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是在早上上班后才得知当天凌晨三点发生的那起爆炸案的。
老魏到办公室后,跟在他后面的实习刑警小余已经将开水打好,将他那把紫砂壶里的隔夜陈茶倒掉,冲泡上了祁红。春夏喝绿茶,秋冬喝红茶,小余知道老魏爱好一口茶,对茶也较讲究,早上上班一杯茶不喝好了,那是对不起一天的时光的。趁着泡茶的时间,小余又将办公室的地砖拖了一遍,空气中有一种清晨的湿润的气息,很让人舒服。
老魏用手摩挲着紫砂壶说,哎呀,小余,你这样勤快,等你实习期满了,要是不留在我们二队,我会多么失落啊。
小余有点紧张地问,怎么,我不能留在二队吗?他们这批从警校分配过来的新人,实习期满后还要重新分配,但小余就是认准了二队,或者说是认准了二队的老魏。
老魏呵呵地笑了笑,我哪儿知道呢?
就这样说笑的时候,电话来了,是区分局里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黄局打来的。老魏只是个资深刑警,混到四十多了还没有弄到一官半职,连刑侦二队的队长都不是,用合城的方言说那真是混得“倒板子”。不过,老魏似乎并不太在乎,前不久的一次内部提拔中,二队的队长提到分局当副政委了,按道理老魏是怎么样也要补这个缺了,但偏偏又从分局里空降来年轻的方千来任队长。对这样的安排,老魏并没有说什么,但决策人反倒是有些不安。黄局一再对老魏说,这个安排是上面的安排,局里自己做不了主,局里其实是往上推荐的你老魏的。老魏对这样的安慰总是笑笑,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黄局,看得后者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好把后面预备的一套话很难受地憋回去。
这个电话按道理是应该由黄局打给方千来的,方千来毕竟是一队之长,但他绕开了方千来直接打给老魏,无非也是给老魏一个变相的安慰,或者说是所谓的领导艺术了。
黄局说,老魏,东湖路北头发生一起客车爆炸案,你是专家,请你赶快过来帮助勘查一下。
老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对小余说,开车,有情况了。
小余发现老魏平时怎么看都是一副懒散相,淡淡的,拖沓的,但一有了案件,却好像身上某个地方突然不太一样,小余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他看起来还是不紧不慢的,并没有蹿跳奔跑的动作,但一转眼间却又总能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这不,他刚说完话,人已经到了楼下,一只包也不知什么时候拎在了手上。这让小余想起家乡黄山的挑山工,他们挑着重担,不紧不慢地走,走着走着,就走远了,比两手空空爬山的游客还要快。
小余从车库倒出车来,拉响警报器,往东湖路急驰而去。老魏皱了皱眉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小余捕捉到了,小余便将警报器关了。老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小余依据这半年来跟随老魏的经验,知道这是他表示赞赏的意思。
小余对老魏一直有点儿敬畏,他知道老魏是省警校的高材生,老魏的那一班同学,现如今大多在全省各个县区市公安部门里担任要职了,有一个还在省厅搞上处长的职位了,闹得动静不小,据说都有可能搞上副厅长。独独老魏无声无息,照目前情形看来,他这一辈子好像也没有多大奔头了。出名要趁早,升职也要趁早,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机会了。一般人到了这个地步,发发牢骚是免不了的,但小余没有发现老魏有一丁点儿这样的意思流露,是全然没有将这样的得失放在心里呢,还是城府太深呢,小余觉得自己有点儿看不透这个人。小余没来二队时就听说,市局里有很多疑难案件都要请老魏过去。老魏总能找出疑点,按他找出的疑点去顺藤摸瓜,总会摸出案情来。但跟老魏半年多了,也没什么案子让小余看出他的不一般来。不过,这也难怪,这半年多他们西市区治安良好,没发什么大案,老魏也没用武之地,一般的小小不言的案子,小余等一帮新来的年轻人就直接去处理了。老魏就在办公室喝喝茶,不时慵懒地盯着办公室外的绿廊发发呆。
这一下,听说是个大案子,小余有点儿兴奋。他边开车边不时地瞄一眼老魏,却有些沮丧地发现,老魏竟然低着头,眯着眼,睡着了。有些稀疏的头发在风中被往后吹拂,隐匿其中的一茎茎白发显得特别醒目,像风中的芦苇,萧瑟而清冷,小余有一种要替他拔下来的冲动。
老魏其实并没有睡着,他有点儿困。昨天晚上他本来是想和黄小惠一起吃晚饭,然后到环城公园走走的。可是傍晚时,黄小惠来短信说,她没办法走开,她说她要到艾城去,连晚出发,等她回来再见。
老魏最后约了几根“鸡毛”到红棚子去喝酒。合城的西边有个广场,广场下有一排排红棚子,那是合城的大排档一条街。一到入夜,红彤彤一片,小龙虾、卤花生、拍黄瓜段,三两个小菜,四五瓶啤酒,就能得到一夜的欢乐,与歌厅、大饭店相比,红棚子的性价比是很高的,老魏乐意和“鸡毛”们一起去喝喝酒。“鸡毛”是合城的一群诗人,或者说是写诗的人。老魏在警校读书时,很喜欢写诗,是校诗社的成员。这也难怪,那个年代,一片树叶掉下来能砸到九个诗人的头上去。当然,现在不能提诗人了,诗人成了一个羞答答的称呼,写诗也成了一件最不合时宜的事儿,拿不到台面上来了。老魏现在还坚持订阅一本叫《诗歌月刊》的杂志,也只是订到住处的信箱,从不往单位带。但诗人就像一群狗,有很好的嗅觉,或者说他们身上有着相同的气味,这样,一个地方一群诗人就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他们弄了一个叫“诗鸡毛”的社团。他们认为,现在,一个个诗人已经成了一根根鸡毛,虽然没有什么作用,但人生若像鸡毛一样飘荡在空中,也是很自在很享受的;再者,一根根鸡毛集结在一起,至少还可以做鸡毛掸子嘛,扫扫灰尘嘛,这个时代的灰尘太多了。“总得有人带上鸡毛掸子,去打扫星星……”一位“鸡毛”就曾经写下这样的诗。老魏也不大写诗了,只偶尔看看诗,但他依然喜欢和这些“鸡毛”们一起喝喝酒吹吹牛。当然,这些都是工作以外的事,单位里谁也不知道老魏的诗人身份和他的“鸡毛”生活。
那天晚上,他们在红棚子里喝了不少啤酒。老魏酒量大,但他一点儿也不多喝,总是静静地旁观别的“鸡毛”。一个年轻诗人喝得有点儿高,他忽然说,我来念首诗啊,我现场写的,他说着,让服务员拿来菜单。服务员把菜单拿上来后,年轻诗人就开始抄菜单,然后,他清清嗓子,朗诵道:
拍黄瓜简称黄段子5元
酸辣土豆丝多放点醋6元
红烧鲫鱼10元
盐水花生8元
鸭舌条15元
蚂蚁上树12元
羊肉串3元
肉丝雪菜12元
雪花啤酒4元
我不知道今天晚上一共
要消费多少人民的币
现在我写诗
以上就是我写下的夜晚
我写下这个夜晚的味道与价格
我决定为今晚埋单
您满意吗先生?
