子,何必要苦了自己?不如趁早挣些钱,先为自己买套房子再说。”多多还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因为还有三斗米,你得先为三斗米奋斗!”冯小耕问:“我该怎么奋斗呢?”多多说:“你跟大师这么多年,笔墨功夫也学得差不多了,你就仿大师的画,我来负责为你出手。”多多话音刚落,冯小耕就说:“你是让我作假?”
“这你又弄错了,这怎么叫作假呢?这叫借大师的名,推销自己。”多多道,“这种做法,在古代就有,明清时期书画名家,也有弟子代笔的。”冯小耕说:“那是偶尔为之,再说那时的代笔,并不是为了挣钱,是出于对弟子的提携。”多多说:“不管是偶尔,还是经常,反正是代了。你就代大师画上几张,先挣些钱,再说大师还在住院,谁又能保证他几时出院?这个家总得要开销下去。现在的书画家挣钱,眼睛都快挣红了,你还想为自己立贞节牌坊啊?”
那天晚上,两人一直聊到后半夜,越往后聊,冯小耕就越没话说。
第二天一大早,冯小耕起床后就铺开宣纸,刚画好一张四尺整张的兰花,多多就走进屋,连连称赞道:“不愧是得了大师嫡传!”
“我这是背临大师作品。”冯小耕话音刚落,多多就拿起搁在画案旁的那方印章,按上印泥,就朝画上盖去。“你这是做啥?”冯小耕问道,就伸出手挡着,可是手刚伸出,一方红印已经盖到兰花下方。冯小耕低头一看,那印还真有几分大师遗风。
“你是大师的关门弟子,将来大师的传人,非你莫属!”多多说着,就将那幅画卷了起来,随后出了东厢房。
第二天一早,多多就离开了四合院。
三天后,多多就回来了。进了东厢房,就将一沓新刮刮的百元面值的钞票放到画案上。那一刻,冯小耕还在画画,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多多喊了她一声,冯小耕说了句:“你回来了?”就接着画开了。多多走到她面前,夺下手中画笔,指着那沓钞票道:“师姐,你先看看这个!”她这才抬起头,当目光落到票子上,便一下停住了,过了片刻,才说:“师妹,你这是……”
“这是你的润笔费。”多多说。
“这么多?”冯小耕道。
“只要好好画,以后还会比这多。”多多说着,又将笔塞给冯小耕,道,“你接着画,大师的画在梅城市场走得很好!”
七、黄昏
王老石一住院,豆蔻的两只手就闲得没了去处。闲下来的手常常会情不自禁地重复一些动作,比如说乱雨击石,比如翻搅腾挪,还有乱点皴、披麻皴、斧劈皴。豆蔻手上的这些动作原先不是这么称谓,是大师让她用画画的笔法给他按摩才更换过来的。比如说,乱雨击石,就是握着空拳击打大师的后背,翻搅腾挪是捏背,至于那些皴法,也都是推拿的一些动作。大师说,用画画的笔法来诠释这些按摩动作,才显得有意思。改了称谓后,豆蔻就觉着这些简单而枯燥的推拿按摩变得有意思了,仿佛大师那衰老的身体就是一张存放了八十多年的老宣纸,任凭她在上面画着画儿。豆蔻熟悉她按摩的一些关键部位,比如说膝盖,大师的膝关节严重变形,是几十年的类风湿造成的。大师说,在西阳放牛的那些年月,风里雨里的,膝盖淋了雨受了寒,寒气积多了,就在关节里形成了病灶,致使关节变形;还有腰部,也是在西阳放牛时落下的病根,再就是颈椎,由于长期伏案画画,也变形了。当大师躺在沙发上接受按摩推拿时,只要手一跟身体接触,就能听到大师骨胳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听上去甚至还带着某种恐怖成分,可是大师把称谓一改,豆蔻就觉着声音再也不恐怖了,觉着自己也在画一幅画儿,是在画着大师呢。
