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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非常承诺(长篇小说连载)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09-26 21:38:31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弗里德里希·尼采

第一章暗夜之花

“你个白痴!”郑航知道搞砸了。

他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暴踢警车的轮胎。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回头望着商场,玻璃门后装着一部磁卡电话。一个保安员抖抖索索地站在电话机后面,面露讥笑。郑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几步跳上台阶,一把推开商场大门。保安员退开几步,郑航没有理他,拿起电话拨了110,接通指挥中心。他告诉女接警员他已到达报警商场,然后向她描述了最新了解到的抢劫嫌疑人的情况。

“别挂,”接警员说,“关局长要跟你说话。”

“我得去保护现场……”在想出办法打开车门拿出相应装备前,郑航不愿跟领导通话。警笛仍在尖啸,他怕关局长会听到,然后问他为什么扰民。

“增援人员很快赶到。”接警员说,“等等,关局长来了。”

听筒里传来关西的声音:“小郑,保护好犯罪现场,嫌疑人在店里碰过的东西,在现场勘查人员赶到之前,谁也不要碰。”

郑航把话筒扣在自己肩膀上,扭头问保安员:“劫匪在店里时有没有碰过其他东西?”

“有。”保安员的嗓门挺大,表情和刚才一样带着点儿讥笑,“抢劫前,他打过磁卡电话,可能是打给同伙的。”

郑航瞪大了眼睛,指了指手里的话筒:“这个电话?”

保安员耸了耸肩:“这里没有第二部电话。”

天哪……这简直是场噩梦。该怎么去跟领导汇报?难道要告诉领导,自己破坏了抢劫案中最有价值的证据?门外传来停车声,第一批支援人员到了。派出所的刑警阳阳远远就跟郑航打招呼,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有什么发现吗,郑所长?”

郑航拉住阳阳的臂膀:“先帮我个忙,我把钥匙锁在车里了,还有我的装备,不穿戴装备执勤是要扣分的。还有,我用商场的电话向指挥中心做了汇报,保安员却告诉我说嫌疑人用过这个电话。痕检技术员会发现我的指纹盖在嫌疑人的指纹上面,这可怎么办呢?”

“别着急,有我呢。”阳阳一把将电话抢在手里,整个手掌覆盖住郑航捏过的地方。

“你在干什么?”郑航大吃一惊。

阳阳将话筒挂上:“不要再动,痕捡员也许还能发现几个嫌疑人的指纹。你要再动,可能真的把证据都毁了。”

郑航依旧不安:“如果局长知道我们这么办案,一定会把我们发配到最偏远的乡里去。”

“没人知道你干了什么。电话是我打的,上面有我的指纹,如果仍然验出你的指纹,那是你制止我打电话时留下的。”说着,阳阳来到警车前,透过窗子往里瞧了瞧。不仅警灯和警笛没有关掉,而且引擎还在转动,车钥匙挂在点火开关上,郑航的手机、对讲机和警用装备都放在副驾驶位置上。他回到自己的车上,取出一个工具包,里面装着一套撬锁工具,不到五分钟时间,郑航的车门就被打开了。他探身进去,总算关上了警笛和警灯。

“我是指挥中心,南正街发现目标……”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响了。两人迅速上车,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再次响起。阳阳开车,郑航整了整腰带上的装备,拿出手枪试了试。

前方也传来警报声,接着是扩音器里的喝令声:“警察,停车!”听起来像刑警大队长齐胜的声音。看来齐胜已与目标狭路相逢。目标驾驶着一辆改装过的路虎,全副防弹玻璃。以前的训练是用多辆警车将目标逼停,然后喊话让目标下车。不过,那只是警察的一厢情愿。

“停车!”对面的警车再次发出命令。但显然,目标并不想乖乖投降。郑航和阳阳没有听到尖厉的刹车声,而是发动机的咆哮。警车只是捷达,路虎完全可以直接将它撞翻。

“各路人员注意,不要硬碰。”对讲机里传出关西的声音。

阳阳猛踩油门,方向一打,蓝白相间的警车突然调头,车尾一摆,呈五十度角指向路口。与此同时,又一辆警车出现在他们右侧,挡住了另半边车道。电光石火间,路虎压了过来。郑航松开安全带,一把推开车门,举起手枪,瞄准路虎硕大的前轮。嫌疑人终于刹车,轮胎与地面强烈摩擦,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焦臭的橡胶味。路虎距离他们的捷达不到二十米。

“警察,打开车门,举起双手,下车!”右侧的警车喇叭里传出齐胜威严的声音。转瞬间,前后左右一下拥簇了五六辆警车,车窗车门上全都架着黑洞洞的枪口。

路虎一动不动。车门没有打开,贴了黑膜的窗户也没有落下。除了恐怖因子四处弥漫,一切都像凝滞了似的。虽然天气凉爽,汗水仍悄悄地从郑航的额际滑落,让他感觉眼角一阵酸涩。

“把四扇窗户全部放下!”齐胜再次命令,“交出武器,举起双手!”

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路虎驾驶座的窗户终于缓缓落下。从郑航的角度望过去,路灯光在司机头部映成一个光圈,勉强可以看到司机黝黑的头发。司机似乎已经听话地把手举了起来。

“用你的左手取下车钥匙……”齐胜喊话的目标一直是司机,因为司机掌握着逃窜的主动权。接下来,司机会被命令将车钥匙扔到车窗外,然后打开车门,举起双手,缓缓下车。下车后,他必须原地转三百六十度,以便让警方看清楚他身上有没有武器。如果是冬天,还会要求他把外套敞开。最后,警方会命令他双手抱头,跪在地上。这都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程序。走过这些程序,刑警们便会一拥而上。

不过,这位司机并不懂得这些程序。车窗放下后,他的双手一直举着,没有取下车钥匙。齐胜再次命令:“用左手把车钥匙取下来!”

“见鬼!”阳阳在旁边抱怨着,脸上也是汗如雨下。他把身子往窗外探出一半,手里的冲锋枪架在放下玻璃的车窗上。

司机的左手终于放了下去,阳阳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惊叫:“枪!车上有枪……”

“砰砰砰……”是自动步枪或者冲锋枪,一片火花呈扇形洒向郑航和齐胜的警车。郑航赶忙低下身,钻出车外,用车门作掩护迅速还击。

“阳阳,开枪!”郑航趁更换弹夹的工夫向同伴喊道,但接下来,他并没有听到微冲开火的声音。他转过身,阳阳已经躺倒在警车左侧的柏油马路上,冲锋枪还挂在车窗上……

半个小时后,公安局指挥中心会议室。关西笑眯眯地看着疲惫不堪的下属。整日虎着脸的局长破天荒地笑了,这可不是好兆头。“这是演戏、演习,还是考核?谁来给我说说。”

大家都低着头,没人敢吭声。半晌,齐胜站起来说:“是我没组织好,我请求处分。”

“你的处分少不了!”关西突然变了脸,“别急着承担责任,先说说,第一个错误?”

郑航主动站起来:“我处警没经验。”

“哈,郑所长?”

“副所长……”郑航不好意思地纠正。

“可你眼睛盯着所长位置。”关西嘲弄地说,“你太着急弄到这个位置了,连警车钥匙都来不及拔。”

郑航低下头:“我搞砸了……”

“哼!”关西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我们重点来谈谈堵截。”

“掩护的冲锋枪开始一直没响。”齐胜说。

阳阳委屈地看着齐胜:“背带卡进了门拉手里,我想从外面把它取下来,结果……”

“结果嫌犯的枪响了,打中了你。第二个问题呢?”

“郑航没有及时救搭档。”

听到这话,关西眼睛亮了。减少牺牲,安全第一已写进警务条例。“不错,郑航和阳阳,你们一起处警,一起参与追捕堵截,居然那么长时间都没发现自己的搭档中弹了?”

郑航嗫嚅道:“我当时正在还击,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

“好一个‘回过神来,如果是实战,你的搭档已经听不到这么经典的话了。我知道你们很在意抓捕的成功,可你们在关注嫌犯时,也要关注一下身边的搭档。现场的一切都应该是你们关注的对象。你的搭档犯了错误,如果你不能帮着他弥补,那就是你的错。因为搭档犯错,挨了枪子,你失去了搭档,就失去了掩护和依托,你也得挨枪子。这是连锁反应,因为你们两人挨了枪子,可能会导致整场堵截失利。还有,你怎么能让自己的搭档躺在地上,躺在敌人的枪口下面呢?发现搭档倒地之后,你就拿着搭档的枪去扫射轮胎,却让搭档暴露在外面!你能确定他死了吗?即使死了,你就不能把他拖到车后面吗,那是你的搭档啊!”

郑航呆呆地看着局长,放弃了辩解。阳阳在处警时帮了他,但他不能一味地要求阳阳在所有事情上都帮着他。

“第三个问题?”关西冷冷地问。

看看一直没人搭腔,坐在关西旁边的副局长贾诚说:“没有第一时间控制住嫌犯的车辆。”

“对。你们逼停了嫌犯的车,却没能把它控制住。”关西盯着齐胜,“你不会说我没教你吧?”

“应该首先打爆汽车轮胎……”齐胜低声回答。

过山车爬起来,跌下去,爬起来,跌下去,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郑航紧紧地抓住扶手,兴奋得大叫起来。往常,爸爸总是很忙很忙,今天,爸爸终于带着他坐过山车啦,他太高兴了。过山车在加速,升到最高处,然后又冲下来,似乎就要将他甩出去。他回头寻找爸爸,可爸爸不见了,接着,他听到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呼喊,是爸爸……

“爸爸,爸爸!”他喊着,却听不到回答。惊恐之下,他决定跳下过山车去找爸爸,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衣服与过山车连在一起。他要去找爸爸,他拼命地挣扎,终于从过山车上滚了下来。可爸爸在哪儿?

右侧有一栋办公楼,楼里透出一丝亮光。爸爸最喜欢加班,总是待在办公楼里。他进入黑暗的门厅,沿着过道,朝有亮光的地方走去。他看到一股红色的液体从亮灯的办公室门缝下面流出来。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液体又浓又粘,还热乎乎的。他撞开门,爸爸横卧在地板上,脸朝着他,眼睛睁着……

郑航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失声喊道:“爸爸——”

他大口地喘着气,环顾四周,一片漆黑之中,他伸手一阵乱摸,打开了床边的灯。这是自己的家,姨妈姚琴买的被子被揉成了一团,除了鞋,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床边的闹钟显示时间是凌晨五点二十六分。他闭上眼睛,回忆着梦中出现的景象——他从门厅进去,进入一个亮着灯的房间,窗户朝大街开着。爸爸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在头下淤积……他知道那不是梦,那是记忆。

郑航甩掉被子,走进狭小的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为了这场考核,他准备了一个多月,却没想到是现在这个结果。

3月的时候,分局向市公安局政治部呈报方案,提出科以上干部全部通过竞争上岗选拔,竞争项目包括公安法制知识考试、三项技能比武和查缉实战考核。方案一出,局里的学习和训练气氛顿时浓烈起来。接着,政治部公布了竞争上岗的七个职位,除了一名党委成员,其余六个职位只要是副所长以上干部都可以参加竞争。

郑航是符合条件的人选之一。他入警六年,担任派出所副所长两年,虽然所长徐放只让他管理所里的吃喝拉撒,协助分管社区警务,但他十分渴望能当一个破案的刑警。他向徐放提过,徐放只一句“你以为犯人那么好伺候”,便没了下文。父亲郑平担任刑侦大队长时,徐放是刑侦中队长,看着郑航长大,看着他当上警察,然后又向局里要求派郑航来城矶派出所给自己当副手,对郑航的关照无微不至,但就是不让他抓刑侦、抓治安,个中缘由他不说郑航心里也明白。

竞岗方案出来后,徐放让郑航报名竞聘人口管理大队教导员。这是个热门职位,许多偏僻点儿的派出所教导员、所长都盯着这个位置呢。但郑航不稀罕,他要竞聘派出所所长,原因很简单,当警察就得破案抓人,自己学的就是刑侦,就是要从基层领导做起,学会独当一面。意见无法达成一致,徐放便把矛盾交到郑航的姨妈姚琴手里。在市人大担任副主任的姚琴坚决赞成徐放的意见,最后还补充一句:“最好不去参加什么竞聘,在徐放手下做事就挺好。”

尽管姨妈是郑航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郑航并不是事事都听她的。姚琴在机关大院里待得太久了,牺牲奉献这些字眼儿对她来说太抽象,姐夫郑平的死已经让她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将外甥放到侦查破案的岗位上去。只有发小庄枫极力鼓动他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庄枫当初和郑航一起报名参警,却在半道被刷了下来,但依然对警察这个职业心向往之。现在他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最善于分析评估。他认为郑航还是很有竞争力的。不过,庄枫也提醒他,官场上的竞争,凭实力,也要凭关系。他让郑航做好两件事:一是增强竞争实力,二是把关键的关系搞定。

窗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口令声,一听就知道是新警开始训练了。关西也该绕着操场跑步了。五点半钟,天蒙蒙亮,操场已十分热闹。一个月来,他也是这热闹中的一员,为了顺利通过体能测试,他和新警们一样进行各种体能训练。可今天,他不想和新警们混在一起,更不想被关局长看到。

走到收容救助所门口,宝叔靠着廊柱悄悄地观察。对面街区中央有一个很窄的门脸,虚掩着,没有挂任何招牌,但门框上贴着一张手写告示:“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见面时间:每周一至周五上午九点至十一点。”

现在不是见面时间,但门是开着的。宝叔向两边张望,楼右边一道栅栏挡住了入口,左边是一条双车道的马路,隔开了收容救助所和管理中心。他顺着马路走过去,过了一道石灰拱门,进了一个院子。两排整齐的桂花树,几丛灌木,零散的草皮,十几个塑料凳子上坐着一群男男女女,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吃东西,一地的烟头、果皮和空易拉罐……

宝叔心里涌起一股厌恶,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但他明白自己这身广告衫、牛仔裤、破靴子的打扮,和这里的人没什么两样。再往里面走,却有人看守。注意到宝叔走过来,立即喝令他止步,等喊到名字再进去。他想,真的走错了地方,这里还是收容救助所。贫困的原因很多,有人好吃懒做,有人身患恶疾,有人被剥夺了应有的权利,没有一技之长,没有人生目标,只能沉沦到社会的最底层。时间一长,便永远失去了重新站立的能力。这样的人生能改变吗?政府的救助也不过维持现状而已。

宝叔决定执行B计划。他离开收容所,步行几公里,来到贯通辰河大道的佘湖桥下。日头缓缓下沉,气温也降了下来。宝叔的目光锁定在一棵银杏树下的三个人身上。他们懒洋洋地躺在破棉絮上,轮流抽一根烟、喝一个矿泉水瓶里浑浊的液体,那瓶里装的肯定不是水而是酒。宝叔盯着三个流浪者看,其中两个也盯着他,不过眼里没有明显的敌意。

他向那三个人走去,逐个观察。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右脚重度残疾,背靠银杏树坐着。头发大概有大半年没有修剪了,粘糊糊的,上身穿着一件长袖圆领衫,胸口的“police”十分惹眼,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下身穿着一条沙滩短裤,露出两条参差不齐的腿。这时节穿短裤似乎少了点儿,不过当你看到他右边膝盖截肢处的断口,就不会再有其他情绪了。第二个看起来像欧亚混血儿,满头半黄半棕的卷发,鼻子很挺,脸上有大块大块的白斑,二十多岁,很瘦,面呈病态,一眼便知是个瘾君子。第三个人背对着宝叔盘腿坐在草丛里,尖削的肩膀挂不住衣服,破了几个大洞的黑色毛衣松垮垮的,可以想见一排排肋骨。

宝叔说:“兄弟们想好好吃一顿吗?”

混血儿冷冷地盯着他:“有什么条件?”

“没什么,我也想吃了。我是宝叔,原来在瑶光混的。”

混血儿别过脸,嘟囔了一句。男孩儿开口了,努力表现得友好,但避开了宝叔的目光。“我是计伢子,这是我军哥,这是……”男孩儿正准备介绍下去,背对宝叔的人忽然伸出胳膊肘,撞了一下男孩儿的腰。

宝叔上前伸出手,希望这动作能够表达他的善意。男孩儿和混血儿僵住了,气氛有些尴尬。宝叔想绕过去跟第三个人打招呼,那人却突然微微侧过身开了口,声音不阴不阳:“你现在日子好过了,想逗我们开心吗?”

宝叔心里一惊,正准备转过身去,那人跳了过来,一把将他强按在地上。

“志佬,你干什么?”宝叔努力保持平静。志佬与宝叔曾是强制戒毒所的牢友,两人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屁!”志佬说,“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真有事。我有个亲戚得了癌症,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他不求治好病,只求……”

“你又想骗我。”志佬咆哮着,“难道你想把我交给警察吗?要是我有枪,我就一枪把你这个装着害人主意的脑袋打个稀烂!”

“我是真有事求你,我不可能把你交给警察的。”宝叔说,“我不是故意想害你。死王八让我带个包裹给你,我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些什么东西……”

志佬嘴角淌着口水,脸已经扭曲变形:“你不带那个包裹给我,我就不会复吸。我已经两年没有碰那些东西了,两年啊……可是你,你他妈一天就把我毁了!”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欢迎他。这是他从小就深信不疑的、令他伤感的事实。只是那时他还相信奋斗的力量,大学毕业后,这想法被无情地击溃。从那以后,他觉得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意义。有一天晚上,他坐在佘湖山顶,想啊想,终于想清了一件事,他要为一个目标活下去,只要达成这个目标,让他干什么都可以,没有底线。

在他看来,夜晚是最美的时光。他缩身在车厢里。窗外没有灯光,很黑很安静,不时有风刮过车顶的声音,像毒蛇吐着信子,让他产生自己正待在十八层地狱的错觉。突然,他身体一僵,他好像在风中听到了人声。侧身望着窗外,仔细聆听,他确定是人声。他疑惑,谁会在这里?犹豫了一会儿,他把水果刀放进小工具箱,推入驾驶座下。

一个年纪不小的夜行人从东侧走过,根本没有靠近他的车便转了弯。他莞尔一笑,都怪自己听力太好。这是他自小练出来的。孤独的夜晚,想妈妈、等待妈妈回来的夜晚,他以辨识屋外的声音打发时间。日复一日,连屋顶上走过一只猫,他都能听出那是张婶家的,还是王奶奶家的。

他直起身钻进驾驶座。虽然那人没有走近,但他还是准备观察一下周边的情形就离开。这个地方他已经蹲守很久,他不喜欢空耗时间。启动引擎,车子刚起步,座位下面发出“哐当”一声。他戴上橡胶手套,伸手到座位下,缓缓拉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工具箱。箱子看起来只有一本五六百页的书籍那么大,里面放的是一套医疗解剖器械,十分精致实用。他检查了一下,一格一格的内袋上别着锃亮的金属器具,都是白天在家里用药水消过毒的。

他将中间的隔板掀开,下层是一小卷强力透明胶带和两把普通的水果刀,刀刃锋利,一尘不染,绝对查不到指纹。除了这些,他还在箱子里放了一小瓶水合氯醛以备不时之需——谢天谢地,他还没有机会使用。旁边是一沓一寸见方的塑料袋,袋里装着白色透明的粉剂。这是他用作物证的东西,常人难以找到,但他总有办法,很多跟这东西有染的人把他当作救命恩人。

他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思考是否还遗漏了什么。这个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说实话,他有些紧张。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开始日期上犹豫。四年来,那些特定的夜晚发生的事情现在都历历在目,但白天的一切即使昨天才发生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如梦一般。

春天来了,万物生发,整个世界都欣欣向荣,腐朽的、肮脏的、垂死的、毒害的,都该消失才对。他站在花红柳绿的辰河边,四年来的春光在他脑海里一下子鲜活起来。他很担心,一旦等得太久,所有的记忆都会统统消失,它们会和其他想法——那些让他疯狂,又让他备感寒冷的想法一起,消失在空虚的黑洞里。他又会再次坐到佘湖山顶,怅然若失地,无助地眺望,感觉生命的无趣。

汽车离开黑暗的小巷,绕过南正街,进入辰河大道。经过佘湖桥时,他拿出一个食品袋——袋子早已用氨水擦洗过,一个指纹都不会留下——轻轻地放在桥头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群群流浪者,不用多久,这东西就会成为他们的美餐。

行了,只等鱼儿上钩。他把车停在遥岭巷转角的阴影里,放倒靠背椅,舒服地躺下。四年来,每到春夏交替之际,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在车上度过。四年,他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这得益于最常见的车型,不断变换的牌照,以及最隐秘的内饰。表面上,从外面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车内的情形——破旧的仪表台、普通的座垫,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错了,你看到的,只是车窗玻璃贴膜给你的幻象。

这一刻,他头脑一片澄明。他扪心自问,我这么做对吗?为什么四年过去,我却感到更加空虚,更加寒冷?那些卑微的灵魂虽然肮脏,但相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们作恶仅仅出于求生的本能。他的疑问持续着,但是这个世界不会给出答案,它从来都有自己的逻辑,总是自行其是。因此,他也只能自行其是,做他力所能及的拯救。

对,就是拯救。他拍拍胸口,工作挂牌还在里面。他拿出来,最后检查了一遍。挂牌设计简洁,美观大气,蓝底白字,上面写着:副主任。

方娟下了汽车,置身于一片孤立的江湾,不大的沙滩延伸到江心,上下游都是高高的悬崖。江水是如此浅而清澈,沙滩边除了很少的赭色破木块,几乎没有污渍和生活垃圾。这在水污染严重的辰河市真是难得一见。她在沙滩上欢喜地转圈,长裙像花一样绽放,直到发现男人们全都直直地盯着她,才羞涩地停下来。在被男人掌控的禁毒支队里,方娟是参加这次聚会的唯一女性。

回到男人聚在一起的地方,禁毒办主任乔军拿给她一瓶椰奶。她其实想喝矿泉水,或者像男人一样喝啤酒,但她不想拂乔军的意。最近,乔军十分关心她的感情生活,时不时问她找到男朋友没有。她总是说正在找,但还没确定,这是给人机会的意思。她想既然乔军关心,想必想介绍一个什么人。

江边的阳光晒得人很舒服。男警察们有的在钓鱼,有的在打牌,有的在烧烤,有的躺倒在沙滩上晒太阳,有的干脆去水里扑腾。乔军在沙滩上铺上厚厚的报纸,邀请方娟坐下。“你还记得上个月卧轨的瘾君子吗?后来查明,那家伙竟然是想在铁轨上睡觉。”

她盘腿坐在他身旁。“这人我印象不太深,记得他来过两次管理中心,想拿美沙酮。”

“他家人要闹事,关局长头痛得紧。你知道是谁摆平的吗?”乔军停顿了一下,但没得到方娟的回应,只好继续说,“毛南葵。因为警察赶到铁路现场时,死者已被轧成碎片,尸体碎块被狗咬得一塌糊涂。”他大笑起来,凸起的腹部跟着抖动。“他家人想要尸体,毛主任让几个瘾君子去处理,他家人再也没出现。”

方娟勉强笑了下,但她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南葵才二十八岁,已经是维稳办副主任,前途无量,而且他父亲是人大主任……”

原来乔军介绍的人是毛南葵。这人方娟见过,印象还马马虎虎,但乔军讲的故事太煞风景,让毛南葵的形象打了折扣。妈妈说过,找男朋友也好,找丈夫也好,最重要的是善良。她前面谈过几个男朋友,特别是大学谈的男朋友迪,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完美,可惜他去了澳大利亚,再也没回来。

江边掠过几只水鸟,嘎嘎的叫声把她从对前男友的回忆中唤醒。她环顾四周,身边都是男性警察,他们的话题她插不上嘴。几个男人从水里走出来,大头短裤包裹的臀部和下身原形毕露。方娟转过脸。她对待有暴露癖和讲下流话的男警察的办法就是不予理睬,动不动就针锋相对的话,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尴尬。看到分管侦查的副支队长童文独自在清静的悬崖边钓鱼,她走了过去。

“是什么让我们迷人的警花眉头紧锁?”

