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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小说〗我的福城(中篇小说)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09-26 22:08:15

福城是关东第一城,始建于明朝,原来叫土塔城,因为这里有一座土塔。土塔的东面是一座山,叫三泉山,山上有三眼泉水,一旦遇到雨季,三条涓涓细流转眼间就会变成滔滔山洪滚滚而下。当年有个僧人住在山上的鸿远寺,寺庙很小,这个僧人既是住持又是护院。后来陆续又有几个僧人来投奔,这鸿远寺便开始有了香火。这里距辽河很近,又可以取捷径奔驿道,朝廷在山下设立了驿站,山下的小镇也就逐渐兴旺起来。

土塔城真正兴旺的时候是清末,一大批闯关东的人没有走海路进旅顺,而是过了山海关就在辽河岸边住下了。这里曾经是朝廷的猎场,居住的人不多,村落和村落之间距离很远。土塔城的居民相对较多,又有许多商铺、大车店、客栈、酒馆,渐渐发展成这一带的中心。

到了民国,这里已经是关东名城了。起初叫塔城,民国政府改为福城。谁料到,若干年后,人们才意识到这个福城是真正的福城。福城的南郊有金矿、暖玉矿(玛瑙),西郊还有一个很大的露天煤矿。这些资源被民国政府发现了,福城成为辽河流域的工商业重镇。福城的民营企业从此诞生,不久,这座城市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富豪。

《福城县志》记载,福城三富郑、郭、许,其中的首富叫郑天寰,他拥有福城的两大工厂和一条商贸街。这两大工厂是天寰亚麻棉织厂、天寰烧锅坊。天寰亚麻棉织厂的产品不愁销路,几乎都拉到了北平;天寰烧锅坊出的酒,是黍米和地瓜酿造的,绵软味甘,不上头,名号就叫天寰大曲。据说大帅张作霖除了抽大烟,便以饮天寰大曲为乐。郑天寰的商业街现在叫一线天步行街,当年这条街上有三十多家商铺、一个戏园子、一个澡堂子,街后边还有一趟房子叫春乐大炕。街上最有名的酒楼叫天寰酒楼,也叫八个幌大酒楼。过去的酒馆是有说道的,一个幌是小吃,两个幌有荤菜,四个幌里头有包厢,六个幌可以办宴席,八个幌就不是平民百姓能光顾的了,只招待达官贵人。这天寰酒楼也是郑天寰开的,主厨叫刘磕巴,曾经给奉天省省长汤玉麟做过厨子。当年有句俗话:到福城不进八个幌,如同武松没进景阳冈。

福城另一个姓郭的富豪叫郭占梧,他在福城开过金银首饰店还有一个亨德利钟表店。虽然他有钱,但在福城却只有一个二层小楼、两个铺面。后来郑天寰也开了金店,不到十年的时间就把郭占梧给挤走了。

还有一个富豪叫许二斗。原来他在乡下是个大地主,家里有地一千多垧,后来搬到福城,在福城的西郊开了一个榨油坊。这油坊榨出的油都用黑坛子装,坛子上有烫金的五个大字:二斗笨榨油。许二斗在福城出了名,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二斗笨榨油,还因为他是郑天寰的朋友。两家来往密切,生意上互相照应。许二斗娶了三房太太,却给他生了一群丫头,在他快五十的时候才有了唯一的儿子。他儿子读完国高就进了京城,再后来许二斗就把他的儿子送到东洋去念书。儿子回国以后在民国政府做了一任文官,许二斗就把在福城的地和油坊都卖了,全家迁往北平。最后,福城的天下其实就是郑天寰的天下了。

郑天寰娶了两房太太,两个太太各自为他生有一子,大太太生的儿子在九岁的时候夭折。郑天寰给他唯一的儿子起了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叫郑乾坤。郑乾坤小时候异常聪明,十岁的时候就能写一手漂亮的小楷,还可以闭着眼睛打算盘。郑天寰非常欣慰,因为这么聪明的儿子继承他的家业肯定没问题。不料,民国政府没有能力管理泱泱中国。福城解放后,对资本家进行社会主义改造,郑乾坤从此变成了福城的普通人。

郑家偌大的产业当然已经不复存在,但还是给郑乾坤留了一个小院,二层小楼,六居室,院后有枣树,院前有葡萄架。只可惜这套小院也没住多久,郑家就被迫落户农村。养尊处优的少爷干起了农活,好在他会算账,不久做了大队的会计,后来又被抽调到了公社做了民政助理,一家人的户口也由农村转到了县城。

郑乾坤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当了知青。老二郑孝梧和老三郑孝文历尽波折,终于获准参军,老大郑孝迁、老四郑孝章和老五郑孝梅在恢复高考当年参加了全国的高考。郑孝迁和郑孝梅分别被省里的医科大学和师范大学录取,郑孝章的运气不好,连考两年都没有考上。

这一年落实政策,郑家举家搬回了福城,房子还是他们原来的房子,只是人口渐渐少了。回城的第二年,郑乾坤的老伴不幸病故,家里便只剩下他和郑孝章。郑孝章没有闲多久,进入福城食品厂当了技工。

郑乾坤在政协挂职副主席,日子过得悠闲。他的几个儿女都算有出息,大儿子郑孝迁去德国留学,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在德国结婚,夫人叫汉娜,是一个农场主的女儿。郑孝迁在当地开了家诊所,生意还算不错。二儿子和三儿子当兵五年,一个被提了营长,一个被提了连指导员。二儿媳妇叫潘晓娟,是医院的护士长。三儿媳妇叫姚倩倩,是中学老师,家境都不错。闺女郑孝梅师大毕业,留校做了一名教师。郑孝章的条件没有兄妹们优越,可单位的效益还过得去,不久和同单位的女工梁秀琴结了婚。梁秀琴好学,也肯吃苦,业余读电大,后来评上了工程师。

儿女们都有了着落,郑乾坤放宽了心,一心一意享受晚年的生活。这天早上出门散步,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郑少爷”。这久违的称呼既让他吃惊,也让他感慨万千。郑乾坤停住脚步,看到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老者,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是谁。

老人说:“我叫苏永禄,郑少爷可能不记得我,但一定记得我父亲。我父亲在你们郑家做了三十多年的账房先生,叫苏万贯。”

郑乾坤一拍大腿:“我的天啊!你是苏先生的公子,苏先生和我父亲是至交,听说你们老家在锦县,怎么现在又回到福城了?”

苏永禄说:“当年郑老爷帮我们在福城安家,还给我们苏家买了四间房子。福城解放的时候,我父亲也回老家锦县了,但是在福城的四间房子却没有被没收,所以几年以后,我们就又回福城了。我父亲四处打听郑家人的下落,后来才知道都下放到农村改造去了。少爷,老爷的身体可好?”

郑乾坤叹息一声:“解放后的第二年我父亲就病故了。你父亲他老人家可好?”

