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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破晓之战(长篇小说连载)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09-26 22:07:30

第一章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的额头,就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顺着枪口向后看去,是一张男人的脸,还有他冰冷而快意的目光。自己的生命掌握在对方手中,可是,四肢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死死地攫住,丝毫动弹不得。李斌良只能艰难地问出一句:“为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冷笑着扣动了扳机。

李斌良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淋漓,浑身颤抖不已。原来是一个梦。可是,好一阵,他的眼前依然晃动着那黑洞洞的枪口,晃动着那个男子的面孔。这个人是谁?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愣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穿好衣服,他轻轻走到女儿卧室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门,又轻轻推开门,轻轻地走进去。晨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透进来,落在床上,落在蒙着被子的少女躯体上。那是他的心肝宝贝,他的女儿。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她已经是大姑娘了。这还是当年那个缺了两颗门牙、说话漏风的小女孩儿吗?看着睡梦中的女儿,李斌良心里五味杂陈。他非常希望女儿能多睡一会儿,可是又不得不把她叫醒:“苗苗,起床吧,爸爸还要上路呢!”

门铃响了。他打开门,眼前是一张甜美的面庞和温暖、沉静、亲切的眼神。是沈静,他的未婚妻。他们相视一笑,温暖在李斌良的心头溢出。

他们带着苗苗来到千香岛早餐店。一起吃顿早饭,他们就要分手了。李斌良将前往距省城荆都七百多华里的碧山,因而这顿早餐对这家人来说格外珍贵。可是,一家人共进早餐的计划马上就被打乱了。

“斌良,你也来了,一起吃吧!”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省公安厅副厅长古泽安也来这儿吃早餐了。古泽安五十六七岁,深棕色的脸膛,透露出热情、慷慨而又坚决的神情。他招呼李斌良一家进入包间,点了好多菜,李斌良和沈静挡也挡不住。之后,还要了一瓶好酒,给自己和李斌良各倒了一杯。李斌良急忙拒绝。

古泽安笑了:“斌良,省厅讨论派你去碧山时,我可是投的赞成票。我在碧山干过,我知道,那儿的公安局长不好当。不过你别担心,今后,我就是你的后台。我是管常务的,有责任帮你解决后顾之忧,家里有什么事尽管说。”

“谢谢古厅长!”

“你可别见外,我是前几年从碧山调到省厅的,凡是去碧山的,从碧山来的,我都当兄弟看待,有困难一定跟我说。”

李斌良想说没有,沈静却忍不住开口了,含蓄地把苗苗的事说了说。古泽安痛快地说:“我知道了,孩子的工作包在我身上!怎么样,斌良,这回可以干了吧!”

要是真能解决苗苗的工作,那可是帮了大忙。即便不能喝酒,也得表示一下。李斌良端起酒杯:“古厅长,我就意思意思吧。实话跟您说,我吃完饭就上路。”

古泽安一愣:“上路?去碧山?不是三天内报到吗?”

“我打算今天就报到,所以真的不能喝酒。”

“那好,我送你去。”

“别别,古厅长,有陈青陪我去,不敢劳您大驾。”

“你毕竟在省厅工作几年了,还是政治部副主任,去新地方上任,虽然前呼后拥不好,可怎么能连送的人都没有呢,让别人看着……算了,随你吧。不过,我看出来了,你确实有性格,和一般人不一样,我也就不勉强你了。来,酒别喝了,撂下杯子,吃饭。”

吃完早餐走出千香居,陈青已经开着一辆普通轿车等在外边。这是陈青借来的私家车,李斌良就是想不声不响地抵达碧山。为此,他请古泽安替自己保密。古泽安感叹不已:“斌良啊,你这个人,真是……好,上车吧。沈静,苗苗,你们要送他吗?”

沈静摇了摇头:“他不让我们送。”

该分手了。淡淡的惜别之情忽然在心头升起,李斌良轻声说:“沈静,我走了,苗苗,听沈姨的话!”

“李局,古厅对你不错呀!”

李斌良的思绪被陈青拉回现实,随口应了句:“有啥不错的,碰上了,一起吃顿早饭罢了。”

“那个……我应该叫姨吧,她人好像挺不错的。”

是的,沈静真的很不错,这也是李斌良的内心感觉。她今年三十八岁,比自己差不多小了十岁。处了这么长时间,他感觉她性格很好,总是一副沉静的表情,交谈时,会不时露出一种温暖亲切的笑容。就是她的沉静和那温暖亲切的笑容,让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因为,她很像一个人,一个故人,真正的故人,已经死去的人——宁静。那是李斌良藏在心底的温暖和苦涩。是缘分,还是命运?难道,人真的能回到从前,真的还能见到自己永远失去的所爱……

李斌良没来过碧山。初听这名字,一直以为碧山市应该是一片青山绿水,没想到,车刚进山区,到处是煤矿,远远看去就像山体上的疮疤,完全可以用满目疮痍来形容。李斌良皱起了眉头。陈青也嘀咕:“市区能不能好点儿?”

远处出现了碧山市的影子,被一团浓重的烟雾包裹着,看样子,不但不好,好像更差劲儿。这时,李斌良才明白什么叫矿区市。碧山就是煤矿区重点市,不但在全省,就是在全国都有很重要的地位。可是,人们在烧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碧山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

驶入市区,大概是距离和视觉的关系,空气质量似乎要好一点儿,但也十分有限。其实,省城荆都的污染就很严重了,李斌良初来的两年常常抱怨不已,现在和碧山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后边忽然传来急促的鸣笛声,还没容李斌良侧脸看,一辆轿车已经贴着自己的车疾驶过去,李斌良听到轻微的刮擦声。陈青一声惊呼:“坏了!”

还好,驶过去的轿车停下了,而且特意调了个头,挡住了去路。陈青也停下来,两人打开门下车。李斌良先看看自己的车,车体上有一处清晰的剐蹭痕迹。很显然,自己的车是正常行驶,对方超车,开得又快又猛,应该负主要责任。可是,还没容李斌良和陈青开口,骂声已经传过来:“妈的,会不会开车,眼睛瞎了?”

两个男子走过来,他们个头儿差不多,长得也很像,年长点儿的三十二三岁,年轻的二十七八岁。两人身板都很壮,穿得也很讲究,可都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走在前边的是年轻一点儿的,上来就扯陈青的衣服。陈青是特警出身,只是下意识地一闪,对方就踉跄向前扑去,险些摔倒在地。年长的汉子见状更是恼怒,二话不说,抬腿踢向陈青。陈青又是一闪,轻松躲过。李斌良忽然觉得,带陈青来碧山是对了,要是自己一个人,非吃亏不可。

两个汉子急了,同时向陈青扑去:“妈的,反了你了,敢跟你马爷动手……”

李斌良不能不开口了:“住手,我们是警察!”说着亮出证件。

“警察咋了?警察撞人家车就没事了?”

“对,没二话,赔车。二十万,拿来!”

陈青怒目而视:“你们讹人哪?碰一下就二十万?”

年轻汉子说:“二十万还少呢,你看看这是什么车!”

李斌良虽认不出对方的车是什么牌子,但其造型独特,气派非凡,估计是高档轿车。陈青小声说:“李局,遇到土豪了,这是辆玛莎拉蒂总裁,怎么也得几百万。”

李斌良说:“不管是什么车,是你们违章超车,蹭了我们。”

年轻汉子越发嚣张:“什么什么?我看你们是欠收拾!知道我们是谁吗?马爷,听过吗?”

李斌良努力控制着情绪:“这样吧,咱们谁也别吵,找交警解决!”

“找交警干什么,你们是警察,他们当然向着你们。不过,既然是警察,就给你们个面子,十万!”

陈青说:“行,跟我们去公安局拿钱吧!”

“拿公安局吓唬谁?走!”

双方都上了自己的车。陈青一边开车一边骂:“这肯定是碧山一霸,非狠狠收拾他们不可。”

出乎意料的是,往前开了不远,前面的玛莎拉蒂突然停下了,两个汉子下了车,而且换上了一副笑脸。年长的说:“这咋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年轻的说:“可不是,对不住啊,这事都怪我们,是我们蹭了你们。你们尽管修,花多少钱找我们报。先拿五百,够了吧!”

陈青莫名其妙:“咦,怎么眨眼变了?你们这十万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老弟,这五百不够,再加五百!”

李斌良说:“算了吧,蹭了一下,花不了几个钱。不过,你们今后可再不能这么干了,这可涉嫌敲诈,明白吗?”

“其实,我们只是开个玩笑。过几天我们兄弟登门给您赔礼道歉。”说完,两人迅速上车离开。

陈青若有所悟:“李局,他们好像知道了你……”

市局大楼外一群人在吵吵嚷嚷,有警察在维持秩序。李斌良和陈青走到人群后边,因为穿着便衣,谁也没注意他们。

“胡金生,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我们新局长还没上任,副局长你们又不见,到底想怎么着啊?我看,各位还是先回去吧,等新局长上任了,你们再来找他反映……”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警官焦头烂额地解释着。

他的话被人群中一个带头的男子打断:“少废话,今天我们来了就不走了。新局长不是没到吗?我们等他。”

“你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好说好商量能解决问题吗?”那个叫胡金生的大声说,“郁主任,告诉你,不见到新局长,我们坚决不离开。”

李斌良走到中年警官跟前:“郁主任,怎么回事?”

满脸是汗的中年警官看了李斌良一眼,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别给我添乱了……胡金生,别闹了,你的事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我们已经接到通知,李局长三天之内肯定报到,那时你们再跟他谈,不行吗?”

“不行,不见到新局长我们就不走……”

李斌良又凑近郁主任:“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别的局领导呢?”

“你要干什么呀,管这么多事?”

陈青走上来悄悄告诉郁主任:“这就是新任碧山市公安局长李斌良。”

“李局长……快走,赶紧进楼……”郁主任一副既吃惊又焦急的表情,而且声音放得很低。李斌良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一来就被缠住。可是,自己怎么能躲呢?

还没容李斌良做出反应,胡金生看出了问题:“哎,这位领导,你是干什么的?能不能管我们的事?”

李斌良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管,你们选几个代表,跟我进楼谈吧!我是李斌良。”

郁主任带着李斌良和胡金生等三人进了碧山市公安局办公楼。走到门口时,门开了,几个领导模样的警官走出来,为首的一位热情地迎向李斌良:“哎呀,李局长,怎么也不提前打招呼,要知道你来,我说啥也得迎迎你呀!”

郁主任介绍:“李局长,这是高伟仁高政委。”

高伟仁去年去省厅政治部办事,李斌良见过,没想到,今天他成了自己的副手。高伟仁侧身打开楼门,引导着李斌良向里边走。李斌良向前迈了半步又停下来,转向跟着的胡金生三人,又看看高伟仁:“这几位同志找我反映情况,高政委,能不能给我安排个合适的房间,再准备几瓶水。”

一行人走进小会议室,李斌良在椭圆形会议桌正中的位置坐下,高伟仁坐在他身旁。大概是环境气氛的影响,胡金生三人走进来,互相看看,除了胡金生依旧满不在乎的样子,另两个人都现出畏缩的神情。胡金生带头坐到李斌良对面。李斌良说:“说吧,你们到底因为什么非要见我?”

胡金生说:“我们要告梅连运。您刚来可能不知道,在碧山,没有不知道他的,他是咱们碧山有名的煤老板,老有钱了。李局长,就看你能不能碰硬了!”

“他有什么问题?”

胡金生从一个同伴手里接过厚厚的一沓材料,放到李斌良面前:“瞧,都在这儿,这还是他的主要罪行,小打小闹的都没往上写。”

李斌良翻了翻材料:“你们来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些材料?”

“还要您给我们个说法。”胡金生看看左边的代表,左边的代表急忙脱下外衣,把背心卷起来,露出一身的伤痕,有陈旧的,还有两处红肿好像是新的。

那位代表说:“我去要欠我的工钱,他不但不给,还让手下对我拳打脚踢,说我要是再敢去要钱,就打死我。”

胡金生说:“看着了吧,这是梅连运打的。我也被他派的人砍过,差点儿就没命了。”说着,他自己也掀起外衣,露出身上两道深深的伤疤。

“这种事,你们可以找分局或者派出所呀?”李斌良说。

另一位代表说:“要是找分局和派出所能解决,我们能来找你吗?李局长,要是光这点儿事,我们也不会找你,梅连运还有大事。他的煤矿多次爆炸、冒顶,死了很多人,但都被他瞒下了!”

这可是大事。李斌良警觉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死了多少人?”

“三年多了,死的人往少了说也得有十几个,都在材料里写着呢。”

“三年多了,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控告?”

胡金生说:“李局长,我们不是才举报,而是举报好多年了。可是,梅连运势力大,有钱,告到哪儿都有人包庇他。不止是瞒报事故,2001年,梅连运借国有煤矿改制,用仨瓜俩枣的价钱收购了大峰山和附近的两个煤矿,国家的损失最少有几百亿。他还私开乱采,侵占地下资源,最少也得有几百亿。李局长,你说,这不严重吗?能不管吗?”

“不能不管。”李斌良说,“可是,这么严重的问题,不是公安一家的事,准确地说,公安机关甚至不是主要负责单位。国有资产资源被侵占,纪检监察、检察院,还有国土资源部门,他们的责任更大,为什么不向他们揭发检举呢?”

“他们不管!梅连运有钱,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没事,根本告不动他。”

李斌良有点儿头痛了,看来,真不该随便答应接待他们,他们控告的这些事,真不是那么容易查清的,而且有些根本就不在自己的职权之内。他耐心地做了解释:一、国有资源被侵占,自己可以替他们向有关部门反映。二、矿难死人事件,自己会认真调查,但既然是三年前的事,不是一天半天能查清的,需要时间。三、梅连运指使手下打人一事,自己会责成所属分局和派出所处理。

三人听着,互相看了看,胡金生突然发起脾气:“李局长,你这不是往外推吗?我们只相信你,你是刚来的,和碧山还没啥关系,能秉公处理。”

李斌良耐心地说:“怎么是往外推呢?你自己说说,国有资源被侵占,我们公安机关一家能管吗?不经过国土资源局,不经过煤炭局,我们能处理得了吗?矿难的事,也不是我们公安机关一家的事,还有安监局呢?他们可是主管生产安全的,是正管,我们能不通过他们吗?你们要工钱挨打,这确实归我们管,我保证责成基层分局和派出所调查处理,这不行吗?”

好不容易才把那三位劝走,按说,李斌良应该先去市委报到。市委办说唐书记在中央党校学习,市长聂锐主持工作,可是,聂锐下乡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李斌良只得在高伟仁的陪同下,向市政法委报到。

市委常委、市政法委书记武权五十多岁,一张脸黑里泛红。“李局长,快来,坐坐……不是说明天报到吗,怎么提前来了,你这是给我们搞突然袭击呀!”

这是含蓄的批评。李斌良只好说,自己本想明天来,可是家里没什么需要安排的事,浪费一天也没意义,就心血来潮提前来了。

“原来是这样,李局长……你年轻,我就叫你斌良吧,你这心血来潮不要紧,可是搞得我们措手不及呀。你这么来上任,肯定是想微服私访,了解点儿真实情况。要是这样,我赞成。碧山这地方,公安局长不是好当的,你有这种劲头儿就好。”

高伟仁说:“武书记,别提了,李局长到我们公安局的时候,正好有一帮人上访,还非要见新来的局长不可。”

听高伟仁简单介绍了情况,武权现出苦恼的表情:“原来是他们,纠缠过我好久,现在又缠上李局长了。你不知道,这梅连运有钱有后台,不好查,这里边的水太深哪……碧山公安工作千头万绪,够你忙的。不过,你既然敢来碧山,一定是胸有成竹了,都是怎么打算的?”

李斌良想了想说,自己刚来,工作思路要在掌握情况之后才能确定。不过,他已经选定了突破口,就是那起社会影响巨大的警察被枪杀案件。武权和高伟仁对视一眼:“你是说,一定要破案?”

“是啊,警察被害的案子不破,能交代过去吗?武书记,高政委,在前期侦破时,什么线索也没掌握吗?”

武权叹了口气:“要是掌握了线索,还等着你来吗?我早把它破了。省厅就是因为这个案子破不了,才让我把公安局长的位置让给你的,今后,就看你的了。我虽然不是公安局长了,可还是政法委书记,你在侦破中有了什么新线索,及时跟我说一声,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班子见面会安排到了下午。还是小会议室。高伟仁正式把李斌良介绍给大家,再把其他几个党委成员分别介绍给李斌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魏忠成,分管两所和法制的副局长孟凡军,分管内保和国保的费良玉,政治部主任杨风……

“这位是老韩,韩心臣。”高伟仁最后介绍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看上去有些没精打采的男子,他没有像别人那样亲热地握手,只是举了一下手臂示意。高伟仁接着介绍,“老韩没有明确分工,算是局长助理吧!”

“高政委,你别骂我了。”韩心臣有些阴阳怪气,“李局,我就是专职党委委员,没有具体分工,你别把我当个人。”

这时,李斌良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好像来自韩心臣。这个人倒机警,立刻向李斌良歉意地说:“对不起李局,中午来个朋友,陪着喝了一点儿。”

李斌良心里有些不快,但是忍住了。毕竟是刚来,不能一见面就批评。高伟仁又告诉李斌良,党委成员还有一个因为有事下去了,没有到场,就是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张华强。接着,高伟仁请李斌良做指示。李斌良笑着说:“我刚来,可不敢乱指示。我的想法很简单,希望大家真心支持我的工作……

刚说到这儿,会议室的门猛地开了,一个男子边打电话边闯进来:“知道了,事儿真他妈多,他要是不服,爱哪儿告哪儿告去,看他敢咋的……”

李斌良停止了说话,目光落到来人身上。此人三十七八岁,面色赤红,一身高档休闲装,手腕离开耳畔的时候,亮出一块高档手表。这可是碧山市公安局党委在开会,他是谁呀,大模大样地走进来,还骂骂咧咧的。高伟仁站起来:“李局,这就是张副局长,分管治安。”

“啊,李局,你好。对不起,我下去检查煤矿安全去了。您刚来不知道,有些矿井实在不像话,要罚他们了,找这个托那个的。我说了,有我在,谁也不好使……啊,回来晚了一步,对不起了。”说话间,张华强把手伸过来。

就在和张华强的手搭到一起时,李斌良又闻到一股酒味,比刚才韩心臣的酒味大得多。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张华强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软中华香烟,先拿出一支给自己点上,又一支一支给大家散烟。可是,李斌良把烟给扔了回去:“谢谢,我不吸烟。张局,你喝酒了?”

张华强一愣:“啊,喝了几口,没喝多。刘大矿非要跟我喝几杯才放我走,实在没办法。”

李斌良没有再出声,但是,不快挂在脸上。高伟仁见状赶紧说:“李局,见面会是不是就到这儿……”

“等等。”李斌良说,“我刚才说过了,今后,工作上我要依靠大家。我今天说三件事,这三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都与我们的纪律作风和工作作风有关,希望大家首先在这三件事上支持我。”说到这里,李斌良故意停顿片刻,“第一,我要说的是吸烟这件事。三年前,省厅就开始推行无烟办公,特别是公众场所,譬如大小会场都实行了无烟会场,现在,各处室总队基本也都实现了无烟办公。所以我建议,咱们碧山市从现在开始,也逐步实行无烟办公。当然,要一步一步来,先从无烟会议室开始,而且由党委带头。今后党委开会,禁止吸烟。如果谁烟瘾上来了忍不住,可以到走廊里吸完再回来。大家没意见吧?”

没人呼应,会场一片沉寂。李斌良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他发现,副局长魏忠成急忙把烟拿到会议桌下边悄悄掐灭,韩心臣则把烟扔到地上踩了一脚,另外两个吸烟的党委委员也急忙把烟掐灭,只剩下张华强还把烟拿在手里,脸上泛红,似乎想要说什么,坐在他身旁的魏忠成一把抢下他的香烟扔到地上踩灭。

李斌良说:“我再问一遍,今后党委会不吸烟,大家没意见吧?”

片刻的寂静过后,高伟仁先表态:“我没意见,大家呢?”其他人陆续表示同意,只有张华强没表态。

李斌良说:“谢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工作时间不许喝酒。这不是我的提议,是纪律,我只是提醒一下。大家都知道当前是什么形势,党风党纪必须严格遵守,任何人没有例外,更不能以任何借口破坏纪律。可是,今天的党委会,就有两位同志违反了规定,作为班长,我不能视而不见。希望这两位同志能做出反省,给党委写份检查。”

会场再次陷入寂静,大家的目光都落到张华强脸上。张华强的脸更红了,他按了一下桌子想要发作,可韩心臣先开口了:“李局长说得对,这两年,我养成了喝小酒的毛病,我检讨,今后一定改正。请大家看我的表现,也请李局长原谅我一次。”

这下子,张华强的火发不出来了。李斌良有点儿感激地看了韩心臣一眼,韩心臣却把眼睛看向天花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最后一件,今后凡是开会,每个人都要穿警服。啊,华强同志有特殊原因,下基层赶回来的,不过下次一定要注意。现在散会。魏局,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走进局长办公室,魏忠成狐疑地看着李斌良。李斌良说:“魏局,我想了解一下林希望,也就是那个被枪杀的民警的案件侦破情况。”

魏忠成愣了片刻:“这个……案情倒不复杂,林希望是去年……哦,阳历上应该是今年初了。1月2日元旦放假期间,林希望回家看望父母,晚上外出时被枪杀。经鉴定,子弹出自一支‘六四手枪,但在省厅和公安部的档案库中没找到匹配枪支。因为是晚上发案,现场没有目击者,林希望家住在林泉县古头镇北坡村,那里没有监控录像。村民反映听到过枪响,以为是爆竹,就没往心里去。还有汽车的声音,不过,也没人注意是什么车。林希望的母亲证实,那天晚上,林希望接到一个电话,跟她说有事出去一趟。我们查了这个手机号码,没有机主登记,而且,这部手机只跟林希望通过这一次话,估计是为作案专门准备的。后来,我们又从作案动机上开展调查,可林希望从警才三年,是个技术员,社会关系很简单,更没发现他得罪过什么人。案子调查了一个多月,没再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所以就放下了?”

魏忠成有些尴尬:“实在是没有工作可做了。”

“可是,上述情况足以说明,这是精心预谋作案。”李斌良说,“这是故意杀人,被杀的是我们碧山市公安局的警察,是我们的战友,破不了案,我们如何向林希望的亲人交代?如何向我们的警察弟兄交代?对这个案子我要表个态:必须破!魏局,你分管刑侦,尽快拿出个侦破方案给我。”

魏忠成出去了,李斌良打开电脑,进入公安内部网,想看看本局的情况。这时响起敲门声。他以为是高伟仁来找自己吃饭,说了声请进,眼睛却依然盯在电脑屏幕上。门开了,先是轻柔的脚步声,继而淡淡的幽香钻进鼻孔:“李局长,这是最近的文件,需要您签的。”

李斌良抬起头,一个年轻女民警抱着文件夹恭敬地站在面前。“你是……”

“我是文书,叫谢蕊。”

“谢谢,放这儿吧。”

女民警放下文件,转身向外走去,刚到门口,突然一声惊呼。原来,她和推门进来的陈青撞到了一起。陈青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谢蕊匆匆离去。

陈青傻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迟迟不肯把脚步迈进来。李斌良微微一笑:“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啊,不,我是说……”陈青满脸通红。

“也不知她有男朋友没有。哪天我打听一下,要是没有,你就追!”

晚上的接风宴,因为李斌良不喝酒,别人也就没喝。大伙闷头吃饭,很快就结束了。回到办公室,李斌良决定把谢蕊送来的文件看完,可不知为什么,刚看了两份就看不下去了,觉得心里很乱。到任后遭遇的一幕幕不停地在眼前闪现,对这些他一时无法把握,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李斌良的遐想,他说了声请进,门开了,探进来一张瘦削的脸,是办公室主任郁明,小心翼翼地问李斌良在生活上还有什么要求,他一定尽力解决。

李斌良先问起局里的工作,倒没有难住他,问到哪方面他都能说出道道来,而且局里的大材料都出自他手。这一点让李斌良放了点儿心。李斌良自己以前也是搞材料出身,这样一来,就觉得和郁明拉近了距离。郁明好像也有了同样的感觉,唠了一会儿,郁明犹犹豫豫地说:“李局长,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白天的事,您别着急上火,也别跟他一般见识。”

郁明所说的“他”指的是谁?李斌良不想打哑谜:“郁主任,就别拐弯抹角了,你指的是张华强吗?你的意思是,我让着他?”

“那倒不是,我是想,你刚来,万一压不住他,反而影响你的威望。”

李斌良看着郁明的脸,感觉他是真诚的。“对了,如果我不来碧山,从当地选拔的话,谁会当碧山市的公安局长?”

“这……您听说了?”郁明迟疑片刻,向门口看了一眼,放低了声音,“明摆着呢,你不来,或者是张华强,或者是魏忠成。”

有点儿出乎李斌良的意料,他以为就是张华强一个人呢,怎么还有个魏忠成?他眼前浮现出魏忠成青黄色的脸。

“魏忠成岁数比张华强大,资格也比他老,所以,武书记向市里推荐的是他们两个人。不过,张华强是正处级,估计武书记推荐老魏只是个幌子,他心里真正的人选是张华强。”

“等等,你是说,张华强是正处级?”李斌良有些吃惊。市级公安局的副局长是可以提为正处级的,可是,这往往是老资格的,而且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副局长。这个张华强好像还不到四十岁,就他那样子,何德何能,当上副局长不说,还提了正处,和自己这个局长同级,怪不得那么狂……

“李局长,我说的不知对不对。你面临的问题和矛盾,都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没必要都揽到自己身上。好几年前,胡金生也告过梅连运,当时也是这儿推那儿推,没人管,他也就泄气了……”

“你是说,他们已经好长时间不上访告状了?”