方娟把目光从童文脸上移开,盯着钓竿。“你碰到过令您寝食难安的案子吗?”

“那种融入骨髓,时不时闪现在脑海,感觉遗憾、愧疚、疑惑,几年,甚至十几年后仍让你半夜尖叫着从梦中惊醒的案子?”童文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方娟,然后轻轻摇摇头,“没有,我听说过,但自己没遇到。怎么,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方娟把报纸铺在一块石头上。“没有。但接到两个骚扰电话,我怀疑与某个案子有关。”

“现在真是恐怖主义盛行的时代啊,连我们的小姑娘都受到威胁了。会不会是某个仰慕者干的?”

“不是,绝对不是。”方娟的脸红了。

“找个男朋友保护你,或者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去查一查。”

“我查过了,是两个不同的号码,而且是无记名的,仅仅分别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怀疑他还会换另一个号码给我打电话。”

“你向乔军报告过吗?”童文的面色凝重起来。

“说过,但他认为只是个恶作剧,还告诫我不要再告诉别人,说什么会影响我的名声。我没有熟悉的人可以请教,而且,这事真的跟我的私生活无关。虽然我不是管理中心的主要负责人,电话里讲的事也不涉及管理中心的管理,但和管理中心涉及的人有关。”

童文点上一支烟。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是个半政府半民间性质的机构,方娟只是代表公安机关禁毒协会在那里协助管理和实施监督,挂名副主任,其实什么级别都没有,也不对管理中心负责。也就是说,方娟与管理中心没有利益冲突。如此郑重其事地寻求内行人的建议,她一定是觉得这件事情非常严重。

“我到管理中心才两年多,”方娟继续说,“但电话里提及的案件应该是从四年前就开始的。不是毒品案,也不是涉及管理中心的案件,是刑侦办的案。”

半个月前,方娟接到了第一个电话。该死,她真希望没有听出电话里隐秘的阴谋。本来那个阴谋并没有涉及她,但因为接听了电话,她已经与那个阴谋有关了。

当时正是晚餐后,她在大院里散步的时间,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哪位?”

“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拯救吧,他又准备动手了。”对方的声音进行了伪装,听不出年龄和性别,但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焦虑。她以为是邪教宣传,刚想挂掉,对方又说话了,“只有你看出了过去四年里案件的玄妙,发现了其中的谬误,赶快行动吧,只有你能揭开谜底,制止杀戮。”

“你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案件?”

对方却挂了电话。方娟惊疑了好一会儿,但接着就跟闺蜜泡吧去了,便很快忘了这事。她以为这是别人打错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是在几天后。也是傍晚,她正在办公室整理资料。还是陌生号码,还是伪装过的声音:“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你是不是觉得他的作为正好帮助你减少了管理对象,因而准备放任不管?”

“你是谁?我又不是刑警,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能做什么?”

“因为只有你看出了案件的玄妙,只有你相信凶手另有其人。”

“什么案子?”

“生命是平等的,并不能因为他们弱小和卑微就可以任人宰割,他们罪不至死。”

这个电话让她真正惶恐了。她立即将情况向管理中心主任和乔军做了汇报,可他们的态度让她很失望。

“我去吃烧烤了,要给你送些过来吗?”方娟站了起来。

“心放宽些,在公安搞久了,什么事情都可能碰到。我在刑侦十几年,恐吓信、威胁电话,还有死猫、死狗、子弹什么的,经常收到……”

她笑了笑,转身来到沙滩上。烧烤炉掀起一股热浪,让她原本黯淡的眼睛再次闪烁出快乐的光芒。衣兜里传来一阵震动。她低头看了一下手机,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屏幕上,十一个冰冷陌生的数字在召唤她。

划开接听键,她还没来得及招呼,一个扭曲刺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以为我是开玩笑的吧。这么久了,你竟然没做任何努力!”

“我能做什么?”方娟走到远离其他人的空旷处,停下脚步,向高远碧蓝的天空望了一眼。这次是白天,而且还是中午。

“你能做的。你终归是警察。”

“那你不要再跟我绕圈子了,告诉我真相吧。我要的是有用的信息,不是谜语。”

“你想看着他们死亡,再看着无辜者接受审判?”

“你也不比我高尚!算了,现身吧,不要再站在幕后。或者,你想从中得到什么,你跟我直说怎么样?”

对方沉默了。她明白,这世界充满了功利,但如此没心没肺的直言,说不定会捅到对方的痛处。她用力把手机凑向耳边,她不想让电话就这么断了线。领导越是不相信她的说法,越是激起了她的斗志。该死的,这电话太可恨了。

去年以来,她一直在搜集那些案件的资料。四月到七月,所有案件都发生在这段时间。现在正是四月,从接到第二个电话起,她便很紧张,非常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春意越来越浓了。”对方的声音变得舒缓了。“他耐不住了,他认为,生机焕发时,丑恶和腐朽的东西必将消亡,就像绿叶生黄叶落,所以必须制造一场杀戮。”

“那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我,警察会把他抓起来,这样就没有杀戮了。”她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你怕他?对吗?你不敢说!”

“我劝过他,但他觉得那些人该杀,他控制不住自己。”

“但你知道杀了他们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如果你关心他,担心他的安危,那就请告诉我,他是谁?现在在哪里?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我不知道……”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无比悲伤,方娟差点儿就相信了。“如果你能帮我,或许早就把他缉拿归案了。可是为什么你们却找不到他……努力吧。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春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

电话挂断了。方娟独自站在空旷的沙滩上,握着那只手机,心里喊出一连串平日听着都脸红耳热的脏话。她点击回拨键,铃声响了一下,便传出秘书台的声音。再回拨,已经关机。迎着清凉的江风,方娟让自己冷静下来。对方说的一句话似乎十分耳熟……对,是海子的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里的一段:“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

打电话的是一个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他把海子诗里的冬天改成春天,便为他所用,十分贴切。这已经是第三个电话了,可她什么都没有做。“时间迫在眉睫”,方娟心里很清楚,鲜花的芳香和绿叶的清新,那也是死亡的气息。她得去找刑侦支队的破案专家们说说,把这几个电话的内容告诉他们,把她的怀疑告诉他们……

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从怀疑到观察到搜集案件资料,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她又想起去年冬天参加的那次庭审。被告人吴平凡曾是他们的管理对象,她很熟悉,不相信他会杀人。吴平凡一直喊冤枉,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庄枫以被人栽赃嫁祸为由做了无罪辩护,但检方提供的证据链条明晰,确凿无疑,令庄枫和吴平凡无法反驳,最终判处了死刑。事后,庄枫跟方娟谈到那起案件,说法官和检察官其实都对吴平凡杀人有一定的怀疑,但落在吴平凡身上的那些证据太完美了,不判死刑,简直就是对法律的侮辱和讽刺。

她不能怀疑警方的取证。

看到这些人,郑航简直要精神失常。再往前面跑,穿过遥岭巷、九井湾、百步蹬,几乎每个路口都被一群流浪者占据。他平时很少看到他们,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他晚上都窝在家里。如果他习惯于夜生活,很快就会掌握他们的活动规律。

跑出百步蹬,进入解放路时,郑航装作不经意地向左瞥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坏精灵”,他认识。高个子,大块头,发达的肌肉可以媲美运动员,穿一身垃圾场上捡来的太空服,到处是破洞。但站在路上的架势,真像恪尽职守的保安。他面无表情,不给钱也没有怨言。也许下次这些过路人就会心生愧疚,主动拿出钞票了。

郑航继续往前跑,进入老玻璃厂的后墙小巷。这一带是未改造的棚户区,赖着未搬的原住民都已经熄灯睡觉。路灯昏暗,没有人,没有声音,远处暗黑的厂房和四周高耸的大树仿佛一道不祥的屏障,将他与文明世界隔开。他跑得有些累了,手机记步软件显示他已经跑了十公里,完成了每日目标。他停下来喝了口水,休息一会儿,决定再在这里打一套擒敌拳,熟悉熟悉擒拿动作。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郑航的实战经验虽不丰富,但懂得许多跟踪与反跟踪知识,在这无边的暗夜里,点滴响动都会激发他的本能。他一个转身,闪入暗影里。脚步声停下了片刻,接着,有更多细碎的声音传来,也许来者不善。郑航突然想到父亲,如果父亲面对这种情形,他会怎么办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仿佛听到父亲的声音。接着,他撒腿就跑。

细碎而迅速的脚步声就在他身后不远。慌乱之下,他想朝棚户区里跑,但马上否定了这个主意。棚户区里太过阴暗,再说,这里根本找不到帮手。他必须抄近路跑到大街上去,跑回公安局大院附近,回到有光、有人、有警察同事的地方。

声音渐渐逼近。前面十多公里的奔跑早就让郑航的身体疲惫不堪,现在,他的肺快要爆炸了。对方快追上来了,速度不错,这点毫无疑问。他没有看到对方的样子,但一定敏捷而强壮。

很快到了小巷尽头。路上打着几根水泥桩,用铁丝串连形成铁丝网,当作出口栅栏。看上去,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周围野草丛生,脚下一层厚厚的腐叶。郑航发现有人用电缆钳沿着一根桩子剪出一个豁口,蜗牛一样谨慎地穿过铁丝网豁口时,郑航看到了那个跟踪者。看不清什么模样,但个子不高。如果郑航不是体力透支,完全有信心把他撂倒。

穿过豁口,郑航迅速跑到人行道树边,边跑边留心身后的动静。后面传来沙沙的声音,被踩踏的树叶和折断的树枝噼啪直响。跟踪者正在穿过豁口,可就在这时,后面又出现一个人,个子很高,但脚步踉跄,喘着粗气,显然也已筋疲力尽。

眼看着就要穿过铁丝网,跟踪者突然一声惊叫。高个子追了上来,拉住了他的外衣。他没有退缩,狠狠一拳砸在高个子脑袋上。跟踪者——已经不能再叫他跟踪者了,或许他才是被跟踪者——小个子才返身继续跑,高个子扑上去,抓住他一只脚。他拼命地踢,想甩掉他,但是高个子再向前扑,抓住他另一只脚,把他拽了过来。小个子还想往前爬,高个子扑到他身上,挥起拳头就往他头上砸。小个子用双手护住脸,接着,高个子一声嘶吼,缩回了手。后来郑航才知道,小个子使用了防狼喷雾器。

高个子倒在地上,闭着双眼痛苦地嚎叫。小个子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爬起来。防狼喷雾虽然有效,但只是权宜之计,不能一劳永逸地击败对手。郑航跑过去,顾不上照看小个子,先拿出警绳把高个子捆个坚实。再回头扶小个子,却发现小个子原来是个女的。

病床上痛得不停嚎叫的堂兄一直在宝叔眼前闪现,还有堂兄疯狂的目光。堂兄是家里对他最好的人,在他吸毒、戒毒的过程中,一直默默地支持他、鼓励他,让他有勇气面对生活。现在,堂兄求他找些毒品缓解疼痛,他竟然找不到,怎么对得起堂兄这些年对他的关照?

宝叔快步上了街,感觉腰部有些僵硬,那是刚才志佬踢的。转过湖口井,前面是条死胡同,但它的尽头是一座废弃的院落。宝叔以前喜欢在那一带遛达,一些零包贩毒的瘾君子也愿意在那里活动。院落的后墙倒了一块,成了胡同的出口,穿过去是一片橘树林。月亮出来了,但宝叔没有看到林边停着一辆熄了火的汽车。

他在苦苦思考,不知道哪里可以买到白粉。前一个月,他一直通过医院的朋友买吗啡,但吗啡已远远不够用了。月光透过树林,投下令人恐惧的阴影,宝叔断定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子从树丛中跳了出来,一下子扑到他身上。

“你干什么!”他尖叫着。他感觉有铁片似的东西在手臂上刮,就像尖利的指甲剜进了皮肉里。他拼命地挣扎,但他根本不是年轻男子的对手。男子抡起拳头,那是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拳头,不停地捶打在他的胸腹处,几乎把他的肋骨都打断了。

“为什么打我?”他无力挣扎,无力还击,只得可怜巴巴地求饶。

男子却并不答话,发泄似的挥舞着拳头。

“求你……”他可怜巴巴地抽泣着。

男子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发疯似的大笑起来。当他把手从他喉咙上拿开时,宝叔以为他不再折磨他了。可是,男子站起来,又朝他的背上猛踢了一脚。他感到内脏似乎已经破裂,喉咙里涌动着苦涩的胆汁。男子俯身又要来打,宝叔突然抱住他的右腿拼命地往外拉,男子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宝叔挣扎着爬起来,拼命往前奔跑。终于回到大街上,男子并没有跟上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喘着粗气。他抽出一直藏在兜里的右手。五指血糊糊的,拇指和中指里还带着一小块皮肉。把男子拽倒在地时,宝叔狠命地抓了他大腿一把。

进入城矶派出所,小个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指着郑航,一张脸红得像风中的杜鹃。

“别笑了,坐下!”郑航不客气地指着对面的沙发,“叫什么名字?”

“我是市局禁毒支队的,叫方娟。”

“市局的?”郑航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自己在警令部工作三年,怎么对她没有一点儿印象?

“我在禁毒协会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工作,”女孩儿拉长声调,“最底层的民警,你不认识是正常的。我也不认识你。”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想起刚才的逃跑,郑航心里十分懊恼。

“你就是……郑副所长?”

“嘿,是我在问你话呢!”

“我知道。”她皱起眉头,那副随意的样子让郑航觉得更加奇怪。一个女孩儿,深更半夜被陌生人追赶,还被扑倒,竟然没事人一样。“你为什么在玻璃厂后墙巷子里耍拳?”

“这不全警大考核吗?”他脱口而出。

“哦,那是。”她点点头,似乎在肯定他是好学上进的好男孩儿。“郑副所长,我还想再问一下,你为什么跑步经过流浪者聚集的地方,再绕到玻璃厂后面去?”

“关你什么事?”他感觉受到了奚落,决定以攻为守。“你为什么跟在我后面?”

“你为什么跑?”她皱起眉头,嘴唇紧抿。“如果你不跑,我怎么会受伤?”

“回答我。”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方娟执拗地问。

“看来你真是个偏执的人。”郑航说,“那我告诉你,在那种环境里,我不想与偏执狂发生纠纷。惹不起,躲得起。”

她以牙还牙:“跑到那种地方耍拳的人跟我的偏执程度也差不多。”

郑航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刚才他高度紧张,此刻一下子松懈下来,整个人都瘫在那张单座沙发上。

“我说你们这些一心想当官的,也搞得自己太累了点儿。”

“训练强度确实有点儿大。”话一出口,郑航就后悔了。不过,警花没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郑航端详着她,第一次发现警花长得挺漂亮,只是脸上沾着汗水和泥灰,像个花猫。最终,郑航把桌上的纸巾递过去,“把脸擦一下吧。”

一朵红晕升上她的脸颊。“谢谢。你是竞争所长职位吗?”

“是的,主要是为了历练。”

“历练也不必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跑到那种地方晃悠。”

“也许你说得对。”

“离最终考核还有多久?”

“半个月。市局也搞竞争上岗吗?”

“没资格。”

“我想也是,太年轻了。”

“胡说八道,你该叫我姐才是。”她忽然生气地说。

值班员进来汇报了对高个子的讯问情况。高个子叫田卫华,自称看到小个子青年——他也把方娟当成男孩儿了——跟踪郑航,怕方娟对郑航不利,便一路跟了过来,于是发生了后面的扭打。

郑航板着脸说:“袭警,治安拘留十五天。”

“算了,看在他是你铁杆粉丝的分儿上,改成训诫吧。”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宝叔哀叹着,让热水自头顶冲刷而下。他舒展开身体,一处处检查着,除了被铁片刮去几块皮肉的小伤口,其他部位没有明显的伤痕,却疼得钻心。青年的动作熟练得如同一名职业拳手,他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伤害别人。遭到袭击的过程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现,青年除了狂笑,没有说一句话,这让他感到事有蹊跷。十多年来,他除了待在强制戒毒所、看守所,就是窝在家里不出门,谈不上得罪什么人,那个青年为什么要袭击他?是认错人了吗?

他关掉热水器,穿上睡衣。刚才服下去的止痛药和消炎药的效果显现出来了,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些,胃部却剧烈地痉挛起来。他突然失去理智,胸中燃起了难以抑制的怒火,一脚踢翻了过道上的小鱼缸。鱼缸摔成碎片,四只小金鱼躺在地板上无力地挣扎,一开一合的嘴里似乎发出无助的叹息。

这让他想起了强戒所的牢友刘居南。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刘居南突然打电话给他,说被人打了,希望他能送点儿药去。他去了,看到刘居南躺在床上,嘴里发出金鱼似的叹息。刘居南的身上没什么伤痕,但疼得厉害。那晚,他给刘居带了药。第二天再去看他,却听说他被警察带走了。

他跨过过道,任金鱼在那里挣扎。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几条金鱼的死活?

早上,照例要去考核训练处签到。然后是训练组组织的集体训练,立定跳远、单双杠、仰卧起坐,都是常规动作。接着,是十公里越野跑,每个人手里都有跑步记速表,有一条规定的路线,但你要另跑路线也行,只要达到规定的里程就可以。

成群结队地跑出操场,跑出院门,慢慢地,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人群渐渐分散,有的还在同一条街上,有的选择了沿河风光带,有的选择往郊外跑。沿河风光带晨炼群众多,是御定路线,意在向百姓宣示警威。郑航感觉体力跟不上,形象不佳,便往郊外跑。但是,跑着跑着,还没出市中心,他就落到了队伍尾巴上。

他感觉今天的体力反常地虚弱,不仅肌肉筋腱疼得厉害,肝肾部位也隐隐作痛,出现了典型的气痛症状。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晕过去了。他慌忙歪到路边,扶住一棵行道树,该死的氧气似乎稀薄了些,无论怎么呼吸都嫌不够,他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穿过湖口井,向橘树林走去,希望那边的空气清新些,让他增强些活力。突然,他感到从背脊冒起一股冷气,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别是要感冒了,他极度沮丧,郑航,你究竟要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

他在一块台石上坐下来。已是黎明,朝霞张布东方,可他的眼前却星星闪烁。有一种浪漫的说法,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父亲,哪一颗是母亲呢?是他们在照亮我吗?郑航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他惶恐地四处张望,星星消失了,橘树林沉默不语,又仿佛不怀好意。

他站起来,逼迫自己往前走。穿过橘树林便是郊外的大道,可一堆古怪的想法涌进他的脑海里。郑航紧盯着前方,是的,这片晦暗的橘树林让他不安。为什么呢?他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一株株普通的橘树在这个早晨似乎都化作了精灵,偷笑着目送自己这个战栗的独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运。

鼻子里突然有股血腥的味道。郑航几乎要叫出声来,他把手伸向腰部,一边狂奔,一边胡乱地摸索着手枪。可是,枪已入库,什么防身的东西也没有。昨夜,当他感到有人跟踪时,恐惧感一下子攫住了他。他当时想起了他偷听到的关西与姨妈的对话,报复父亲的罪犯吴强疯狂叫嚣,要让他绝子绝孙……是吴强吗?难道吴强能从枪口下起死回生?

不,不可能。

郑航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人杀害,只是他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在梦见自己死之前醒过来。不,他的梦十分完整。被人连捅十几刀,倒在地上,鲜血流出很远很远。他还清楚地看见那个凶手,轻蔑地笑着,随手将刀扔在地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噩梦,从不尖叫。可是,梦中凶手轻蔑的笑会陪伴他一整天。凶手为什么对他如此轻蔑?而对父亲的记忆闸门,由此又悄悄地打开……

跑,得继续跑。郑航在橘树林里艰难跋涉着。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你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他蹒跚着来到一块空地上,挺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前方望去……太阳出来了,视野宽阔了,郑航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林中的光线——橘树林里不止他一个人。前方十多米就是一座废弃的庭院,庭院与橘树林间有一块小坪,坪的正中央躺着一个身体蜷曲,呈干虾样的男人,花白的头发,破烂的靴子,身上穿着黑色毛衣和灰黑的牛仔裤,脸色跟他衣服的颜色差不多……

郑航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男人的脸,然后什么都明白了。背脊再次升起一股冷气,一阵颤栗掠过全身。他惶惑地四处张望,双手在身上到处摸索,最后,他颤抖着手从肩带上取下对讲机……

第二章复制的春夏

听到郑航的呼叫,第一个赶到的就是徐放。他跳下警车,看到郑航正弯腰检查死者的脉搏。那人无疑早已没有心跳,郑航只是确认一下。案件发生在城矶辖区,但不归派出所侦办,徐放立马向关西和贾诚做了汇报。

齐胜和欧阳伟赶到现场后,徐放带着郑航离开了橘树林。郑航知道徐放要对他说什么。徐放是父亲的同事、下属,也是父亲情同手足的兄弟。听母亲说,父亲死前,拉着徐放的手,拜托他帮忙照顾儿子。但徐放只是叹息一声:“这个现场太普通了,恐怕只是一起纠纷引起的激情杀人案。”

“有点儿像。死者身上有多处瘀伤,左脸擦伤,不过,橘树林似乎不是第一现场,没有搏斗挣扎的痕迹。”

“现在还是不要妄作推断。”徐放说,“你当时怎么就跑进橘树林里去了呢?”

郑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徐放也没有深究。

“你来派出所两年了,知道刑侦与派出所的办案程序。我希望这个案子由刑侦全权处理,不要把我们搅进去。”

“他们要求协助怎么办?”

“那你就要学乖点儿。市区那么多刑警,他们有自己的专案组,有自己的侦查措施,不喜欢别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对于一具躺在树林里的尸体,他们有他们的办法,知道吗?”

“我学过刑侦。”

“我知道你学过,但是别忘了书本与实践的差距。记住,你只是一个负责社区警务的副所长。当然,尸体是你发现的,刑侦方面肯定会来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尽力配合。不过仅此而已,案件和你没有关系,我希望你把全部精力放在应对考核上。”

“放心吧,我会的。”郑航机械地回答。

徐放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这个岁数,再也上不了台阶啦。你不一样,年轻,有冲劲,有能力,必须好好拼一把。警营跟官场一样,必须时时处处谨慎小心。你要把本职工作做好,为领导分忧;过硬的考试考核,你必须冲在前面,让人刮目相看;最重要的是,你不能插手别人的事。这些事三两句话说不清,都需要你自己去仔细体会……”

徐放的话发自内心,简直就是父亲般的教诲。但是,这跟他发现那具尸体有什么关系?看徐放的样子,仿佛自己惹上了大麻烦。

“他们要做笔录,我如实回答就是,其他的我也插不上手。”

“让你插手也不要插,就说所里工作很忙,我会帮着打掩护的。”

“打掩护?如果他们找我,为什么不能让我在处理这种案件上积累点儿经验?”