读完后,大家笑成一片——为了那个“埋单”,于是继续喝酒。直到凌晨一点,“鸡毛”们才各自飘散。老魏回去后,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一直睡不着。他的家在北区,离单位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一般老魏就在单位宿舍里住着。老魏看看手机,黄小惠的信息还在,黄小惠发的最后一条短信说,明天晚上见,她想约他一起去听山涛。
老魏和黄小惠的相识,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晚在合城的上空将要出现一个据说数十年才遇见一次的月全食天象。那天老魏一个人在家,他站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天空,但合城的街灯太亮,抬眼望去,反衬得上空灰霾一片。老魏便慢慢下楼,搭乘一辆夜班车到了市郊,那里有一座山。山必有名,这山的名字叫得怪,“岭上山”,本地人就简称为“岭上”,有一种朴素的古意,很合老魏的胃口。一般双休日的时候,只要不值班,老魏就会一个人带上干粮,在山里转悠上一天。那天晚上,老魏下了公交车后,沿着平日熟悉的路径往山上走,山林空寂,隐约听见有鸟鸣声、松涛声、溪水声。他一边爬着山,脑子里一边涌出许多唐诗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当然,更贴切的还是那首“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了。随着唐诗描述的场景不同,他好像觉得眼前的山也在变幻着四季晨昏。虽然此岭上不是唐诗里的那个岭上,但老魏总觉得,一往山里走,就会遇见诗里的白云和吟诗的那个有点儿孤芳自赏的唐朝诗人。这样想着,他长吁了一口气,心里顿时从没有过地畅快。
当然,这个夜晚是没有白云的,山谷间有淡淡的岚气升腾,月亮这时还是亮而白,照得月下的一切变得瓦蓝,不知名的鸟儿在林子深处拖着长声鸣叫着,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实。这山多石,转过一块巨大的石头,老魏觉得眼前似乎有个人影在飘。他努力睁大了眼看去,果真是个人,而且从衣着上看,是个女人。他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女人回过头来,看着他,然后轻轻笑了笑。老魏也笑了笑。女人约三十来岁吧,穿着运动服,但依然可以看出她有很好的身材,皮肤白皙,面孔秀丽,要算美女。老魏奇怪她怎么也一个人爬上了山,不由想起古文里的句子:“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样一来,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
离山顶没有多少路了,他们俩望了望山顶上的那个亭子,不约而同地往山顶上继续攀登。女人动作轻快,但脸上却很平静,甚至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似的,也不说话,只默默地踩着石阶。老魏暗暗地打量了她一眼,也不言语。一时间,只听到他们的鞋底叩击石阶的声音。
到山顶了,巧的是,月全食也开始了。先是月亮的边缘变得浅红,像是一枚渐渐烧红的木炭,红晕越来越大,最后,整个月亮都变成通体红润的了,而附近的几颗星星,也变得异常明亮。星空浩瀚啊!老魏和那女人都痴痴地仰头看着。忽然,女人轻声地啜泣起来。老魏问,你怎么了?
女人摇摇头。脸上的神情有一点儿悲伤,有一点儿欣喜,有一点儿无奈,又有一点儿不甘。老魏知道女人一定有她的心事,他也就不再追问,走到另一边,遥看星河。
夜色更深了,月亮又慢慢恢复了往常的白色。该往山下走了,再晚些,最后一班公交车都要开走了。老魏看了看女人,虽然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女人像知道他在看她,轻声说,对不起,谢谢你。
老魏没说什么,他还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一刹那间,那样地无助、忧伤、欣喜,他奇怪,他一下子记住了女人那张美丽却又蒙着淡淡忧伤的脸。
后来,他们一道下山了,坐着从山脚起始开到城里的公交车,这是当天的最后一班公交车。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女人坐在左边靠车窗的位子,老魏选择了一个和她隔个过道的位子。他看见她右手撑着头,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闪过零星的灯火,映得她的眼睛一亮一亮的,她面部的剪影在暗淡的光线中显得柔和而又有点儿神秘。到了中途的一个站点,终于上来了两个人,也是一男一女,他们大约是一对恋人,一上车就挤到了车后隐蔽处,两团黑影很快融成了一团。老魏再看看那女人,她依然沉静,雕塑一样。到了城里,那一对恋人行动迅速,抢在他们前面跳下了车,老魏慢慢地起身,他和她对望了一眼,点点头,也不说话,就各自下了车。
老魏后来经常会想起那个夜晚和那个女人,有时他觉得那可能是一个梦,因为那太像一个梦了。
再后来,过了约一个月吧,老魏在一次执行蹲守任务时,受了凉,得了重感冒,住了院。住院第一天,老魏头昏昏沉沉的,一位女护士正在给他量血压、测体温,虽然女护士戴了白色护士帽又戴了口罩,可是,他一眼就从那眼神里看出来,是她,那个独自爬山的女人。女护士也认出了他,她摘下口罩,说,是你。老魏点点头。女护士冲他笑笑,他也冲她笑笑。这次笑和上次好像不一样,好像这世上有一个秘密,只有他俩知道,现在,他们偷偷地把这秘密在世上透露了一下,但依然只有他们俩知道。
老魏这一次感冒,断断续续,老是不得痊愈,咳嗽老是反复,前前后后跑医院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老魏知道了女人的名字——黄小惠。他们也渐渐熟了起来,有一天,他们终于互留了手机号码。
老魏到东湖路时,远远看见那辆被炸得千疮百孔的客车,忽然变了脸色,他甚至没等小余停稳车,就跳下去,扒开围观的人群往现场中心走。
空气里弥漫着橡胶、布片、塑料等材料被烧焦的气味,临时拉出的警戒线里,刑侦的人正在拍照,搜寻。黄局见老魏来了,便扔给他一支烟说,去去气味儿。老魏接了烟,却不点着,他皱皱眉头,缩缩鼻子,闻了闻空气中的气味儿。其实,在有的时候,气味儿也是破案的线索,可是现场的黄局带头抽起了烟,其他的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老魏说,挂人了?名单呢?局里的人习惯叫死亡不叫死,而叫挂。
黄局扭了扭脖子,好像脖颈上的衣领让他非常不舒服似的。他说,奶奶的,挂了九个人,事情搞大了,网上新闻都出来了,各个网站都在首页加大字号,市里的查书记发话了,要求迅速查明原因向社会公布。老板到市里开会去了,说是把头都骂扁了,刚发短信给我,要求尽快破案。奶奶的,他把火气又转发到我头上来了。
老板指的是市局里的一把手局长。也是,这样的事儿一出来,那还不翻了天一样,一时不破案,舆论就汹涌而来,不给出一个结论,谁都不要想过好日子。前年的时候,合城一个小区里出现了一桩碎尸案,在垃圾桶里冒出一颗人头,四肢却不见了。这案子半个月没破,合城就乱了套,各种说法都有。有的说是来了一帮砍头帮,专砍女孩子的头,于是一城的女孩子都不敢出门;有的说是在火锅店里吃出了人指甲,作案的老板不满猪肉太贵,就杀了人,把那个尸体的四肢剁了做成了火锅,于是,一城的火锅店彻底熄火,店家打出五折优惠也没人光临。那一段日子,刑侦的人个个在单位被老板骂,在街上被老百姓骂,全都起了一嘴燎泡。而这次,一下子挂了九个,这更有得受了。不过,老魏看黄局的样子不是很着急,便说,有了眉目?他压制住自己的急躁,伸了手说,名单呢?死者名单?
