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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喜往往是在没抱多大希望,或者根本没抱希望的情况下发生的。郭晶晶在世界大赛上一次次如小龙女一般完美入水,被誉为跳水女皇,国人并没生出多大惊喜,因为那是实力所在,国人早有心理自信,没得金牌才是怪事。“神七”上天,翟志刚跨出宇宙飞船的舱门,向所有的地球人挥手问好,中国人其实也没生出多大惊喜,中国的航天技术世人皆知早有公论,那不过是一次手到擒来探囊取物般的公开展示。但一个下岗工人掏出腰包里仅存的几元票子,买了一张彩票,居然获得百万大奖,那就是惊喜了,还可能喜不自禁,产生范进中举般的狂癲与晕厥。一个在茫茫沙漠上奔走数日又饥又渴的汉子,半空中突然落下夹心面包,还有冰绿茶或农夫山泉,那肯定也是惊喜,上天造化,救人一命啊!
吉岗县妇联主席朱慧云和县教育局副局长戴琳就突然感受到了一次这样的惊喜。这些天来,二位女领导乘坐一辆老掉牙的面包车,在山区的乡路上颠簸,走了一个又一个乡镇,见了公司或厂家就下车,像求斋化缘的僧尼一般去求拜游说,但所得却极有限。一年一度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就像果园里的伏苹果,已经大批地下来了,家长和学生们收到了喜悦,也收到了焦虑与苦闷。新生入学,要交学费,还要交书本费住宿费,一日三餐也不能缺了票子。吉岗县是山区县,穷,省里挂了号的贫困县,规模不大的民营企业也珍稀动物般隐散于城乡山野之间,保护还保护不过来呢,哪还敢去与之谋皮?可孩子们好不容易考到了喜悦,也不能不去入学呀。每年到了这时候,县妇联和教育局都要扶贫助学,争取社会各界支持,重点是民营企业。对方说,拉倒吧,今天你们妇联来,教育局来,明天工会来,扶贫办来,开学前来,种地时来,逢年过节的又来,就算是献血专业户,也得让我们将养几天吧?
面包车停在了大岭乡一幢亮丽的三层楼房前。楼房以前是一处生产资料销售站,但被民营的挤黄了,也就空留了楼盘在这里。但眼下的三层楼重贴了瓷砖,淡黄色,在阳光下炫耀出别样的生机。三楼顶处,墙面上又镶贴着一排深蓝色的大字,HRT国际生物药剂总公司驻中国分公司,每个字足有汲水用的柳芭斗大,挺显赫。
戴琳问:“这家还下去问问不?”
朱慧云说:“问也白问。这家的老板叫孟令瑄,早些年办过织袜厂,袜子堆了一仓库,赔了;后来又办了养鸡场,一场禽流感,又赔了。这家药剂公司刚把牌子挂起两三个月,管它是药水还是药片片,还没见个一瓶一盒呢,哪来的票子赞助?”
戴琳问:“你和她挺熟?”
朱慧云说:“她有个舅舅解放前去了台湾,后来又随儿女去欧洲的一个什么国家定居。前些年舅舅回来探亲祭祖,给了她一笔钱,她才办起了袜厂养鸡场。就是冲着她有这层海外关系,县妇联才推荐她成了县政协委员。”
戴琳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说:“管她能不能捐助呢,咱们进去坐一会儿,就是喝喝水落落汗也是好的。热死了。”
夏至三庚,进了伏天,面包车里又闷又热,空调坏了,没钱修,只图个车轱辘能转就行。戴琳是看到了药剂公司的楼面上挂着空调制冷机,两人就像被扔进了温热水里的泥鳅,见了凉湿湿的大豆腐,不会不往里面钻。
孟令瑄将两人请进了会客室。空调早就大开着,那惬意的凉爽扑面而来。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从墙角的冰箱里取出荔枝和切好的西瓜,掀去上面的保鲜膜,又取来冰镇的雪碧,斟进高脚杯,然后做了个温文尔雅的礼让手势,款款退下。一切都是大公司的范儿,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呀。
孟令瑄虽已年过半百,但身材高挑,举止轻盈,加之保养得好,妆也化得恰到好处,乍眼看去,起码年轻十岁。一袭深绿色的丝质连衣裙,更飘逸出一种别样的雅致与富贵。孟令瑄的神情也透着宠辱不惊的从容与淡定。
内心深处根本没存多大希望的那份轻慢随着身上的暑热悄然散去。朱慧云谈了两人造访的目的,还将金秋助学的策划书呈过去。孟令瑄不慌不忙地看了,然后问:“你们今年准备捐助多少学生?”
戴琳说:“从已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学生中严格挑选,最少也得八十名吧。”
“每人多少?”
朱慧云说:“去年和前年都是两千,今年总不好再低于这个数。每位企业家可以捐助一两位,资金雄厚的愿意多资助,我们更欢迎。”
“我听说咱们吉岗今年还考上了一个北大的,这个孩子是怎么个情况?”
戴琳说:“是个女生,县一中的,叫佟晓玲,考的是北京大学生物工程系。这可是咱们县有史以来头一个考进北大的学生,可以说有了破天荒的意义。这孩子不光学习好,还尊敬老师,团结同学,热爱劳动,哪方面都不差。如果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佟晓玲就是有点犟,有时候好认死理儿。”
“在准备捐助的八十名学生里,是不是有她?”
“别说八十,就是十名,也不能落下她。佟晓玲的爸爸前两年进城打工,摔成了残疾,家里承包的几亩地都得指靠佟晓玲妈妈。老板给她爸爸赔了一笔钱,极有限,听说连给自己治伤加上给老人养老送终,也早花得没啥了。她妈妈自从男人摔伤,也动不动晕眩,闹得厉害时连饭都做不了。佟晓玲这孩子要不是超常的刚强,别说考北大,怕是早就连学都不上了。”
孟令瑄又问:“你们眼下已经争取了多少?”
朱慧云说:“一半吧。”她是奓着胆子说,故意往高说,学着小品里的赵本山,打心理战,争取一个忽悠效果。
孟令瑄把策划书往回推了推,平平静静地说:“那就这样,把已经争取到的捐助款全部退回去,这次活动由我的生物药剂公司独家赞助,包括召开大会的所有费用。名额扩大到一百名,每人增加一千,三千元。二位领导看可好?”
朱慧云和戴琳惊喜得几乎是同时喊出来的:“真的呀?”
孟令瑄淡淡一笑:“这种事,怎么开得玩笑?二位领导要是觉得心里不落底,走时就可以带上支票。但我也有一点条件,或者说请求,还请理解和支持。第一,召开捐助大会时,务请县委书记和县长亲自到会,以壮声势。”
朱慧云说:“这事我办,争取党政领导支持扶贫助学,理所当然。”
孟令瑄又说:“第二,我特别想认识认识佟晓玲这位大才女。考北大可是我当年的梦想啊。我希望能在会场上跟她当众说上几句话。”
戴琳表态:“这更没问题。据我所知,佟晓玲的歌还唱得不错呢,很有些韦唯的味儿,你们对完话后,可以让她再给您当场献上一首歌。”
“第三条,是否可以请电视台的记者到会,我不敢奢望搞什么专题报道,但上新闻节目总还可以吧?”
朱慧云笑了:“这一点您根本不用说。书记县长出席的大型会议,县电视台不能不报道,这是规矩。”
“我是说,最好是市台。”
“我姐夫就是市电视台的副台长,放心吧。”戴琳抢着说。
一切都在意想不到的惊喜中酣畅顺利地谈定。那天,在回县城的路上,朱慧云和戴琳谈论的就是一个话题,孟令瑄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大方?大方是要有经济实力做支撑的,她的生物药剂公司经营的是怎样一个项目,怎么突然之间就有了如此雄厚的财力?
2
袁书博赶到栖凤村时,已近晌午。一轮毒日头当头照,活像一只大火球,加上一路坡岭的骑车蹬踏,人已汗流浃背。袁书博没坐大客车,他喜欢骑着山地车下乡。来县里支教快两年了,县城附近的山岭倒是没少攀爬,但大山深处,却是他久存的期盼,尤其是佟晓玲的家,他早想来看看。栖凤村,这个古已有之的名字真起得怪了,深山野壑间的普通农舍,怎么就会飞出一只金凤凰?学校里的同事们说,这只金凤凰不是飞出来的,而是孵出来的,袁老师就是那只老抱子(孵蛋的老母鸡),袁书博如果不来支教,佟晓玲充其量也就考上个重点。重点大学的学生是孔雀,虽漂亮,却飞不了多高多远,可北大的就不一样了,日后能飞到哪里去,怎么设想也不为过。袁书博听着这些话,心里得意,嘴上却谦虚,说铁树开花六十载,哪一年也不可虚度。吉岗县的铁树花开在我来一中的这两年,只能说我有福气,造化大。
袁书博不愿坐大客车,觉得隔了那层玻璃,就一下子隔断了与大自然的亲近。山地车轮下的颠簸,扑面而来的浓郁山野气息,悬临头顶的炎炎烈日,挥洒而去的滴滴汗水,那才是生活,乃至生命的真实内容。此行下乡,肩负重任,但那任务不过是师生间的几句谈笑,他感谢县教育局领导为他久存的期盼做了如此尽善尽美的铺垫。
昨天夜里,先是校长给他打电话,说稍后戴局长要给你打电话,戴局长说的事是跟我商量过的,你一定要尽快圆满完成。袁书博收了手机正思忖间,戴琳把电话打进来,说县里要召开金秋助学大会的事袁老师一定是知道的,独家捐助的企业老板要当场和佟晓玲有几句对话。可今天,我们把电话打到村委会,请他们通知佟晓玲来学校排练时,佟晓玲却说她不想接受这笔捐助,也不参加这个大会。打电话的老师把道理一二三四地说了许多,可这孩子不知转了哪根筋,就是不点头。袁老师你说她这是怎么了嘛,又不是从她手里拿钱,而且还涉及到其他上百名学生的利益呢。也不能因为一考上北大,小小的人儿就长了脾气嘛!就是当了宰相也得放下架子亲近乡邻三天嘛。袁书博打断说,佟晓玲说没说她为什么拒绝捐助?戴局长说,她只说入学后自己能想办法解决。现在给你的任务,就是尽快去佟家一趟,越快越好,一定要说服她参加我们这次助学活动,也算对我们县里的一次贡献。你们校长说,佟晓玲最敬佩袁老师,别人的话她可能犟一犟,但袁老师的话她肯定听。袁老师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明天想用车,我让局长把他的那辆本田雅阁给你派去,若愿打车,完成任务你把条子送过来,公事公办,全额核销。
佟晓玲会听自己的话,袁书博有这份自信。袁书博是北方师范大学的数学系研究生,在校期间就发表过好几篇论文,还搞过教学公开课,毕业后,省城的好几家重点高中都主动向他发出过邀请。可他知道,那些学校,高手云集,三年五载是难以让他施展开手脚的,边远的山区学校又急需提高师资水平,他便主动报名来了吉岗。他在高二年级执起教鞭的时候,佟晓玲的数学成绩只是中等水平,袁书博很快发现,这孩子思路缜密,绝顶聪明,问题出在她的基础上,一定是在乡里的初中时学得马虎。学数学就好比盖房子,基础没打好,再往上添砖加瓦就难免倾斜坍塌。好在一中的学生都住校,利用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他给佟晓玲补课,也不只补佟晓玲,基础没打好的同学不少,谁愿来谁来,但佟晓玲不来肯定不行。就这样补了半年,佟晓玲的成绩开始飙升,原本的绩优股,又赶上了持续的牛市,一颗炫目的新星就这样闪现了。这次高考,佟晓玲的数学只丢了两分,考了148分,不知在全省位居第几,但在本市肯定是傲视群雄了。报志愿的时候,佟晓玲只报了一所重点大学,袁书博毫不客气地把那份志愿表撕了,说不行,你只能在北大或清华里选一家,没有雄心,怎展宏愿?佟晓玲犹豫说,要是第一志愿取不上,怕只能读二本了。袁书博说,普通大学你连想都不要想,大不了复读。佟晓玲说,复读的费用比读高中还要高出一大截呢……袁书博说,别管他一大截两大截,真要复读,责任在我,所有的费用我包了。佟晓玲还是犹豫,说,袁老师,这是不是有点赌?袁书博说,人生其实就是赌,但只可赌志,不可赌气。
袁书博走进佟家的小院,这个家真是让人触目惊心。三间低矮的泥土房,东扭西歪,风雨飘摇,与左右相邻的高大砖瓦房比起来,让人想起的是陪衬和天壤。门前一棵枝叶繁茂的梨树下,一个失去了双腿的汉子盘坐在蒲团上,两手翻飞,一只拳头大小的蝈蝈笼子便诞生了。细细的柳条被抽去了青皮,只用了那乳白色的枝筋,排在汉子膝下的小物件便显出了艺术品般的精致与清爽。
袁书博报了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汉子又惊又喜,撑着身子似要站起来,袁书博急去扶他坐下,汉子便扭过脖子大声叫:“玲她妈,快来,你快来!”