“所以我才说,这里头可能有猫儿腻,您别太放到心上。”

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一上任又闹了起来?是冲自己来的吗?可自己今天来上任是保密的,难道……李斌良没敢继续往下想。那么,该如何处理胡金生上访之事呢?郁明好像早就胸有成竹:“李局长,你是碧山市公安局一把手,有多少重要的工作要做呀,你要是一来就陷到这件事情里,不是耽误了大事吗?孩子哭抱给他娘。你可以往下压,由分局处理嘛!至于胡金生和梅连运之间的恩怨,您可以上网看看,不止是碧山贴吧,只要在任意一个搜寻引擎输入梅连运三个字,都能看到。”

郁明离开后,李斌良打开电脑。果如郁明所言,“梅连运”三个字输入后,屏幕上顿时呈现出很多帖子,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揭露梅连运侵吞国有资源和隐瞒矿难,就像胡金生说的那样。李斌良注意了一下,这些帖子有相当一部分在网上已经保留多时,也有一部分是近日集中上传的,在近日出现的帖子中,发帖者的网名大多是同一个。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发帖人知道自己上任,故意发上来给自己看的?胡金生一伙儿也知道自己今天上任,那么,是不是还有别人知道?比如局党委成员,特别是张华强,是不是知道自己今天上任,故意下矿去检查,以此轻慢自己?李斌良忽然感觉自己上任的方法有点儿幼稚可笑……

第二章

李斌良突然睁开眼,他以为自己刚睡了一会儿,应该是午夜或者凌晨,可是忽然觉得不对劲,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清晨五点半了。他急忙起床,拉开窗帘,外边却是阴沉沉的天空。进入盥洗室刷牙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嗓子很干很痒。他有轻微的慢性咽炎,咳嗽一阵,发现吐出的痰成了黑色。这让他马上想到了碧山的空气和空气中的粉尘。天哪,自己到任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基本在室内活动,现在就这样了,如果时间长了……

他有晨练的习惯,洗漱完毕他就走出办公楼,想找个僻静地方打一套太极拳。然而,尽管还是早晨,粉尘却铺天盖地。走出公安局大院,往西一拐不远就有一个广场,有人在晨练,而且人还不少,有跳舞的,有打太极的……可是,脸上却好像都浮着一层灰。这让李斌良一下子想起那年北京雾霾时,网上流传的那首《念奴娇》,其中一句是:“有不要命者,还在做操……”

这种空气实在打不了太极,李斌良转了一圈,失望地返回公安局大院。正在擦车的陈青看到他,立刻咋呼起来:“车在外边放了一宿,这么厚一层灰,我想擦擦吧,没想划成这个样子,你看看……根本不是灰尘,全是煤渣子。李局,咱们说好了,哪天你不当这个局长了,一定得把我调走,不然小命都交待在这儿了……”

上班的第一件事又是开会,也是见面会,这次参加的是市局机关全体民警和各分局领导班子成员。会议开得仍然很短,像党委会一样,李斌良特意强调了一下纪律作风,上班时间不许喝酒,如果发现有人不听招呼,一定从严从重处理。

会散了,李斌良留下了青田分局的局长赵充,问他辖区里是否有胡金生这个人,是否知道他昨天带人来局里上访。赵充脸红了,承认知道,但是,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说,胡金生过去也告过梅连运,只是多数情况下是向国土资源部门控告,很少找公安局,没想到这次突然找上来,而且直奔市局。李斌良让他立刻把胡金生上访案接过去,一是稳住他,不能再到市局纠缠;二是把他反映的事情查清,到底是真是假,如果属实,就形成材料,拿出个处置方案来。

接着又是开会,还是党委会。李斌良要了解碧山市公安局各项工作的情况,但是,在宣布了会议内容后,却没有按会序进行。他把目光看向高伟仁,高伟仁又转向了张华强。张华强只好拿出一张纸,照着稿念了几句,说昨天违反了有关规定,不该喝酒后参加党委会,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今后一定接受教训,云云。念完后,负气地把纸拍到桌子上。

他虽然没有念出“检讨书”三字,可这就是一份检讨书。李斌良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让纪检书记把检讨书收起来,表扬张华强谈得很诚恳,希望大家都接受教训,然后说:“这一页就翻过去了,下边,请各位分管领导把自己分管的工作谈一下,成绩少说,重点是谈问题。”

多年来,维护社会稳定一直是公安机关的首要任务。在大家都不想第一个开口的情况下,李斌良点名要负责国保和内保的孟副局长发言。孟副局长按照李斌良的要求,成绩完全省略,专谈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上访告状的太多,维护稳定的压力很大。半年来,仅因为上访就拘留了一百多人,而且有的很难说合法,一旦被拘留者控告,上边过问的话,搞不好公安局要负责任,他自己则首当其冲。至于如何解决,他拿不出办法。

孟副局长开了头,之后发言的各位领导纷纷仿效。张华强指出,自己分管的一摊,最大的问题是矿井生产安全问题,虽然近年来爆炸塌方事故有所减少,但是,一旦发生,就是大事。李斌良问了一下矿难事故的数字,他却结巴了,翻了一下手上的材料才说得出来。这让李斌良感到,他尽管口头上再三强调煤矿生产安全,实际上并没有做到心中有数。

张华强今天换了警服,和李斌良一样,佩三级警监警衔,穿白色警用衬衣。在座的除了李斌良和高伟仁,只有张华强穿白衬衣,魏忠成管刑侦,年龄比他大好几岁,却依然是一级警督,年龄更大的韩心臣同样如此,他们都只能穿蓝色的警用衬衫。这让李斌良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接着是魏忠成发言。作为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他说的都是刑事案件,这也是李斌良最重视的一项工作。魏忠成介绍,全市的总发案量不多,和前几年相比,刑事发案还是稳定的。但是李斌良很快看出问题所在,那就是未破积案很多。对此,魏忠成还是心中有数的,他将未破积案一一分类,盗窃抢劫的多少,杀人的多少,经济犯罪有多少,一一说得门儿清。李斌良又让他说说未破的杀人案件,他立刻举出几个案例,其中多数是已经确认了凶手,只是因为外逃未能捕获。可是,说来说去,一直没有说到李斌良最感兴趣的案件。听完汇报后,他不得不问:“魏局长,林希望被害的案子你是不是忘了?”

魏忠成苦笑一声:“李局,我能忘了吗?昨天你要我搞个方案,方案好搞,到底是不是切实可行,从哪里选突破口,我真是心里没数啊!”

李斌良的心情沉重起来。在座的党委成员基本汇报完了,只剩下韩心臣没有发言。李斌良请他说几句,他急忙摇头,说自己没有分工,不了解情况,不能乱说。李斌想,韩心臣是老资格了,肯定经验丰富,不能闲着。于是提议说,谁的一摊干不过来,可以分给他一些,却没人搭茬儿,连一直吵吵工作压力大忙不过来的张华强也不吱声。韩心臣急忙说:“别别,谢谢李局,大家各自一摊干得挺好的,我年纪大了,你就让我自由一点儿吧。”

李斌良见状,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在大家站起来向外走的时候,李斌良快步走到韩心臣身边小声说:“老韩,你留一下。”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韩心臣不安地看着李斌良。李斌良先问韩心臣身体有什么问题,韩心臣说主要是腔梗,经常头痛。这种病李斌良知道一些。省厅一位同事就患有腔梗,听名字挺吓人的,和脑梗只差一个字,实际上却有本质区别。所谓的腔梗,是大脑中一些毛细血管发生了堵塞,重一点儿的就像韩心臣这样,轻的几乎没有感觉,甚至有人得了腔梗很多年自己都不知道。所以,李斌良没有再说韩心臣的病,而是说,他是老刑侦了,留下他,是想问问他对林希望被害的案子有什么想法没有。

韩心臣的眼睛垂下来,说林希望这孩子挺好,虽然从警时间不长,但能认真钻研业务,工作负责,人也正派,有培养前途,想不到不明不白地被害了。说到这儿,他好像动了点儿感情。但问到对案件的看法,韩心臣摇头说一时没有什么思路。临走的时候,他向门口看看,确认没人在外面,才小声说:“李局,这个案子,我只有一个建议——你要亲自抓。”

受到韩心臣的触动,李斌良一回办公室就打电话给魏忠成,要他把林希望的案卷拿过来。一会儿,门被轻轻敲响,走进来一个黄白脸色的瘦高个儿,四十出头年纪,小心翼翼的神情,手上拿着一本卷宗。李斌良认出他是刑侦支队长霍未然,上午刚刚见过面。

李斌良拿过案卷掂了掂,不重,或者说很轻,也很薄。他问:“就这一本吗?”

“就这一本。我们在侦破中走访了很多人,但没什么价值的询问资料没有入卷。”

霍未然离开后,李斌良开始仔细审阅案卷,因为不多,一个多小时就全部看完了,里边的内容就像霍未然说的那样,卷宗中记载的对十多个人的询问,都没有提供什么,而且每个人的话都不多,说的也几乎一样。询问笔录中,有一部分是对林希望关系人的调查,有父母、朋友和同事,也没提供有用的东西。林希望是技术员,询问的同事就是技术大队的几个人,他们都不知道他因何被害。卷宗的后半部分,就是现场勘查和尸检的材料了,李斌良被其中的一页吸引住了眼神。

这一页是受害人林希望的尸体照片。看着看着,李斌良的心咚咚跳起来。照片分贴在几页纸上,有全身照及各种角度的照片。最吸引李斌良的是一张特写照片,林希望虽然死了,可是依然大睁着眼睛,眼神虽然凝固了,可依旧透出惊诧恐惧愕然等表情。他才二十五岁,原本光滑的额头上多了两个罪恶的弹孔。看来,凶手是唯恐他不死,开了两枪。额头上的血并不是很多,但子弹穿过头颅,后脑有很多血涌出,洇湿了地面。李斌良的目光又落到林希望的双眼上,却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林希望在望着自己,再加上他半张着的嘴巴,更像是在对自己倾诉着什么。

我亲爱的兄弟、战友、孩子,你要说什么?是要我为你报仇吗?我会的,一定会的……一股酸涩涌上李斌良的心头,他和照片上的林希望无声地交流,全神贯注,尽管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也没有抬头,直到一个身影安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李斌良抬起头,看到了谢蕊。谢蕊的目光停留在林希望的照片上,脸上是难以言说的恐惧、震惊、痛苦的表情,白皙的面庞现出红晕,呼吸也急促起来……

虽然是警察,但说到底是女孩子,别刺激了她。李斌良合上卷宗。谢蕊突然回过神来:“啊……李局长,我来取文件。您都签完了吧?”

“签完了,拿走吧!”李斌良拿起文件夹,交给谢蕊。谢蕊面庞上的红晕已经退去,因而显得更加白皙。自来到碧山后,李斌良接触过的人,无论男女,皮肤或者是黑红色,或者是棕黄色,或者是灰黄色,谢蕊的皮肤却让他想起了江南女子的水灵。他随口问了一句,“谢蕊,你家在哪儿?”

谢蕊说了一个地名,李斌良觉得很陌生。她很快做了补充,那是外省的一个贫困县。警院毕业后,她听说碧山工资待遇好,考公务员时就报了碧山市公安局。李斌良问她学的什么专业。她好像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才说:“是法医专业,可是,我胆子太小,见不了尸体,只能改行了……”

一个女法医当上了文书,有点儿浪费人才呀!李斌良忽然想起和陈青说过的话,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没结婚吧?”

谢蕊的脸又红了:“没有……”

“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李局长,没事我走了!”不等李斌良回答,谢蕊就匆匆离开,好像躲避他的追问似的。

李斌良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冒昧,搞不好,会让谢蕊产生误解。不过,已经问准了,她确实没有对象,这也就意味着陈青有希望……

案卷看过了,一切就如魏忠成和霍未然说的那样,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更看不到突破口在哪里。可是,李斌良并没有罢休,他决定去现场。

魏忠成有点儿吃惊。林希望是回父母家的时候被害的,其父母家在林泉县,离市区二百多华里,发案至今已经半年多了,时过境迁,再去现场已经没有意义。可李斌良不等他说完就摇头:“不要说了,我必须去现场。”

魏忠成不再劝阻,叫来刑侦支队长霍未然和技术大队长许墨,同李斌良上了越野车。车行两个多小时,现场到了。

李斌良下车四顾。魏忠成说:“林希望的尸体就躺在这儿……霍未然,是这儿吧?”

“啊……是这儿,基本上是这儿。”霍未然回答。

李斌良弯下腰向地上仔细看去,确实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一处普通的农村砂石路,就像一张毫无表情的黄黑色大脸,冰冷而又生硬。李斌良想象着那个冰冷的夜晚,林希望来到这里,突然发现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自己的额头,一声枪响,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生命离去,留下的,只是一具孤独的躯体,从此永别爹娘,再也无法回来。在他意识消散的那一瞬间,他想的是什么?

李斌良直起身。这个地方既偏僻荒凉又有几分喧嚣。说偏僻荒凉,是因为离这里最近的一个村庄在五百米外,附近看不到行人;说它喧嚣,是因为不时有装载着黑乎乎原煤的车辆驶过。不过,相对于稍远方的一条公路,经过这条路的运煤车还算比较少的。相同的是,每当有运煤车驶过,黑色的粉尘便会铺天盖地。

许墨指着灰扑扑的远处一片朦胧的轮廓:“李局,那就是林希望家的村子。”

这是林希望的家?

北方农村常见的一幢房屋,前脸是砖的,两侧和后边就都是土的了,房顶是油毡纸盖儿,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小院不大,围着一圈参差不齐的木板樟子……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倾诉着这个家庭的贫寒和破败。

“屋里有人吗?”李斌良推开房门。

里面黑乎乎的,浓重的中药味迎面扑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一边咳嗽,一边专注地在灶台下忙着什么。因为专注,他既没注意到李斌良几人走进院子,也没有听到叫门的声音。当几人的身影冷不丁儿出现在面前时,他现出惶然的神情:“你们……”

魏忠成说:“林大哥,是我,我是碧山市公安局的,来过你家。”

“啊……你是魏……局长,快,进屋……”

老汉打开里屋的门,一个有气无力的女声传出来:“是公安局的吗?希望的案子破了吗……”话没说完,就呜咽起来。

李斌良带头走进里屋。一个同样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太太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她的枕头旁放着药盒、水碗。魏忠成低声告诉李斌良,这就是林希望的父母。别看长得老,其实他们刚五十多岁。林希望是他们的独生儿子。

魏忠成把李斌良介绍给林希望的父母。林母抓住李斌良的手,满怀希望地继续问,她儿子的案子是不是破了。李斌良歉意地告诉林氏夫妻,案子还没有破,不过自己一定全力以赴,给他们一个交代,替林希望报仇。

李斌良想先扯一扯家常,就问起林父平时做什么。林父说,他过去就在附近的煤矿打工,在井下挖煤,后来林希望警院毕业当了警察,说太危险,不让他再去煤矿干活。他好说歹说,儿子才同意他继续干,但不同意他下井。井上要比井下挣得少,但林希望说自己参加工作了,挣工资了,可以帮他了,他可以不像过去那么辛苦了……林父说着哽咽起来,李斌良的心底也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酸楚。

林母开口了:“这不吗,希望走了以后,我一下子就病倒了,老林也不能去井上干活了,在家照顾我。老林身体也不好,老咳嗽,肯定是肺有毛病,可他不去医院看,说检查花钱不说,万一检查出毛病,又没钱治,那不是更难受?能挺还是挺着吧……我俩是豁出死了,可是,希望的案子不破,我们闭不上眼睛啊!”

“我们一定会破案。大哥、大嫂,我们这次来,除了看看你们,也是想了解一下情况。我知道有些问题警方过去也问过,但我还想再听你们亲口说说。”那些常规的问题,一定问过很多遍了,很难问出什么来。李斌良想了想,换了角度,“大哥大嫂,希望出事前,有什么特别的表现没有?”

林父林母对视一眼,摇头。

“那么,林希望在出事前……啊,我说的出事前,可以是出事几天前,也可以是一两个月前,跟你们说过什么让你们觉得奇怪的话没有?”

林父林母还是摇头,他们说林希望一般一个多月回来一次,很少跟他们说工作上的事,问他也就是说跟着破案了,勘查现场了,别的没说过什么。

李斌良思索片刻:“这样吧,不管正常不正常,你们把能够想到的林希望出事前跟你们说过的话,都跟我们学学,行吗?”

林氏夫妻边回忆边互相提示,说来说去,他们和儿子谈论最多的是,他已经二十五了,不小了,应该处对象了。可林希望却总是说不忙,自己还年轻。

“我明白,他是知道家穷,没有姑娘会相中他。”林父说,“更怕我有压力。说真的,要不是他不让,我真想下井,那要比井上多赚一倍呀。都是我这个当爹的没能耐,对不起儿子,我要是能赚钱,孩子能为这个难吗?”

林母接过话说:“希望是个好儿子,他心里疼爹妈。我跟他爹说,是我们拖累了他,耽误他结婚成家。他还跟我们说宽心话,那些贪图钱财的姑娘不是看不上他吗?他还看不上那种姑娘呢!他说他会找到对象的,而且是能跟他一起过清贫日子的媳妇。”

李斌良心里一动,难道他已经有对象了,只是没告诉父母?刚想就这个问题问下去,魏忠成开口了:“大哥大嫂,我们李局长来了,你们有什么要求,比如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

林父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希望没了以后,魏局长还代表公安局给我们送了两万元,我们已经很感激了。说真的,我们拼命赚钱、攒钱,都是为了希望,如今他不在了,我俩咋都能活,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林母说:“可是,有一件事,我们一直闹不明白。李局长,您说,希望这算是啥呀?穿着警服,干着公家的事,无缘无故让人家杀了,却啥说法也没有。他们说,我儿子不是上班时间出的事,不能算因公牺牲……我们不是图抚恤金,图烈士的名声,就是觉得心里过不去。他让人害的时候,身上还穿着警服,戴着警帽呢……”

林父急忙阻止:“你别说了,咱们别给李局长出难题,只要他尽快把案子破了,咱们就知足了。李局长,你一定让我们死的时候闭上眼睛啊!”

李斌良大声说:“大哥大嫂放心,我来碧山第一关心的就是这个案子,我向你们保证,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从林希望家出来,几个人都没有说话。李斌良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刚才的那个表态,说得有点儿太满了吧。的确如此,但这是李斌良的心里话。这对夫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如果这事摊到自己身上,如果是自己的女儿、是苗苗出了这样的事,自己会怎么面对,怎么才能活下去……

上车的时候,许墨低声对李斌良说:“李局,我代表我们技术大队全体民警,也代表林希望,谢谢您!”

越野车又驶回现场,李斌良跳下车,站在路旁,扭头向林希望家所在的村子望去。魏忠成凑到李斌良身旁:“李局,你是想……”

“被害时间是元月二日的晚上,已经九点多了,差不多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林希望是接了个什么电话到这儿来的呢?关键是,为什么林希望一接到这个电话就出来了?”

魏忠成和霍未然对视一眼,没说话。许墨说:“也许打电话的人是他非常信任的人,也是迫切想见到的人。”

“迫切想见到的人?”李斌良问许墨,“你们调查得透彻吗?林希望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这……我也问过我们队里的人,大家都说,林希望没有处对象。”

回到公安局,已经快到下晚班的时候。经过文书室,李斌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推开半掩的门。谢蕊没在,却有一个身材挺拔矫健的青年民警在看一份《人民公安报》,原来是陈青。

陈青扔下报纸:“李局,你回来了!”

李斌良问谢蕊去哪儿了,还没容陈青回答,身后传来脚步声,谢蕊抱着个文件夹走过来。看到李斌良,谢蕊叫了声李局长,然后解释说她去孟副局长办公室取文件了。李斌良示意陈青在门外等一下,自己随着谢蕊走进文书室,关上门,他告诉谢蕊,想向她了解一下林希望的情况。

谢蕊垂了一下眼睛,赶忙摇头,说她和林希望只是认识,不太熟悉,也谈不上了解。李斌良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说:“是在警院时认识的。”

“你们是警院同学?”

“但不是一个专业的,所以……”

“那么,林希望有没有女朋友,你知道吗?”

“不知道。好像没有吧。”谢蕊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好像有些泛红,李斌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谢蕊明显不想就这个问题谈下去,“李局长,昨天送给您的文件签了吗?”

李斌良也就没往下问,带着陈青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进屋,就问陈青怎么样。陈青还装糊涂:“什么怎么样?”

“当然是谢蕊,感觉怎么样?”

陈青苦笑:“不怎么样。您不是看见了吗?我跟她说来找你,你不在,在她的屋子等一会儿,她让个座,倒杯水,就再没别的了。”

第三章

现场去过了,林希望的家去过了,果如魏忠成、霍未然等人所说,没有任何线索。那么,从哪里突破,如何获取线索呢?就在李斌良绞尽脑汁时,又一个麻烦来了。

这天,李斌良接到郁明的电话,说有个叫楚安的人上访,一定要见局长,是个挺棘手的事情,他建议李斌良不要管。李斌良问:“我不管,楚安能善罢甘休吗?”

“够戗,不过我可以尽量应付,实在不行再交给督察支队,可是……”郁明停了一下,“交到哪儿,最后还得交到您这儿。”

李斌良叹口气:“那还说什么,让他上来吧。”

楚安四十岁许年纪,脸色潮红,伴着一股酒气,顿时让李斌良有些反感,心里埋怨郁明怎么没说这人是酒后上访。楚安开口话就难听:“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见公安局长一面,赶上见玉皇大帝了。李局长,你先说,我的问题你能不能解决,要是不能解决我也不白在你这儿浪费时间了,我上省公安厅、上公安部上访,就说碧山市公安局长说了,他解决不了!”

李斌良心头闪过一个字眼:刁民。可是嘴里却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什么事都没跟我说,就问我能不能解决,我怎么回答?”

“好好,我现在就说,抢劫你管吧?”

“你被抢劫了?抢了什么?”

“房子!我在二道街有一片老房子,前些年,我在那儿养过兔子,后来不赚钱,我就不养了,借给人家堆木材。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就被人家把房子给推了,还盖起了门市房出租,我到哪儿告也没人管。你说,这事你管不管?”

这些年,李斌良接触过不少上访告状的,为了让公安机关重视,这些人往往夸大其词,有的甚至和事实严重不符。他觉得,楚安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不相信是不是?这是房产证,你看看!”楚安看出了李斌良的心思,从身上拿出几份证明放到李斌良面前,有老式的土地使用证、房产证等,最起码从表面上看,是真实可信的。

“既然是你家的房子,别人凭什么抢去?”

“事前他们找过我两回,说我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借给他们用用。我不借,他们就不再跟我商量,开来铲车就把我的房子推了。你不信,跟我去现场看看。”

李斌良真的难以置信。他觉得,任何人听了也不会信,太不合常理了,这里边一定有说道。他想了想又问:“他们推你的房子时,你在场吗?”

“在啊,我还去拦他们,他们二话不说就是一顿胖揍,还打折我两根肋骨!”

“你报案了吗?”

“报了,先报派出所,派出所推,再报分局,分局让我等,再报到市局,你们那个张局长让我滚,否则就把我拘起来。”

李斌良问楚安说的张局长是谁,最终确认,是张华强。如果张华强涉及这个案子,还真得注意。可是,照楚安的说法,这是明抢啊,可能吗?

楚安从怀中拿出一个U盘:“李局,你不信是不是?看看就明白了。”

U盘上是一段视频,背景是一排临街房,一个领导干部模样的人对身旁拥簇的下属及围观者说着什么。播音员的声音:“市委副书记、市长聂锐同志接待了上访人员,并当场表态,这是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必须解决,国土、建设、公安等有关部门要在一周内拿出解决方案,对打人者要追究法律责任……”

楚安说:“这是碧山电视台播的新闻,我录下来作为证据的。”

“既然市长都表态了,怎么还没解决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呀?这个讲话快一年了,房子他们照样占着,我照样白挨打,打人的照样没事。市长讲话后,我又去找公安局。你们公安局说这是经济纠纷,让我去找法院。可是法院说了,我证件完备,事实清楚,是我的财物被他人强行占有了,这属于犯罪行为,应由公安局直接处理。我就再找公安局,可公安局连伤情鉴定都不给我做,还说我把人家也打伤了,我要再告状,就连我一块儿抓。你说说,他们一帮人打我,我能不抓挠几下吗?这就成我也把人打伤了?就算我把人打伤了,可他们把我打成啥样,我把他们打成啥样,也得鉴定吧?再说了,是他们抢我的房子在先,我是为了保卫我的财产,我有什么错?”

“他们这么干,总得有理由吧?”

“最初说我欠他的钱,用房子顶,可是,既没欠条又没证人,后来就干脆明抢。对了,李局长,我还没跟你说,抢我房子的是马刚。”

马刚……李斌良突然想起上任那天遭遇的剐蹭事件,那是兄弟俩,一个叫马铁,一个叫马刚。

市长聂锐很年轻,四十出头。这个年龄就当了市长,正厅级,应该说是前途无量。聂锐微笑着和李斌良握手,李斌良感觉到他的手握得很有力,但是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戒备,对自己的态度完全是礼节性的,起码从表面上看,缺乏政法委书记武权的那种热情。

李斌良先向聂市长道歉,说自己刚来,还没顾得上向他报到。正说着,有人敲门,接着探进头来,看样子有事要请示。聂锐挥挥手让来人退出去,说“过一会儿再来”,然后盯住李斌良,那意思很明显:我很忙,有事快说。

李斌良急忙说到正题,提起楚安的案子。聂锐盯着李斌良看了半晌:“李局长,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事?”

“是啊,我看过你在电视上的表态,想当面问问,一切是否属实。”

聂锐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李局长,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如果属实,我就着手处理这件事。”

聂锐露出一丝微笑:“你打算怎么处理?”

“很简单,依法处理。”

“那好啊,我可以证明,楚安说的一切属实。”

李斌良吃了一惊:“可是,这是严重违法犯罪行为,既然事实清楚,为什么不处理?你不是在电视上表态了吗?”

聂锐的微笑变成了冷笑:“我倒想问问,你们公安局是怎么落实我的指示的?我堂堂一个市长,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啥事不顶,我的脸都丢尽了!跟你说吧,自从那事之后,我就一直琢磨是不是辞职,又觉得太他妈的熊,让人欺负走了,才一直忍到现在。”

原来如此,李斌良觉得,这应该是聂锐的真实面目,有血性,而且人也正直。李斌良想了想又问:“唐书记什么态度?”

“他没态度……我跟他谈过这事,他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只说了句:‘我知道了。”聂锐告诉李斌良,自己是一市之长,做事不会莽撞,在公开表态前,他做了大量调查,既找过国土资源局、建设局、规划办及城管,还咨询过法院,所有部门都认为这是强占他人财物,是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他这才召开现场会表了态。

李斌良不解:“既然如此,为什么处理不了?”

“根子还不是出在你们公安局,要想强制执法,警察不听你的,你找谁去?”

李斌良郑重地说:“我承认公安局负有责任,可是,这一切的背后肯定有原因。聂市长,我真的要管这事,但你不能让我糊涂着去干事。”

“那好,我就跟你说一件事吧。现在社会上都在传,在碧山有麻烦,找强哥比找我这个市长管用。”

“强哥是谁?”

“怎么,你还没听过强哥的名声,这可有点儿失职啊。这个名字,碧山可是没有不知道的,不过,要说深说透,还得你们警察才成。所以,你还是回去问你的人吧!不过,李局长,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别像我似的,大话说出去了,结果连放屁都不如,那就和我一样威望扫地了!”

早晨一上班,李斌良就把政委高伟仁找到办公室,跟他说起楚安上访之事,询问高伟仁的意见。高伟仁现出为难之色:“楚安的事属实,可是不好处理。你刚来,对碧山的情况还不熟悉,最好暂时不要管这事。”

“如果不管,我怎么回复楚安?”

高伟仁苦笑:“没好办法,只能拖着。”

李斌良明白了,很多上访案件久拖不决,就是各级领导这种态度造成的。他拿起电话开始拨号。高伟仁疑惑地问他找谁。李斌良说找张华强,楚安的事主要涉及治安部门,当然要找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可是,张华强的手机关机了,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李斌良又打到巡特警支队,他们也不知道张华强在哪儿。李斌良找到负责的副支队长,命令他立刻集结全部警力,到后院集合,而且要求穿作训服,配备好所有防暴装备。副支队长问干什么,李斌良说要搞一次实战训练。副支队长又迟疑着问张局是否知道,李斌良严厉地说:“难道我指挥不了你们吗?立刻执行命令!”

接着,李斌良又给副局长魏忠成打电话,要他集结刑侦支队,也到后院集合待命。放下电话,他和高伟仁一起来到后院。足足十五分钟,巡特警支队的人总算是到齐了,但还有部分人衣着不整,装备也不齐。例外的是两个站在前面的副支队长,二人都着作训服、穿特警靴,挺胸拔背,精气神十足,看上去鹤立鸡群。两个副大队长之一就是陈青,刚刚任命的;另一个身材和陈青差不多,只是年龄稍大些,三十五岁左右。高伟仁告诉李斌良,这个副支队长叫曲直,警院毕业,素质不错。

李斌良上前一步,大声宣布:“同志们,今天,我们要进行一次特别的实战演练,具体内容,到达目的地后再做部署。我希望大家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圆满完成任务。曲副支队长,上车!”