黄局说名单方千来正带着人在统计,又扭扭脖子说,经过勘查,大家初步认为是意外漏油导致的爆炸。从爆炸点、方向、范围来看,应该就是的,另外一批人去了医院,询问了幸存的受伤者,也基本证实了这个观点。
老魏不再听黄局的,他急急转身往车前走,他一眼看见残损的车窗前依稀可见“合城——艾城”字样,当即掏出手机拨打起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那个貌似温柔的女声一遍遍地重复。
小余看见老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老魏的神情一直都是淡淡的,像是没睡醒似的,又像是一尊没有塑金的泥菩萨,你几乎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但这时,小余看见老魏的脸上像是结起了一层硬痂似的,那些痂不停地扭曲颤动,一片片地往下掉落。
老魏一把拉过刑侦二队队长方千来急切地问,死者名单?
方千来有些奇怪地瞪了他一眼,就把手里的一张纸递给他说,正在最后统计,初步确定是这九个人。
老魏夺过纸扫了一眼,果然看见“黄小惠”三个字。
其实,那次老魏和黄小惠虽然相互留了手机号码,不过过了一个多月,他们依然没有联系。老魏一个人时,会不时翻出黄小惠的号码,脑子里便会浮出她沉静而略带忧伤的面容,他一个一个按着她手机号码上的数字,接通了,嘟的一声后,却又突然摁断了,终究是没有通话。他没想到,有个双休日,黄小惠却忽然来了条短信:听说岭上正在发生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桂花开得正好。
老魏暗自笑了。于是,他们约了一起去岭上看桂花。
老魏后来问她,为什么会发短信给他呢?
黄小惠想想说,因为,我看你不像是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像是活在晋朝,不紧不慢;还有,那次,你一个人在岭上山里走路的样子,我就想,要到岭上看桂花,就只有约你了。
从那以后,他们便经常在双休日相约去周边的地方,也不一定是景点,一个小镇,一处古桥,一座庙宇,一条河,甚至一片草地。他们常是上午去了,说些散散淡淡的话,行行停停,然后找个僻静的小饭店吃了午饭,在陌生的地方,看看陌生的人,发发呆,再乘车回城,各自回家。
老魏觉得这样很好,很放松。他有时也在想,他和黄小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是情人?可是他们连手都没有牵过呢,再说,自己这样落魄,与“情人”这两个字当下的时尚内涵似乎也格格不入呢。那他们就是一般的朋友?可为什么每次见到她心里就会无缘无故地柔软,像初恋时一样?想了几次,他就不再想了。他给他们起了一个绰号,“发呆爱好者”,她呢,是他的发呆友。
有一次,他们跑到一个稍微远点儿的地方,那是个业已破败的古镇。午后时分,他们坐在一个小酒店里,酒店的左边就是一块玉米地,有个老妇人,头戴草帽,给玉米地锄草。她的大半个身子湮没在玉米秆子中,她好像一直也没有抬起头,始终在躬身锄着,一下一下,那地似乎很宽大,总也锄不到尽头。从他们的角度看去,老妇人一直在动,却又似乎一直没有挪动似的。黄小惠看着那玉米地,和玉米地里的人,忽然眼里慢慢有了一层薄薄的泪水,老魏看着她,将她的手握了握,她顺从着,埋在他的怀里。那一刻,老魏的眼里也潮潮的,他好像一下子对自己平淡的生活感激起来,这个发现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当然,他们去得最多的还是岭上。他们有次坐在岭上的石阶上,黄小惠忽然提议说,我们用我们俩的姓组个词吧,而且必须是个有趣的物品。
老魏喜欢黄小惠不时冒出的那些天真的想法,他笑笑说,那好,我给你组词,黄,黄烟袋。
见黄小惠有些不解,老魏就为她解释,黄烟袋即是书上说的旱烟袋,在他老家那里称为黄烟袋,如今还有少数老年人在用。老魏说着,用钢笔在一旁的竹子上画了一个黄烟袋的样子,一根长长的烟杆,烟袋锅里塞了烟丝,一缕缕香烟飘了出来。
黄小惠轻轻笑了,说,那我也有了,魏,围炉子吧。
黄小惠接过老魏手中的笔,也在那竹子上画了一个火炉,上面架着一把憨厚的壶,壶里冒出阵阵水汽,仿佛茶香扑鼻。
老魏说,要是这时,真有一袋烟,一壶茶,我们两人是两个隐士,抽着烟,喝着茶,然后,在松树底下,坐着睡去,没准就会得了道,乘鹤飞天呢。
黄小惠闭了眼说,好像飞鹤真的飞来了。她说着,张开双臂,舞蹈一样,双手缓缓起伏。
老魏再一次抬头看松树顶上的天,蓝得透明、纯粹,再看看远处山峦间升起的白云,眼光收回来,黄小惠侧过的脸庞似乎闪着一层莹白的光,老魏一下子抱住她,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拥抱。
后来,他们再一次陷入了发呆中。
四周寂静,白云缥缈,远处的松涛声,一波一波涌来,近处,是两个人微微的心跳。
老魏回到局里后,一言不发。案情分析会上,黄局先让刑侦的人一一汇报了现场勘查以及去医院的询问情况,最后他总结分析说,车子是在关闭状态下爆炸,而且明显有柴油着火爆炸的特点,幸存下来的司机本人也说,车辆出发前感觉有柴油味飘散,但因急着赶路,没有进行检查。综合各方情况,可以认定是客车漏油引起着火爆炸,属于意外事故。
黄局说完后问大家有什么不同意见?
没人回答。老魏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绿廊,那里有两棵大大的铺地雀舌树,老魏知道那树里有一对颈长脚细的黄斑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迁徙过来的,经常趁无人的时候,探头探脑地出来散步,现在,它们正轻快地穿越廊前的草坪。
黄局说,如果没意见,方队你就主持拟一个侦破报告报到局里,再不报,不定又有什么谣言出来了。
散了会,大家都嘘了一口气,案子不破,刑侦的人就不得休息。无案一身轻呀,有人拍拍老魏的肩膀说,晚上搞一杯?
老魏像没听到一样,径直往外走。他看见那两只黄斑鸟听到人的响动,又迅速地钻进了树丛里,像鱼潜进了水里,除了树枝微微颤动外,根本看不出里面还栖息着一对亲密的情侣。
老魏走出会议室,愣了会儿,他让小余把车钥匙给他。他说,我出去一下。
小余看着老魏的脸色,担心地问,要不要我跟您一道?