徐放的语气强硬起来:“你以后有的是案件需要办理,经验也不需要从这起案件里积累。既然话说到这分儿上,那我再多说几句。你是个工作狂,交办的事情让我没话说。但你知不知道,你的工作狂精神不仅没有让你跟同事建立深厚的感情,说不定还带来了怨恨,也许他们觉得被你漠视或蔑视,也许他们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事实上,你给人一种冷漠的印象,即使是你身边的人,也认为你拒人千里之外。如果你一直这样没有朋友,没有支持,你觉得你能走多远?海边有句谚语,如果你跟鲨鱼一起游泳时流了血,那你最好赶快从水里爬出来。”

郑航没答腔,硬生生地咽下了一个苦笑。这谚语他以前就听过,意义不言自明。徐放暗指他父亲,正中他的软肋。

“这段时间的训练太辛苦了,你先回家休息吧,有事打电话给你。”

在徐放的眼里,他仍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把握不了,仿佛白痴似的躺在别人的羽翼下睡觉。郑航觉得所有的日子都白活了。但他依然什么都没说。

离开派出所,郑航一脚踏进了阳光里。他没有回家。虽然刑侦大队会找他做笔录,但肯定要等到下午甚至晚餐之后。也就是说,他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方娟闯过南正街和解放路口的红灯向东行驶。雅马哈摩托车头上的小警灯耀眼地闪烁,无线电里传来沙沙声。

“你刚才说你认识死者?”坐在后座的郑航问。

“齐大队给我打了电话,从他介绍的情况看,可能是我认识的人。”方娟自信地说,“昨天他还来过管理中心,我一直提醒他要小心。”

“他昨天找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但他有些紧张,好像有事让他烦心。”方娟心里有个令人震撼的怀疑,可让她沮丧的是没人相信。接到齐胜电话时,她想说出来,可她明白齐胜也不会相信。这些话她也不能对郑航说,只有知道整个案件情况的人才能讨论,比如律师庄枫。可是,与庄枫讨论没有任何意义,他不是警察。

前面就是湖口井。郑航瞥向这一侧的后视镜,看见后面跟着一辆警车。转过弯,窄窄的巷子里排满了有标志和没标志的警车,一辆救护车挡住了巷子的入口,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停在稍后的地方。记者被拦在警戒线外,看到过来一辆警车,纷纷围了过去。方娟和郑航趁机绕过救护车,从黄色警戒线底下钻过。齐胜正拿着对讲机说着什么,看到两人过来,咕哝了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有人围着尸体。从方娟站的地方,只能看见左大腿和一条手臂。她打了个哆嗦,认出他满是破洞的黑色毛衣,还有脏得只剩灰色的牛仔裤。

“没有证件,也没有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齐胜对方娟说,“不过,看起来以前应该吸过毒。你认得出他吗?”

男警察全部退开,方娟俯身向前看个清楚。她的脸瞬间青了,干呕了一阵。“他……就是在管理中心挂过号的刘志文,外号志佬。”

齐胜很绅士地扶住她:“去车上喝点儿水,休息一会儿再做个笔录。”

方娟喘了几口气,突然把注意力转到郑航身上:“你过来一下。”

郑航听话地走到她身边,她体力不支似的,靠在他肩膀上。一股诱人的香气,初次亲密接触陌生女孩儿的兴奋感,似乎给郑航打开了一扇意想不到的门,让他脑海里充满了幻想。但马上,他明白自己思想出格了,尽力克制着,肩膀僵硬得像一截木头。两人不过在前天晚上偶遇过一次,刚才又因为都要来现场,他才搭了她的顺风车,不该有非分之想。但她的动作却给了在场警察一个明确的信息:他们俩是货真价实的恋人关系。

“帮我做件事……”她对着郑航耳语。干呕仍未停止,但她说的话表明她的思维很清晰。“帮我偷偷搜一下死者腰间,看有没有一块黄绸手绢。”

方娟跟着齐胜走了,法医、欧阳伟和一个年轻侦查员重又回到尸体旁边。“死因是……”欧阳伟问话,年轻侦查员记录。

“锐器捅破内脏所致。没有皮下出血,排除了被勒死的可能性;耳内没有出血,说明没有脑部创伤。但刀口很多,凶手似乎抱着深仇大恨。脸部有一块瘀青,可能是倒地碰撞所致,左臂大片瘀青,是死亡前形成的。”法医又仔细看了看尸体,然后摇了摇头。“更多的情况,必须解剖尸体后才能知道。”

欧阳伟带着年轻侦查员绕着现场走了一圈。“看不到挣扎搏斗痕迹,看不到任何拖拽的痕迹。”他说。

年轻侦查员点点头,走到遇害人脚边,拉起尸体的一只脚,仔细看了看鞋跟。“这里也没有橘树林的泥土和腐叶,一定是被人抬过来的。他身上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上衣没有兜,牛仔裤的口袋是缝死的,腿部一个破洞里塞着十元纸币,没有身份证,没有驾照,没有信用卡,任何能显示身份的证件都没有。”

“凶手不想让我们了解死者的身份。”欧阳伟说。

“应该不是露宿街头的流浪者。”法医皱着眉头,“他身上挂着两枚钥匙,看起来像大门钥匙,或者是防盗门。”

“可是看穿着,这就是个地道的流浪者……”欧阳伟盯着两枚亮晃晃的金属钥匙喃喃自语。

郑航站在原地。法医检验时,其他人员不准靠近。但他的位置相当不错,可以看清发生的一切,他明白欧阳伟的疑惑。

“我去准备担架。”法医把他的手从大一号的医疗手套里褪出来,手套就摆在尸体旁铺开的一张薄膜上。

欧阳伟也离开了,留下两名年轻刑警看守尸体。看着欧阳伟的身影从转角处消失,郑航深深吸了口气,从橘树下走出来。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薄膜前,拿起医疗手套戴上。

“你不能碰尸体!”一个年轻刑警立刻阻止。

“我知道,但齐大会允许我这样做的。”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

年轻刑警谨慎地往前迈出一步挡住郑航,另外一个刑警也走了过来,显然想给予同伴支援。郑航笑了笑,拿出一包烟和自己的工作证递给他们。

“不用。”年轻刑警说,“我认识你,你是郑副所长。”

“知道我是管区副所长,你还敢这样?”郑航说,“知不知道在现场要听从高一级警官的指挥?”

两个刑警犹疑了。郑航猜得没错,这两个家伙是刚参与工作的菜鸟。“我看尸体时,你们可以旁观,看我有没有破坏现场。如果有,你们把我拘起来,交给关局长。”

郑航说着走到尸体旁仔仔细细地观察,脏乱的头发,松垮垮的毛线衣,破洞里可以看到苍白的皮肤,这些地方都不可能藏匿东西。裤子,痕检员和法医都搜过了,没有口袋,藏钱的破洞已找到,方娟所说的黄绸手绢会藏在哪儿呢?

废弃院落里走出一个戴墨镜的刑警。郑航扬起头,不幸又是个陌生人。墨镜刑警对两个年轻刑警说:“担架来了,你们帮着搬一下。”

“好。他……”一个年轻刑警欲言又止。

“一起普通杀人案,不用大惊小怪。”墨镜刑警故作老成地皱着眉头。他把郑航当成他们的刑警同伴了。“该干的,赶快干完。”他看着郑航说。

郑航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了地。他迅速行动,轻轻掀开尸体腰部的毛线衣襟,牛仔裤没有系皮带,就那么挂在胯骨上。衣裤都很脏,油腻腻的,看着都有些恶心,大概自从穿上身就没清洗过。他把手伸进裤腰里,慢慢地摸索。突然,他触摸到一块柔软的东西,轻轻地勾住往外面掏,果然如方娟所说,是一块黄绸手绢。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能带走任何东西。”年轻刑警又开了口,但语气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强硬。

“我知道。”郑航回头示意年轻刑警,“我口袋里有手机,帮我拍几张照片。”

仿佛郑航真成了他的上级,年轻刑警一一照办。墨镜刑警静静地站在一边,忽然他摘下墨镜:“你是城矶派出所副所长郑航吧,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蒋如,经常听人提起你的事,我们都很佩服你。”他伸出手,看到郑航戴着法医手套,又缩了回去。

任务已经完成。郑航摘下手套,放回原处,淡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

三个刑警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父亲死了,母亲接着又死了,一个人,努力读书,努力考上警察,又努力工作,每天面对警察同事,面对一起起案件,是不是都让你想起死去的父亲?要是这都没什么,人生还有什么更痛苦的呢?

十一

“专案组定性为普通的流浪者被杀案。”郑航说,“杀人工具初步判断是一把水果刀,连捅数十刀,手段残忍。但处理尸体手法简单,甚至没有想到抹去自己的痕迹。法医在死者右手指甲缝里发现抓破的皮肉,左手还紧紧地捏着一块破布条。”

这时,方娟已把摩托停进地下车库,与郑航来到零点咖啡馆,坐进角落里的一张卡座。

“专案组的定性有一定道理,但不是没有疑点。”方娟说,“首先,为什么弃尸在橘树林里?如果是为掩盖罪行,或推迟发现时间的话,藏匿在废弃院落的某间房子里不是更好?其次,那样肮脏邋遢的男人,身上为什么带着黄绸手绢?还有,凶手既然能想到弃尸,为什么没想到清理死者指甲里的血?”

“也许是流浪者激情杀人,他们头脑相对简单,想到一些事,而一些事没有想到也属正常。”

方娟沉默片刻:“好吧。你既然已经介入这个案子了,不妨告诉你一些我所知道的事情。我觉得,这是系列疯狂杀戮的一个环节。据我调查,这场杀戮始于四年前。2011年4月17日清晨,辰河职业技术学院后门外的草地上发现一具流浪者的尸体,死者叫李成全,是被匕首杀害的,第一现场是两百米外的学院路,路边有轻微的搏斗痕迹。警方在死者身上发现了其他人的血迹和一枚扣子。三天后,嫌疑人黄阳平被抓获。他曾与李成全一道戒过毒,血液DNA吻合,扣子也是他的。警方在他家找到了凶器,并截取了一天前黄阳平跟踪李成全,并与之殴斗的监控视频。”

郑航微微点头:“证据确凿。”

“调查发现,李成全与黄阳平确有矛盾,李成全一直在找黄阳平要钱,两人多次发生冲突。但落网后,黄阳平始终喊冤。”

“只要证据链条完整,喊冤没用。”

“确实如此。虽然黄阳平请律师作无罪辩护,终因直接证据和外围证据形成的证据链无法辩驳,被判处了死刑。”

“这没什么不对的呀?”

“当然,仅仅这一起案件,确实没什么不对的。”方娟面色凝重,“据我调卷发现,这一年里,一个吸毒者杀害另一个吸毒者的案件有三起,分别发生在4、5、6月。”

“吸毒人群向来是重大刑事犯罪的高发人群,一座城市一年内发生三四起这种案件,不足为奇。”

方娟急切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奇怪的不是这种案件,而是案件发生的时间,以及案件证据锁定犯罪嫌疑人的方式,以及……”她心里还有其他疑点,只是还没有想得那么清楚。

“街头混混、流氓,包括吸毒流浪者,在春夏是要活跃些。”

“然后是2012年,还有2013年,对这两年的案卷我做了认真的审阅,分别找到五起同类的案件,都发生在4月到7月,其中2012年5月发生两起,2013年6月发生两起。”

郑航插话:“都是用匕首杀人吗?”

“不!有菜刀,有小斧子,还有铁锤、板砖,看起来极富随机性和个性特点,但没有一件工具是扔进河里的,也没有一件工具是凶手供出来的,都是警方搜索现场或搜查凶手住处轻而易举发现的。还有DNA,被害人身上和凶器上有嫌疑人的血迹,或者在嫌疑人家里搜出沾有被害人血迹的物件,反正可以互相印证。”

“这些人都被判处了死刑?”

“有两个没死,其中一人死缓,一人无期。无期的那个叫刘晓波,他主动承认杀了人,但辩称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形下失手杀死对方的。法官采信了他的口供,保住了性命。但据律师说,刘晓波开始是抵死不肯承认的,可能是有人向嫌疑人透露了风声,提醒他不承认肯定是死路一条,不如承认了,然后找个说得过去的杀人理由,推卸部分责任,说不定可以保住性命。”

“你为什么会关注这些案件呢?”

方娟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2014年初,我申报了吸毒人员跟踪调查研究项目,重点分析研究涉及刑事案件的吸毒人员。4到5月份,涉及吸毒人员的命案连发三起,其中两人是我们管理中心的帮扶对象,这引起了禁毒协会的重视,专门向各级刑侦部门发文,调研分析这些案件呈现出来的社会表象和深层次问题。你知道,现在刑侦部门任务重,压力大,案件能破就万事大吉了,哪有精力去探究案发原因?在刑警眼里,吸毒人员素质低,心理脆弱,彼此间为了毒品和经济利益发生争吵、斗殴是常有的事,引发命案也就不足为奇。何况,这些案子看起来确实普通……我拿着上级的文件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走访,寻找类型案件,本来是想探索犯罪规律,却发现了疑点。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据。但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不抓住他,杀人就不会停止。如果不出意外,我估计,这起杀人案件的嫌疑对象也是一个吸过毒的人。”

“这么确定?”

“不会错。去年发生同类案件七起,第四起发生后我参与了进去。因为研读过几十本案卷,对案件的证据、受害人携带的物品特别上心。我发现,那些物品总有一两件跟嫌疑人的职业或主要个性特征有关系,仿佛路标一样,指引我们走向游戏场地的中心。”

“游戏?”郑航没太听懂,但方娟的话揭示出案子有趣的地方,就像一朵晦暗的积雨云在他面前飘浮。

“去年第六起案件的受害人跟管理中心有关系,案发第一时间我便到了现场。刑警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一把棉花,从他的钱包里找到银健米业的宣传单和购买棉絮的发票,票面字迹模糊,看不出单位和联系电话。这让我想起第五起案件里受害人身上的东西。他口袋里有一把鸽子羽毛,身体下方有一朵被碾压过的花朵——牡丹。除非专业花农培育,辰河没有野生牡丹。花没有引起刑警注意,证物装袋时,有几根羽毛散落下来。这让我联想到第四起案件的证物打火机。打火机普通吧,当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受害人并不抽烟,身上却有两只打火机,还有撞击芯。你知道第五起案件的嫌疑人是干什么的吗?”

郑航摇摇头。

“打火机组装工人。他曾是社会混混儿,吸过毒、坐过牢,出狱后利用在监狱里学的技术,在家里开作坊,组装打火机。那么,这个打火机算是证据指引,还是凶手的游戏向导呢?我跟主办侦查员探讨,他一口咬定是第五起案件的证据。我问他打火机能证明什么,他也说不出道理来。其实,他们清楚打火机作为证据毫无用处。于是,我的思绪回到第六起案件中,牡丹花——贩运?买卖?培植?我跟侦查员说,凶手会不会是个跟牡丹花有某种联系、家里养鸽子的人。结果一查一个准儿,侦查员冲进去时,嫌疑人正在给鸽子喂食。”

郑航笑了。方娟却情绪低落:“抓人时我在现场,但我一点儿欣喜的感觉都没有,仿佛自己成了莫名的帮凶。我感觉他根本不像凶手。被抓时茫然不知所措,上审判台了,还坚定地认为警察搞错了,不用多久就会放他出去。”

“那第七起案件的嫌疑对象应该跟棉花和银健米业有关系?”郑航猜测。

“我没敢随便跟侦查员说,但他们根据其他证据查出了嫌疑对象,是一个开银健农产品专卖店的小老板,也曾吸过毒,强戒过。天哪,这二十起案件,每回都是这样,一名吸过毒的人被杀害,他身边残留着许多嫌疑对象的直接证据。而嫌疑人也是一名吸过毒的人,他们面对确凿证据,仍大喊冤枉。”

郑航有点儿毛骨悚然。方娟说的这些案件似曾相识,好像都曾出现在报纸杂志刊载过的种种离奇的冤案中——杀害一人,嫁祸一人,任何人都找不到破绽,将公安、检察、法院,乃至律师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觉得牡丹、羽毛、棉花、宣传单……已不是案件证据,而是这一系列杀人游戏的道具。它不是要告诉侦查员怎么去寻找嫌疑人,而是要达成游戏设计者事先设定的结局。”方娟叹了口气,“这还不是最恶劣的。不久前,有人给我打匿名电话,告诉我针对吸毒人员的杀戮又要开始了。我向各级领导汇报,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甚至有人以为这是我想离开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的借口。”

“那这次的黄绸手绢呢?”

“那是最后一个电话中提到的。对方要我注意下一起案件中的黄绸手绢,说不定会帮我揭开谜底……”

十二

暴雨突至,天空沉重而阴森。郑航和方娟一直坐在咖啡馆里,等待刑侦的勘验结论。虽然方娟指认了死者的身份,但要获得法律上的认可。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方娟看着窗外的狂风夹杂着暴雨打着旋儿肆虐,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你的身世。”

郑航的心里微微一震,他突然想到了母亲。母亲的忧郁不是一天形成的,父亲的死只是一颗种子,慢慢地发芽,抽枝长叶,最终茁壮成参天大树,把母亲带了去。这感觉让他惶恐。

“你觉得每天接触凶杀案会改变你吗?”郑航说完,也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儿不合时宜,但他想知道方娟的看法。“我是说,你是个女孩儿,以后会结婚,会生儿育女,可同时你得出去逮捕杀人犯,包括残害妇女儿童的杀人犯,你的感觉会怎么样?”

“你怎么突然这样想?”

“不知道……我只是想,你在外面办了那些案子,然后回到家带儿女,给丈夫做饭,你觉得能洗掉那些案子的气味吗?更不用说抹去脑海里的印象。”

“我想,我能。家庭会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儿女更能让我忘掉其他的事情。”

郑航皱着眉看着方娟,突然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你以前听说过平庸之恶吗?”

“你说的是阿道夫·艾希曼?”

“是啊。据犹太裔作家汉娜·阿伦特的描述,审判席上的纳粹党徒艾希曼不阴险也不凶横,完全不像一个恶贯满盈的刽子手,他所做的都是当时国家法律所允许的,作为一名军人,他只是在服从和执行上级的命令。阿伦特据此提出了著名的‘平庸之恶概念。恶是平庸的,你我常人,都可能堕入其中。比如在这起系列案件中,刑警可能就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失去了自己的判断能力。这是生活的真相。你我都生活在体制中,每个人都在附和它,仅仅是因为不想与他人不同,只想做个顺应他人的‘好人,所以每个人都可能犯‘平庸之恶。恶是不用思考的……”

郑航猛地意识到,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平庸之恶,不就是说的现在坐在这里的自己吗?不加思考地跟着别人的想法走,不加思索地赢得同情,如果时机合适,不论那些想法正确与否,都会随大流地去做。因为在很久以前受到的伤害,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舔舐自己的伤口,所以内心充满深深的、无止境的、希望得到别人认同或者同情的渴望。

郑航吓了一跳。他想起一本外国名著里的话:大部分人根本用不着陌生人做出残酷的事来打乱他们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有毁灭自己生活的能力。

方娟乌黑晶亮的眼睛盯着郑航,似乎是想读懂他。郑航能感觉到她的迷惑、紧张,还有真诚和一往无前的执着。

雨还没有彻底停,太阳就出来了,照得窗台亮晃晃的,停车场外可以看到彩虹的脚印。这时,方娟的手机响了。齐胜来的电话,告诉她已经确认了刘志文的身份。“调查民警准备去他家走访,你有没有时间?”

“我正等着呢,还有辖区派出所的郑航副所长。”

刘志文的家离咖啡馆不远,在临津门二号巷。说是家,其实只是两间煤房,正式的住宅早在八年前就卖掉了,那时他正吸毒。

这里是辰河市印刷厂家属院,大概修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工厂早于上世纪末倒闭了,院里的住户也换了几代人。四层小楼,赭色的墙,黑色的瓦,很破落的样子。楼前一排加修的煤房,有个火柴棍似的男人在房前烧火,大概是想把煤炉点燃。看到方娟,他吃了一惊,慌忙站起来,点头哈腰地招呼:“方……方主任,您有事?”

方娟迟疑片刻,然后介绍了郑航和刚刚赶到的两位刑警,接着问:“您跟志佬住在一起?”

“志叔收留了我。”火柴棍说,“不仅我,还有计伢子、黄毛、爱军、莫爷,都住在这里。你不是教导我们要抱团取暖吗?这个冬天我们就是这样做的。”

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拄拐杖的男孩儿,右脚重度残疾。火柴棍探询地望着方娟:“是不是找志叔有事?”

“除了你们,志佬还有没有其他亲人?”方娟没回答他的问题。

男孩儿抢着说:“权哥,这个我知道。我跟了志爸几年,从没见他去看望什么亲人,也没有什么人来看望过他。”

“这是计伢子,以前总在街头乞讨过活。志叔把他带回了家。”火柴棍说。

“志爸出什么事了吗?”计伢子问。

“他昨晚志佬去哪儿了?”刑警问。

权哥看了计伢子一眼。计伢子说:“没去哪儿,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昨晚在哪儿过夜?”

权哥慌了:“为什么问这个?他怎么啦?”

方娟俯下身,对计伢子说:“他昨晚的活动很重要,因为他被杀死在橘树林里。”

计伢子一动不动,权哥也僵住了。方娟看到计伢子苍白的脸上一下子渗出了汗珠,直往下淌。她真想避开计伢子的目光,可是她被这张脸,被这汗珠吸引住了。他们就这样站着,直愣愣地面面相觑。

“这不可能,”权哥呆呆地看着她,“不会有这种恶人的。”这时,点燃的木屑正在冒烟。

“这种恶人是有的。”方娟声音低沉,“志佬死了,警方希望你们有人去看看。”

“我要去看看我志爸。”计伢子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脸上全是泪水。

方娟摇摇头:“我们只能让说真话的人去看他,说假话的人只会害他报不了仇,害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煤房里又挪出两个人来,两腿全无、坐在轮椅上的莫爷和混血儿爱军。莫爷手里的柴刀晃了晃,好像要朝方娟砍去。但他扔下刀,转过身,朝计伢子滑去。计伢子仍站着,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郑航注视着这一切。他猝然意识到,他永远忘不了这个场面。莫爷紧紧地抱住计伢子,计伢子的脸埋在他的怀里,而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苍天。

“你们都可以去看志佬。”方娟终于硬不下心肠了,“但你们必须把昨天各自的去向讲清楚,把你们知道的志佬的去向讲清楚。”

莫爷突然开口了,但不是冲方娟,而是冲站在方娟旁边的郑航说的。“凶手是谁?”

“我们一定会查出来的!”郑航坚定地说。

莫爷逼人的目光看着他:“你是警察吗?”

“他是城矶派出所副所长。”方娟说。

“好。这是你的诺言吗?”

“是我们的诺言!”郑航说。他这是代刑警说的,说得有些心虚。

莫爷的目光再次逼过来:“我看到过你们的口号‘有求必应,有难必帮,是你们的诺言,对吗?凭着你的良心发誓?”

郑航愣住了,但他没有退缩。“我发誓。”

十三

郑航绕过机关办公楼,穿过刑侦治安所在的副楼,后面有一道小山坡,坡沟里有一栋小楼。那是技术楼,法医室就在那里。

他想找欧阳伟,却得知齐胜也在,正好给了郑航一个旁观尸检的理由——他是去找齐胜做笔录的。只要能让他待在那儿,随便怎么着。但是,这也有不好的一面。齐胜是大队长,经验丰富,看到他使劲往案子里钻,一定会察觉到什么。他要比欧阳伟敏感得多。

这也是方娟希望郑航承担这个任务的原因。没人愿意自己的案子里多一个指手画脚的家伙,但如果是协助调查的派出所民警就另当别论,他们抢不了功,又可以随便使唤。何况他还是个什么案子都没办过的白丁。

郑航敲了敲门,接着做了个深呼吸,心想,父亲过去面对案子时会不会跟他一样紧张?他有没有做过出乎他人意料的选择?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冒尽风险,只为揭示真相,为受冤屈的底层小人物四处奔波。

刑侦大队长齐胜探出头来:“你找法医吗?今晚恐怕不行。”

“不,我来找你。我到了刑侦大队,他们说你在这里。”

齐胜挺直身体站着。郑航比他身材高一些,两人离得很近,可以看见他那秃得有些发亮的头顶。但齐胜的气场比郑航强大得多,仰头盯着郑航,似乎看穿了他的小把戏。“找到这儿肯定不容易。”

“你上午说要问我话,我想你很忙,我时间多,过来找你更方便些。”

“徐放知道你要来吗?”