豆蔻打从懂事起,就听过不少有关大师放牛的故事,那些故事堆积在脑子里,像春笋似的会在某天突然拱出来,令她惊奇不已。比如说,大师放牛的时候,喜欢倒骑牛背,也就是面朝着牛尾方向;又比如说,大师冬天喜欢趴在牛背上睡觉,因为牛的身子比竹床要暖和得多,在冬夜里裹着破棉被睡在牛背上,自己和牛同盖一条被子,人和牛都睡得很香。大师在村里放了近十年的牛,竟和那条水牛有了感情,大师“平反”回城,跟牛分手时,竟哭了,牛也哭了。回城后,大师的花鸟画里,经常会出现水牛,比如,一只仙鹤立在牛头上,一群斑鸠或者麻雀落在牛背上,一枝梅花搁在牛角上。这些组合,天然浑成。大师的这些画,豆蔻是后来听旁人说的,因为那时她的眼睛已经失明。豆蔻给大师做按摩,就会想着这些画。
大师住院后,四合院就冷落了许多,往日里那里接连不断的画商都不登门了,只能听见多多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多多经常去东厢房,有时一进去就是半天。大概又是跟她的师姐切磋画艺了,豆蔻总这么想。
豆蔻闲着,除了用手不断重复那些动作,还扳着指头算大师住院的时间,都一个月过去了,大师还没有出院,豆蔻有点急起来,可也不知道大师哪天能出院,也不敢随便打听。在这个临时家庭里,除了她和小保姆、厨师,其余的都是画画的,小保姆是大师的一个远房亲戚,厨师阿大是个退休的食堂做饭的,他们文化都不高,有文化的就是冯小耕和多多,按说,她们最知道大师的病情,可是她又不敢随便问。
不好问,她就用耳朵来听。她要从院子里的脚步声里听大师的病情。冯小耕很少出东厢房,只要一出来,脚步声总是匆匆忙忙的,像被什么人追赶着似的;多多无论是在屋里,还是在院子里,只要一走动,总是轻手轻脚,像个耗子,多多自从住进西厢房,就在床头用木板支起一个画案,磨墨画画,可是自从大师住了院,就很少画画了,早晨一起床,就往东厢房跑,也闹不清是跟冯小耕切磋画艺,还是做别的事。
多多无论是出屋还是进屋,总像一阵风,不过她的脚步再轻,豆蔻也能听出来。比如说这会儿,多多又进屋了,倒在床上就对她说:“豆蔻,大师住院都一个月了,你也该去看看他老人家呀。”豆蔻说:“我也想去看看,可是我一个人怎么去呀?”多多道:“只要是你想去看,办法总是有的。比如说,我可以陪你去,小耕师姐也可以陪你。”豆蔻说:“那太好了,你们两人谁陪我去都成,只要能见到大师。”多多说:“明天我就陪你去医院看大师。”
第二天一大早,豆蔻梳洗打扮了一番,随后跟着多多打的前往医院。豆蔻到了北京,还没有出过门,这回坐在“的”里,她才感觉到北京之大,北京之喧哗,北京街道上的人流和车流就像潮水似的,在她身旁哗哗流淌,一路上,多多的手机总是不停地响,多多的嘴也不停地说话,她的话总是说得没头没脑的,总是那么几句:“一平尺五千,少了不行!”或者是:“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一口价!你不愿意买,后悔的是你!”
