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结束的时候,大约也就四点多的光景。天已经暗下来,很旧的日光。
她们排着队在蹲坑那边洗碗,听得到哄哄闹闹的声音,口角的嘴仗。两边的板床已经擦拭洁净,地下是混着泡沫的脏水,今天轮值的那组人,个个撅着屁股,把抹布卷成一条长缕,敛那些污浊的水仔细地推进到最里侧的下水道里。
我拿起那本《刑法》,倚了我惯常的位置,背靠着砖墙坐下来,一页一页仔细地翻着。有个人打我身边走过,离了四块砖面的距离,她坐下来,朝着我问了句:“你倒给我说说,我最少能判几年?”
我眼皮也没翻,只用余光瞥到一双溃烂的脚。这些脚大约都一样的,来这边不出一周,每天泡在洗衣粉兑成的清洁水里,迟早就成这副模样,破了皮,露出鲜红的肉的纹理来,新鲜而恶心。
“夜里让我替你值个钟,我得换点儿卫生巾了,成吧?别生意都让你那一伙赚了,也好事好事我们,成吧?”她没怎么挨近我,保持她的姿势,随意地说着。
我眼角仍旧没有抬起来,只做没听见。我甚至都懒得知晓她到底是谁?在这边待了两个月了,从过了那三十七天的刑事拘留期,到拿了批捕通告,早绝了望,一天一天地盼着走公诉的过场,再不关心任何事情了。当然,我是“老兵”,我还是“钱主”,有围拥着我的、帮衬着我的一群马仔——这边管她们叫“我的女孩子们”,我当然可以对很多的“她”都掉以轻心,毫不理睬——这在刚入仓的时候,是想都不可能想的事!
“你应该快出去了。你的案子不大,你们这样的人,都有外面的人勤帮着你跑的,你要招了,不牵扯一帮子出来?外面的,谁敢怠慢你?!”她顿一下,可能在观察我的反应,我仍旧装模作样地又翻了一页书,她叹口气,“好吧,你挺能装的,也不想理我们,其实进来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你看咱俩的衣服,一样一样的……”
我以为她要伸手拽我的衣服,整个身子都紧张起来,然而抬眼看去,她仍旧和我保持着那四块板砖的距离,开始悠悠地哼一首我不知道名字的歌。
我的面前,人腿不停地过来过去,都是赤着足的、腐烂的、溃疡的、露着腥红肉理的脚丫子。有人在自娱自乐地唱歌;有人在讲着下流的玩话,激起一阵哄笑,还有两个女孩子,进来拿了逮捕书后,都用每隔半个月才能发给我们的甲剪,互相把头发绞成齐耳的短发,扭着身子,互动地舞起一段热辣的舞蹈,围观的人嚣叫起来。
旁边那个打扰我的人,也兴奋地随着音律低吼起来。猛然地,她“嗖”地伸出一条腿来。半秒钟后,另一条刚想从她面前走过的腿,就人仰马翻地被绊倒了。
冲出来另两个人,拿着一床军绿的毛毯,突然就盖在了那个被绊倒的身子上。我旁边的她,立即伙同这两个人,把被毛毯裹住了身子和脑袋的那个人,使出六只拳脚,怒海翻江的,猛一阵好打。
空气静止了两秒钟后,喧嚣开来。百平米的一个仓里,六十多号挤挤攘攘的女人,全都围到这边,狂欢了起来。吹口哨的,起哄的,在旁边也跟着跺了一脚两脚的,眼里全部泛着母狼一样的光。
我抬了眼,从我的视线里,看到一群穿着灰衣灰短裤的粗粗细细的光腿,在那边厢晃来晃去,跳跃得瑟得像过狂欢节一样。
也从我眼睛的余光里,察觉到一条灰影,趁了这兴奋而热闹的人群,闪到前仓里,摸到储物箱那边,塞了好些苹果、梨、几包肉干还有别的什么食品,甚至她还拿了些卫生纸和卫生巾,移进了应该是她自己的抽屉里。她若无其事地干完这一切,若无其事地和我的眼睛扫视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加到这边的热闹里来,曲着身子、吼着嗓子,甚至还趁乱也跟着踢了通被毛毯包裹着的那狼一样嚎叫着、呜咽着、委屈着、不停扭曲的那具痛苦的肉体……
“那我就讲一个故事吧。”我对围坐在我周边的那几个女孩子说。
这当口,我们已经按顺序一拨一拨地冲完了凉,我的衣物她们已经替我洗好并且晾起来了,占了最容易阴干的位置。今天夜里还有我两点到三点的一个值钟,她们自己排了班,轮到那个抢劫手机的女孩子替我。她坐我正对面。我不是特喜欢她,她有一双凌厉的非常大的眼睛,笑的时候还有点儿狐媚,但不笑的时候拉长的脸,有点儿破釜成舟的绝望的狠劲儿。她比我进来得早,但她是最后跟了我的那个,因为进来后外面的男朋友只给她打过一次两百块钱的账,她撑不下去了,这里面除了一天两顿免费的菜饭,什么都要拿钱买。可能权衡了很久,在里面的几个钱主儿里面,她选了我——觉得我不爱言语,最好说话?还是我这里的几个女孩子,最懦弱,她能降得住?!