“去年我父亲也病故了,终年九十岁,也算是高寿了。”

两个人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凳上聊了起来。郑乾坤得知,苏永禄有一儿一女,儿子两口子开了个豆腐坊,女儿和自己的老闺女孝梅是校友,后来嫁到了外地。苏永禄去年退休,之前干的是他父亲的行当,在福城五金公司当财务科长。两人相约,今后有空多聚聚,喝喝茶,聊聊以前的事……

这天回到家里,想起那声少爷的呼唤,郑乾坤忽然有了一种失落感。他想,这福城原本是我们郑家支撑起来的……

今天的福城和过去的福城虽然不一样了,但痕迹还在。如今福城的标志性建筑就是当年郑天寰亚麻棉纺厂的厂房。这是一座法式三层小楼,历经多次修复,仍然还保持原貌。郑天寰的八个幌酒楼也在,清代的建筑风格,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过,现在的八个幌酒楼已经变成了大众餐厅,这里的主厨是烹饪学校毕业的,关东大菜满汉全席根本都没见过。一线天步行街的几处老房子也还在,都成了商店。有浙江商人开的鞋店,有苏杭人开的丝绸店,还有卖自行车和摩托车的车行。从前的步行街也叫天寰一条街,街的尽头有郑天寰的雕像。如今这雕像早就不在了,换成了一匹驮着苞米麦穗茄子辣椒的石头马。

郑乾坤平时不愿意去步行街,他怕见到过去郑氏家族的建筑,尤其是那座一匹马驮着庄稼的塑像,每次看到,他心里都会凉半截。

这天晚上,郑乾坤马马虎虎吃完了晚饭,就开始翻他的电话本,逐个给他的儿女们打电话:“这个月的16号是我的生日,你们都得回来,我有大事跟你们说。”

四儿子郑孝章就在身边,郑乾坤是口头通知的。郑孝章对老爹说:“二哥和三哥都快要转业了,回来一趟不是难事,可大哥已经移民到国外了,回来一趟的路费不说,他的诊所也没人照看呀。”

“孝迁在德国很辛苦这我知道。他这一走就十年,我一直很惦记他,让他回来跟我说说他在德国的情况,也好让我放心。来回的机票钱我给他出。”

时值盛夏,高校也都放暑假了,最先赶回来的是女儿孝梅。她见老爷子有些闷闷不乐,就问他:“爸,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说说行吗?”

郑乾坤说:“没什么太大的事。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福城是怎么来的,当年我们老郑家在福城都干了些啥。”

“这你早就跟我们说过,当年咱们郑家在福城是大资本家。”

郑乾坤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把保姆陈嫂叫进来,吩咐她把这几天的菜买足了,鸡鸭鱼肉挑好的。另外,到市里的饭庄请个厨师来。

郑孝梧和郑孝文是同一趟车回来的。他们参军以后很少回来,感觉很对不住老人家,好在郑孝梧和郑孝文都有了孩子。孝梧的是儿子,孝文的是女儿。孝章也生了个儿子。在这个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儿的时代能抱上两个孙子,也预示着人财两旺,这让郑乾坤感到非常满足。两个孩子长得都很帅,让老爷子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郑乾坤是个很帅的小少爷,到了孙子这辈,又出了一茬很帅的小少爷。

两个儿子知道父亲不喝酒也不抽烟,就给父亲带回了许多特产。郑乾坤说:“你们回来了,我又能见到我的孙子孙女了,这比买什么东西都让我舒坦。听说你们要转业了?”

郑孝梧说:“现在部队大裁军,我们这些团职干部有许多都转业了……我是年底,孝文是明年年初。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地方该如何安排我们这些转业干部。这次回来,除了给您老人家祝寿,还有一个大事,就是联系一些过去的朋友,我有几个朋友在市委市政府,看能不能托他们想想办法,把我安排到那里去。”

郑孝文说:“我这些年在副团职这个位置上一直是带兵的,习惯腰里别着枪了,转业到地方后我就想去公安局。”

“放心吧,不用你们托人,在你们转业之前我都给你们安排妥了。”接着,郑乾坤问女儿,“孝梅,你今年也二十八了,终身大事考虑了没有?”

郑孝章说:“咱老妹夫那可是一表人才,他们关系已经确定了,证都扯了,就是还没操办。”

郑孝梧问:“老妹夫是干啥的?”

孝梅说:“在省财政厅当个科长。我公公是省政府的副秘书长,明年退休,退休前肯定会推他儿子一把,争取让他再进一步。”

郑乾坤生日的前一天晚上,郑孝迁赶回来了。

郑乾坤问:“你的诊所开得还算顺利吗?”

郑孝迁说:“我的诊所叫济世诊楼,虽然是面向华人开的,可许多日本人、韩国人也来看病,生意还过得去。”

郑孝章开玩笑说:“大哥现在的身价可不低,自己是资本家,岳父岳母是大地主,现在咱们郑家人谁也比不过你。”

郑孝梧说:“他那点儿算什么,咱们老郑家当年的家业是半个福城。”

郑乾坤点点头:“孝梧说得对,我就等着你们兄妹能说出这句话来……明天我过生日的时候,还有一个重要客人,是谁,来了我再给你们介绍。”

郑乾坤生日这天,郑孝章给父亲订了一个生日蛋糕。这个蛋糕不是寿桃的样子,而是五瓣梅,每个花瓣代表一个孩子。郑乾坤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

这时苏永禄来了。郑乾坤拉着他的手说:“今天我的孩子们都回来了,他们也都想见见苏大伯,快坐下。”

苏永禄说:“郑少爷,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说着,他打开随身带的大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红木算盘、一个线装的旧账本,还有四个桦木烫字的板条。

郑乾坤说:“孩子们,现在让苏大伯告诉你们这都是什么东西,你们就知道苏大伯是咱们家什么样的贵客了。”

苏永禄拿起算盘,“这个算盘不是一般的算盘,是香檀木做的,且不说价值如何,我只说这个算盘我父亲整整用了三十六年。这三十六年,算盘珠子拨出的都是郑家的大小明细账。”他又拿起账本,“这个账本也是郑家的,这本账也叫郑家出入账,一共四十九本,现在只剩下这一本。”接着,他拿起桦木板条,“这个板条是当年福城天寰八个幌酒楼的菜牌,现在叫菜谱,上面写的是当年酒楼里的名菜:砂锅煨鹿筋、桂花鱼条、八宝兔丁、玉笋蕨菜……都是满汉全席中的精品。其实,我今天把这些东西拿到这儿来不叫送礼,叫物归原主,这些东西原是郑天寰郑老爷让我父亲保留下来的。”

郑乾坤说:“你苏大伯的父亲,也就是你们的苏爷爷,当年也是咱们家族的成员,给咱们郑家做了三十六年的账房先生,也就是咱们郑家的管家。咱们家当年治理得井井有条,也有你们苏爷爷的一份功劳。”

苏永禄急忙摆手:“如果没有郑老爷的关照,我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郑老爷给我们盖房子,逢红白喜事他都出份子。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跟我说,这辈子也不要忘了郑家的大恩大德……”

“这些就不提了,咱们是一家人嘛。永禄大哥,我今天把我的儿女们都叫了回来,也把永禄大哥你请来,不光是为了过生日。我想跟你们说一件大事。老福城人都知道,我们福城过去叫三姓城,后来三姓也只有郑姓了。当年福城的亚麻棉纺厂是我们的,天寰步行街是我们的,天寰烧锅坊是我们的,还有八个幌天寰酒楼也是我们的,我们在乡下还有一千多亩土地。现在改革开放了,政策允许了,我要把福城曾经属于我们郑家的东西再拿回来……”

儿女们都愣住了。郑孝迁说:“爸,过去咱们家的产业早就归公了。”

郑孝章沉思着说:“不过,现在福城的国企效益普遍不好,有些国企被私人承包了,有的甚至出售了。从去年开始,我们福城每年都有一大批工人下岗。”

颇有经商头脑的郑孝迁点点头:“这倒是个机遇。老二,你说呢?”