旁边,一辆运兵车和几辆警用轿车已经就位,曲直转身命令队员们上车,忍不住又转回来,走到李斌良跟前:“李局长,这……二哥……”

李斌良皱眉:“什么二哥?”

“啊,我说的是张局,他知不知道啊?”

“张华强和局里失去联系,这次行动由我指挥,有问题吗?”

“没有。”

“那就行动!魏局,刑侦支队也跟着,你跟我一辆车。”

李斌良、高伟仁和魏忠成坐进警车,行驶在队伍最前面。刚驶出后院,一辆警车迎面驶来,不停地按喇叭。李斌良只好命令司机停下来。前面的车也停了,从里面出来的是穿着便衣的张华强,他的脚步有些不稳:“李局,这是干什么去呀?”

说话间,一股隔夜的酒气袭来,李斌良猜测他一定是昨晚喝多了,到现在还没完全醒酒,所以刚才没开手机。但是这个节骨眼,他不愿跟张华强纠缠,拉下脸说:“你去哪儿了?为什么关机?”

“昨晚有个朋友,多喝了几杯……这到底干什么呀,这么大动静?”

“实战演练,行了,你休息吧,我指挥。”

“我跟你一起行动。”

李斌良上下打量他:“你这个样子,合适吗?即便要去,也得换上警服吧。我们得走了,把车挪开!”

走出不远,对讲机里陆续传出请示的声音:“李局长,我是交警支队,我们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听候您的命令……李局长,中心分局已经集结完毕,等候命令……”

李斌良命令:“前往二道街,随时待命。”

魏忠成疑惑地问:“李局,去二道街干什么?”

李斌良只简单说了两个字:“抓人。”

手机响了,是聂市长打来的,他那边的人已经集结好,正在向目标前进。魏忠成在旁边听得清楚,不由皱起眉头。队伍拐过一条街,两辆大卡车和一辆铲车迎面驶来,卡车上全是穿迷彩服、拿着破拆工具的汉子以及穿制服的城管队员。这时,一辆轿车鸣着喇叭驶来,车窗摇下,市长聂锐从车窗内露出头来,向李斌良招手示意。魏忠成忍不住问:“李局,是不是搞什么强拆呀?拆哪里?”

李斌良不语,高伟仁告诉他,去二道街拆违章建筑。魏忠成犹豫着说:“是拆马刚的那些房子吗?李局,是不是再考虑考虑?”见李斌良不说话,他又转向高伟仁,“政委,你怎么不劝劝李局呀?”

高伟仁愁眉苦脸:“我要劝得动,能跟着来吗?现在,我和李局保持一致。”

李斌良说:“马刚在违章建筑那儿有个办公室,魏局,你的任务就是带刑警抓人,别人不要管,就抓马刚和他的打手。明白吧?”

魏忠成没有马上回答。

李斌良冷冷地问:“魏局,你什么意思?”

“我还是觉得,应该三思而后行。这事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处理?我猜,肯定有大领导打过招呼……”

“按照你的逻辑,如果有领导打招呼,杀人也可以不抓了?”

按照事先确定的方案,最先到达的是拆迁队和城管,李斌良率领的警察队伍随之赶到,之后分局的警力和一支交警队伍也先后赶到,分别设立警戒线,疏导交通。李斌良到达后先看了一下违章建筑,果然如聂市长和楚安所说,这是一片临街而建的临时房,都租给商铺在经营。据楚安说,他也想建临街房出租,但市区重新规划,过两年要拓宽道路,他的建房申请没有得到批准。就在他四处活动的时候,马刚来了,啥也不说就开始建房,他姓楚的房子就姓了马。

拆迁和城管队伍上百人跳下车,立刻引起商户和附近群众的注意。从临时房里冲出来一伙保安模样的男子,气势汹汹地询问要干什么。拆迁队和城管不说话,眼睛看向后边的警察。李斌良拿着电喇叭大声说明,市里要对这些临街的违章建筑进行拆除,如有阻挠者,依法处理。话音刚落,陈青和曲直发出命令,戴着头盔举着盾牌的巡特警排成密集队形压上去,保安们不敢抗拒,纷纷后退。但是,很快有一些商户站出来,说事前没接到通知,也没得到任何补偿,拒绝搬迁。这时市长聂锐走出来:“各位商户请注意了,这片所有的临时建筑,都是违章建筑,市政府决定今天予以拆除。考虑到商户们的实际情况,市政府已经在头道街的商服路安排了相应的商铺,请各位商户每家派出一人,到城管队抓阄,确定自己的位置,搬迁之后可以继续经营。至于搬家造成的损失,由出租房屋者负责……”

商户们立刻交头接耳地商议起来,但由于安置措施还算可以接受,所以大家的情绪并不十分激动。少数企图阻拦的商户立即被架走,个别特别冲动的被塞进了警车,拆迁队和城管在聂市长的指挥下,协助商户将商品搬出,装到事先准备好的车上,铲车和拆迁人员也跃跃欲试。

接下来,李斌良命令魏忠成马上抓捕马刚和他的手下。其实李斌良也知道,除非马刚此时就在附近,否则风声传出去,很难抓捕到位。但抓不到也要抓,至少,这表明了公安机关的态度。

身后忽然响起尖锐的车喇叭声,李斌良回过头,只见一辆警车横冲直撞驶来,一个急刹车停住,从车上下来的正是张华强。此时,他的赤红脸显得更红:“李局,这么大的行动,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啊?”

李斌良淡淡地说:“打不通你电话,怎么告诉你?张局,你来得正好,带巡特警在这儿警卫,有暴力阻碍拆迁者,立即采取强制措施。”

张华强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瞪了李斌良一眼,转身掏出手机。李斌良看到这个情景,立刻把自己的手机关掉,同时要求高伟仁和魏忠成也关掉手机。

尽管迅雷不及掩耳,可是搬迁和拆迁过程还是费了些周折。先要把商户们一户户搬走,还要动员他们自动搬迁,然后才能拆除违章建筑。李斌良还特别要求,尽量避免损坏商户们的财物,所以行动较慢。李斌良有些焦急,可是也没有办法。高伟仁站在他身旁,也是一脸焦急不安的神色。魏忠成则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

霍未然匆匆过来报告,刑侦支队抓获了两个参与殴打楚安的凶手,但是马刚本人不见踪影,正在寻找中。这时,商户们已被动员得差不多了,铲车轰鸣起来,随着第一幢违章建筑被推倒,李斌良的心放下了一半。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再有力量中止拆迁,一旦拆迁完成,就无法恢复,这个拖延多日、社会影响很大的事件也将得到解决。

但是,新的阻力很快出现了。商户搬离大半,几幢违章房屋被推倒后,又有一辆警车驶来,而且是高档警车。高伟仁小声说:“武书记来了。”

李斌良有点儿纳闷儿,武权现任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他已经不是公安局长了,连警察也不是,为什么还坐警车?

武权在两个干部模样男子的簇拥下,一脸冷峻地向这边走来。李斌良迎着武权走过去:“武书记,你来了!”

“斌良,”武权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但努力保持着平静,“这是怎么回事?”

李斌良故意扭头寻找:“咦,聂市长呢?”然后对武权说,“是聂市长指示我们出动的,他说这里是违章建筑,还涉嫌抢夺、伤害他人等违法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要我们出动警力维持秩序,我就带人来了。”

“为什么不跟我打个招呼?”

李斌良没有直接回答:“武书记,你当公安局长时,执行市领导命令出警,查处违法犯罪,还要跟政法委打招呼吗?”

武权一时语塞:“可是……你知道这件事的影响有多大吗?出了问题,你能承担得起吗?”他转向旁边的高伟仁和魏忠成,“你们也是,怎么当的参谋助手?连句实话都不跟斌良说?斌良,听我的,马上把人带走,剩下的我来善后。”

“武书记,这不行吧,我在依法行政,中途撤走,万一发生骚乱事件,追究起责任来,我这个公安局长能躲得了吗?我是按照聂市长的指示行动的,如果聂市长同意,我立刻把人撤走,行吧?”

武权立即拿出手机拨号,可是,聂市长的手机关机。他恼怒地转向李斌良:“他躲起来了,把你扔在这儿顶缸,分明是害你。你不能当这个大头,听我的,马上把你的人撤了。”

“除非聂市长有话,不然我是不会撤走的。”

“李斌良,你怎么回事?你这样干会影响稳定,后果多严重你知道吗?”

李斌良针锋相对:“武书记,我正常执法,怎么会影响稳定?强占他人房屋就不影响稳定了?”

“好,你不听我的是吧,造成的一切后果由你负责!”武权气冲冲地转身上了车。

李斌良扭头看看身边的人,高伟仁的目光里透出担忧,魏忠成的眼神则捉摸不定。高伟仁说:“李局,你真是豁出去了?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是啊,”魏忠成附和,“碧山的事情复杂,搞不好,会惹麻烦的。”

李斌良非常清楚,自己没有错,自己完全是在依法行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很不安,真的很不安。

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李斌良一天没离开现场,实在累了,就进入一旁的警车中喝口水,休息一会儿,中午饭也是和值勤警察一起吃的盒饭。局长都这样,别人也就不敢懈怠。

尽管武权被顶回去了,可是,如果再有新的阻力出现,一定会更难受,李斌良希望搬迁和拆除尽快完成。然而太阳偏西了,仍然有少部分商户没有搬完。面对这种情况,李斌良和聂锐通了电话,决定连夜拆迁,不给对手以可乘之机。李斌良部署巡特警支队和分局留下充足的警力,夜间值勤,确保不发生意外。

刚刚部署完毕,手机又响了。“斌良啊,是我,听出来没有?我是古泽安。”

李斌良知道,既然副厅长古泽安找自己吃饭,一定是个大饭店,所以,他特意换了便衣,打出租车过去。果然不出所料。下车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幢非常气派的六层楼房,霓虹闪烁,楼顶“帝豪盛世”四个大字更是炫目。不过,这个酒店虽然气派,却远离闹市区,更有鹤立鸡群之感。

身后响起车喇叭声,又一辆出租车驶来,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略显驼背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正是政委高伟仁。“李局,你也到了……武书记给我打电话,要我一定过来,我不想来,可是……”

原来武权也在。他是原公安局长,碧山市政法委书记,古副厅长也曾在碧山工作过,他们一定是老关系。可是,古副厅长为什么这时候来?李斌良本能地意识到,古泽安此来,和今天的事有关。

走进“帝豪”,李斌良立刻感觉到“帝豪”的豪气。酒店内的四壁都是用黑色描金的高档人造大理石装潢,闪着神秘的幽光。身材苗条、着旗袍的服务小姐走上来鞠躬,而且什么也不问,引导着他和高伟仁进入电梯,上到顶层,来到一个房间门口,敲了一下门,再轻轻推开:“请!”

李斌良走进房间,稍稍愣了一下,除了古副厅长和武权,张华强居然也在场。古泽安热情地迎上来:“斌良来了,武权,咋样,我说话还好使吧?快坐。伟仁,你也坐,斌良,你挨着我。”

李斌良挨着古泽安坐到饭桌旁,礼貌地问古泽安什么时候来碧山的,有什么事。古泽安却哈哈笑着说:“没事我就不能来碧山吗?来,上酒。”

年轻漂亮的服务小姐用一个精致的瓷盘把一瓶酒端上来。李斌良平时不喝酒,对于名酒他仅限于知道茅台、五粮液之类,这个酒的名字他根本没听过,不过,从精致的包装上看,肯定价格不菲。

张华强打开酒瓶,给古副厅长和武权倒满,又要给李斌良倒,李斌良急忙阻止:“别……古厅长,你应该知道,我不喝酒。”

古泽安呵呵一笑:“现在是晚上,陪我少喝点儿。你可别跟我说中央有八项规定什么的,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个人请你喝酒,不行吗?来,给我个面子,少倒点儿!”

实在没办法,李斌良只好任张华强把酒杯倒满。说起来,李斌良以前和这位古副厅长并不熟悉,要不是他热情给自己饯行,又给苗苗安排了工作,自己真的对他没什么好感。他日常的做派,让李斌良感到不是同类人。据说他是司机出身,给局长开车,因为会来事,讨得了局长的欢心,后来就转了干,当上了正式警察,再后来一路高升,副所长、所长、副局长、局长,直到调到省厅,成了常务副厅长,主管财务后勤装备,在几个副职厅领导中是非常硬气的一个,连厅长都要让他三分。现在,他来了,坐在自己的身旁,如此亲热,真是让人无可奈何。看来,这和自己来碧山任市公安局长有直接关系……

几个人边吃边聊,古泽安回忆起自己在碧山当公安局长时的一些事,说自己在碧山时交了很多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自己所以有今天,也和当年交了很多好朋友有关。李斌良渐渐听出,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高伟仁很是乖巧,酒过三巡,他端起酒杯:“实在对不起,我有个大材料,今晚一定要搞出来,明天往省厅政治部报,先走一步。”说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古厅长、武书记,李局、张局,我走了!”

张华强也站起身:“我去送送高政委!”

高伟仁和张华强出去了,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李斌良知道,就要进入主题了。果然,古泽安说:“斌良啊,今天我可没少接到电话,都是要我找你说情的,我全拒绝了。你知道,这些说情的没有一个善茬儿,因为你,都让我得罪了。可是呢,别人我可以回绝,你们武书记我没法回绝。他说,你俩发生了矛盾,我一听就坐不住了。一个政法委书记,一个公安局长,你俩要发生矛盾,那影响得多大?我怎么能坐得住啊?所以我急急忙忙就来了。这事首先是武权不对。他是政法委书记不假,可他这么干预公安局的工作,这不是让你下不来台吗?武权哪,虽然你跟我级别相同,可论年纪,我是你大哥,你呢,是斌良的大哥,你先表个态吧!”

武权站起身:“斌良,今天的事我有毛病,太急躁了,不该当众给你出难题,你别往心里去。”

不管武权是怎么想的,他已经有这个态度了,李斌良不能不给对方面子。他赶紧说:“武书记,我当时也急躁,最起码态度生硬,请您谅解。”

“你俩这态度我就放心了,有些话我也好说了。”古泽安点着武权,“都是你呀,是你把我硬生生拽到碧山来的,我不来碧山,也就卷不到你们的事情中来。可我已经来了,人家知道了,就求到我身上。我觉着,这是给斌良出难题,不好开口,可是又一想,觉得哪怕是为了斌良考虑,也得把这话说出来。斌良啊,你肯定知道,这个事情已经很长时间了,一直没解决。为什么没解决?你想想啊,连市长说话都不好使,人家的势力肯定比市长大。我就是因为这才来找你的。知道让我找你的人是谁吗?我不说名儿,但是可以告诉你,是决定我命运的人,也是决定你命运的人。话说到这个程度,你明白了吗?”

该来的总要来。李斌良稳住自己的情绪:“古厅长,武书记,你们的意思是,我不要再管这件事,把警力撤走,任事态发展?”

古泽安和武权对视一眼,虽然没有回答,但态度是明显的。李斌良不想再绕圈子了,他要尽快结束这场暧昧的谈话:“你们能不能告诉我,马刚后边的人是谁,到底是谁找你们替他出面的?”

武权勃然变色:“李斌良,古厅长苦口婆心给你掏心窝子,你这是什么态度?”

古泽安叹息一声:“也不能都怪斌良,换了你我处在他的位置上,也为难……斌良,我看出来了,你真的有性格,跟我年轻时差不多。这不行,吃亏呀。我早听说过你的名声,也知道你过去的经历,你的能力谁都服气,可为什么一直没提起来?即便这次任碧山公安局长了,还是处级,没提上副厅,和你的脾气有关哪。我喜欢你的性格,可是呢,也担忧你的性格。人不能任着性子来,必须面对现实,你是碧山市公安局长,就必须面对碧山的现实,适应碧山的现实。”

李斌良说:“古厅长,武书记,我不是不给你们面子,跟你们说实话吧,今天的行动,除了奉聂市长的指示,省公安厅林厅长也有批示,要我全力配合市政府的行动。这样吧,他俩哪怕有一个人出面,让我撤,我一定照办。怎么样?”

古泽安冲武权使个眼色,武权起身走进卫生间。酒桌上只剩下李斌良和古泽安。古泽安又是一声叹息:“斌良啊,我真没想到,你不给我一点儿面子。算了,算我什么也没说,我也理解你的难处。不唠这个了,唠唠别的,对,你闺女叫什么名字?苗苗吧,她现在怎么样?”

李斌良忽然感到有点儿底气不足,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无力:“挺好的,古厅长,谢谢你……”

“哎,说什么呢?一码是一码,你可别把这两件事扯到一起。”

李斌良试探着说:“古厅长,在苗苗的工作上,你一定搭了很多人情,要不就算了吧,让她……”

“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是两码事。这样吧,你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要是给我面子,我感谢你,要是不给我面子呢……不过我相信你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是吧?”

李斌良踉跄地走出盛世帝豪,他清楚,自己并没有喝多,可是,却控制不住蹒跚的脚步。

回到局里,李斌良拨通了聂锐的电话。聂锐的信息也很灵通,居然知道他去了盛世帝豪,见了古泽安。李斌良让他抓紧组织连夜施工,待明天既成事实,谁也没办法了。刚挂断电话,手机又响了,屏幕上显示出女儿的名字。

听起来苗苗的情绪不错,说自己的新工作很好,自己挺喜欢这个岗位,主任还表扬她素质好,工作负责。苗苗说得兴致勃勃,可是,李斌良的心却忽然向下沉去,眼前浮现出古泽安的面孔。他问苗苗有什么事,苗苗说沈姨有话跟他说。

电话里传来沈静的声音:“这两天怎么样?”

“挺好……”李斌良自己都听得出,他的话缺乏应有的热情。

“真的挺好的?”

“挺好,挺好,你有事吗?”

“没事,不过,刚才古厅长给我打了个电话……”

李斌良一惊:“他说什么了?”

“只是打听苗苗怎么样,对现在的工作满意不满意,有什么要求跟他提出来。还说到我调到市区医院的事,说他在卫生口的关系不多,正在托人,让我别着急。”

古泽安打这个电话的用意,李斌良当然清楚。他半天没出声。沈静的声音传过来:“斌良,是不是你那边出什么事了?”

李斌良急忙说:“没事,没事。”

“真的吗?我怎么感觉好像有事似的?斌良,你在碧山要是觉得麻烦,就别操这份心了……”

听着沈静的话,李斌良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在通话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沈静的面庞,一张使男人感觉沉静、亲近和安全的面庞,可是,放下电话后,这张面庞一下子模糊了,甚至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疏远感觉……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郁明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走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饭菜的香味。刚才在盛世帝豪,李斌良根本没顾上吃东西,此时,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饥饿感。没想到,跟在郁明身后的还有一个人,居然是韩心臣。“李局,冒昧了,不管你怎么看我,可我从今天这事上看出你是什么样的人了。”

郁明笑道:“韩局,别忘了,你可有腔梗。”

“腔梗算什么?有李局当家,就是脑梗也打通了。李局,跟你说实在的,我这点儿腔梗其实啥也不影响,我真正的病是血凉了,不是我自己凉的,是碧山的现实让我凉的。可是我现在又想干了。李局,听说你把古泽安他们顶回去了?”

李斌良苦笑:“阵势摆上了,事情办了一半儿了,话也说出去了,忽然鸣金收兵,我怎么跟聂市长交代?怎么跟全局民警交代?怎么跟碧山人民群众交代?我也感觉到了,表面上是一个强占的案子,对手就是个社会混混儿,可是,他背后的力量不止古厅长、武权,好像还有更大的人物。可我既然做了,就做到底,除非他们把我免职!”

郁明突然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李斌良鞠了一躬:“李局,实话跟你说吧,楚安和我是远亲。过去,他为这事找过我,希望我能帮忙,可市长说话都不好使,我能帮上什么忙?你上任了,我感觉和别的局长不太一样,和武权他们更不是一路人,特别是你对胡金生上访的态度,让我感觉到了希望,就给楚安透了风声,他这才来找的你。说起来,这事是我挑起来的,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压力,真对不起……”

“人这东西,是受社会影响的。当年从警时,我可是一心要当个好警察、当个大侦探的。那时碧山的风气还不像现在,还能喘口气儿,可后来越来越不行,我也只好装起了孙子。”韩心臣忽然从怀里拿出个酒瓶,又从茶几上拿起三个杯子,每个里边倒上了一点儿,“李局,我向你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喝酒,只要你李局长在碧山公安局,我保证今后滴酒不沾。来,干!”

“干!”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李斌良感觉,这个酒,要比刚才帝豪盛世的酒好喝多了。放下杯子,李斌良问:“韩局,郁主任,自从我上任以来,有件事大家都不肯直截了当告诉我。现在我要弄清楚,马刚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

韩心臣说:“要说马刚本人,也就是个社会人,流氓地痞,没什么了不起。关键是他后边有人。李局,你没听过‘强哥的名号吗?”

李斌良已经从聂市长口中听过了,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究。韩心臣和郁明对视一眼,李斌良注意到,他们的脸上都下意识地浮现出一种畏惧的神情,片刻后,韩心臣才吸了口气说:“岳强发。”

李斌良在省厅时就听到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也经常在电视报纸上出现。他是全省最大的煤老板,很有钱。原来,他是碧山人……

韩心臣说:“马刚的哥哥叫马铁,马铁就是岳强发的保安队长兼贴身保镖。”

可李斌良还是有些不解:“岳强发和马铁不过是主仆关系,他会为一个保镖的弟弟出这么大力气吗?”

“岳强发和马铁不是一般的主仆关系,在岳强发起家的过程中,马铁替他出过大力,甚至杀过人。当年煤矿管理混乱,有势力的人占地为王,除了靠权力背景,还要靠胳膊粗力气大,为争夺煤矿除掉对手的事并不少见。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岳强发在碧山的势力很大,不止是碧山,全省政法机关都有他的关系网。就说古泽安吧,他能当上副厅长,还不是因为有岳强发在后边支撑,他能不对岳强发言听计从吗?”

郁明说:“碧山有两个强,一个是岳强发,他是大强,身边的人都叫他强哥;另一个就是张华强,他是二强,身边的人叫他二哥……”

李斌良突然想起,曲直就这么称呼过张华强。

凌晨时分,又出事了。楚安赶到局里,说现场拆不下去了,他还挨了打。

李斌良带着楚安来到二道街现场,果然已经停工,一些拆迁工人蹲在一旁吸烟休息,在场的巡特警虽然还在警戒,但是,警戒的却是拆迁工人,不许他们乱动。楚安指着一个警察说:“就是他打的我。”

原来是巡特警副支队长曲直。曲直看到李斌良,急忙走过来。李斌良问他怎么回事,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让他再拆,他非要拆,我就踹了他两脚。”

“你凭什么不让他拆?”

“二哥……不,张局打来电话,要我制止的。”

“你给张华强打电话!马上!”

不等曲直拨号吗,一辆警车驶来,从车里下来的正是武权和张华强。曲直匆匆跑过去,叫了声二哥。武权走向李斌良,一副小事一桩的样子:“斌良,是我给华强打的电话,要他这么做的。刚才有好几个商户找我告状,还说天一亮就到省里上访,不行就上北京。稳定压倒一切,我就临时做出了决定。”

李斌良火了:“为什么不通过我?你们把我这个公安局长当成什么了?”

武权也火了:“你是不是想把美国那套搬到碧山来,搞什么独立执法?可这是中国,你们公安局想脱离党的领导吗?”

“党的领导不是政法委书记甩开公安局长,直接指挥下边的警察!”李斌良转过身,“楚安,让你的人开工,争取在天亮前完全拆除!”

楚安向工人挥了挥手,工人们刚站起身,想不到,曲直也一挥手,带着几个警察上前制止。李斌良大怒:“你想干什么?”

“对不起李局,我只听直接领导的命令。”

李斌良深吸一口气,冲着在场的人大声说:“好,大家听着,我现在宣布,停止曲直的巡特警副支队长职务,暂时由副支队长陈青同志指挥。大家听清没有?”

“听清了!”

想不到,回答声还挺洪亮,大概巡特警队员们也看不下去了。

“那好,所有在场人员马上行动,协助拆除违章建筑,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

……

天亮之前,所有违章建筑终于全部拆除,成为一片空地。返回公安局的路上,李斌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轻松了一些,但是,无形中的压力也让他颇为不安。他知道对手不会善罢甘休,但是,自己毕竟取得了这一回合的胜利。隔着车窗向外望去,是错觉或是心情使然,他感觉天空好像比往日透亮了些……

第四章

碧山市公安局党委会再次召开,第一个议题是如何处理巡特警支队副支队长曲直。

会前,为了形成震慑,市公安局对在逃的马刚发出通缉令,李斌良还在碧山市电视台发表讲话,介绍了楚安事件和处理经过,造成了很大的社会轰动。在这种局面下,马刚想重占楚安的房子是不可能了。

但对于内部矛盾,查处起来就比较有难度了。会上,纪检书记认为,曲直在现场殴打楚安,依照有关规定,拟做出停职检查的处理。张华强立即提出反对意见,认为批评教育就可以了。不过,李斌良在会前做了充分准备,张华强发言后,高伟仁立刻发言,支持纪检书记的意见,之后,韩心臣、魏忠成等人也相继表态支持,形成了绝大多数,张华强也没有办法。

接着,就涉及张华强本人了,他绕过局长李斌良,在武权的指挥下,阻止拆除违章建筑,这是严重问题。但高伟仁提醒李斌良,张华强违反李斌良的命令是受武权之命,以此处罚他似有不妥。而且张华强是正处级,属于市管干部,公安局党委无权对他做出处分决定。李斌良思前想后,觉得和张华强还没到翻脸的时候,决定还是以团结为重。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曲直的问题研究完毕后,李斌良开始讲话。他并没有点出张华强的名字,而是就曲直的表现延伸开去,曲直公然声称只服从直接领导的命令,不服从局长的决定,抗命不遵,严重违反组织纪律,性质非常严重。李斌良觉得,自己说得还是比较含蓄的,至少给张华强留了面子。没想到话音刚落,张华强就炸了,把水杯猛地往会议桌上一蹾:“李局长,你有话直说,绕来绕去干啥,不就是针对我的吗?”说罢离席而去。

真是太狂了。可李斌良暂时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控制愤怒。恰好这时市长聂锐打来电话,他只好宣布散会,前往市政府。

看到李斌良,聂锐脸上现出由衷的笑容:“斌良,你知道吗?我现在才觉得自己像个市长了。不过,你的压力不轻啊,我知道省公安厅的古副厅长最近一直在活动。”

“古副厅长一定是受岳强发的委派来的,聂市长,这个岳强发就是你上次说的强哥吧?”

“就是他,在碧山,他的话比我这个市长好使。”

“那岳强发的后边是谁?”

“这还真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他的背后不是一个人,是一批人,而且都是大权在握的人物。”

“你是说,有省委和省政府的领导?”

聂锐叹息一声:“如果不是省领导,他能这么嚣张吗?你说,咱俩是不是有点儿不知深浅了?说实话,这两年,我心里非常苦闷,不止一次想辞职。你说,想做个好干部、干点儿好事,怎么这么难?你这一来呀,给了我很大鼓舞,听说你们新来的厅长也不错,他叫林荫是吧?”