我左手边两个,一个是入室偷盗,一个是招工诈骗;右手边两个,一个是贩卖黄碟的,另一个比较复杂,也比我来得早,听说是从重案区那边转过来的,两个男孩子为她争风吃醋,一个把另一个当场杀了,她伙同杀人的那个,看着被杀的倒下,就双双没心没肺地走掉了——她讲起来的时候一直很无辜,她祥林嫂一般地诉苦:“我要真是杀人同案犯,我们怎么会不跑掉呢?我们还会跑到宿舍里去过一晚上?我们还会一早去吃肠粉,等着警察来抓我们?”
听的人也纳闷,反复地问:“那你怎么不跑路啊?”
她就眼泪婆娑地反复地念叨:“所以才不跑路啊,以为怎么会那样容易就死掉的?他就捅了他一两刀子啊?!谁想到会死人?谁想到我会成为杀人共犯?!”
曾经在这里,她跟过一个老乡,后来两下里不知怎么翻了脸,老乡再不供她吃喝,她也不再帮老乡做卫生和值夜。一个人苦苦地挨了一段日子,后来她老乡判决后移送到监狱去了,她这才腆了脸,要求跟我。我不知怎么,也就应了。
她身条不错,毕竟才二十岁的年纪,长相也就一般,相当的一般。这里许多人和我有同样的疑惑,想着这肩负一条人命的香艳官司,女主角也实在长得差强人意。她可能不这么认为,有时候不想官司的时候,就会给人家拿出这两个男孩子来回忆,如何追她追得紧,如何爱她爱得不要命——到最后,终有一个真把命给丢了……她得意地叙述他们对她的点点滴滴、宠她的每个细节,完了,眼睛往上一翻,一副倾国倾城的无可奈何,拖长的音调:“我也不知,他会为了我,连性命也没了……”谈起活着的那个他,更多的是提到的霸气,“我就说,如果出去了,如果我们都出去了,那我是非他不嫁的。你看吧,真非他不嫁的,他为了我,都杀人了,我还能爱上别的谁?”听的人哼一句,活着出去?也许你还有可能,你那个他,都杀了人了,一条人命在身哦,你就别讲这些好听的了。她沉了脸,要赌咒发誓的,但到底噤了声。从没见有人给她寄过钱,听说她父亲放过一句话,是死是活,他只当从没这个女儿了……
就因为这个我收留的她吧?二十岁以前的她,在父亲的威仪下,如果真胆战心惊地活过,怎么会有这样的收场?
