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夫、住院、康复,本以为是一件痛苦、单调、无聊的事情。然而我病了之后,却意外地获得了许多快乐、安慰和感动。下面讲的,就是我在康复期间发生的故事——
人们都说,“三分治疗,七分护理。”足见护士在治病救人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我是早晨七点钟被推进手术室的。头天晚上,护士就准备了一片安眠药,我不知道平车何时停在病房门口的,漱洗后,护士注射过麻醉剂,就催促我上车。走廊、灯光、电梯,一闪而过,我是个“顽固”之人,躺在手术室的廊道上还东张西望,深色的窗帘,朦胧的灯光,灰暗的墙壁……不知多久,里屋的话语声才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才麻倒我的神经。据说,当日下午三点多钟,才把我送到重症监护室,在手术台上熬了十来个小时。从此时起,我所有的一切,就由护士照料了。
因为意识没有完全恢复,我似乎觉得我床头的监护仪器响了。很快,护士来了,怕我听不见,就大声说:“给您吸吸痰!”接着,便有一团东西在胸膛里不停地蠕动,直到我平静下来,她才离开。
我记得还有一次护士来吸痰,她一边吸一边见我抽搐,便说:“不把气道清理利索,您会难受的。等大夫明天上班,就可以把呼吸机撤掉了。”我很想对护士道声谢,但口里插着管子,连眼皮也抬不起来表示一下。
等到护士去为病友忙碌,监护室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我躺在床上,就像躺在渺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四周寂静得使我感到一阵阵的无助。只有心脏监护仪器的咚哧,咚哧声,像山溪淙淙地流淌,又像母亲焦急的呼唤,一声接一声,无休无止,我想回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又是护士来大声喊我“动动脚”,才把我从空落落的世界拽回来。脚也电击般地随着喊声摆动了一下。四肢没有脑子醒来快,虽然很吃力。
因为我是大手术,体重降到八十来斤,原来存储的体能几乎荡然无存。所以,很麻烦的是,除了我的生命体征需要监护外,生活上还不能自理。
我现在印象还很深的,是我头一次从病床坐起来的情景。护士搞过卫生,摇起病床的床头。别以为我的体重轻,一个护士挪不动,两个也不行,最后是三个人动手,两个架着臂膀,一个拽住裤腰,齐声喊着口令,才让我在床上靠舒服了。很惭愧,我一大把年纪,却与襁褓中的“孩子”差不多,连坐起来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还有一次,因为卧床时间长一点,我的尾骨一挨到床就酸痛难耐。护士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不远的地方,扶我慢慢下床,说:“活动活动好。换个姿势,可以缓解一下不适感。”换个姿势当然不错,但我体力不支,坐三五分钟又得回到床上。······
监护室是隔离空间,禁止探视。每次,女儿总是早早地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有时护士把一张纸送给我,上面写着女儿鼓励我的话。手术那天晚上,女儿已在病房外守护了一夜。她从家赶来,路很远,还要上班,休息不好。老伴儿腿脚不灵光,挤公交车不易,还要起早贪黑,我真想她们能多停留一会儿,却又总是挥挥手,实在不忍心这样的花费时间。还有一次,同事来探视,也只能用手势把他美好的祝福带给我。我是个经过岁月磨炼的老头儿,并不是一次病痛就可以触动我的感情。然而,我低下头,还是在病床上坐了许久,默默地叮嘱自己要坚强一点儿,不要太激动了。
其实,护士轮班,这里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她们值守,因此,大家没有必要为我担心:
早晨,她们打来洗脸水,挤好牙膏,把牙刷,热腾腾的毛巾送到你手上;晚上,她们打来热水,给你烫脚,擦干;睡觉时,她们又把床调到最满意的高度,让你安稳入睡;嘴唇干裂时,还是她们倒一杯不冷不热的水,放在你的床头桌上(尽管控制饮水,只能抿一口,含在嘴里,甜得常常舍不得咽下去);怕生褥疮,她们给你翻身、擦背;还给你倒便壶……很显然,我们患者的康复,每一个人都是与她们的辛勤付出分不开的。