老魏摇摇头。
老魏将车子开得很慢,他好像不敢开快似的,以至于在几个路口红绿灯转换时,他慢腾腾的速度引起了其他开车人的不满,不停地摁喇叭。要不是他的警车标志,不少人就要隔着车窗责骂他了。老魏充耳不闻,仍旧以他的速度开着。他把车停在了一家花店门口,买了一束百合,放在副驾驶座上,又一直往岭上的方向开去。
岭上的另一边是公墓,公墓下照例是殡仪馆。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市里为了防止死者家属抬着遗体闹到政府门前,发生群体性事件,早就做好了应对之策:一边火速将死者遗体强制运到殡仪馆,一边按照死者名单,分头联系做工作,争取在极短的时间将死者火化、安葬。因为黄小惠家里都是公职人员,所以安抚工作更是好做,老魏估计这个时候恐怕追悼会都已经在开了。
老魏赶到殡仪馆时,果真看见有两个厅都在分别进行追悼仪式,其中一个厅里正是黄小惠的灵堂。灵堂中央摆放着黄小惠的照片,她的神情依然是那种迷茫的、永远身心分离的样子。老魏觉得胸口一阵锐痛,在家属区那边他看见有两对老夫妇,想必是黄小惠的父母和公婆了,而一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中年人,泪水涟涟地,那一定是黄小惠的丈夫了。
老魏和黄小惠在一起时,并不怎么说起各自的家庭情况,好像两个人都不愿去触及,只是偶尔不经意地会透露出一点儿信息来。老魏约略知道黄小惠的丈夫姓李,是一位中学美术老师,其他的他从来也没有问过。有一次,他们说到了家庭这个词,老魏想对黄小惠说说自己的家庭,可是没等他说,黄小惠就打断说,你看过奥尼尔的一部话剧吗,叫《天边外》,里面那个女人说,人愿意过的生活永远在远方。老魏也就没说了,他只是能猜测出黄小惠在家庭生活中一定是不美满的,是怎么样的不美满,她不说,他也就不再追问。老魏毕竟是个男人,和黄小惠在一起,有时,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女人的体香,他不可能不心猿意马,但一碰到她的那双眼睛,看着她忧伤无助的样子,老魏也就冷静了下来,他想,就这样,也挺好。
老魏捧着百合花,在黄小惠的灵位前鞠了三个躬,放下花束,转身走了。临走,老魏看了一眼黄小惠的丈夫,他也看着老魏,老魏觉得他的眼光有点儿怪,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有点儿凌厉,有点儿阴冷,有点儿愤恨,又好像是空洞的什么也没有。老魏一时心里竟然有种慌突突的感觉,他扭了头就走。回去的路上,他把车开得很快,开到岭上山脚下时,他停下车,一个人沿着熟悉的山道,慢慢往山上爬,爬到他以前常和黄小惠去的那个山岭上,在那里,能听到松涛阵阵。
老魏坐在那块他们常坐的石头上,仿佛身边,还依偎着黄小惠,他对她说,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去艾城?偏偏选择了一辆晚班车?
老魏没听到回答,他在想,艾城值得一去的是一座寺庙,逢初一、十五去烧香敬佛的人特别多。老魏掏出手机一看,出事的当天正是农历十五,那么黄小惠是要去烧香了?坐夜班车去,从合城到艾城恰好三个小时,到了那里,第二天一早正是烧早香的时刻,她一定是计划好了,烧好香了还要回来,因为她还说好了,晚上要和他一起吃晚饭呢。
老魏听见松涛声呜咽一般,风渐渐大了,吹乱了他的头发。他默默地起身,回看了一眼坐过的石头、石头边的松树,还有远处山峦间的白云,就慢慢往山下走。
走到山脚下,老魏钻进车子,发动起来,他拨通了小余的电话,让小余查一查那辆爆炸车辆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切割回收。
小余很快回电,说车只是被拉到了车辆废旧回收公司,还没有动,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公司说要请个道士烧几刀纸才敢切割掉。
老魏说,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小余哦了一声,想问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等老魏赶到那辆爆炸的车前时,小余已经在车旁等着了。
老魏上了那辆破车,现在不能说是车了,只能说是一堆废铁,它已经面目全非,黑黄的铁色,扭曲的铁杆,张开的窗子,像一具巨大的铁骷髅。老魏在车上一寸寸扫描着。
小余说,师父,你发现新疑点了?
老魏过了片刻才说,昨天没上车看,我还是上来看看吧。
小余听见老魏的嗓音有点儿嘶哑,像一种鸟在风中的嘶鸣。他也跟着在车底板上搜寻。老魏来回走了一遍,忽然趴在前排的座位底下,拉出一个东西来,一个底座是筒状、上边被炸飞了类似于千斤顶形状的东西,老魏仔细看了看,又继续搜寻了一阵,然后,他拿着这一堆东西,叫来了汽车修理厂的高级技工。技工看看后说,这不是千斤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根据这款客车的型号判断,也不是车上原配的东西。
老魏带着这一堆零碎东西离开了那具铁骷髅。小余在车上兴奋地问,师父,那是什么呢?你发现线索了?
老魏淡淡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小余不明白老魏这个“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小余边开车边拿眼睛瞟着老魏,老魏却不再说话了,他好像很累,侧着头,倚着窗,一脸疲惫地看着窗外。这时,街上的灯火亮起来了,红红绿绿的灯光打在车玻璃上,又反射到老魏的脸上,老魏的脸像一张油画人像,不停地被涂抹上不同的油彩。
老魏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说了一句“不回去”,就又挂了,又倚在窗前成了油画人像。
小余正在和一个叫小翠的姑娘谈恋爱,小余喜欢带着小翠去影院看侦破电影,等待电影开场时,他们闲聊着。小余告诉了小翠他师父老魏的情况,说是师父对什么都看得开,也不大回家,不知道整天在想什么。小翠分析说,那你师父一定是属于家庭生活不幸者吧,人在家庭生活中不如意,在别的地方也就不愿意上进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了。小余说,也不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他破案是高手呢,只是,他好像总是和这个社会在暗中较劲,对,较劲。小余为自己找到的这个词高兴,小翠却搡了他一把,较什么劲啊,去,去,给我买袋爆米花。
小余要把车开回刑侦楼,老魏却指着路边的一家钟表店说,停一下,在那儿停一下。老魏抱着在车上搜寻来的那一堆零碎东西下了车,对小余说,你去约会小翠吧,明天早点儿上班。小余蹭蹭脚,迟疑着,老魏冲他挥挥手,进到钟表店里去了。
当老魏第二天一早走到黄局的办公室时,刑侦二队的队长方千来也在,坐在他们俩对面的是市报社的记者,正在采访客车爆炸案。黄局一边看着摆在桌子前的方千来写的那份报告,一边扭着脖子,仿佛脖颈子是一条出洞的蛇。黄局看见老魏的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忽然心血来潮说,你看,这是我们局的福尔摩斯,为了破案,一双眼睛都熬得跟兔子似的。对吧,老魏?