出租车开了一个多钟头才停下来,多多付了车费,就扶着她朝前走。
豆蔻闻到了酒精和福尔马林的气味,知道进医院了,医院和街道上一样,也是人流涌动,豆蔻被多多搀扶着,进了电梯间,一阵轰轰的响声之后,耳朵就屏了气,后来她才知道,大师住在二十层病房,像住在天上似的。豆蔻进了病房,跟着多多喊了一声大师。过了半天,才听见大师的回音,听到回音豆蔻就晓得大师病得不轻,大师的声音像蚊子叫。刚说了几句话,就被床头盐水瓶软管里的输液声吞没了。豆蔻说:“我替你捏捏手上的穴位吧,捏捏会好受些。”刚说到这里,就听见多多的手机响了,接着多多出了病房,过了一阵,就回屋对大师说:“大师,有个画商来电话,说是要收购你的速写手稿。”没等多多的话说完,大师就说:“我的速写稿不是作品,不能出手。”多多说:“画商说了,大师哪怕画一根线条,他们也愿意收购。”大师说:“我放个屁呢,他们愿意收购吗?简直是扯淡!素描跟作品是两回事,我把素描稿卖出去,会被后人耻笑的。”多多道:“那我就把画商回了。”说着就出了屋。
多多出屋后,王老石就让豆蔻摸到门口,将病房门关上,随后让她坐到床头,道:“豆蔻,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就将摆在枕头旁的砚台塞到她手里。
“这是啥子?”豆蔻双手不住地抚摩着。
“这是我的命。”王老石道。
“哦,我摸出来了,是一方砚台。”豆蔻道,“好润啊,好细啊。”
“你还摸出什么了?”王老石问。
豆蔻不住地摩挲着。
“这里面有个女人,你能摸到吗?”王老石问道。
豆蔻摇了摇头。
“豆蔻,我想问你,以前在老家,你认不认识多多?”王老石道。
豆蔻又摇了摇头:“西阳村很大,后来就拆村改镇了,再说我又是下面一个小村的。”
“你有没有听说过砚台的事?是一块抄手砚。”王老石又问。
豆蔻正摇着头,在走廊里打手机的多多就回了病房,说:“大师,我已经把画商回了。”王老石收起砚台,放到枕头底下,说:“这就好。”
王老石又让豆蔻捏了一阵腿脚,随后就对多多说:“你带着她到外面转转,散散心。”多多跟大师说了几句安心养病之类的话,就搀着豆蔻出了病房。
两人坐上出租车后,多多就说:“豆蔻,我带你去一处皇家园林吧。”豆蔻问去哪个皇家园林。多多说:“去颐和园。”豆蔻小时候就听说北京有个颐和园,据说当年清朝的末代皇帝和皇太后都在那里待过,便说:“那好吧。”
颐和园里人流跟街道上一样多。豆蔻跟着多多进了公园,随后就上了一条游船,这是多多的主意,多多说:“你眼睛看不见,就坐到游船上慢慢地品味皇家园林吧。”豆蔻上了船后,多多就递给她一只船桨。豆蔻划了一阵,就觉着城市喧嚣声小了一些,多多说:“我们已经到了昆明湖的湖心了,你可以躺下来歇一会儿。”
豆蔻躺下来后,就将耳朵贴着船舱板。皇家园林的湖水拍打着船底,听上去就像是对她的一种爱抚,豆蔻的老家四处都是水,可是到了北京,却再也听不到河水的声音了。豆蔻听到水的声音,突然就有了睡意,她感觉枕着湖水是一种享受。
豆蔻回到四合院,已是傍晚。进门后,就直接去了大师的画室,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抽屉,用手抚摩着码在里面的印章。大师在的时候,每当画完画盖完章,豆蔻都要将那些沾满印泥的印章擦一遍,再整齐地码进抽屉,即使大师不用,她也要用手去摸一摸。这些印章,都是大师亲手制作的,碰到印章,豆蔻就能触摸到大师书画的气韵。
豆蔻触到那些石头,就感觉有些不对头,以往码得整整齐齐的印章,似乎有点凌乱,好多印章的印面,也是黏糊糊的,弥漫着印泥的气息。她锁上抽屉,就摸着墙根朝东厢房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冯小耕说话:“豆蔻,你回来了?”
“师姐,我感觉有点不对头。”豆蔻道。
“什么不对头?”冯小耕问道。
“大师的印章好像被人动过了。”豆蔻说。
“不会吧,印章不是锁在抽屉里的吗?”冯小耕道。
“是锁着的。”豆蔻说,“可是我感觉被人动过了。”
“你别瞎说,锁在抽屉里怎么会被人动过呢。”冯小耕这么一说,豆蔻就不再说什么了。冯小耕是师姐,大师住院,她就是当家人。
豆蔻回到西厢房,本想问问多多,可是多多后来一直没回屋。
八、早晨
三天后的早晨,阳光又一如既往地照到西厢房的窗户,豆蔻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因为玻璃窗上的暖,正一层层朝她透来。豆蔻捧着一本盲文书读本正在阅读,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一听,是厨师阿大从门外走来,边走边说:“不好了,大师归天了!大师归天了!”
豆蔻浑身打了个激灵,朝门外跨了一脚,没等脚落地,就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倒了,豆蔻抬起摔在门外的上身,对阿大说:“厨师,你说什么呢?”