郑孝梧说:“这些年我在部队,那地方比较单纯,没想那么多……”

郑孝文说:“其实部队也很复杂,和我同岁的几个战友,有的晋升团职干部,有的还是连级干部,我倒希望能够早点儿转业,回来做点儿事情。”

苏永禄插话说:“郑少爷,你的用意我懂了,我和我父亲一样,一切都听你的,你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郑乾坤点点头:“还是永禄兄弟明白我啊……”

郑孝梅咯咯笑了:“老爸,这都九十年代了,您怎么还惦记资本家反攻倒算呢?”

郑孝迁严肃地说:“老妹子,咱爸说的可不是玩笑话。在国外,个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当年我们的财产被没收了,那是时势使然,没有办法的事。现在我们不是想反攻倒算,而是要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奋斗,再建家园,再创辉煌。”

郑孝梧说:“大哥这个解释我赞成。可是,白手起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现在这情况,一没权,二没钱……”

“是啊,”郑孝章附和,“没钱的话,什么都办不成。就说我们那个食品厂,最近被人买断了。食品厂的固定资产少说也有三千万,那个出资人只花了六百万就搞定了,为什么?主管单位肯定是吃了好处。”

苏永禄说:“听说还有人要买断天寰步行街,估计情况和食品厂差不多。”

郑乾坤摆摆手:“只要你们尽快回到福城,钱咱们不愁!”

第二天,苏永禄让他的一个亲戚开着面包车,拉着郑家所有的人环城转了一圈。

第一站是纺织厂。郑乾坤指着这座法式三层小楼说:“这是由法国的一个建筑专家设计的,光设计费就花了三百大洋,地基全都是东洋的水泥浇筑的,墙是宋家坡砖瓦厂烧制的青砖砌成的。当年日本人炮轰福城,政府的楼都被轰塌了,就咱们这栋小楼纹丝不动。黑山阻击战的时候,这里是解放军储备武器弹药和粮食的仓库。解放后公私合营,成了福城第一棉麻纺织厂。永禄,这个厂子是多少钱被卖掉的?”

苏永禄说:“听说是八百七十万。但现在还没有签合同,据说纺织局要求对方安置全体工人,保证一个不能下岗。但对方只同意接收四十岁以下的,超过四十岁的一概买断工龄下岗。其实,这个价钱对方已经占了大便宜,还不知足。纺织厂的固定资产至少一千五百万,相当于半价出售的。”

郑孝梅说:“按照政策,固定资产应该由三方评估,经政府批准才能转让,纺织局无权擅自决定。这将来可能是个大麻烦。”

第二站是步行街。街上的老建筑已经屈指可数,大多是近几年建的二层或三层楼。街道变宽了,街道两边的牌匾五花八门。带着儿女们走进这条街,郑乾坤无限感慨,商家没有章法,没有秩序,还是一条正经的商业街吗?而且,偌大的一条街竟然连茶馆和戏园子都没有。他问苏永禄:“这条街有多少商家?”

苏永禄说:“我上个月就做过统计,这条街上有一百零四家商铺,其中衣帽鞋占据了三分之一,食品占据了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一。这条街每年向政府纳税约一千五百万,副市长说,这是福城的半个家当……”

最后一站是福城西郊的烧锅坊,现在叫凌河酒厂,改制以前叫福城酒厂。离得老远就看见酒厂的广告牌,上面八个大字:百年老酒,曲香九州。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百年凌河,始于光绪二十一年。

“完全是杜撰!”郑乾坤说,“咱们家的酒原来叫天寰大曲,是你们爷爷的名字。当年烧锅坊的老窖头姓赵,叫赵子甲,外号赵大舌头。他烧酒有绝招,一窖酒里一定要放两袋地瓜干,才能酿出带甜味的酒来。”

苏永禄说:“将来把酒厂收回来,还叫天寰大曲,或者叫赵大舌头烧酒,准出大名。”

郑乾坤对孩子们说:“今天咱们来的地方,曾经都是咱们郑家的,你们心里要有个数。”

儿女们在老爷子家里待了三天,陆续都走了。但郑家并不显得寂寞和冷清,因为郑家又多出了一个人,那就是郑家老管家的儿子苏永禄。

晚上,郑乾坤和苏永禄喝茶闲聊。喝完茶,苏永禄走了,老四郑孝章进了郑乾坤的房间。郑乾坤说:“都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明天还得上班。”

郑孝章说道:“这几天我有点儿兴奋,晚上总是睡不着。”

郑乾坤笑了:“还是我老儿子和我一个心思。”

郑孝章也笑了:“爸,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想问问您老人家。这几天我一直在算一笔账,如果要把两家工厂和一条街买断,没有几千万是办不到的。我们哪儿来这么多钱?”

郑乾坤让儿子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你爹我有钱。我告诉你,但你暂时不要对你几个哥哥讲。你爷爷临终前给我留下了一笔遗产,是十只金蟾蜍,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不止是黄金的价值,而且本身就是文物,如果拿到市面上,可以卖到四千万。即便抵押给银行,也有一千万。我知道,即使这些钱也不能把我们郑家在福城的财产都买回来,但咱们可以一个一个来。用这些金蟾蜍做抵押,先贷款一千万,给你们兄妹几个运作。你永禄大伯调查过了,现在酒厂和棉纺厂的效益都不好,咱们可以趁机把两个厂子先盘过来。经营好了,下一步就是八个幌大酒楼,等我们财大气粗了,再拿回步行街。据你苏大伯调查,这条街的房产产权比较复杂,所以放在最后一步考虑。”

郑孝章说:“我们食品厂也支撑不下去了,虽然卖给私人了,可新老板以前是开矿的,手下也没有食品行业的专业人才,估计不一定能经营好。我干脆买断工龄,用买断工龄的钱买辆车,给咱家撑撑门面。”

郑乾坤连连点头:“好,你的想法不错。当年你爷爷也坐过洋轿车,那是福城唯一的一辆法国标致,据说是1911年生产的,当时全中国也不足十辆。你要买车,就买辆好的,我明天就把存折给你……”

入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二儿子郑孝梧和三儿子郑孝文都转业了。郑孝梧被安排到市经委当副主任,三儿子郑孝文被安排到市公安局当副局长。因为他们刚转业,暂时没有安排住房,就都住在了郑乾坤的小楼里。

郑孝章办了离职手续,整天开车。每天除了拉父亲和苏大伯,就是接送他的二哥和三哥。郑孝章下岗后一下子就开上了奔驰车,自然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他就到处讲,是他大哥给他买的。他还炫耀说,他大哥在德国开了一家医院,每年的营业额达五百万欧元。只有他父亲知道他是在吹牛,为的就是给郑家造势。

这天周末,一家人又团聚了,郑孝梅也从省城赶了回来。不大一会儿,苏永禄也到了。今天是由三儿媳妇和四儿媳妇主厨,做的都是家常便饭,但苏永禄却带来了一样好吃的东西,是本省出名的沟帮子烧鸡。

郑孝章从房间里拿出两瓶凌河大曲放到桌子上:“这应该是咱们家的酒,已经在地窖中存了十年,街上的售价是每瓶一百二十多元钱。”

苏永禄说:“现在的凌河大曲已经没法和天寰大曲相比了。我家还有十瓶天寰大曲,已经藏了快四十年了,是我父亲当年留给我的。他不让我喝,让我留作纪念。过几天我把这酒都给你们拿来,你们尝尝,那才是真正的头曲酒。听说酿酒大师赵大舌头的儿子还活着,就在咱们福城东面的赵家屯,等啥时候咱们郑家的酒厂重打锣鼓另开张,还让赵家人做咱们的酿酒大师。”

