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是我的小学同学,年长我一岁。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作为“尖子生”坐在第二排中间的正中间,我作为“关系户”被安排到第三排的正中间,虽然前后桌,距离却远得很,因为她属于埋头苦学力争考大学一类,我属于埋头苦玩儿不知未来是老几的一类,正是因为同学不同志,所以极少交往。只朦胧的记得她很腼腆,圆脸大眼,一笑有两个酒窝,仔细看看,有点儿像电影演员胡蝶。再加上学习好,被同学加冕为“班花”。
那时候我幼小的心灵里只有一个玩儿字,从没设想过“未来”,更没想到多年之后这个“班花”会成为我嫂子。
1993年,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我们举家搬到城里,一年回乡几次,皆是匆来匆去,很多同学都渐渐淡忘了。不想2001年的一天,正在中国刑警学院读研的哥哥突然向家人宣布他有女朋友了。我一听相当地吃惊,因为这个“女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多年前坐在我前面的那个“班花”。十几年没有见过面的老同学突然被如此隆重地提及,而且要成为我未来的嫂子,一时间我激动得有点儿不知无措,不但双手赞同,还凭着记忆对嫂子的品性和长相赞不绝口,这掀起了父母对未来嫂子的好奇心,当即命令哥哥带嫂子回来看看。那时候嫂子正在河南师范大学上学,并不是说来立即就能来的。直到一个月之后的暑假,才奉父命来到我们家“相亲”。
父亲第一次见到嫂子后,就拍板定案对我说:“如果你能找到这样的嫂子,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或许父亲是真懂面相的。
2006年的一场简易的婚礼让“如果”成了真的。
那时候嫂子已经分配到省城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因为学校离家远,每个星期天走亲戚似的回来一趟,一家人还没亲热够呢,转眼又要回学校上班了。可以说那个时候嫂子对于我来说依然是陌生的,像个很友善的亲戚。因为我身体不好,没有工作,嫂子怕我缺钱花,每个星期回来都要给我几十块钱的零花钱。单位每每发了福利,嫂嫂也是不舍得自己买衣服,统统拿回来交给父母,让他们去买衣服。因为父亲是场面上的人,几千块一件的名牌衣服,在嫂嫂眼里好像只能父亲和母亲才配穿。
就这样两处生活了半年,父亲买了一套大房,我们全家人才算真正生活在一起。
嫂嫂和我们是同村的乡邻,父母从来没有把她当儿媳看,该疼就疼,该吵就吵。逢到挨吵时,嫂嫂从来不和父母顶嘴。每逢换季时节,父母不说,嫂嫂就会提前将换季的衣服买回来。对我这个从小就体弱多病的妹妹自然也是疼爱至极,所以每每见到亲朋好友,我三句话不离说嫂嫂的好。只是那时候,嫂嫂的好或许依然属于家常的,每逢我为嫂嫂歌功颂德,人家总是不信。见听者不信,我就着急地解释说:“我嫂子真的比我哥还疼我,骗人我是小狗!”一般与我来往的人,皆是关系非常要好的邻居和朋友,她们见我像孩子一样,怕我受了蒙蔽,开导我说:“别傻了,到啥时候嫂子永远只是嫂子,不可能比哥好!”我一听,顿时哭笑不得,只得噤口听训。待回到家学给父母和哥嫂听,惹得一堂笑声。
我知道家人的笑是幸福和甜蜜的。
因为嫂嫂好到无人相信了!