晓玲妈是从房后跑过来的,慌窘地说:“哪知袁老师来,你看我这样儿,几畦子秋白菜哪就非得这一晌呢。”晓玲妈支棱着两只泥手,裤腿上满是泥水,身上还有一股臭烘烘的粪土味。
袁书博说:“大叔大婶忙你们的,我来跟佟晓玲说说话。”
晓玲妈说:“是让她去开会的事吧?对,说说她,这孩子,现在也就听袁老师的!”
袁书博是在山上找到的佟晓玲。茂密的丛林中,佟晓玲长衣长裤,穿得很密实,扎缚得更密实,连袖口和裤角都用小绳扎死了。袁书博知道山上长刺的植物多,那是怕划破皮肤,也防着蜇人的昆虫,比如那种洋剌子,咬一口,就叫人火烧火燎地疼。山是阳面,背风,又有大太阳当头临照,所以虽是丛林中,刚站上一刻,就满身是汗,佟晓玲的衣裤已湿淋淋的了。令人哑然失笑的是佟晓玲颈下的蝈蝈笼子,用长长的绳索拴着,一串,好似巨大的佛珠。晓玲在捉蝈蝈。城里人喜欢这个,这个时节,常见农人挑着巨大却轻飘飘的担子走街串巷,担子上的蝈蝈争先恐后,闹腾出夏日的喧嚣,引得老人孩子们围着挑选,五元钱一只。至于进山收购时给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令人奇怪的是佟晓玲腰间还挂了一只塑料袋子,袋子是透明的,可见里面已经装了十几只刀螂(北方人称螳螂为刀螂),大大小小的,有的绿色,也有的土黄色。在没发现袁书博走近前,佟晓玲半蹲在树丛间,手执一根竹竿,在枝叶间轻轻拨动,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逡巡着刀螂的奔窜,而一双耳朵则倾听着四周随时可能响起的蝈蝈的歌唱,那样子像极了一只调皮的小狸猫,可爱极了。
袁书博问:“捉刀螂干什么?放在纱窗上吃蚊蝇吗?”
佟晓玲说:“养着呀,养到秋天它们就甩籽啦。我们乡里有一家生物制药公司,专门收购刀螂籽,说是替国外制药公司收的,是一种尖端生物药剂的原料。只要交上一万元钱,和这家公司签了合同,第一次交上一两刀螂籽,公司就返还三千元,以后每月上交一两,他们再返一千。村里人算过这笔账,不到一年还本,余下的就都是挣的了,比去银行储蓄合算多了。”
袁书博问:“一年之中,也就这两三个月能抓到这东西。日后你们要交上那么多的刀螂籽,得抓多少刀螂?冰天雪地时,又去哪里抓呀?”
佟晓玲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养着呀。抓过这头一轮,以后就不用上山了。我爸爸说,他看过刀螂秋后在窗棱上甩籽,刚甩下时是黏糊糊的一小坨,用手指抠都抠不下来。可等到来年开春,天一暖,那坨籽里就爬出了无数只小刀螂,像一群小蚂蚁,四处乱窜,很快就钻出窗缝,另找生路去了。家里要是备下一个器物,比如塑料盒、玻璃缸子之类,上面蒙上一块细纱布,不让它们跑出去,有了鸡,便能生蛋,有了蛋,便可孵鸡,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那它们吃什么?”
“我爸说,刀螂小的时候,扔进些青菜叶子就行。大些了,再不时丢进些碎肉末、熟鸡蛋什么的,它们就长得更快了。药剂公司的人说得更简单,只要把家里的剩饭剩菜丢给它们,营养成分就足够了。这小东西,杂食,最好养,皮实着呢。”
袁书博感叹:“这年月,科技发展得太快,也不知什么东西会成了宝贝。你还没进大学呢,就知道跟生物技术要效益了,只怕日后学满功成,连蟑螂臭虫小老鼠都变成了你的摇钱树呢。”
那天,袁书博在山上帮助佟晓玲捉蝈蝈和刀螂,一会儿,两人欢声大笑;一会儿,两人又都缄紧了嘴巴一声不吭。蝈蝈的嘴巴像两只大螯,夹住掌上的皮肉便不松口;刀螂则更凶狠,挥舞起锯齿形的两臂大刀,能在人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的伤口。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毕竟是小昆虫嘛,就好像耗子跳到了大象背上,它再撕再咬,终能给庞然大物多大伤害?最让袁书博感到难以忍受的是酷热,只一会儿,浑身上下便汗湿湿的了,那汗水再浸进被枝刺划出的、被蝈蝈和刀螂咬砍出的伤口,便引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灼痛。袁书博问,为什么不去山下的庄稼地?听说黄豆秧上的蝈蝈叫得更欢呢。佟晓玲说,田里的农药用得狠,斩尽杀绝,哪里还有蝈蝈和刀螂,小昆虫们更懂原生态的绿色无污染呢。
两人自然谈到了去县里参加捐助大会的事,这是袁书博此行的使命。佟晓玲很认真地说:“袁老师,您别再劝我行吗?我真的不愿去,也不想去。去年,我参加过一次那样的活动,亲眼看了被捐助的场面,实话实说,当时的感觉并不好,如果换一种说法,我觉得那是在接受施舍。尤其是当着那么多人,诉说自己家庭的不幸,还要表示对施舍者的感谢,我觉得那些同学当场流下的泪水,主要的成分不是感激,而是屈辱。我当时就想,如果日后我也有了能力资助别人,绝不采取这种方式,把钱交到学校,再由学校分发给贫困的学生,不挺好吗?”
袁书博为佟晓玲的坦率而吃惊,他说:“可你家眼下确实很困难,入学时一下要交那么多的钱,会让你爸妈很为难的。”
佟晓玲说:“我听说大学里可以安排勤工俭学,还可以提供助学贷款,再说,只要挺过头一年,我家养的刀螂就有收益了,还不至于坚持不下去吧?”
袁书博想了想,又问:“你的这些想法,是不是跟考上了北大有关系呢?”
佟晓玲点头说:“应该有吧。昨天一夜我都在想,我是不是水涨船高,变得心高气傲了呢?可我又想,人不应该站得越高,心气就越高吗?人有傲气不好,难道有傲骨也不好吗?没有心气,那傲骨又从哪里来?”
袁书博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佟晓玲了,因为他已经被佟晓玲说服,甚至是为之感动。细想想,两年前自己坚持到县里来支教,何尝没有个要证明自己给别人看的傲骨在里面?女朋友的母亲在省城的教育局里担当着很显赫的职务,那位准岳母把他的人生之路安排得很顺畅很光明,话也说得很直白,说你去实验中学吧,那里的领导班子已近老化,三五年后,肯定要补充年轻力量,市教育局的领导也多是从实验中学的精干力量中选拔。同学们在告别酒桌上开玩笑说,书博肯定不是块石头,又有了翼大无比的慈爱的老母鸡,日后别说孵出只骄傲的小公鸡,就是孵出振翅水击三千里的鲲鹏也不必大惊小怪。但袁书博自作主张,偏是报名来了吉岗县,心里的想法,就是让准岳母鞭长莫及。他要证明给别人的就是,背后没人,我也行!
中午时,袁书博和佟晓玲下了山。小鸡炖蘑菇的浓郁香气已弥漫在那个乡间院落里。袁书博没客气,端起啤酒和一家人干杯,说晓玲读书的事大叔大婶尽可放心,我的工资虽有限,但有剩余,我不说资助,只说借助行吧?日后晓玲加上利息我也无愧呈接。说得一家人哈哈大笑。主食是高粱米水饭,吃得袁书博直拍肚皮,说原来高粱米真是好东西,让人长力气,也长骨气。离去时,袁书博还自选了两个蝈蝈笼,挂在车把上,让那两只“歌手”一路高歌,伴着他顺着山路一路飞驰而去。
3
为了捐助大会在哪里举行,朱慧云和戴琳还有过一点小小的分歧。有热心教育事业的企业家鼎力相助,此次的捐助面大,金额也明显高于往年,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有一种开拓性的意义,所以戴琳主张规模要大,在一中操场开大会,临时搭建一个主席台。受捐助的学生一百人,家长按一比一计算,起码也应来一百人,没受捐助的学生也应受到教育和激励,还有社会各界呢,最好按千人大会筹备,规模越大,社会影响才越大。
“影响大我不反对,可明星走光,场面越大越丢人。”朱慧云轻言轻语,泼出的却是一盆冷水。
戴琳听得出这盆冷水后面的潜台词,责任在教育局,再具体来说,就在她这个分管副局长,怔了怔,戴琳就不坚持了:“那就在文化宫?”
“俗点儿不?”朱慧云又说。
县城里早些年有一个文化宫,隶属文化局,可坐上千人,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建的,能演电影,也能演歌舞戏剧。可老百姓家里有了电视,就轻易不进文化宫了。文化宫的人员编制二三十位,工资不能不发,年久失修的建筑也不能眼看着让它透风漏雨,光这两项算起来,哪年也得百十来万。穷县,这么大的一笔财政支出不能不算计。算计来算计去的结果,便学着邻县的样子,或把文化宫彻底扒了,改建了娱乐城或洗浴中心,或把文化宫承包出去,也没指望每年能返回多少钱,起码人员工资那一块承包者得接过去。承包商大刀阔斧,将文化宫改造成了二人转剧场。可也怪了,以前演京评大戏发招待券没人捧场,十元钱一张的电影票人们喊贵,可眼下真请来有点名声的二人转演员,好几十元一张票,剧场前竟排起了购票长队。人们需要那种插科打诨、似黄非黄、彼此互动的表演,更得意于那种随意吸烟、狂吐瓜子皮、尽情呼号的剧场气氛。市场经济了嘛,收入指标是合金钢,坚硬无比,许多道理是没法讲的。
那就只能在县里的会议中心了。的确是小点,充其量只能坐三百来人,平时召开干部大会,传达文件或布置任务,够用了,参加人越多的会反而越不被人们重视。电话打给孟令瑄,孟回答得倒爽快,也客气:“行,你们定吧,只要县里的主要领导出席,能让我跟佟晓玲当场说上几句话,别的我都没意见。”
会场一小,不让一些人出席会议理由就充分了。一中校长说,各个班级将受捐助学生的推荐名单交上来,由校教导处审核申报,最后交县教育局审定并组织会前集中培训,其他的事情各位老师就不必操心了,安心度假吧。
出席会议的老师中没有袁书博。袁书博想一想,心里本不大的疙瘩就像丢进咖啡里的方块糖,很快化解了,没有踪影了,味道却还在。是啊,自己没完成任务嘛。那天,他回到县里,直奔教育局,将佟晓玲不愿接受捐助,也不出席会议的态度汇报给了戴琳,戴局长的脸陡地就拉长了,黑了好一阵,才问,没有别的办法了?袁书博说,难,晓玲这孩子我知道,脾气有点犟,认准的事轻易不回头。戴局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是给她献爱心,又没跟她讨要什么回报,这脸变得可太离谱了,不就是考上个名校嘛。算了,她不参加就不参加吧,有没有她这颗鸡蛋,我们都做槽子糕。袁书博知道局领导生气了,自己终归是没完成任务,再解释什么都是自讨没趣,就退下了。
正巧这几天女朋友从省城来,除了思念与亲热,还带来了省城实验中学校长的真诚期盼,说袁书博青春壮志,真才实学,去了根本不具备竞争实力的县中学才两年,就创造出了破天荒的奇迹,我们随时欢迎他来实验中学任教,支持他的教学实验并为他提供一切教学条件。袁书博为女朋友捎来的这番话很是兴奋,但他说,君子立世,诚信第一,我来支教的承诺是三年,还是再等我一年吧。
袁书博接到电话的时候,正为刚借来的自行车充气。他跟女朋友说了佟晓玲在山上捉蝈蝈和刀螂的事,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立刻高兴得跳起来,说你快带我上山吧,我要认识认识令你骄傲的女弟子,还要跟她一起捉捉蝈蝈和刀螂。
电话是一个受捐助的男生打进来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显得诡秘:“袁老师,我说话您听得清吗?”