“不是他,我也不会来碧山当公安局长。”

“不用说,他在这件事上是支持你了?不过,咱们还不能盲目乐观,岳强发的后台可是比厅长大得多,爪牙更是遍布碧山。”

李斌良突然想起张华强的事,问聂锐该如何解决。想不到,聂锐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就暗下来:“张华强确实太过分了,可毕竟是武权让他干的,以此处分他,理由不够充分,常委会上恐怕也通不过。再说,处分一个处级干部,必须报告唐书记。”

对聂锐的这个态度,李斌良是有思想准备的,可是,难道就任他在局里捣乱?这样下去,自己这个局长怎么当?

聂锐十分理解李斌良的处境:“也是啊,有这么个副手给你捣蛋,你真不好干……”

回到公安局,经过文书室时,李斌良听到里面陈青正在和谢蕊聊天。他不由得微微一笑,这小子,终于忍不住跟人家套近乎了。李斌良探进身子:“陈青,跟谢蕊吹什么呢?”

两人赶紧停住话头,谢蕊的脸红了。陈青结结巴巴:“李局……我们在瞎聊。”

陈青随着李斌良进了局长办公室,李斌良小声问他,和谢蕊唠得怎样,陈青说比上次多唠了几句,可还是感觉谢蕊对他不感冒。“不过李局,我今儿个跟她接触,感觉她有点儿那个……”

“哪个?”

“我觉着,谢蕊好像有心事,而且挺重的。”

李斌良回顾了一下谢蕊给自己的印象,觉得陈青的话真有几分道理。“有空我再帮你摸摸她的想法。你今天过来,不光是为了和谢蕊套近乎吧,有什么事吗?”

“有哇。李局,您都想不到,昨晚的事在巡特警支队内部反响特别大,好多人都说你行,敢碰硬。不过,也有人说你坚持不下去,马刚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李斌良问起曲直现在表现怎样。陈青说:“停职反省,难免有情绪。他现在和张华强挺铁,不过我听说以前不是这样。这个人业务挺突出的,身手也有两下子,支队的训练,还有参加省厅比赛,都靠他,应该是凭实干当上副支队长的。过去他和张华强的关系并不怎么好,相反,张华强还有点儿看不上他。近些年来他才开始巴结张华强,关系近了点儿,这次他的表现成了投名状,现在和张华强处得火热,张华强还当众表扬他。看来,他是贴上了。”

李斌良眼前浮现出曲直的身影,身材高大矫健,举手投足有特警的风范,没想到,这样的人居然和张华强沆瀣一气。

陈青好像猜到了李斌良的心思:“我觉着,也不能完全怪曲直,瞧碧山市公安局的环境,都什么呀!除了你,局里没几个领导是正直的。曲直可能也是没办法。要不是有李局你,我在张华强手下,不知会让他给蹂躏成什么样儿。”

黑洞洞的枪口再次对准李斌良的额头,就像一只深不可测的眼睛。李斌良顺着枪口向后看去,想看清握枪的人到底是谁。他看到了,还是那张脸,那双蔑视的眼睛,似曾相识,却想不出是谁。

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你是谁?”

陈青吓了一跳:“李局,你怎么了?”

李斌良环顾四周,自己在一辆疾驶的轿车里,车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在去碧山赴任的路上。

“李局,是不是做噩梦了?”

陈青的话让李斌良完全回到现实。自己是在前往林希望家的路上,那个梦的含义他也明白了。梦中,自己成了林希望,亲身体验着枪口指着额头的感觉。看来,早在来碧山之前,自己就有预感了。

强占事件告一段落后,李斌良迅速把精力转移到林希望被害案上,但魏忠成和刑侦支队长霍未然的态度让李斌良恼火。信心是破案的一半,瞧他们,特别是霍未然,根本没有破案的信心,完全是应付的状态。案子没头绪是事实,但李斌良坚持一点,林希望不可能无缘无故被害,在他被害前肯定发生过什么事。进而李斌良提出,要对所有和林希望接触过的人进行调查,而且要从其被害日一天一天往前推,搞清林希望出事前的言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情绪上有什么异常反应,从中寻找线索。

这招儿好像产生了一点儿效用,技术大队长许墨汇报说,林希望出事前,好像有心事的样子。林希望平时话就不多,不声不响的,那些日子,话更少了,好像在琢磨什么事。接着,刑侦支队大案队长智文也想起了一些情况。智文在大案大队,林希望在技术大队,业务上接触比较多,两人每次碰上,都热情地打招呼。可是,出事前不久的一天,他碰到智文的时候眼睛发直,瞅着前面,根本就视而不见。而且,智文觉得林希望对谢蕊的态度有些古怪。谢蕊长得漂亮是公认的,不管结婚没结婚的,只要是男的,没有不多瞅几眼的。可是,有一回林希望和智文一起去看现场,迎面碰上了谢蕊,他却瞅都不瞅谢蕊一眼,脸一扭就过去了。这让智文感到有点儿反常。

李斌良为此找了郁明,问他是否注意过谢蕊和林希望有什么特别的关系。郁明边回忆边说,谢蕊最初是分到技术大队当法医的,半年后调到办公室当了文书,在调过来之前,她和林希望应该有接触,至于二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就不清楚了。技术大队长许墨回忆说,谢蕊在技术大队的时候,和林希望还是比较谈得来的,后来谢蕊调走,林希望好像有点儿沮丧。

根据这些迹象,李斌良分析,林希望可能追求过谢蕊,能不能是因为谢蕊拒绝了他,才出现了许墨和智文所说的异常表现?但魏忠成对此不以为然,即便林希望追求过谢蕊,也不会因此导致他被杀害呀。李斌良也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是,却不能不查。他和魏忠成一起找谢蕊谈话,谢蕊的说法和上次差不多:她和林希望是在警院认识的,但不同班,毕业后分到一起。最初,因为是校友,在交往上比别人近一点儿,可是后来她调到办公室,来往也就中断了。至于林希望因何被害,她确实不知道。

李斌良没有就此作罢,他觉得还应该和林希望的父母谈一谈,让他们详细回忆一下,或许能想起什么。不过,这次前往林希望父母家,他没有惊动别人,而是打电话叫来陈青,由他开车。

进入林泉县地界,李斌良再次感到,这里的空气质量比碧山更差。举目四望,到处都是怪石嶙峋的山岗,到处都是挖掘后留下的残迹,让人想起“满目疮痍”这个词汇。陈青显然和李斌良的想法相同,突然冒出一句“好像地狱”。

林希望家上着锁,李斌良有些失望。原以为有病人在床,他们不会离开,电话也没打就直接赶来了,没想到老两口都不在。旁边传来响动,李斌良扭头看去,一个中年女人从相邻的院门口向这边张望。李斌良忙问:“您好大姐,林家老两口怎么没在家?”

女邻居告诉李斌良,林希望的母亲病重,林父送她住院了。“这两口子,太可怜了。”女邻居说,“有时大白天的,说哭就哭啊……希望活着的时候,两口子可自豪了,说再穷心里也有盼头,说儿子懂事,工作干得好,可这一下子……”

李斌良谢过中年妇女要走,陈青忽然问了句:“姨,你看你们住的什么环境啊,这空气质量,能不得病吗?你们非得住这儿吗?”

女邻居叹息:“不住这里,又能去哪里呢?没地方去讨生活呀。”

去林希望父母家扑了个空,但李斌良不打算马上回去。他给公安局打了电话,让郁明和局督察室主任曾玉也过来,大家在林泉县城里会合。昨天,胡金生再次带着一群人到公安局上访,要求调查梅连运侵吞国家资产和指使他人行凶的事,闹得公安局鸡犬不宁,李斌良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劝走。这次既然已经到了林泉,李斌良决定,干脆会会这个梅连运。

梅连运的林煤公司很有名儿,李斌良一行一路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地方。但李斌良微微有些失望,因为林煤集团只是一幢不大的四层楼房,谈不上气派,挂着的标牌不知什么时候做的,又老又旧,还糊着一层煤灰。看样子,这个公司的实力并不很强大,最起码不像胡金生说的那么有钱。

不过,林煤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办公室还是挺气派的,足有六十多平方米,按照现在的规定,大概是省级领导办公室的面积了,可人家是私企,中央的规定管不了他们。只是,屋子的装潢老旧,光线显得有点儿黯淡。老板台后,一个身材高大稍显消瘦的中年男子站起来,现出不安的表情,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来得好快呀!”

郁明介绍:“梅董,这是我们新来的李局长。”

梅连运点点头:“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不过,没想到市公安局长亲自来抓我……我真是服气了,岳强发的能量可真大呀!”

费了很多口舌,梅连运总算明白,李斌良他们并不是来抓他的。为化解其对抗情绪,李斌良没有直接问其侵吞国有资源等事,而是问他在开矿的过程中顺利不顺利,都发生过什么。梅连运吞吞吐吐:“这咋说呢,在中国,干啥能顺利呀?我是煤老板,有点儿钱不假,可是,我也是平头百姓,刚开矿那阵儿,没人把我放到眼里,办起事来没一件顺当的,到哪儿哪儿卡……”

这不是李斌良调查的重点。他能想象,煤老板们发财不会一帆风顺,肯定少不了行贿之类的勾当,这不是自己此行的目的,更不是自己能查得清的。“那就说说你遇到过哪些不顺当的事。你开了这么多年的矿,煤井下边肯定不会太平无事吧?”

“也不瞒你们,我是白手起家,当初投资不足,设备都挺简陋的,确实出过事,不过这些年好了些……”

“你的矿井发生过安全事故?出过多少次,死伤多少人?”

“这……我都上报了,安监局也来查过。我开矿十多年了,大小事故有过十多次,最大的一次是2005年,死了三个人,伤了六个。那回公安局也来人了,差点儿封了我的井,我托这个托那个的,赔偿损失,又交了一大笔罚款,好歹是过去了。”

“这些都如实上报了吗?”

梅连运一愣:“反正我是如实报告了,至于你们是不是如实上报了,那我就不知道了。”

李斌良听着有点儿头痛。他知道,有时候并不是煤老板隐瞒矿难死伤人数,而是政府隐瞒,压着不让上报,因为这关系到领导的官运。这种事,自己是没法追查的。李斌良有点儿为此行后悔,更为自己差点儿被胡金生糊弄了感到恼火。

“梅董事长,我能问问你现在有多少资产吗?”

梅连运苦笑:“李局长,你肯定听到传言了,说我多么多么钱。钱呢,是赚了点儿,可根本没有传的那么多。要说总资产,多的时候大概能有三十多亿吧,现在只剩下三个多亿了。”

“啊?怎么差这么多?”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

“到底怎么回事?”

“李局长,你不要问了,你也管不了。”

郁明在一旁说:“梅老板,如果你真被人欺负了,属于公安机关职权范围,我们肯定管。李局长可不忽悠人,他刚刚处理了一个强占的案子,听说没有?”

“听说了,可那事跟我的事比,根本不算什么。”

再三追问,梅连运才不情愿地告诉李斌良,他的煤矿被人抢走了,抢他煤矿的人正是岳强发。

“这话说起来可长了,我们林煤集团一共有五个煤矿,最大的是黑金煤矿。黑金煤矿最初确实是岳强发的,可他后来卖给我了。就是煤价最低的那年,开煤矿的个个赔钱,这时候岳强发找上我了,说啥也要把黑金煤矿卖给我,说白了就是强卖,而且卖的是高价。当年这个煤矿也就两三千万,可他管我要了八千万。我也知道不合算,可我不敢不买呀。谁不知道他黑?我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硬把煤矿买下了。谁也没想到,过了几年,煤价涨起来了,后来经过勘探,黑金煤矿周边还有更多的煤层。这时候,岳强发又来了,说当年的买卖不公平,要把煤矿要回去……这可是事隔七年以后了。我当然不干,可人家走了法律渠道,是法院判的,让我把煤矿还给他,还得赔给他一亿多元。一审是碧山法院判的,我不服,上诉到省高院,结果是维持原判,只是赔他的钱少了点儿,变成了五千多万,我的黑金煤矿就这样被岳强发抢去了。岳强发还放出风来,如果我申诉到最高法,他就把工作做到最高法,照样判我败诉。”

那么,胡金生举报他侵占国有资源,又是怎么回事?一听这话,梅连运又动了气:“李局长,我开矿这么多年,账本都保存着,你自己查一查,看他们告的是不是属实!你想想,岳强发那是多大的能量,如果我有你们调查的这些事,还能让我在外边平平安安待着吗?早进去了!他之所以这么整我,肯定和并购有关!”

李斌良问:“并购又是怎么回事?”

“前些年不是老出矿难吗?国家为了保证生产安全,决定由大型国有企业收购我们这些私营煤矿,由他们统一经营,改善井下安全设施。可没想到,岳强发借着并购的机会,把好多煤老板搞得倾家荡产。就说李茂林吧,当年干得多红火,名声也不小,岳强发相中了他的煤矿,就劝李茂林把煤矿卖给他。你们说,人家干得顺风顺水,凭啥把煤矿卖给你呀?再说,岳强发给的价又低得离谱。李茂林当然一口回绝。这下可好,没多久,李茂林的儿子被岳强发带到澳门赌场的大户室,输了几个亿,黑道人物天天上门讨债,李家不得不变卖资产还钱。接着,李茂林公司的财务人员突然到公安局举报李茂林偷漏税,就这样,李茂林的公司被查封,人被带走。李家送钱给岳强发求他帮忙斡旋,李茂林才被放出来。这么一折腾,资金链断裂了,煤矿再也开不下去,仨瓜俩枣的价钱归了岳强发。

“还有大老耿,那人相当不错,煤矿开得也挺好。2008年,有人给他介绍了黑炸药货源,大老耿就进了点儿黑炸药,立刻被举报非法买卖储存爆炸物,大老耿全家被警方控制。这时岳强发提出条件,说可以帮他摆平此事,但他的煤矿要归岳强发所有。大老耿只能答应。出来之后,又跟随岳强发到澳门赌了一场,财产全部输光,这才算完事。还有丁子才、何森林、赵小金……情节大同小异,都是突然犯事,公检法介入,岳强发出面斡旋,条件或者是免费控股煤矿,或是随他到澳门一赌,输个倾家荡产,总之,最后煤矿归了岳强发。这些煤矿在并购中被华安集团收购,都得到了高额补偿。那些没被岳强发弄到手的煤矿也没好了,凡是在并购中得到巨额补偿的,补偿款也被岳强发盯上,都是被岳强发带到澳门赌场,在他承包的大户室输个精光。当然岳强发照顾也很周到,你有五千万,绝不会让你输到六千万。”

回到市区,李斌良直接去了国土资源局,了解胡金生举报梅连运侵吞国有资源八百多亿的问题。局长一听就说这是胡说八道,还专门找来负责业务的人员,给李斌良算了一笔账,在胡金生举报梅连运侵吞国有资源那个年代,整个碧山市的煤矿也不值八百亿。之后,李斌良又去了安监部门,了解梅连运所开煤矿发生矿难的情况。安监部门说,确实发生过几起,都如实上报了,不存在瞒报问题,接着又神秘地告诉李斌良,梅连运没有瞒报,反倒是市里往上报的时候打了折扣。

掌握了这些情况,李斌良心里有了主意,派专人把胡金生和另外两个代表请到自己的办公室。

这次,胡金生略微有点儿不安。“李局长,怎么只让我一个人进来呀,那两个也是代表,他们掌握的情况比我多。”

李斌良摆摆手:“他们有他们的事,我先跟你谈。这些天,我们对你举报的梅连运的问题进行了调查,你是不是依然坚持你举报的问题是真实的?”

“当然……坚持……”

“那好,我就把调查的情况一笔笔说给你听。”李斌良看着眼前的记事本,首先向胡金生说了自己的调查经过,还说明,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有事实基础,在国土资源部门、煤矿管理部门进行了核实,然后指出,他控告的梅连运侵吞国有资源的数字根本不可能,问他怎么解释。

“我只是举报,钱数是估摸的……没有八百亿,也有八十亿吧?”

李斌良说:“有关部门提供的数据证实,梅连运煤矿贮藏量不足六个亿。”

“六个亿也不少啊,六个亿还不够处理的吗?”

郁明忍不住了:“胡金生,你听清楚,梅连运的煤矿贮藏量不足六个亿,可是你举报他侵吞国有资源八百个亿,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谁说的?”

“我是在路上听说的,不记得谁说的了。”

李斌良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听途说,就到公安局大闹,信口开河,影响正常工作,要负什么责任你知道吗?”

“我还举报了别的呢,你别盯住这一件事啊!梅连运的煤矿出过事故,死过人可是真的。”

“我正要问你呢,我们已经做过彻底调查,梅连运自开煤矿以来,一共发生过九次矿难,死七人,伤十二人,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都处理过了,你又怎么解释?”

“那梅连运打我是真的吧,你们得处理他吧?”

“胡金生,你知不知道梅连运的公司安装了监控录像?我已经看过了,那天,你们到人家公司闹事,你先把茶杯向人家脑袋砸过去,多亏梅连运躲得快,否则肯定头破血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保安才把你们向外拉,你们动手打保安,保安被迫还击,双方发生互殴。视频我已经拷过来了,就在电脑上,要不要看看?”

胡金生急忙摆手:“行了行了,我不看……”

“梅连运跟我们说了,你跟他并没有多大的过节,你这么干,肯定不是本意,说说吧,是谁指使你的?”

“没人指使,真没有……”

“你可要争取主动,那两个代表跟你一样在接受审查。你不说实话,他们先说了可就晚了!”

话音未落,韩心臣走进来,对李斌良耳语了几句。

李斌良说:“胡金生,你的两个朋友说,是你鼓动他们闹事的,跟着起哄的那些人,来一次二百块钱,有这事吧!”

胡金生已经满脸是汗:“李局长,我错了,我不该胡闹,对不起……”

郁明一瞪眼睛:“对不起就完了?这是什么地方?是公安局!你高兴了,就带人来闹一通,现在轻轻松松认个错就想糊弄过去?”

韩心臣说:“你们的行为涉嫌诬陷罪,影响公安机关正常工作,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只有说实话,才能从轻处理。”

“真没人指使啊。我就是在网上看到了那些帖子,才照方抓药,用来举报梅连运的……对,这可不是我造谣,是网上贴着的!”

李斌良冷笑:“网上怎么回事,我们会查清的,但是,你必须为你的所作所为负责!”

第五章

党委会上,张华强提出研究曲直的问题:“停职反省这么长时间了,该有个说法了吧,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再者说,巡特警那边也离不开他。”

大家都保持沉默。半晌,韩心臣开了口:“我不分管巡特警……啊,我什么也没分管,可毕竟还挂着党委委员的名儿,说点儿不成熟的想法吧,要是哪儿不对,还请张局担待。我是这么想的,这个……曲直犯的不是一般的错误,当众顶撞李局长,违抗命令,影响太恶劣了。如果仅仅是写个检查,停职反省,然后就恢复职务,那今后要是都模仿起来,拒不执行局领导的指示,那李局长今后怎么当局长,碧山市公安局的工作怎么开展?哦……其实这事不该我先说,有政委和纪检书记呢,你们分管队伍建设嘛……”

高伟仁和纪检书记对视一眼,纪检书记先开了口,说得模棱两可,好像是不能轻易放过曲直,又好像可以从轻发落。高伟仁又看看李斌良:“李局,还是你先说吧!”

李斌良早有准备:“我的意思是,保留行政级别,撤消领导职务,留在巡特警支队,观察使用。”

“不行,我不同意!”张华强忍不住拍了桌子,“曲直能力很强,巡特警支队的训练和一些行动全靠他了。”

李斌良说:“不担任领导职务,也可以工作呀。大家说说,这样处理行不行?”

韩心臣首先表示同意,纪检书记也赞成,接着,魏忠成点了头,再加上李斌良、高伟仁,已经形成绝大多数。可是,张华强仍然不服气:“我还是不同意,我说了,曲直能力很强,能叫得动号,这么处理……”

李斌良打断张华强的话:“张局,你说他能力强,能叫得动号,指的都是什么?是不是霸道,说一不二?这种能力,我看,还是没有好。张局,你是党委委员,组织原则还是知道的吧,少数服从多数。如果曲直有想法,就让他来找我吧!”

没想到,散会后,曲直真的来找李斌良了,而且是气势汹汹闯进了李斌良的办公室。“李局长,你是不是非得整死我才满意呀……”

李斌良冷冷看着他:“曲直,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干了多少工作?你一句话就把我撤了,你有良心吗……我听说了,你到哪儿都整人,没少把人整倒,如今又整到碧山来了……”

李斌良气坏了,但他还是保持克制:“曲直,你说得没错,我李斌良是整过人,不止一个,但我整的都是坏人,是内奸,是腐败分子,难道你和他们一样吗?”

“你放屁!我姓曲的怎么是内奸?姓李的,你是报复我,想让我给你的亲信倒地方,你任人唯亲……”一边说着,曲直目露凶光,向李斌良逼近。

门口一声惊叫,抱着一摞文件进来的谢蕊看到这个场面,吓了一跳。就在这时候,听到吵闹声的陈青冲了进来,挡在曲直身前:“曲支队,你干什么呀?想跟李局动手?”

高伟仁、郁明和韩心臣也跑进来,几个人一起把曲直拉出门外。事后,郁明劝李斌良别往心里去,更别跟曲直一般见识。可韩心臣说:“话是这么说,可是,李局能不往心里去吗?张华强在会上闹,曲直到办公室来闹,这要不解决,他今后怎么指挥全局呀?”

高伟仁也说:“是啊,必须想个办法解决,咱们这队伍啊,也该整治整治了,有些事也太不像话了……李局,你说这曲直该怎么处理?”

“必须处理,最起码要把曲直清调出去。”

郁明有些担忧:“可是,清调出去,必须经过市里同意。”

“我会找市里的。我倒要看看,市里是要他这个巡特警副支队长,还是要我这个公安局长。”

这时,谢蕊匆匆走进来:“局长,政委,市里来电话,请你们去市常委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

李斌良和高伟仁匆匆赶到市委会议室,参加会议的除公检法司机关的主要领导,还有市委、市政府直属的部委办领导及城管等部门负责人。聂锐宣布,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纪检委书记谭金玉同志明天到碧山视察,今天的会议就是安排接待和安全保卫工作。

返回局里,李斌良立刻召集相关部门负责人进行部署,总计抽调二百四十多名警力参加警卫工作。要警卫的人——省政法委书记,那是全省政法机关的最高领导,本身就位高权重,还同时担任省纪检委书记,足见其人在本省的重量级地位。不过,李斌良对这位领导来碧山视察格外重视还有一个原因。

两年多前,谭书记来本省任职不久就来碧山视察,偶然发现了一件事。碧山市所属的一个县的煤炭局长,一边代表政府管理着全县煤矿,另一边,自己当着私营煤矿的矿主。谭书记掌握线索后,组织人进行调查,很快就查清了事实,发现这个煤炭局长家财十几亿,是名副其实的“小官巨贪”。谭书记亲自抓案件的查处,将煤炭局长撤职、双开,移送检察机关,没收全部财产。这件事在全国都产生了很大反响,谭金玉也因此声名鹊起。

飞机降落在碧山机场。李斌良赶快发出命令,要求全体警卫人员进入岗位。舱门打开,第一个下来的是古厅长,继而是一个中年男子,他们并没有马上走下舷梯,而是分别站在机舱门的两边。那个中年男人瘦瘦的,文质彬彬的样子,高伟仁悄悄对李斌良说:“唐书记也回来了。”

原来是碧山市委唐书记,他不是在中央党校学习吗?是学习结束了,还是为了陪谭书记专程返回的?没容李斌良想清楚,又一个人走出机舱,从古厅长和唐书记恭敬的表情看,这个人就是谭金玉。

初看谭金玉的样子,李斌良有些失望。他个子不高,岂止是不高,比古泽安和唐书记矮上一大截,看样子,也就一米六几。不过,人不可貌相……紧随着谭金玉出来的男子,其外形和谭书记形成鲜明反差,四十出头,高大帅气,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二人走出机舱后,还互相推让着谁走在前面,看样子,他的地位并不低于谭金玉。他是谁?李斌良看了一眼身边的高伟仁,高伟仁悄声说:“那是宋总,华安集团的老总宋国才。”

华安集团可是有名的大型国企,副部级,那么,身为老总的宋国才和谭金玉平级,怪不得……紧跟着谭书记和宋总出来的,又是一个矮个儿男子,边说边笑地走在二人中间。这个人,李斌良觉得有几分眼熟。高伟仁说:“他就是岳强发。”

李斌良的心沉了下去。

一行人在聂锐等市领导的陪伴下走下舷梯。这时,高伟仁碰了一下李斌良,李斌良醒悟过来,急忙大步向前,一个标准的举手礼:“谭书记好,我是碧山市公安局长李斌良,欢迎您到碧山视察。”

谭金玉停下脚步:“啊……李斌良,听说过,听说过……”

随后,李斌良在聂锐的引导下,向宋总、唐书记、古厅长一一敬礼。宋总很是亲热,和李斌良紧紧握手,说自己是碧山人,从碧山出去的,他的父亲还住在碧山,所以要常回来看看,希望李斌良多多照顾云云。

官场的礼节是很严格的,必须按照行政级别来,因而,在宋总之后,李斌良才向本市的市委唐书记敬礼。唐书记像谭金玉一样,透出不知是亲切还是疏远的目光。之后,李斌良才走到古泽安面前举手敬礼。古泽安急忙把他的手按下,小声说:“自己人,来这套干什么……这是岳总,强煤集团的总经理兼董事长,名人,听说过吧?岳总近来一直在北京,这次,是特意和谭书记一起回碧山的……岳总,这位就是你们碧山新来的公安局长李斌良,他可是我的好兄弟,今后多多关照啊!”

“好说,好说……”岳强发露出倨傲的笑容。

李斌良不想向这个人敬礼,可是,不敬礼,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那就只能握手了。他伸出手:“岳总好!”

岳强发不冷不热地和李斌良搭了搭手,他的手有些凉。

当警车启动的时候,李斌良从后视镜中看到了自己,忽然发现,自己的脸居然有了几分碧山人的特征,一脸灰黄。高伟仁侧脸看了一眼李斌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市委大楼到了。宋国才对谭书记和唐书记说,他要去看望父亲,所以就先不进市委了。岳强发也说:“谭书记,我也有事,您是来视察的,我就不掺和了。”

想不到谭金玉却说:“这是什么话?我来视察的一个重点就是煤矿。你麾下那么多煤矿,就一起听听吧!”然后对唐书记说,“请岳总参加咱们的见面会,你没想法吧?”

唐书记赶忙说:“没想法,欢迎!”