老魏笑了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方千来出来一下,有事单独说。
方千来出来听老魏说完后,又看着老魏手里拿着的东西说,你能确定?刚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他本来就是直接从局机关空降到二队当队长来的,有点儿占了老魏便宜的意味,再这样一问不是捅了老魏心尖上的马蜂窝吗。
老魏仍旧淡淡地说,基本可以确定不是漏油爆炸,而是人为的。老魏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扫了一眼旁边的绿廊,那两只黄斑鸟不知道这时在哪里。
方千来赶紧给黄局打电话。刚打完,他就对老魏说,黄局让我们去楼上。
楼上就是案情分析室。
刑侦二队的人又重新集合到会议室。老魏打开手里的硬皮纸袋,将那一堆零碎东西摊在桌上,然后一一拼凑起来。那些东西太零碎了,只能倒在桌子上,让人约略看出一个模样来。老魏又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一个模型图,这回,大家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定时爆破的装置。老魏说,我是晚上请教了钟表修理师傅才将它的定时系统搞清楚的,晚上又请人看了它的爆破系统,这两个系统设计得非常精巧,爆破程度非常高。不过,大概犯罪嫌疑人太讲究技术性了,对材料选用也很讲究,所以,给我们留下了爆炸残留碎片。
小余听得眼睛灼灼,他偷偷发了个信息给小翠,真牛,我的师父真牛!
黄局听完,扭了扭脖颈说,那这个案子就交老魏你来牵头办吧,你亲自点两三个人,没侦破之前,对外不要透露任何风声。
老魏明白黄局的心思,就是对外仍然说是案件已破,一方面好对上交代,另一方面也防止老百姓谣传。这样,案子破了,自然是大功一桩,万一案子没破,也没什么麻烦。他就点了小余、小陆两个。
一散会,小余就兴奋地拉着小陆,发动了那辆旧桑塔纳警车,对着老魏喊,师父,去哪里?仿佛嫌犯就在某个饭店里享受着最后的早餐,等着他们去捉拿归案似的。
老魏上了车说,去哪里?你们说去哪里?
小余和小陆面面相觑,不是有线索了吗?不都在师父您的手板心了吗?
老魏看看他们,说,不急,那个外国教练叫什么来着,施拉普纳?他对中国球员说,不知道球往哪里踢就往球门里踢,我们呐,不知道往哪儿去,就往事发地点去。
小余即刻将车驶上东湖路事发地点。大街上依然车来车往,几十个小时前,这里发生的惨痛已经看不出多少痕迹了;除了地上还隐约看见一些剧烈燃烧后留下的烟火印迹,绿化带上的花草被烤焦以外,一切都如鸟飞无踪。老魏在车上默默坐着,看看四周,然后掏出那张死者名单给小陆说,你们俩在这儿看看怎么办,你们的脑筋比我够用。我上午去看个展览,一个据说很有意思的美术展。老魏说着要跳下车,临着要下车的时候,他又返回车上,对小余说,你们想个思路,然后到展览馆来接我吧,中午我请你们吃鱼头。
老魏跳下车走了,剩下小余和小陆有点儿发愣,两个人相互看看。小陆说,算了,跟着师父吧,我们撵上他。
老魏听见身后喇叭响,回头看看是小余又跟上来了,他也就又跳上了车说,你们的本领就是跟踪我?
小余说,我们是想请示师父,是不是先查查这些挂了的人有没有仇人?从作案动机方面突破?
老魏说,可以啊,你们先想想办法嘛,我现在也没有头绪。回局里的路与展览馆是一个方向,小余将老魏送到展览馆后,才和小陆一起回到局里去查找死亡人员档案,着手外围调查。
回去的路上,小余对小陆说,老魏今天好像有点儿怪怪的。
小陆比小余的资格要老,他说,老光棍儿都是这样。
他不是有妻子吗?
有和没有一个样儿。小陆说,你不知道吗,他妻子是东市区的组织部部长,比老魏权力大多了,可老魏和她分居三年多了。
为什么呢?
谁知道为什么,可能跟两人地位反差太大有关吧。小陆说,听说老魏年轻时犯了个错误,要不然,可能也就升上去了。
小余很好奇地问,老魏是犯了什么错误?肯定不是经济错误,那是作风问题?
小陆哈哈笑着说,那个错犯得窝囊。那时不是要求干部要下去挂职吗,老魏作为培养对象也被下派到一个乡镇挂职,听说回来就要提拔的。到了那个镇里,就遇到一个案子,有个老农的女儿是个智障,被人强奸怀孕了,老农认为邻居有嫌疑,就去派出所报告。老魏,那时还是小魏,接了案,他去了解了一番,对老农说,没有证据,不能立案,让老农不要乱说。结果报案当天,那个邻居溜走了,老农认为老魏没有认真侦查就认定没有证据,肯定是收了邻居的好处,向邻居通风报信,致使邻居逃跑。不久,老农的女儿肚子越来越大,镇计生办的人做通工作,将智障女带到镇卫生院做引产手术,老农跟过去一看,老魏带着两个民警站在那里,一直监督手术施行。老农更加生气了,他认为一定是老魏帮助邻居销毁最后的证据。于是,一气之下,就拎了一桶汽油到派出所门前自焚。结果,老头儿烧得一身伤,老魏也受到处分,提拔没戏,连公职都差点儿开除了。后来,才知道老魏当时不是不负责,他是考虑到嫌疑人比较狡猾,便决定在暗中侦查,哪想老农自己先在村里四处嚷嚷,吓跑了嫌疑人。老魏为了保护最后的证据,防止嫌疑人做手脚,他才特地带着民警值守着,将证据也就是智障女引产下来的胚胎立马保管封存起来,送到了市局法医室。但因为老农自焚事件被媒体报道后,影响太大,局里根本听不得任何解释,只要息事宁人,不由分说便处分了老魏。后来事情虽然弄清楚了,那个嫌疑人也被抓捕回来了,但谁也不会去为他平反了,老魏从此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了哦。
不长眼睛啊,小陆猛地一打方向盘,冲着斜穿到路上的行人骂道,一步错,步步错啊。
小余不知怎么脑海里又浮现出老魏倚在车窗边看着满城灯火的那种落寞的神情来。
老魏一走进展览馆,就看见几位“鸡毛”兄弟在馆里晃来晃去。这次展览策展人之一也是位“鸡毛”,所以大家早早都接到了请柬,也都赶过来看看。诗人策展到底有些不一样,老魏看见了一些雕塑,一些绘画,有的还挺前卫的。有一件雕塑作品是一排秦始皇兵马俑的模样,但高额大眼的秦朝士兵的人头被换成白面小生,站成一排,瞪着一双温柔而无辜的眼睛看着这世界,不少参观者与“他们”合影。老魏避开了人群和“他们”,像一条离群的鱼,一个人往展馆深处游。
再往里走,他在一个展位前站住了,展位前就他一个人。那是一座用塑料堆积成的山,显得很突兀,山的半山腰是一个山洞,山洞里好像不断地飘出一缕缕烟云。
老魏再走近了看,才发现,那烟云其实不是从洞里飘出来的,而是固定的一团白色絮状物,但是作者利用了光电技术,让它看起来真的如一团团灵动的白云不停地升腾。
老魏看着那山那云,忽然,那山或者说那朵云说话了:你好!
老魏睁大眼睛,再仔细看,那朵云又说了一句:你好!他终于听清了,是假山下面放了声控设备,一有人走动,它就会发出声音——
你好!我是一朵云,我是一朵白云!