“他让我配合你的工作,毕竟尸体是我发现的,又在我们辖区内。”

“嗯。”齐胜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眼神突然变得凌厉,“我知道你搜了尸体。”

“旁观时,我看到尸体腰部有一丝黄色,忍不住好奇。”他明白年轻刑警会如实汇报。

“守现场的刑警都不敢靠近。”

“确实,他们以前缺乏锻炼,没见过尸体。害怕死人是一种本能。”

“我让他们看过照片。”齐胜的嘴角终于放松了,可惜,这种放松只在一瞬间。“你想参与侦查这起案子吗?徐放会不会放你?”

郑航的心揪了一下。他明白徐放跟齐胜说了什么,只有装糊涂:“我只是按他的指示做好分内的事。如果能从你这里偷学些什么,那当然是意外之喜。”

听到这话,齐胜皱起了眉头。“郑副所长,我不希望有人找我的麻烦。”

“不会的,我保证。”

“你保证不了。”

“这个案子因我而起,善始善终是应该的,没有人能够割断我与它的联系。”

“这么说,这个案子只有由你来办了?”

“案子当然只有你能办,我不过观摩学习而已。上面的话只是用来应付麻烦的。”

听到这里,齐胜终于笑了。

十四

离开法医室,郑航在清凉的夜风里坐了很久才恢复过来。他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孱弱,他以为自己经历过实验室的尸臭,看过无数的尸体照片,神经已经足够强大,没想到还是一败涂地。不过,他毕竟挺过来了。即使在法医剖开死者胸口、掏出破损的心脏时,他都没有移开视线。旁观者大都闭上了眼睛,就连齐胜也转头看着黑幕似的厚重的窗帘。

验尸终于结束了。就像预计的一样,并没有取得多大进展。对此,郑航并不感到惊奇。方娟让他前来观看的目的,就是以防发现偶然的证据。没有,便说明最初的推测可能成为现实。

回到家属院,刚到单元门口,却碰到徐放阴沉的眼睛。“你现在很忙啊,连手机都关机!”

“没……没有。”郑航慌张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可能是没电了。”

“有意关的吧?”徐放转头往自家走去。郑航犹豫一下,还是跟在他后面。

“是小航啊,快进来。”徐放的妻子王芳跟郑航的妈妈姚瑶是同事,看着郑航长大,一直叫他的小名。

“王姨好。”

看着徐放径直进了书房,王芳递给郑航一双拖鞋,小声说:“他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又犯倔脾气了,顺着他点儿,无论说你什么你都应着,有事明天再说。”

徐放眉头紧锁,坐在皮椅上一言不发地喷云吐雾。郑航不敢坐下,只能垂手站着。打从父亲死后,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等待遇。徐放吸完一根烟,指指旁边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郑航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犹豫了一下,拿起烟盒,先敬了一支给徐放,自己才点燃一支。

“你去法医室了吧?”

郑航心里咯噔一下。其实,在单元门口碰到徐放,就预料到他可能是为这件事找他,只是没想到他知道得这么快。平心而论,观摩验尸、学习破案,并不是什么坏事,更不丢人,何况当前的升职考核就要考这些内容,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

“这不升职考核需要么,我就去看看。”

“我上午说的话全当放屁了?”徐放的音量很高,“你给我说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服我,我不干预你。”

这时,书房门开了,王芳拉开门往里面看。徐放不耐烦地挥挥手:“我明白。”

王芳无奈地拉上门。

这个插曲缓和了郑航的情绪,所长也好,姨妈也好,都是关心他,不论方式怎样,出发点是好的。郑航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将方娟告诉他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徐放沉思了良久,开口问道:“你认为可能性有多大?”

郑航犹豫了一下:“不知道。”

“刑事侦查最忌讳的就是无聊的猜测和臆想式的串并,你们的依据是什么?”

“这些案件发生的时间,以及案件证据锁定犯罪嫌疑人的方式都是一致的,而且每起案件中都有一两件指示嫌疑人特征的物品出现。”郑航顿了一下,“一个月前,有人打电话给方娟,告诉她马上就要出现同类案件。”

“你觉得方娟说的这些所谓证据符合串并案要求吗?”

“我……不确定。”郑航低下头小声说。

“那你凭什么认为可以串并案呢?一个成熟的侦查员,对案件的证据和起证罪作用的条件要充满敬畏!”徐放越说越激动,“尤其是当他面对重特大疑难案件,用证据决定嫌疑人的生死,或者决定系列案件的侦查方向时,他首先需要坚定的证据意识和科学严谨的精神。你要知道,不论是你的建议,还是你提供的证据,可能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命运,影响到公安机关的人力、物力耗费和政府权威。这不是儿戏!”

郑航面红耳赤地听着,一声也不敢吭。

“我建议你去看一下公安部拍的宣传吸食毒品危害性的一个视频,里面节选的几个案例,比我市发生的案件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航抬起头。

“还不服气?”徐放板着脸,“第一,前面四年的案件都是经过公安、检察、法院几级审核的,他们都是专家,都没人提出异议。第二,方娟提出的时间、方式,只能说明吸毒者这一类人的作案规律,不能说明是某个人的作案规律;她所谓的牡丹、羽毛、棉花等证据,只是现场勘查证据,没有特殊性,谈不上存在什么游戏成分。第三,方娟人长得漂亮,在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这种专跟底层群众打交道的地方工作,经常接到没素质的骚扰电话是正常的。”

郑航的额头冒出冷汗,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回放方娟讲述的每一件事情。的确,全都符合徐放的分析,每一个环节都有疏漏。

徐放说累了,端起瓷杯喝了一口早就凉掉的茶水,抬头看着冒汗的郑航,心有些软了,语气也平和了些:“你肯学肯钻、好强上进的精神没错,但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想在公安战线做出成绩,得慢慢磨,没有一二十年的硬功夫,不可能。”

出了徐家,郑航却不想立即回去。犹豫了一下,绕道出了家属院。郑航孤独地走在步行街上,周围的商店与饭铺都打烊了,仿佛只有他的脚步声敲打着街道。

父母死后,他一直都是这样孤独地行走着。失去翼护的孤儿,对人情冷暖特别敏感,对人生沉浮悲欢离合特别关注,难得有什么吸引他,也难得有什么让他接受,因为长期的情感挫折,他几乎对这个世界丧失了信心。他害怕自身之外,处处陷阱;害怕一脚不慎,万劫不复。为什么要活下去?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那段时间里,只有姚琴、关西、徐放可以触摸他的黑暗,是他们促使他迈出了人生决定性的一步,走出了牢笼。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和事业上,这让他感受到了欢乐和满足,而且这种情感真实而持久。

这时,怀里响起“叮咚”一声。划开接听键,就听到姨妈的声音:“打家里电话没人接,还在外面嗨啊?”

“哦,出去了。”郑航敷衍,“有事吗?”

“没什么事。现在是多事之秋,我担心你,通个电话,就好像看到你在身边一样,放心。”

“哦,我没事,别担心我。”

姨妈叹了口气:“小航,你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了,年纪不小,按理说是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姨妈不应该过多干预你。但你父母遗言在先,你也答应按父母的遗言做,我才这样监督你。你不会烦姨妈吧?”

“不会的。”分明又是谎言,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

“这几天,我眼皮总是乱跳,还梦见你妈妈。她责怪我关心你不够,怪我舍不得在你身上花时间……”

“姨妈,你多虑了。”

“小航,你要答应姨妈,别掺和危险的事情,当个普普通通的警察,好不好?”

“好……”郑航艰难地回答。

十五

宝叔有很多的时间去思考。他想得越多,就越是坚信自己落入了陷阱。要么那片橘树林本应是他李后宝的葬身之地;要么杀人者想将志佬的死嫁祸于他,让他当替死鬼。联系到刘居南的事情,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吸毒圈子的人大都互相认识,但因为毒瘾发作时,谁都无情无义,所以几乎没有友谊可言。宝叔跟刘居南算是个例外。他们从小就在这一片街头混,十几年前就在同一个包厢里“溜冰”,但真正互掏心窝子,还是在同一间监舍里。相同的经历,一样的人生,突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刘居南出所后,戒了毒,收了心,再也不在社会上混,东拼西凑开了一家银健农产品专卖店,过上了平静的日子。但天有不测风云。去年7月,曾经一起在戒毒所待过的毒友王齐平被杀了。那天下午,刘居南胆战心惊地打电话给宝叔,一是告诉宝叔王齐平被杀的消息,二是告诉宝叔他碰上的怪事,害怕杀死王齐平的嫌疑落到自己头上。

当时宝叔觉得刘居南说的怪事并不奇怪。刘居南过上安稳生活后,以前的毒友不时地上门讨钱。王齐平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来得频繁些,被杀的那天晚上,在百步蹬遇上刘居南,又要刘居南施舍些,两人因此发生了肢体冲突。闹了不愉快,刘居南心情不好,便步行到辰河南路。没想到,僻静处突然窜出一个蒙面青年,一把将他按倒在地,然后在他的手臂等处抓挠一番,迅速离去。

宝叔认为毒友要钱已是常态,重要的是做好自身保护。至于那个青年,可能是认错了人。但刘居南仍很苦恼,担心发生意外。结果晚上警察就冲进了他的住处。

宝叔意识到,一年前刘居南碰到的怪事正在他身上发生:与死者前一晚的冲突,之后莫名其妙地被人打倒、抓伤。太相似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复制出来的。之后呢?也像刘居南一样被抓进看守所吗?虽然他不能肯定刘居南是被冤枉的,但如此类似的经历,又做何解释呢?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可不想再去吃那碗冤枉饭。

毫无疑问,得迅速采取行动来保护自己。可宝叔没有亲戚,没有可信赖的朋友,唯一的儿子早就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他走出家门,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手无寸铁出去晃荡真是一个傻瓜。他该做更加充分的准备,更加警惕,直到此事完结为止。卧室衣柜里有一个暗盒,那是妻子在世时都没发现的地方。里面有一把他年轻时使用过的匕首和一些现金。现在,正是用它们的时候。

窗外,一个孤独的身影——穿着长袖衬衣的高个子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在小巷子里走着。走到宝叔的窗下,他停下脚步,接着——要么是好奇心得到了满足,要么是感到郁闷——大摇大摆地走了。宝叔的心脏狂跳起来,直到看着那个人走出巷口消失不见,他的心跳才渐渐恢复了正常节奏。

他打定主意,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十六

郑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灯都没关,侧耳聆听着深夜里的种种声音,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或者直觉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不时地拿起手机,想刷刷微信,又想看看QQ,但这两样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电话响,但又害怕接到电话。可事情就是这么糟——手机真的响了。

“嫌疑人锁定了,刑警正出发去抓捕,你要不要去看看?”方娟在手机里喊道,“竟然会指向他,我真没有想到……”

郑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在哪里?”

“我马上出来,你在楼下等吧。”

楼下的巷道陷在漆黑的暗影中,郑航感官紧绷地等了一会儿,一道光箭撕破夜空。他眼睛还没适应过来,方娟的摩托已经停在他身边。“上来!”

“你说的那个‘他,是谁呀?”

“先去看看,回来我再慢慢跟你细说。”

“到刑警队就知道了,那还用你说吗?”郑航尖刻地说,不过他还是坐了上去。

郑航并不知道晚上的时候方娟又在偷偷地打听自己。这个郑副所长不仅是原刑侦大队长郑平的儿子,还是警官学院的高材生,自学了刑事犯罪心理学,心理战术方面颇有天赋。当然,也有不好的说法。母亲忧郁而亡后,不喜欢与人交往,有轻度的幽闭症——似乎谁都不讨他喜欢。方娟也自觉没被他放在眼里。但是,方娟很理解郑航的心情。父亲遭报复被杀害,继而母亲离世,轮到谁,内心都会留下不少阴影。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晚上,看到方娟被人追赶,他迅速回头相救,凭这点,她就应该感激不尽。

方娟偷偷往后靠了靠,背部碰到他坚实的胸膛。但郑航并没有反应,正茫然地看着远处,眼神涣散。他看起来非常疲惫,一脸憔悴,眼圈发黑,脸上还有几道尚未消退的伤痕。这男孩儿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嫌疑人叫李后宝,是个老瘾君子。”方娟还是说了。

“可他跟黄绸手绢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而且,没人知道辰河哪里生产这种黄绸手绢。我在网上百度黄绸手绢的寓意,黄色在东方代表尊贵、优雅,基督教则以黄色为耻辱的象征。”

“恐怕不能仅以‘黄的寓意来理解。”

“我也这么想。李后宝在看守所待过两年半,他的所有信息都在公安专网里。”方娟说,“目前,最直接的证据是志佬指甲里的肉屑,经DNA鉴定,符合李后宝的特征。”

“还有呢?”

“凶器。警犬在橘树林里搜出一把带血的匕首,但痕检员没有提取到指纹,匕首上的血样是刘志文的。”

“现在必须查清昨天晚上李后宝的行踪,看他有没有不在场证明。”郑航喃喃说,“必须拿到橘树林附近所有的监控视频,仔细梳理有哪些人来过现场周围……已经过去三十几个小时了,也不知道他们的现场访问有没有结果……”

“有五个人反映,那天傍晚的时候,李后宝跟刘志文发生过纠纷,扭打在一起。计伢子和混血儿说志佬将他们两人送回住处后,一个人出了门,可能是去找李后宝了。遥岭巷口的监控拍下了志佬跟踪李后宝的视频,但查不到后来他们去了哪里。”

“你了解得够详细的。”

“是啊。”她叹了口气,语气疲惫,“因为我一直待在刑侦大队。”

前面就是李后宝的家。警车都停在大马路上,要进入李家的小楼,得穿过一条巷子。方娟将摩托直接骑进去,刚停下,就听见有脚步声往这边来,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郑航认识,方娟更加熟悉。

“童副支队长,你相信我了?”方娟惊喜地说。

“这人涉毒,我过来看看。”童文不置可否,“线报反映,他前天晚上买了一个零包,不知是否复吸了。”童文转身看向郑航,“你是郑副所长吧?”

“童支,您好,叫我小郑就行。”郑航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他一直认为方娟只有他一个同盟者,现在看来,童文也算一个,否则,零包案件不值得他出马。

“你们俩跟我来吧。”

“去哪里?”方娟有些紧张。

“旁边就是社区办公室。”

方娟忍不住问:“人抓到了吗?”

童文没有回答,大步往前面走。前面是栋三层小楼,灯火通明。他们推开门进去,是一间大会议室,徐放正坐在靠门首的位置上,会议室里还有分局局长关西、副局长贾诚、刑侦大队长齐胜、副大队长欧阳伟。

“童副支队长!”关西赶紧把童文让到主位上,并官场式地用掌声表示了欢迎。然后抬起双手,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毕竟这里是他的主场。但是,他并没有接着讲话,而是把目光投向贾诚。

贾诚站起来,像忽然发现方娟似的说:“哦,这里还有一位领导,别冷落了。方副主任,请到前面就座。”

“谢谢贾副局长,我坐这里就行。”方娟的语气相当平和。

“有件事我想向方副主任通报一下,我们侦查员在调看视频时,发现你这段时间晚上经常独自在一些偏街陋巷走动,这样很不安全哦。”

方娟的脸红了。“谢谢贾副局长关心,那是我的工作。我在尽一切力量查找证据,这件事我正想向贾副局长汇报,但没找到合适时机……”

“你是说,你对已经侦破和正在侦办的有关案件有独到见解?”

她呆住了,眼神闪烁地迅速瞥了一眼童文,又看了一眼齐胜。

贾诚并没有等待方娟回答。“我办了二十几年案件,”贾诚继续说,“对证据的把握和犯罪的认知,自信有些心得。刚才齐胜向我汇报你的观点时,我对自己都怀疑了,难道我们前四年的命案都办错了?方副主任,你觉得我们锁定的嫌疑人是被嫁祸的?”

“实际上,我也只是猜测,没找到具体证据。”

“是吗,真是太有意思了。郑航,你是不是在跟着方副主任找证据?你是不是把我们侦办案件的信息都告诉了方副主任?”

“没有……我没有参与侦办案件。”郑航无力地说。今天这个场面,他没料到。

“你下午在干什么?”贾诚盯着郑航。

“陪同刑侦的同志去了被害人家。”

“晚上呢?”

“在法医室。”

“谁通知你到这儿来的?”

郑航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我请他来的。”方娟说,“我怕一个人过来不安全。”

“这是你的案子吗?”

“我是来学习的,并且想解开心中的疑问。”

“你还是在质疑我们侦办的案件?”贾诚语气夸张,同时瞥了一眼关西。显然,他们两人都倾向于“方娟挑刺”的想法,这或许正是齐胜向他们汇报的观点。

“不妨……”童文磁性的声音插了进来,“先听听方娟的看法。当然我无意偏袒她,只是作为旁观者,建议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方娟感激地看了童文一眼,同时又小心翼翼地避开郑航的目光。他现在会是什么感觉?被出卖?困惑?还是很受伤?她不想让他产生不好的感觉,可是她自顾不暇。“我下面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个人观点,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但是,我先后将这些观点向有关领导汇报过。听了我汇报的领导的看法跟贾副局长差不多,觉得我没有实质性依据,是异想天开。我的怀疑始于前年,但真正落到实处是去年6月份,那是当年发生的涉及吸毒人员的第四起命案。去年的第五、第六起案件,我自始至终跟踪了整个侦查过程。同时,我感觉到凶手发现了我的怀疑,他开始跟我玩游戏,在现场留下一些线索让我去猜测……”

“凶手留下了线索?”童文打断她的话。

“是的。去年的第四起案件留下打火机和撞击芯,第五起案件留下羽毛和牡丹花,第六起案件留下棉花和银健宣传单。”

“那都是些正常的现场物证,说明作案人不是那么精明。”齐胜不以为然。

“我知道你们会这么认为,所以我在汇报时不敢说出来。但是,今年就不同了,他开始打电话爆料……”

“电话?打到哪儿?”关西惊讶地问。

“直接打到了我的手机上,一共三个。对方伪装了声音,他或她一直向我传递同样的信息——针对吸毒人员的杀戮又要开始了。第三个电话中,他还告诉我注意一块黄绸手绢,或许这块手绢会帮助我揭开谜底。”

贾诚说:“既然早就有人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把这么重要的线索汇报给领导呢?”

“准确地说,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那些愿意听我说话的人。但是,纠纷引发的激情杀人太普通了,特别是涉及吸毒人员的案子,动机明显,证据确凿,侦查员办这种案子轻车熟路、信心满满,哪里会理会一个没有办过刑事案件的女民警的想法?”

贾诚的脸渐渐涨成了酱色,灯光下愈发显得黝黑。方娟知道他是恼怒自己的直率,但她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人被杀了,另一个无辜的人要为凶手背黑锅,可他们还在这里做无谓的质疑。

“真的有黄绸手绢吗?”关西盯着齐胜问。

“有,但查不出来源。”齐胜回答。

“我分析过被害人身上发现的证物。仅凭黄绸手绢,我看不出与案子有什么关系,或许是被害人的私人物品也说不定。”贾诚再次质疑,“方副主任,那个打电话的人告诉你凶手会在昨天杀人吗?”

“没有。”

“他告诉你会抛尸橘树林?”

“没有。”

“他说了黄绸手绢会指向嫌疑人?”

“没有。”

“那么,”贾诚露出讥讽的神情,“你在办公室谈论过自己的研究成果吗?当着一些来访者的面,或者你的那些管理对象正在窗外。”

方娟简直要哭出来了,可她不能反驳,也反驳不了。她确实在办公室讨论过,特别是跟律师庄枫,她还直接跟管理对象说过,警告他们小心。

贾诚的目光转向整个会场:“靠一条查不出来源的手绢,一个没有具体信息的电话,一组只能归纳为某类普遍性的规律,就说这几年来发生的个案是系列案件,我觉得这实在太牵强了。我相信,即使拿十年前涉毒人员的命案进行分析研究,也能发现那些规律。如果把方娟同志调回机关工作,那些电话将会慢慢减少,直至没有。”

“这个结论似乎下得太早。”童文直接提出反对意见,让方娟再次心生感激。

“我想问,方娟接到的电话有没有录音?”欧阳伟插话。

“第三次我想录,但没来得及。”

“这个人如此胆大妄为,他又何必伪装自己的声音?他喜欢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呈现给你,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凶手可能在我身边,知道我在分析这些案件,才给我打电话。”方娟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焦急。她不明白这些领导为什么纠缠于她接到的电话,纠缠于案件跟她个人的关系。她想大声回答他们,没有鸟毛关系!可她不敢说,她这个小萝卜头,坐在这里已经越位。但她又不能不说。二十多起案件,二十多个被害人,二十多个冤魂。如果仍停留在原来的侦查方向上,还会有更多的冤魂。“别抓住一个电话不放了。我相信他还会打电话过来的,他还会以游戏的心态犯案。现在是4月,是今年作案的开始……”

贾诚打断她的话:“这种案件在冬天也可能发生。”

方娟没理会,继续说:“他的作案时间是4月到7月。我翻遍了前三年的案卷,每年的8月至来年的3月没有同类案件。而且嫌疑人留在被害人身上的总是那么几类硬性证据,或者说直接证据——抓破的皮肤,血迹,富有特征的衣物,留有指纹或血迹的凶器,不用嫌疑人供述,就会在现场附近或他家里搜出来。”

“你没办过案子,不理解证据的意义。”

方娟立刻尖锐地反驳:“我毕业于警官学院刑事侦查系,虽然没有直接办过案,但接触的案件有上百起。特别是在吸毒人员跟踪调查研究项目中,我分析研究了全市五十余起有关案件,其中引起我怀疑的有二十起,我是从这二十起案件中总结出的规律。你可以说我幼稚,也可以说我浅薄。发现疑点后,我确实向很多人提过,包括被管理对象,所以我的怀疑传到了凶手的耳朵里。凶手认为一个女警没能力对付他,便想跟我玩游戏,留下引导性证据。”

“玩游戏?这怎么说呢?”关西问了一句。

“这个刘志文不会是今年的第一个受害人。凶手杀害一人,嫁祸一人,前一个被害者身上会有下一个被嫁祸者的信物。”

“你说去年第七起案件被害人身上的信物是黄绸手绢,但今年这名受害人身上也留了黄绸手绢,这是什么意思呢?”童文问。

方娟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有看到这起案件的卷宗,不知有没有联系。”

“黄绸手绢连着一块运动员号码布。但号码布上没有落款,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哪个单位的,也不知道是哪类体育活动。”齐胜说。

贾诚站起来,激动地说:“你说他用信物提示下一个被嫁祸人,那有没有信物提示下一个将被杀害的人呢?”