“我原来看过的一部小说,不记得谁写的了,名字叫《猴爪》。”我开始给这帮围坐在我周遭的女孩子们讲故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竟有了这份闲心,我开始给这帮我曾经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的女孩子讲起故事来。好像是从给那个抢劫手机的女孩子讲《红楼梦》开始的吧?她有一副好脑瓜子,过目不忘的本事,什么歌词听过一遍,马上就能复述,一字不差。我当时困窒得觉得自己快疯掉了,进来后,准确地说,应该是拿到逮捕书后,我每天给自己安排一个任务,今天背出欧洲的四十五个国家名字,明天把美国的历届总统说清,然后是美国的五十个州名,再然后是唐宋元明一溜顺下来的皇帝……我没有一次能完全地背诵下来,我绞尽脑汁地在某一个细微的小处卡了壳,疯了似的回忆,总是差两三个,甚至只差一个就完满到我疯狂的史地常识里去。然而,我败下阵来,吸一口气,沮丧地拣拾我的记忆,再重新来过。在没有纸笔、没有字典、没有任何可查阅的资料里,我在这百平米的仓里,每次都被自己功亏一篑的记忆击得一败涂地……
我知道我的眼发直,手发凉,胳膊在抖;我把对能再次出去的幻想,沉没在我穷追不舍的记忆中,疯狂在我折磨自己的境地里,沉沦在我千方百计为了一切对出去所怀抱的缥缈的希冀中;我想在这不见天日的方寸天地里,这陌生却天天二十四小时分分秒秒拥在一起的灰色躯体里,成了我此时此刻永远躲藏不过的熟悉……
她看出我的窘境,提议用她的记忆帮助我的殚精竭虑,在每一次苦恼的尝试中不至陷入轮回的癫狂里。我说一个,她默念一个,在反复的回忆中,她帮我筛选出我所有能记起的常识。一个多星期以后,我放弃了我的偏执,开始欣赏她的记忆能力。她拿出她偷偷藏着的一本书,那是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下册,开始让我详细地给她讲这篇不完整的故事。
那围着我的几个女孩子里,唯有她悟性最高,也唯有她对《红楼梦》里那么多的人物和情节,有难以琢磨的理解力和欣赏力。
现在她盘腿坐在我的正对面,很认真地听我开始讲那个猴爪的故事。她进来也有三个多月了吧?比我刚见她的时候长得白胖了些,又厚又黑的长发垂到腰际,在这种地方没心没肺地养着自己的皮肉。有时候我会恻隐她的单纯,她的十九岁的年纪,她的这么好的记忆力——凭着脑瓜子里那千百种手机的型号和时价,也不至于沦落到抢劫的地步。齐刘海太长了,完全遮蔽了上半部的眼睛,这时方露出那种阴森森的寒光来——猎犬般的、冷漠的、拒人千里的世故。
“有个从印度回来的英国上尉,到一户熟人老夫妻家里做客,给他们说了他得到一个猴爪。这个猴爪是干制的,就像木乃伊一样,但它有个魔法的功能,如果你对它许愿,它会完全满足你三个愿望……”
那个被打的躯体,现在在地下蠕动着扭曲着呻吟着,她双臂双腿还有裸露着的别的部分,全是青紫。她的脸肿胀着,一只眼睛耷拉着已然睁不开,另一只眼睛绝望地空洞着朝向天花板。旁边走过的一个组织卖淫的女人,仓里唤她作“鸡妈妈”的,浅笑着踢了她一脚:“别嚎了,再嚎,一仓里的人都要上了!”那具抖动的身躯慢慢低了声息。
那个抬进来钳制在老虎凳上的女人大笑起来,她是参与下午动手的三个女人中的一个,她的手和脚都铐在老虎凳的铁环里,她叫嚣道:“妈的,就是贱!还没打够呢!等老娘挨过这二十四小时的惩诫,再削你一顿!”地下那委屈的身躯又颤抖起来,嗓子突然猛烈地干嚎出来。
“鸡妈妈”笑着过来,看那被治服在老虎凳上的女人:“你和她无冤无仇的,拿她消磨什么呢?!”老虎凳上的女人不屑地眼一翻,被缚着不能动弹也杀不了她的戾气。这仓里是有阶级的,沾“色”的据说是最下等的,连面盆都倚着旮旯处归另一类,因为——脏!
那个在群打中唯一一个没看热闹的女人走过来,递给老虎凳上的女人一枚洗干净的苹果,顺势搡了“鸡妈妈”一个趔趄,低声吼了句:“滚!”“鸡妈妈”愣一下,盯着她手里那枚苹果:“我的苹果,今天不见了好几个!”