袁书博说:“你声音最好再大一点。”
男生说:“不行啊,我是躲在卫生间里给您打电话。老师刚刚宣布的纪律,谁也不许往外打电话,会上的事要保密。”
袁书博的心紧了一下,保密?大张旗鼓的事还保密?他说:“那你就快点说吧。”
“佟晓玲真的病了吗?”
“没有呀,谁说的?”袁书博越发惊讶了。
“袁老师您说,佟晓玲不来开会,可以让别人冒充她讲话吗?”
“经她同意,代表她讲话应该是可以的,但假冒伪劣就绝对不行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快原原本本地说。”
“我们列队来到会场,入场后就被带进了后台的一间屋子。听说这间屋子是领导们开会前的休息室,虽说不小,但摆上沙发茶几,再加上一下挤进那么多学生和老师,就让人觉得连气都难出了。大热的天,有什么话不能在会场上说?这让我们好奇怪。戴局长说,有一个紧急情况,必须现在向参加会议的所有老师和同学说明,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原定佟晓玲同学也来参加这次大会,但她突然生病来不了了,为了保证会议按计划顺利进行,我们临时决定,另选一名女同学以佟晓玲的名义出席大会并代表所有受捐助的同学讲话,她还要以佟晓玲的名义给独家支持这次活动的企业家唱上一首歌。当时有个同学还追问了一句,以佟晓玲的名义是什么意思?是代表佟晓玲,还是假冒佟晓玲?问得一屋子人都笑了。但戴局长没正面回答这位同学的问话,只是说,我们这次活动是一次爱心大奉献,与功利目的的商业性促销活动相比,一为天,一为地,完全不搭边,相信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包括佟晓玲,都能够理解和支持。所以特别要求在场的各位老师和同学,一是要积极配合,二是要严格保密,不要再对任何人说,即使日后有谁问起,也都按我刚才讲过的精神加以说明。简略到一句话,我们就是为了一个字,爱,爱心的爱……”
袁书博打断了男学生的话,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去会场。他扔了充气筒,让女朋友在宿舍里等着,便蹬上自行车奔了出去。真是荒唐,怪诞,滑天下之大稽!局领导要干什么?脑袋进水了吗?这种事也捂得?纸岂能包住火,盖子总要被揭开,他们可怎么收场?
袁书博冲到会场外,被保安拦住了。这些小伙子都是从转业兵里优中选优筛出来的,一个个高大挺拔,保留着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军人品质。县里召开大型会议,不好轻易调动警力,就雇保安公司支持。时下上访的群众多,都想找说话算数的大领导,他们打听到召开重要会议的消息,便冲到会场来闯堂鸣冤,盼着闯出一位青天大老爷。
袁书博说,我是县一中的老师。
保安说,对不起这位老师,与会人员都是统一入场,领导事先有指示,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会场。
袁书博说,我知道主持会议的是戴局长,我就是找她有事,大事,急事。
保安说,那你给戴局长打手机,请她出来或者她委派别人带你进去。
袁书博掏出手机,里面的女声娇滴滴的很客气,开口就sorry……袁书博气得说,你们听听,她关着机呢,你要再不让进我就闯啦!你们不是锦衣卫吧?这里也不是军事禁区吧?
保安给同伴使眼色,说老师你别急,我们进去帮你问问看。同伴闪进了会场,很快就返了回来,说你进去吧,戴局长在会场后面等你呢。
那个时候,随着音乐伴奏,一位高挑靓丽的女孩子正从幕后走向主席台正中,手执话筒,边走边唱。坐在会场后面的一百名学生应声而起,随着歌声做着哑语手势。“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的春风……幸福之花处处开遍。”女孩子的音色颇有韦唯之风,宽厚,悠长,唱得也动人情怀。一百名学生应和的虽不是舞蹈,但招招式式,准确规范,整齐划一,很有一种表演的效果。坐在会场前几排的是各路领导、家长和各行各业代表,此时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不时看看主席台,再扭过身看看做着无语表演的学生。掌声响起来,后来就应和了歌曲的节拍,整个儿的一个全场互动,热烈火暴,群情振奋。“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这两句是全场在唱,学生们唱,所有的与会者都唱,在那激越动情的歌声中,站在会场后面的袁书博看到有人在悄悄地揩抹眼角。
袁书博认识在台上唱歌的女孩,叫宋雪,高三六班的,学习成绩一般,却有唱歌天赋,逢着学校有汇演,都少不了她一展歌喉。她报考的是省音乐学院,已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最后的一个音符还在会场绕梁未去,主持人已走到了宋雪的身旁,说佟晓玲,现在全县人民都知道你学习刻苦,成绩优异,为全县人民争得了荣誉,也争得了骄傲,没想到你的歌也唱得这么好。宋雪说,平时学习紧张,累了,我找个地方唱上两支歌,就觉得轻松了许多。我愿将这支歌献给所有关心着我及所有贫困学生的领导和各界人士,特别感谢这次独家资助一百名贫困学生的孟令瑄阿姨。主持人说,有着博爱情怀的孟令瑄女士现在就在会场,请她跟你说几句话,好不好?全场掌声再度响起,一袭绿色连衣裙的孟令瑄走上了主席台,先和宋雪紧紧拥抱,然后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说,佟晓玲同学,你不要感谢我,而是我应该感谢你,是你万马军中的一骑英姿让我下定了独家捐助的决心。应该说,考北大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但我的少年,正是动乱的年代,基础没打好,那个梦便只能是梦。是你,促使我下定决心,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县里的辛辛(莘莘)学子,去圆大学之梦!孟令瑄又特别强调:“为了表达对佟晓玲同学的特别感谢和祝福,除了今天已资助给她的三千元钱,从大学开学之日起,我每月再资助佟晓玲一千元,直至她四年大学本科学业圆满完成。”
又是掌声雷动。袁书博心里冷笑,还考北大呢,就这语文功底呀?眼见是别人给预备好的几句现成话,竟念白念错了好几处,骑()念成了骑(),莘莘()也念成了辛辛。真替她不好意思呀!
下面的议程就是县委书记和县长上台为孟令瑄赠送锦旗和纪念品了,然后还有县长的讲话。袁书博一直站在会场的最后面。这个大会的真正组织者是教育局副局长戴琳和县妇联主席朱慧云,台上的主持人不过是她们手中的木偶。木偶的表演完全靠输入的程序,戴琳则远离主席台,站在了袁书博的身边。这好比一场话剧,剧本定了下来,舞台布置和演员也定了下来,大幕拉开了,导演就退到了观众席上,效果满意不满意也只能留待演出结束后再说了。
袁书博忍着心中的愤懑,终于还是说:“目的和手段,真的不能统一吗?”
戴琳横他一眼,说:“你的骄傲可能只是佟晓玲一人,但我却要为全县的学生着想。凡事,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吧。”
有一句古话突然从记忆深处翻涌出来,好像是《左传》里的吧,记不大清楚了。袁书博说:“事从此起,必以此终。”然后就转身走出了会场。
手段,目的;形式,内容;表象,本质……孰重孰轻,谁对谁错,一时间,硕士研究生也搞不明白了。
4
佟晓玲去北京报到的头一天,专程去了孟令瑄的公司。她和妈妈捉来的刀螂不少了,爸爸又做了个挺精致的箱子。箱子一米多长,半米宽,书桌高,四面严严实实地围着塑料膜,上面又罩了细密的窗纱,既透光,又透气,搬移也轻松方便。箱子里又分了四层,这样就四倍地扩展了饲养面积与空间。箱子引来了不少村民,连外村都有人跑来参观。有人对爸爸说,就借你的一双巧手,替我也做一个吧,我也不白使唤人,连工带料,一百元,中吧?爸爸慨然应允,一下接了十多个。妈妈高兴地说,真不知道哪块云彩能下雨,咱玲念书不愁啦!
佟晓玲是去跟孟令瑄正式签订合同。签合同是要带上现金的,一万元一个单元,这是必需的,不管你养了多少刀螂。妈妈把爸爸剩余的伤残抚恤金全都拿了出来,精打细算,一笔笔先拿出入学时需交的费用,剩下的就不足一万元了。好在袁老师带女朋友来家玩时,带来了孟令瑄捐助的三千元钱,还说了亲眼所见的大会盛况。佟晓玲又恼又怨,嘴巴撅得老高,不住嘴地嘟哝,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妈妈早就怪晓玲不听话,一直担心那笔捐助款会不会变成长了翅膀的山喜鹊,扑棱一下就飞了,飞得无影无踪,这回见那只山喜鹊不仅飞了回来,还温温驯驯地落在了她手上,心里自然高兴,便又嗔又怨地责怪女儿,你个山丫头还要怎么样?我看县里的领导和掏钱的孟老板够意思了,没挑你的小理儿,换了我,不去开会就不给你钱,一分钱也休想,考上北大也没长辈儿,有什么了不起!爸爸也说,县里领导说得也在理,咱是站在圈坑里,人家可是站在高楼顶上,看得比咱们远,这么大的一个县,几十万人,可不是就咱一个穷学生呀!袁老师还说了孟老板在大会上的当众表态,说以后每月还要捐助佟晓玲一千元,妈妈越发高兴,脸上的皱纹笑成了秋菊花,说咱们可得谢谢这位大恩人,非亲非故的,还能让人家怎么样,这就是山高海阔,大恩大德啦!袁书博也说,刚才我骑车往这儿奔,一路上想的也都是这个事,下棋须看全盘,不可计较一兵一卒,况且,咱们也没失去什么,是不是?袁老师的女朋友插话,用了电视广告里的词儿,绘声绘色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说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佟晓玲的脸不好再绷着,就张罗着带两人上山捉蝈蝈了。
一万元钱是缚在腰间的。妈妈用了半宿的时间,特意缝了条长布带子,中间有个暗囊,不是仅为这次专用,去北京也要带钱和各种票证,缚在腰间,外面再罩件衣服,就不怕丢了。可佟晓玲不愿意,热死人的天,捂痱子呀?再说,到了交钱的地方,还得另找背人的地方宽衣解带,土不土?她说背个书包足够了。可妈妈说,钱和证件要是被人偷了抢了,让你哭都找不到你妈的坟头,哪个更费事更憋屈?本来就是个山里的丫头,土就土呗。爸爸坐在旁边和稀泥,说你妈都给你做上了,你就扎上一次,往后你到了北京,想让她管也管不了了。妈妈还说晓玲要是实在怕热,签合同的事就别去,日后自己跑一趟。佟晓玲说,我没去参加大会,总该去当面道声感谢吧。爸爸说,这话在理,借着签合同的由头,把心意表达表达,别让人家以为咱山里的孩子不懂情义。妈妈悻悻地说,好,你闺女对,她是大学生了,啥都对,你就纵着她吧!