所有人都看着方娟。方娟摇摇头:“我专门分析过案卷里的证据,想找出前后两起案件的联系,但很可惜,没有找到。也许真如贾副局长所说,我毕竟理论联系实际太少……”

“这说不通啊,”贾诚依然一脸疑惑,“要么提示下一起杀害对象,要么由杀害对象提示嫌疑对象。由上一起案件的杀害对象,提示下一起案件的嫌疑对象,有跨界之嫌。从另一方面来看,那些提示性证据,毕竟不是直接证据,存在着偶然性,那种提示也似是而非,比如银健米业的小老板,在辰河何止他一个人?”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缓缓地点了点头——关西、童文、齐胜、徐放、欧阳伟,除了郑航。方娟感到十分欣慰。

关西说:“我感觉,不论是证据提示,还是嫁祸对象的选择,都有待于进一步分析。如果真如方娟同志所说,2011年凶手开始作案时杀害三人,2012、2013年作案五起,去年作案七起,他这是愈演愈烈。就像某些变态杀人狂,杀人和嫁祸,已经是他的生理和情感需求,为了满足需求,他必须做。他杀人的冲动会越来越强烈,今年的爆发肯定会超过去年。”他的目光转向方娟,“如果真的存在这个人,我想这个人一定熟悉方副主任。这可以是我们下一步的侦查方向,但不能打草惊蛇。他会以为在前面的游戏中他赢了,因此还会继续下去。”

方娟迎着关西的目光:“我只希望,我提供的思路,对破案,对蒙冤的人,还不算太迟。”

第三章跟着北极星走

十七

关西仿佛突然被惊醒。他活动活动僵硬的颈椎和腰椎,关节发出轻微的喀喀声。这声音和心跳声、呼吸声一样有些陌生。我刚才坐在办公桌前干什么呢?瞌睡?聆听?

音乐不在办公室,不在这栋楼里,甚至也不在公安大院里。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音乐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汇聚在他的耳朵里,停留在他的心里。它在召唤,死去的战友的召唤。他知道它在哪里,他刚从那里回来。

乌黑的石碑整齐地排列着,春来草生给人心头平添几分悲凉况味。他走过一片片墓碑,来到郑平的坟前。烈士的坟冢上也有一块墓碑,但墓碑上没有他的名字。

他在旁边一张石椅上坐下来。几只鸽子落在椅子边上,咕咕地叫着,一点儿都不怕人。不远处,两位互相搀扶着的老人手里提着一台录音机,一边晃荡,一边播放安宁平和的音乐。那音乐的每个音符既熟悉又陌生。他感到十分困惑,不知是因为音乐,还是因为回忆。十二年来,郑平时不时地来到他的梦里。

倒在地上的尸体看起来好奇怪,好陌生,毫无生气的手依然握着似乎仍在书写的钢笔,关西几乎认不出那就是同事二十年的郑平。梦里面,他又回到了三十五岁,一脚将枪杀郑平的凶手踢翻在地,然后铐上手铐。

凶手冷笑着:“我只是伸张正义而已……”

从社区会议室回来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不断地做梦,又不断地惊醒。好多年没有这么清晰的回忆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郑平在今夜久久不肯离去?

是志佬被杀的案子?是方娟的怀疑?他一直觉得在辰河没有难得倒他的案件。贾诚和齐胜汇报志佬被杀案时,他一听,便将它定性为纠纷引发的激情杀人,手法简单,案情明白,证据就留在现场,铁板钉钉。但显然,他有些先入为主了。他很后悔在听取方娟汇报时脸上的表情不够温和,他甚至批评了赞成她观点的郑航,以为他是哗众取宠。

办公室门外有人喊“报告”。徐放推开门,将一沓厚厚的复印卷放在办公桌上:“方娟所说的系列案卷宗一时找不齐,我让郑航将方娟收集的资料复印了一套,先送来给您看看,如果需要侦查卷,我再去档案室。”

“坐吧。”关西指了指对面的靠椅,“郑航在忙什么?”

“还不是应付您的考核?”

“他看起来似乎不大好,瘦了不少。”

徐放笑了:“是不是准备降低考核难度?”

“少贫。”关西说着,叹了口气。

他拿起卷宗,挺沉。资料是按年份装订的,好些是方娟的笔记,还有郑航整理的目录。看得出来,这两个年轻人很用心。关西打开第一卷,上面标注着:“2014年蔡小升案(7)。”没错,这是出现黄绸手绢的去年第七起案件。被害人叫蔡小升,洗脚城老板,长期吸毒,两次被强戒。但他没有读下去。他要跟徐放聊聊。

“你让他放松点儿,别绷得太紧。”

“你发话,当然没问题,但他的犟是有遗传的。”他俩跟郑平原来都在刑侦大队,郑平任大队长,关西任教导员,徐放是中队长。郑平的犟是出了名的。

“是啊,所以我也不好说,怕起反作用,你去敲打敲打?”

“我觉得他很难撑下去,他太累了,像条反复被逼落水的狗。”

“这说明训练有效果,正在测试每一个参与考核者的忍耐力。”

“已经有几个人退出训练了。”徐放语带讥讽,“也许你需要的是坚持到最后的人,但愿不是所有人都崩溃。不过,我相信郑航会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不管他的忍耐力怎样,他会犟到最后。”

“看来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在骂我。”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

“没说你。”关西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他脱掉春秋常礼服外套,蓝色衬衣的袖口卷了起来,领带也松掉了。即使如此,他看起来依旧是徐放的领导。十年前他们平级时,徐放曾想激怒他,跟他打一架。但关西一眼看穿了他的把戏,说:“你永远达不到目的。”两个人,不论他们当时是什么级别,但综合素养早已决定了日后谁将成为谁的上司。

“别让他当骨干。”徐放说。

“他还不是骨干。”

“拜托,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是又一个郑平,比你还能干,他的眼界甚至超过你。”

“你这么看好他?”

“我可不是看好他。他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他的人生里没有生活……”

“他这样做也许自有他的道理。”关西重重地叹了口气,“高考前夕,他找过我,问我烈士子女上警官学院是不是可以在分数上照顾。我以为他担心上不了大学,就安慰他,只要付出努力,其他的事我会帮他摆平。之后,我去了学校,老师说他的成绩不错,上重点没问题。那时,我便明白他已经下决心违背父母的遗言。”

“难怪分数刚好够警官学院的录取线,原来是有预谋的。”

“班主任说,按他平日的水平,至少可以多考一百来分。看起来,每一步都是我们在给他安排,其实这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的职业生涯刚刚开始,以后的一切都取决于他自己,我们的干预只是让他改变策略而已。”

徐放不情愿地扭过头:“你是说不用干预?”

关西摇摇头:“不,要干预。一是让他放缓脚步,一是纠偏。特别是目前这起案件,他的参与不仅仅因为尸体是他发现的,更因为方娟的怀疑让他产生了共鸣……让他想起了父亲。昨天会后,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我想你也想到了,但郑航在会上只字没说。”

“他相信,如果我们明白这起案件与十二年前的那起案件类似,我们会在第一时间把他赶得远远的。”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不论我们怎么干预,他都不会放弃。郑航想让自己变得强大,这我明白。他经历了那么多,肯定想变得刀枪不入。可是,光练好身体会让你成为无所不能的人吗?每天跑十公里,练得武功超群,射击水平第一,这就意味着你一辈子都不会输吗?”他不等徐放的回答,答案在此刻根本不重要。“郑航似乎坚定地相信,只要他成为出类拔萃的警察,就再也没人能伤害得了他。徐放,看看你自己,想想郑平,他儿子是不是在重复他走过的路?”

两人都沉默下来,此刻,没有任何言语能表达彼此心头的沉重。

十八

下午两点半,方娟出现在城矶派出所。郑航的办公桌上堆着人头高的案卷,他没有抬头看她,一直不停地在纸上疯狂地写着什么。她望着他好一会儿。他的脸比上午还苍白,眼睛下的阴影更显深暗。昨晚没睡,中午肯定又没睡,再加上长时间用眼,将四年的案件资料全部看一遍可不是闹着玩的。然而,看他如此专注的模样,他不可能在案情没有全部吃透的情况下停下来。

郑航让她想起大学时代的男友迪。郑航此时的样子,恍若迪坐在图书馆里。迪是那种完美得不太真实的男子,高大英俊,聪明勤奋,学业没的说,体育活动也出类拨萃,但这位完美男子有个小小的缺点,他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学业,包括爱情。当澳大利亚某个大学看中了他,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消失了。方娟再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走进岛国的课堂。方娟已经好久没有想起他了。她试着计算,如果他们如期毕业,如期工作,如期结婚,孩子应该上幼儿园了。但他们的结局没这么好,他的离开让她陷入黑暗的时光,直至用工作来补偿感情上的缺损。

“你打算整个下午都在走廊里转悠吗?”郑航说。但他仍坐在办公桌前,眼睛盯着笔记本。

“走走锻炼身体。”

他抬起头看她,眼神变得严厉:“你不去跟别的同事聊聊?”

但不一会儿,他又改变了主意,打方娟的电话。她不悦地问:“还要赶我离开派出所吗?”

“不,请你过来。”

话音未落,方娟已出现在视线里。“还写报告?”

“不是,列清单,提疑问。”郑航问,“你对嫌疑人有什么想法?我的意思是说,我想给嫌疑人分析画像。”

“说说看?”

“我想,凶手是个自视甚高,小有成就,却心怀挫折感的人。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他从来都扮鹰,而别人是兔子。他看不起城市草根,蔑视或者痛恨吸毒人群,他不把他们当人,他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充当他杀戮游戏的道具,像地上随时消失的微尘。”他一边说,一边奋笔书写。“他懂法律,知道什么证据能把人钉死;他懂侦查程序,知道如何让证据一层层揭开。他像耗子一样习惯夜色,而且在黑夜里走动不会引人注意,这可能跟他的职业有关。”郑航呼出一口气,“说到职业,有点儿头痛。和法律有关?或者负责安全保卫?他每次杀人都捅很多刀,但现场从没留下激烈反抗的痕迹,说明他捅出的第一刀已经致命,后面的数刀只是为了扰乱侦查员的视线。这就是说,他用刀精准,接受过专业训练。”

“听起来像警察。”

“也许是跟警察擦边儿的人。”郑航皱着眉头,“不排除有武术功底、接触法律的白领、公务员。”

“年龄呢?”

“三四十岁吧。如果再年轻些的话,也可能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少年老成,或许直系亲属有吸毒史,给他留下了非常痛苦的回忆。这个回忆,也许正好诠释了他的作案动机。”

“你心里有嫌疑对象吗?”

“我刚才说了,只是画像。这个人可能在你身边,需要你去掂量。”

“我的社交圈子很小,除了工作,没谁。”

“那就从工作圈子考虑。”

“管理中心就那么几个人。”方娟若有所思,她也觉得如果管理中心的人作案,很符合郑航说的条件。“不是女性,就是五十岁以上的,别说让他们杀人,就是打只蟑螂都难,更别说聪明得找到替罪羊。”

郑航眼睛一亮:“可以考虑一下他们的家人。”

管理中心的女性都是丈夫的心头肉,送早接晚,有的还帮着做报表,写总结,对管理中心的业务非常熟悉。如果丈夫中有人作案,不是没有可能。但她觉得这想法有点儿过头了。她说:“这样的猜测应该更谨慎一些。”

郑航放下笔,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抬头看着方娟的眼睛。方娟再一次看清了他憔悴的面容,微微有些心疼。

“光猜测没用,也许我们该做点儿什么。”郑航说。

“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吃透了案情,对嫌疑人有了一个大概的描绘,对我来说,就是很好的建议,感谢你。我打算到被害人家里去了解些情况,说不定会找到凶手的破绽。”

“我跟你一起去调查。”

“徐所长会骂你,也会骂我的。关局长会关你禁闭,然后把你调到办公室写材料,一天到晚不准出门。那时,你就会发现跟我搅在一起没有好事,就会后悔。”

“我先秘密进行。一旦有事,我就请年假。”

“如果他们知道了你的真正意图,恐怕年假也休不成。”

“那就病休。关局长也不能阻止我生病吧。”

“你这是耍小孩子脾气,没一点儿政治敏感性。”

郑航皱起眉,方娟的意思他明白。警营也是官场,政治两个字玄妙无比。不听招呼,不顾影响,与直接领导作对,是找死的作法,且不说对眼下升职考核的影响,对他的整个警察生涯都会埋下危险的伏笔。他放弃上一流大学的机会,进了警官学院,放弃留在省城的机会,回到辰河,就是想在父亲原来的岗位上好好干一番事业,而毁掉这一切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但他仍然固执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关局长对你寄予厚望,考核训练正在最关键的时候。你的调查也许连一丁点儿作用都没有,却在耽误你的训练,耽误你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考核,你好好想想。”

“不是因为你需要帮手,而是我一定要参与。”

“为什么?”

方娟不知道,正是她那番话坚定了他参与的决心。对方娟的问题,他可以给出很多种回答,比如,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比如,他相信方娟的想法是对的;再比如,他要把这次侦查当作实习。但事实上,最吸引他的是嫁祸与蒙冤。他痛彻地感到,他见不得冤情,他对洗冤沉雪产生了一种病态的需求。他相信,揭露真相正是父亲的心愿,特别是他觉得这起案件仿佛笼罩着父亲被枪杀的阴影。

他有那么多答案可说,但当话真正说出口,他只是重复了前面的回答:“因为我要参与。”

十九

方娟试着一家家地登门,去被害人或者被证据锁定的“凶手”原来的住处。终于,当他们敲响第四扇大门时,里面传来回应。她翻阅了一下手头的资料——刘居南,去年第七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一个老妪打开门,可能是刘居南的母亲。“你们找谁?”

“我们是派出所的,找吴娅。”吴娅是刘居南的老婆。

老妪的脸绷得紧紧的,径直往里面走。客厅装饰精致,干净整洁,一点儿不像涉毒人员家庭。餐桌边围坐着两男一女,桌上摆着水果、茶杯和资料一类的东西,不像吃饭,倒像是召开家庭会议。

老妪向女人努努嘴,首先抬起头的却是戴金边眼镜的男青年:“两位领导亲自来了,正好,正好。”

“庄枫?”郑航惊讶地喊道。

庄枫拉出椅子让两人坐下,接着介绍:“这位是派出所的郑所长,这位是禁毒支队的方主任。”

老妪将热茶放在两人面前。她正是刘居南的母亲曾氏,女人是吴娅,另一个男的是刘居南的弟弟刘居北。

“我们正在研究案子。”庄枫说,“两位领导是先做指示,还是听听情况?”

“你们继续。”方娟说,她的声音在客厅里有些回声。“我们就是来听情况的。”

“那好。”庄枫说,他谈到前几次法庭审理情况。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名起诉刘居南,法院审理认为证据链虽然完整,但没有被告人的供述,部分证据得不到印证,是个重大缺陷,使证据的影响力和确凿性大打折扣,建议公安机关补充侦查。目前,公安和检察维持原来的起诉。

“你们的态度非常关键。”庄枫对吴娅说,“坚持无罪辩护,对舆论来说是有利的,可能会博得同情,但必然引起政法机关的反感。”

“反感?”吴娅虚弱地问。她将苹果捏在手里,又放进果篮,如此反复,果皮划开一道道伤痕。

“接下来的审理,”庄枫艰难地说,“我们必须坚持生存第一的原则,先保命,再减刑期。借鉴以前的判例,证据确凿,律师仍以无罪辩护的,极其危险,绝大部分是被法庭直接否决。当然,不排除发现新的疑点,找到其他嫌疑人,或者有人主动认罪。但这就意味着公安机关办了冤案。我在法院翻了翻近几年的案件,同类的不少。绝大多数犯下杀人罪的人,都不会承认杀人,有的甚至当庭翻供,想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但是,也有人开始死扛最后却承认了。只是他的承认多了些技巧,比如自卫杀人,失手伤害致死。这样,就可能判处无期甚至有期徒刑,坐一二十年牢,再重新开始人生。”

“你这是在假定居南有罪。”曾氏不满地说。曾氏不太喜欢这个年轻人,太自负,总是一副胜利者的模样。但吴娅喜欢他,也不知他们怎么认识的,她对他很客气,甚至称他为“老弟”。

水笔在庄枫手指间灵巧地转动。他的头发打理得油光水亮,面容英俊,西服高档,接下这个案子肯定不是因为他有奉献精神。曾氏想象着这个男人可能开价十几万元。她没有钱可以支付,也不知道吴娅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他才会出现在这里。她只知道,在选择律师时,吴娅只要庄枫,其他人都不行。令她愤怒的是,居北居然也同意了。

“刘婶,你放心,我绝对会全力为你儿子做最好的辩护。”庄枫给了她一个微笑,“我跟公安、检察、法院的关系是最好的,在座的两位领导都清楚。我可以随时看到案卷,接见被告人,了解最充分的信息。坦白地说,经我手的案子,总能为当事人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但是,我们要面对现实,在这个时刻,我们的重点应该放在——保命。”

刘居北说:“就算保住了命,在监狱里关一辈子,那不等于废了吗?”

“活着就可能创造奇迹。这段时间我都在研究以前同类的案件,分析本案涉及的证据,寻找保命及轻判的机会。这种机会是有的。”

“所以,如果居南是无罪的,他也只能获得轻判?这就是你要辩护的吗?”曾氏的声音变得尖锐,她没办法控制自己。这个律师的话太荒谬。

吴娅用一个不耐烦的眼神扫向她:“妈,他只是告诉我们目前的状况和可能发生的情形。”

“刘婶——”庄枫仍然不急不缓。

“我的大儿子不可能杀人,公安搞错了!”曾氏倏然起身,差点儿绊倒在地。更令她伤心的是,吴娅没动,刘居北也没有起身安慰她。

曾氏看着她的小儿子,居南的弟弟,一副不知所措的脆弱样子。再看看吴娅,居南被诬犯下杀人案,那肯定是吴娅的错,她对丈夫不好,对家庭不负责。居南吸毒,就是因为不开心。但她不管不问,只顾自己的生活。是她毁了她的儿子,毁了他们的家庭。突然之间,一股莫名的情绪淹没了她,仿佛要从体内将她撕裂。她的身体晃了一下,赶紧扶住通向卧室的门框,一眼看见孙女站在虚掩的门内,一双阴郁的黑眼睛看着她。

“奶奶,你病了吗?”孙女说着,拉开门来扶她。

“乖孙女,你在房里待着,大人谈事呢。”她抹着泪将孙女拉进房里,然后回到桌前坐下来。

“听着,”庄枫淡淡地说,“请大家重新审核一下我们需要达到的目标。接下来,我们要尽力延缓下一次审理,这很重要。”

曾氏再次尖锐地发问:“为什么要延缓?”

“因为时间越长,审理人员越疲惫,外界越会认为案件有问题,舆论对我们越有利。”

“这样就会被判无罪吗?法官被拖得很辛苦,会不会乱判?天哪,难道法庭就是这样做事的吗?还有你们……”

“刘婶,我知道您不想听我说居南有罪,但死者的手指甲里有居南的皮肉,还撕破了他的衣服,都是些硬证据,而且,还搜出了有他指纹的凶器。”

“但居南根本没有做过!”曾氏无助地看着居北,刘居北重重叹了口气。

“居南不可能杀人。”吴娅说。

这是媳妇唯一一句让她感到欣慰的话。

庄枫叹了口气,显然认为吴娅只是为了安抚婆婆的情绪才这么说的。“无论你们怎么认为,证据都摆在那里。因此,反复说这个没有意义。我只想解决目前面临的问题,提出具有操作性的建议,我这样说你们能明白吗?”

曾氏的视线转移到媳妇身上。吴娅的双眼下有着深暗的阴影。她有种感觉,半年多来,吴娅和她正以加倍的速度变老。

“那……如果居南真的犯了案呢?”曾氏头一次大胆假设,她紧张地看着傲慢而帅气的庄枫,他的双手正放在他带来的资料上,似乎想塞进包里离去。

“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他的性格,他的暴力倾向,他过去的行为都不足以让他立刻出狱。但某种特殊的性格特征,或者情景性行为,至少可以救命。”

“居南一直不听话……”曾氏已经动心了。

庄枫同情地看着她,但语气坚定:“目前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刘婶,活着是一切的前提。”

曾氏的头低了下去。“如果承认了还是判死刑呢,那不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吗?”

“我们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配合证据,又能打动法官,便能保住性命。”

“这……这样要花很多钱吧?”曾氏犹豫地问。

“我是法律援助中心推荐的,不收费用。”庄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如果这就算达成了一致,今天就先到这里。”

手机铃声响起,庄枫翻出包里的手机,说了声“你好”,然后走进卫生间。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凝重地走出来,对方娟和郑航说:“对不起,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如果你们还有别的问题,我先走一步?”

方娟转头看了郑航一眼:“你先走吧,我们再呆一会儿。”

二十

他的头开始疼起来。那种疼先是像脚步声,“咔嚓”、“咔嚓”、“咔嚓”;然后就如擂鼓,“咚咚咚”地狂跳。他蹲在假山后面,蜷起身子奋力抵抗着。可就在他与它对峙的时候,那种疼忽然消失了,随之而起的是一种深刻的被抛弃感,他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委屈、失落和愤懑。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不对,却又说不出怎么不对。

身心折磨慢慢过去,他在假山上靠着,松了口气。五年来,它们总是在他沮丧的时候突然而至,在他准备迎接挑战时却又悄然而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他掏出望远镜,对准那个窗口。情况不太妙,与他的生命有着奇妙交集的两个人——方娟和郑航竟然会同时出现,而且如此默契,不能不令他浮想联翩。他浑身战栗,嘴唇紧闭,思考着自己还有什么选择。他意识里响起些微的嘈杂声。折磨并未完全离去,虽然他已经做好准备,但心里的那个“他”低头瞪视着,一副严厉又顽固的模样:“你知道吗,孩子,到了该坚强的时候了。要么行动起来,要么就这样永远沉寂下去。”

他不甘于沉寂,可他尝尽了挫折和冷漠。他曾经以满腔的热情拥抱生活,以最好的准备和勤勉捕捉机会,可机会并没有如期而至,现实的阴暗残酷无情地击穿了他的梦想。他在与生活的战斗中败下阵来,包括爱情。

看到方娟的第一眼,他便认定方娟是他的,只有方娟才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抓住一切机会接近她,但方娟却漫不经心地拒绝了他所有接近的努力。

他说,小娟,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吧。她说,好的。可是到了晚饭时间,左等右等,却从不见她的踪影;他说,小娟,我们周末一起去爬山吧。她说,好的。周末到了,他借车去接她,不论如何打手机、摁喇叭、敲门,她就是没有回音;他说,小娟,我们去逛街吧。她会说,等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可是,处理到一半,她要去某个部门送资料或其他什么,再也不会回来。如果他跟着,她就会约个闺蜜在后门接应,然后发个短信告诉他,她们已经逛了半条街了。这是个什么样的游戏,旁观者一看便知,但他乐此不疲,直至方娟拒绝他所有的邀请。

当他首度为他的计划选人时,心中并未感到焦虑,反而比较好奇自己能做得怎样。这种事不需要求人,不需要借力,社会炎凉刻薄的一切都与它无关。刚开始是以深夜梦魇的形式出现,只不过是一种消遣,那时他总是独自一人,而且没有人在意他。后来,这件事占据了他清醒的时间,变成一种迷恋、狂热,一种侵蚀心灵的需求。他选人并不需经过反复权衡,因为他心里长久以来一直就有痛恨的对象。他觉得自己沦落如此,那些人有着直接的干系,或者说就是他们造成了他的失败。

现在,他更要让他们难看,让他追求不到的女人看看。他感到愤怒在血管里打鼓。你以为我很弱吗?你以为我是笨蛋吗?我会让你们看看这一切……

第一次,他非常小心谨慎,精心谋划每一个步骤,套用某个现成的案件精心安排证据,并虚拟了法庭情形。等到终于需要行动时,他换上伪装的道具,而且只使用从当事人家里偷来的东西。要让行动完美,必须坚持三个原则:耐心、细心、精心。看吧,自以为是的女人,我可是个有原则的人。

最后,行动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进行。无声的搏斗、飞溅的鲜血以及留在死者身上的“凶手”痕迹,构成了梦幻般的一案双命。他的手连抖都不会抖一下,这个世界也不会在意这起案件。因为,这些草芥不如的生命,于己于家于人于社会,消失比活着更有意义。

他把时间选在春夏之际。因为那是他痛苦来源之季,是他陷入单相思之季。他在这段时间实施行动,接着……公安简单地侦查,检察院轻松地起诉,法院悄然地审判,案子就会完结,一个个他痛恨的对象被推上断头台。他则安心地回到日常的生活。心爱的女人,你还对我不屑一顾?还认为我无用吗?