白云的声音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喑哑,有点儿像自言自语,又有点儿像一个人向一个陌生人倾诉着:你好!我是一朵白云……我是一朵孤独的白云……我很高兴我是一朵白云……我生来就是一朵白云……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就在这个山里待了几千几万年了……
老魏痴痴地站在这山这云前,他迷上了这座山这朵云,他一遍遍地倾听着白云的倾诉,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朵云,一朵一辈子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就在这个山里待了几千几万年的白云。
直到小余打他的手机,告诉他,他和小陆已经在展览馆门口来接他了,他才站起来,再看看那张展览说明,上面的标识挺简单——
类别:装置艺术
名称:岭上多白云
作者:李立成
老魏对合城的美术界不熟悉,不知道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别的“鸡毛”们打了个招呼就先走出来了。
小余和小陆的工作效率很高,他们在鱼头馆坐下时,趁着鱼头汤中的豆腐尚在锅中翻腾,便把九位死者的资料一一汇报: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仇人,而且这九个人的身份、年龄都不同,更像是一次偶发的爆炸导致的。
老魏听着他们的介绍,想了想说,那你们俩掉转方向到东湖路出事地点去。
小余说,可我们已经查过几次了,那里已经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啊。
老魏说,你可以想象一下,若是你是一个蓄意作案的人,是不是会选择一个地方先蹲伏下来,事发后,是不是也会观察爆炸后的情况?那什么地方满足这两个条件呢?
小余和小陆拍拍大腿,旅馆啊!
对,老魏说,就去事发地点周边的旅馆查一查,看看找不找得到疑点。
小余和小陆仿佛被打了针鸡血,嚷嚷着让服务员赶快上菜,他们迫不及待要赶到旅馆去调查。
老魏反倒不急,劝着他们,不急,不急,喝碗鱼头汤,你看这鱼汤煮到家了,奶一样白啊,又鲜又香!
爆炸案是在周二发生的,现在已经是周六了,老魏让小余和小陆继续去盘查旅馆,自己则又去了一次岭上。他是坐公交去的,以前和黄小惠去爬岭上,他们都是坐着公交往返。有一次,老魏恰好办案回来,老魏就开着车,和黄小惠一起去岭上。但黄小惠却说,这感觉很不好,还是坐公交好。老魏便觉得黄小惠的感觉太细微,细微得就像一个诗人。可惜黄小惠不写诗,要是她也写诗可能会写出很好的诗来。后来,他们就一直坐公交,老魏慢慢体会到黄小惠所说的那种感觉来:他们坐在一起,彼此可以不时地对视,可以轻轻地握着手,却又坐在众人的中间,像是一场逃离,像是狂欢中的孤独,这很好。
一个人的孤独和两个人在一起时的孤独是不一样的。坐在松树下的那块大石头上,老魏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件装置艺术。“你好,我是一朵白云!”那朵孤独的白云好像又在诉说。老魏这样想着的时候,接到了小余打来的电话,小余兴奋地说,有线索了,师父,有重大线索了。
这一次的庆功会开得非常隆重,在市里最大的南湖大酒店举行,市政法委书记亲自为局里授匾,所有参与破案的人员记功一次,会后的酒会上,黄局唱了一首“花篮里花儿香”,当唱到“鲜花送模范”时,他环视了一周,却没有发现老魏。
这个案子一旦找到了突破口,比原先设想的要简单多了。小余和小陆着手对事发地点周边旅馆进行排查,这一查,一个嫌疑人就浮出了水面,这个人叫胡明乐,外号“胡子”,长了一脸络腮胡。他是事发当天晚上八点多入住到东湖路附近这家私人小旅馆,第二天早上服务员敲门时,他人已经走了。老魏亲自到那家旅馆看了看,来到胡明乐先前住过的那间房子,在三楼。果然,从三楼上这间房的窗口能便利地观察到东湖路上的情景,尤其是那辆夜班车的停靠点更是直对窗口。
随后,他们再次找到了幸存的司机,司机猛地拍脑袋说,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那天,他拎着个蛇皮袋,上了车,把袋子放在前面一个座位下面,等车子要开时,他突然说肚子疼要下车方便一下,我们等了他十多分钟,也没等到他上来。后来,砰的一声响,把我的头都炸晕了,我到现在都听不得大一点儿的声音哦,一听到,我就要吐。我儿子那天在家里打破了一只碗,我的妈妈呀,我抱着马桶吐了一下午。司机是个话痨,小余没等他说完,就对老魏说,师父,你看,这不更确定了!
老魏把整个过程向方千来和黄局汇报后,又依次向上汇报到市局,最后形成一个意见,一方面抓紧侦破,在对外宣传上,就说当时之所以急于宣布是漏油事故,主要是为了麻痹嫌疑人利于破案。这个说法还真是巧妙,老魏当时就笑了,对小余说,领导就是有智慧。
经过调查,胡明乐就是本市西市区人,三十二岁,无业游民。但案情基本清楚后,却怎么也找不到胡明乐这个人了。老魏的意见是再等等,但市里已经等不及了,便将胡明乐作为网上一级通缉嫌疑人全国通缉,然后召开庆功会,邀请了市内外主要媒体公布侦破经过。本来这事的前后经过都是要由主办案件的老魏来说的,老魏却突然请假,说是又得了重感冒并发症,于是,所有接受记者采访都是黄局与方千来出面,小余和小陆作为专案警员做细节上的补充。来的记者多了,复述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细节黄局都记得牢靠了,干脆就自己一个人介绍了,黄局的口才不错,讲得绘声绘色。这一串报道出来后,就像给公安局的大门口挂上了一串大红灯笼,昔日在老百姓眼中黯淡的形象一下子鲜亮起来,全局上上下下都很高兴。
小余更高兴,他拿着报纸上的整版特写报道让小翠领着,去见了她父母。小余对未来的岳父岳母详细说了侦破过程,自己又是主要参与者,自信心一下子高涨,表现堪称完美,小翠也目光放电。吃过饭后,小翠跟着他到了住处,小余就把该办的事儿都顺利地办了。
庆功会召开时,一派和谐的气氛下,黄局一再让方千来打电话给老魏,让老魏参加领奖,老魏还是没来,说是病没好,走路打飘飘。
老魏没来,黄局总是心里不太踏实,歌也唱了,酒也醒了些,他给老魏打电话,说明天到医院去看望他。
老魏在电话那头照旧是懒散地,嗓子干干地说,不用了,要是领导关心,他就明天送上门来给领导看望一下,随后就挂了。黄局料定老魏不是生病,而是不愿意来领奖。是不是在报道中没有突出他老魏的个人事迹?黄局心里这样想着,随后,也就生气了,不就是一个普通警员吗,拿什么俏?他继续让服务员拿比尔来,比尔,比尔。黄局早年读的并不是警校,而是师专的外语专业,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外语来,他一说比尔,大家就知道他今天晚上是要畅饮啤酒了。
第二天,黄局和老魏见面了,不过,见面地点却在南城郊区。
南城靠近一个大的淡水湖,因此水塘多,一个水泊接着一个水泊,有的靠近公路的就被挖成了鱼塘;离公路远,交通不便的,就成了野塘。这两年因为水产不景气,本地养鱼户锐减,养鱼塘也多荒废了,所以这里成了野钓的好地方。一到双休日,人们骑了摩托车或开了小车,在这里消磨一天,虽然没有大鱼,但野生的一指长的黄颡鱼多。黄颡鱼烧豆腐味道很好,钓的人也就乐此不疲。水泊里的水是野水,也不知道深浅,却从没有出过安全事故,没想到这次,却有个钓鱼的淹死了。
老魏赶到渔塘边时,黄局已经在那里扭动脖颈了。他再看看死者,脸上糊了一脸泥,法医正在检查身体。老魏看了看水泊子。这个水泊相对来说不小,水也较深,岸边长着一丛丛的野菖蒲和芦苇,估计四野无人的时候,一定有小小的翠鸟会在水面上飞掠而过。这地方也偏僻,要经过一个横断的沼泽地才能到达,一般人是不会到这里来钓鱼的。报案的是个郊区的菜农,他说他是来挖菖蒲的,要不然老死也不到这地方来。他的孙子身上长了奇怪的疹子,怎么也治不好,有人告诉他偏方,说是要用新鲜菖蒲根煎水洗澡,他就来挖了。本来别的地方也可以挖得到,但见这里的长得好,想必药效也好些,就穿了长筒胶靴过来挖,谁叫他只有一个宝贝孙子呢。哪想到,挖了几根,停下来往塘中间看去,竟然有个死人浮在水上,肚子胀得老大的,哎呀,吓死我了,晦气,晦气哟。
法医已经把死者的脸上清洗了一下,老魏眉头一动,他对小余说,这不是那个胡明乐吗?