储物箱那边有几个女人跟着叫起来:“谁偷了我的猪蹄子?”“我的卫生巾不见了!”“我的也不见了!”……
我身边那个贩卖黄碟的马仔也嚷嚷道:“我们家的卫生巾,也不见了一包呢!”我拿眼瞪了她一下,她愣怔地看我一眼,垂下眉目,不再吭气。
院子里有铁链拖着滑过的声音,男仓那边时而发出嘘声和调笑的哨声,在院外被惩诫的另一个女人还拖着音调:“老娘还差两圈了,不然,你陪老娘唱两曲?!”她歇斯底里地骂了两句恶毒的脏话,对着男仓,做派很像一个节烈的女人。
有管教的民警大着嗓门警告的声音:“还嫌罚得不重是吧!是不是还想再加十圈?”外面的声音立即淡了下去。
这打人的三个受到的惩罚,一个是锁进老虎凳里二十四小时,一个是关进小黑屋二十四小时,还有就是外面这个——便是下午在我身边打扰我的,她受的处罚是戴上脚链,在所有仓房围起的小操场里,走上四十圈。
管教冲进来的时候,那条身躯已经被打得不能动弹了,倒没伤什么筋骨,就是点儿皮肉痛,被好几个一门心思渴望放风的女人抬进医务室。三个打人的女人嘻笑着一字排开,早知自己受到的惩处是什么样的了,管教恶狠狠地点着她们的鼻子:“为什么啊?不为什么把人打成那样?!好,你们以为我们管不了你们,治不了你们啊?那就先来点儿轻的,让你们先尝点儿滋味再说!”
她们分派了惩罚,各自领受着劫数,笑嘻嘻的视死如归的模样。那跑出去得着放风机会的几个女人兴高采烈地逛了一圈回来,申报她们在医务室量了的体重和血压。前仓储物箱那边一直有人闹哄哄的,这什么不见了,那什么失踪了,还有人嚷着要再次上告管教,指着摄像头说要管教调出监控来看谁还敢在这种地方大摇大摆地偷盗。仓管阴郁地吼叫起来:“还叫管教过来?你们想让管教把我们一仓的人都整得不太平吗?你们以为他们真只有这几种处置我们的方式吗?我待了多久了,我哪样没见过?!你们先都给老娘消停消停!”
这仓管真待了快三年了,等判决等了将近两年,后来又上诉,取证听说挺复杂的,又挨了一年。她案子二审下来的话,刑期也该满了,不几月就能出去的。很多人猜测她是算好了的,不想移到下面监狱里去,她在这儿早混成龙头老大,管教对她不错,仓里所有的人都怕她。这边山头全熟了,如果真移到监狱里,她也怕,怕生,怕那边的传闻如真的一样,怕那边一切的种种。也看过多少“老兵”判决后移监的前晚,眼泪都流了一夜,也就是因为这种种的怕。想起平常在这边熟门熟路的跋扈,许多“新兵”对她们的离去简直觉得过节一样。
“那对乡村的老夫妻就说,如果真那样灵验的话,他们就买下它。本来也是玩话,但那对老夫妻的独生子认了真,他怂恿他的父母真买下了它。
“军官有点儿不愿意,但拗不过他们这一家的执着,就留下了猴爪。离开后,上尉警告这家人说,‘不要瞎许愿,它真的太灵验了,有的人因为它而自杀了……
“老夫妻玩笑地拿着猴爪,老太太说:‘我也不贪,我就只想要个两百镑,看它真能显灵吗?结果,老头很紧张地说:‘猴爪、猴爪刚才真动了……然而那天夜里,什么也没发生,一家三口忘记了这事,分头睡觉去了。”
我慢慢地讲着这个我曾经看过的故事。
天早就黑下来了,已经到了准备就寝的时间,仓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白天里的那一遭热闹,似乎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六十多个年轻力壮的女人,在这百平米的整日锁着的房间里,不消磨点儿什么,怎么熬得下这旺盛的精力?