然后……什么都不会留下。这样的案件发生再多,报纸连提都不想提,所有的人都在继续从前的生活,或许还生活得更好。只有他仍孤单一人。

接着,便是第二年的同一段时间。花更多的时间谋划,付出更多的耐心、细心和精心……每次行动结束,他都安心地回家睡觉,直到听到警报声。然后,尾随其后,用高倍望远镜从远方观看,获取更多的心理安慰。那些无知、懒散、不会用脑子想问题的警察按照他的思路空忙活一番,看到他让他们看到的部分,拿走他让他们拿走的证据,去逮捕他让他们逮捕的“犯人”。这一切都太有趣了。

该死的女人,让你再小看我!

到第四年的时候,他的计划奏效了——方娟参与到案件之中。他感觉到少有的新鲜刺激。他没有看走眼,这个女孩儿跟他一样聪明。他需要更有挑战性的事件,更引人注意的目标,更值得投注心力的对手,他必须抛出一些诱饵,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他没想到郑航也会搅进来。这让整个事情更加有趣了。他想看看这个想成为精英中的精英的警察如何玩下去。这真是一个很棒的游戏,因为,现在它已不再是独角戏。

二十一

操场上,中间是集合待命的六十名民警,左边是刚赶来的武警,右边是情绪高昂的警犬,关西站在中间,表情严肃地做战前动员。

“同志们,昨天发生的凶杀案嫌疑人逃进了丹霞山里。我们根据线索确定了南北两向的搜寻区域,每个区域分成两组,采用网格化模式分工进行。目前,对我们有利的一点是,距知情者发现嫌疑人的时间不到三小时,他肯定还在山里,而且活动半径不到二十公里,我们的搜索范围比较明确。不利之处在于,这二十公里的搜索区域包括丹霞山最陡峭、险峻的地段。”关西停顿了一下,“已是黑夜,搜索多有不便。我要强调的一点是,在这样的夜晚进山搜索,危险重重,我要求你们每一个人都记住,我们的目标是找到逃跑的嫌疑人,而不是再有人失踪。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说话。

“距天亮还有十个小时,争取天亮前活捉嫌疑人。出发!”

参与搜索的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任务安排表,但大部分人对此类行动没有什么经验。方娟更是菜鸟。但是,她坚决要求参与搜索,关西没有办法,安排人专门给她辅导山林搜索知识,并让她与贾诚、齐胜在一起,不准随便乱走。郑航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他的请战被关西直接否决。

郑航却一定要去。他私下与方娟商量,他骑方娟的摩托车独自赶去,两人保持联络。但这次,方娟坚决反对。郑航此去,不但属于抗命,而且要独自面对一场危机四伏的冒险之旅,安全没有保证。

“你觉得我不去会安心吗?”郑航瞪眼看着方娟,“我也只是在周边搜集情况,并不真的进山。我一定可以为你们提供帮助的。”

操场尽头,齐胜等人已经登车,方娟急着要过去。郑航一把抢过方娟的钥匙:“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方娟知道难以阻拦,只得叮嘱道:“那你小心,十五分钟打一次电话通报方位。”

根据前期掌握的情况,李后宝最有可能在丹霞山西麓和南麓出现。郑航分析,南麓距市区太近,连绵几公里都是丘陵,没有藏身之处;西麓是封山育林的山地,一大片密林里有高崖巨石,有洞穴茅屋,而且距雨溪镇近,容易补给——报告李后宝行踪的人就是雨溪镇的。

摩托车直接驶进雨溪镇。郑航在小镇岔路口找了户人家停好车,便开始观察地形,分析可能注意到陌生人的当地居民。

镇外的田径上出现一个扎绑腿的山民,扛着一根树干,轻松地往山脚的院落走去。院落不大,窗户映出闪闪灯光。路人告诉郑航,刚才扛树干的中年人叫阿柴,是一名看山人,世代都是丹霞山猎户,对山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阿柴看了郑航的警官证,立即表示责无旁贷。他在山里发现了有人行走的痕迹,只是巡山时没看到狩猎或盗林的迹象,便没在意。

抓了一把干粮带在身上,他就带着郑航钻进那片茂密、阴暗的森林。开始的路并不难走,虽然有些陡峭,但路边的岩石和残留的断树根形成了一道天然阶梯。不过,浓密的树冠遮住了光线,里面漆黑一片,空气湿度很高,很闷。郑航一边走,一边大口喘着气,没多久,他已浑身湿透。

“从这里到你发现行人踪迹的地方大约有多远?”

“三四公里。不过,这是山里,比平常的三四公里要难走一些,我们要经过陡坡、悬崖,还有一条小溪,辰河的支流之一。”

果然有溪。隔着老远,郑航便听到流水的喧哗声。说是小溪,其实不小,由于春雨泛滥,溪流很急,冲刷着闪闪发亮的黑色石块。郑航凝视着横亘在面前的奔腾的激流,神情有些顽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危险能阻挡他的脚步。

警犬吠叫着在林中打转,把枯枝败叶踩踏得啪啪作响,却不愿进入幽暗深邃的密林里。贾诚站在不远处打电话:“嫌疑人向西南方向逃走……是的,但警犬没有嗅到嗅源……我们只是按原定方向前进,但天太黑,进程缓慢……是的,四个组都在向山顶集结,不到午夜就会围拢……好!”

贾诚挂了电话,齐胜靠过去:“有什么新指示吗?”

“按原定计划进行。”

方娟故意放慢脚步,拨通了郑航的电话:“是我……发现什么了吗?”

郑航的声音传过来:“我正在一条溪流边,准备渡过去,还没有明确目标。”

“保持联系。”

方娟融入队伍中。训犬员牢骚满腹:“仅仅这一个山坳就花了两个多小时。”

“有什么搜得快一点儿的法子吗?”贾诚问。

“这么黑的天,嗅源又不准确,警犬跟人一样打乱仗,哪儿走得动?”

这时的方娟已跟警犬并排,但先锋不是那么好当的。“扑通”一声,紧接着“砰”的一下,一根枯枝掉在面前,她像头愣牛似的撞了上去,眼前顿时金星四溅。突然,她感觉自己浑身像着火一样。

“怎么搞的……”她不停地拍打着胳膊和大腿。痒和疼像一对孪生姐妹寄生在她身上,皮肤上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皮肤上渐渐冒出一块块红色的皮疹。

“别抓,别抓,你碰到毒物了,那是荨麻疹。”贾诚很不客气地说,“叫你不要来,你偏不信。”

方娟却忽然镇定下来。贾诚的批评让她意识到,她不能掉链子。侧耳倾听一会儿,她向贾诚示意:“你听到了吗,好像有水流的声音。”

贾诚拿出指南针,对照手里的地图。“我们已接近溪流。那就沿着它走,任何人都离不开水。”

阿柴已经走进齐腰深的水中。虽是孟春,但溪水依然很冷,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探,小心翼翼站稳脚跟。郑航却比他生猛。反正脚下是高低不平的河床,他直接泡进水里,用蛙泳的姿势趟过去。激流冲击着他,把他往下游拖,但他稳住自己,摇摇晃晃地冲过漩涡,上了对面的浅滩。

阿柴在山里是把好手,却并不习惯游水。他几乎到了河心,却精疲力尽,又退了回去,歪倒在又湿又潮的石块上,咆哮的激流让他无比恐惧。郑航权衡着,他一个人无法进行接下来的旅程,游过去再背阿柴过来,他又没有把握。就在这时,他听到上游传来呼救声。阿柴也听到了,他在对岸大声呼喊着,让郑航先去救人。

深夜密林,呼救者极有可能就是李后宝。郑航迅速跃起,爬上一块巨石,攀过一道溪湾,上面是一道飞溅的瀑布。强光手电下,一个人半身淹没在水里,双手拼命地抓住悬崖的尖石,只要一松手,就会跌入瀑布坠落水底。

那人竭力吊着,飞流而下的水冲得他身子团团转。郑航攀上了瀑布的顶端,蹲在一块半露出水中的石头后面,试着以石头为支撑,去抓住那个悬吊的人。一点点靠近,他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小心,使劲,使劲,小心……终于够着了。可是,虽然使尽力气,郑航的手却抓不稳对方。他缩回手,掏出手铐,先铐住自己,再小心地对着对方的手腕甩过去。

“咔嚓”一声,扣上了。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做法,稍有不慎,就会两人一齐摔下瀑布,一齐粉身碎骨……

手铐相当于延伸了手臂的长度。郑航双腿紧紧地夹住石头,勉强稳住身子。那人已经靠在崖壁上,两手试着寻找攀附的尖石,减轻了郑航的压力。缓缓地,两人配合着寻找一个个攀附点。悬吊的人终于浮出了瀑布,郑航拖着他时而走着,时而游着,终于上了浅滩。

暴涨的溪流退到了身后。郑航猛烈地摇晃着他,拍打着他的脸:“宝叔,宝叔……”

“哎哟!”那人终于咳出声来,“你……你是谁?怎么认识我?”

二十二

浓墨似的夜色中,贾诚忧心忡忡地停下来,挥挥手让队伍休息。齐胜递过一瓶矿泉水,问:“其他组情况怎么样?”

“差不多。”贾诚说,“大黑天的,消息不准确,难度很大。”

齐胜迟疑着说:“如果继续下去,有人可能挺不住。”

“怎么啦?”

“扭伤脚的一人,手臂脱臼的一人,还有方娟。”

“让他们回去。”

“没人陪同可能还不行。”

贾诚凝视着脚下的腐叶:“派谁送他们回去?”

“随便吧。不过,走掉的人太多……”齐胜说不出所以然,向队伍投去冷冷的一瞥。“训犬员也烦着呢。”

“谁不是呢?我们干着这个工作,叫苦叫累就不要来当警察。”

齐胜的目光转向。方娟一个人站在大树下,跺脚搔痒。“方主任,”他喊道,“贾局长的意思是,如果坚持不了,就派人送你回去。”

“我能行。”

“荨麻疹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方娟并没有向贾诚这边走拢,反而背过身去。她感到焦虑、内疚,甚至恐惧。郑航突然失联了。刚才她连续拨打了十几个电话,每次都是人工台的声音。他们约好定时联系的,除非……她不敢想下去。望着黑漆漆的山林,方娟想死的心都有。没办法,她必须向贾诚汇报郑航的情况。

“关局长明令不准他参与,他这是公然违抗命令,知道吗,你这是在害他!”

“是我不对……”

“一句不对就算了?方主任,难怪郑航变得这么不听话,原来有你在背后支持。”

方娟紧紧抿着嘴唇。这个贾副局长似乎对郑航的失踪并不关心,只是一味狠狠地批评他们违抗命令。

“请派两个人随我去寻找吧。”她哀求道。

这时,齐胜听到他们的争论走了过来,方娟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

“队伍是不是该出发了?”

“麻烦事儿来了。”贾诚对齐胜说。

“怎么回事?”

听方娟说了原委,齐胜打圆场:“至少郑航的出发点是好的,都是为了工作。”

方娟冲齐胜一笑,但她的笑比哭还难看。“我们赶快去救援,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带队过去。”

“你又失踪了怎么办?”贾诚说,“而且,这么大的事,应该向关局长汇报。”

“贾局长说得没错。”齐胜故意用责怪的语气说,“方主任你也太心急了。不过,贾局长,我们是不是先安排人手?”

贾诚长叹一口气,这一切真是糟透了。

在沙滩上救醒李后宝,准备离开时,郑航才发现他的警用装备、手机,甚至手铐钥匙都落入了瀑布下面的深潭,再也拿不回来了。手铐无法打开,郑航倒不担心,这样李后宝就再也走不脱了;但失去手机,无法跟方娟联系,在这茫茫黑夜里,他们该如何走出去?

突然,树林里传来某种动物的叫声。李后宝惊得一颤:“好像是狗叫声。”

“不可能,他们暂时找不到咱们。”没法跟方娟联系,对岸的阿柴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大部队不知道他们的讯息,怎么会在附近?

一片死寂,李后宝注意倾听着夜间的声音。真不知道这一天多的时间他是怎么在山里度过的。“这儿有虎、狼吗?”

“没有虎,但狼总是有的。”

突然,传来某种动物临死前的哀鸣,手铐明显抖了一下。“这是什么?”

“竹鼠吧,想必是被猫头鹰逮着了,临死前的哀鸣吧。”

李后宝陷入沉思中,好一会儿,终于自言自道:“人啊,也是如此。沉默了一辈子,只有一次,当你快死的时候,才张开嘴……”

郑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相信你的事情会有转机的。”

“是死刑还是死缓?”他朝腐叶上吐了一口唾沫。

这个郑航真是让人头痛,公然违抗命令,整个分局也只有他有这么大的胆子。临出发时,关西让这个前刑侦大队长的儿子留守派出所,他没有什么异议。原来,他早已谋划好了。岂有此理,如果人人都像他一样,即使是争相上阵,也会自乱阵脚。

关西心里蹿起一股火,“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十多年了,他一直对郑平的死心怀愧疚,想多关怀一下郑航。但这样下去恐怕会宠坏他,让他更加无法无天。

他曾经是郑平的副手——教导员,负有队伍管理和法制监督之责,可惜他没有做好。那时,他心里只想破案,提高破案率才是成绩,不论是怎么破的。那起案件其实是他带队去的,抓人之时,在场的十几名吸毒人员都指认作案的正是那人。出差归来的郑平家也没回,便参与讯问。谁知,一个青年冲了进来,对着坐在主审位置上的郑平开了枪。后来查明,抓人抓错了,而开枪者心里积聚着太多对公安、对冤假错案的愤恨……

如果郑航因此恨他,他不会责怪他。他一直也在怨恨自己。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当初那种痛苦和挫败感逐渐消退,他在想这是不是更可怕。

他曾想将郑航接到家里来,像父子一样,好好改善两人的关系。但他工作太忙,郑航又很疏离,两人终究无法交融。后来,郑航进入公安机关,担任派出所副所长,两人的关系彻底变了。他想当郑航的安全港湾,可是,在郑航的眼里,他是什么呢?

也许什么都不是。事实上,他们平日里相见,郑航眼里确实全是敬畏,但一旦看准了工作方向,他就锋芒毕露,即便是面对手握重权、经验丰富的局长,他也我行我素——现在,已经发展到公然违抗命令!

“是不是郑航出了什么事?”身后响起徐放的声音。

“你还好意思问?你的人都管不住。”关西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

“真是郑航?”徐放觉得难以置信,“他真是个光脚穿过火场的人,根本不用带灭火器。这回他又惹什么麻烦了?”

关西用大拇指揉着太阳穴:“失踪了。”

闭上眼,睁开眼……睁开眼,闭上眼……郑航在原地打着转,浑然不知自己在哪里。李后宝猛地转到他面前:“你干什么?”

“我们该走了。”

李后宝审视着他:“你迷路了。”

“我迷路,不就是你迷路吗?”

密林中看不见整片天,难以辨识北斗、北极的方位。他们本来是沿溪而下的,但溪流湍急,两岸悬崖巨石,无法攀行,只得顺着能走的林地摸索着前行,却慢慢地偏离了溪流,而每一块林地看上去都一模一样。

两人肩并着肩,蹒跚而行。突然,李后宝停了下来。一大片星空呈现在眼前。“你看,北极星。”

郑航是从西麓上山的,然后往西南方向搜寻,到达溪流。那就需要往西北走,才能回到雨溪镇。李后宝认可了郑航选择的路线,跟着往前面走。走着走着,他身子一滑,郑航猝不及防,“噗”的一声,两人一起跌进一个大坑。

手铐把两个人紧紧拴在一起,他们必须全力配合,才能爬出这个大坑,否则,只能像锅边的螃蟹,互相钳制。郑航突然意识到,这回,自己和这个宝叔要生死与共了。

二十三

道路越来越陡峭,已经到了丹霞山脉。车子正费力地穿过“之”字一样的弯道。点点星光下,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连绵起伏的墨色山峦,还有深不可测的靛蓝色的天空。

“哇哦!”阳阳感慨着,徐放也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描绘眼前的景象。

车子驰进雨溪小镇,镇派出所所长牛柏生站在路口迎接他们。

“你在电话里跟我说,寻找镇上可能知情的人,我已经派人分头去找,消息很快会过来。你们是不是先到办公室休息一下?”

“直接往山里去。”徐放说,“我们边赶路,边等他们的消息。”

“教导员已经去了山口,那里住着一个叫阿柴的看山人,可能知道些情况。另外,我发动了镇里的联防队员,包括义务消防队和预备役,组成搜救队一同出发。”

这正是徐放急需的。一支当地的搜救队,很多人都是受过山地训练的“专业”人员,换句话说,这是今晚取得的第一个真正的成功。

山谷里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小心地爬过一根倒下的树干,注视着对面两棵大树下的一间棚子。正面的小窗上钉着塑料薄膜,贴着报纸。右侧有一个小门,门口挂着一件靛蓝色的破衣服。棚子里没有灯光。郑航说:“看样子是看山人的临时住处。”

“进去看看有没有吃的,”李后宝说,“如果可以在这里待一晚,我们明天再出去。”

郑航也希望最好里面住着人,还有通讯工具,那就万事大吉了。可是,里面不仅没人,也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看上去,这里很久都没人来过了。而且,棚子里还遭受过野兽的肆掠,已经不适合居住。

门口有一截原木,郑航小心地走过去坐在上面。他听见李后宝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似乎释放了某种担心,却又涌起焦虑。郑航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到他,但这种感情对于郑航来说似乎有些矛盾,他不知道能否真正帮到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这种想法是对是错。

露水沾在原木上,冷冷的,腻腻的,很不舒服。郑航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你儿子多大了?”

“我没有儿子……他不认我,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

郑航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想跟宝叔开诚布公地聊聊,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我仿佛闻到了烤红薯的香味儿。”他说。

李后宝干巴巴地回答:“这附近哪里有人家?”

“说不定是风吹过来的……真香。现在的人吃东西都乱了,红薯成了供品。”

李后宝讥笑:“你们当官的当然啦。我们挣的钱只够吃红薯,当官的想吃什么有什么,嘴太油,又反过来想吃刮油的红薯。”

“我不是这样的。”

“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别说你跟那些人不一样。”

“那样做是要坐牢的。”郑航认真地说,“我当警察可不是为了钱。”

李后宝鄙夷地瞥了一眼郑航:“都是说得好听,捉住的贪官哪个不是在台上唱反腐,台下比谁都厉害。”

郑航说:“我不会做贪官的。真的,我最看不起那些贪财、乱执法的人。我爸爸就是被这些人害死的。”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警察。”

“可惜。”李后宝瑟缩着,往郑航身边靠了靠,胳膊紧挨着胳膊。“怎么死的?”

“被一个冲进公安局的人开枪打死了。那人怨恨公安局办了冤案。”郑航顿了顿,“事实上,那个人是对的……”

李后宝的脸抽搐了一下,但夜太黑,郑航看不见。“公安局办冤案是有可能的,我见过他们用私刑。”

“你见过?”

李后宝不屑地说:“我是几进几出的人。有一次我因为吸毒被关在派出所里,看到他们给一个抢劫的用私刑。半夜里,把人从房间里提出来,大概是案子明天必须交差,他们又用强光照,又用锤子敲,那人想叫,还被捂着嘴……这样的手段要是用在我身上,让我说啥我就会说啥。”

“现在不会了,上面抓得很严。”

“再抓得严,只要需要破案成绩,他们都会那么干的。”

郑航看着他:“我保证不会的。退一万步说,肯定不会用在你身上。跟我回去,我保证让你住在家里,而不是关在看守所里。”

很明显,李后宝不相信,刚想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被前方“嗖嗖”的声响吸引住了,接着是一声什么野兽的怪叫,那边的灌木“哗哗”地响了一阵,才寂静下来。

“我们走吧,这里不安全。”郑航说。

李后宝仰望星空:“我们真的好像跑了一万年……怎么天还不亮?”

北极星仍然坚定地闪烁着,就在他们的头顶。郑航选择了西北方向,他们就以北极星为指针,往西北方向跋涉。

狗吠声响彻树林。这次,它们的嗅源换成了郑航的袜子、警裤。搜救队员带着强光灯和架桥工具,很快通过了郑航涉过的那条小溪。在溪岸边,警犬和猎犬们都嗅出了郑航的气味,带着搜救队一路沿溪下行。

“他后来往哪里去了?”徐放盯着阿柴问。

阿柴说:“不知道。他过了溪往上游去救人后,我就没再看到他,大声呼叫也没有听到他的回音。我在这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离开。”

一个猎户喊道:“他们从这儿一直往前走了!”

徐放马上跟上去。那里已偏离了小溪,朝着西北方向。牛柏生跟在徐放后面:“徐所长,根据猎狗的叫声判断,它们已经发现了郑副所长的踪迹,应该就在前面。”

徐放拍着牛柏生的肩:“多亏了你的猎犬。”

突然间,猎犬停止了前进,凶相毕露,喉咙里发出低吼,仿佛面临着什么可怕的威胁。

“怎么啦?”徐放一会儿看看狗,一会儿看看牛柏生。

牛柏生立即跟猎户交流几句,让猎户们控制好猎犬,以便继续搜寻。不一会儿,猎犬们都顺服多了,但跟在猎户身边的阳阳注意到,猎犬们的眼神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他心里一凛,这是发现猎物的眼神啊!

他越想越不安,立即走到徐放面前:“徐所长,不能放猎犬过去了,那毕竟是猎犬,不是警犬,如果它们把郑航当作猎物……”

徐放还在犹豫,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两只猎犬突然脱离猎户的控制,猛地扑向前面的灌木丛。接着,一个人影惊叫着闪出树丛,与猎犬奋力搏斗。但毕竟寡不敌众,相继扑来的两只猎犬一左一右,将他扑倒在地……

第四章痛在深处

二十四

郑航始终守护着李后宝,没有让人押他,也没有逼他说话。被猎犬发现后,直至登上警车,李后宝一直沉默着,没有试着为自己辩解,像个吓坏的孩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警车直接驶进公安局大院。操场上人声鼎沸,参与搜救的武警、刑警全部回来了,闻讯赶来的媒体正在抢着采访贾诚,闪光灯在操场上闪个不停。

郑航猛吼一声,让警车停下来。徐放困惑地看着他,但听从了他的建议。郑航在警车里翻找,没找到合适的东西,便脱下自己的长袖T恤。

“你想干什么?”徐放问。

“保护嫌疑人的基本权利。”

徐放瞄了李后宝一眼,然后从副驾驶位的箱子里拿出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郑航小心翼翼地把T恤套在李后宝的头上,仿佛他是件玻璃制品,无法承受任何伤害。

“不会有事的。”郑航低声说。然后,回头看了徐放一眼,要求司机直接将车开到执法办案区域门口。“我在车上等着,”他对徐放说,声音有些颤抖,“你去找关局长和齐胜,让他们到这里来。”

“先一起去操场吧。”

“不行。他们会接受媒体采访,会让宝叔一起上镜。你我都无法把握领导会说什么,媒体会问什么。徐所长,请相信我的话,宝叔不能上媒体。”

“你把一切主动权都抓在手里,未必对你有利。小航,是不是让我去处理?”