佟晓玲进了生物药剂公司,先进了卫生间,解下腰间的带子,那一扎钱果然已汗溻溻的了。票子在验钞机上沙沙地验明正身,年轻的女会计就将两张合同送到她面前,说签上你的名字,一张留下,另一张你带走就可以了。
佟晓玲问,我能见见孟总吗?
女会计不客气地说,你没看合同上已有了孟总签字吗?你还非得看着她当面给你签呀?
佟晓玲只觉脸上热起来,额上的汗水也漫了下来。她说,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想跟孟总当面说两句话。
又有两个农民进屋交款签合同,女会计越发不耐烦,说,我忙,孟总也忙,你要信不过,还是让你家大人来吧。
佟晓玲怔了怔,犟脾气就上来了,说,那你把钱退给我,我不签了。
女会计比佟晓玲大不了许多,模样挺清秀,撩起眼皮看了看佟晓玲,口气缓和了下来,说,好好好,客户是上帝,你跟我来吧。
佟晓玲走进了总经理室。这个时候,孟令瑄正伏在宽大的老板台前,在厚厚的一摞合同书上签字。一万元一份合同,一式两份,她需要很多这样的合同。引人注目的是孟令瑄手里的那支钢笔,出奇的粗大,因此在女人纤细的手掌里就显得格外笨重。女会计说:“妈,这个小姑娘代表家里大人来签合同,非得亲眼见见您。”
孟令瑄没抬头,粗大的钢笔仍在合同书上刷刷地滑动。“见就见吧。我孟令瑄年过半百,相貌平平,见不见都一样。但官凭文书私凭印,那印指的是指纹,现代文明改成了签字,不用按手指头了。我是法人代表,凡我签过字的,就是法律文本,请放心,我认账,一切按合同办,有了差错,我接受法律惩处。”
湍湍涌涌的一番话,说得佟晓玲有些发呆。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有空调,丝丝的凉气从四面吹来,溽热汗湿的身体有了一种别样的惬意和舒坦。佟晓玲知道孟令瑄在敷衍,在搪塞,她每天要见很多人,那些人多是揣着勒肠刮骨攒下的票子来到这里,都怕有了闪失,她便把这些话挂在了嘴上,不管是谁,非要见上一面的,她便都这样说。佟晓玲迟疑了一下,说:“孟总,我是佟晓玲。”
孟令瑄手里的笔陡地停了,头抬起来,目光锥子般逼射过来,但只一瞬,脑袋便又低下去,手中的笔又动起来,说:“哦,还有什么问题和要求吗?”
虽只一瞬,佟晓玲还是发现了孟令瑄目光里的慌窘,跟着慌窘的还有她手中的那支笔,竟连刚签下的名字都丢了一个令字,她在下面添了,看了看,感觉不妥,便撕了,丢进身旁的纸篓里。她不会真的忘了佟晓玲是谁吧?
佟晓玲深深鞠了一躬,说:“我没参加前天的捐助大会,但我对孟总的爱心资助,表示诚挚的感谢。”
孟令瑄又在签字,头仍不抬,说:“回报社会,奉献人民,责无旁贷,应该的,应该的。我只是希望以后能多听到你学习进步的好消息。”
佟晓玲真的不知道还应该再说什么,只好悄悄地退出,连关门时都格外加了小心。官样的客气似一堵厚厚的玻璃墙,冷冰冰地耸立在人与人之间,让你无法超越,无法亲近,也无法忿怨。孟令瑄真的已经忘了佟晓玲是谁吗?也许,她不想表现出面对真实的佟晓玲的尴尬?一家公司的老板,如果真把数十万元的一次奉献义举淡薄到如此程度,那可真是一种可圈可点、大加赞许的境界了……
5
暑热过去,秋凉渐来。田野里的庄稼悄然变了颜色,由浓绿变成微黄,再由微黄变成金黄,再往后就是土黄,该开镰收割了。连山上的林子都开始脱去了绿衣换花衫,一块块绿,一片片黄,有些地方还闪出一丛丛耀眼的火红,乡下人把这个季节的山叫做五花山,五彩斑斓,再贴切不过了。
县妇联主席朱慧云先是接待了来访的宋雪母亲。宋母表现得有些畏怯和巴结,口气是那种欲说还休的犹豫,她问,家里只接到一次孟老板寄去的一千元钱,后来怎么就不寄了?音乐学院的学费和开销都很大,翻番的大,吓人的大,孩子还等着这笔钱呢。
朱慧云说,你接到一次,人家没说往回追讨,你就在家偷着乐吧。孟令瑄答应按月捐助的是考上北大的佟晓玲,你还能让人家永远糊涂着这笔账呀?
宋母说,佟晓玲不是架子大不肯去参加捐助会吗,一分不给她也应该。
朱慧云说,那停止了给你,也说不上什么不应该吧?
宋母像一只下不出蛋来的老母鸡,脸庞憋得红红的,尴尴尬尬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世上有些人就是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拿着不是当理说。县妇联经常接待一些这样的上访者,绝大多数是中老年妇女。朱慧云不止一次跟妇联的同志说,写《红楼梦》的曹雪芹要是活在今天,真应该请他来做妇女工作,人家可是真懂女人,这个比方打得可是太好啦。女孩子一个个冰清玉洁,确是水做的,怎么年纪一大,就浑浆浆的,都变成了泥胎呢?
那天,开捐助大会,孟令瑄和宋雪一从台上走下来,孟当着众人面就跟宋雪要联系地址,以供日后汇款所需。宋雪倒还聪明,知道这堆雪早晚要化,雪里的猫腻藏不久远,又不好违了戴局长的指示说破了伪冒真相,便搪塞说,我还没去学校报到呢,等报到后我再跟您联系吧。那天宋雪的妈妈也参加了大会,听女儿这般一说,立刻就急了,说你个傻丫头,傻透腔了,你怎么不叫她往咱家里寄,由我代收,我再寄给你,不就啥都有了?这确是个精明到家、天衣无缝的算计,家里的地址跟所去院校无关,母亲姓名也让人无法辨别与受捐助者的血缘关系。宋雪依了妈妈的催促,急急写了一张纸条,在散会时的纷乱中,塞进了孟令瑄手心。
朱慧云骂有些女人浑浆浆,也含了对戴琳的不屑。那天从孟令瑄的公司出来,就在那辆破面包车上,朱和戴商定了组织捐助大会的具体分工,妇联负责资金落实和会场布置,教育局则负责被捐助学生的家庭情况审核、会议讲话及演出,两家明确分工,各负其责。佟晓玲被临阵伪冒的事,朱慧云早有耳闻,所以她才不主张在一中操场上开大会。这叫什么事嘛,神圣的祭台摆上了一只死耗子,镶饰了金缕玉衣也叫人恶心。但同僚之间又不好撕破了脸皮表露得太激烈,尤其是女人和女人之间。朱慧云说,这事传出去,总不大好吧。戴琳说,有什么不好,一台大戏唱下来,那个B角无论从形象到表演都比A角更出色,这是事实吧?咱们台前幕后的忙个啥?我看书记和县长都满意,这就万事大吉。朱慧云说,我怕孟令瑄有想法。戴琳说,孟老板的想法是借着捐助搞公司宣传,扩大企业影响,她提供这顿午餐的目的已经百分之百达到了,还想法个啥。朱慧云说,这么大的事,中间出了变化,你总应该事先跟我打声招呼。戴琳说,咱们既有分工,那就各人撑起头上的伞,我哪好意思再去给你添堵添乱。朱慧云不好再责怪什么,她知道戴琳心里的小九九。教育局的一把手局长年龄已到,眼看就要退居二线,一人下车,车下你推我挤地候着好多人,那辆车又定岗定编按号入座,戴琳四十好几了,想上车,急需响当当的政绩做特别通行证。既然都吃着仕途这碗饭,这种事也只能理解万岁了。
果然,为了强化政绩效果,几天后,戴琳又亲自给朱慧云送来一台加湿器,还当场把包装打开,灌上水,开关一拧,屋子里立时浮荡起轻盈的雾气。加湿器挺高档,盆景式,绿茵茵的草坪,山石上有精巧的亭榭,还有两位古时的贤人坐在草坪上对弈,在如云轻拂的雾气中,造就出一种似仙似幻的景致。朱慧云看加湿气底盘上特别印了一行字,“县移动公司金秋助学”,便知戴琳借着助学的名义,又去揩了油。朱说,孟令瑄应下的可是独家赞助,让她知道了,不大好吧?戴说,有什么不好,可以她献爱心,就不许别人献爱心啦?再说,这个纪念品是小范围发放,只送给了出席大会的几位领导,不让她知道就是了。我特意叮嘱不让写上助学年度,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朱说,在办公室里摆上这个,明晃晃的,不大好吧?戴说,我是打开让你看看,怕影响你就拿回家去,这个东西不光摆着好看,还健身养颜呢。为佟晓玲的事,朱慧云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一直堵堵的没发出去,便说,你还是带走吧,随便再送给哪位领导,我不要。戴琳说,领导们可都收下了,谁也没客气。朱慧云说,空气太潮,我身上起疙瘩,我说不要就不要。戴琳看朱慧云脸沉着,不是那种委婉的客气,心底也腾地蹿上一股气,便不再坚持,三下五除二,将加湿器装进盒,气哼哼地提走了。
孟令瑄果然一直没提真假佟晓玲的事,有时在县里开会碰了面,两人谈天说地,孟令瑄也只字不提,好像甘愿被蒙在鼓里似的。但朱慧云没想到,绵里藏针地打发走了宋雪母亲之后没几天,又一位来造访的会是佟晓玲的母亲。晓玲妈的表现有些据理力争的强势,口气也有了兴师问罪的冷硬。“你们当领导的和有钱的大老板,总不能红口白牙说了不算数吧?那可是在大会上说的,当着好几百人的面呢,一月一千,可都两个多月过去了,为啥俺晓玲连个钱毛儿都没见着?”
对群众来访这种事,接待的领导一般都是打太极拳,能推就推,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戴琳。朱慧云说:“你家佟晓玲不是没参加大会吗,那就可以视为放弃捐助,人家没兑现也在情理之中。”
晓玲妈说:“不给俺玲,行,咱无话可说,谁让这丫头犟呢。可借着晓玲的名头把钱给了宋雪,这就是非逼着哑巴说话了吧?”
朱慧云被问得差点哑了,她咽了口唾沫,说:“不会吧?”
“怎么不会。钱是寄到宋雪家的,她妈收,一千元。那个村子我有亲戚,汇款单送到了村委会,大喇叭喊老宋家人快去取,满村人差不多都听到了,不信你去问问看。”
“好,我了解了解情况,再给您答复,好不好?”
“还了解啥,我打电话问过袁老师了,也去找过戴局长了,我还能跟你撒谎啊?”
她找过戴琳了?那戴琳为什么不抓紧给我通个气?没被通过气的朱慧云只觉胸腹间又猛地胀了起来,可她忍着,仍是客客气气地说:“您别急,先回家,等我了解清楚后,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佟晓玲的母亲临出门时,还扔下一句硬邦邦石头样的话:“你们要是还这样把我当球踢,下回我就直接去找县长,我就不信县里还没说理的地方了!”