大伙落座,郑孝章把酒起开,每个人倒了一杯。郑乾坤说:“你们哥儿几个天天都在我身边也吃不到一块儿,不是你回来得早,就是他回来得晚,总算是到了星期天,大家才能吃一顿团圆饭。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大哥孝迁来信了,他说诊楼的生意渐渐好转。想不到你们大哥真的能在国外站住脚,他是医学博士,看来是不能回国了。不过,他在外面闯荡也好,起码也是咱们家里的一根支柱,他在信中说,家里如果需要用钱,他一定尽力。”

郑孝梧说:“告诉大哥,暂时不用往家里汇钱,有些事情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郑乾坤看着二儿子:“老大不在,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郑家的事业必须由你来掌舵。”

郑孝梧说:“这几天我还真的了解了一些情况。前几年,凌河酒厂一直亏损,换了几任厂长都没有起色。今年年初又有一个新厂长上任,是我们经委的调研员马学礼,他比较年轻,才三十三岁,是省轻工学院的硕士研究生,对酿酒行业并不陌生。现在凌河酒厂的经营状况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还清了不少债务,企业职工的工资也能正常发放了。”

郑孝文说:“看来酒厂一时半会儿还拿不下来,那棉纺厂怎么样?”

“最近有个韩国老板对这个厂子很感兴趣,据说这个韩国老板有销路,产品可以全部销往韩国。”

“有没有什么办法挤走这个韩国人呢?”

郑孝梧想了想:“我倒有一个主意。在棉纺厂没有和韩国人合作之前,让我大哥先介入。我大哥在国外,咱福城很多人都知道,他介入不会让人产生怀疑。当然,首先我们要打通现任棉纺厂厂长这个环节。”

郑孝梧刚到市经委不久,棉麻纺织厂的厂长袁刚他也只见过一次。这个袁刚并没有太高的学历,只读过电大专科,学的又是中文,对纺织厂的业务不太熟悉。但他的舅舅是市政府秘书长蒋百勋,把他安排到这里必有用意。郑孝梧稍一分析就明白了。纺织厂虽大,产品却没有多少销路,但这个厂子将来会有外商投资,这样他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这天,郑孝梧开着一辆不易引人注意的老款桑塔纳来到了棉麻纺织厂。袁刚见市经委副主任光临,急忙出来迎接:“郑主任一上任就到我们厂里来指导工作,可见您对我们厂子的重视。”

郑孝梧说:“棉纺厂是咱们福成仅存的几家国企之一,应该成为咱们市的经济支柱。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袁刚叹了口气:“全省的纺织行业都不太景气,将来会不会扭转这个局面也很难预料。原有的固定客户在逐渐萎缩,新市场又难以开拓……”

“最近我看了一些资料,我觉得,如今这样被动的局面,不能光靠发展国内市场,应该在国外寻找合作方,那里的市场更加广阔。”

“郑主任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最近一个韩国投资人朴正阳要到我们厂来考察,如果合作成功,也许我们会起死回生。”

郑孝梧摇摇头:“韩国的市场已经饱和,要想打开国外的销路,恐怕眼界要再开阔一些……在这方面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那好啊,不知郑主任有什么好主意?”

“我父亲原来是咱们福城的政协副主席,这你舅舅应该知道。我父亲这辈子做了许多好事,当年辽沈战役的时候,他支援解放军,曾经为部队无偿提供几千套棉衣。解放后,他也一直大力支持国家建设。我们几个孩子都受他的影响。我大哥是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到德国留学,拿到博士学位后就留在了德国。他现在既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又是一家医院的院长,我大嫂家拥有一座很大的农场。我大哥在当地算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多次表示愿意为我们福城的企业与德国的贸易牵线搭桥。我先和我大哥联系,如果有了眉目,你可以到德国和他谈。”

袁刚一听,更加激动:“郑主任给我指出的可是一条金光大道,那就仰仗郑主任了……”

当天晚上,袁刚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舅舅蒋百勋。蒋百勋说:“郑孝梧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他爷爷曾经是咱们福城的大资本家,他爸爸曾经是咱福城的政协副主席,他的几个兄妹也都有些来头。尤其是他大哥,在国外的实力不容小觑。郑家和咱们联手当然是好事,不过前提是我们能控制住他们。”

袁刚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先拖着他,把他的后路先给堵死,让他迫不得已找上我,然后就好办了。”

郑孝梧回到家里。郑乾坤和苏永禄正在喝茶,郑乾坤问道:“今天去棉纺厂有无进展?”

“已经有了眉目,厂长袁刚好像没有多少心机。”

苏永禄说:“但他的后台蒋秘书长可是老奸巨猾。这个蒋百勋非常会玩权术,几任市长走马灯似的调来调去,唯独他这个秘书长始终没换。要不是他年岁大,早就当上市长了。现在主抓工业的栾副市长,和他的关系很不一般。”

郑乾坤说:“袁厂长的后台是市政府秘书长和副市长,恐怕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后台是省财政厅的副厅长。”

正在吃饭的时候,老三郑孝文回来了。郑乾坤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又有案子了?”

郑孝文说:“郊县出了一起村民打派出所长的案子,有点儿棘手……这个村民是县长的小舅子,县公安局不敢处理,就交到我们手上了。”

郑孝梧感慨:“地方的人际关系网太可怕了……”

郑乾坤说:“今天有你苏大伯在这儿给咱们当高参,咱们就研究研究拿下棉纺厂的策略。”

郑孝梧简明介绍了白天的情况,苏永禄说:“有市委秘书长坐镇,我估计袁厂长不会轻易开绿灯,肯定要拖咱们。”

郑乾坤说:“咱们省的十几家棉纺厂都面临倒闭,韩国商人之所以看好福城,是因为福城交通便利、劳动力廉价。如果袁刚狮子大开口,韩国人肯定会激流勇退。他愿意拖,就让他拖着,反正也拖不过咱们。两年以后秘书长就该退休了,到那时候,袁刚还能不能当这个纺织厂的厂长也两说着。”

这时,郑孝章回来了。他告诉老爷子,这几天他经常在八个幌大酒楼请朋友吃饭,酒楼的几个当家菜都吃过了,那里的厨子水平一般,只是个二级厨师,一个高级厨师的月薪至少两万,八个幌请不起。以前八个幌的所有权归饮食服务公司,现在八个幌的主人是个外地人,老家在京郊,过去也是开饭店的。他在福城的投资大部分是贷款,把他挤兑走不成问题。

苏永禄说:“你小看他了。这个饭店就在我们五金公司斜对过,公司来客人大多到他那里去吃饭。他的饭店开得确实不怎么样,但他有一帮打手,领头的外号站前三爷,没人惹得起。这些情况孝文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郑孝文说,“站前三爷姓黄,叫黄大举,最早给一个矿长当过保镖,后来这个矿黄了,他就聚集了一伙人,专门为人讨债,这人挺黑,讨回的债他要扣百分之三十。公安局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他犯罪的确切证据,所以一直没收拾他。”

郑乾坤说:“先把八个幌的事放一放,在咱们的家产当中,这个饭店不是大头。”

眼见得一场清雪款款飘下来,还有十几天就过春节了。郑家好像还和原来一样,苏永禄也好像成了郑家的人,几乎整天都待在郑家。两个老伙计从上一辈起,就是主人和账房的关系,现在,他们竭力要找回过去的主仆关系。