每个人按墙壁上砖的数目,严格地归结着自己的寝位。“老兵”一般有三块砖宽度的空间,新来的,只有两块。为了不拥堵,大家按部就班地一面头一面脚地岔着睡。隔了一双裸露的腿,两张脸一般都会不寂寞地轻轻交谈着。你犯的什么案?今年几岁了?犯过几次了?有没有人在外面给你送钱?更熟络了,会交换谈恋爱的心得;有孩子的,还会交流怎么教育的体会……只有一项是不交流的,作案的手段。你永远也没法套换出那个诈骗嫌疑犯的方法,那个抢劫嫌疑犯的过程,那个入室盗窃者的踩点儿,她们个个都会手压着额头,满腔愤懑地道一声“冤枉”。
仓门边坐着刚进来的一个女孩子,似乎年纪也小得很,迫着吃了两碗炒韭菜了,管教还有警医查问过几趟,问泻下了什么东西没有?她一直黑着脸,在她密集的头发丛里摇着脑袋,看不清任何表情。靠门边睡着一个大胖子,听说已经瘦下去五十多斤了,我不能想象她原来是如何更胖的。她是做假证的,关了七个多月,走完公诉过场后,只等判决,据说还有半个月就能出去了。悬着心的时候,每天担心老公会抛了她,因为她的胖,还因为她现在关了看守所;现在尘埃落定,心情颇好。可是面对着一个劲儿地在她身边打着饱嗝的新来的女孩子,她终于发了脾气,因为韭菜味儿熏得她老是要作呕。新来的女孩子,就着韭菜嗝在那儿呜呜咽咽。那边就又吵闹了一通。我身边的这几个听故事的女孩子,就说这新来的,似乎是和“白面”有关的。那个惹了杀人案的我的女孩子反驳说,这新来的女孩子,是为了逃警,吞了什么自虐自杀的药物之类的,想自我了断……
她们竟然因此争执起来,我停了故事,冷眼盯着她们——这些我供着的女孩子们,每天吃着我的喝着我的用着我的女孩子,想在我的眼眸下开始挑衅吗?
贩卖黄碟的悠悠地说了句:“就是真想自杀,魂也出不去的。这院子外大门上悬着的国徽,你们知道吗?把我们这些魂魄,都给镇住了,连超度都超度不了的。根本,出不去……”她不是特爱说话,应该是二进宫。倒本是应该在这边受敬待的,但因为贩卖黄碟,做的是“色”的买卖,比较低下,而且又从来没人给她打过钱,她一直低眉顺眼地似乎隐身般地活着。她倒是我手下最勤快的,分到我这里的活儿,她总是最先默默地干完,然后不吭一声地闪到一边。
抢手机的女孩和惹了命案的女孩都哆嗦了一下,她们愤怒地看了贩卖黄碟的一眼。抢手机的女孩使劲搡了她一把!惹命案的女孩胆怯地求助于我:“姐,真这样吗?”
我抱了肩膀,长吁了口气,我不知道答案,我真不知道,我奇怪的是她们这样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我的女孩子,也会为这件事磨折得动了筋骨,骇了魂魄。
“第二天早上,老夫妻的独生子去城里上班了,没有任何事发生。他们几乎忘记了他们对猴爪许下的两百镑的愿。
“可是,在上午快结束的时候,儿子单位里的同事派人送来了消息,儿子死于一场事故,因为不是公司的直接责任,所以公司只能赔偿两百镑。
“老太太当时就晕过去了。
“很多天以后,两位孤独的老人在一个仍旧寂静的夜晚谈起了孩子。他们现在生活得没有一点儿希望,回忆儿子,突然就想起了那只猴爪。”
仓里已经慢慢静下来了,我看着墙上的钟,还有十分钟就到十点了——我们又得在这某个夜里入睡。我害怕睡觉,我害怕在梦中梦到我熟悉的人,梦到我爱着的那些外边的人。我怕我想念他们,想念他们而愈加恐惧自己……
我进了那所办公大楼,两边有办公室、尽头有窗户的那种。我一直朝尽头的窗户走去,俯下身子,我看见一片汪洋,那片汪洋里漂着一叶小舟上,稳稳地站着我的祖母。她和蔼的声音一如往常,她朝着我微笑地招手,她唤着我的乳名,只有她才唤我的乳名,她说你下来啊,我带你走啊,奶奶带你走啊……我的身子越俯越低,低到汪洋里去,我想要去够我祖母的那叶小舟,然而,我身后冲过来一双有力的臂膊,是我母亲,她发疯似的环抱着我,她叫着我的大名,死死地掐住我的腰身,她不许我跟我祖母走。我踢她,跺她,踹她,甚至咬她,用尽一切力量想挣脱我母亲,她就是不放手。我看不到她的脸,我就是能感到我腰间的那股劲,她绝望地拼了命地抱着我。我祖母很吃惊,慢慢地敛了笑容,终于冷了脸,冲着我挥了手,决绝地离我而去。我哭,使劲地哭,不顾一切地哭,世界末日般地哭,然后我醒了——看到这一堆我陌生却熟悉的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窘而疑惑紧张地看着我的脸庞。
是的,我某个深夜做过这样的梦,梦到我死去多年的祖母,想要把我带走。
而我的母亲,那在外边每天为我奔走的母亲,用她的命来生拉硬拽地强留住我的命!