因为我厌食,家属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买好吃的。这样,护士要一次次到监护室门口为我端饭菜,给我支饭桌,给我摆碗筷。每次,我总是一边看看颜色,一边闻闻味道,就把饭菜推开了。我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不仅对不起家属的牵挂,也辜负了护士的劳动。很奇怪,护士没有怪我,反而说:“快吃吧。家属送来这么多东西,五颜六色的,一看就有胃口。”有时,看着我端起女儿买来的果盘,往嘴角送进几粒,她们才无声地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像坠入一口无底的陷阱。我不想老是盯着天花板,就把目光移到窗外。早晨,盼着第一缕阳光快点儿降到对面的楼顶上晃动,变幻;一天好不容易结束了,阳光又变成灯光;直到从蒙眬的睡梦中醒来,再盯着窗外。是病友的身体恢复比较快吧,我感到每分每秒都特别难熬。
还是护士给了我力量。这天下午,我看到她们接到一个刚下手术台的病友,安排住在我的旁边。这位病友身上插满导管,人不能说话,也不能翻身。因为这些导管是生命的通道,也是观察生命指征的窗口,挤压和拉拽都不行。唯一的盼头,就是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大夫来拔掉管子。然而,这位病友拼命挣扎,两手到处乱抓,监护仪器不停地发出报警声,早把医生、护士的嘱咐抛在脑后。我们是同病相怜,我知道他难受。当班的护士又是吸痰、检查导管,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开导、劝说,甚至不得不提高嗓门连唬带哄:“伤口出血了,如果再乱动,是不是还想做一次手术?您遭罪,家属要跟着担心啊!”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把他的双手固定在床沿上。那个晚上,我说不清这位护士走了多少路?说了多少话?只看到她交班后,竟一下子瘫在靠背椅上。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把两腿高高地搭在推车上,显得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我几乎没有合眼,望着护士,我忽然对她充满了敬意。
是啊,窗外是祥和的灯火,熟睡的都市,窗内是一夜忙而不乱的护士,使我看到了她们因患者,放弃了个人应有的生活和幸福,承受着紧张忙碌的工作压力的一种平和心态。
是啊,在这小小的监护室,这些护士年复一年,每天重复做着同一件工作,为单调而平凡的护理岗位,消耗着她们毕生的精力,我没有听到她们对自己的付出有过一句怨言,也没有看到她们对工作有过一次怠慢的脚步。这才是我们面对困难时所需要的一种坚韧精神。
也许有人不理解护士为什么要用纱布绑住病友的手,但我知道监护室住着不止一个病人,抓掉导管的后果更难预料,自然也知道她这样做的理由。与其说她“不给情面”,还不如说是她在工作中的一次无奈之举,和她的一种真诚的工作态度。
确实是护士感染了我。在这次事情之后,似乎我在她们身上寻求到一种充实,自己的急躁情绪也立刻减轻了许多。如果我真的没有一点儿调控能力,那倒真成了一个不堪一击的笨老头了。
我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躺了整整六天,也是我人生第一次住ICU。我感谢它,因为这里的护士用她们的真情和付出,让我平安地回到了普通病房。
按说,又有了病友聊天,单位领导探视,家属陪伴,亲朋好友祝福,应该轻松一点儿才对。遗憾的是,起床、穿衣、吃饭、下床、去卫生间等等,我独自完成还有点儿吃力,身体康复的任务仍然十分艰巨。
然而我一回病房,护士就来了。很显然,病房变了,护士变了,但她们连着患者的那颗责任心没有变。测血压、量体温、送药、打针、扫床,她们天天来送呵护,看着我们患者康复。特别是输液,已成了我的必修课:早餐一过,护士的小推车就响了;每隔一两个小时,护士来换一次输液瓶;一天十多个小时,中午也不休息;床头还有个呼叫器,随叫随到。所以,当我望着支架上的输液瓶时,总觉得滴出的不仅仅是药液,还蕴含着护士付出的多少精力和汗水,使我能感到这些充满朝气的护士更加温良亲切、美丽可爱。
我记得有一次,护士在我手背拍打几下,拿起针头,说:“爷爷,疼一下呀。”以前,我听到对患者的称呼,大都按照号码叫“一床”、“二床”,现在改为尊称,只两个字,就缩短了互相间的距离;一个简单的称谓,就改变了亲疏关系。所以,她们每次这样叫我,心里经不起考验,就忘记了疼痛感,也没有注意到她扎了几针。