会议室里坐得满满的,聂锐走上前面的主席台,和唐书记分别坐在谭金玉两侧,下方的会场上,最前排坐的都是市委各位常委及四大班子的领导,还有市直机关部委办局的领导,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也坐在前几排,大概是离退休的市级老干部。

会议开始,唐书记先开了口,他微笑着说,自己本在中央党校学习,听说谭书记要来本市调研,觉得是个受教的重要机会,就特意请了假,陪同谭书记来碧山。说完就带头鼓掌,请谭书记做重要指示。

掌声平息后,谭金玉开始讲话。他说,自己这次来碧山,是按照中央的精神,深入基层调研公安政法工作。调研的重点是想了解一下,在新形势下,碧山的政法工作存在什么问题,是否真正贯彻了依法治国精神。与此同时,他也一直关注着煤矿并购工作。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碧山和全省各地一样,由于私营大小煤矿过多,不注重安全生产,矿难事故多发,人员死伤不断,同时由于采煤技术的限制,导致资源严重浪费。针对这种情况,国务院制定了并购的方针。此行他也要了解一下并购工作进展得如何。他解释说,从业务范畴看,并购并不是他的工作,可是,他很担心里边有什么猫儿腻,说穿了,就是担心出现腐败问题,所以不能不挂心。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严厉起来:“无论是作为政法委书记还是纪检书记,我都不能对这类问题视而不见,我也知道煤老板们背后关系复杂,可是我不怕,我就是要碰硬,发现一个查处一个……”

会场一片安静,只有谭金玉的声音在回荡。听着谭书记的话,李斌良的心情稍稍好了点儿。可没想到,紧接着谭金玉的口气就变了。他说自己这次来碧山调研,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为经济发展保驾护航,这是两手都要硬。在这方面,他要重点调研政法机关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的情况……李斌良感觉到一种弦外之音。那么,这个音到底是什么音呢?正琢磨着,外边忽然传来吵闹声。

谭金玉停止讲话,疑惑地侧耳倾听。陈青匆匆闯进来,对李斌良低语:“李局,不好了,那些商户们来闹事了!”

外边的吵嚷声传进来:“坚决要求市政府给我们个说法,强烈抗议公安局粗暴执法,请谭书记亲自接待我们……”

谭金玉愕然,问这是怎么回事。聂锐对他低语几句,谭金玉露出不满的表情:“我不听你们的,既然群众要见我,我就见见他们,看他们有什么事!”

百余男女老少拥挤在市委大楼外,一边喊口号一边向楼内冲,负责警卫的警察只有三十多人,他们在张华强的指挥下全力阻止,但人数少于对方,又不敢动武,处于劣势,有几个警察的大檐帽都被闹事者打掉了。

从闹事人群的呼声和打出的标语口号上,李斌良估计这些人是前些天被强行迁走的商户。他们认为政府将他们迁往的新址不赚钱,要求重新安置,还有人说公安局粗暴执法,强行拆除他们承租的房屋,拘留上访群众。这摆明了是冲着自己来的……

看到谭书记一行出来,闹事的人更加激动,大声喊着谭书记替他们伸冤,严肃处理聂锐、李斌良。他们居然能认出谭书记,而且这口号也太露骨了,李斌良在心里冷笑一声。眼睛盯着面前的人群,他的大脑迅速旋转,很快发现,这些闹事的商户很面生,强拆当天自己在现场待了很久,和那些商户打过交道,而现在这些人中,几乎没有熟面孔,却有胡金生闹访时的同伙。他将陈青叫到身边,对他低语几句,陈青领命而去。

聂锐走上前:“大家静一静,你们不是要见谭书记吗?谭书记出来了,请大家不要吵,有话好好说。”

闹事的人静了片刻,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说的还是那些话,自己合法租赁的商铺被政府强拆,安置的地点不理想,赚钱少,要求政府解决,同时,强烈抗议警察粗暴执法,要追究有关人的责任。七嘴八舌,一片混乱。聂锐不得不大声制止,请他们推举三名代表,进楼跟谭书记谈。商户们同意选几名代表,但是不同意进楼,说是害怕被警察抓起来。没办法,聂锐和谭书记、唐书记商议后,答应了商户们的要求,他们很快选出三名代表,就在大家的面前跟谭书记谈。

可是,代表们说来说去,还是这些话。聂锐耐心说明事实,马刚如何强占他人房产,政府如何依法强制拆除。但代表们说,他们是租赁者,不是强占者,强占和他们无关,他们的损失是政府强拆造成的,是警察造成的。借着这个劲儿,胡金生的同伙也对谭书记叫起冤枉,说他们举报煤老板侵吞国有资源,李斌良不但不处理,还把告状的抓了,强烈要求还他们一个公道。

谭金玉脸色铁青,扭头训斥聂锐和李斌良不讲政治,人为制造不稳定,问他们打算怎么平息事态。李斌良说:“谭书记,希望你给我时间,我一定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事态,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说着,谭金玉转身向楼内走去。

闹事的人群激动地呼喊着谭书记不要走,要他亲自解决问题,还说李斌良已经抓了上访的胡金生,害怕他们也被抓。李斌良快步走上前大声道:“大家不要吵,我按照谭书记的指示,马上就给大家解决问题……”

喊了好几遍,闹事的人群才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疑惑地盯着李斌良。

“如果大家真的受到损失,政府理应视情况给予补偿。但是,我们要做一个统计,这样吧,我们先登记,一户一户上来,留下自己的姓名、承租的摊位号,出示营业执照,说明受损失的具体情况和数字,调查核实后,立刻给予补偿。聂市长,你说这样可以吧?”

聂锐连连点头:“可以,可以。”

“大家听着了吧,聂市长已经表态了。好,马上登记。”

李斌良说完,指挥民警搬来两副桌椅,桌子上还摆放了笔记本电脑。可是,不但没一个人上前登记,刚才闹得最欢的几个,反而悄悄往后缩。李斌良指着那几个人,让他们带头到前面来登记。那几人既不上前,也不出声,反而向人群外挤去,叫也叫不住。李斌良问商户们刚才走的几个人是谁,没人回答。再次催促大家登记,还是没人动。有人提出要回去取营业执照,此言一出,人们都吵嚷起来:“对对,咱们回去取执照,走,走……”

一转眼的工夫,人群开始散去,替胡金生喊冤的几个人也不见了。高伟仁笑着向李斌良竖起大拇指:“李局,高,真高。”

回到楼内,还没走到会议室门口,谭金玉的讲话声传了出来:“我万没想到,碧山居然用这种场面来欢迎我。群众是通情达理的,他们如果没有委屈,是不会或者说也不敢到市委、市政府这么闹的,所以我觉得,碧山市公安局之前在处理上肯定存在一些问题,最起码简单粗暴……我希望,无论是市政府还是公安局,都要好好反省一下。作为领导干部,处理矛盾不能主观主义,不能脑袋一热,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特别是有些人,以严格执法为由,最终的结果是激化矛盾,破坏社会稳定……”

忽然,会场内响起另一个声音:“谭书记,您讲完了吗?我能不能说几句?”

这是谁?李斌良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看到前排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干部举起手。聂锐对李斌良耳语:“这是程远,退下来前是省政协副主席。”

谭金玉说话了:“是程主席呀,您老有什么话要说?”

程远站起身:“谭书记,我是受了你的刺激,忍不住了。你刚才批评别人主观……批评的是新来的公安局长李斌良吧?这是不是也有点儿主观?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是来调研的,可是,只凭表面现象就发表意见,这合适吗?我和李斌良同志没有直接接触过,但是,他刚刚上任,就解决了强占房产的事情。这事拖了多久了?影响有多坏,你知道吗?人们都说,碧山市公开抢劫不犯法,而且还受法律保护。只有李斌良同志不回避,快刀斩乱麻解决了这个事,他应该得到表扬而不是批评。”

深切的感激之情从李斌良心底升起,自己从来没见过他,他却在这种场合替自己说话……

“斌良,咱们进去吧!”聂锐说着,把会议室的门推开,二人走进会议室。

处于尴尬中的谭金玉正在辩解:“老领导啊,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他做得不对,是说他处理矛盾的策略不对头,您瞧瞧,这么多人,堵在市委门口,成什么了?”

谭金玉说话的时候,聂锐走上台,悄声对他耳语了几句。谭金玉住了口,露出疑惑的目光:“散了?这么快?你们怎么处理的?”

聂锐对李斌良说:“李局长,你汇报一下吧!”

李斌良说:“谭书记,问题还不能说彻底解决了,刚才,聂市长答应赔偿商户的损失,要他们回去取营业执照了……”

谭金玉脸色难看:“这算什么?是花钱保平安吗?你们有没有原则性?你们犯的错误,由财政拿钱买单?”

李斌良镇定地说:“谭书记,我刚刚掌握了新的情况,可以汇报吗?”

“什么情况?”

“聂市长,会议室的大屏幕可以用吧?”

聂锐找来办公室的人,不一会儿,大屏幕亮了,李斌良将自己的手机卡插入电脑中,大屏幕上立刻呈现出刚才的群体事件场面:“大家看,闹得最欢的是这几个人。经调查,他们并不是被拆迁安置的商户,和拆除二道街违章建筑之事无关。这是我们的便衣侦查员对其他商户调查的情况。”

屏幕上可以看到,陈青等人在向几个正在摊位上经营的商户了解情况,好几个商户都说,有人来找他们去市里闹,说可以获得赔偿,但是,绝大多数商户都忙着做生意,只有少数商户跟他们去了。

李斌良转向与会者:“这也就是说,参与刚才群体事件的,不过二十几个商户,可是,当时楼外却聚集了一百多人。这说明,大部分参与者都不是商户,是假冒的。调查还发现,几个为首闹事的人,背后还有人指使。这更说明,此事绝不是群众自发提出合理诉求。他们事前知道了谭书记来碧山的信息,暗中组织串连,突然行动,到市委市政府发难,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斌良的话说完,大屏幕收起,全场一片寂静。

中午,谭书记一行去市宾馆吃饭。宾馆的警卫工作早已布置好,李斌良还特意安排了两班人,一班在宾馆内部食堂先吃工作餐,吃完再出来值勤,和没吃过饭的人员轮换。李斌良和高伟仁及几个国保支队的民警守在饭厅外的走廊进行警卫。可是,午餐开始后,聂锐却走出来,要李斌良和高伟仁都进去,说是谭书记点的名。

餐厅内摆放着两张餐桌,一桌是谭书记的随行人员及两办的陪同人员,另一桌是谭金玉、宋国才、聂锐、武权等几个常委和岳强发,显然这是主桌。李斌良和高伟仁进来后,向陪同人员那桌走去,却被谭金玉叫住:“你们去哪儿?坐这桌来,李斌良,你坐我旁边。”

李斌良被谭金玉拉到身旁,挨着他坐下,另一边坐着岳强发。这让他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谭金玉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对,说到一定要严格执行上级有关规定。看看你们是怎么做的?四菜一汤,可你们呢?在一个大盘子里放了四样菜,四个盘子一共十六样,这不是变相让我违纪吗?”

聂锐马上检讨:“责任在我,是我安排的伙食。”

说话间,服务员将盘子匆匆撤走。谭书记说:“好了,我不说了,让你们面子挂不住,说别的……啊,还是说说公安局的工作吧,李斌良同志,你有性格啊,办事干脆利落,说话直来直去,虽然有点儿呛肺管子,可是,我喜欢这样的同志!”

“谢谢谭书记。”李斌良说,“我正要汇报上午的群体事件。我们已经抓了两个嫌疑人,也就是带头的两个人,已经查清,他们根本就不是商户,而出现在市委大楼的少量商户,也是被他们鼓动的。”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故意在您来碧山调研的时候制造混乱,造成影响,丢市委、市政府的脸,当然,主要是针对我们公安局的。”

“是什么人组织的,查清了吗?”

李斌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了桌上的几人一眼。几位领导的目光都望着李斌良,岳强发的表情格外紧张。

“谭书记,等我把事情彻底查清后,再向您汇报。”

“好,一定要彻底查清楚,不管是谁,有什么后台,都要从严查处。”

新一轮菜肴端上来,这回确确实实是四菜一汤,只是盘子大了一点儿,不过,这不违反规定,谭金玉也不再批评,而是说:“开始吧,不好意思,我给碧山添麻烦了,先跟大家喝杯道歉酒!”

喝了两杯酒,气氛松弛下来。谭金玉的态度变化很大,严肃的表情被诚恳和热情取代。他专门跟李斌良碰杯,再次对他提出表扬,还要求唐书记、聂市长大力支持他的工作。继而又提醒李斌良,作为公安局长,既要严格执法,也要讲政治,讲策略,执法要注重社会效果。“你们那起强拆的事干得就有点儿不讲策略。作为公安局长,应该时刻想到各种可能,预防不测事件发生,而不是无原则的助推!”

李斌良很想反驳,可是高伟仁把话接了过去:“谭书记说得对,我们接受谭书记的批评,回去一定认真反思,避免同类事情发生。”

谭金玉点点头:“我再忠告你们一句话。你们既要忠于职守,严格执法,还要广交朋友,这样,才能取得各方面的支持,把工作做得更好。”谭金玉指着岳强发,“岳总就可以成为你们的朋友啊。他的实力你们知道吧,需要什么,市里解决不了的,就找他,他要不帮忙,找我……”

岳强发赶紧说:“哎,别别,谭书记,我可没说不帮忙啊!李局长,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就是头拱地也帮到底。”

明白了,这“交朋友”的意思原来在此。李斌良的心彻底冷下来。可是,当着谭金玉的面,他只能强颜欢笑,虚与委蛇,酒喝到肚子里不知什么滋味。一轮酒过后,宋国才也端起酒杯,他的风度气质和谭金玉不同,谦虚、诚恳,又不失热情。“李局长,我跟你接触虽然不多,可是,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好,我为家乡有这样一位公安局长感到庆幸。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话,我一定全力以赴。来,咱俩干一个!”

李斌良端着酒杯,不知如何应答才好。谭书记开口了:“斌良,宋总在咱们省可是走平道,好几个常委都是他的朋友,你要是想进步,他给你说话,比我都好使。还不快干了!”

李斌良无奈,只好和宋国才碰杯。古泽安说:“对了,斌良,你在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宋总说,他一定能帮忙。”

宋国才马上接过话:“李局长,你别客气,我们华安集团哪年都要招人,你如果有亲属……啊,旁系的我不管,如果有直系亲属没工作,我一定考虑。”

李斌良被打动了,因为他想到了女儿,但是,又觉得不妥,赶紧说没有需要帮忙的。古泽安说:“斌良,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抓住啊?”之后,对宋国才低语了两句。

宋国才恍然:“原来是这样!如果你觉得我们华安集团还行的话,你的女儿就……”

李斌良急忙摇头:“古厅长,她不是已经有工作了吗?还是你安排的呢!”

“荆阳集团的效益可远远赶不上华安,你可以把孩子调过去嘛!”

宋国才连连点头:“对对,干脆调我那边算了,可以到我们在荆都的公司上班。”

这些话真让李斌良心动,如果苗苗真的进了华安集团……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个问号。他觉得,宋国才过于热情了,他是个副部级干部,这样对自己这个处级公安局长示好,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图?想到这些,他的头脑冷静了,说女儿现在这样他就很满足了,今后有需要,一定开口,好歹把这事敷衍了过去。

晚上的警卫让人犯了难。谭书记住在市宾馆,警卫早已部署好了。可是,宋国才却要在家中陪父亲住,这是计划外的。李斌良和高伟仁商议后,决定还像白天那样,宾馆这边的警卫由自己指挥,宋国才家那边,由高伟仁带部分警力负责。想不到,宋国才却态度坚决地谢绝了,说他住在家中,安全没问题,用不着警卫。还说自己这次来碧山,是公一半,私一半,出事也不用李斌良负责。

这样一来,李斌良无法再坚持。但是和高伟仁一商量,都觉得不安排警卫不妥。高伟仁说,去年宋家还发生过一起入室抢劫案,好歹破了,不过社会影响很大。李斌良更不敢掉以轻心。他把陈青找来,要他带几个可靠的弟兄,一律着便衣,对宋国才家秘密警卫。

夜晚来临了,宾馆内外渐渐静下来。李斌良虽然很困倦,可是不敢合上眼睛,他知道,确保谭书记一行安全,是自己当下最重要的任务。他在走廊入口处安排了一个房间,专门供轮值的同志休息,这等于卡住了走廊的咽喉,可以随时掌控走廊内的动静。午夜时分,李斌良想小憩一会儿,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接听之后,悄然走出宾馆。

李斌良开车来到一个尚未完全竣工的高档别墅小区。刚停好车,满脸不安的陈青迎上来,悄声告诉李斌良,深更半夜,宋国才突然从父亲家出来,一个人驾车来了这里,进了一幢别墅,而且别墅院内已经停了一辆轿车。他们守在黑暗中监视,不久,又一辆轿车驶来,从车上下来的竟是岳强发……

这是怎么回事?宋国才和岳强发是坐同一班飞机来碧山的,中午又在一起吃饭,为什么半夜三更再次相聚,还这么神秘?李斌良带着满脑袋疑问,随着陈青来到别墅附近的隐蔽处,蹲下身子。别墅的窗子都遮着窗帘,只有缝隙处透出一丝灯光。李斌良有些不安,自己到底算干什么?是在警卫,还是监视……

渐渐地,里面传出男人的说话声,好像有两个人在争吵,还有一个在调解。尽管里面的人控制着音量,但夜深人静,李斌良还是听出,调解的声音是宋国才,那么,争吵的肯定是岳强发和另一个人。岳强发在说什么“别给脸不要脸,要不是宋总,你连这些钱都得不到……”另一个男声在抗议,说什么听不清楚。好一阵子,宋国才说了什么话,岳强发和另一个人都住了口。过了片刻,三个男人的身影从屋子里走出来,李斌良辨认出了宋国才和岳强发,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看上去也有些眼熟。这时,宋国才的声音传过来:“梅总,就这样吧,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岳总,你也再想想,让一点儿。”

梅总……天哪,这不是梅连运吗?

看着三人进入各自的轿车,驶出别墅区,李斌良和陈青也只能悄悄撤退。李斌良嘱咐陈青,今晚见到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还要他嘱咐带来的弟兄,严格保密。路上,陈青问李斌良刚才是怎么回事,李斌良却无法回答。回到宾馆,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李斌良和衣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虽然十分疲倦,却很难马上入睡,眼前晃动的都是问号……

天终于亮了,还好,再没出什么事,一夜平安。昨天谭书记就说过,今天上午返回省城,有个紧急会议必须参加。吃过早餐,谭书记就直奔机场。登机前,谭书记与送行者一一握手道别。在和李斌良握手时,他又露出亲热的神情:“斌良,我对你寄予厚望,记住我的话。”

谭书记上了飞机,唐书记也上了飞机,他要和谭书记同行,从省城返回北京。眼看着飞机起飞了,李斌良向飞机敬礼,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觉得有些迷惑:谭书记说是来搞调研的,可是,也没见他调研什么呀,这样蜻蜓点水地看了看,讲了一番话,就匆匆离去,能调研出什么呢?

三天后李斌良才知道,谭书记来碧山还另有使命。那天,市长聂锐通知他派四十名警力前往市政府门前小广场执行警卫任务。李斌良很是奇怪,没听说小广场要举办什么重要活动呀?聂锐叹息说:“你来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李斌良很是好奇,带着四十名警察赶到小广场。小广场上摆满了一套套桌椅及其他办公设施,一些工作人员正襟危坐。这副架势惊动了过往群众,纷纷驻足观看,不知这是演的哪出戏。这时,聂锐也赶到了,他告诉李斌良,一切都是为了落实谭书记的指示,办理煤矿过户手续。谭书记下了死命令,这个手续必须一天内办完,没办法,他只好把需要办手续的七十多个部门窗口单位,都集中搬到小广场来办公,流水作业。李斌良问是谁的煤矿,过户给谁。聂锐说:“梅连运的煤矿,过户给岳强发。”

进一步打听李斌良才明白,今天这个阵势,正是梅连运那天跟自己谈的,岳强发抢夺他的煤矿的结果。原来,省高院驳回了梅连运的上诉,判决生效,今天就是把当年岳强发卖给梅连运的煤矿,再还给岳强发。

公开的抢劫竟然得到法律的保护,作为公安局长,李斌良对此却无可奈何。收队回局的路上,他又想起那天夜里宋国才的诡秘行动,想起那个可疑的别墅,以及从别墅内走出的三个身影。那么,今天这个场面,是不是和那天夜里三人的活动有关呢?李斌良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即便想清楚了,也没有什么意义,自己对此既没权力、也没有精力过问,必须把精力转移到面临的压力上来。

当前,李斌良面临两大挑战:一是林希望被害案的侦破,二是对张华强和曲直的处理。当然,重点是张华强。已经斗了两次,自己没有占到便宜。在这种情况下,顶风而上,非要处理张华强,肯定是自讨苦吃。李斌良秉性耿直,但并不蠢,再三思考后,他决定把张华强和曲直的事暂时放一放,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林希望案件的侦破上。

就在这时候,林希望的父亲打来了电话。

第六章

破败的村落又在前边出现了,林家孤寂的房屋随之出现在眼前。李斌良一个人走进林家,和上次来时相反,在厨房里熬药的是林母,躺在炕上吃药的是林父。林父挣扎着坐起来,李斌良问他的病情怎样,林父苦笑着说:“病是治不好了,只能吃中药维持着熬日子。”

林母在一边唉声叹气。李斌良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安慰他们,只得直奔主题。林父说:“李局长,你上次来,不是让我们回忆希望出事前都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吗?我还真想起来一些,也不知对破案有用没有……我和他妈不是老催他找对象吗,还替他介绍过两个,可是他都不搭理。有一回让我们催急了,他就说,‘不用你们管,我心里有数。李局长,你说,他说这话,是不是因为处了对象?”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啊,那挺早,是毕业以后,当警察不久。”

如果是这样,会不会是警校的同学?李斌良眼前浮现出谢蕊的面孔。但是,关于这方面,林父再也提供不出更多的情况。李斌良只好暂时放下这个问题,转而问林父,除此以外,还有没有想起林希望其他的异常表现。

林父有点儿犹豫:“那还是我检查出病来以后,他很着急,说要想法借钱给我看病。我怕他压力大,干出什么违法的事,就一个劲儿劝他。过了一段时间,他忽然说要带我去北京看病。我问他从哪儿去弄钱,他说找过去的同学借。我说,我的病不是好治的,不知道得多少钱,说啥也不同意。后来,他就不再说这事了。”

“我上次来,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害怕他有啥腐败的事……”

“李局长,有人找你!”陈青的声音忽然从外边传进来。

片刻,陈青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男子五十多岁的样子,干瘦,灰头灰脸的,看上去没有精气神。林父马上介绍:“李局长,这是我过去打工的煤矿的鲁矿长,鲁银。”

鲁银说:“李局长,您别见怪,我是听说您要来,特意来找您反映情况的。”

“那好啊,鲁矿长,你要说什么?”

“我觉得林希望被害,不是家这边的事,肯定是市里边的事,没准儿,和你们公安局内部有关。”

李斌良一怔:“鲁矿长,你为什么这么说?”

鲁银沉吟片刻:“可能和你们那个张副局长有关。”接着,他像下了决心似的,“反正我已经这样了,也就没啥顾忌了。李局长,我所以要见你,是要告状,告张华强。不过你别担心,我不是强迫你非解决不可,只是让你知道张华强是什么人。你可能还不知道,张华强表面上当着你们公安局的副局长,可实际上呢,他也是个煤老板,现在身家至少有五个亿。”

如果来碧山之前有人对李斌良这么说,他百分之百不信。但是现在,他丝毫不怀疑。这些天他经历的让人震惊的事太多了,在碧山这个地方,似乎任何匪夷所思的事都可以发生。

鲁银点了一支烟:“那是2007年,张华强让他的内弟承包了我的乌山煤业。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承包给他们吗?因为我的煤矿开得实在太难了,张华强管着炸药,处处刁难我,没有炸药,煤矿是寸步难行啊。另一方面呢,他们还暗中指使一些地痞流氓对我敲诈勒索,暗中破坏,我实在难以经营下去了,没办法,就降价承包给他们。谁知道他并不满足,还要霸占我的煤矿。2009年3月,张华强瞒着我,准备将我的煤矿以五亿元的价格出卖。他找到买家后,收了五千万元预付款,首先把我过去雇的福源土石方工程机械有限公司赶走。福源公司没拿到施工垫付款,拒不退出工地,张华强就指使他内弟,召集了两百余名社会闲散人员,闯进福源公司大打出手,打伤了好多人。福源公司实在惹不起他们,被迫退出。”

“后来呢?打砸的两百多流氓没负任何责任?公安机关没过问?”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这起案件影响特别大,省厅都过问了,可是,张华强四处活动,最终由张大脑袋一个人顶了罪……张大脑袋是个社会混混儿,当时出面指挥了,但是,他只是出头的。张华强花了一笔钱,让他顶了罪,再一番活动,判了个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等于没判。”

“后来他是怎么霸占你煤矿的?”

鲁银的脸上现出疲态,他把香烟尾巴扔到地上踩灭,从兜里取出锡纸、打火机、一个小袋子和一根铅笔粗的吸管,又从小袋子里磕出一点儿白色粉末倒在锡纸上,用打火机在下面烘烤,待白烟冒起,拿起吸管深吸一口……

李斌良又惊又怒:“鲁银,你吸毒?”

“这是筋儿,不是毒品。”

李斌良当然知道这个所谓的“筋儿”是什么东西,筋儿的学名是甲卡西酮,也是毒品的一种,吸食后令人精神亢奋,虽说危害没有白粉那么大,但是,经常吸食也对身体有害。想不到,这个鲁银居然当着自己这个公安局长的面儿大模大样地吸毒。

“李局长,您就担待点儿吧,我要不吸点儿,就讲不动了。我好不容易见你一面,必须把话说完。你知道吗?我已经在外漂泊了五年多,或者住在朋友家,或者窝在某个廉价宾馆里,每年只能偷偷回家一两次。我已经彻底破产了,我的社交圈只剩下一些同样在躲债的前煤矿主。没有工作,只能靠家人接济,或者向朋友借钱度日。这一切,都是张华强所赐啊!”鲁银接连吸了几口,眼睛闪起了亮光,瞬间精神了许多,“尽管张华强赶走了福源土石方公司,可是,煤矿还在我手里。这时,张华强开始玩阴的。你知道我这一口是怎么沾上的吗?就是张华强搞的鬼。他让他的内弟安排手下人引诱我吸毒。那时我有钱,也想寻求刺激,就沾上了。可是,没吸几回,张华强就把我抓了,强制戒毒两年。就在我被强戒期间,张华强把我的乌山煤业给卖了,当时卖价五亿元人民币,所以我说他现在最少身家五亿。因为这事,张华强还受到了公安局表彰,说他敢于碰硬,把煤老板送进了戒毒所。”

李斌良极力克制着自己:“张华强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那可多了。”鲁银说,“好事没有,全是缺德事,犯法的事,搁到别人身上进监狱掉脑袋的事,搁他身上却啥事也没有。我随便就能举几个例子,2008年3月9日,张华强经营的煤矿因为非法储存炸药发生爆炸,六名工人死亡。案发后,张华强花钱让分管技术的范昌宏顶了罪。他在经营西林煤矿期间,发生过三次重大责任事故,四人死亡,都瞒报了。这事老林也知道。”

林父说:“当时我就在西林矿打工,多亏那天我没下井,不然活不到今天。”

李斌良说:“你们能提供证据吗?”

林父摇头:“这可提供不了,不过,我本人能证明,如果身体能顶住,还可以找几个当时的工人证明。”

鲁银说:“李局呀,你这时候要证据,实在是太难了……不过,当时抢救的情况,还有受伤人员的治疗情况,在哪家医院,我可以下功夫去找找。只要能扳倒张华强,就是死了我觉得也值了。话说回来,李局长,我知道这事你也不一定管得了,为张华强撑腰的人太厉害了。你来碧山后办的那几件事,我也听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官,就忍不住想跟你说说……碧山的煤井下面,不知道埋着多少冤魂白骨啊!”