有一年我们全家去北戴河度假,中途路过北京。一位师长叔叔请我们全家吃饭,席间相陪者也多是老乡,免不了要寒暄一阵。几位师长叔叔说嫂嫂一看就是仁厚善良的好儿媳,父母一听也不由自豪起来,感叹说嫂嫂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儿媳。不想多年之后,其中一位师长叔叔的儿子再次听我大赞嫂嫂的种种“好”时,“噗”地笑了,提及当年事,原以为爸妈说面上的话,万没想到原来说的都是真的。
父亲活着的时候,嫂嫂对家人的好,一直是家常层面的,就像一篇文章,好是好,却还不是经典。
2013年7月26日的中午,父亲的突然离世如同天柱突塌,我和母亲都因悲伤过度而卧床不起,一直上学上班没有管及过家务的嫂嫂,一夜之间不得不扛起全部的家务。除了一日三餐和楼上楼下近三百平方米房间的卫生,还要照顾孩子、病中的母亲和我。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重负,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嫂嫂柔弱的双肩都透着力不从心,可嫂嫂从来没有说过。
因为哥哥在公安系统工作,经常加班,无睱顾及家人。也就是在那一年,为了更好地照顾家人,嫂嫂辞去了正式工作。我不知道嫂嫂在决定辞职之前,心里经过多少澎湃的斗争,才做出的最后抉择。
辞职,等于说嫂嫂将十几年寒窗苦读的成绩归位于零,与很多没有考上大学的人一样,当起了光有苦劳,没有功劳的家庭主妇。
2013年的9月,我们省作家协会决定派我去鲁迅文学院学习,三叔和姐姐怕我日夜哭爹,哭出个三长两短,也极力支持,希望我能换换环境,多结识一些朋友聊天散悲。开始,我不想去,不想离开充满父亲气息的家,可三叔和姐姐很坚定,几经命令,最后我只得去了。那时,父亲刚刚去世两个月,先前出去开会,都是父亲将我送到火车上,有时候甚至将我直接送到开会的地方,可那次远行,父亲却再也送不动我了。
开学的前一天,送我的人从父亲换成了嫂子。
当我拉着行李箱进入进站口排队时,嫂嫂站在队伍的旁边看着我,我每一扭头,嫂嫂就朝我挥动一下手,随着进站时间的临近,朝我不停挥手的嫂嫂突然哭了……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一直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可那一天我却要带着丧父的哀痛只身进京生活学习四个月……嫂嫂喷涌不止的泪水告诉我,她心中的牵挂丝毫不比父亲少,嫂嫂一边朝我挥手一边泪如泉涌,让我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长嫂如母”这句话汹涌而出的情感大潮。
看着嫂子喷涌不止的泪水,我也禁不住泪流满面。先前朝我挥手告别的都是爸爸,现在换成了嫂子,历史场景的蝶变,让我们姑嫂二人的泪水一直流到彼此望不到对方,还在肆意滂沱……
家人让我去鲁院上学,本来是为了让我换换生活环境,止住哀伤,可事实上,我的行李箱里装的都是父亲的遗像。到了鲁院的410寝室,第一件事就是将父亲的遗像摆在桌上,又贴满一墙。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父亲的遗像并没有让我感到温暖,喷射出的却是更多的悲凉。看着一张张对着我慈爱地微笑的照片上的父亲,悲戚像龙卷风一样,让我悲声大放。哭声透过门缝窗缝震动着鲁院的五层小楼,也就是从那一天,全班同学都知道有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姑娘带着一箱父亲的遗像来到鲁院,成为了他们中间言语最少的一员。可能哭声太悲,也震动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嫂子,手机突然响了,我擦干眼泪给嫂子报了平安。嫂子听后,第一句话就说:“是不是又哭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每天给我打电话的人,从父亲变成了嫂子和三叔。
由于我先天心疾,动了心脏手术后非但没好,反而更加重了病情,没有出院就连续昏厥多次,将生命危机四伏的信号开始从“偶尔”变成了“天天”……也就是说从1997年动了手术,十几年没有停歇过闹腾,动不动就卧床不起,不能动弹了。年纪轻轻,说病倒就病倒,还需家人为我端吃端喝。剧烈的病痛常常让我彻夜难眠,我总是忍不住地担心,今天脱了鞋,明天的日出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得见?也正是这个原因,在我的人生历程中,光“后事”不知道交代了多少次。再加上父亲去世后,我悲天嚎地哭了一年,从鲁院回到家病情突然加重,为了给我续命,让我多活一些年岁,嫂嫂接过父亲的重任,又带我踏上了漫无边际的续命之路,东奔西跑四处求医。可事实上为我续命这件事还没有成功,而且病情越来越重,病到说一句话,就需躺在床上生不如死两个多小时,一动不能动,走一步路,就得换来半天痛不欲生的严重后果。由于常年吃药,心脏不但没有医好,胃也糟到极点,稍稍一动,心跳立即窜到一百五六,同时还有胃炎、胃下垂、十二指肠堵塞,胃食管流,胆汁反流,五种病联合攻击吾胃,把我折磨到随时都想撞墙而死。嫂嫂看着我病情越来越重,四处求医——看病——续命,天天奔波在医院和家之间,仍然没有给我看好。万般无奈,嫂嫂又托人帮我找了一个名中医。
由于我长年卧床,血气於滞,中医给我一把脉,脉象沉滞到让他吓了一跳,立即提议让我住院。
可我没有舍得!