郑航不回答。

“该死!”徐放突然感到忍无可忍。他本来跟这个案子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现在却搅进来跟自己的下属斗气。

“你去吧,”郑航说,“如果记者发现我们就麻烦了。”

徐放气哼哼地拉开车门,又回过头,不放心地说:“你还年轻,立功的机会有的是。”

“你如果不去,请把手机给我。”郑航固执地说,“这件事需要你帮我,但我不会推卸自己的责任。”

徐放总算屈服了。他转过身,走过前坪,绕到操场上。闪光灯此起彼落,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鼓噪,接着,郑航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武警、刑警立即回去休息。媒体的朋友们,我们下午会有一个情况通报,请大家耐心等待。”

看来徐放说服了关西。操场上人群慢慢散去,但记者们不甘心轻易离开,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儿。郑航躺下身子,疲惫像流水一样漫过来,极力要将他拉入睡眠,但他不能睡。宝叔还在身边,他承诺保他周全,不能言而无信。

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汽车前,过去的一夜,她跟着贾诚、齐胜搜山,疲惫和憔悴写在脸上,却仍然那么动人。方娟拉开车门:“让宝叔下来吧。在里面休息一个上午,下午再办手续。”

她的目光投向李后宝,脸色突然吊了起来,郑航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是她极力挽救的对象,却逃进山里,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差点儿丢了性命。郑航躬起腰,架住李后宝的腋下,半抱半搀地将他弄下车,方娟赶紧伸手扶住。李后宝已浑身无力,完全靠两人架着前行。

突然,一阵喧嚣像拳头一样迅猛地冲过来。正要离开的记者们瞧见两个警察押着一名用衣服遮住头部的人下车,立即围了上来,不停地对他们提问。随后赶来的保安一边喊着让大家遵守秩序,一边手忙脚乱地围成一个圈,试图保护嫌疑人进入候审室。齐胜也带人赶过来帮忙。

“停一下,停一下,让我们看看是谁!”记者们谁的话都不听,一股脑地拥上来,摄影师为了抢头版照片,高举相机一通猛拍。

方娟听到一声尖叫,做了个错误的举动——她不该回头看的。权哥搀扶着莫爷,计伢子拄着拐杖,后面还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

“停下!”计伢子哭喊着,残疾的身体一晃一晃地摇了过来,“我要打死那个杀人犯!”

T恤下传来莫名的嘀咕声,李后宝听见了计伢子的声音,呜咽起来。最后,他们总算来到了办案区域门口。郑航用身体挡住拥挤的人群,方娟侧身往门里去。记者们仍然试图跟过来,但警察们强迫他们往后退。拥挤中,套在头上的T恤滑落下来,但要补救已来不及……

上午八点半,关西召开专案工作会议。欧阳伟详细汇报了侦查情况——

看起来是突发性激情杀人,发生时间在晚十一点至凌晨两点之间,第一现场在距橘树林五百米的乾元巷。被害人身中八刀,其中一刀刺中心脏,当场死亡,另外有两刀刺中肝肾部位,也可致死,但这两刀是在刺中心脏之后。这一点符合心怀仇恨激情杀人的特征。

奇怪的是,如此残忍的杀人手法,在第一现场留下的血迹却并不多,自第一现场至橘树林几乎没有留下血痕,也无拖动的痕迹。难道凶手每捅一刀,还用什么包住伤口不成?难道他在移动尸体之际,还将尸体装了密封袋?

“没有目击证人吗?”徐放问。

“没有。”欧阳伟说,“至少目前没有找到。周边环境僻陋,是待改造区域,或者住房闲置,或者破烂无法居住,只找到几个老年人,也都是老眼昏花,搞不清楚状况。”

欧阳伟接着介绍,延展搜索范围后,在八百米外的巷口视频里出现过一辆长安之星,但能进入此巷口的路径太多,无法确定车从哪里来,去了哪里。居民反映附近做小生意的人不少,拥有长安之星的住户很多,很难确定是谁家的。对附近的车辆也进行了详细清查,特别是长安之星,内饰勘查很仔细,但没发现线索。

“因此,”欧阳伟得出结论,“这辆挂着模糊牌照的长安之星,可能只是偶然路过。”

“等等。”郑航说。他注意到欧阳伟的表情。郑航看得出,欧阳伟已经给自己设了个前提——案子破了,再讨论,再分析,都是对他的不信任。而这一切都是郑航造成的。但他还是坚定地提出自己的看法,“第一现场及移尸路线上血迹很少,这肯定意味着什么。”

“为了推迟发现时间,清理现场血迹、移尸都是凶手的正常反应。”

“可是,一个普通的杀人犯清理过的血迹能够在现代科技面前掩人耳目吗?”

“也许被害人倒在什么东西上,这东西被凶手带走了。”

“如果不是刻意,会有这么干净吗?还有,转移尸体的路线……”

“听着,”欧阳伟语气放软,很明显,他也意识到郑航提出的问题是有道理的,并非无理取闹。“现场确实有精心准备的成分,除了现场血迹,还有地点选择、时间选择,留下的物证似乎也有刻意性,凶器竟然就埋在距抛尸现场不远的橘树下,这也太不小心了。虽然上面没有验出指纹,但很容易让侦查员联想到凶手擦去了匕首上的痕迹。”

“我想,现场情况存在着与激情杀人相矛盾的部分。”郑航说,“可不可以请法医、痕检人员说说当时的取证情况?”

现场法医表情僵硬,欧阳伟搡了两次,他才醒过神来。弄懂了郑航提出的疑问,但他心里没底。当时是怎么取出死者指甲里的血肉的呢?抠得很紧,还是夹得很松?那皮屑是顺着进去的,还是逆着夹在里面?他该怎么说呢?严谨对待,还是蒙混过关?如果他想蒙混过关,没有人可以揭穿,因为会议室里没有任何人比他专业。但他不能那样,那有违专业精神。

“很惭愧,当时有很多细节没有注意。”

郑航再次看着欧阳伟:“痕检呢?”

欧阳伟身旁的技术员脸红了。关西挥挥手,表示刑侦部门不用再回答问题。他说:“情况已基本明朗。下面请市局的方娟同志谈谈掌握的情况及下一步想法。”

郑航提出质疑,攻破了刑侦的证据堡垒,本以为可以争来发言权,但关西并不打算让他称心如意。接下来的十分钟,方娟将自己发现的疑点,及对刘志文被杀案的怀疑一一作了介绍,最后作出结论:“李后宝作为此案的嫌疑人,是存在疑点的,其中不乏嫁祸的成分。我建议只对他进行行踪控制,并不强制关押。”

行踪控制,无非是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关西做出决定,对李后宝进行信息采集和深入询问后监视居住,由城矶派出所管理社区警务的同志执行,这其实就是点郑航的将。

接下来有很多工作要做。刑侦采集李后宝的指纹、DNA信息,拍照存证,安排预审专家进行询问。方娟从法律援助中心聘请律师,郑航安排民警和社区干部熟悉李后宝的家,部署监视居住事宜。

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还是庄枫。他一赶到公安局,便立即介入预审询问,并告知齐胜,李后宝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建议送医院检查。李后宝在医院检查期间,方娟继续看案卷,关西希望她将案卷里的所有可疑信息都条分缕析地列出来,供破案参考。庄枫则帮助她整理案卷。

晚饭时分,郑航终于带着李后宝从医院回来。预审员再次对李后宝进行询问后,郑航要带着李后宝离开,方娟主动要求驾车送他们过去。郑航关注着宝叔的情绪,而方娟却突然感到有一双眼睛一直窥探着她,如影随形。

二十五

贫民区有贫民区的规矩。每临大事,他们往往沉默着,但不代表没有行动。谁家生了孩子,他们会送上红糖、土鸡;谁家有人过世,便奉上挽幛,并自觉穿得素些。当然,事情过去,生孩子的人家会给你送来染成红壳的鸡蛋,还有一包糖果;还活着的悲伤的人,则会上门感谢,留下一包小礼品,里面是瓜子、花生。这就是人生。

昨天晚上,宝叔家的防盗门响了三声,鞋柜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杂菜扣肉,碗垫下有张字条,写着“保重身体”,但没有署名。宝叔明白,难过的日子就要开始了。不排除有同情他的邻居,但他们大部分都不理解他的处境,不论他杀没杀人,被警察追捕的事实,让大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对面的社区小楼通宵亮着灯,监视居住的干部住在那里。里面有哪些人,他都没见过,但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脸上浮现出嫌恶的表情。他们在他家安装了临时摄像头,显示器装在社区楼里,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第二天晚上,宝叔刚刚走进厨房,被突然的爆炸声吓了一跳。爆炸发生在离他家很近的地方,事实上,似乎就在他家的走廊甚至客厅里。之后,是漫长的沉寂。邻居打来电话,他们吓坏了。宝叔已经听见远处传来警笛声。

“是走廊。”监视居住的干部上门把他带离。

警笛响成了一片,郑航第一个跳下车,看起来像是有人往宝叔家的走廊里扔了颗手榴弹,尽管郑航知道这不大可能。

“是不是管道煤气?”郑航提示。他们朝窗内张望,里面仍烟雾弥漫。

消防员对着走廊喷了一通水,烟雾散去,排爆人员入内进行检测。邻居们从屋子里出来,站满了楼道,低声交谈着。火消烟散,警察除捡走一个罐头盒,走廊里什么都没有,大多数人的兴奋很快消退。

宝叔心都吓寒了。“看来有人想要我的命啊,可是我也没得罪什么人啊?”

警察迅速清理了现场,郑航将他拉入屋内。“检测结果出来了,”郑航说,“就是罐头盒里塞了几个鞭炮。”

方娟也进来了,告诉他们调看视频监控的情况。罐头瓶是从对面抛进来的,可惜摄像头不是全广角,镜头里只出现抛物线,却不知道源头在哪里。

午夜时分,最后一辆警车开走了,郑航也带着方娟离开。他拉着宝叔的手叮嘱一番。宝叔咧开嘴笑了笑,故作轻松:“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但是郑航却郑重地说:“不是玩具,是警告,明天我会再装一个摄像头,全覆盖的。”

宝叔要送他们到楼梯口,郑航拒绝了,让宝叔留在防盗门内。当防盗门关闭的一刹那,房间里寂静下来,宝叔觉得整个世界的光影都随着郑航和方娟离开了,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忽然很难受,他知道为什么。虽然他仍没有对儿子死心,但郑平能有这样的儿子,他觉得死了也甘心。

齐胜打电话约吃饭,郑航十分惊讶,所以提前一点儿赶过去,没想到齐胜还是先到了。郑航在对面坐下来:“领导,有什么指示?”

“别领导领导的,”齐胜纠正他,“关局长指示有关李后宝的情况都要告诉你,而且这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说。搞了这么多年刑侦,我有时候会有些奇怪的直觉。在你们科班生看来,它们通常全是胡扯,可偶尔也会有效。我今天在看守所提审嫌疑人,听号子里几个在押人员瞎聊,提到一个名字……”

郑航知道,老刑侦都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且很少出错。不仅如此,他们还相信同事的直觉。因为这些直觉是经过无数次实践检验的。“谁呀?如果你没时间,我去查一下。”

“你可以叫上方娟,她可以提供一些必要的资料。方娟这姑娘不错……”

齐胜的话没说下去,但郑航明白。他耸耸肩,没有回答。如果是往常,谁提到某个女孩儿跟他的关系,他会直接否认,但今天他不想说话。

齐胜拿出一张字条递给郑航,上面有一个名字和相关信息。他已经在公安综合应用平台上查询过,没有超过字条上的信息内容。可有时应用平台上没有的信息,在其他平台上会有,比如社区自愿戒毒信息平台。

郑航给方娟打了电话,她正在办公室。他和齐胜一起赶过去,将名字输入戒毒信息平台,电脑很快给出了答案。郑航瞥了一眼,抬起一条眉毛。“这家伙果然有几个有意思的朋友。李朔,两年前刚从看守所出来,属于有罪不诉,是公安机关重点管控对象,不能出远门。”

“他是因为什么进看守所的?”

“抢劫。一分钱都没抢到,却把对方打伤……”齐胜摇摇头,似乎对这种人的智商颇为遗憾。

“你永远不清楚这些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他就是想进去住上一段时间。”

方娟仔细读着那些信息。“他这两年的夏秋都是在看守所度过的,特别是今年和去年的入监时间,跟吸毒人员被杀案的时间十分吻合。去年是打架,今年是抢劫。这是不是有些奇怪?”

“是有些怪。他跟那些被杀者是不是狱友呢?”

齐胜说:“同城同类人,没有不相识的,而且这个人似乎活动能力特别强。”

这话似乎提醒了郑航,他再次凑上去查看那些信息。李朔跟刘志文是几次同进同出的狱友,跟李后宝也同时在强制戒毒所待过,认识是必然的。“他们会不会在看守所结下了共同的仇人?”

齐胜摇摇头:“杀害狱友的不是没有,但这种杀法……”

方娟将二十几起案件的被害人和公安机关抓获的嫌疑对象一起录入查询系统,得到的结果是,这些人都在强制戒毒所待过,但并非都是同时。这确实是个有趣的巧合。

“同监犯都说他这次特别害怕,不知为什么。”齐胜说。

“有没有可能……”郑航斟酌着说,“他面临着其他危险?”

“据我所知,他没有卷入什么是非,但我觉得,李朔对我去号子里看他,很在意。”

“可以帮我个忙吗?安排两个技术员跟我去李朔家搜查一下,或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让刑侦队跟着派出所出警,倒个儿了。”齐胜笑道。但这表明他已经同意。“明天上午吧,安排妥,我给你打电话。”

二十六

走进李朔的房间,郑航的第一感觉是非常整洁。餐桌、茶几上的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厨房、卧室里没有一件东西随意放着,到处一尘不染,没有毒品,没有刀具。

次卧装修成书房,墙上贴着两幅字:“难得糊涂”、“赖活着”。在翻查书桌时,有两张纸吸引了郑航的目光。其中一张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小楷“赖活着”,而另外一张纸使他的血液凝固了——上面写着一串串名字、时间和“被害”、“入狱”等字样。那些名字,他在方娟的资料上反复看到过。

为什么李朔会有方娟整理的那二十几起案件的当事人名单?显然他无法从方娟那里看到这份名单,方娟整理名单的方式也跟他不一样。或者他待在管理中心时,听方娟说起过?可即使这样,他怎么能如此系统地将他们排列出来?更巧合的是,在杀人案发生不到半天后,他就因抢劫被抓进看守所了。

郑航拨通了方娟的电话:“我刚离开李朔的房间,非常整洁,仿佛刻意打扫完才离开的。他有洁癖?”

方娟说,李朔曾被要求定期到管理中心报到,检验戒毒后续情况。这个人比较幽默,每次他一进来,办公室里便洋溢着快乐的气氛,因而很得工作人员的欢心。听郑航说到在李朔房间里发现的东西,方娟猜测:“也许他只是从管理中心拿走了一份吸毒人员名单。”

“可是为什么后面有‘被害、‘入狱的字样?还有时间——那不就是杀人案件发生的时间吗?这个李朔一定比我们知道得多。”

齐胜的直觉还真了得,随意从号子走过,听到片言只语,便引出这么一条重大线索。李后宝、黄绸手绢、李朔、名单……空中飞舞的虽然仍只是一些疑点碎片,但它们之间已有了联系。

郑航走进方娟办公室时,后者已经把二十几起案件的资料放在桌子上。她坐在电脑前,重新起草案件明细表,表中列出“案发时间”、“被害人”、“嫌疑人”、“是否吸毒”、“最后一次到管理中心报到”等项目。待郑航坐下,方娟点击“打印”键,一张明细表打印出来,与李朔家里搜查出来的那张纸上的情况几乎没区别。

去年第一起案件发生时,假设李朔是“主动”进看守所,那么,他一定比方娟更早发现系列杀人案的阴谋。是什么让他如此敏感?是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吗?

“你觉得应该正面接触一下李朔吗?”方娟认真地说。

走进提审室,对面的警官朝他微笑了一下,然后扬手示意坐下。李朔注意到男警身边有一位女搭档,也笑得很自在,很友好,而且这位女警他认识。

“看来,你更习惯于看守所的日子啊?”方娟依然笑吟吟的。

“方主任好!”李朔再次哈了一下腰,又疑惑地看看男警,不知是方娟的上级,或者仅仅是陪同方娟来的。方娟介绍了郑航的身份,李朔无法想象方娟和一位派出所领导为什么要来看他。

“朔疤子,”方娟谨慎地喊出他的小名,“我们到这里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印证,希望你说实话。”

“听起来问题很严重。”他微微皱着眉俏皮地说,目光从一个人扫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您换工作了吗?”

“没有。就是有关你那些同伴的事,希望你能帮我,也是帮他们,帮你自己。”

“放心,我一定有什么说什么。”

郑航看了方娟一眼,插话道:“那好,你如实回答我,你是不是预感到有人要加害你?”

李朔摇摇头,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但郑航敏锐地捕捉到,李朔的身体突然之间进入了戒备状态。

“我们发现,有人正在对曾经吸过毒的人下手,你也是目标之一。这就是我们来的原因。而且我们知道,你到这里来,是故意的。”

“为什么有人想加害我们?”李朔依旧一副困惑的表情,方娟几乎就要信以为真了。但她明白,在李朔的世界里,没有坦诚这两个字。

“我们也不能确定。这个人比你想象中,或比你认为的更危险。我想,他可能去年就在监视你,或者在打你的主意。当然,他不止打你一个人的主意,当你逃脱时,他便对别人下了手。”郑航盯着李朔的眼睛,“我们在你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更印证了我们的估计。”

“你们搜查了我的房间?”李朔的目光转向方娟,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猜测目前的情况有多糟糕,他知道自己无法左右这一切。

“我们在你房间里看到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人名和数字,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些人名而已。”

“那都是些吸过毒的人,数字则是案发时间。他们或被杀了,或被作为嫌疑人拘押。这一点,你也在纸条上作了标注。”

李朔瞪着眼睛,没有出声。

“你怎么这么准确地知道他们的情况?”

“我……道听途说的。”李朔的目光躲闪着。

“朔疤子,”郑航平静地说,“如果有人想要你的命,看守所并不比外面安全。配合我们查实针对你、针对你同伴的犯罪,那样你才能真正安全。”

李朔的脸上露出痴痴的神情,这是在押人员拒绝回答问题时的表情。郑航叹了口气。他不喜欢这种表情。

郑航站起身:“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还会过来的。”说着,把自己的警民联系卡递给他。“如果想起什么,给我打电话。”

看守进来押解时,李朔依旧在发呆。郑航说“看守所并不比外面安全”,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二十七

郑航约庄枫吃晚饭,庄枫却把地点定在零点咖啡厅。那是一家新开张的高端店,小提琴低婉而忧郁的曲调弥漫在整个大厅,背景的钢琴声若有若无。庄枫坐在临窗的卡座,似乎身体的每个细胞都爬满了优美而伤情的乐感。

郑航走到庄枫面前,庄枫对侍者打了个响指。两人相对而坐,郑航面前的,是一张棱角分明、冷峻白皙的脸,浓密的眉,高挺的鼻,乌黑深邃的眼眸,头发认真打理过,一丝不苟。看到庄枫左手边放着的一沓卷宗,郑航毫无预警地一把抢过来。“这……这是你该拿到的东西吗?”

“你不是要我帮你吗?不看这些怎么帮你?”庄枫的语气很无辜。

那是志佬被杀案的侦查卷。从发案登记到现场勘查,从法医鉴定到搜山报告,是全本卷宗复印。不论是以何种方式流入庄枫手里的,这都是犯罪。

“真是好极了。”郑航低声说。

“我们只讨论内容,不谈形式吧。”庄枫讨好地说,“我可以肯定,你为李后宝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我们要求法律援助,不是我们不懂法律,而是宝叔需要,程序需要。这个案子存在疑点,是警察的事,我希望你不要介入。”

“那是,我这只是惯例做法。”庄枫说,“只有看了案卷,我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想,这也是你约我见面的原因。你对宝叔倒真是全心全意。”

郑航抿了抿嘴唇,感觉似乎庄枫抓住了把柄。“我只是为案件当事人负责任。”

“当然。当事人提不出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现有证据完全可以将他送上法庭。但现有证据又存在漏洞,证据与证据之间不像铁环一样扣得那么紧密。警方和律师都需要努力调查。这当然就是你和我的事。”

“你不是一直在强调被告人的权益吗?这次我提出的疑点都是有利于你的。”

“你错了。不论被告还是原告,谁是我的当事人,我就得维护谁的权益。”

“一副孔方兄的嘴脸。”

“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庄枫说,“这你懂,即便唯利是图,也是有原则的。”

“我需要证明宝叔是无辜的。这起案件只是几年来系列杀人案的其中之一,宝叔被人嫁祸了。你不用把一切弄得太过复杂,也不要用钱来衡量目前面临的问题,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志愿者吧。”

庄枫意味深长地笑了:“所以,你让我找到宝叔不涉案的证据。那样的话,我需要的可不仅仅是目前知道的这点儿信息。”

“别讨价还价。你只需要了解你要做的事情,该让你知道的,迟早会告诉你。”

“好吧,强者逻辑。”庄枫耸耸肩。

“志佬被杀案呈现出的一些证据跟宝叔毫无关系。”郑航说,“这正是我们提出怀疑的依据。我们需要做更多的调查和鉴定,在这之前,我们没有任何最新信息。”

“并案就是信息……”

“那是刑侦部门的事。我只是在帮助宝叔,我相信宝叔是无辜的。”郑航太了解庄枫了,简直无孔不入,所以把嘴封得很严。

“你不是参与这起案子的调查了吗?你都不知道,还有谁清楚?”

“如果我是,”郑航拍拍庄枫手里的案卷,“你拿不到这些东西。”

“好吧,好吧,”庄枫举手投降,“但我真的需要更进一步的信息。信息共享,对大家都有好处。”

“现在我只是想确定凶手不是宝叔。”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敢肯定不是他呢?”

“因为他没有杀人动机,还有……”郑航看了庄枫一眼,犹豫了一下,“志佬比他高大得多,他根本移不了尸体……”郑航突然停下来,他不能说案卷里没有的东西。

庄枫翻开案卷里的法医鉴定。“你的意思是,现场发现的皮肉碎屑、布条、血迹,都是凶手事后塞给死者的。布条好说,那凶手是如何搞到宝叔的皮肉碎屑和血迹的呢?”

“这就是需要我们解决的问题。”

“好吧,那我们先来看看几个基本问题。首先,宝叔当天的行踪,也就是不在场证明,这个是关键。刑警查过,但不清晰,他本人的供述有避罪的嫌疑,没有旁证,不足信。”

“他跟我说过,那天他回家途中遇到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他一顿。”郑航说,“这是他当晚行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就是你说的那个问题,没有旁证,全是他一个人的说辞。”

庄枫点点头:“第二个问题,他为什么突然逃离。当时,专案组还没怀疑到他头上,是什么吓走了他呢?”