回到局里,李斌良把郁明找到办公室,说起鲁银反映的情况。郁明说:“这是公开的秘密,局内局外好多人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最初,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想对你说。后来知道了你的为人,不想让你有太大的压力,就更不想对你说了。李局,听我一句,张华强真的不好斗,你拿不住他的七寸就出手,搞不好会被他反咬一口。当前,最紧迫的是侦破林希望的案子。”

郁明说得有理。根据林父提供的情况,林希望过去可能真的有过女朋友,后来,中断了这种关系。那么,这个女朋友会是谁呢?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谢蕊捧着文件夹进来了。李斌良接过文件夹,一边翻着,一边假作无意地突然说了句:“今天我去林希望家了。”

正要转身离开的谢蕊身子一震,停下脚步。

“林希望的父母说,林希望过去处过一个女朋友……”李斌良盯着谢蕊,“小谢,你知道林希望的女朋友是谁吗?”

“不知道。”谢蕊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但她马上镇定下来,“李局长,没事我先走了。”

李斌良盯着她的背影,一瞬间,他几乎确认,谢蕊就是林希望处过的女友。可是,她为什么不承认,而且态度如此坚决?稍作思考就可以得出结论——她怕惹麻烦。

半夜,李斌良被电话铃惊醒,一个急促的男声说:“李局长,帝豪盛世有卖淫嫖娼的!”

李斌良的脑子还有点儿浑浑噩噩,但听到那四个字,眼前立刻浮现出帝豪盛世那气派的大楼,绚丽的灯光,漂亮的服务小姐,还有自己进入的房间,房间里的古泽安、武权、张华强……

“李局长,怎么不说话?你害怕了?”

“胡说,我害怕什么?”李斌良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真的顾虑重重,“你的举报属实吗?”

“当然属实,现在你带人去抓,一抓一个准儿。我告诉你几个房间,218房、406房、526房,快带人去吧,不然就晚了。你一定要亲自指挥,别人不好使,你知道帝豪盛世是谁开的吗?就是你身边的人……”

电话断了。

李斌良思考片刻,打了一个电话给郁明,然后又给中心分局长靳松打了电话,要他带人以最快速度赶到帝豪盛世。他自己则叫起值班司机,开车赶到帝豪盛世对面,找了一个隐蔽处,观察帝豪盛世的情况。

分局长靳松反应还算迅速,李斌良等了没多久,几辆警车驶来,靳松带着十七八个警察跳下车,有着警装的,也有穿便衣的,迅速向帝豪盛世门口奔去。然而,帝豪盛世好像有所察觉,先一步在里边把门锁好。靳松亮明警察身份,要里边开门,可是,里边就是不开。这时候,靳松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

“张局?李局给我打的电话……不行,张局,我哪敢不听他的,要不你亲自给他打电话吧……”

靳松放下手机,又拨了个号码。紧接着,李斌良怀中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急忙接通电话。靳松焦急的声音传过来:“李局,帝豪的门在里边锁上了,怎么办?”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当然是强行进入,可是,帝豪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听说,帝豪的后边是张局。”

“不管是谁,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张华强有想法,让他来找我。”

“那好,我们马上破门!”

靳松放下手机,向守在门口的警察说了句什么,警察们从车上取出破拆工具。突然,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一辆警车驶到帝豪盛世门口停下,几个巡特警跳下车,带头儿的正是曲直。

“靳局,你要干什么呀?知道这是哪儿吗?”

“这是李局的命令。”

“谁也不好使。”曲直大声说,“这儿是二哥的地盘,不知道吗?赶紧撤!”

“曲支队,我奉劝你别这样,撤的应该是你们。你们成什么了?身为警察,居然给涉嫌犯罪的场所当保镖。你现在走,我不报告,你要真阻拦我们,那我只能报告李局。”

“你别拿李斌良吓唬人。你想明白了,李斌良是碧山人吗?他能在碧山待多久?我告诉你,很快他就得滚!”说着,曲直示意跟着自己来的几个巡特警堵住帝豪盛世的门,不许分局的警察靠近。

李斌良从黑暗中走出来。“怎么回事?”

靳松看到李斌良,像看到救星一样:“李局,你看,这……”

李斌良走向曲直:“曲直,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在碧山公安局干了?”

曲直死死盯着李斌良,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少来这一套,一切我扛着,我豁出去了,爱怎么着怎么着!”

李斌良转向其他警察:“看什么,执行命令!”

靳松带来的警察开始破门。曲直的脸上突然现出决绝的表情,对自己带来的几个巡特警大声道:“你们是看热闹来的吗?没有二哥的话,谁也别想进去!”

几个巡特警立刻上前阻止分局警察破门。两拨警察形成了对峙,曲直带来的巡特警虽然少,却气势汹汹,而分局的警察则是一种观望的态度。突然,又有警笛声传来,两辆警车迅速驶近,车上跳下七八个巡特警,为首的正是陈青。

在这种情况下,曲直带来的几个警察再也不敢对抗。陈青带人控制住曲直,李斌良命令其他警察破门。但李斌良也知道,经过这一番折腾,里边的人早已惊动,不可能抓什么现行了。好在整个大楼都被警察控制着,相信里边的人还没有逃走。警察们进入后,四十来岁的女老板带着几个保安冲过来,愤怒地提出抗议。李斌良不予理睬,命令对大楼内所有房间进行搜查。

在包房里发现了一些男男女女,他们都说是来正常消费的,没有违法犯罪行为。可是,警方在一些房间里发现了避孕套等性生活用品,有的房间内还发现了吸毒用具。女老板狡辩说,这些东西是顾客带进来的。即便如此,提供场所,涉嫌容留卖淫嫖娼和吸毒也是事实,女老板再也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嚣张了。

搜查中,民警们发现了一个安装着金属防盗门的房间,没有标志,不知里边有什么。李斌良让女老板打开房门,女老板却说没有钥匙。李斌良不再多费口舌,当即命令强行破门。屋里的装潢相当豪华,既像大老板的办公室,又像小会议室。女老板有点儿着急,吵嚷着不许动这屋里的东西。她越是这样,越说明这屋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老板台的抽屉打开了,里边有几个账本;保险柜也打开了,里边居然放着两副手铐、几把匕首,还有两把“六四”式手枪。李斌良打电话给技术大队长许墨,要他带技术人员来,对所有嫌疑物品进行检验,重点是两支“六四”式手枪,因为,杀死林希望的子弹,就出自“六四”式手枪。

搜查完毕,天已大亮。李斌良回到公安局,还没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稳,张华强就匆匆进来了。接下来肯定是一场激烈的冲突,李斌良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出乎意料,张华强却只是说:“李局,你采取这个行动,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啊?”

李斌良冷眼看着张华强:“为什么要跟你打招呼?”

“我管治安哪,你是一把手,这种事还用你直接出面吗?”

李斌良心想,如果你可靠的话,我当然不用亲自出面,嘴里却说:“举报电话打给我,要求我必须亲自指挥,再说时间紧迫,也来不及了。你和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吗?”

“有哇……哦,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你可以问武局……啊,问武书记。”

武权的电话紧跟着就来了:“李斌良,你对帝豪盛世动手,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呢?帝豪不同于别的场子,它是个特情点儿。”

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李斌良当然明白“特情点儿”指的是什么。它等于公安机关的秘密情报站,主要用于搜集社会和刑事犯罪情报信息,为打击犯罪服务。这样的场所,是受特殊保护的。李斌良问:“我是公安局长,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武权说:“还没来得及跟你交代。”

“设立这种场所有严格的要求,批准手续在哪儿?”

“我口头批准的。魏忠成和张华强都知道,张华强负责经营。你赶紧把人放了,时间长了传出去不好。”

李斌良问:“武书记,我们在帝豪查到了黄赌毒的证据,这怎么解释?”

“没什么解释的,这种地方,犯点儿毛病正常。”

“可公安部对特情点儿是有严格规定的,绝不许违法犯罪。还有,在里边搜出了两把手枪……”

张华强在旁边开口了:“手枪是我放到那儿的。”

“那是谁的手枪?”

“是……巡特警过去没收的黑枪。”

“那为什么不上缴?为什么放在帝豪盛世里,那个屋子又是干什么的?”

张华强被李斌良问得张口结舌,终于失去耐心:“你就说放不放人吧,你到底想咋办?”

“咋办?依法处理,追究责任!”

“好,姓李的,你等着!”张华强怒气冲冲走了。

手机里传来武权不停的喂喂声,李斌良看着张华强的背影:“武书记,一切等我审查完再说吧!”

讯问很快取得了突破。那些男女顾客不得不承认在帝豪盛世卖淫嫖娼和赌博、吸毒的事实。多数经营人员也承认,很长时间以来,帝豪存在容留卖淫嫖娼、赌博和吸毒行为。至于是不是警方的特情点儿,没有一人提及,这也就意味着,在他们的心目中,根本就没有警方特情点儿的概念。

李斌良让女老板看了一些手下交代的录像,她有点儿撑不住了,但仍然坚持说她不对此负责,让李斌良去找二哥。李斌良没有马上找张华强,而是对刑侦、治安、经侦支队长及各分局长进行了询问,确认他们在侦查破案中,从未得到过帝豪盛世提供的任何线索。而且,从缴获的账本上看,帝豪每月收入二百万元以上,多为容留黄赌毒所得。也就是说,帝豪盛世是一个变相淫窝、毒窝、赌城。

即便掌握了这么多证据,李斌良对胜利仍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在等武权他们打电话来,可是,他们的电话还没打来,媒体的电话先来了。郁明匆匆走进李斌良的办公室,一脸神秘的微笑:“省内媒体记者打电话来,询问帝豪盛世的事。我回答不了解情况,可是,放下一个电话又来一个,转眼接了四个了,有的说还要派员来碧山了解情况。”

接着,武权找上门来,不过,以往不可一世的气势好像收敛了一些。这回他不说帝豪盛世被查的事,而是问网上那些有关帝豪盛世的视频是怎么回事。那些视频有室内的有室外的,拍得挺全,如果不是警察拍的,还能是谁?李斌良解释说,网上的评论他也是刚看到,帝豪内部人员复杂,难说没有想借机泄愤的,现在人手一部手机,根本防不胜防。

武权也不敢咬定是李斌良派人干的,转而问他打算怎么处理。李斌良反过来问武权的意见。武权说:“要是就是论事,性质是挺严重的。可是,谭书记说过,我们处理问题必须讲政治,从大局出发。你瞧,现在有些新闻媒体闻风上来了,我们再大张旗鼓处理,那肯定会损害碧山的形象。当然,处罚是要处罚的,但是,出于各方面考虑,宜轻不宜重。其实你也知道,像帝豪这种情况,不光咱们碧山有,各地都有。各地都是自我保护,咱们没必要出这个风头,闹得满天下都知道,要是传遍全国,那就不止是损害碧山的形象了,而是损害了全省的形象。那时,恐怕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好,武书记,你说说,涉案人员,譬如帝豪的服务人员,该怎么处理?”

“啊,对他们轻点儿重点儿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显示出咱们的态度,够拘的就拘,够判的就判。”

“那经营者呢?我说的是那个女老板,她的态度可很不好啊!”

“按理应该从重处理,可是,凡是办这种场所的人,能量都小不了。你就是移送检察院,也起诉不了,就是起诉了,也不一定能判刑。我看,可以拘留她一些日子,再罚她个倾家荡产,五十万,不,一百万。”

“我们查了他们的账,初步计算,他们每年收入最少在两千万以上,罚五十万、一百万他们在乎吗?”

“有这么多……那就多罚,罚五百万、一千万,能罚多少罚多少。”

“除了帝豪的涉案人员,别人怎么处理?”

“别人?还有什么人?”

“在帝豪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两支黑枪和子弹。”

“张华强不是说,是他放到那儿的吗?这小子也是,怎么把收缴的黑枪放到那儿去了?”

“那些涉嫌犯罪的人员说,那是张华强的办公室。”李斌良说这些话时,是竭力控制着怒火的。如果不是现在查出来了,他是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这种咄咄怪事在自己的眼皮下发生的。至此,他也明白了,之所以时常在局里见不到张华强的影子,开会迟迟不到,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在帝豪盛世那个办公室里“工作”的。有市公安局副局长坐镇保护,这个赌窝、淫窝、毒窝不是绝对安全吗?

武权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此时再也回避不了了。“斌良,你想追究张华强的责任?”

“武书记,难道你还想保他?你想过没有,这事一旦败露,会是什么影响?”

武权前脚刚走,魏忠成又进来了,灰黄的脸有点儿泛红,还少见地露出笑容。他关上门坐到李斌良办公桌对面,小声说:“李局,你可真是动真格的呀,帝豪盛世在碧山戳着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谁敢动他们一个手指头啊?你一来……李局,你行,真行。”

李斌良淡淡地问:“魏局,听你的话,你早就知道帝豪盛世的内幕?”

魏忠成的神色有些尴尬:“不光我知道,全局上下都知道,社会上也知道。可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张华强那样的,能把我放在眼里吗?其实,我打心眼里拥护你这么干。不过,李局你也要慎重一些,张华强好惹的话,他能张狂这么多年吗?你在碧山人生地不熟,别逼他太急了,他要真对你不利……”

“魏局,你什么意思啊?你是替张华强来说情的?”

魏忠成苦笑:“李局,您就谅解吧,我也是碧山人,还当着副局长,老亲旧友的不少,你这么一搞,不少人找上我了,我……”

李斌良打断他的话:“别往下说了,你现在就算尽到心了,我知道了。”

魏忠成离开了。但李斌良意识到,这仅仅是开始,或者说,魏忠成出面,仅是个试探。

试探在继续,魏忠成离开不一会儿,高伟仁又来了,说法和魏忠成差不多。好不容易把他打发走,李斌良想,接着出场的会是谁呢?古泽安?按理,他该打电话了。

电话响了。李斌良没想到的是,屏幕上显示的是“林荫”二字。自上任以来,林厅长可是第一次主动给自己打电话。电话里,林荫说得很简单:“来省厅一趟,尽快。”

李斌良和林荫的接触,最早可追溯到当年白山县委书记郑楠的妻子被害一案。在那段时间里,两个人携手办案,互相之间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认同。后来,李斌良调到奉春,在面临巨大压力时,又是调到奉春任市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的林荫支持他打掉了任大霖、袁万春犯罪集团。李斌良调入省公安厅,直至现在担任碧山市公安局长,林荫对他的帮助不少,因此,李斌良对林荫绝对信任。

一见面,林荫和他紧紧握手:“压力不小吧?”

不用废话,李斌良完全明白林荫找自己来的目的。“这么说,也有人找你了?”

“找我的人可比找你的人来头大多了,我的压力比你小不了多少啊!”

“有谭书记吧?他说什么了?”

“这你就别打听了,怎么样,妥协一回吧?”

妥协?李斌良愣了,他万没想到林荫居然也是这个态度。

“斌良,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你听我说件事,当年我在清水县当公安局长的时候,也是和当地的黑恶势力保护伞闹僵了。这时候,我的上级,当年的白山市公安局谷局长……啊,他早退休了,他当时对我说,不能当一名短命的公安局长。所以,我现在也对你这么说,而且不止对你,也包括我自己,我不想当一个短命的公安厅长。和恶势力斗争是必须的,可是,要讲策略。妥协不是不再斗争,也不是放弃原则,而是为了最后的胜利。”

“可是,怎么妥协?难道,帝豪盛世不查处了?”

“那倒不必,帝豪盛世你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那你要我妥协什么?是张华强的问题吗?林厅长,这个问题更不能妥协。”李斌良把自己掌握的张华强的罪行详细讲了一遍,“他干了这么多坏事,好不容易被我抓了现行,难道还要放过他,让他继续在碧山公安局捣乱?那我怎么当这个局长?”

林荫沉吟片刻:“这样的害群之马,确实应该收拾,可是,他既然有这么大的能量,咱们就不要指望一下子达到全部目的,也得讲究策略……”

这次谈话的结果是,李斌良和林厅长吵了起来。

“林厅长,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别的都好说,这一条我绝对不能答应,我跟他不可能再共事。你要是想保他,干脆就把我撤了,让他当公安局长……”

李斌良的声音太大,对门的常务副厅长古泽安听不下去了,急忙走过来:“斌良,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跟林厅长这么说话……”

“他要保护张华强……我把话说到这儿,你们要是想把张华强留在碧山公安局,我就辞职,然后上北京,上中央告状……”

古泽安连哄带劝地把李斌良拉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责备他太过分,不该跟林厅长这么吵。李斌良说:“这能怪我吗?古厅长,我知道你和张华强关系不错,可是,你如果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办?谭书记去过碧山后,我也努力克制着,想和他和平共处,谁知他惹出这么大的事来,网上传得铺天盖地,这种时候还让我保他,我怎么保?如果那些记者问我,为什么不处理张华强,我怎么回答?”

“这个……是不好办,不过……”

“别的事情我都可以听你们的,可张华强的事绝对不行。如果他还继续当碧山公安局副局长,媒体不会放过他,那样的话,包庇他的人都得受到牵连。”

“可是,刚才林厅长他……”

“他让我息事宁人。你说,有这么干的吗?我刚才说了,要么撤了我,要么就严肃处理张华强。如果他真的为了保张华强把我牺牲掉,那我一定告到底,不但告他当厅长的处事不公,还要告张华强,根据我掌握的材料,他那些事要是认真追究起来,不判他个十年八年才怪!”

“斌良,你别这么激动,这不到下班时间了吗?干脆,咱们找个地方,一边吃一边唠。”

“谢谢您了,不过就算了吧,我还没见着苗苗呢……”

“对对,还有沈静,干脆,把她俩也叫上。”古泽安说着拿出手机,很快拨通沈静的电话,告诉她李斌良回来了,要她把苗苗带来,一起吃晚饭。

古泽安居然有沈静的电话号码,从他说话的语气上,他们之间好像已经处得相当不见外……

古泽安和李斌良先到饭店,在等待的空隙,古泽安说他正在想法托关系把沈静调到市区中心医院来。李斌良急忙说:“苗苗的工作安排了,我已经非常感激,沈静的事您就别操心了,否则我欠您的情太多,实在无以为报……”

“你这是说什么话,我是心甘情愿帮你的忙,绝对没有要你回报的意思啊。”

“可我心里还是不安。张华强的事,要是别人讲情,我可以不理,可是,您开了口,我就觉得特别不好拒绝。”

“其实我也不想替张华强求情,可是,有人托到我这儿,实在推不掉……”

李斌良叹了口气,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说:“古厅长,我可是连林厅长的面子都没给呀,可是,你这一开口,我要是一点儿面子不给,实在说不过去。你要我怎么办,说吧!”

“当然是放张华强一次,就一次,没第二次,怎么样?”

“张华强是市管干部,怎么处理他,也不是我说了算。”

“但你的态度非常重要,如果你坚持追究张华强,恐怕没人敢保他。”

李斌良的语气有些犹豫:“古厅长,你替我想想,我跟张华强已经闹成这样,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办?让他继续跟我对着干,天天给我捣乱?”

“当然不能这样……你看这样行不行,张华强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不会毛都不掉一根就过去,只是,市里做出什么决定,你别提异议行不行?”

“古厅长,我要是不给你面子,那就太不是人了。我不是非要把张华强逼到死路不可,可是,市里的决定,一定也得让我有面子。否则,我今后还怎么在碧山干?”

正说着,苗苗和沈静来了,古泽安应酬两句,借口有事先离开了。

吃罢饭,三人走出饭店,在街上漫步。李斌良看着身边的两个女人,一种温馨的感觉涌上心头。

沈静还是以往那副沉静的表情,李斌良感觉到,暮霭中的她更像宁静,一种亲近感再次从心底涌起。可是,走到路灯下,她的轮廓和表情似乎变了,又不是很像了。这种变化,让李斌良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走着走着,女儿苗苗渐渐落到了后边。这时,沈静扭过头细细打量李斌良,目光渐渐变得挑剔起来。“才去几天哪?你好像黑了不少。”

这不奇怪,在碧山那个环境,要是不黑才奇怪。

“瞧你的脖领子,几天没洗了?”

李斌良苦笑着:“不是几天没洗,就是一天一洗也这样。”

他大略地讲了讲碧山的空气质量,沈静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这样?时间长了,能不能得肺癌呀?斌良,咱们别在那儿干了,跟厅领导说说,早点儿调回来吧!”

“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我早晚会回来的,可不是现在。”

“你是说,你还要留在碧山,搅和进那些烂事里边去?”

“也不能这么说……我要是能在碧山多干几年,或许,能为碧山的改变做点儿贡献。”

沈静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叹息让李斌良的心为之一颤:“怎么了?”

沈静却转了话题:“我是担心,我调市中心医院的事能不能办成。”

李斌良的心又颤了一下,脚步慢下来,看着沈静的侧脸。

“斌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好警察。可是,我只是个平常的女人,我对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就行了。”

沈静确实是个质朴真诚的女人,她明明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积蓄,还是打算和自己共同生活。然而,她现在的话,是不是一种宣示?是不是想要自己一个回答?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李斌良却觉得难以回答。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可是,这简单平常的要求,李斌良却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做到。

苗苗走上来:“爸,咱们打车吧,我走累了!”

上了出租车,李斌良先把沈静送回她的家。这段时间,沈静没再说什么话,只是淡淡地道别……苗苗看出了什么,问爸爸怎么了。李斌良想敷衍过去,苗苗却认真地对李斌良说:“沈姨是个好女人,我不希望你失去她。”

李斌良勉强笑着说:“谁说失去她了,你别胡思乱想。”

第七章

返程的路上,李斌良接到林厅长的电话。经省厅和市委协调,双方一致决定,对张华强的问题不再深究。张华强调政法委工作,在未安排合适的职务之前,其在公安局副局长的职务不免,警籍保留。不过,李斌良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自己任公安局长期间,张华强不能杀“回马枪”。

大步走进公安局大楼,李斌良忽然有一种感觉,现在,自己才是碧山市公安局真正的局长了。再次召开党委会的时候,李斌良感觉底气比过去足了很多。在座的党委委员中,没有了不可一世的张华强,看上去比过去和谐多了。他们看自己的目光中也带着些许敬畏。不但党委委员们的态度有了变化,整个公安局的氛围也有了变化。自张华强离开后,本局内部网上好多民警含蓄地议论此事,有的说碧山公安局有了希望,也有担忧的,担忧李斌良的局长当不长,还有的直接给他留言,表示支持和鼓励,希望他能一直坚持这样下去。这些话,既让李斌良感觉到温暖,同时也让他确信,碧山公安民警绝大多数都是正直的,有正义感的,只是长期被压制着而已。

第一个没有张华强搅局的党委会研究的议题是,由谁接替张华强分管治安。治安管理是公安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块,而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可以说是所有副局长中权力最大、社会影响力最大的一个。魏忠成就为此专门找过李斌良,想兼管治安,但是李斌良指出,如果他既管刑侦又管治安,担子太重了,林希望的案子还压在他肩上,再把治安交给他,他哪里还有精力搞案子。魏忠成知难而退,可是,很快政委高伟仁又找上来,同样提出由魏忠成兼管治安,这让李斌良感到有些奇怪。追问之下,高伟仁不得不透露,是武权让他来提这个建议的。

高伟仁的话让李斌良对魏忠成多了几分警惕,而一个想法却在他心里酝酿成形。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李斌良才把这事端到党委会上来的。“经过我和政委研究,魏忠成同志曾经做过治安工作,有一定经验,所以,拟由魏局长分管治安工作……”

听到这话,魏忠成露出惊喜的目光。可是,李斌良的话还没说完:“但是,如果治安和刑侦都放到魏局肩上,那他的担子太重了,所以我和政委研究后决定,由我直接负责刑侦工作。”

魏忠成的惊喜变成了惊愕。李斌良说:“其实,我和政委研究时,也费了很多脑筋。必须承认,魏局多年来分管刑侦工作还是取得了很大成绩的,但是,大家都知道,我们碧山煤矿众多,相比而言,治安工作更重要,所以,只能这么调整了。大家有什么想法吗?”

没人说话,魏忠成看了看几个党委成员,硬着头皮开口了:“我还是觉得我管刑侦更顺手一些……李局,你作为一把手,兼管刑侦,能忙得过来吗?霍未然的刑侦支队长已经当了好几年了,可以考虑提拔……”

李斌良打断他的话:“这只是暂时分工,霍支队长的事,可以放到以后研究干部的时候再说。对这样的调整,大家还有意见吗?”

纪检书记先开口了:“哎呀魏局,这下子你捡了个大便宜,你是不是乐傻了?啊,我同意,完全同意李局长和高政委的意见。”

韩心臣和孟副局长都赞成,只剩下魏忠成了,他勉强露出笑容:“我没啥意见,只是李局,你是一把手,案子一上来,可是没黑没白呀,全局的工作你还抓不抓了?”

“这我考虑过了。案子多不假,可还有刑侦支队呢,还有分局和各县局呢。我负责指挥就行了。我和政委研究时,曾经考虑过另一个分管刑侦的人选,但是,觉得他年纪大了点儿,不能把担子全压到他肩上……”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都落到了韩心臣身上。

李斌良微微一笑:“看,大家想到一起去了。韩心臣同志是老刑侦了,现在没具体分工,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帮我一把吧。老韩哪,你再发一次光,没问题吧?”

党委分工决定后,就进入第二个议题,对曲直的处理。有人提出,张华强已经算是清出去了,曲直也不能再留着。可李斌良却提出相反的意见,曲直除了和自己对抗过两次之外,并没有别的大问题,也没产生严重后果,不能一棒子打死。高伟仁接着李斌良的话说,经他和李斌良研究,建议把曲直的停职反省改为撤职处分,撤消其巡特警支队副支队长职务,作为一般民警使用,以观后效。

轻快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由远及近,随即,响起两声果断的敲门声。

是韩心臣,而且是焕然一新的韩心臣,因为,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多,人也显得非常有精神。这个变化应该是昨天的党委会结束后开始的。当时,李斌良要韩心臣尽快拿出林希望案件的侦破思路,现在他来找自己,多半是心里有数了。果然,韩心臣说:“李局,我觉得,你过去确定的方向还是正确的,林希望被害,肯定和我们碧山公安局内部有关,只是还不够具体。”

“那么,具体的是什么?”

“具体说就是我们局内发生的某件事,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可以依据这个判断进行侦查。我们曾经分析过,一般的杀人案有因仇、因情、因财或者兼而有之四种,其实,在以上四种之外还有一种,那就是林希望可能知道了他不该知道的事,妨碍了别人,换句话说,他掌握了什么秘密,给某些人造成重大威胁,被灭口了。”

这一点李斌良还真没想过,不过,的确有可能。那么,他掌握了什么秘密,给谁造成了威胁?韩心臣扭头向门口看了看,压低嗓音说:“我觉得,要对谢蕊特别注意。”

几天前,韩心臣请假,说老父亲有病住院了要去看一看,可实际上,他去了警院,想找林希望和谢蕊的老师及同学了解一下二人在警院的情况。当年的同学早各奔东西了,一个也没找到,老师呢,面对一茬又一茬的学生,加之警院不像中小学,班主任老师成天盯着,对学生什么都了解,因此也说不清两人的具体情况。最后,韩心臣去了谢蕊父母家。他亲眼看到,谢蕊家新盖的房子在村子里鹤立鸡群,一看就是有钱人家。

李斌良记得很清楚,谢蕊跟自己说过,她之所以到碧山来当警察,是因为老家穷。那么,这个情况怎么解释?