这话让朱慧云解气,甚至生出一些快意,对,找县长去,最好直接闹到县委书记那儿去,挺漂亮的一块生日蛋糕,却被戴大局长摆弄上去一只臭蟑螂,我看她这回还怎么耍小聪明?当然,念头只是这么一闪,话却不能这么说,事情更不可以这么办,真要闹出点风波,县里党政两位领导龙颜震怒,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所以,等晓玲妈一走,朱慧云就把电话打给了戴琳,说佟晓玲的母亲跑我这儿来了,听说事先也找过你,你说怎么办吧?还非得让人家闹到县领导那儿去呀?戴琳的口气软下来,带着姐妹间的玩笑,说敬爱的朱主任,您息怒,千万别生气,我知道这件事的毛病都出在我这儿,我保证尽善尽美,圆满收场。
朱慧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知道戴琳的这份承诺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教育局不比群团部门,作为一条战线主管局的副局长,不管经济上怎么困难,一个月一千元的支出都是小菜一碟,况且理由充分,她可以再去哪家企业化缘,可以动用世人皆知的择校收入,她还可以把任务分派到其他中小学校里去,又不是让她一次性拿出几万元钱,管她戴大仙姑行的是哪路风下的是哪路雨呢……
6
佟晓玲到了大学后,一直保持着和袁书博的联系。她还没有手机,袁书博把电话打到寝室。但更多的时候,两人是用网上的电子信箱和QQ联系,反正是免费的,虽不如手机便捷,但袁老师会理解,而且,用电子信箱,也比在八人一室的寝室里说话方便。
佟晓玲说,她听说妈妈为捐助款的事专程去过县里,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入学后的第二个月,她就收到了捐助款,而且是两份,一份是县教育局的,一份是孟令瑄公司的,她把两份款都退了回去,分别写了信,表达了谢意,并告知以后再不要汇款,她有能力克服困难。
袁书博说,支持你的决定。但也请你不要拒绝我的承诺。
佟晓玲说,真有跨不过去的山,我首先会想到袁老师。她说她去当家教了,周六和周日各两小时,每小时三十元钱,一个月就将近五百,足够她日常开销了。她说北大的含金量果然很高,北京家教市场上大学生们排成了队,有举着牌子的,还有人把牌牌挂在胸前,听说她是北大的,立刻有家长围上来,像电视里的拍卖,争着抢着往上抬价,说考进北大的肯定都是高才生,而且越是大一的越受欢迎,因为他们对高中的课程还烂熟于心,又刚从沙场上冲杀出来,实战经验最宝贵。她叮嘱袁老师暂时不要把她退捐助款的事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告诉她的爸爸妈妈,她不愿家里再节外生枝。
袁书博告诉佟晓玲,说县委组织部派人到教育局考核,要提拔戴琳当局长了。组织部要求,考核时不光要有教育局机关干部,还要请一些教学一线的老师,正好他那天下午没课,校长便让他去了。袁书博说,我在测评票上画的是叉,考核的人找我单独谈话时,我也实话实说,把戴琳让宋雪伪冒佟晓玲的事摆到了桌面上,这样的人当个副职还或可将就,但在一条战线上坐帐挂帅,就很难让人放心了。没想吉岗县太小,也不知人和人之间都是一种什么关系,这种严格保密的事也能传进戴琳的耳朵里。没过两天,戴琳就特意跑来学校听我的课,课后还跟我说了好一阵的话,检讨以前对袁老师关怀不够,因此彼此缺乏了解和信任,希望以后两人之间不光是上下级的关系,还要成为朋友,最好成为诤友。袁书博在QQ里很激愤,“你说这叫什么事嘛!”感叹号竟连着敲了三个。佟晓玲静了好一阵才说:“袁老师,那个宋雪的事,我们都忘了吧,戴局长也许真的是为更多的学生好。”袁书博说:“不,我忘不了,她究竟是为谁好,还得留待时日,慢慢看。”
再往后,应袁书博的要求,两人间的交流就有些像学术上的探讨了。佟晓玲说,大一是基础课,大二才进入专业课,但她请教过搞昆虫教学和研究的教授,也去图书馆和网上查阅过资料,关于螳螂卵的药用价值,只知北宋大观年间唐慎微曾整理过一本药学书《经史证类大观本草》,又称《证件本草》,已将螳螂卵纳入其中,古人称螳螂卵为螵蛸、软桑蛸,据说对医治肾病有疗效,这本《证件本草》被后人视为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蓝本。至于螳螂卵的开发价值,眼下还是个未知数,只知南方一些地方的农民在田园里繁殖放养螳螂,利用的是螳螂习性,用它捕食害虫,是生物灭虫的有益尝试。教授们说,也许其中还有商业或者科技机密吧,外国人特别讲究这个。
有一天,袁书博在QQ里给佟晓玲描绘了令人惊异的一幕,说他在山上捉回两只刀螂,这个季节,刀螂像山坡上的草和树上的叶子一样,多数变成了枯黄色,而且多是雌性,大腹便便,很快要甩籽了。他把两只刀螂丢到纱窗上,两天后,竟意外地亲眼目睹了令人恐怖的一幕。一只刀螂爬到另一只跟前,静静不动,后一只突然举起如刀如锯的螳臂,死死地钳住前一只的细长脖颈,然后就咬断它的脖子,并慢慢地将整只刀螂吃进了肚子,留在窗台上的,只是螳螂翅膀的残屑。整个过程,虽然被吃的刀螂同样强壮,但完全是引颈就戮的姿态,丝毫没有反抗。
佟晓玲说,我在资料里也见到过这样的描述,这是螳螂的一种生态特征,但一般情况下,那是在雄性和雌性之间,两者完成交尾后,雄螳螂就静待一旁,等着雌螳螂把自己吃下去,用自己身体里的养分保证雌螳螂完成繁衍后代的使命。类似行为在其他动物的种群繁衍中不乏先例,比如大马哈鱼,母鱼产卵后,徘徊在鱼卵附近不走,一直要等孵化出来的小鱼将自己的肉身彻底吃光吃净。
袁书博说,可这两只都是雌性,都将甩籽。
佟晓玲说,你将两只螳螂都放在纱窗上,那里阳光明媚,通风良好,却缺少雨露和食物,等于让它们处于一种极端绝境,为了生存和种群的繁衍,它们才采取了这种极端方式。
袁书博说,我诅咒那只吞噬了同类骨肉的螳螂,可我更赞美那只献身的螳螂,为了种群的延续,它无怨无悔地牺牲了一切。
佟晓玲说,就好像我所敬爱的老师,为了学生们的成长,他们自比蜡烛和春蚕。可社会上也有那么一种人,为了自身的利益,弱肉强食,从某种意义上说来,他们也是一种螳螂。
袁书博说,说得好。那我们就用献身的螳螂精神挑战残忍自私的螳螂品性,且看哪种力量更强大吧。
自从那次网上谈话后,两人的联系突然之间就少了,越来越少,直至彻底绝断。是袁书博的原因,他不再主动往佟晓玲的寝室打电话,在QQ上查找,他也很少在聊天室。佟晓玲用电子信箱发去询问,袁书博总算回了一封信,寥寥数字,很短,只说眼下很忙,等你放寒假回来,咱们再谈,可好?
佟晓玲不怪袁老师,他肯定又接了毕业班,他可能又发现了可塑性强的新弟子,还可能他已在忙着筹备结婚,这都是人之常情。佟晓玲想起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一次,袁老师和同学们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闲聊,很多同学表现出了依依不舍的惆怅,有人还掉了眼泪。袁老师说,人一走,茶就凉,这是常态,不应责怪。以后大家到了新的学校和岗位,必然会结识许多新的老师、同学、同事和朋友,如果真能像臧天朔歌里唱的那样,当你遭遇了不幸,请你想起我,那就是真的友谊了。想让茶不凉,除非采取特别的保温措施,但哪种措施又能天长地久呢?有个男同学插上一句,爱情,惹得大家都笑了。袁老师说,有爱情有婚姻有家庭,那就说不上人走了,用咱们数学应用题里的话来说,设问的前提不在,还求个什么解,是不是?说得同学们又都笑了起来。
有一天夜里,躺在床上,佟晓玲想起爱情这个词,又想起袁老师,脸就腾地烫起来。呸,自己才多大,袁老师有现成的女朋友,金姐到家里去过,活泼漂亮,落落大方,工作和家庭条件都那么好,自己想什么呢,呸,丢死人啦!
7
深秋里,袁书博突然迷恋上了捉刀螂。每天清晨,他踏着霜露,跑到附近的山上。秋露浓重,凝结在草丛里和枝叶上,无处不在,回到学校时脚上身上都湿漉漉凉冰冰的。深秋的刀螂很肥硕,也很慵懒,多是拖着大肚皮的雌性,爬动起来不再敏捷,拒捕时扬起的刀臂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耀武扬威但已没了厮杀的能力。甚至那翅膀也成了徒有其表的样子货,只有将它扬到半空中,那翅膀才张扯开,起的作用不过是降落伞,不致让那肥硕的身体落地时摔得那么沉重。也不是手到擒来,这个秋天,山野里的刀螂太少了,挥着棍子在树丛里拨来拨去,好半天也难发现一二。刀螂突然变成了能换成票子的宝贝,村民们老少皆动,男女出击,都快擒尽捉绝,成为珍稀动物了。好不容易捉到一只,袁书博一边往牛皮纸大封筒里装,一边得意地骂,有能耐你变成老鼠,跟万物之灵抗衡到底呀!上课前,袁书博跑回来,将封筒里的刀螂丢进早备在宿舍的饲养箱里,有时忙得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傍晚下课后,他又跑到山上去,一些住校的学生跟在后面,捉了刀螂交给他。而以前,上晚自习前的这段时间,他常是辅导学生的。老师们有了议论,校长亲自找他谈话,说袁老师,这不大好吧?袁书博笑嘻嘻地说,怎么不好,我没耽误上课吧?校长说,县里的中小学老师工资不高,但你情况特殊,又独身,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袁书博说,我自己能解决,何必麻烦领导,再说,这还锻炼身体呢。校长沉吟有顷,说,可让学生替你捉刀螂,这就影响他们的学习了。袁书博脸红了,说,这个批评我接受,往后凡是学生捉来的,我绝不收,这行吧?
螳螂陆续甩籽了,一坨又一坨,椭圆形的,黏稠稠的粘在箱子里的各个角落。排过卵的螳螂不再吃喝,很快蔫蔫死去。虽然主人提供了足够的食物,有青菜叶,还有肉丁和煮熟捏碎的蛋黄蛋清,但那些活着的螳螂竟仍将同类的尸体作为首选。袁书博用文具刀将那些螳螂籽刮下来,装进大封筒,利用星期天,骑车奔了孟令瑄的公司。当然,他怀里也揣了一万元钱,前有车,后有辙,不交钱人家岂会跟你签合同?
生物药剂公司变成了农贸市场,挤挤插插,一片喧嚣。楼门外,停着面包车,也停着大大小小的农用卡车,看车牌,可知还有来自邻县的。畜力车也成了景观,马拉的,骡拽的,老牛拖的,惹人烦的是那些毛驴子,碰到一起就嘎儿呼地仰着脖子大叫,也不知是表示亲热,还是表示愤怒。进了楼门,便见人们排成了长队,都是签了合同来交刀螂籽的。工作人员在走廊的东西两侧各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架着天平,那种东西很让乡民们感到新奇,连秤盘子都是高科技,一厘一毫都错不得。工作人员先验过合同,又称出交上的五十克螳螂籽,再在合同副页上做过记录,便付出一沓百元票子。果然如佟晓玲所言,第一次来交货的,接到手的是三千,此后的便是一千。有人问,我带来半斤多呢,一次交了行不行?答,你还是下月再来吧,咱们按合同办,一次只收一两。问,一月交一两,到明年开春最多也只能交半斤,天暖了,我家再存的还不都变成了小刀螂?答,教你个最简便的办法,放进冰箱冷冻室,十年它也变不成小刀螂。再问,我家养的刀螂多,一次交二两行不行?答,那你上楼,再去签合同,你签多少份我们都欢迎。不管人们遭遇了怎样的拒绝,接到钱后都很兴奋,一个个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果然有人从怀里掏出更厚的票子,转身又奔楼上去。
袁书博也得去楼上,他还没签合同呢。楼上的人也不少,排起来的队伍从财务室甩出一条长长的尾巴。人们兴奋着,或笑语喧哗,或悄声低语,说的都是跟刀螂有关的事。孟老板讲信誉守合同,说一是一,指哪儿打哪儿,见了货就付钱,一年翻番的美事哪儿去找?最难过的就是今秋这一关,过了这一关就什么都不怕了,从成堆的刀螂籽中选出几坨大的,就好像家里养着老抱子,还愁没有一群又一群的小鸡崽钻出蛋壳壳?站在人群里,听着人们的这些议论,袁书博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杂文,好像是《一个鸡蛋的家当》,邓拓写的吧,说一个人手里有了一颗鸡蛋,就开始幻想发家致富,一颗蛋可变一只鸡,一只鸡可变一群鸡,一群鸡可变成一头牛,一头牛又变成了一群牛……但是,如果手里的那颗鸡蛋突然掉在地上,吧唧一声摔碎了呢……
排到袁书博已近中午。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年轻女会计仔仔细细地看了袁书博的身份证,又认真地端详了站在面前的签约者,脸上闪出了惊讶:“您是省城的?专程赶来的吗?”