铁锁吱吱啦啦的声音,仓门要打开了,所有人都立了起来。大家对这个声音从来充满了留恋和好奇——谁进来了?谁又要出去了?
门开了,大部分人都泄了气。是外边那个受处罚的、戴了脚链走操场的女人回来了。睡下的人给她腾出一条路来,她摇摇摆摆英雄气焰地走到那个锁进老虎凳里的女人,她们开心地拍了下巴掌,进来的女人甚至还使劲狎昵地捏了那个老虎凳女人的脸蛋:“老娘的脚都肿了!真不能再玩这个了!”她们诡异地相互递了下眼色,哈哈笑起来。另一个,该绝对是她们的同盟了吧——那个被我看到偷了不少东西的女人走过来,嘻笑着给进来的这个递了个凤爪包。
仓里的人注视着她们,其实都有点儿明白了。就为了这吃的用的,她们逮着随便一个人乱打一气,分散所有人注意力,然后让同伙偷了大家伙儿的东西!宁可受管教的惩处,也不愿帮着做工和值夜来赚点儿钱去正正当当地买啊?或者,就为了以后在这里的日子,给我们所有人来个下马威?以后谁还敢惹她们?她们竟用这样的惩诫换来的嚣张和跋扈?!
仓管在打坐,她每天睡觉前会打半小时的坐,这时候她绷着脸道:“找自己的位置睡觉!”她身边一溜排下几个“老兵”,睡在床板上,一点儿没理会这边厢的动静,她们两眼全瞪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但是,有一股硝烟漫开来,剑拔弩张,咄咄逼人。
这仓里是有规矩的。最大的规矩,就是先来后到。任你是谁,再有钱的,再霸道的,再犯了不得了的案子的,你就得按进来的顺序排睡觉的位置。都得从前仓的蹲坑处排起,一点点地挪移,没有谁能跃得过这种先来后到的座次。
她们三个相互递了递眼色,她们并不是一起案子的,不过先后进来错不了几天;唯一相同的,她们全是没有外面的人给她们送钱过来的,是赤贫,足够穷。想如外面一样欺行霸市打砸抢,也在这仓里行不通的,所以结成同盟,来了个最下策的苦肉计,盗窃仓里好些人的吃穿用品。
“老兵们”因为损失不大,也体恤她们的肉皮之苦,多少算是原谅了她们。但是,仅此而已,如果再坏了别的规矩,谁也不会依!
那两个没缚手脚的,讪了脸,找了前仓自己那处潮湿的地下睡了。这个绑在老虎凳上的,终于难受起来,因为疼,因为不得动弹,因为小便还得让同伙接了盆,唏哩哗啦的尿声不知羞耻地在整个仓里回旋,令六十多个陌生的女人掩了鼻息厌恶的模样,竟也嘤嘤地泪流满面了。
“老太太是不是想让猴爪能再显个灵,让她的儿子活过来呢?”那个抢手机的女孩聪明地猜测着故事的下文。我看到她的眼睛放着亮,那是充盈着希望的亮——她的男朋友是和她吹掉了吗?听说就来过一次,还是在某个下着暴雨的午后,她当然没见上他,就在窗口递过来的单据上签了她自己的名字,哭哭啼啼地说是她的男朋友的字迹,给了她两百元的费用。听说开始她很是得意了一阵,因为有了钱,就有了地位,吃得嚣张,喝得霸道;还因为不想值夜里的班,也用十元钱买过一小时午夜的深睡。然后,就再也没有了男朋友的消息,请出去的人带过不止一次的话,但都没有换来她男友和家人的再度光临。她是应该绝望了吧?
那个肩负一条人命的女孩子也紧张地看着我,她也在问:“是啊,老太太可以许个愿吧?可以让她的儿子活过来呀!”