韩心臣又悄悄来到当地派出所了解情况,所长告诉韩心臣,谢家是近两年富起来的,听说他家的闺女在碧山处了个有钱的对象。如果是这样,谢蕊处的这个对象是谁?为什么从来没人知道?之后,韩心臣再次返回警院调查,这次,当年谢蕊的老师回忆起来,那时好像有一个外专业的男同学追她,但具体是谁,他没有印象了。

如果上述情况属实,那就说明:一、谢蕊曾经处过对象;二、这个对象可能是在警院处的;三、这个对象应该在碧山;四、这个对象应该很有钱。如果排除最后一点,可以判断这个对象是林希望,不过,加上第四点就不对了,因为林希望家太穷了。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可以基本确认,谢蕊在碧山应该有个男朋友,至少有过男朋友。所以,要把她作为重点进行调查,而且要把侦查方向确定为内部,特别是刑侦支队内部。

确定了方向,李斌良和韩心臣再次逐个找刑侦支队的人谈话。第一个是霍未然,霍未然说,林希望只是个普通的技术员,和自己隔着两层,很少直接接触,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看霍未然那副毫无热情的样子,李斌良再次感到这个刑侦支队长不行,魏忠成居然提议由他来接任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开什么玩笑?

之后是大案队长智文。智文再次说明,林希望被害时,他因外出追逃未在家中,对案情不太了解,一时再也想不出别的。不过他说,可以查查林希望在被害前参与侦破了哪些案子,看能不能从中发现什么。李斌良觉得这个思路比较靠谱。智文离开后,韩心臣告诉李斌良,智文有事业心,人品也不错,只是,在碧山公安局的特殊生态下,他不能把自己的好品质表现出来,否则,倒霉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所以,他平日也装出一副混江湖的模样,和霍未然他们混在一起。

第三个谈话的是技术大队长许墨。李斌良提起智文的话,让他回忆一下,林希望被害前都参与侦破过哪些案件,情绪上是否有过什么变化。许墨让李斌良放心,林希望是他的手下,感情最近,他不但自己要认真回忆,还要全大队的人都好好回忆。

尽管一时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李斌良和韩心臣都很有信心,认为按照这个方向开展侦查,迟早能取得突破。就在这时,李斌良的手机响了:“是公安局李局长吗?我是林希望的妈……”

在陈青的陪同下,李斌良第四次来到林希望父母的家。林父的病情越来越重,和上次相见时比,明显枯瘦了很多,甚至都有些脱相了。

林父挣扎着要坐起来,李斌良坚决不让他动,拉着他的手坐到他身边。林父喘息着说:“李局长,希望……昨天夜里……给我托梦了,我得……跟你说说。”

李斌良有些失望,让自己大老远赶过来,就要说个梦吗?可是既然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林父继续说:“梦里,希望就好像……还活着一样,跟我说,‘爸,我得让你知道,我是因为……被他们害死的……我听了就问,因为啥,他对我说,是因为钱的事。”林父喘息了片刻,“他说完这话,我就问,是谁害的他,他说,是他们……”

“他们是谁?”李斌良忍不住问。

林父摇头:“问了,他也说了,可是,我忽然听不见……他的声音,光看着他嘴动弹,听不着……他说啥,后来,他就走了,没了,我也就醒了……”

林母在一边说:“李局长,如果只是这个梦,不值得把你找来,还有别的。老林醒过来后,跟我说了这事,我俩就琢磨,希望到底给我们说的是什么。他不是说,他是因为钱被害的吗?我们突然想起,他活着的时候跟我们说过一些和钱有关的话。希望一直惦着给他爸治病,可没有钱。后来他忽然真的张罗起带他爸外出治病,还给外地的大医院打电话,问这种病能不能治好,需要多少钱。我和他爸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

这么重要的情况,不能不引起李斌良的注意。可是,林希望一个普通的技术员,哪儿来的大笔钱呢?搞腐败也轮不到他呀?李斌良问林父林母,林希望是什么时候开始张罗给父亲看病的。二人说,是他被害前半年多的时候。由于林父坚决不外出看病,医院那边也说这病恐怕治不好,林希望就没再提起。只是从那以后,他好像有点儿发蔫,有时还爱愣神。

两位老人再也提供不出其他情况,但是李斌良已经觉得此行不虚了。告辞时,林父抓住了他的手臂:“李局,求您了,快点儿把案子破了吧,我……怕……顶不了多久了。”

李斌良眼泪差点儿流出来:“大哥,我一定尽快破案,给你一个交代,你一定要挺住。”

“我一定挺着,挺到那一天!”

返回碧山市公安局,韩心臣那边也有新发现。许墨的部下们回忆说,林希望被害半年前的确表现得有点儿不正常,心事重重的样子,还经常一个人发呆,还有人听见他给哪儿的医院打电话。这和林父林母说的吻合。根据这个时间点,智文查了一下,半年多前,林希望介入的应该是那起入室抢劫案,案值一千多万元。

智文介绍了一下那个案子。两名劫匪闯入一居民家中,将小保姆和家中的老人捆绑,抢走一千一百多万元人民币。好在警方及时发现,迅速破案,两名劫匪一个在逃跑中坠亡,另一个被抓获,一千一百多万元现金完璧归赵。

李斌良立刻有了疑问,谁这么有钱,把一千一百多万元现金藏在家里?智文说户主叫宋耀祖,是个普通老头儿,钱不是他的,是他儿子的。他儿子是华安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宋国才。

李斌良一惊,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高大帅气、风度翩翩的成功男士形象,同时也想起了那天晚上别墅里三个男人的诡秘身影。“他们家里怎么会放这么多现金?”

智文回答:“案子发生的时候我在外面办案,具体情况不了解,回来后已经结案了。现场勘查报告我看过了,是林希望签的字。”

智文离去后,李斌良把霍未然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让他讲述一下宋国才父亲家发生的抢劫案。霍未然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一边思考一边说,那两个劫匪是宋耀祖家所在小区的保安,他们随买菜归来的小保姆闯进宋家,手持尖刀,将宋耀祖和小保姆捆绑起来逼问,抢走了藏在地下室里的一千多万元现金。继而,在小区里盗了一辆越野车驾车逃跑。天亮后,刑侦支队接到报案,很快发现了劫匪的踪迹,次日,二劫匪一死一被抓,赃款全部缴回。

李斌良问:“宋耀祖家放了那么多现金,没问钱是哪儿来的吗?”

“问过了,宋耀祖的儿子是华安集团的老总宋国才。我们调查过,宋国才的年薪和奖金每年一百五六十万元,他爱人也在国企工作,是中层干部,年薪四十多万。两个人任职多年,家里有一千多万现金不算稀奇。这个案子是魏局直接指挥侦破的,情况他比我还清楚,您可以去问他。”

李斌良没去问魏忠成,霍未然离开后,他调来案卷仔细阅读。别看涉案金额这么大,可是,整个案件的卷宗并不厚,里边有一名叫冯军强的劫匪的讯问笔录,其对罪行供认不讳,承认他们抢了一千多万元,装在几个纸箱中。至于作案的具体情况,和霍未然说的差不多。

看完笔录,李斌良又看了林希望签字的现场勘查材料,主要是一些现场图、现场照片及收缴的赃物照片,标注着哪里有劫匪的脚印、指纹,还说明有多少个装钱的纸箱等。缴获的现金盛在十个纸箱里,每个箱子一百万元,皮包里还有价值一百多万元的金银首饰。一切都看不出什么问题。

那么,这里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难道,林希望在清点缴获的赃款时私吞了?可收缴的金额和笔录里宋国才的陈述完全吻合,并没有少。根据以前的所有调查,林希望很可能追求过谢蕊,如果林希望有什么秘密的话,谢蕊极可能知情。

李斌良打电话把谢蕊叫进办公室,韩心臣坐在一旁的沙发里,两人都是面沉似水,看得谢蕊忐忑不安。韩心臣先开了口:“谢蕊,我们找你来,要跟你谈一个严肃的问题。我前几天出门了,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谢蕊不语。

“我去你就读过的警院了,和警院的几个老师唠起你和林希望,有人说起你们在警院学习的情况。”

谢蕊的眼睛睁大了,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了红晕。

“谢蕊,李局长跟你谈过几次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承认呢?难道,你和林希望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只是同学,还不是一个专业的……他当年是追过我,可这是他一厢情愿,我对他没感觉。”

“你要说实话。没感觉,你能来碧山吗?”

李斌良暗暗佩服,姜还是老的辣,韩心臣准确地把握了谢蕊的心理,并不把话说透,而是就着她的话,引诱她自己说出实话来。谢蕊果然扛不住了:“我当年来碧山是和他有关,可是,来了以后,很快就和他断绝了关系。他家太穷了,他过去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后来我知道了真相,就和他吹了。”

李斌良说:“我跟你谈过不止一次,问你是不是了解林希望,和他有什么关系没有,为什么你总是矢口否认?”

“我是不想和案子发生牵连……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被害呀!”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来碧山,是因为你老家很穷,对吧?”

“是……不过,这两年我家的日子好了一点儿。我爸还有我哥外出打工赚了点儿钱,李局长,你们……”

李斌良打断她的话:“林希望跟你说过钱的事没有?”

“没……没有。”

韩心臣说:“林希望被害前,曾经参与了一起案件的现场勘查和物证核查,这起案子很大,涉及现金一千一百多万,你听说过吧?”

“好像听说过,被盗……哦,被抢的好像是个很大的领导。”

“林希望跟你说过这个案子没有?”

“没有,自吹了以后,我俩从不说话。”

这次问话无果而终……

真相到底是什么?林希望是被谁害的?为什么被害?午夜时分,李斌良带着这些疑问进入了梦乡。梦中,李斌良看到了林希望,他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对自己说着什么,眼中还含着泪水。他好像在责怪李斌良来碧山太晚了,如果他来得早一些,他也不至于被害。李斌良想要对他说,告诉我,是谁害了你,我一定给你报仇。林希望忽然消失了,一张狰狞的面孔出现在李斌良面前,得意地对李斌良笑着,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李斌良的额头……

李斌良蓦然醒来。

一夜无眠。还没到上班时间,他就接到武权的电话:“李局长,马上派几个警察把人拘起来。”

原来,有个老上访户又去北京闹了,信访办刚刚去人把他截住。李斌良对这种事本来就反感,此时,他不了解具体情况,更不想贸然行事,就把已经分管治安的魏忠成找来。魏忠成虽然接手治安时间不长,对这个事还真知道,他告诉李斌良,这人是个老上访户,去过北京多次了,市里不止一次地接他回来。李斌良仍然不放心,要魏忠成亲自问一问,弄清他在北京上访的具体过程,到底够不够拘。

魏忠成行动迅速,不久就向李斌良报告,还带来了询问笔录。上访人去过天安门广场,还带着上访材料,被北京的便衣警察发现。天安门广场是敏感地带,有明确规定,严禁上访人员在那里闹事,因而,可以对其采取行政拘留措施。李斌良这才松了口气。

万没想到,出大事了。转天清晨四时许,李斌良睡得正香,床头电话急促地响起。“李局,我是看守所赵林玉,不好了,昨天送进来那个上访的,死了……”

第八章

这是李斌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自己签字同意押进来的人。这个人叫吴有民,五十多岁,眼睛和嘴都微张着,表情痛苦。李斌良问看守所长赵林玉:“不是行政拘留吗,怎么关在你这儿了?”

“行政拘留所人满了,所以……”

“吴有民是怎么死的?”

赵林玉说他也不清楚,关押吴有民监舍的监控坏了。这个监舍平时是空着的,很长时间不押人了,就没急着修。吴有民被送进来的时候情绪激动,又吵又闹,魏局长说别让他干扰别人,再加上他是行政拘留,不能和别人混押,就送到了这里。

“这个监室就关着吴有民一个人?”

“前天和昨天,有两个打架的也被执行行政拘留,都关在这个监室。”

李斌良给武权打电话报告了情况。武权不客气地说:“李斌良,看守所你是怎么管的?人刚押进去怎么就死了?”

李斌良气愤地说:“武书记,人可是你指示要拘留的……”

“我是让你拘留他,可是没说让他死啊?这事你们不要管了,得让检察院介入。”

李斌良无奈地放下电话,可是,他没听武权的指示,而是要法医抓紧尸检,要技术员对出事监舍现场勘查,还要刑侦支队对同室关押的人员进行询问,争取在第一时间查清吴有民的死因。

法医初步检验后告诉李斌良,死者身上没有明显外伤,至于是否有内伤,还要进行解剖。不过,在肘部、下巴、膝盖等突出部位,有轻微的擦伤,不能排除外力致死的可能性。李斌良又询问所长赵林玉和当夜值班的管教,管教说,夜里一切正常,他没听到监舍传出什么动静。同室的两个关押人员都说夜里睡得很沉,没听到什么动静,不知吴有民怎么死的。

几名检察官匆匆来到看守所,要接手此案,走在检察官前面的,居然是张华强。他对李斌良视而不见,却神气活现地对看守所长赵林玉大声说,自己受武书记指派,带检察官来看守所调查,无关人等立刻撤出。赵林玉感觉到了不正常,小声对李斌良说:“李局,不对头啊!”

看守所死了人,政法委过问是应该的,可是,居然派人带着检察官来调查,好像过分了,何况带队的还是张华强。他的确是暂时调到政法委了,可他的人事关系还在公安局,也就是说,他居然以警察的身份,带领检察官来调查警察……

李斌良被迫停止调查,他让霍未然带人离去,却留下了法医和智文。智文把手机拿到李斌良眼前,“碧山市公安局看守所在押人员神秘死亡,检察机关正在调查中”的报道赫然入目。一个年轻的看守所民警匆匆跑过来:“赵所长,市电视台来人了,要采访死人的事。”

大家向看守所大门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奇怪了,这种事发生,当地党委政府往往是严格保密,严禁记者采访,这回怎么掉个儿了?种种迹象让李斌良警觉起来。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争取主动。

赵林玉沮丧地说:“怎么争取主动?人家说了,不许我们插手调查。咱们不能跟检察院对着干哪!”

那也不能坐等最坏的后果发生,李斌良要智文和赵林玉一起行动,一方面,提审相邻监舍的在押人员,另一方面,审查昨天夜里相邻监舍的录像,而且要备份。刚安排完,郁明打来电话:“李局,省政法委和纪检委来人了,要找你谈话。”

李斌良和三个表情严肃的男子走进他的办公室。其中一个坐到了李斌良的办公桌后,李斌良坐到他的对面,另两个坐在办公桌的左右两方。坐在右边的是市政法委的蒋副书记,他把另外两位介绍给李斌良:坐在办公桌后的是王组长,坐在办公桌左边准备记录的姓张。蒋副书记还特意对李斌良说明,自己是奉武书记的指派,带省政法委调查组的同志来的。

李斌良眼前闪过谭金玉的面庞。

谈话开始了。王组长问:“李斌良,吴有民的行政拘留,是你签字批准的吧?”

李斌良说是,但是,自己是接到了武权的指示才这样做的。蒋副书记急忙插话:“李局长,你可别推卸责任哪!”

“蒋副书记,我从没推卸过任何责任,我只是在说明事实。我最初是反对拘留的,是武书记一再要求,我也是在了解到符合拘留规定,才签字同意的。”

王组长说:“那好,李局长,你觉得,在这个事情上,你负什么责任?”

来得真快,这就要追究自己的责任了?李斌良控制住情绪:“王组长,我觉得,我负什么责任,应该在事实查清楚之后再说。如果他是突然发病死亡,具有不可抗力,那么,看守所的责任就很轻,如果发病时间很长,有明显反应,看守所却不知情,那责任就较重……”

“哎,李局长,你不要转移目标,我们现在问的是你的责任!”

“我的责任是和看守所的责任相关的,他们的责任重,我的责任也重……”

王组长打断他的话:“我们现在说的是你的责任,不是他们。你刚才不是说死者可能突然发病吗,那么,关进去的时候你们知不知道他有病?换句话说,你在批准把吴有民关押进去的时候,问过他有病没有?”

“没有。”

“据我们所知,你是个经验丰富的警官,怎么会不问一下吴有民是否有病就批准把他关进看守所呢?”

李斌良彻底明白了,他们就是要整自己呀!但他还不能发作,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尽管他知道对方心里已经有结论了,他的解释根本毫无用处。李斌良说,自己是碧山市的公安局长,不是分管副局长、不是分局长、也不是看守所长,不能事无巨细,什么都管都问。而且,如果吴有民有病的话,为什么信访那边不提出来,要说追究责任,首先应该追究他们吧?

王组长现出气愤的表情:“李局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说你不推卸责任,这不是推卸责任是什么?”

李斌良忍无可忍,刚要反驳,手机响了。是大案队长智文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发现了一份视频资料,或许对查明真相有帮助。

“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一会儿。”挂断电话,李斌良站起身。

“我们还没有谈完,你干什么去?”

“查清事实。这应该比我们的谈话重要。”

智文给李斌良看的是吴有民相邻监舍的监控视频。这段视频是从凌晨两点开始的,画面里,几个在押人员都在睡觉。不久,一个男子有了异常举动,他先是不安地动了几下身子,然后起身,揉着眼睛向便池的方向走去。接着,他好像听到什么动静,忽然停下来,继而凑到墙壁处侧耳倾听,脸上现出惊恐的表情……

赵林玉告诉李斌良,这个人叫万奉和,四十八岁,是涉嫌盗窃进来的,检察院已经起诉,正在等待法院判决。

万奉和被悄然带进所长室,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韩心臣热情地给他倒了杯茶,请他坐下。万奉和显然意识到什么,接过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眼睛偷偷地瞄着李斌良和智文。韩心臣不愧是老刑侦,一张嘴就让对方心惊肉跳:“万奉和,你现在很危险哪!”

万奉和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

韩心臣缓和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你如果不尽快说出真相,恐怕,下一个就是你了。你犯的是盗窃罪,顶多判个三年五载,可是现在就难说了……你有两个选择:协助我们查明真相,立功受奖。如果你真的立了功,有可能判缓刑,很快就会放出去;你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就是像隔壁那个人似的,说不定哪天夜里就悄没声的……”

没等韩心臣说完,万奉和就说出了昨夜听到的一切:“我……前列腺不太好,昨天后半夜起来撒尿,忽然听到隔壁有动静。开始还以为是谁说梦话,可仔细一听,不对劲儿,好像有打架声,还有被捂住嘴发出的呜呜声,折腾了一阵子才没动静了。我感觉好像出啥事了,吓得都忘了撒尿了,赶紧钻回被窝里……今天一大早,听说隔壁有人死了,我就觉着……觉着……”

将万奉和押回监舍,李斌良带着智文、赵林玉闯进看守所的一个提审室,两个检察官和张华强正在讯问一个吴有民同监的在押人员,是个二十七八岁、身体强壮、面相狡诈的小子。赵林玉告诉李斌良,这个人叫马军。

两个检察官见李斌良等人闯进来,急忙阻拦,要他们马上离开。李斌良冷笑一声:“应该离开的是你们,现在,这个人由我来审。”

张华强火了:“李斌良,你可一向把依法办事挂在嘴上,你这是依法办事吗?是执法犯法!”

李斌良反问:“那你算干什么的,你凭什么参与检察官的讯问?”

张华强强词夺理:“你少跟我来这套,反正是武书记派我来的,你有话去找他说,我就是不允许你们参加讯问。”

两个检察官也非常不满,说李斌良严重干扰检察机关执法,是要追究责任的。李斌良说:“我们要审查杀人犯罪嫌疑人,这是公安机关的职权范围。”

两个检察官愣住了:“什么……杀人?”

李斌良指向马军:“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是你和同伙杀害了吴有民。你知不知道,你们这种预谋杀人,是要处以极刑的,根本没有缓刑的可能!”

马军的脸色陡然变了,汗珠从额头、脸上一颗一颗冒出来。两个检察官也看出了问题,对视一眼,不像刚才那样态度坚决了。张华强急了:“哎,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能听他们的……”

一位检察官告诉张华强,如果这是杀人案,自然由公安机关受理,他们马上给检察长打电话汇报,回避一下是应该的。

张华强气急败坏:“好,你们走,我不走,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审出什么来!”

李斌良冷冷地说:“张华强,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一会儿监督检察院,一会儿监督公安局?”

“李斌良,你猖狂不了几天了……马军,你给我听着,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我饶不了你……”

张华强临走的这几句话发挥了作用。李斌良回头再审时,马军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态度顽固,说自己夜里睡得很香,什么也没察觉。尽管如此,李斌良意识到,种种迹象显示,这案子确实蹊跷,只要咬住不放,很快就会有突破。可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

政法委的一个小会议室里,聂锐、武权、高伟仁和省政法委调查组的王组长等人都在。见李斌良走进来,聂锐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

武权先开口了:“李斌良,你太过分了,连省调查组都不放在眼里,所以,只能自己承担后果了。”

王组长咳嗽一声:“李斌良,我们认为,你的表现说明,目前你已经不适宜继续履行职责,经请示省政法委领导批准,并经碧山市委同意,决定停止你的公安局长职务。”

来的路上,李斌良已经预感到不会是什么好事,可没想到停职的决定来得这么快。他看向聂锐,聂锐别过脸不语。

武权说:“省政法委和唐书记通了电话,征求了他的意见。”

这就是说,唐书记同意了,市委常委做出了决定,聂锐一个人无法抗拒。

王组长继续说:“你作为公安局长,不但对看守所发生死人事件负有领导责任和直接责任,而且,也间接证明,你平时对监所管理不严。这一事件造成了极坏的社会影响,给全省政法机关抹了黑。为了挽回影响,平息舆论,对你先行停职是必要的。碧山市公安局的工作,暂时由政委高伟仁同志主持。”

李斌良非常清楚,此时绝不能失去参与调查案件的权力,可是,眼前的局面……手机突然响起,是许墨打来的。通过话之后,李斌良的表情镇定下来,放下手机,他看着王组长、武权和在场的每一个人。

聂锐急忙问:“斌良,出什么事了?”

“检察院和我们公安局的技术人员已经查明,受害人吴有民三根肋骨骨折,现场勘查还发现了搏斗的痕迹。”

武权说:“他也有心脏病。”

“可是,技术人员的初步结论是,吴有民在与他人搏斗时,导致心脏病发作死亡。也就是说,直接的原因是与他人搏斗。凌晨时分,他正在睡觉,和什么人搏斗导致肋骨骨折?”

会议室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李斌良。

聂锐首先打破沉默:“我建议,暂停执行李斌良同志停止职务的决定,责令他全力投入到侦破中去,一切都在破案后再做决定。”

武权立即说:“这不合适吧……”

“合适。”王组长接过话,“现在看,这个吴有民的死还真有问题,必须尽快查清原因。我同意聂市长的提议。”

李斌良来到看守所,韩心臣汇报,对马军及其同伙的讯问已经取得突破。马军的同伙抵赖不下去,只好承认吴有民的死和他们有关。马军也不得不改口,说吴有民关进监舍后,很不老实,老是骂人,闹得他们睡不着觉,就教训了他一下,没想到失手致其死亡。

这二人都是在吴有民被关进来前后,因寻衅滋事进来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里面有问题。检察官们在意识到案情发生变化后,自觉宣布撤出,将案件移交给公安局。李斌良和韩心臣、智文继续讯问,但两人拒不承认故意杀人,更不承认有什么幕后主使。

这时,李斌良接到郁明的电话,局里又出事了……

匆忙赶到市局,这里已经乱成一团。李斌良一下车,就看到一条写着黑字的横幅高悬空中:“还我儿子!还我丈夫!”

到底是儿子还是丈夫啊?刚才郁明说得简略,李斌良听得匆忙,一时不明白横幅上八个字是什么意思。举横幅的是两个女人,老的白发苍苍,年轻的三十多岁。两个女人身旁围着很多人,除了郁明和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还有好多记者在拍照,也有一些围观的群众。

记者们发现了李斌良,立刻围上来:“李局长,吴有民到底是怎么死在看守所的,能说说吗?”

“吴有民是因为儿子被害才上访的。几年前,他儿子被铲车轧死,吴家的人说是杀人,公安机关却认为是交通事故,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李斌良好不容易摆脱记者的纠缠,要郁明把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带到自己办公室。他已经弄清,年长的女人是吴有民的妻子,年轻的女人则是吴有民的儿媳。这也就解释了横幅上“还我丈夫,还我儿子”八个字的意思。进屋后,年长的女人一直抽泣着,她看上去有六十多了,大半的头发都白了,显得十分苍老憔悴。可是,有了林希望父母的先验,再考虑到吴有民才五十多岁,那么,她应该跟吴有民差不多大。至于年轻的女人,虽然看上去三十多岁,但考虑到公公婆婆的年龄,她可能不到三十岁。

两个至亲之人横死,她们是什么心情,李斌良无法设身处地体会,但是,他能想象,如果女儿苗苗出个三长两短,自己会是什么感受。他对二人充满同情。

吴有民的妻子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方形纸包,打开后,先拿出一张照片让李斌良看。这是一家五口人的照片,年长的夫妻看上去五十来岁,年轻的夫妻二十几岁,年轻的妻子怀中还抱着一个周岁许的大胖小子。一家人的面庞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老太太指着照片里的年轻男子:“局长您看,这是我儿子,瞧,身体多好,多精神,我儿子可孝顺了……儿啊,我的儿啊……”

不知为什么,李斌良心底的酸水也被老太太的哭声勾出来了。他极力控制住情绪,劝老太太不要哭,说事儿。老太太又拿出另一张照片递给李斌良。李斌良看了一眼,顿时如同遭到电击一般。照片上是一团血肉,依稀可以分辨出那是人的躯体……没等李斌良发问,年轻女人也哭起来:“这就是吴众啊,是我丈夫啊……”

费了很大的劲儿,李斌良终于弄清,吴有民的儿子吴众在自家承包田里干活时,被一辆铲车活活碾死。乍一听,真让人无法相信,铲车是建筑工地施工使用的,怎么开到农民的承包田里去了?

吴有民的儿媳说:“他们是故意的,想占我们家的承包田,我们不同意,他们就把我丈夫压死了。开铲车的叫王壮,是强煤集团的。”

听到强煤集团四个字,李斌良心里一凛。原来,他们家的承包田下被探查出藏有煤矿,强煤集团想把他们的承包田买下来,可是,给的钱不多,几次谈判不成,就出了这事。

老太太说:“冯海当时在场,看得清清楚楚。那个铲车开来了,就要推我家的承包地。吴众正在地里干活,上前拦着不让,那铲车就掉过头来,倒车,往吴众身上倒……冯海在旁边看到了,叫吴众快跑,可是来不及了……”

“后来怎么样了?”

儿媳妇说:“后来把开铲车的王壮抓了,可是,他说他没注意,误把铲车开进我家承包田,也没注意铲车后边有人。公安局就说,这是一场意外事件。王壮判了五年刑,还判他赔偿我家三十万元,可是,他只赔了五万元,说家里没钱。”

老太太说:“局长,你说,这不是杀人是什么呀?为什么不枪毙了王壮?我家老头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才到处上访告状的,可是告了四年多也没人管。想不到,他也死在你们看守所了。局长,你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呀……”

李斌良强忍着胸中的怒火:“再后来呢?”