小余看了一下,说,真是他。
这么一喊,其他人都聚拢了过来。黄局说,奶奶的,害我们找得好苦——这家伙原来是躲到这里来寻开心了,死了活该——我们那案子也更好结了。
法医说,从死者的尸体看,这家伙是在电鱼时被电击落水致死的,他手上握着的正是电鱼器的控制杆,只是电瓶没有找到。
于是又请了几个附近的渔民穿了齐胸的防水衣,在泥塘里摸索,果然摸到了一台电瓶。这也符合现实逻辑,像胡明乐这样的无业游民,哪里有耐心去一条条地钓鱼呢,电鱼多快呀,只可惜这家伙鱼没电死,却失足把自己电死了。
老魏看见那台电瓶以及死者身边的电鱼器的控制杆,忽然有了兴趣。他走过去,看看电鱼器的装置,像这样的电器是不准许正规企业生产的,一般都是个人买来零件装配,老魏让小余记下那台电瓶以及控制杆的型号。
小余疑惑地看着老魏,老魏却不看他,眼睛望向远处的水泊。初秋,太阳出来了,大大小小的水面在阳光照射下,有一丝丝的水汽蒸腾,那些芦苇、茭白、菖蒲、蓼草在水汽中变得影影绰绰的。
在回局里的路上,老魏一直沉默不语。小余问他,师父,这个胡明乐死得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啊?
老魏说,怎么不对劲呢?
小余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不对劲,我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我只晓得你肯定觉得不对劲,要不,你不会让我抄下那些电鱼器的型号什么的。
老魏微微一笑说,是吗,那你愿不愿意继续查一查?
小余不解地看着他,怎么叫愿不愿意?
老魏说,这个案子看来不能再反复了,再反复,头头们肯定会不耐烦的,认为我们无事生非啊。不过这个案子确实有疑点,我查了一下,这个胡明乐读初中起就在外混世界,根本就没有学习过电力装置等,他怎么能制造出那么精巧的定时爆炸物来?我刚看了看那个电鱼器,明显是使用了瞬时升压系统,一般的电鱼器电压不高,对人基本不构成致命威胁,另外,胡明乐的触电点在后背,而不是在身前部位。
小余说,那他是被杀的?
老魏说,可以往这方面推断。
小余说,那……
老魏把头扭向了窗外,说怕是局里不让我们查下去啊。
小余一下子来了劲,说,我们私下查查吧,师父,查个水落石出了,到时不就好说了?
老魏看着小余兴奋的样子,心里感慨,年轻人一定是看多了好莱坞大片,那片中的英雄警察总是忍辱负重私下去揭露黑幕终于成功的。老魏说,好,那我们就先不汇报。他这样说着,又特意加了一句,注意保密。
小余果真如老魏所料,挺起了胸严肃地说,我保证。
老魏说,那好,接下来从哪里入手你应该知道吧,你先去查访,我今天回家去一趟。
老魏并不是回到自己的家,他知道这个时候回家,他的法定意义上的妻子正在外面的某个会议室里,不是开会就是在调研,不是做领导讲话,就是听领导讲话。儿子上了寄宿学校,一个学期也只回来几次,他回去只会看见家中的大金鱼缸里,几只金鱼在偌大的空间里浮游。这样的家他有些怕回,老魏是回到自己的父母家中。
父母七十多岁了,虽然一辈子普普通通,但也算一辈子平平安安地走到老年了。两个人都是工厂退休的,区别在于,老头儿是厂子弟学校教师,而老太太是车间工人。老头儿退休后闲得慌,就在公园的大合唱中找到了感觉。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认真地用大白纸抄了乐谱,挂在公园的树枝上,和一帮老年人练大合唱,练得很认真,比上班还守时。本来这是件好事,但让它变成了坏事,据老太太说,是老头儿迷上了一个女领唱,他和该女领唱成天腻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了。白天在一起不算,吃过晚饭后两个人还要打电话,说个不休,哪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老太太慌了,她天天在家揪着老头儿,老头儿也是个倔脾气,他坚持说他每天都是和女领唱一起说合唱的事儿,老太太再要闹他就跳楼得了。这半年多来,这事儿就没有个消停。老魏也去调解过几次,但两个老人哪个都得罪不得,老魏每次都是落荒而逃。他后来也暗中跟踪过父亲,让他吃惊的是,父亲真和那个女领唱有着那种关系。他们还经常约会,父亲在那个比他小五岁的领唱面前,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乖巧、听话,一切围着她转。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对谁有过那样的柔情啊,父亲性格粗暴,小时候,老魏挨打是家常便饭。他和姐姐两个人,常常晚上做好作业睡在床上了,忽然门外传来父亲的脚步声,于是被窝掀起,也不说明原因,两个人就要挨一顿暴打。有一次,母亲为他们姐弟俩各买了一双新胶靴,这在当时还是很时尚的,小孩子们梦寐以求的,姐弟俩穿着在院子里走,父亲进来了,不知道哪里看不舒服了,于是,硬要他们脱下来,拿起斧头,把两双新胶靴剁了个五马分尸。可是,和女领唱在一起,他的眼神里流淌着的都是柔情蜜意,比蜂蜜还甜。
老魏没把自己的侦查情况对母亲说,他也约略知道母亲年轻时好像对一个男人好,但好到什么程度,怎么好的,他却不太清楚。那么,母亲这一辈子是不是就没有爱过父亲?父亲是不是也知道母亲不在乎他,所以才那么暴躁,到老了还要报复一下?或者,父亲是真的找到爱的感觉,在那个领唱那里?老魏理不清这些,他就尽量躲着他们。
但这天躲不过去了,老太太从早上五点就打电话给老魏,老太太在电话里说,不要脸的老头子,昨晚上和我吵了一晚上,刚才天不亮就走了,他又到那个骚女人家里去了。这个不要脸的老头子,退休金全填了那个骚女人的肉窟窿了!你一定要回来,把他找回来,你要是不把他找回来,我也不活了,我也活够了!