贩黄碟的和入室盗窃的也都盯着我。入室盗窃的年龄稍大些,有两个十岁的双胞胎女儿,她的案子早判下来了,九个月,再有两个多月就可以出去了。她丈夫每两个月给她打五百元钱,她不很舍得花这些钱,除了必需的用品外,她几乎不怎么拿钱买特餐和零嘴,她甚至还帮人夜里值班或替人做轮值清洁,赚个十元二十元的。她挺勤快的,也干净,长得面相非常好看,有张娃娃脸,还绞着个妹妹头,从来不说脏话,也不与人争执。大家取笑她一直攒着这些钱,她也不吭声,一眼瞧过去,她是那种很面善的模样。她曾讲过一次她的案子,好像是到了某所高档写字楼里,趁人家午休拿了一个包,运气就这么不好,当场被一个小伙子逮住了。她想跑来着,电梯都下到一楼了,愣是被保安拽住了,后面跟过来一群人,骂骂咧咧的,那后来追下来的小伙子甚至动手打了她。她就势赖在那高档写字楼大厅的地板上,金碧辉煌的,流苏般的吊顶灯直耀着她的泪眼,大厅的四壁里回旋着一首佛歌,她哭得相当厉害,还在地上撒泼,可是没用,人家还是叫了警察,把她带走了。她绝望地看着她的丈夫,在那拥挤的人群里,看着她被强拉硬拽地上了警车,啸尘而去——我在这边稳了以后,她就一直跟着我,我按时价算她工钱,也会把买的吃的分给她。她倒不嘴馋,人家取笑她,有钱还打这种零工,在看守所也过积谷防饥的日子?她不大辩白,只私下里讨好过我说:“因为你是文化人。”
她说她特别在意那些展览会之类的大型集会,像北京奥运会、上海世博会、每年的广交会,都是她发财的好时段。前后好像因为金额不大(被逮的时候她非常会金蝉脱壳,把值钱的东西马上扔掉),所以在派出所拘留过五次了。这一次,她一直抱怨运气不好,旁边的人却说她是案底太多了,所以被判了拘役。她打听到拘役的记录五年后会销底,脸上就一副特别释然的样子。
此刻,她瞪着那双美丽的杏核眼也看着我,在追问那故事的结局。
“是的,老太太说:‘我要许这个愿,我要我的儿子活过来。她扑上楼去,拿出那个尘封的猴爪,怎么都不顾老头儿的阻止,低头轻轻地许下个愿。”我轻描淡写地继续着这个故事。
仓里非常安静,两边的板床上和满地下睡着的那些穿着一样灰色衣服的躯体,全都冲着我,她们屏住的呼吸紧张而吃力。我还记得我第一天进来时的情景,当仓门在我身后锁上的那一刹那,有些冷漠的,有些热情的,有些凶狠的,有些麻木的,那所有看着我的其实都无动于衷的脸孔,我彻底的害怕和惊恐,断绝了一切希冀和存在的绝望。
她扑上楼去,拿出那个尘封的猴爪,怎么都不顾老头儿的阻止,低头轻轻地许了那个愿
“所有的贪心和愿望都是有代价的。天气很冷很黑,村里到了夜里静得出奇,老头儿惊骇地盯着老太太手中的猴爪,就那么不经意的,那个死去多年的木乃伊,就在老太太手中动起来了。老太太吓得扔掉了手中的猴爪。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好像有他们相依相偎的所有的岁岁年年那么漫长……门口终于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老太太愣了一下,‘是儿子!她轻轻地叫起来。‘对的,是我们的儿子回来了。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
仓里的人有的已经坐起来了,我看着挂在墙上的钟,还有两分钟就十点了,我们正式就寝的时间。故事在两分钟内就可以结束。
仓管打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她看着我,眼神提示我她也想知道结局。我进来的时候,她对我一度相当地打压,她很厉害,交锋两次以后,我知道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除了破釜沉舟地和她负隅顽抗地两败俱伤,我一点儿也占不得她半点上风。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在这儿待多久?我每天和她消磨我自己的气力,除了让她觉得时间的充实和权利的验证外,我还能得到什么?权衡了几次以后,我选择了顺从和低头。她倒是阅人无数的,穷寇莫追,算是放了我一马,让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有限度地独自疗伤。现在,有时候我们也会交谈,不过聊不到什么地方去,倒是挺客气了。