“我是县一中的老师,大学毕业后来县里支教。身份证是以前办的,如果一定需要本县的证明,我还带着工作证。”袁书博应着,将工作证也呈了上去。
“不用,不用,有身份证就行了。”女会计俏丽的脸庞红了红,忙着在合同书上记下身份证号码,又问,“当老师多好,还来挣这份辛苦钱呀?”
袁书博笑了:“这年月,谁怕钱咬手。多一份职业也不错嘛。”
一切都很顺畅。有了合同在手,再返身楼下,交上一两刀螂籽,袁书博手里立刻有了三千元的回头钱。星期一,袁书博打发班级里的生活委员买了一大堆糖果和小食品,晚自习前,散丢到学生们的课桌上。有淘气的学生问,袁老师,是不是喜糖呀?咋不把漂亮的师娘带来让我们认识认识?袁书博说,这是我用卖刀螂籽挣来的钱买的,师生联谊,有福同享,喜糖嘛,请大家耐心等待,面包会有的,喜糖也一定会有的。大家便一起欢声大笑。
一个月过去,已是初冬。袁书博再去交刀螂籽,那个办合同的女会计从楼上跑下来说,袁老师请留步,我们总经理想跟您谈谈,可以吗?
袁书博随女会计上楼,坐在了孟总面前。与几个月前站在捐助会场远远一望时相比,孟令瑄神色淡定,面容红润,似乎丰腴了一些。女会计将精致的茶杯放到袁书博面前,就退到了孟令瑄的身后。
孟令瑄说:“对不起,我忘了介绍,她是我女儿,财经大学的毕业生,我留下她帮助打理公司的业务。上个月袁老师来公司签合同,您一走,她就把情况说给我了,我真诚地感谢袁老师对本公司的支持。”
袁书博客气地说:“我也感谢孟总给我指了一条聊解贫寒奔小康的第二职业之路。”
孟令瑄说:“我了解一些袁老师的情况。袁老师读书时是高才生,到了县一中后更是精英新锐,在短短的两年时间之内,就为我们县培养出了第一位考进北大的学生。您既说到第二职业,我也想说说我的者(奢)望,如果不合适,那只当我没说,咱们还可以交朋友。”
袁书博在心里发笑,她又念了白字,本来是“奢”望,却说成了“者”望。文化水本来喝得不多,为什么非要装腔作势扮斯文呢。袁书博说:“孟总别客气,您有什么指教,我洗耳恭听。”
孟令瑄说:“为了公司的长远发展,我想请袁老师屈尊,我们之间是不是可以有进一步的深层次合作?”
袁书博眨眨眼,笑了:“我手里积攒的,也就一万元钱,都拿出来了,若按游戏规则办,那只能等我再攒足一万元钱,才能跟孟总签订第二份合同。”
孟令瑄和她女儿都笑了,孟总笑得矜持,女会计则捂了嘴巴。孟令瑄说:“如果是这么简单,我就不会请袁老师来谈了。我的意向有两个,你可任选其一。第一,本公司想聘请袁老师做形象大使,您继续在学校教书,但我们却要将您的情况在一些必要的企业宣传中介绍出去,您每月参加一两次公司的宣传活动,公司付给您的酬金是每月两千元。第二,您干脆来我们公司当副总经理,月薪一万元,这是基本工资,年底还有奖金,按眼下公司的运行情况估计,奖金不会少于工资,就是翻番也大有可能。”
袁书博怔了怔:“这太出我的意料了。那我还可以在学校教书吗?”
孟令瑄微笑着摇头:“一个月收入就可超过你在学校时的一年,这你还要犹豫吗?发展是硬道理,那么生存就是钢道理,合金钢道理,更硬更韧,坚不可摧。这需要你下决心,眼下的政策很宽松,这应该不成问题。离开学校后,你就住到我的这幢小楼里来,我派人给你收拾出一个房间。伙食嘛,你去街对面的饭店,那家店小是小点,但还干净,饭菜的品种肯定比你们学校食堂多,厨艺也不错。不管吃什么,月底都由我结账。还有什么要求,您别客气,都可以提出来。”
女会计插了一句:“不愿吃饭店也行,我妈可以请个厨师,专门给你做。”
袁书博犹豫着说:“可我……从来没做过公司的工作,更别说当副总经理了。”
孟令瑄又笑,笑得很亲切:“办公司有什么呢?还会比你读研难吗?还会比把乡下丫头培养进北大难吗?有你的真才实学在,那只是一日生、两日熟的事。”
女会计说:“其实,只要袁老师往这楼里一坐,任务就完成一半了。有什么难办的事,不是还有我妈妈吗?”
孟令瑄摆摆手,示意女儿不要再插嘴:“让袁老师好好考虑考虑,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急。”
8
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数九之后,大雪一场接一场,就像一块巨大无比的白色苫布,将漫山遍野遮盖得严严实实。
寒假归来的佟晓玲走下长途大客车,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逡巡,但那个在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身影杳无踪影,那个期盼了半学期的重逢场面也没有出现。袁老师没有来。佟晓玲已有了手机,是离校前在路边买的二手货,便宜,接发短信和接打电话的功能都不差。放假前,同学们催她,说可爱的村妞,赶快跟上时代的步伐吧,不然我们想你了怎么办呀?再不加速装备,我们可要提供无偿援助啦!佟晓玲心里想的是,放假了,家里上不了网,接打电话还能总往村委会跑吗,那可怎么跟袁老师联系呢?在长途客车上,佟晓玲发出了买下手机后的第一条短信,“敬爱的袁老师,我已在回家的大客车上,午后两点左右到达县城。我能在第一时间见到您吗?”但袁老师没有回话。佟晓玲又发了一次,也没回话。她想,也许老师在课堂上吧。虽说放假了,但应届生要提前冲刺,不到腊月二十七八是不会走出校门的。老师讲课,当然要关机。但袁老师为什么到了午间还没开机呢?是忘了还是在午睡?
站在停车场上,脚已有些冻疼了,不断有县城里那种罩着塑料膜的机动拉脚车凑到跟前来。佟晓玲不断地摇头,摇得心都烦了,狠狠心,就把手机给袁老师打过去。听说出了北京城,就是长途加漫游,打一次的费用至少是发短信的十几倍。但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是听听袁老师的声音也好啊!但手机里的回应却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内。这是什么意思呢?不在县里也应该在省城呀,袁老师难道出国了不成?
佟晓玲只好坐上班车,回家去了。妈妈乐得不知怎样好,围着女儿转来转去,一会儿说瘦了,一会儿说白了,转身又说好像长高了。爸爸坐在炕头上,故意绷着脸,说少说废话,快去给丫头馏黏豆包,酸菜炖山鸡,再给我烫上一壶酒。黏豆包是现成的,山鸡也早就煺光择净,都冻在屋檐下的大缸里。在大缸里冻存食品是北方乡下人的专利,一进腊月,乡民们便把黏豆包和豆腐做出来,冻结实,放进大缸,再在缸口上压一块大石板,既防腐保鲜,又可防耗子的嗑咬和野猫野狗的糟蹋。大缸里除了放黏豆包,还放白条鸡兔,临过年,又多了猪肉和牛羊肉。山里人冻藏的鸡兔都是野生的,这些年,政府严禁捕猎野生动物,少了天敌的山鸡和野兔就迅速繁殖起来。下雪天,小东西们出来觅食,爸爸不能上山了,就把设夹子下套子的本事悄悄教给妈妈,拂晓或天黑前,妈妈去山里转一圈,回来时总能在棉大衣里面藏些什么,家里的大缸早就满登登的了。
一家人团坐在炕桌前,佟晓玲却怎么也乐不起来,和爸妈说话也是有一问才有一答。吃过饭,佟晓玲蹲在墙角那只养刀螂的箱子前,呆呆地看着。箱子已只是个箱子,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妈妈说,那有什么可看的,留种的螳螂籽怕耗子嗑,放进玻璃瓶子里藏着了。晓玲问,袁老师没来咱家吧?妈妈问,你们没联系呀?晓玲摇摇头,说刚入学时还有联系,后来就断了。爸爸说,袁老师忙,人家断了咱别挑礼,你要冷了老师就不好,别说只是念了个大学,就是古时考了头名状元回家也得先拜师。晓玲呆呆的,什么都不说。妈妈和爸爸对望了一眼,那眼神都明白,姑娘大了,有心事了,怎好再多问?
这一夜,躺在家里热烘烘的火炕上,佟晓玲睡得很不踏实,几次醒来,又几次躲在被窝里把手机拨出去,里面应答的都是不在服务区。总算盼到天亮了,佟晓玲说,吃过早饭,我去学校看看。妈妈说,是该去看看,我把山鸡野兔都装进编织袋了,你给袁老师带去过年吃。晓玲说,鼓鼓囊囊的,让人看了不好,等我跟袁老师约好了,哪天专去送吧。
但那天,在一中,佟晓玲还是没看到袁老师。走进校园时,正是上课时间,佟晓玲漫步在长长的走廊里,毕业班的学生果然还在补课,但哪间教室也没看到袁老师的影子。下课铃声响了,早就发现了佟晓玲的同学们鸟儿一样扑出来,团团围住了她。中学生们正是追星迷星的年龄,但别的星太遥远,太空邈,哪比得近在身边的佟晓玲真实而亲切。
寒暄的话说过,佟晓玲问,袁老师这学期带哪个班?
同学们的脸色黯下来,一个女同学说,原来你不知道呀,他突然之间就辞了职,走了。
佟晓玲说,怎么会?去了哪里?
女同学说,那天,我们也觉得奇怪。本来上课时,一切都挺正常,袁老师讲的是微积分,可下课铃响后,袁老师突然抓起黑板擦,转身擦起黑板来,擦得很仔细,也很慢,一下又一下。班级有值日生啊,下课后擦黑板都由值日生负责,袁老师这是怎么了?袁老师总算把黑板擦完了,转过身,眼圈红红地望着我们,哑着嗓子说,同学们,这是我给大家上的最后一课,明天,我就要去新的地方工作了。也许……袁老师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突然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就匆匆走出了教室。
佟晓玲问,袁老师的“也许”后面是什么?
同学们说,事后大家也都猜,可有谁猜得到呀?
佟晓玲又问,那袁老师新的工作岗位是哪里?
一个男同学说,几天后,我们才听说是去了孟令瑄的药剂公司,还听说在孟老板那儿,一个月比在学校一年挣得还多。
另一个男同学说,换了我,我也去。这年月,谁不想多挣点钱呀!
会吗?可能吗?袁老师如果想挣钱,想享受,留在省城多安逸,何必跑到县里来支教?那天,佟晓玲还去看望了其他老师和校长,自然也问到了袁老师。有的老师话说得酸溜溜,说培养出一个北大生金贵,大把的票子揣进怀里更金贵,什么育人第一,发财致富才第一呢。在校长室,正巧遇到了来校检查工作的戴琳。戴局长由副转正,正春风得意,自然要以局长的身份到县内的几所主要学校走一走。戴局长说,她听到袁书博辞职的消息后,专程去过药剂公司,想把袁老师再请回来,但袁书博那西装革履穿的,那油光光的大分头抹的,典型一副穷汉子捡了狗头金,乍富乍贵的样子,我怎么说,人家也不开腔,只是对我咧着嘴巴干笑,傻笑。我一点都不埋汰他,真是傻笑,把以前的那点精明干练劲都笑没了。唉,可怜啊,人一染上了铜锈,真就穷得只剩钱啦!戴局长还说,佟晓玲,你也用不着只是感谢哪个人,你的进步和成长是所有老师、家长和各级领导共同培养教育的结果。一棵树上的桃子红了,你不能说是哪一瓢水把它浇红的吧?