另一个护士小马放下手中工作,赶紧蹲到我的床边,从左手背换到右手背,聚精会神地又扎了两针,也没有找到畅通的血管,说:“爷爷,真对不起啊!”她是在向我表示歉意。
其实,小马是年轻的老护士,经验丰富,我多挨几针,责任并不在她们身上。因为我天天输液,血管受损,再加上年纪大了皮肤老化,才造成输液困难。再说我是爷爷,被小辈们多扎几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真冒出一点怨火,也会被一声“爷爷”浇灭的。我被她们的坦诚和亲切打动了,于是就对小马说:“没有关系,手腕上血管粗,在这儿一定能扎成功。”
等到不输液了,我可以扶着墙每天到护士站去称一次体重。一次回到病房,突然有好几个护士进来,都乐呵呵的。其中护士小马,指着一个苗条的小护士告诉我:“她就叫欢欢,性格开朗,特别爱笑,我们都推荐她。”小马说话的时候,流露出的神情,好像是为我高兴。
这时,那个护士面带孩子般的笑容,立即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谢谢,我很喜欢您起的这个名字。”
我坐在床沿上,感到有点儿愕然。起因是在重症监护室的一个夜晚,我静静地一直没有合眼。忽然,值班护士一句“闹闹”的喊声,钻进我的耳畔。她正在给她里屋的小伙伴交代工作。多好听啊,它亲切,风趣,还能活跃单调的工作氛围,我实在太喜欢这个名字了。我忘记了这是寂静的深夜和病痛,心血潮起一时,如果在护士中,再有一个叫“欢欢”的,成双成对,岂不更好!回到病房不久,我就把我老玩童般的想法,顺口告诉了护士小马。
不声不响的小马,居然不几天,就和她的伙伴们物色到了人选,没想到她们这么认真。
她们在繁重、忙碌的工作中这样做,不仅是表现了一种乐观精神,还使我真切地看到,这些护士是诚心实意的要和患者打成一片的。
我不知道心外科病房有多少名护士,也喊不出名字,但我记得她们人人留下的身影,都是那么洁白、端庄、热情、和善,就像春天里盛开的白玉兰,使我得到一种温暖和亲切的感受:
在护士站称体重,就有护士来扶我一把;我便秘,护士小邱就在卫生间门口站了半天,并嘱咐我不要着急;有一次,护士看到我去水房打开水,就要去批评工友,原因在我,我只好再三解释;还有一次,我去走廊坐了一会儿,一个护士走到身边,用手拽住她的胸牌,认真地说:“这是我的名字,有事就叫我。”都是不放心吧,这当然是她们在关心我。
我现在还记得入院的那天,我最先认识的就是护士。一到护士站,就是她们的亲切接待,让座、问病史、称体重、安排床位;刚放下生活用品,一齐围到我床前的还是她们,护士长致了“欢迎辞”,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交谈起来;接着,热情的责任护士小邱来了,还没有见到人,一声“爷爷”就已飘到我的身边;还有深夜了,护士打着手电,轻手轻脚来查房;还有早晨六点,门外就响起了她们匆匆的脚步声……这就是我第一天接触到的护士,她们一下子就融化了我心中的陌生感,我悬着的心自然也落了地,我很乐意今后做她们的病人。
我只住了四十多天医院,没有进一步了解她们的机会,但我看到了今天医患间最珍贵的新变化,这种变化很难得,它带给我不少兴奋和激动。直到我十一月二十一日出院,第二天就是小雪。我只想避开早晚寒冷,等到艳阳当空再走,没有考虑到护士要腾出床位迎接新患者,需要搞卫生的时间。然而,她们还是立即答应我的要求,而且告诉我,如何办理手续才可以午饭后离院,真有点儿帮人帮到底的意思。
而今,我的身体和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但是,谁说时过境迁?没有想到,当时这些素不相识的可亲可爱的护士们,已经成了我现在美好的记忆。究竟是她们伴我度过了那四十四个难忘的朝朝暮暮,给过我精心的照料。很遗憾,我却始终没有看到护士的脸庞和笑容。她们戴着口罩,只有露在外面一双黑亮的眼睛,闪耀着光芒,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告诉了我:她们就是值得患者们信任的白衣天使啊!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谢先云 期刊:《啄木鸟》201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