“再后来……强煤集团给了我们一些钱,到底把承包田霸占了,开了煤矿……”

李斌良明白了。岳强发为了自己开煤矿发大财,强占别人的田地,不惜杀人害命。可自己呢,不但没去追究岳强发的责任,反而拘留死者父亲,致使他在看守所内死亡。这是一个阴谋。先把吴有民关进看守所弄死,这样他就再也不能上访了,而且又能借机追究李斌良这个公安局长的责任,甚至撤职。

真是一箭双雕!

李斌良要谢蕊从档案室找来当年吴众案的卷宗,发现只有薄薄的几页纸,主要是责任人王壮的供词,他承认自己开铲车不小心压死了吴众。之外就是对证人的询问,几个被问的证人都说没看清。包括吴氏婆媳说的冯海,他也说自己离得远,没看清。再看笔录上登记的办案人,居然是市公安局治安支队而不是刑侦支队,主要办案人是如今的刑侦支队长、当年的治安支队副支队长霍未然。

李斌良把霍未然找到办公室。霍未然坐在李斌良的对面,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李局长,看守所那边,查得差不多了?”

李斌良“嗯”了一声,继续看着这个刑侦支队长,心情不太好。他内心对这个刑侦支队长的评价不怎么样,政治品质低估且不说,这性格就让人不喜欢,总是察言观色再说话,实在不像个刑警的样子。李斌良单刀直入,提起当年吴众的案子。

霍未然有些吃惊,也有些不安:“是,不过,是在张局的领导下办的。李局,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案子?”

李斌良说,吴有民死了,他的妻子和儿媳来局里控告,说起吴众的案子,所以才向他了解情况。

霍未然好像松了口气:“啊,这个呀,他们家一直说吴众是被人杀害的,到处上告,可是,没证据呀。”

李斌良又来了气:“铲车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为什么开到人家的承包田里去?”

“司机说是不小心,开进也就十米左右,没多远。”

“十米还少吗?他一个不小心,就把铲车开进地里十米,把人给压死了,有这样的不小心吗?王壮是强煤集团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出事前,强煤集团要占人家的地,难道你没调查?”

霍未然嗫嚅着:“公安机关办案靠证据,没证据,就凭她们说,能行吗?”

“可是,你觉得王壮的交代合理吗?你不觉得这案子可疑吗?你当时深入调查过没有,下到功夫了吗?”

“李局,你知道,我这人……能力不强,没本事,只能把案子办到这个程度……老吴家也为此闹过,告了多少年,市检察院也过问过,最后也认可我们的结论。”

霍未然离开后,李斌良打电话找来郁明。

郁明没等李斌良说话就开了口:“李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听我一句吧,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啊,怎么还往身上揽事啊?这种事在碧山太多了……”

李斌良反问:“这种事,如果公安局长不管,还指望谁来管?我没碰上也就罢了,已经碰上了,怎么能视而不见?废话别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个案子?”

“这案子当年也轰动一时呢,碧山人都知道。可是,知道又能怎样?岳强发还故意放出风来,说谁再跟强煤集团过不去,这就是榜样!”

“吴众的母亲和妻子明明说有证人,为什么霍未然说没有,案卷里也没有?”

“岳强发放出这样的话,谁还敢作证?”

李斌良热血上涌,拍起了桌子:“郁明,走,去找那个冯海!”

郁明叹息说:“李局呀,这种时候,你自身都难保啊,怎么还管这事?”

李斌良却说:“我倒觉得,这是个反击的机会。他们不是要一箭双雕吗?我要让他们弄巧成拙!”

冯海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年纪,挺壮的一个汉子。看了李斌良的警官证后,他迷惘地眨着眼睛,一时无法理解,堂堂的碧山市公安局长为何突然找他。李斌良单刀直入,问他知不知道吴家的事。他的眼神立刻变得躲闪起来。

李斌良盯着冯海说:“据吴众的母亲和媳妇说,吴众和你是好朋友。看看你好朋友一家,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当初明明说过,亲眼看到铲车把吴众轧死,你当时又是喊又是摆手,司机却根本不理你,在你的眼皮底下把人碾死了。你为什么不站出来作证呢?这跟帮凶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得了人家的钱……”

这话刺激了冯海的肺管子:“李局长,你咋这么说话呀?我冯海是那种人吗?我要得了一分钱,天打雷劈。你们知道什么呀,一开始办案的警察调查时,我是作了证的。当天夜里,我家的一口大肥猪就被毒死了。第二天,我去地里干活的路上,忽然一辆轿车开到我跟前停下,下来四个小子,警告我如果敢再作证,就让我去跟吴众做伴儿,还说知道我家住在哪儿,我儿子几岁了。你们说,我能不怕吗?就算我不在乎自己,可他们冲我儿子下手咋办?老吴家不知道咋回事,还跟我翻了脸,我跟谁说理去?”

“现在我来找你了,请你站出来作证,你敢吗?”

冯海不语,一脸顾虑重重的表情。

“我是碧山市公安局长,如果你出来作证,我一定保证你和家人的安全。”

冯海摇头:“你能永远在碧山当公安局长吗?你能派警察成年守着我们一家人吗?不行,我不敢作这个证……要我作证也行,就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把岳强发抓起来,我就敢站出来作证!”

回到办公室,智文汇报,调查已经接近尾声,马军二人不供认幕后主使,别的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了。一说到马军,李斌良又想起王壮,他们是对方手里重要的棋子,也是死硬顽固分子,估计短时间很难拿下口供。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吴有民之死,只能暂时这样结案了。

李斌良觉得,可以向省政法委调查组汇报了。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找过自己了。正要打电话给调查组,武权先把电话打来了:“斌良啊,看守所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李斌良把目前掌握的情况说了说。武权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么说,吴有民的死,马军这两个人责任很大……虽然你要负领导责任,可是,你不是神仙,怎么能预先防范呢?主要责任还在看守所……我想过了,你如果有责任,我也有责任,是我逼着你把人拘留的……”

李斌良试探地问,调查组王组长那里是否要汇报一下。武权气哼哼地说:“汇报什么?他们鸡蛋里挑骨头,不理解基层民警的苦衷。我已经给谭书记打了电话,你放心吧,这事就算过去了……当然,王组长他们回去咋汇报还不好说,所以,这种时候,咱们还是息事宁人为妙吧,千万别再没事找事,把影响搞大了,对谁都不好,你说是不是?”

武权话中有话。但李斌良没再计较。这种时候,没必要给自己额外增添压力。他指示刑侦支队将案件移送检察院,同时做好受害人吴有民妻子儿媳的工作,尽快将尸体火化。他还打算找市长聂锐谈一谈,给予马家一定的生活补助……

李斌良之所以这样做,是有了新的工作目标。次日天一亮,他就找来陈青,驾车出了市区。他要去荆北监狱,但是他叮嘱郁明,如果有人问自己去了哪里,就说去省厅了。

两个多小时后,李斌良和陈青来到了荆北监狱。监区责任民警耿晓兵说,王壮进来后,表现还好,已经服刑四年多,就要释放了。又说,他们监区的犯人都出去干活了,王壮因为肚子痛,正在监舍内休息。

走进监区,李斌良站在王壮在押的监舍前向内望去,里边只有四张床,其中两张床上各坐着一个男子,一个五十多岁,另一个三十岁许,估计就是王壮。听到脚步声,二人的目光都向窗口看来。

不是犯人都出去劳动了吗?怎么监室内有两个人呢?耿晓兵小声告诉李斌良,监狱实行人性化管理,这个年纪大的犯人身体不好,干不了重体力活儿,所以没让他出去。李斌良看了看王壮,见其一副愚顽的表情,于是对耿晓兵说,想先跟王壮同监室的年长犯人谈一谈。

年长一点儿的犯人被带进值班民警的办公室。此人脸色棕黑,看上去挺富态,只是表情阴沉,目光中透出戒备。

耿晓兵说:“徐峻岭,这位是碧山市公安局李局长。”

徐峻岭没说话,眼睛盯着李斌良。

徐峻岭这个名字让李斌良心里一动,怎么有点儿耳熟?正琢磨着,民警把一张卡片递到他面前,原来是犯人资料:“徐峻岭,1955年出生,碧山市林泉县人,破坏安全生产罪,侵占罪,有期徒刑十二年”。

李斌良开了口:“徐峻岭,你进来几年了?”

“两年多了。”

“你进来之前是做什么的?”

徐峻岭不语,但表情中有了敌意。

“徐峻岭,怎么不说话?”

“你是公安局长,能不知道我是谁吗?”

李斌良恍然。对,一定是他!那个小官大贪,在县里当着煤炭局长,家里却开着煤矿,身家数亿,后来被谭金玉移送司法机关,判了刑……李斌良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一时忘记了找他谈话的真正目的。

“徐峻岭,进来后感觉怎么样,有什么反省吗?”

“有,太有了。我呀,还是官小钱少,关系交得不广。我要是像有的人那样,有几十亿上百亿,把省里的大领导都交上,能落到这种下场吗?我呀,当时也是鬼迷心窍,就知道赚钱,不知道拿钱去喂饱他们,结果呢……咳,不说了。李局长,你们来找我干什么?我可是老老实实在里边改造,罪行也完全交代了,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李斌良一下被提醒,顺势回到正题上:“我找你来,不是打听你的事。你同屋的王壮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没有?譬如,他认罪不认罪?”

“认罪?”徐峻岭突然笑了,“能不认吗?你想想啊,明明是开车把人碾死了,却被当成交通事故判刑,你不让他认罪他都要抢着认。”

“你要对你的话负责。”

“我当然负责,他自己跟我这么说的。局长啊,你是查王壮的案子吗?我得提醒你,王壮是一条人家利用的狗,他的主人太厉害,你斗不过,还是算了吧!”

太出人意料了,居然这么容易就掌握到真实情况。不过想想也正常,犯人和犯人之间戒备少,王壮得意的时候吹牛,很可能说漏嘴。

“你既然敢负责,那么,敢作证吗?”

“不敢。他主子厉害,我要作证,轻了加我的刑,重了,我死都不知咋死的。”

李斌良冷冷地说:“那我可以告诉你,我就是冲他主子来的!”

“李局长,你可别吹牛,你能斗过他吗?不过我也挺佩服你的。这么多年,敢说要跟他斗的,你是第一个。只是,就算我作证,我的话拿到法庭上好使吗?没有别的证据,他一口咬定没说过,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只要你听我们的安排,你就是立了大功,我们可以请监狱向法院反映,给你减刑……”

李斌良怀着激动的心情离开了监狱。他不能不激动,如果计划能够成功,王壮的杀人案能够认定,那么,必然把岳强发牵扯进来。可是,事情能这么容易吗?就算是把王壮案的真相查出来了,拿到法庭上,能被法庭承认吗?要知道,岳强发在全省的公检法机关可是关系网密布啊。自己要复查这个案件,必然会惊动这些人,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一定会跟自己拼命,自己有必胜的把握吗?不行,不能单枪匹马,必须寻找强有力的支持。

他拨通了林荫的电话,简单汇报了自己目前的计划,然后说:“林厅长,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我担心非但不能把岳强发怎么样,还会遭到他的疯狂反扑……”

“这样的案子,不管多复杂,咱们也不能视而不见。我不会让你孤军作战,当然,目前的状态下,我还不能公开站出来对这个案子表态。我们可以策略一点儿,借助别的力量……”

放下手机,李斌良觉得心里豁亮了很多。而且,他还产生了一种感觉,一种来碧山上任后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掌握了主动权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备受鼓舞。可是,车还没到碧山,接连接到了两个电话,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一个电话是荆北监狱监区民警耿晓兵打来的。他有点儿担心地告诉李斌良,刚才监狱里有个领导跟他打听,李斌良到他的监区干什么去了。耿晓兵觉得事有蹊跷,就含糊地回复领导,说李斌良找徐峻岭,好像是问徐峻岭之前有没有余罪的事。

李斌良稍微放了心,嘱咐耿晓兵一定保密,同时密切注视王壮的动向。刚挂断电话,手机又响起来,是武权,口气还挺近乎:“斌良啊,跟谁通话呢,这半天打不通?”

“啊,刚才跟林厅长通了个话,把情况汇报了一下,听取他的指示。”

“林厅长怎么说的?”

“他对看守所发生的事很重视,批评我警惕性不高,负有领导责任,再就是指示我加大对两个嫌疑人的讯问力度,看他们是不是受人指使,故意杀害吴有民……武书记,你有事吗?”

“哦……有,你抓紧来我这儿一趟!”

见到李斌良,武权显得非常热情,好像过去的摩擦从来没发生过。“斌良,找你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先喝口水……对了,听说你出门儿来着?”

看样子,他极可能知道了自己的行踪,那就别隐瞒了。李斌良说:“为一个案子去了趟荆北监狱。”

“什么案子还需要你这个局长亲自去监狱调查?”

“别提了。举报人说得挺玄乎,说是一起过去发生的矿难,死了很多人,被瞒报了,煤矿老板有后台,必须我亲自调查。谁知我一了解,根本不是那码事……武书记,这个人你应该也知道,叫徐峻岭,在林泉县当过煤炭局长,小官大贪。”

“啊,知道,那可是谭书记来咱们省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全国震动啊。不过,他都判刑了,这种时候,谁还举报他呢?”

“说的就是啊。后来我想,没准儿举报人搞的是调虎离山,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无法全力以赴调查吴有民死在看守所的事。”

“这个案子你确实不能掉以轻心,搞不好,被追究责任也说不定。我找你来就是说这事。王组长对你很不满意,回省里汇报后,谭书记挺生气的,给我打电话说要严肃处理你。我劝了半天,他才算消了气,还说要我好好考察考察你……你可千万小心,这个事儿,能平就平了吧,别再折腾了。再说,你是公安局长,而且是市级公安局局长,不能啥案子都像侦查员一样亲自上阵吧?你得抓大局,抓重点,不能只抓这一个案子,把别的工作都撂下了。”

“武书记,你这个批评我接受。我想过了,下一步,我要抓队伍建设和大案要案,重点是林希望被害的案子,这案子不破交代不过去。”

“这……倒是,不过,你还是悠着点儿吧,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王组长对你很不满意,省政法委最后也没个明确说法,你得有所准备。”

回局的路上,不知是环境发生了变化还是心理使然,李斌良觉得眼前的空气又变得朦胧起来。武权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先是说不再折腾看守所的案子了,可是,当自己提出下步要侦破林希望的案子时,他忽然又说省政法委对自己很不满意……自从上任后,李斌良一直想集中精力破这个案子,可每每莫名其妙地被一些事情打断,使他不得不分散精力处理那些棘手的事,这是偶然的吗?

想到这里,李斌良忽然产生了一丝恐惧。也许自己想得太多了,有点儿阴谋论的意思了,事实不可能是这样,不可能……

回到局里,已经过了下晚班时间,楼里空空荡荡的。李斌良和陈青经过文书室的时候,却发现门半开着,谢蕊还在里边忙着收拾文件。李斌良看了陈青一眼,陈青急忙凑到门口:“谢蕊,还没下班?”

“啊,有几份文件,我归拢一下!”谢蕊说着,抬起头对陈青嫣然一笑。

这个笑,一下子就把陈青粘在门框上了。李斌良知道没自己的事了,转身向办公室走去,背后传来二人的对话声。谢蕊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陈青说:“跟李局去荆北监狱看一个犯人。”

“李局去哪儿都带着你?”

“我是特警,给他当警卫呀。”

谢蕊笑着说:“那干脆把你调办公室来算了,守在他身边多好……”

听上去,陈青和谢蕊的关系好像拉近了一些,李斌良由衷为陈青感到高兴,也对谢蕊今天的热情有些惊讶。因为陈青说过,她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的,看现在这样子,好像也不尽然。

第二天见到陈青的时候,李斌良问进展如何,陈青却愁眉苦脸。

昨天晚上,见谢蕊心情好,陈青斗胆邀请她一起吃饭。

谢蕊犹豫片刻:“吃饭可以,可是,只是吃顿饭,你不能有别的想法。”

陈青喜出望外,掏出电话就要订位子。他想找个排场点儿的饭店,但谢蕊坚决不同意,陈青只得就近找了家干净点儿的小饭馆,要了个小包间。这事陈青第一次请谢蕊吃饭,而且是在这么小的空间里,关上门就是二人世界,这让他心里一阵窃喜。他拿过菜单,要点几个像样的菜,却被谢蕊制止:“我来点吧,嗯,蒜茸西兰花、娃娃菜……”

谢蕊点的都是便宜的、清淡的,陈青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你这不是寒碜我吗?一顿饭钱我还花得起。”

谢蕊正色道:“陈青,如果你把我当朋友,还用得着虚情假意吗?你那点儿工资,还是留着将来娶媳妇吧。就这几个菜,够了。”

陈青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也分辨不清谢蕊话里是什么意思,好像和自己真的挺近,是好朋友,可是,又说什么留着钱娶媳妇。我是要娶媳妇,可我想娶的是你呀……

菜很快上来了,陈青又要了两瓶啤酒。两人边吃边聊,渐渐地就放开了。谢蕊问陈青今天跟李斌良去监狱见谁了,回来这么晚。陈青费了好大劲儿才克制住说实话的冲动,他的说法和李斌良向武权汇报的一样。谢蕊说李斌良特别认真,人也正直,是难得的公安局长。陈青说那是当然,不然,自己能跟着他来碧山吗?紧接着又说,刚到的时候,他看碧山的空气质量这么差,都有点儿后悔了,可是,遇到了谢蕊,又觉得值得,空气再不好,只要有她在,自己也能待下去。听了这话,谢蕊垂下眼睛,没有回话。陈青借机说:“谢蕊,我觉得,我们之间……你给我提提意见,我有哪些缺点,你不喜欢的,我一定改,行吗?”

谢蕊沉吟片刻:“我给你提什么意见哪?你是个好人,好警察,真诚、阳光,看到你,就让我想起在警院的日子。我知道你也是警院毕业的,比我早几年,没想到你还能保持这个样子,真是太不容易了。说真的,我觉得,碧山的警察中,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这是赞扬,不是批评吧?”

“不止是赞扬,还有羡慕。”谢蕊轻轻地叹息一声,“可惜,我再也没有你这样的心态了。”

“怎么会?如果你将来能和我一起生活,我保证让你快乐,永远快乐……”陈青说着说着,有点儿忘乎所以,不由得握住了谢蕊的手。

一直垂着头的谢蕊仿佛忽然惊醒,急忙摆脱他的手:“陈青,你别说了,也不要这么想,我们是不可能的……”

这话像瓢冷水浇到陈青头上:“你有男朋友了?”

谢蕊不语。陈青还想再追问,谢蕊突然说:“我今天答应和你一起吃这顿饭,就是要告诉你,我配不上你。如果你继续纠缠下去,会后悔的……”

说着,谢蕊站起身,擦擦眼泪,扭头离开了。

“这就完了?”李斌良问。

“完了。她出门拦了一辆出租,上车就走了。李局,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斌良沉思着说:“不管是怎么回事,你都要继续下去。别忘了,这是任务。”

“李局,你别再这么说了,跟你说真的,我……我和她在一起,早忘了什么任务了,我真的……”

李斌良明白,他真的爱上她了。“这不矛盾,陈青,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样去做。”

次日一上班,一个电话打到李斌良的手机上,是北京的号码。对方自称是《明日》杂志的记者:“李局长,近日有一个上访人员死在你们碧山市看守所。据我们所知,他是因为儿子几年前在自家的承包田里被铲车碾死才上访的,现在,不但伸冤未成,父子两人还相继非正常死亡,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个情况……”

终于来了!

放下电话,李斌良的心跳了好一会儿。很快,他接到武权的电话:“有个什么《明日》杂志,给你打电话了吗?”

“打了,也给你打了?”

“我听刘秘书说,这个杂志有点儿背景?”

“好像是。听说,这个杂志的主编挺厉害,和中纪委领导关系密切。武书记,本来我寻思这件事过去了,我听你的,不再折腾了,可谁知这个《明日》杂志又找来了,怎么办?”

“一个杂志有啥大不了的,还能管咱们碧山的事?”

“他们要是真的盯上了,恐怕会很麻烦。”

“这……我再考虑考虑吧!”

李斌良心说,你考虑吧,我可得干我的了。挂断电话,他带着韩心臣和智文直奔看守所。

先带上来的是马军,一脸戒备的模样。李斌良意识到,很难从其口中获得突破。不过,他这次本来也没指望突破,只是想摸一摸对方的心理,找一找薄弱环节。“马军哪,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人家出了大价钱,你当然得豁出去,反正家里的老婆孩子有人照顾,还能活得挺好,是不是?”

马军假装听不懂:“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

李斌良只顾说自己的:“可是,世事难预料。你看,前些年那些贪官污吏多牛,还都是大得不得了的官儿,名字我就不提了,全国人民都知道。当时谁能想到,他们有一天会栽进去?你有没有想过,你身后的人不也是这样吗?万一他哪天也进去了,答应你的好处还能兑现吗?”

马军微微变了脸色,但瞬间又恢复了正常,依旧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把他带下去后,韩心臣向李斌良竖起大拇指:“李局,你行,几句话说中他心思了。”

“可是,没有攻破呀。看看下一个吧,他叫什么来着?”

“詹伟。”

詹伟被带进来,表情和马军差不多,甚至还透出一丝平静和满足。李斌良知道这个人家穷,用坐牢换来一分优厚的报酬,可能心里挺满意吧。

李斌良说:“詹伟,我来找你,主要是跟你算一笔账。”

詹伟疑惑地看着李斌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们给你的钱太少了。”

“啥钱哪?谁给我钱哪?”

“你听我说,就算按过失杀人罪轻判,估计也得十年左右。你知道十年之后物价会涨多少,人均工资会涨多少吗?去年一年,我的工资就涨了四百多块,接近总额的百分之十,今年明年还要涨,而且幅度更大。根据这种涨幅,十年后,我的工资最起码也是现在的两到三倍,不用说,物价也会跟着涨。他们给你的钱现在看虽然不少,可你仔细算算,十年后还多吗?你合算吗?”

“这……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詹伟的嘴没那么硬了,眼睛不停地眨着,显然被说动了。但是,离突破还有距离,短时间内还不能让他吐露真情。

那么,怎么才能取得突破呢?李斌良一时也想不出办法。这时,他忽然接到电话:“李局长,我是荆北监狱的耿晓兵,徐峻岭要见你……”

两个小时后,李斌良赶到荆北监狱。耿晓兵把徐峻岭提出来,同时,在李斌良面前摆上了一个微型录音笔。

徐峻岭的表情有些犹豫。“李局长,我是按照你的要求办了。不过,你听完后别走,再听我说说心里话行吗?”

李斌良当然一口答应。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很快,里边传出两个人的对话声,先是东拉西扯一番,片刻后进入正题——

“王壮,你小子真行,杀了人,蹲了不到五年,眼看就出去了。”

“不是我行,是我老板行。”

“你老板咋这么大本事?这么大的事,说摆平就摆平了。”

“这就不跟你细说了,全是钱在说话。我老板的钱厚,不管碰到谁,只要使上钱,保准好使……当然了,我老板势力也大,哪儿都得给面子。”

“唉,我要有你老板一半的本事,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呀,别看当过局长,还是不如我老板混得明白。结果怎么样?钱也没了,矿也没了,人进来了!”

“进来后我才想明白这回事。你进来快五年了,他得给你多少钱哪?”

“这你就别操心了。告诉你,先给一大炮,每年还有一中炮,逢年过节,还有一小炮。”

“看来,岳强发挺讲究啊!”

“那是,要不咋那么多人替他出力呢!”

……

稍稍了解案情的都听得出,徐峻岭和王壮说的是吴众当年被碾死的案子,也听得出是岳强发用重金雇佣王壮作案,之后花钱摆平。

徐峻岭说:“李局长,我只能做到这样了,再往深了说,就露馅了。”

“行,这就不错了。案子一旦破了,我们一定向法院反映。对了,你刚才说要我听你说说心里话?”

“对,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事,你能帮就帮,帮不了,我也把心里憋的气泄一泄,痛快痛快。”

“说吧,我要是能帮忙,一定帮。”

“我能有什么事,还是进来的事呗。李局长,我是冤枉的。”

“冤枉?你进来冤枉吗?”

“这要看咋说。我进来,说罪有应得也行,我确实一边当着煤炭局长一边开着煤矿,也发了财,赚了四亿多,说我是小官大贪,我也认,可我也是冤枉的。”

“这话怎么说?”

“我的事,得从2008年开始说起。当年为淘汰落后产能,减少煤矿数量和生产事故,推进煤炭工业转型,省政府决定推行煤矿企业兼并重组整合,重组后,大县保留三四家煤矿,小县只允许两三家煤矿存在。于是,所有煤矿主都想成为兼并主体或在兼并重组时卖个好价钱。这时,我的岭南煤矿被盯上了。盯上我煤矿的人很多,其中一个就是岳强发。他当时就放出风了,我的岭南煤矿归他了,别人不要跟他争。

“风声传到我耳朵里,毕竟我是煤炭局长,他居然想吞了我,我哪能不来气?再说,他出的价格也太低了。我的煤矿煤质优、煤层厚、储量大,六证齐全,当时已着手由炮采改机采,还有多家企业想收购,最低的也谈到六亿元,可是,他最多只出两亿五,我怎么会卖给他?所以呢,我想自己接着干。就在那年,雁西发生了一起特大溃坝事故,这事你听说过吧?”

李斌良记得这件事,当时在全省很轰动,还处分了责任领导,难道这个事和徐峻岭的煤矿有牵连?

徐峻岭继续说:“溃坝事件发生后,碧山市委、市政府要求全市所有矿山企业全面停业整顿。当时,我正在全力准备机采,在太原订购采煤设备,突然听说我的煤矿被查封了。接着又传出风声,有人将我明着当煤炭局长、暗中当煤矿老板和一些违规生产问题举报到国务院溃坝调查组,调查组交给省纪委督办。接下来我就完了,煤矿丢了不说,人也进来了。你一定听说过,那是省纪委书记谭金玉到荆原上任后,亲自督办的煤炭领域反腐第一案。可是你知不知道,我进来后,我的煤矿哪儿去了吗?”

李斌良没说话,但他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别人出六亿我都没卖的煤矿,最终以七千八百万的价格卖出了。知道卖给谁了吗?”

李斌良脱口而出:“岳强发。”

“我的煤矿正常卖,卖不出十亿也得七八个亿,他花了七千多万就到手了,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李斌良无法回答。说冤枉吧,徐峻岭的确有问题,该进监狱。说不冤枉吧,他因煤矿之争落得这样的下场……当然,要是论罪行,徐峻岭和岳强发相比,谁大谁小,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所以我不服,判了我十二年,那岳强发该判多少年?何况,这样的事不是一件两件。他相中谁的煤矿,谁的煤矿就得给他,他比旧社会的恶霸土匪还狠呀!”

“可是,”李斌良沉思着说,“他也是通过合法手续买的……”

“说的就是啊。既然没收我的煤矿往外卖,为什么不公开竞价?为什么偏偏卖给岳强发?为什么卖得这么低?你知道后来岳强发把我的煤矿转卖给华安集团卖了多少钱吗?十八个亿!你说,这一进一出,岳强发赚了多少钱,国家赔了多少钱?你说,和他们相比,我冤不冤?李局长,这事你能管得了吗?你能帮上我吗?”

李斌良只有沉默。

“我知道,你帮不了我。我也没这个奢望。我的煤矿就是在谭金玉的亲自安排下卖给岳强发的。有他在上边,哪个敢站出来反对?”

所谓的荆原省反腐第一案,原来如此……

(未完待续)

分类:特别推荐 作者:朱维坚 期刊:《啄木鸟》2016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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