老太太哭哭啼啼的,隔二十多分钟就打一次电话,老魏只好从南城郊区直接赶了过来。
一见到面,老魏大吃一惊,老母亲蓬头垢面,呆坐在沙发上哭泣。她说,你爸爸要跟我离婚,他铁了心要跟我离婚,我服侍了他一辈子,没想到临了他把我一脚踹了。
老魏说,他跟你明说了离婚?
老太太说,我刚才又打电话给他,他就一句话,我不能管他,再管他,他就离婚。你说这个没良心的!
老魏只好一边安慰老太太,一边试着打电话给父亲,劝劝他。电话接通后,老头儿倒也直接,他说,你不要管我,你妈不满我一辈子了,我就顺了她的心遂了她的愿,我一辈子只剩下这一点儿时间了,我就不能和一个能听我说说话的人在一起说说话?
老魏在电话里吱吱唔唔着,回头这边对老太太说,父亲是一时说气话,他怎么可能抛下你呢?我一早上过来早饭还没吃呢,这里有什么吃的?
老魏这一招立即见效,听说儿子没吃早饭,老太太赶紧抹抹眼泪,到厨房忙活去了。
老魏在沙发上坐下,看看房间的四壁,这套房子父母住了几十年了,墙壁已在岁月的浸泡中呈现出古董文物上才有的包浆似的东西。挂在西墙上的一面相框里,是老两口的一些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大大小小的像排黑板报一样排满了。老魏抬眼望去,父亲和母亲年轻时还都算英俊漂亮,可是让老魏吃惊的是,这些照片中,竟然没有一张父母的合影,甚至连全家福也没有;也并不是没有照相,有父亲或母亲带着他们兄弟姐妹照的,就是没有父母两个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上的相片。窗外的阳光透过西边打在相框上,老魏心里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疲惫感,他闭上了眼睛,听着隔壁厨房里响着炒菜的嗞嗞声。
明黄的阳光下,老魏想就这样一直坐在沙发上,他不想起来,可是,小余的电话却来了。小余在电话里说,师父,我去咨询了一下,那个电鱼器确实被特意改装过。
老魏闭着眼,问道,就这个情况?
小余说,还有呢,我查了胡明乐生前的手机通话记录,事发前通话最多的有一个号码很可疑,现已经查明了,那人姓李,叫李立成。
老魏睁开眼,阳光的芒刺刺得他几乎要流下眼泪。他说,那个李立成是不是市七中的美术教师?
小余惊讶地说,师父,你原来早调查了的啊。
老魏半晌不语,小余在电话里大声问,师父,师父,是不是要传讯李立成?
老魏虚弱地说,暂时不要动,也不要对任何人说。一定。
老魏又病了,他让小余代他请假,小余问那个案子是不是再做侦查?老魏告诉他,暂时停了,等他休息好再说。小余不明白老魏为什么要那样安排,按道理,距案发时间越短,犯罪证据就越好掌握,老魏这次为什么又不着急了呢?但疑惑归疑惑,小余也就听从了老魏的安排。况且,这时局里在准备全市市直机关单位迎国庆篮球赛,小余作为公安局代表队的队员,被抽去每天参加集训,这事儿也就暂时搁下。
转眼就到了国庆节,街道上张灯结彩,鲜花满城,老魏逛街一样,在街道上走走看看,随后,敲开了一个叫杏林花园小区的某一幢楼302室的房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留着一头艺术家的长头发,他看了看老魏,忽然微笑了,说,你终于来了。
老魏觉得他笑得很妩媚,像古时仕女画上的女人那样莞尔。老魏说,你觉得我来迟了?
长头发说,不算迟,你来做什么?逮捕我吗?
老魏说,你算准我不会逮捕你。
长头发又妩媚地笑了,摊开了两手。
老魏说,我知道你是个同志,可是你既然不爱她,为什么又要与她结婚呢?结了婚为何又不愿意离婚呢?既然不离,为什么又要置她于死地呢?
长头发说,是的,我是不爱任何女人,但我不能容忍任何男人动我这个名义上的女人!
老魏说,于是,你就让胡明乐替你作案,然后又借机除掉了胡明乐,可惜,你还是被发现了,画家先生。
长头发说,在殡仪馆看见你,我就知道我将要被发现。可是,你敢动我吗?我已经将你和黄小惠所有的通话记录打印出来了。我统计了,你们平均一天五个短信,有时通话时长五十分钟,这意味着什么呢?长头发笑着把长发一偏,瞪着老魏。
老魏的手插在口袋里,他看着长头发,再次打量着这个屋子,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座不知用什么材料塑成的假山,山的半山腰是一个山洞,山洞里好像不断地飘出一缕烟云。
老魏看着那山那云,伸手在假山左边的一个隐蔽处按了一下,那山或者说那朵云说话了:你好!
那朵云又说了一句:你好!你好!我是一朵云,我是一朵白云!
白云的声音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喑哑,有点儿像自言自语,又有点儿像一个人向一个陌生人倾诉着:你好!我是一朵白云……我是一朵孤独的白云……我很高兴我是一朵白云……我生来就是一朵白云……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就在这个山里待了几千几万年了……
老魏搬着这座假山往外走。
小余在球场上很卖力,他左冲右突,运球、快跑、上篮,一副拼命三郎的模样,这都是因为小翠在场外看着他。等他汗水淋漓地从场上下来,小翠急急地拉着他,手里拿着小余的手机说,你师父来短信了。
小余看看短信:打球结束后,请速到岭上山顶,由阳春坞往上走,经绣春亭,左拐,一直往前,尽头有棵松树。
小余拉着小翠就走。
天色已近黄昏,小余拉着小翠走到老魏指定的地点时,山峦外的那轮夕阳显得大而红,为山林蒙上了一层光,那光很黏稠,仿佛在那棵松树上流淌。小余一眼看见松树下有块大石头,大石头上放着一叠衣服,衣服上放着一顶帽子。小余心里一沉,那是老魏的警服与警帽。他赶紧走上前,衣服后面放着一座假山,山的半山腰是一个山洞,山洞里好像不断地飘出一缕烟云。他往前走近了,假山忽然说话:
你好,小余,我是老魏,你听到这座山说话的时候,我已经从另一边下山了,我也再不是一名警察了,我将到南边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警服下面放着爆炸案侦破详细报告,就交给你吧。下面的一段话是一个艺术装置,我希望你能保留它。
随着沙沙沙的声音,不一会儿,那山洞的白云里传出了另一种腔调的声音,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喑哑,有点儿像自言自语,又有点儿像一个人向一个陌生人倾诉着:你好!我是一朵白云……我是一朵孤独的白云……我很高兴我是一朵白云……我生来就是一朵白云……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就在这个山里待了几千几万年了……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余同友 期刊:《啄木鸟》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