有的人支起头看着我,有的人坐直了身子盯着我,仓里突然变得异常得安静。连老虎凳上的女人都停止了呻吟,我虽然背对着她,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和欲望很馋地抓住我。
从后窗那边飞进来一只黑糊糊的虫子,它的翅膀薄而透明,身躯硕大,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它的出现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它在仓里惊惶失措地乱舞了一气,停到一个沉睡的女人的身体上。这时候大家都噤了声,眼看着它在那个女人身上安静地停下了,然后,屏着气,它又舞起来,张惶地四处乱碰。一个胆大的女人站起了身,拿过一个刚吃完的面包袋,伶俐地扑过去,马上有四五个女人愤怒的叫声:“不许杀生!”那个胆大的女人骇得停住了身子,虫子飞到她身上,停了一会儿,她惊异地不敢动弹。所幸,它终于离她而去,越过了窗户,跑到黑暗里。
“不许杀生?这叫得最响的,偏是弄得别人家人仰马翻的。”贩黄碟的低声嘀咕。
“后来呢,后来是不是她儿子回来了?是她儿子在敲门吗?”在惊魂未定地被飞虫折腾了一番后,仓里的人几乎都冲着我来了。
我静了下,看着这群我从来不曾想熟悉过的脸庞,永远也不想熟悉的面孔,冷冷地问:“你觉得呢?如果是你,你是写这部小说的,你会用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小小的嘈杂的闹哄哄的声音。隔着几百米外,那间据说是惩诫嫌疑人专用的小黑屋,传出一个女人清丽的歌声:“屋顶的风铃,不停的响声,叮呤呤声清韵,好像在奏着美妙的乐声,滋润着我的心,犹如琴音,悠扬在水上……”
我也想有一个美妙的结局,实现我的祈愿。生命,是多么地美好而痛苦啊,我也想,人生,可以在祝愿里,在不消奋斗的艰辛里得到我幻想的结局,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完满的结局。
一如这些看着我的、盯着我的、从我的讲述里存着一丝飘渺的希望,寄托在自己无望的生存里——我们从来没想过代价,对吧?就像这对老夫妻,一次两百镑的贪心,就付出了自己独生子的性命。可是,如果能换来儿子的重生,又有什么更惨痛的代价是不能付出的呢?
还会有什么更惨痛的代价等着他们呢?我们从来不知道生命的谜底——命运对我们的贪心所作出的回应。我们以为小小的一步,能走错到什么地步吗?
“门越敲越响,老头儿说:‘不,我们不能这样了。老太太叫起来:‘我要我的儿子,我要我的儿子。她奔下楼去,她跑到门边,打开了第一道门链,又开始解第二道门栓,敲门声那么急促,简直要把楼房都要震垮了,老头儿捡起那只木乃伊的猴爪,一下子把它扔进了火炉里。
“门开了,老太太把门打开了。什么都没有,静谧的乡村,连个风声狗吠都没有,整个世界,静得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人一样。”
她们盯着我,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绝望地盯着我。
“完了?”有人轻轻地问。
“完了。”我厌倦地回答道。我突然觉得我精疲力竭……
很久,大家窸窸窣窣地重新躺下,我能感受到她们集体的沮丧,冲破了希冀的百无指望。
仓管盯着我,很久很长地盯着我,我看得出她眼里的深意。她对我深深地责备和怨怼,我不光灭了这里面几十号人心无旁骛的幻想,还把她绞尽脑汁的侥幸也践踏了。我挑衅地对视着她——自暴自弃的绝望。
抢手机的和桃花命案的,这两个我的女孩子,她们搭好了自己的床铺,终于脸对着脸,躺下身子,落下泪来。
入室盗窃的搭讪着那个卖黄碟的:“你说,就是死在这里,我们的魂也出不去,因为有外面墙头上的那盏国徽镇着?”
卖黄碟的小声地应道:“是的,因为,你知道,我们都是……”她的声量压得更低了,“我们都是有罪的……”
我重重地躺下去,是的,那墙角的天花板里也悬着一只木乃伊的干瘪的猴爪,它丑陋、恶心,然而,有灵性。我还能再向它祈求什么?而不以任何失去为代价——而那失去的,命运弄人吧,永远比我祈求得要多得多。
那个没心没肺的人还在唱:“我知道外面,又刮起秋风,舞弄着小风铃……”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弋铧 期刊:《啄木鸟》2015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