苏家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了另一座城市,亲家在当地政府的一个要害部门做科长。苏永禄的儿子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在西郊开了个豆腐坊,挣的钱不多,却也温饱有余。自从开了豆腐坊,他很少在家住了,就给父亲雇了一个保姆。母亲去世早,儿子计划在老人家晚年的时候给他找个伴儿,但苏永禄对晚年的生活有自己的打算,自从遇到了郑乾坤,他的无限乐趣也就找到了。每天苏永禄到郑乾坤这里,总要拎上点儿东西,有时候是一只烧鸡,有时候是一条鲶鱼,他知道郑乾坤喜欢吃鲶鱼炖茄子。陈嫂的鲶鱼炖茄子做得差点儿火候,有时候苏永禄就亲自下厨。吃饭的时候,一家人扯一会儿闲话,最后话题总要回到他们的伟大事业上。

孝梧说:“看来袁刚和秘书长有点儿撑不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韩国商人到现在也没来和他们洽谈。”

孝文说:“韩国人不会轻易满足他们的胃口,在和他耗时间比耐力。”

“昨天我到市政府办事,刚好遇见蒋秘书长,非让我到他办公室坐坐。他跟我说,希望我能帮袁刚牵线,把德国的客户请到福城来。我就对他说,我大哥最近也是特别忙,一时半会儿可能顾不上这事。蒋秘书长说让我带着袁刚去德国考察一下,厂子出费用。我就说,这些日子经委也忙,到年底了,市长要听我们的汇报,暂时去不了。即使去,也不用袁刚出费用,以我大哥的实力,就是买下半个福城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郑乾坤露出喜色,看来这个蒋秘书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郑孝文问:“下一步该怎么演?”

郑孝梧道:“用填鸭子的办法,先让他尝一点儿味道……”

苏永禄接过话:“喂到半饱的时候,就给他停食,饿着他。”

这天,郑孝梧刚进办公室,市长办公室秘书就敲门进来,说田副市长请他去汇报工作。

田副市长和郑孝梧差不了几岁,也是福城人。别看他年轻,在市政府却很有威望。走进田副市长办公室的时候,郑孝梧多少有些忐忑。田副市长很客气,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一上来都是夸奖的话:“自从你到任以后,对全市的国企和私企作了认真仔细的调研,提出的建议都很有价值,这说明郑主任很有眼光。”

郑孝梧谦虚地说:“您过奖了,我在部队待了十九年,对经济真的是个外行。”

“一行通百行通,只要愿意学习,人就会进步。你知道我大学学的是什么吗?我学的是中文,我的硕士学位是西方比较文学。”

“市长说得好。我在部队系统学习过现代战争的理论,这几天我就在思考,如何发挥我们的优势,才能让我们的经济工作得到更大的发展。这不仅仅是一个策略问题,而是一个战略问题。”

“今天请你来,就是要谈谈这个问题,福城的几个重要国企如何摆脱困境,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郑孝梧思索片刻:“我们福城比较重要的国企有六家,个别的目前还盈利,大多效益不好,甚至濒临倒闭。保住那些进退两难的企业应该是当务之急,它们的生死存亡直接关系到一千七百多名工人的命运。要摆脱危机,我认为有三种策略可以考虑。第一是拓展市场,我们的商品一直到不了江南,并不是因为不如别人,而是江南地区对我们的商品还不认可。第二是国企转型,让我市有钱的企业家加盟,给他们优惠政策。第三是引进外资,现在各地引进外资的内容大体相仿,没有新意,而且合资者大部分来自韩国或日本。欧洲的投资者很少,因为他们面向的是重工业,而我们出现危机的企业都是轻纺工业,是不是可以转产,以吸引欧洲的投资商?”

田副市长眼睛一亮:“我对你的最后一个方案很感兴趣。这几天市政府要专门研究这六家国企的问题,你把你的方案详细汇报一下。”

回到办公室,郑孝梧就给妹妹打电话:“孝梅,这几天爸想你了,周末你回来一趟,最好把妹夫也领回来。”

刚放下电话,蒋秘书长来了,对郑孝梧说:“我看见你刚才去了田市长的办公室,你有什么困难没有?如果有困难的话,直接跟我说就行了,田市长很忙。”

郑孝梧说:“不是我找他,是他要我汇报工作。田市长对我们经委的工作很重视,周一下午还要我在市政府的工作会议上专门汇报一下。”

蒋秘书长话锋一转:“我们市的几个国企是当前市政府最挠头的事。田市长昨天还跟我说,让我催促袁刚尽快找到合资方。”

郑孝梧问:“老袁可能和韩方的投资商谈过了,也不知谈得如何。”

蒋百勋故作惊讶:“怎么,他自己去找投资方谈了?这家伙也真不知深浅,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请你一块儿谈?”

郑孝梧笑了:“韩国人狡猾,不见兔子不撒鹰。他相中的并不是我们的厂房和设备,这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他们看重的是劳动力的廉价和政府的优惠政策。韩国本身就是轻纺大国,在中国找棉麻公司合作毫无必要。如果韩国人介入这个企业,肯定要转产,他看好的是福城的工艺品和玛瑙制品。但是,棉麻制品是我市的支柱产品,市政府不可能同意转产。”

蒋秘书长说:“那就得郑主任出山了,让你哥哥作为我们的合作方,这应该是最佳选择。”

“我大哥春节回来,顺便商量一下合作的事,看他有没有能力帮咱们的忙。”

晚上,郑乾坤带着一家人去了苏永禄家。苏家在市北新村,这里住的大多是福城的底层人。苏永禄住在四楼,屋子的面积只有七十多平方米。两室一厅,摆上两上桌子,就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了。苏永禄请了个大厨,向郑乾坤介绍说:“这个厨师可不一般,在咱们市,应该是数得着的第一把大勺。他叫胡万奇,他的父亲胡百年你大概还没有忘记吧?”

郑乾坤瞪大了眼睛:“百年大厨我怎么会忘?他曾经在我们八个幌天寰酒楼掌过勺。”

“现在胡大厨是锦县一个大饭店里的特级厨师,我儿子专门把他请回来的。”

这时,苏永禄的儿子苏庆文递过一个菜单,请郑乾坤点菜。郑乾坤扫了一眼,一下就认出了过去八个幌大酒楼的招牌菜,于是说:“四喜丸子、脆焦鲫鱼、软炸鸡腿、黑芝麻锅包肉。”然后他又把菜单递给苏永禄,“余下的你点。”

苏永禄说:“让小少爷们点吧,材料我都买足了。”

胡大厨不愧为烹饪高手,没多久,两桌菜就做好了。苏永禄又拿出一瓶天寰大曲:“这是我父亲藏了几十年的酒,从来不舍得喝,说是留个念想,今天我就破例一回。”

这顿饭吃得很热闹。郑乾坤吃到第一口四喜丸子的时候,眼泪忍不住下来了。他对苏永禄说:“把胡大厨多留一天,上我那儿再做一顿。明天是周末,我闺女和姑爷回来,让他们也尝尝当年八个幌的手艺。”

苏永禄举起酒杯对众人说:“这酒我们不能一饮而尽,要慢慢品咂。这是当年赵大舌头的绝技,只有咱郑家的酒厂才能酿得出这样醇香的大曲。”

大家齐声附和:“好酒!”