“大师归天了!”阿大说。
“你别胡说!”豆蔻道,“三天前我去看他时,他还是好好的。”
“我胡说?都登报了。”阿大扬着手上拿着的报纸说。
豆蔻将手朝前一伸,天空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她抓过报纸,又塞给阿大,道:“你快念念!”
阿大磕磕巴巴地念道:
“著名画家王老石昨天夜里在北京谢世,身后留下一批弥足珍贵的花鸟画堪称绝品,由于老先生的去世,这批作品的价格也将一路攀升,昨天在拍卖行拍出了高价……”
豆蔻听到这里,就抬起右手,像大师手握毛笔朝墙上画画似的,不住朝前方挥舞着,当碰着阿大的手,便死死握着,让他搀着走出小院,跑向屋后的公路,拦了一辆面的。
豆蔻又闻到了酒精和福尔马林的气味。
豆蔻拉着阿大的手走进病房,就听到大师的一声长叹:“这世道!”
“老师,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别往心里去。”豆蔻听到坐在病床前的冯小耕说。
“还别往心里去?人家都咒我死了!”大师说着,就下床要去办出院手续,尽管在此之前,医生说他还得住些日子,可他却死活要出院,说是如果再不出院,就会被憋疯。
医生没办法,只好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王老石回到家,见锁在柜子里的一批花鸟画写生稿不翼而飞,便问冯小耕:“那个叫多多的女孩哪里去了?”
冯小耕说:“这几天忙里忙外的,我也没有在意。”
王老石进屋后,就一直立在画案前,手里抱着那块砚台,那只白猫一直立在他的脚边,嘴里不住喵喵叫着,仿佛在说:消气——消气——尽管猫叫得很优雅,可王老石的脸还是涨成了青紫色,当冯小耕话语刚落,他拄着拐杖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接着整个身子也筛糠般晃荡。冯小耕一看,连忙走上前扶住,可是手刚搭住他的胳膊,王老石就轰然一声倒在画案前。人倒下后,双手还紧紧抱着那块砚台。
冯小耕连忙拨打120,救护车将王老石送进医院时,他已经咽气了。
三天后,豆蔻跟着冯小耕一帮人,到八宝山参加了由王老石生前好友举行的追悼会,豆蔻动身前,从画案抽屉里取出那块抄手砚,一直抱在怀里。
追悼会结束,王老石的骨灰盒就放在由其生前好友为他买的一块墓地里,下葬之际,豆蔻在冯小耕的搀扶下,将那块砚台轻轻放到骨灰盒旁边,随后就听到沙土的撒落声。
豆蔻从公墓回到郊区小院,就急着寻找那只猫,可是她“猫咪猫咪”地喊遍了整个院子,却怎么也听不到回音,正在着急之际,阿大突然从外面跑进屋,对她说:“你也别猫咪了,猫咪早就跟着大师去了?”
豆蔻听着,心头不由得一惊,道:“怎么跟着大师去了?”
“它是怕大师一人上路冷清,就跟他做伴上路了。”阿大说,“刚才我下高速,看见猫咪已经躺在路边,看上去是被车子碾的,整个身子已经成了两截,路面上有面盆大的一摊血呢。也真是怪了,平时猫咪从来也不出大门边,今天怎么自个儿就上了高速呢?没准是大师约着它一块儿走的。”
阿大话音刚落,豆蔻就捂着脸哭道:“大师——猫咪——”
九、尾声
三天后的早晨,豆蔻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警车的叫声,不多会儿,几个警察就在阿大的陪同下进了西厢房。一个警察郑重地告诉豆蔻,那个叫多多的梅城女人,是个混迹于书画界的骗子,她先是在阿彩的婆婆家骗得那块名砚,随后就来到北京,从王老石手中骗走多幅画作,到梅城高价出手,从中牟取暴利,那个在报纸上爆出的假新闻,就是她一手炮制的,现在已经被警方拘留。警察问豆蔻:“那个冯小耕现在何处?”豆蔻没等听完,就站起身领着那帮警察去了东厢房,走到门外,她伸手敲门,却碰着门上挂着的一把铁锁。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徐锁荣 期刊:《啄木鸟》2009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