那天,出了校门,佟晓玲又坐班车去了药剂公司。她一定要见见袁老师,当面问问是怎么回事,她不相信袁老师真的会被铜锈迷了心窍。公司里热腾腾乱哄哄,与佟晓玲第一次来时已大不一样,走廊里到处拥着来交螳螂籽和签合同的人,看来药剂公司真的发达起来了。佟晓玲问过几位工作人员,问袁书博在哪里,那些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地回望她,满是惊疑与愤懑。
佟晓玲再一次推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孟令瑄的记忆力不错,说:“你是那位考进北大的学生,你想找袁书博对吧?我也正找他呢。这个人,口口声声当过老师,堂堂皇皇的知识分子,怎么说话办事这么不靠谱,为人处世,总得讲点诚信嘛。不想在这儿干了,总应该跟我打声招呼吧。就是去谁家串串门,走时还得道个别呢。而且,人突然不见了的那天,刚经过他手的一百多万现金也不见了,他不会就值这几个钱吧?”
佟晓玲问:“一个人突然失踪,又丢了那么多的钱,你们报警了吗?”
“当然,能不报吗?”
“那公安局怎么说?”
“人家只说在查。”
佟晓玲想了想,又问:“可以带我去看看袁老师住过的地方吗?”
孟令瑄说:“人都跑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给他留着呀?几个部门都吵着要地方,我早改做办公室了。”
“那袁老师留下什么东西了吗?”
孟令瑄冷笑了:“你说呢?人家存心想走,还给你留下东西呀?”
坐在回家的班车上,佟晓玲凭窗而望。北国风光,千里素白。冬日昼短,夕阳压在西山梁上,将血一样鲜红的晚霞抹映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上。那厚厚的积雪下,究竟掩埋着多少世人不知的秘密?那一刻,佟晓玲心里陡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黑云一样压上了心头。
9
第二天,佟晓玲去了省城。袁老师带女朋友来过家里,两个人那么亲密,那么般配,金姐还给佟晓玲留下了手机号。佟晓玲不相信,那么令人羡慕的一对恋人,也会完全不知彼此的去向和消息。
昨晚回家,晓玲只说没见到袁老师,其他的什么都没说。妈妈说,那是回家过年了,数九寒天的,还在县里待个什么劲呀,人家老师有寒假。又是一夜没睡踏实,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便是大雪覆盖的荒原,老北风在雪野上呼啸盘旋,刮得人彻骨冰寒。突然,云开日绽,一只螳螂在空中飞旋,抖动的翅膀在逼射的阳光里炫出别样的光彩。螳螂落下来了,正落在额头上。佟晓玲不想惊动它,静静地翻眼凝望。螳螂修长,飘逸,高高地扬起了带着锯齿的长臂,佟晓玲闭上眼,屏住呼吸,不知这一刀将砍向哪里。但螳臂却缓缓地落在额上,一下又一下轻轻划动,轻柔得仿佛抚摸,圆圆的眼睛里竟滚下两颗晶莹硕大的泪珠……
佟晓玲蓦地醒了,醒了便再睡不着。是梦吗?梦怎么会这般清晰,那抖动的翅膀,那高扬的螳臂,还有那眼睛里滚落的泪珠,依稀就在眼前。爸爸的鼾声一声接一声,妈妈在梦中把牙齿咬磨得震耳山响,窗外的风刮得猛烈而凄厉。好不容易挨到天明,佟晓玲说去省城看袁老师,妈妈让她带上山鸡野兔,晓玲没再推搪,手上便有了鼓溜溜的行囊。
两人坐在了咖啡馆里。金姐瘦削憔悴,面色苍白,眸子里全没了昔日的幸福与欢乐。
佟晓玲说,姐,我来看袁老师。
金姐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也好长时间没看到他了。听说你来,我还想从你口里打听他的消息呢。
佟晓玲说,袁老师早不在县里了,你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吗?
金姐说,听说袁书博辞职,我专程去了一次吉岗,我想说服他,不想在县里教书了,就回到省城来。那次,我不光见到了他,还看到了像只苍蝇一样围着他转的女孩子。我听说,袁书博去了公司以后,很快就跟那个女孩子打得火热。袁书博不听我劝,我就问他,你这样瞎胡闹,到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那个富婆的女儿?袁书博说,人各有志,我不愿意让别人设计我。我说,那好,我和我妈妈往后都不再管你的事,随你自由发展,但你今天要是不跟我回去,咱们从此一刀两断。我当时心里气得要炸,说完,起身就走。袁书博追出门外,那个女孩子也追了出来,拉住他,他就跟人家回去了。
佟晓玲问,以后你们真就没有任何联系了吗?
金姐的泪水流下来,说他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我还跟他联系什么?后来,你们县公安局的人来找过我,问我可知袁书博的去向。哼,玩这套欲盖弥彰的把戏干什么?据我所知,袁书博没了踪影之后不久,那只臭苍蝇就飞到国外去了,这不明显是一起去做鸳鸯梦了吗?
佟晓玲心里一紧,会吗?
金姐说,那你说他去了哪里?
佟晓玲搅了好一阵那苦苦的咖啡,才说,原来……金姐啥都知道。
金姐长叹一口气,说,毕竟好了那么长时间。男人的心,怎么说变就变,而且还变得这么干净彻底。我现在谁也不敢相信了,什么也不敢相信了,尤其是爱情。
佟晓玲说,可袁老师为什么连我也不联系了呢?
金姐说,说明这个人还顾惜着自己的一张脸皮,越是相知相熟的朋友,他才越要躲着呀。
佟晓玲坐车回到县里,决定去见见县妇联主席朱慧云。这是她昨天夜里就拿定的主意,如果在金姐这里寻师无果,她就去找朱主席,她要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她要请朱主席帮助拿拿主意。妈妈说过,县里的那个朱主席好,为人和气,也热情,不像那个戴局长,说话好用鼻子哼哼。妈妈还说,这女人当了官,端起架子来,怎么比长胡子的男人们还烦人呀?
朱主席果然没端架子,亲热得就像家里的大姨,听佟晓玲报了姓名,立刻从桌后扑过来,拉住她的手,上下端详,连声说这孩子,这孩子,让姨好好看看。朱主席还问,你妈来找过我,那些捐助款,都按月寄过去了吧?佟晓玲如实回答,说这事,姨知道就行了,我没告诉我妈,我自己能行。朱主席的手拉得更紧了,口里又是连声的夸赞,好,好啊,有骨气,怪不得能考上北大呢。佟晓玲便说了找袁老师的事。朱主席说,这个袁老师,我还从没见过面呢。他辞职去公司的事我也听说了,我一直在纳闷,这么有志向有才气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会突然扔下学生就走了呢?
佟晓玲眼里突然涌满了泪水,哽咽地说:“姨,我……我怕。”
朱慧云奇怪:“孩子,你怕什么?”
“我怕袁老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的女朋友说,连他的爸爸妈妈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怎么会?不会吧。孩子,你别乱想。”
“我也不想让自己瞎猜乱想,可是……我真的有种预感,不会是袁老师在给我托梦吧?”
佟晓玲便从袁老师和自己一起去山上捉刀螂说起,说她上大学后,两人一直联系不断,她说她请教了许多大学里的老师,查阅了许多资料,越查越对那个国际生物药剂公司感到迷茫。就是那次网上的QQ通话以后,袁老师不再主动与她联系,直到这两天才知道他辞职去了孟令瑄的公司。
“姨,袁老师是教数学的,说话办事特别注意逻辑思维,因果假设缜密细致、丝丝入扣。我怎么设想,他也不会出马一条枪,率性如此。他不会是看出了疑点,才想深入虎穴去探个究竟吧?但袁老师毕竟不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特工,又是单枪匹马独往独来,遭遇不测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清楚地记得袁老师在QQ里跟我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就用献身的螳螂精神挑战残忍自私的螳螂品性,且看哪种力量更强大吧。现在回头想,袁老师在说这话时,是不是已在谋划一次重要的行动了?”
朱慧云坐在办公桌后,脸上的温厚与亲切已经敛去,代之的是如铁如石般的凝重与冷峻,她把玩着手里的碳素笔,许久许久,一言不发。
佟晓玲问:“姨,怎么办?”
朱慧云问:“这些话,你跟别人说过吗?”
佟晓玲摇头,重重地摇头。
朱慧云又问:“在你的印象中,袁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哦,我的意思是,你看他可有哪些缺点和不足?”
佟晓玲说:“袁老师上课时是老师,但走出教室,他就变成了一个爱说爱笑无所顾忌的大男孩。他正义感特强,有时激愤难平,就拍案而起,有点像《三国演义》里的那个裸衣骂曹的祢衡,为了嘴巴上的一时痛快,竟连命都可以不要。记得有一次,我们列队去参加县里的活动,本来在路边走得好好的,突然有个鲁莽的男人骑自行车冲过来,把我们一个女同学刮倒了。那男人不说对不起,还骂我们瞎,袁老师冲过去,一把将那个人扯下了车子,照着那人的脸就打了一拳。那一次,我们是眼看着袁老师与那男人滚打在了一起,直到来了警察。用我们乡下人的话说,袁老师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一点也揉不得。他在学校里,最容不得的就是有人在考场上打小抄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屋子里没开灯,朱慧云不去开,佟晓玲也不好去开。终于,走廊里响起纷沓的脚步声,朱慧云抓起手提包,拉起佟晓玲就走,低声吩咐,别吭声,不到地方,什么都不要说。佟晓玲问,去哪儿?朱慧云说,别问,跟我走就是了。
两人出了机关大楼,上了一辆出租车,朱慧云说了“市里”两字,又叮嘱“小心开车,路滑”。出租车在公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佟晓玲的手一直被朱阿姨紧紧地握在手里,那手温厚湿热,不似妈妈的干冷硬板。都到这时候了,自己不回家,爸爸妈妈该着急了吧。她掏出手机,想给村里打过去,让谁转告妈妈一声,但朱慧云扫过一眼,伸手把她的手机压下去。
朱慧云一直不说话,进了繁灯似海的都市,指示司机直走或左拐右拐。出租车终于停在了一个路口,两人下车站在路边,眼看着那辆出租车汇入车流远去,朱慧云才拉起佟晓玲的手继续往前走,直到走进市公安局的大门,朱慧云才对佟晓玲笑了笑,长长地吐了口气。
10
阴历腊月二十九,城市里已不时响起过年的爆竹。上午,朱慧云来到金盾招待所的客房,对佟晓玲说,穿好衣服,跟我走。看样子,朱慧云挺急切,但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忧伤。出了大门,又见一辆警用吉普已候在那里。自从住进公安局的这个招待所,聪明的佟晓玲就轻易不问去哪里和干什么之类的问题了,一切只听吩咐,一时不明白的就动动心思。
那天晚上,朱慧云带着佟晓玲走进公安局大楼,对值班的同志说,找你们魏局长,我有十分紧急的情况报告。值班同志说,魏局长午后去市委开会,走了就没回来。朱慧云说,你给局长打手机,就说我叫朱慧云,他认识,请他尽快来。
在等局长的这段时间,朱慧云给大岭乡的妇联主任打手机,说拜托你马上跑佟晓玲家一趟,就说晓玲在我这儿,我留她玩两天,你把我的手机告诉她妈妈,有事请直接跟我联系。朱慧云还特别叮嘱了一句,佟晓玲家里没电话,你就受累亲自跑一趟,千万别再让村里这个找那个传的。那一刻,佟晓玲心里暖上来,没想到看起来挺随便的一个人,心竟这样细,看来,自己找了这么一位护法神将,可以万无一失啦。
魏局长很快来了,见面就握手,喊老同学。朱慧云说,晓玲,快把情况再跟局长说一遍,竹筒倒豆子,啥也别落。佟晓玲情知事关重大,从头至尾,如此这般,加上自己的猜想和疑惑,重又复述。魏局长沉着脸,烟吸得很凶,一根接一根,听到半道时,还把电话打出去,说小姚吗,你马上来,到我办公室。很快进来一位警官,很年轻,比袁老师大不了许多,坐在旁边的位置上。魏局长说,麻烦大学生重说一遍。佟晓玲说完了,心里觉得轻松了,不知为什么,泪水却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汹涌地流出来。朱慧云把纸巾盒放在她身旁,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头。
魏局长问朱慧云,你们来这里时,没什么人知道吧?