郑孝章说:“看来现在的凌河大曲和咱们家的天寰大曲是没法比的,但凌河酒厂是咱们福城的龙头企业,很难撼动。”

郑乾坤说:“我和你们苏大伯已经想好了。现在的凌河酒厂在福城的西门,我们要在东门新开办一个酒厂,建筑风格还是原来咱们郑家烧锅的老模样。前任的人大主任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当年参加辽沈战役的老兵,他虽然退了,但他的儿子现在是福城东门福镇的镇长。我们占的地方就是一个芦苇塘,把芦苇拔掉,顺势挖三米到四米,就可以建成能容纳两百只大缸的酒窖。你苏大伯替我算了一笔账,这个酒厂只要投入八百万就可以正式投产。烧酒的原料还是五种,苞米、高粱米、豆饼、地瓜干还有山楂。再在后院养一百头猪,用酒糟喂猪。”

郑孝梧说:“苏大伯考虑周密,就连咱市经委也找不出这么能精打细算的人才。苏大伯就是咱们郑家企业的总会计师。”

郑乾坤说:“家族事业主要靠你们三兄弟来振兴,孝迁和孝梅虽然不能回福城了,但他们都是你们的依靠,必要的时候,你们也要多多支持他们。”

郑孝梅和她的丈夫沈鹏回到了福城。出了火车站,两辆车在站前迎接他们,一辆是郑孝章开的奔驰,还有一辆是苏庆文开的桑塔纳。郑孝梅介绍:“这是我四哥孝章。”然后又指着苏庆文说,“这是庆文大哥,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两家是世交,和亲兄弟没分别。”

两个人都坐进了郑孝章的奔驰车里,奔驰车打头,桑塔纳紧随其后,像保镖一样。坐在车里,沈鹏说道:“我是第一次到福城,想不到这个城市这么干净。全省人民都知道,福城是个矿区,但是市区的建设一点儿也没有矿区的影子。”

孝梅自豪地说:“那是因为福城的底儿打得好,当年这座城市的首富就是我们郑家。”

沈鹏笑着说:“如果时光倒流几十年,说不准我岳父就是这座城市的市长。”

“市长算什么,当年少帅张学良到福城来,都是我爷爷开着这座城市唯一的一部洋轿车到车站去接的。”

说着话,车开进了市区中绿化最好的西山小区,在郑家的门口停下来。郑乾坤和苏永禄以及孝文和孝梧都在门口迎接。孝梅把家里人一一介绍。进到屋里,陈嫂把菜单递给孝梅:“大小姐,你看这菜单有没有什么忌口?”

这都是当年天寰大酒楼的当家菜,郑孝梅接过菜单看了一眼,又递给沈鹏:“你看看这些菜行吗?”

沈鹏数了数:“十六个菜,太铺张了!”

孝梅说:“谁让你是第一次登我们家的门,这都是我爸爸给你点的。”

苏庆文在一旁补充:“厨师也是专门请来的特级厨师。”

这顿饭虽然不如昨天热烈,可家庭的气氛烘托出来了。喝第一杯酒的时候,沈鹏说:“这酒这么醇香,一定是郑家的天寰大曲。”见郑乾坤露出疑惑的神情,沈鹏解释说,“和孝梅认识之后,她就把郑家近百年的家族史都给我讲了。郑家的历史,就是中国民族资本的发展史,现在虽然不是资本家了,却都有一颗爱国心,都愿为我国的经济发展出谋划策,都是咱们国家的财富。”

郑乾坤说:“你的总结非常精辟,我还能说什么呢?人过七十古来稀,我已经是古稀之年,只要儿孙辈身体健康事业有成,我也就知足了。”

沈鹏说:“按说我早就应该来看望老人家和我的这些哥哥们,只是我刚刚担任省财政厅副厅长不久,厅里的许多工作都需要熟悉,所以耽误了。这杯酒,就算是我的赔罪酒吧。今后大家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一定尽力。”

郑乾坤心里有数,这个女婿才三十六岁,就当上了省财政厅副厅长,前途无量。他对沈鹏说:“孝梅和孝迁都不在我跟前,孝迁要回来一趟不容易,但孝梅你们毕竟在省城,距离咱们福城不过二百公里,坐车两个小时也就到了,老爸希望你们不管多忙,抽空回来放松放松。咱福城很多地方都很有意思。福城的旧址蒙古语叫土默特,那里有喇嘛寺,还有明朝城墙遗址;西面还有一座山,叫海棠山……”

吃完饭,郑孝梅问老爸:“大哥的电话我一会儿得记上,我还有大事求他。”

郑乾坤说:“你有什么大事就跟我说吧,我每周都要和你大哥通一次话。”

“想让他给买几双欧洲名牌皮鞋,维力斯或佰鲁提的。这鞋很贵,合人民币几千块钱一双。”

郑乾坤微微皱眉:“沈鹏刚上任,穿着要大众一些,千万别出风头。”

“您放心,沈鹏才不会穿这么贵的皮鞋呢,他现在脚上穿的这双皮鞋才六十块钱。我是送人用的。”

“什么大人物?”

孝梅笑着说:“您就别问了,肯定是大人物。”

郑孝梧没有陪田市长去德国,而是由四弟孝章陪同。这期间,孝章只和哥哥通了一次电话,只简单说了一句一切顺利。

苏永禄说:“田市长从德国回来,棉麻纺织厂就归咱们了。福镇那里也不知协调得怎么样了。”

郑乾坤说:“我那位老朋友昨天已经给他儿子去了电话,详细说了这件事。他儿子现在是镇长,下一步就是镇党委书记,他对咱们在那儿建厂很感兴趣。按照政策,咱建厂之后第一年是可以免税的,但咱们要给镇上一些福利,或者修一条像样的柏油路。”

“看来这个镇长将来还要进步。咱们应该先下手为强,他如果调到市里,可就不如现在办事顺当了。”

“不着急,再拖几个月。这个镇长叫鹏大勇,外号鹏胖子。孝梧跟我说,这家伙就是把他调到市里当副市长,他都不会干的。他在锦县有一栋大别墅,还有两台豪华车,而在福镇却只有三间普通瓦房,镇政府给他配了一台北京吉普。镇上的人很少见他到酒楼里大吃二喝,老百姓对他的口碑不错。其实他就是装样子而已。”

“我已经六七年没去福镇了,抽空咱俩应该到那地方考察考察。我听说福镇也有一家酒厂,叫九道弯酒厂,就在大凌河的对岸,用的也是大凌河的水。这个酒厂销路不好,盈利有限,不过至少给镇上的人提供了就业岗位。凌河酒厂原来想吞并它,鹏大勇没答应。”

快吃晚饭的时候,老三孝文回来了。他告诉老爷子,前几天南郊发生一起杀人案,公安局刚刚破案。凶手死扛了三天,终于供出了幕后主使,竟然是那个站前三爷。现在站前三爷已经被控制起来了。下一步把八个幌酒楼拿下来,应该没有阻力了。

郑乾坤说:“刚才我和你苏大伯还说呢,我们这一茬人已经不如你们了,下一步该怎么做你们自有办法,往后我和你苏大伯就可以做甩手掌柜了。”

孝梧和苏庆文也都回来了,大家围在一起吃晚饭。两个儿媳却都没有回来,孝梧的媳妇在医院做护士,孝文的媳妇在小学当老师,天不黑她们是不会到家的。

郑乾坤就对两个儿子说:“你们的媳妇每天都是这么没白没黑的,还要带孩子,教育孩子的事我又插不上手,我看,让她们都把工作辞了吧。将来你们把家族企业管起来,没有一个可靠的助手怎么行?而且你们俩都在政府做事,不能离职,将来的企业都要挂她们的名头,抛头露面的事儿都交给她们去干。”

孝梧问苏庆文:“你爱人在干什么?”