因为朝医院里一躺,不朝里投五六千块钱,出不来。可钱呢?我带着愁肠百结的隐痛拒绝了医生住院的提议。嫂嫂并不知道隐情,以为我不听话,拉我回家的路上,批评了我一路。我只听不言,因为我和母亲没有工作,嫂嫂也辞去了工作,等于说一家人就哥哥一个人在挣工资,外加我带着重病写稿,挣些稿费,家境已经大不及从前。常言说能养千口不养药篓,看病续命就像一口无底深洞,吸着大把的票子朝里扔,仍然不见好。病到烦躁时,我常常自暴自弃地说“不看了,死了算了!”嫂嫂每次听到这话,总会严厉地瞪我:“就是卖房也要给你看好!”
所以我对钱的惆怅是不能对嫂嫂说的,否则挨批会挨得更凶。
虽然不肯住院,可药还是要吃的,因为来自身体内部的病痛直觉告诉我,再不吃药,我随时都会命断魂散!可吃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得起的,因为是名医,每次看病的挂号费将近五十元,再加打的费和药钱,看一次病就要一千出头。原因就是中医需要时常把脉调方,每次五十元的挂号费最多换来十天的药。也就是说,一个月我要看三次病,拿三次药,就是三千元,而我躺在病床上浴血奋战来的稿费最多时才两千多元……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一向温顺如羊的日子,原来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一只用钱喂养的老虎,一天不给它喂钱,就有吞食我的危险。这只老虎追得我不敢停笔,当我病倒卧床不起,一动不能动的时候,仍侧着身子躺在床上“笔耕不辍”,很多人夸我坚强,夸我勤奋,暗地里把我树成劳模和榜样,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不是坚强,我只是在生活,因为我要吃药续命……看病续命的任务把我压得随时都有窒息之险,每天早上三点半就早早地起床,一动不动地侧着身子写到深夜,可写出来的文字却不一定能换来一天的药钱……在父亲走后的一年半时间里,治病续命这件事,让我对钱与命的关系比别人多出了许多泣血的理解。也就是说,直到父亲走后,我才真正地走进生活,走进日子,在我病到生不如死,承受不了的时候,常常想跳楼自杀,用逃避的方式了结续命的压力。可嫂嫂每每听到这话,总是担心得潸然泪下。
“爸刚刚不在,如果你再死了,你让咱妈咋活?”嫂嫂几近哀求地哭着问我。
看着嫂子滚落的泪水,再想想年迈的老母,一阵自责袭上心来,禁不住与嫂嫂抱头痛哭……可泪干之后,还得继续生活,还得继续强忍着病痛折磨朝前挣扎,一个月三千元的中药还得继续吃下去。不想,一天几斤的中药,非但没有缓解我的病情,反而让我越吃病越重,动不动心跳加速到一百七八。有一天夜里,竟窜到二百多下,身上大汗珠滚着小汗珠,像小绿豆和小黄米一颗接着一颗从汗腺里朝外拱,随后滚滚下坠,两眼一黑,昏厥过去了……当时我并没有吭声,直到第二天早晨,才以说笑的方式给家人讲了夜里的惊险。哥嫂一听,顿时吓得双腿发软,强行让我去住院。那时候我已经病到一心在等死,不想再花冤枉钱了,所以依然死活不肯去住院。哥嫂见管不了我,都急哭了。我知道他们害怕我的小心脏再如此疯狂下去,很快就会心衰致死。嫂嫂哭着哭着,突然扭脸走了出去。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便趁嫂嫂不在,再次强颜说笑给老母老哥交代“后事”,不想正说着,嫂嫂将三叔和三婶搬来了……
那一天在家人的强行命令下,才算是把我绑架到医院。去的时候,我已经好多天没有洗脸,因为洗不动,也走不动,头发乱得如同丐帮帮主。嫂嫂说,戴个帽子吧!我不由暗想,人之将死还讲什么样子?可为了不让路人见笑,只得听嫂嫂的话,戴了一顶帽子。可尽管如此,我从门诊楼前下了车,那副生不如死、偻腰捂心、走一步比百步还难的可怜状,还是没能挡住众多异样的目光聚焦而来。就这样,嫂嫂挽着我一步三歇地坐上电梯……在住院的日子里,由于哥哥工作繁忙,母亲身体不好,皆是嫂嫂日夜在医院陪护,给我端吃端喝。同屋的病友开初以为这个日夜照顾我的年轻女性是我姐姐,当得知是我嫂嫂时,无不唏嘘感叹:“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嫂子!”