朱慧云说,我们有意等到下班,是随下班的人一块儿出的机关。下出租车时也有意避开了公安局,应该没问题。
局长微微点头,说,那就这样,一会儿你陪小佟同志去招待所吃晚饭,饭后你回去,一切都照着老样子。小佟留下,就住在我们局招待所,一为保护举报人的安全,二也方便协助我们进一步调查。请小佟同志再辛苦辛苦,吃过饭后,抓紧把你刚才说过的情况都写下来。这个事情非比寻常,我和姚警官马上研究,再有什么情况,姚警官会随时与小佟同志联系。
在心里,佟晓玲越发敬佩朱阿姨了。原来什么时候出机关,在什么地方下出租车,她都是经过算计的。这样的一课,年轻人去什么样的大学才能学到呢?
警用吉普开出市区,驶过雪野,回到县里,又直奔孟令瑄公司所在的大岭乡。那幢小楼前,密密麻麻围着近千人,可人们又被警戒线无情地阻挡在数十米外。楼门前,众多的警察荷枪而立,还有警察在往外搬档案柜、编织袋之类的物品,都装进了有公安标志的大货柜车里。
佟晓玲只觉浑身的血液欢畅地奔涌起来,胸膛里也擂起了咚咚的大鼓。如果举报前把家里的那一万元钱先提出来呢?这个念头风一般地掠过,佟晓玲顿觉好笑,自己怎么了,怎么会生出这样愚蠢的想法?
围观的人们骚动起来。一行人被押出小楼,都耷拉着脑袋,戴着手铐。在走进囚车前,孟令瑄停了停,还仰起脑袋,望了望冬日铅灰色的天空,那张面孔就像乡下人烧给死人的黄纸,充满绝望。
佟晓玲眼前闪过袁老师在QQ里描述过的画面,那个画面被袁老师称为恐怖,不由恨恨自语:“刀螂!”
朱慧云不解:“你说什么?”
佟晓玲问:“袁老师有下落了吗?”
朱慧云没有回答。有人敲窗,又指指停在人群外的几辆小轿车。朱慧云拉佟晓玲下了车,随着敲窗的秘书走过去。
“张书记,吴县长,她是佟晓玲,这个案子就是她举报的。”朱慧云向站在小车前低声商量事情的两位领导介绍。
两位领导的相貌都不陌生,常在县里的有线电视上露面。但此时的领导远没有在屏幕上亲切平和,都冷着脸,就像这个季节的天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略显年轻些的那位问朱慧云:“听说是你带她去的市公安局?”
“是。佟晓玲找到了我。”
“找我和张书记出席孟令瑄捐助大会的也是你吧?县里没有公安局吗?问题不能在县里解决吗?”话问得也像这个季节的寒风,让人心里打颤。
“人命关天,我怕泄密。”朱慧云的口气也强硬了。
“可你是县里一个部门的领导,这点起码的组织观念你总应该有吧?稳定大局也是关天大事!消息突然之间就传得满天飞,四乡八镇养了刀螂的人都发了疯似的往这里涌,别的县也有人在动作,马上就过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让市县领导都措手不及了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县局民警和县委县政府机关的所有人都出去堵截了,武警部队也在紧急往这边调动,你以为你还立了稀世之功是不是?”
朱慧云怔了,左右看了看,那眼神里透出无奈,也透着倔犟,说:“两位领导,盲目启动孟令瑄独家助学,责任在我,我有错误,我可以检讨,我也可以请求处分,但我支持佟晓玲举报案情没错。我请求另找地方跟两位领导汇报。”
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位领导说:“妇联归县委直接领导,要说责任,我难辞其咎。老吴,咱们先抓紧处理稳定问题,别的事交给我,日后再议好不好?”
县长有些气急败坏:“要说县委,我也是副书记,我批评她几句没越权吧?”
“什么越权不越权,扯哪儿去了嘛。好好好,慧云同志,我和县长正忙,别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县委书记给朱慧云使眼色。
佟晓玲呆了,傻了。这种场景她没见过,甚至闻所未闻。自己给朱阿姨添麻烦了吗?
朱慧云转身拉佟晓玲重新坐进吉普车,吩咐:“去县医院。”
佟晓玲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去县医院?干什么?去看袁老师吗?袁老师是病了还是伤了?严重吗?佟晓玲想问问朱阿姨,可朱慧云揽着她的肩头,就像怕自己的孩子走失,那张原本温和慈爱的脸庞也山石一样地绷着,毫无表情。她在想什么?是想领导刚才的批评吗?养刀螂的人们骚乱起来,责任真的在朱阿姨吗?佟晓玲咽下已到嘴边的问话,把身子更紧地倚靠过去。
佟晓玲忘了,医院里除了病房,还有太平间。吉普车在太平间外停下,扎眼的是,门口竟挺立着两位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佟晓玲跨出车门,两腿软了,身子也抖了起来,心里是那种彻骨的寒冷。她颤着声音问:“姨,怎么来这里?”
“孩子,挺住。”朱慧云给武警战士出示了一纸手令,然后,更紧地揽住佟晓玲的肩头,眼睛里已是泪雾蒙蒙。
那是一间单独的停尸间,眼下,除了几个花圈,停尸间里空空旷旷。一张狭窄的停尸床摆在正中,上面覆盖着雪白的床单,床单起伏,就像大雪覆盖着亘古的山峦。朱慧云轻轻地将床单掀开,便见一个人怕冷似的侧卧蜷睡在停尸床上。逝者的头脸已被擦洗干净,身上也更换了新衣裤,但那衣裤穿得不很规整,因为他早已僵硬了身子。致命伤在头顶,那是重重的钝器一击,皮开骨裂,也许行凶者怕人们认出他的容貌,又在他的面部给了几下,因此那面颊便皮开肉绽,青紫着,肿胀着,又被彻骨的冰寒永远定格成了眼下的凄惨。
“袁老师,袁老师,你是袁老师吗?”佟晓玲去拉逝者那只如冰石一样僵冷的手。
朱慧云不言,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但逝者左唇角那颗高粱米粒大的黑痣佟晓玲还是认得的。下课了,同学们围着袁老师说笑,有同学说,袁老师的那颗痣怎么不去掉呀,小心癌变,听说去医院用激光一打就没了。袁老师说,这可去不得,它是美人痣呀。同学们一阵大笑,就这一声美人痣,把课堂上的枯燥烦闷和焦头烂额都一股风般地吹去了。
佟晓玲伸出手,想在那颗美人痣上摸一摸,但手悬在袁老师的脸颊旁,又停住了,大颗的泪水落下去,一颗又一颗,滴在那颗美人痣上。佟晓玲说:“袁老师,回去吧,同学们等着你上课呢。”
朱慧云又揽住佟晓玲的肩头:“孩子,回吧,袁老师是功臣,是烈士,他给你留了信呢。”
在回市里的路上,朱慧云的手机响起来。朱慧云说了两句,就把手机给了佟晓玲,说你妈找你,告诉她放心,很快你就可以回家过年了。没想佟晓玲接了手机,就听妈妈哭起来,说你个傻丫头,去办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先跟家里说一声。村里不少养了刀螂的人听到信儿,结着伙儿跑到咱家来,进院子就骂你不够意思,还不如一条护着三邻的狗,想举报为什么不先给村里人打声招呼,让大家把签合同的钱先要回来啊。你爸坐在炕上跟大家拍胸脯,说我们老佟家的合同也在这儿呢,不是也没退钱吗。人们的气撒不出,就砸窗砸门,连院子里那口大缸都给砸了。妈给你打电话就是告诉你一声,可别急着回家,等消停了这一阵再说吧,妈的意思你听明白没?佟晓玲心里紧上来,浑身打起了寒战。她想起了刚才县长对朱阿姨的那顿呵斥,怎么会这样?她说,妈,那就让他们砸,出出气吧,袁老师为这事,连命都搭上了。妈妈惊了,顾不得哭了,问可真?这挨千刀的,可真下得去手呀!朱慧云坐在旁边,手机里的意思她都听明白了,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
佟晓玲是在姚警官的办公室电脑里读到那封信的。在回市里的路上,朱慧云告诉她,袁老师的尸体是在密林深处找到的,掩埋在深坑里,上面压着厚厚的土石和积雪,但天寒地冻,尸体还没腐烂。警方估计,袁老师遇害可能在一个月前。至于怎么找到的袁老师,又怎样破的案,因为案情尚未最后终结,警方不肯透露。警方只是告知,在检查袁老师的尸体时,在他的裤带暗囊里发现了一只U盘,U盘里存着袁老师的举报材料,也存着写给佟晓玲及他女朋友的信。袁老师的裤带很特别,内侧藏有一道拉锁,拉开,便是暗囊,足可藏进一只小巧的U盘,可能就因为这,才没被凶手发现。朱慧云叹息说,真是苍天有眼啊!佟晓玲摇头否认,不,是袁老师机警过人,就是死了,他也要牢牢地抓住恶人的一条腿!
在姚警官的电脑上,佟晓玲先读到的是袁老师的举报信,写给“吉岗县委、县政府及相关部门领导”,他列举事实和数据举报,说HRT生物药剂公司打着收购螳螂籽的名义,实质是诈骗集资,鱼肉百姓。他们白天收购螳螂籽,夜里便去悄然焚毁,彻底掩埋,并已陆续将数千万资金转移国外。他们的最终目的极可能是突然消失,彻底隐匿海外。袁老师强烈要求,有关领导务必尽快出手,斩恶除魔,不要让民众的血汗钱再付东流。
佟晓玲问:“袁老师的这封信发出去了吗?发给了谁?”
姚警官面无表情:“请谅解,案情尚未终结,无可奉告。”
佟晓玲说:“肯定是发出去了,不然他不会遇害的。”
姚警官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却问:“袁老师年龄比你大多少?”
佟晓玲答:“八岁加十三天。”
姚警官说:“他要是有你这么机警谨慎就好了。”
佟晓玲重重地摇头:“我不机警,也不谨慎,是袁老师用他的死,提醒我必须去找朱阿姨拿主意。”
“可直到今天,你才知道袁书博的牺牲啊。”
“但我已意识到他遭遇了不测,他还给我托过梦。”
姚警官上前点了一下键盘,说:“你看看袁老师写给你的信吧。”
佟晓玲:
你好。
原谅我突然中止了与你的联系。为了第一手的证据,也为了我不想放过的一个人生传奇,我自己给自己下了命令,要去当“卧底”了。单枪匹马,前路迷茫,可能充满坎坷和风险,甚至是血雨腥风。哈哈,我是新时代的孤胆英雄杨子荣,还是那个挺着铁矛去扎风车的堂·吉诃德?我不想让你,也不想让任何人为我担惊受怕。所以,我只能选择一时的沉默,并选择可能因此而蒙受的误解与诟骂。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将重回讲台,面对我心爱的学生,重新拾起我将终生心系的教案、粉笔和教鞭,到那时,我会向你和同学们讲述一个充满刺激与挑战的真实故事,我们再一起朗声畅笑吧。
你永远的朋友袁书博
名字下面是写信的时间,三个多月前。那个时候,袁老师还在学校,他早就把这封信写出来了,他早就下定了深入虎穴的决心,但他却一直没有把信发出来。佟晓玲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袁老师的信,把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深深地刻在心里,泪水再一次奔涌而出,可她不擦,任其汩汩长流。
许久许久,佟晓玲才喃喃地吐出两个字:“螳螂!”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孙春平 期刊:《啄木鸟》2009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