苏庆文说:“我父亲让我全心全意为郑家出力,但我又舍不得我在郊区的豆腐坊,就让媳妇帮我盯着。”

郑孝梧说:“豆腐的生意也可以做大,但仅仅靠做豆腐是不行的。现在你的豆腐坊只能算作一个小摊位,要想做大,就得把它改为福城豆制品公司。”

苏永禄摆摆手:“做什么生意首先要看市场,没了市场这个生意就是短命的。现在许多超市里的豆制品都不好卖,穷人的下水,只愿意吃水豆腐。”

郑乾坤说:“庆文和他媳妇怎么安排我心里有数。将来拿回八个幌酒楼,让庆文给孝章做助手,孝章的媳妇去管理纺织厂的食堂。”

郑孝章和田市长回来了,田市长没有告诉市政府,自然市政府也没有派车到机场去接。孝文和苏庆文开车到省城的机场去接机,在机场的停车场,孝文意外看到了孝梅和沈鹏。孝文赶紧上前招呼:“你们也来机场接人?”

孝梅说:“昨天晚上爸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接你们市的田市长还有四哥,你们这是……”

孝文诧异:“咱爸明知道我和庆文今天来接市长,怎么又让你们接?”

孝梅明白了:“还不是咱爸讲排场,也让田市长看看咱们家的实力。”

沈鹏在一旁说:“午饭已经安排好了,就去财政厅的食堂。”

孝章和田市长下了飞机,老四一一介绍。田市长受宠若惊,他紧紧地握着沈鹏的手:“想不到省领导亲自接见。”

沈鹏说:“这和公事无关,我是代表家里人。”

到福城的时候已是傍晚。孝梧和孝章把市长送到家里,田市长握着孝章的手:“一切按照咱们的计划办。”

晚上回到家,孝梧让孝章把此行的详细情况说说。

孝章说:“此次我和田市长去德国,见到了我大哥和华人商会的成员。大哥在当地华人圈里有一定的声望,是华人商会的会长。田市长向商会的成员们介绍了福城的情况,他们对合作很感兴趣,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厂子的规模有些看不上眼。当地华人主要是做皮革、啤酒、陶瓷生意,田市长受到启发,想在咱们福城建一个啤酒厂,完全采用德国工艺。由此我就想到了天寰酒厂,一旦把酒厂拿到手,咱们不光要生产自家的老牌子天寰大曲,还要生产啤酒,搞多样化。我们这里是蒙汉杂居,还可以收购皮革出口德国。这样一来,就可以形成几个大型的支柱企业。但有一个实质性的问题,那就是资金……我大哥夸下海口,说福城的生意他包了。但我知道大哥办不到,他只是为咱家撑门面,钱的问题还要咱们自己想办法。”

郑乾坤激动地说:“钱你们不用担心,我至少可以先拿出一千万,然后让你们的老妹夫帮忙贷款,按步骤,咱们先拿下棉纺厂,然后再买断酒厂,皮革生意日后也要接过来。”

郑孝梧说:“只要田市长一句话,就能把棉纺厂的厂长袁刚调走。酒厂我们先入一部分股,明年全部买断。”

孝章问:“八个幌酒楼怎么办?”

孝文说:“这个你就别操心了。站前三爷那伙人已经垮了,那个外地的投资商恐怕也待不下去了。他之前依靠黑恶势力得罪过那么多人,即便我们不找他麻烦,也有人收拾他。他要是识相,肯定会乖乖离开福城。”

郑乾坤心情大好:“孩子们,我们已经看到了曙光,福城是我们的。”

郑孝梧皱起眉头:“爸,这种话你不要乱讲。福城是人民的福城,咱们只不过是福城的一分子罢了。”

孝文岔开话题:“我们局长最近查出患有胃癌,很快就该离职了。继任的局长人选竞争得很厉害,二哥,你要把上层给我走好。”

孝梧摇头:“这事不太好办。风传北山区法院院长有可能调任公安局长,而且,听说省公安厅对这个局长的人选也有安排。我考虑过了,如果你提不上局长,我就想办法把你调到市财政局。”

孝文面露难色:“我对财政可是一窍不通。”

孝章说:“你不通不怕,有通的。如果你真的当上了市财政局长,有你妹夫在,你起码能抵上一个副市长。”

第二天一上班,孝梧接到通知,去市政府会议室开会。这次会议很重要,市委书记、市长和人大主任也都来了。田副市长做了关于福城经济发展的发言,重点讲了两个内容,一是福城个体经济发展的策略,二是福城国有企业战略布局分析。他的发言得到了各级领导的肯定。

市政府秘书长蒋百勋感到这次会议有些不寻常。田市长去德国考察,这么大的事,即便不带他同行,起码也应该由他这个秘书长来安排,可田市长却没带任何人。蒋秘书长觉得很被动。昨晚袁刚到他那里去讨消息,而田副市长没有提前和他打招呼就召开了这次会议,显然,袁刚棉麻纺织厂厂长的位置恐怕悬乎了。果然,会上宣布,免去棉麻纺织厂厂长袁刚的职务,调到市木器厂任厂长。

会后,田副市长把郑孝梧叫到办公室说:“这次去德国,给我们福城带来了许多好的合作项目,市委支持我们把福城的国有企业进行大幅度调整的意见。马上就要到春节了,有些工作我们需要在春节前进行摸底。这段时间你要把这项工作做好。另外,我正在考虑棉麻纺织厂的法人由谁来担任,你能不能提出一个最佳人选来?”

郑孝梧沉吟着说:“法人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国有企业的性质不能变……”

田市长说:“合资也好,独资也好,只要法人代表仍是中方,就不会改变企业的性质,不过,法人的人选首先得你们郑氏家族认可。”

从田副市长的口中能说出“郑氏家族”四个字,可见他把郑家的许多事情都看透了。郑孝梧会意地点了点头:“谢谢田市长对我们经委工作的重视。”

郑氏家族收买自己过去的企业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按照郑乾坤的意思,这个厂子应该归孝梧,但孝梧在政府任职,这个职位对家族至关重要。因此,郑乾坤建议让大儿媳潘晓娟来当厂子的法人代表,不懂业务不要紧,专业人员可以向社会招聘。

潘晓娟毕业于护士专业,还自学了中医针灸。过去曾在孝梧部队驻地的大医院做过护士长,跟随郑孝梧回到福城后,也依然在市医院里当护士。孝梧有点儿担心潘晓娟不愿放弃自己的专业,不料潘晓娟说:“你和父亲的想法都很好,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不过我也真舍不得我的专业……能不能这样,企业到了一定的规模,必然要有卫生所或者医务室,如果让我去棉麻纺织厂,那我就要建一个医务室。反正我在那儿也是摆设,你们出主意我照办就是。但我要做医务室的主人。”

郑孝梧笑了:“将来工厂效益好了,有实力办个医院,你做医院院长都行。另外,你也别有什么顾虑,将来你是这个厂子的法人代表,父亲也不会过多干预,只要这个企业姓郑,他就满足了。”

潘晓娟说:“其实我觉得让你三弟媳姚倩倩来做这个厂长挺合适,倩倩性格外向,喜欢张罗……”