经过主治医生季峰博士的诊治,才知道我的心脏病加重是胃食管反流惹的祸。季医生给连输几天胃药之后,病情很快得以好转,不但能直立行走了,还能从十七楼上上下下,看着随时都会命赴黄泉的妹妹突然之间健康起来,嫂嫂脸上的担忧顿时舒展了不少。
我好了,可一层楼千里迢迢来续命的病友们,彻夜难眠的呕吐声、呻吟声,带着生命垂危的信号遍布整个大厅,我听着,看着,忍不住泪如雨下,身体的内部直觉体验和直观旁悟不一样,可续命的求生欲望却让我们从五湖四海聚在了一起。与我同屋的是一位肺癌晚期的阿姨,门口的加床上躺的是一位胃癌晚期的大爷,再远处是一位心梗搭桥的大叔……一楼的垂死挣扎,一次又一次的昏死——醒来,醒来——昏死,身体直觉告诉每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自己之所以还活着,就是还没死,不死就不得不继续挣扎地活着,倾其一生治病续命。可续命的经济负担,像大山一样压着每一个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有一天,一个女儿为了给父亲看病续命,因为钱的问题和丈夫在大厅里大打出手——看到那一幕,每一个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病不起”书写在每一个在场的病人和家属脸上,再想想嫂嫂整天说的一句话:“就是卖房子,也得给你看好!”不由潸然泪下……
由于保守治疗,胃食管反流引发的严重心脏病依然没有好透,依然会时常病倒在床,却远不及以前严重了。
病轻了,嫂嫂为了支持哥哥工作,让我静心地学习、写作,从来不让我和哥哥管及家务,依然一个人忙里忙外。有一次,哥哥定位了一个网上逃犯,和众同事在一条街上转悠一天,不想却一直没有找到嫌疑人。与哥哥一道抓逃犯的同事们个个筋疲力尽,随后都陆续回去了。哥哥又只身转了几圈,还是没找到嫌疑人,便给嫂嫂打了电话,语气有些烦躁。嫂嫂一听,当即叮嘱哥哥:“万事贵在坚持,你再坚持转两个小时!”哥哥听了嫂嫂的话,又守株待兔了两个小时,果然等到了逃犯,并上演了“只身逮匪”的惊险一幕,受到局领导的表扬。同时,逢到我写小说卡壳走不动时,中文系科班出身的嫂嫂还帮我出谋划策,构思细节,碰到能写小说的“新闻”或“见闻”还会讲给我听……在嫂嫂对家人的无私奉献下,哥哥于2011年参与分析研判打掉盗窃汽车柴油团伙一个,刑事拘留犯罪嫌疑人11人,五年来参与抓获网上逃犯139人,年年被评为先进个人,获评“一网一格”先进典型,并晋升为痕迹工程师。我也带病坚持不懈地奋斗,每年都发表小说散文评论文章近百篇,并获得孙犁文学奖和2014年《莽原》文学奖,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嫂嫂看着我和我哥取得的成绩,欣喜地为我们一次次摆庆功宴。
在酒桌上,想起父亲当初的断言,我不由再次泪流满面,从来不喝酒的我,举杯对嫂嫂说:“嫂子,我和我哥一点一滴的成绩里都有你百分之八十的功劳!”
嫂子见状,愕然了一下,哈哈笑道:“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你们俩能干出成绩,我累死也值了!”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孙青瑜 期刊:《啄木鸟》2015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