“我跟他待了大半夜,从各个角度探问这个问题,他说到一些人和事,但没说具体。他说他有预感,有些迹象显示,他那天晚上的活动——”

“行踪。”庄枫纠正他。

“是的,他的行踪成了别人设置陷阱的一部分。那个人知道他会干什么,会出现在哪里。很显然,那人不仅当晚在跟踪他,还知晓他近期所有的事情,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才能扣紧每一个步骤。”

“我猜情况或许更糟糕。”

郑航叹了口气,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庄枫。“他已经很长时间不接触毒品了,但那晚他悄悄出去找毒品。”

“我想他应该是去找以前接触过的零包毒贩。”

“没错。但是,那个毒贩他是偶然遇上的,他已经删除了以前存下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所以我们找不到这个人。最后,他往回走。本来可以走大街的,但他怕遇上巡警,便走了一条小巷子,正好在巷子里被人算计。”

“关于那个袭击者,他说了什么?”

郑航摇摇头。

“不知道?还是对我保密?”见郑航依旧沉默,庄枫叹了口气,“谁叫我碰上你了……那好,再说第三个问题,那天晚上宝叔接触过的人,除了死者、毒贩、袭击者,还有哪些人?这些人能否串在一根线上,找出他们的某种关系?”

“要是全都查清,就水落石出了。”郑航淡淡地说。

二十八

方娟全速朝田卫华追去。这是她第五次看见这个高个子男人,她终于忍不住了。自老玻璃厂围墙外与方娟扭打,被郑航抓进派出所关了一夜,他仍贼心不改,又跟踪过方娟三次。这次,他别想逃脱。

转过一个大弯,前面是条笔直的巷子。方娟紧跑几步,贴在田卫华身后。若仅从身材衡量,田卫华比方娟高出一个头,身板也比她宽,但方娟出其不意,一个钩腿将他放倒。田卫华不愿与方娟近身纠缠,打了个滚站起来准备继续逃,但方娟已经豁出去了,不等他站定,电警棍迅速出手,戳在他腰间。田卫华颤抖着蜷缩在地上。

她掏出手铐将田卫华双手反铐,然后解下他的皮带,一头套在手铐上,一头拿在手里。“说,你想干什么?”

田卫华好不容易缓过来:“我想干什么……警官,你这样做是违法的。”

方娟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再次将电棍击向他的脸颊。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感觉身后有双眼睛,晚上睡觉都不安稳,她已经没耐性了。“为什么跟踪我?”

“我没有——”

“想赖账,就别每次都让我发现。跟我到派出所去。”

田卫华磨蹭着:“嘿,脚是麻的,起不来,你的棍子电压多少,这么大的后劲。”

“快起来,”方娟扬了扬电棍,“否则,我让你在这里呆一夜。”

“你再动那东西,我去人大告你。”田卫华不情愿地一只脚跪地,慢慢把身子往起撑,“真的起不来……”

方娟戒备地抓紧皮带和电棍,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这个人在吸毒圈里混,但并没有像其他瘾君子那样溃败的身体。难怪他没有在管理中心登记。

“好,我来帮你。”方娟一脚踢在他背上,让他整个身体趴在地上,一手用电棍对着他的头,一手搜他的身。一分钟后,她得意地搜出弹簧刀、一百多元现金、一小袋钢珠和一堆游戏币。她将钢珠掂了掂,这家伙身手一定不错,她轻视了他,幸亏用电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田总,你还做钢珠生意?”

田卫华从容不迫地坐起来,夸张地吐了口唾沫,作秀一般扭了扭脖子。“我的钢珠只用来对付某种人,你不够格……”

“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跟踪我?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会乖乖配合。我已经发现你几次了,你扰得我睡不安稳。老田,志佬死了,现在有证据表明,可能是你们圈里人干的,你,可能协助或参与。即使我不告你骚扰,这个夏天你也可能待在看守所里。”

“你认为我和志佬的死有关?我有不在场证明。”他死盯着方娟,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庞仿佛刑拘证。

“志佬死的时候,你的身影出现在他走过的街道视频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流浪汉。”

“老田,我要生气了。上午开会时局长讲了,不论发现谁有嫌疑,关起来再说,所以……”

“百步蹬的那些人可以为我作证。”田卫华突然说。

“你的同伙?”方娟无所谓地耸耸肩,“没关系,我也不怕你们搞攻守同盟,先关满刑拘期再说。”

田卫华瑟缩了一下:“别,美女警官,我自始至终说的都是真话……”

“好。”方娟不等他说完,电棍迅捷戳中田卫华的右肩,接着一脚踩住他的左手,一手抓住他的夹克衣领。“哈,你还藏着这玩意儿,好办了。”

她插好电棍,手法利落地翻开衣领,衣领下面有一条拉链,里面藏着五六包白粉。田卫华目瞪口呆。方娟给他一个微笑。参加工作以来,她一直都在训练,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她不想跟毒贩子打交道,她讨厌那些会用枪和刀,却不知道死亡的真正意义的年轻人。

“我不想再跟你废话,老田。接下来我问你问题,你回答我。如果我不喜欢你说的,或者你再惹火我,我就用这个,”她晃了晃电棍,“直到你说真话,懂了吗?第一个问题,志佬死的那天晚上,也就是被抓之前,你干了些什么?”

“不就是跟踪你吗?”

“之前?”

“在百步蹬玩儿。我就是从那个地方开始跟着你的。”

“瞎说,我根本就没去百步蹬。你在九井湾干什么?”

田卫华摇着头说:“我在乾元巷看到郑所长的背影……然后……你出现在他身后,我就跟了过去。”

“你怎么在哪里?”方娟冷冷地问。

田卫华表情尴尬。

“在兜售这个吧?”方娟扬了扬手中的小包。

“没有……”这个问题田卫华回答得比较快,想必是刺中了他的神经。

这时,一道光柱从巷子口射进来,随即,一辆警用摩托停在方娟身边。

“郑所长。”田卫华求助似的叫了一声。

郑航并不理他,与方娟低声讨论了几句,问田卫华:“你卖毒品给宝叔?”

“嗯。”田卫华自知无法抵赖,“他说是给别人买的,自己不吸。”

“谁?”

“他没说。”

“他去了哪里?”

“我们分头走的,没多久,就看到了你。”

郑航看了方娟一眼。“是看到了我,还是看到了方主任?”

“是看到了你。”田卫华的话第一次显得十分真诚,“你先出现,然后我看到一个小个子跟踪你,我才跟了上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方主任……”

“你和宝叔聊过志佬吗?比如他们有什么纠纷,或者志佬遇到了什么麻烦?”

“当时没聊过,但他说傍晚时碰到过志佬。圈里人都知道,他和志佬一起戒毒。还有,听说宝叔从哪里搞来一笔钱,志佬向他借钱用,他不肯。”

吸毒者与吸毒者的矛盾大同小异,前面几起杀人案的动机也基本如此。但方娟觉得起因全都雷同,也太过神奇了。“他们的矛盾如此公开化,打过架吗?”

“应该难免吧。志佬养着那么些只吃不做的人,开支很大,到处借钱。听说宝叔很抠门……”田卫华说,“你们不会真的认定是宝叔作的案吧,不可能的……”他看了一眼郑航,“圈子里的人一直都在谈论十二年前的事情,都在后悔。还有人说近几年死去的几个人罪有应得。”

郑航的下巴紧绷着。田卫华的话令他不安,不只是因为涉及他父亲。父亲死于公安局办的一起错案,父亲死后错案才得以纠正。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瘾君子圈内却另有传闻,那传闻比他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更加冰冷。

“最后一个问题,”方娟赶紧把话题扯回来,她担心郑航崩溃。“圈里人都觉得五年来发生的一系列瘾君子被杀案都是冤案吗?他们怎么不去找警察呢?”

“去找谁?公安?检察?法院?判都判了,谁相信?”田卫华的语气激动。

“你不是认识郑所长吗?怎么不跟他说说?”

“我也怕啊。不过,从目前来看,我还是安全的,因为十二年前,我还不是圈里人。”

“恭喜你,老田,你不用怕了。”方娟再次抓起田卫华的衣领,往外一抖,看见肩背部位还有四五处拉链,里面全是小包装的白粉。“法律会保护你,你就去监狱待几年吧。”

二十九

宝叔家楼外灯火通明,室内却一片漆黑。他将窗帘拉得紧紧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逼仄的空间充满了压迫感。

最近两天,除了郑航偶尔来看望,周围邻居再也没有人问候他。这是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但近日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让他头晕目眩。

“你倒好,二十四小时有警察保护你,你不怕成为众矢之的?”

“别以为关在屋子里就安全了,无论你在哪里,要索的命,必然会索了去。”

“十年前你就想保护姓郑的,现在好了,姓郑的特别保护你。”

……

“不见,就是不见!”多年来,这是儿子留给他的唯一的声音。

已经有好几个邻居提出抗议,认为警察对宝叔的监视侵犯了他们的隐私权,甚至有人指桑骂槐,诅咒他快死。他不仅成了瘾君子的众矢之的,还成了邻居的众矢之的。他很后悔,请求郑航将他取保候审就是个愚蠢的决定。坚毅、果断的基因传承,毕竟掩不住脸上的稚气。他相信郑航能处理好一些事情,但他无法理解他的精神领域。而且,他无法对他倾诉。如果以为什么问题都可以拿出来讨论,那就太天真了,他不会忘记郑航是什么人。毕竟,他与郑航只是鼠与猫的关系。

正是这种心理,让他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郑航刚刚来了,他竟然呼吸困难,胃收缩个不停。他准备了好多话,只差喉咙的距离。他原本认为无论他说出什么话,郑航都有能力处理。但事与愿违,那些话都堵在喉咙里,唯一溜出来的是:“我想回到看守所去。”

他没看清郑航的脸色,但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郑航没有问为什么,沉思了一会儿,说:“我考虑考虑。”

郑航走后,宝叔关上门,找到所有过去的照片,把它们全部回顾一番,里面竟然有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郑平的正面照,是郑平牺牲后登在报纸上的,相当于盖棺定论。他将照片折成一颗五角星捏在手里,然后小心地放进衣橱的暗盒。但这样做似乎还不够,内心依旧忐忑。也许,就今晚的心情而言,怎么做都不够。

最后,他极度疲惫,蜷缩在沙发上。他又想起郑航冷峻的眼神,想到志佬、贾诚、齐胜,以及所有令他不安的事情。

睡神终于光临。但没多久,他从尖叫声中醒来。他躺在地板上,身上捅满了窟窿,四周弥漫着自己的鲜血。厚重的窗帘外面,有个人正盯着他。是年轻的灰衣人,是他一直在跟踪志佬,然后将志佬放倒在橘树林里。

宝叔赶紧翻身起来,他身边没有武器,连菜刀也被警察搜走了。他猛地滚入床底,从席梦思下面抽出一根钢管。他像一阵风似的跑到灰衣人出现的窗口前,但窗外空无一人,只有清冷寂寞的路灯光。

他全身颤抖地回到客厅,把齐肩高的钢管放在身边,拿过一条毛毯卷着,重新躺在沙发上。他瞪着有些斑驳的天花板,努力想将那血淋林的场面忘记。

“老李,你如此胆战心惊,活该送命。”

确实,他的惊恐没有边际,因为这个夜晚似乎无比漫长。

敲门声再次响起。

方娟将成堆的资料稍稍整理一下,用手揉揉脖子,特地照了一下镜子。头发有些乱,但不影响形象,脸色稍嫌憔悴,有些煞风景。她以前对自己的颜值是十分自信的,特别是夜晚,即使不化妆,灯光下的她看起来依旧性感迷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觉得郑航对她似乎有些审美疲劳。

她没有通过门上的窥视孔确认来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站在门外的就是郑航。她打开门,抿嘴一笑,酒窝与红唇会让任何男人眼前一亮。不过,郑航并没有看她的脸,径直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制式上衣,穿着休闲的花格衬衣,配靛蓝的警裤,倒也不显另类。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她很喜欢现在的他。虽然她调查过他,得知了一些现在尚难以预料结果的故事。那些故事也许没有意义,也许真有什么,她怀疑他会不会认真地面对。此外,她也想知道,如果在最后一刻才知道故事带给他的影响,又会怎样呢?对两个人来说,会不会太晚?她应该小心。她是个有经历的女人,自信、理智,比大多数同龄女孩儿更了解人性的黑暗面,更懂得拿捏分寸。

“忙完了吗?”他自顾在电脑桌前坐下。

“差不多了。”她的心底有些凉丝丝的。

郑航盯着她的电脑:“瘾君子的吸毒史能精确到他们的始吸日期吗?”

“如果你是瘾君子,你会告诉警察你的始吸日期吗?”她反问。

“有道理。”郑航点点头,“那就只有首次被抓的日期,这个也差不多。”他停顿了一下,拿起方娟刚整理的几页资料,收进包里,拉上拉链。“谢谢你。”

“剽窃成果。”方娟一脸的鄙夷,“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张表给你也许不合适,还有,这个系列案件你是不是应该回避?”

郑航皱起眉头:“你说什么呢?”

“据田卫华的口供,这个系列案件可能跟十二年前你父亲的牺牲有关,可是你从没跟我提起过。”

“我从来没想过这两件事会有什么联系。”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父亲牺牲的事?田卫华为什么说你父亲是因为一起冤案而死的?听他的意思,那起冤案才是这个系列案的起因。”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冷酷:“十二年前,当时我还没成年,我目睹了血案,但我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且,即使所有人都怀疑我,我也不希望其中有你。”

“这个系列案件一定跟你父亲的牺牲有关。宝叔知道你是谁。难道你没看出来,他看你的眼神有些异样?田卫华为什么跟踪我?因为他看到我跟踪你。他为什么担心你?因为他们把自己跟你绑在了一起。”方娟目光锐利地看着郑航,“而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也许我不需要知道,但你和瘾君子不寻常的关系也不是什么正常的联结。我真不应该把你拖进来,如果因此发生什么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郑航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我不能放弃侦办权。”

“因为你答应过宝叔,你会始终保护他,是吗?”

“是。”他语带迟疑,“明知他被冤枉而不纠正,当什么警察?”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当警察是我一生的选择,我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如果宝叔真杀了志佬,法律不会让他逃脱的。一个人做了恶事,想不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是不可能的;旁人想为他消难免责,那不是帮助他,只会酿成更大的罪错……”

“这是你父亲牺牲后,你的感悟?”方娟低声说。

“嗯。”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但我还是想劝你放弃这起案子。”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但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明天志佬出殡,关局长让我们做好稳控工作,你们这边有安排吗?”

“主任打电话叮嘱过我,让我着装参加出殡。”

“宝叔那里也怕出问题,葬礼之后,我们一起过去守着吧。当然,我另外还安排了人。”

“田卫华的事恐怕得向贾副局长和齐队长汇报一下,希望……不要在他们那个层次引起什么误会。”

“我知道你会为我解释的。”

她轻声说:“我会争取……但是,田卫华说近几年死去的几个人罪有应得,我不知道这话里的逻辑。我希望你告诉我所有的事情。”

郑航突然站起来,脸色铁青,把她吓了一跳。“别再提这事。”

“现在的处境,你无法回避。”

“但是,不是现在。”

三十

他被洪水裹挟着,一会儿抛向空中,一会儿沉入水底,而岸上、船上的人们兴奋地欢呼着。“救命!”没有人理会他,幸灾乐祸,嘲笑他罪有应得……

宝叔一下子惊醒过来,立即感到不对劲:他又躺在地板上,双腿夹着钢管呈交叉状。他疲惫地松开腿,伸直,望着灰暗的天花板,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深深的失望。

室内温度不低,但他的身体抖动着,是一阵阵来自骨髓,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生命似乎在一点点萎缩,肉体仿佛在一块块地撕裂、化去,最终不属于自己。这种感觉真是太难受了。

我必须站起来,必须做点儿什么。

几天前,他脑海里就冒出这个声音。最初,它给了他希望,而现在,他只剩下绝望。他曾想将自己的一生写下来,写成忏悔录,给世人一个教训的标本。但信息时代,除了快餐经验和心灵鸡汤,谁还有兴趣阅读那些带着泪水和痛苦的东西?

“就没有一件事是我可以做成的?”他心里有些哀伤地问着自己。

“不可能吧。”内心柔弱无力地反驳道。

他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想找回一点儿自信。镜子里映出的却是一张苍白憔悴、死气沉沉的脸。“我真的快要死了吗?”

镜子无语。那张翕合的嘴巴灰黄难看,像古墓里的僵尸。“跟你同类的人,或被杀死,或被冤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伸出手向四周摸索,摸到一把牙刷,末端尖利。他曾听说过磨尖牙刷自杀的故事,这还用磨尖吗,这不已经很尖利了吗?他把末端顶在颈部,然后立即意识到它的作用,在一阵刺痛消失前放了下来。警察收缴了他家里的刀具。但如果一个人想死,办法太多了。

一想到这个,他就备感绝望,但同时也让他充满力量。在最后的时刻,在这样生不如死的恐惧中,不如……给世人留下一点儿东西。

最终,他决定去找纸和笔,这是一个需要勇气的决定,他对这个世界厌烦透了,但要命的是他活在这里,他的任何一个行为都可能让世界定性出一个跟他的愿望不一样的结局。虽然盖棺定论的权利不在自己的手里,但要留下自己的想法。

今天正是志佬的葬礼,葬礼之后……

回到家里,他顾不上吃饭,利索地钻进淋浴间脱光,让倾泻而下的热水痛快地冲刷疲倦的身体。过去几天的计划,因为方娟和郑航的干预,变成了一件不知何时才能完成的事情。

最初,他觉得有趣、刺激,充满了斗志,但越玩下去越累。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把线索留给方娟。他极力放松自己,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床上。那些以为杀人嫁祸很好玩的人,肯定不能理解其中的苦与累。

他在床头柜里一阵翻找,拿出一个药瓶,里面是一些水果糖一样的药丸。他扭开瓶盖,水都没喝,囫囵吞下两颗。玛咖烯和玛咖酰胺能让他恢复精神。许多事情已经完成,但还有很多事情尚待去做。

昨天晚上,他差点儿搞砸了。李后宝几天来深居简出,让他心生好奇,他想知道李后宝在家里怎么样,烦恼还是快乐,活着或者死了。没想到老头儿还挺机灵,刚挑起窗帘的一角,看见他惊惊颤颤、神魂不守的样子,下一秒老头儿就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像头小豹子似的冲进卧室,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银亮的钢管。

他吓了一跳。但是老头儿的动作有点儿不寻常,这令他冷静下来。老头儿的动作近乎夸张,步伐像太空人,目光不知看向何处。他明白了,老头儿仍在梦中,他在对梦中的某个迫害狂喊打喊杀。

也许是他引起的,也许老头儿确实感到了危险,也许他真的看到了疯狂的幻象。不论如何,这都是不理智的行动。他在原地静静地待着,看着老头儿挥舞钢管,看着他茫然四顾,然后悻悻地收起来,放在脚下,重新躺倒在沙发上。真怪,这老头儿放着好好的床不睡。

可笑。他为自己差点儿失控嘲笑自己。不过,他现在必须注意,不能失控。因为,他的事情还没完成。

今天是志佬的葬礼,他不能缺席……

宝叔一辈子没有好好写过文章。读书时,作文写得狗屁不通,经常挨老师批评。成年后,几乎没有动过笔,偶尔立个字据什么的,都是别人写好,他签个名,或按个手印。但这次,他觉得写得还算通顺,心里想什么便写什么,纸上的语句便是他口头的表达,不事修饰的大白话,蛮好读。

他不是凶手,他相信吴平凡、刘居南都不可能是凶手。那么,杀害志佬的凶手一定与前几年发生的杀人案件的凶手是同一人。这个凶手很狡猾,很熟悉吸毒圈子的情况,特别是很熟悉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情。因为,不论是志佬等被杀害的人,还是他和吴平凡、刘居南他们,都是从十二年前那件事情中走过来的。

宝叔进一步思考。当年的知情人因为害怕杀人真凶和贩毒分子的报复,三缄其口,事后持两种不同意见:认为警察做得对的,也就是同情郑平的,和认为警察粗暴执法,公安局死个人罪有应得的。

第一种人比较善良,经历了那件事后大都痛改前非,很好地融入了社会生活。他们戒绝了毒品,做点儿小生意养家糊口;那件事对第二种人没有丝毫影响。他们在毒品中越陷越深,有的沦为毒贩子,有的进看守所像进自家门一样。他们甚至互相威胁,互相伤害。

他曾和刘居南分析,第二种人里出杀人犯是可能的。只是,这种系列杀人嫁祸的智商水平似乎有点儿高。换句话说,当年的吸毒者里面好像没人有这么深的心机。还有,长期吸毒的人心智都会下降,不吸毒时懵懵懂懂,吸了毒则癫狂暴烈,很难做出理智的分析和冷静的行动。

不过,也不能排除吸毒者中存在特别的人,这人是真正的心理变态者,杀人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但这个人会不会出自第二种人,他没有把握。最重要的是,他和刘居南分析来分析去,在圈子里找不到近似的人。

也有可能是当年受害者的子女。被判处死刑的贩毒者有一个儿子去了国外,但一直没有回来过,即使偶尔回国,也不可能实施如此处心积虑的行动。即便他有能力买凶杀人,但实施杀人者也需要具备高端的能力。另外几个连带判刑的,死的死,废的废,他们的后代也没有一个有这种行动能力。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单纯的知情者杀人。这个人本来就是个杀人狂,在知道十二年前那起案件的真相后,找到了杀人的理由,为社会除害的想法让他扬扬自得。宝叔在网上查询过,这种人说不定是个白领,平时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但到了晚上,或者一个人独处时,却成了禽兽。

据一份研究报告所述,这种人一般眼睛深陷,颧骨很高,即使是年轻人,脸上也会有很多隐性皱纹——皱纹是心机的表现。宝叔为此观察过很多人,当然是身边的,或者他认为有嫌疑的人。后来,他想到了郑平的儿子。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意味着什么,他感到浑身发冷。

郑航。

父母双亡的悲剧,足以为他的变化提供依据。

宝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意外地发现自己好久没有这么专注过了。只要他下决心想事,他就感觉下定决心戒毒时的自己又回来了,他依然是那个充满希望,渴望未来的李后宝。

他戒了毒,逃离了吸毒者的圈子,跟朋友做生意没多久,朋友夫妇在家被双双杀害,钱财被洗劫一空。警方确定为熟人作案,他被列为重要犯罪嫌疑人。正当人生充满希望时,宝叔又被抓进了看守所,一关就是几年。无罪释放后,又因国家赔偿,跟政府纠缠多年,直至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这就是命运。朋友夫妇的死再次让他脱离正轨,他的内心充满太多矛盾的情绪,愤怒、悲痛,还有恐惧。如今,虽然和之前进看守所是同样的待遇,但心情和意义却完全不同。

“我想到哪儿去了?”宝叔想。

郑航,对。可郑航怎么可能是变态杀人犯呢,警察会干出这种事来吗……说实话,刘居南有这种怀疑,宝叔也不敢反对。但丹霞山的遭遇后,宝叔完全改变了看法。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宝叔的心骤然缩紧。很快,他所有的信心都离他而去。他的脸变得没有血色,疯狂的心跳让他窒息,背脊开始发冷。

“你还好吗?”一个沙哑的男声。

监视干部吗?不是说不来打扰他的吗?宝叔跑进卧室,拿起钢管,又冲到客厅,摆出横扫千军的架势。

“我没什么事,你回去吧。”他大叫。

外面安静了一阵。他的手抖得厉害,甚至无法握住沉重的钢管。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真的会是干部吗?还是那个冒充干部的杀手?不,不能轻易相信,除了郑航和方娟。

“嗯,我刚才听到什么声音——”

“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哦,那好。我们就在社区办公室里,如果有什么事,开门喊一声就行。”

过了一会儿,那个沙哑的声音在下面唱起了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他慢慢放下钢管。他的身体依然颤抖着,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他的心跳依然很快,就好像刚跑完几千米。

(未完待续)

分类:特别推荐 期刊:《啄木鸟》2016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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