郑孝梧打断她的话:“倩倩咱父亲另有安排。原打算把酒厂的事交给老四,但老四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所以老爸决定由倩倩来管。”

潘晓娟叹了口气:“既然进了郑家,我就随波逐流吧。”

晚上吃饭的时候,郑乾坤正式对两个儿媳说了自己的想法。两个儿媳都没有意见,三儿媳倩倩显得非常兴奋,她说:“现在每个学校的教师都超编,师范毕业生越来越多,而且都专修过心理学,和他们相比,我们这些人知识结构老化,根本没有竞争优势。以后等着我们的,也许就是下岗。爸给我们提供了发展的空间,我早就想改行了。”

郑乾坤说:“孝梧和孝文都在政府中任职,他们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的,将来郑家的产业就全靠你们了。”

倩倩举手说:“请爸放心,用一句电视剧的告白:有我在就有阵地在。”

潘晓娟没有那么激动,孝梧猛给她使眼色,她想了半天才说:“尽我所能吧。”

十一

棉麻纺织厂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会议由轻纺工业局的局长主持。这个局长是一位面临退休的老同志,但经郑孝梧建议,由他出任棉麻纺织厂的厂长。当然只是名义上的,为的是设置一个缓冲,给潘晓娟减轻一些压力。副厂长的位置还空着,这要看潘晓娟能否在厂里找到她的心腹。市经委的一位副主任出席了会议,虽然排名在郑孝梧之下,但在经委里,也算做出一些成绩的,据说今后有可能下到一个区做区长。

会上,潘晓娟没有说长篇大论的空话,只说了一句:“纺织厂是我们自己的厂子,有了这个厂子,就有了我们的生活保证,从本月开始,全体职工的工资上浮百分之十。”

纺织厂在银行里的存款不多了,仅够春节前职工们的开支,而且银行的三百万贷款仍然没有着落,这一点,多数员工都知道。这三百万贷款郑孝梧另有打算。福城七家国有企业共拖欠银行贷款一千四百万,国企调整后,这一千四百万由各国企平均分担,如此的话,棉麻纺织厂的贷款只有两百万左右。现在纺织厂的仓库里还有大量积压的产品和原材料,至少在半年内不用进原材料,而积压的这部分产品可以直接发到国外,即便没有利润,也可以暂时缓解资金的问题。

潘晓娟开始时觉得在厂子里任职很无聊,但几天以后,她就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她选了两个副厂长,这两个副厂长原来都是车间主任,而且都是女工,一个叫吴乃红,另一个叫何晓悦,各自的家庭条件也不差。吴乃红的丈夫是搞运输的,开着一个运输公司,有几十辆车。何晓悦家里开着桑拿浴,由她的小姑子管理。她认为那个地方惹是非,宁可不在那里工作。潘晓娟把平时的管理工作都交给何晓悦,她和吴乃红在医务室负责给工人们看病。她是既当厂长又当院长。

半个月后的一天,郑乾坤和苏永禄坐着苏庆文开的车驶进了工厂。两个老人来到二楼的厂长办公室,屋子里只有一个小女工在搞卫生。郑乾坤问:“潘厂长在吗?”

小姑娘说:“潘厂长一般在厂医务室办公,你们是找潘厂长谈业务的吧?”

苏永禄指着郑乾坤说道:“这位老先生你不认识吧?他是你们潘厂长的公爹。”

小姑娘马上说:“你们这么大的领导来了,我必须向潘厂长汇报。”

郑乾坤说:“不用了,一会儿你给我们带路,我们到各个车间去看看,中午在你们食堂吃饭,工人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下楼的时候,潘晓娟和吴乃红都迎了过来。小姑娘引路,潘晓娟和吴乃红陪着两个老人看了三个车间。郑乾坤叮嘱:“晓娟呐,你要经常下到工人们中间,到第一线看看。当年你爷爷活着的时候,他还在这个院子里当过搬运工,他既是大掌柜,又是个普通工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以身作则啊!他周围的人能不好好干吗?敢疏忽大意吗?产品质量是工厂的生命,你一定要记住。”

看过厂子,苏庆文要把两个老爷子送回去,可苏永禄说:“我看老爷今天的精神头还不错,要不要到福镇去看看?”

郑乾坤点点头:“去看看也好,但不要打扰鹏大勇,咱们只是看看那个酒厂的旧址。”

上了高速公路,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到了福镇。福镇有一座凌河大桥,迎面立着一块石碑,虽然历经风吹雨打,上面的文字仍然依稀可见:福镇桥。

郑乾坤问苏永禄:“修这么一座桥得多少钱?”

苏永禄说:“如果恢复原样的话有五十万就够了,如果需要加固加宽,至少得一百万。”

“将来要把这座桥修好,但桥的名字一定要改,就叫乾坤桥。”

苏永禄连连点头:“这桥就是郑家的桥,将来的福镇就会变成乾坤镇了。”

福镇在福城的东郊。这里蒙汉杂居,建筑风格各异,但大街却都是青石板铺就的,由于年久,青石板已经磨得很光滑了。福镇原来叫义州镇,当年郑家没有在义州这个地方待过,但在这里买过近百垧地,主要是种麻和棉花,为当年的棉麻纺织厂提供原料。如今那些地早就不是郑家的了。这天正赶上福镇的集日,街上很热闹,出售的大多是一些柳条编的工艺品、皮革和山货。

郑乾坤说:“看这局面,将来的福城会和福镇连在一块儿,这里的风水比市里还要好,如果市里的领导有远见,应该把市中心迁移到这里。”

苏永禄说:“解放初期有个文人写过一首诗:芦苇摇红艳,红艳拾福根。福根为何物,芦苇出乾坤。这首诗好像是专门给老爷您写的。”

郑乾坤的幸福感又涌动上来:“这个诗人是谁?”

“福城县志里有记载,写这首诗的人是从山东闯关东来到这里的,也是一个秀才,叫耿再伏。民国的时候,他曾任锦县的县长。”

郑乾坤低声说:“天助我也,再伏亦助我也!”

十二

福镇街上的各种风味馆子一个接着一个,有些小吃已经多年没吃到了,郑乾坤就决定在这里吃午饭。苏永禄说:“听我父亲说,他当年和天寰老爷喜欢吃黏食,这条街上可能就有黏食店。”

郑乾坤说:“我也喜欢吃,不过我不敢多吃,黏食不易消化。给孩子们带回去点儿,让他们尝尝。”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一家,店号叫老赵婆子黏食店。店里的摆设就有老店的味道,十几张方桌子,没有桌布,露出的是水曲柳的本色,凳子也都是杂木做的,见不到钉子,都是用榫头镶进去的,每条凳子上都套了狗皮垫子。服务员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妇女,戴着的帽子和围裙是麻花粗布做的,有过去地主大宅院里老妈子的味道。黏食有黄黏米烙的豆馅黏饼、黄米年糕、驴打滚豆面卷子、豆包,盛黏食的木盘子里还有三小碟甜料:白糖、红糖、棕色的糖稀。每份十元,另送一碗甩袖汤。黏食店里没有炒菜,更没有白酒啤酒,但食客却络绎不绝。

郑乾坤一声感叹:“过去的老东西,当时的人不觉得稀罕,到了若干年以后,才会倍加珍惜。”

庆文说:“老爷说得对。现在咱们福城里也找不到我小时候经常能够看到的剃头棚了,到处都是发廊,你要剃个光头,他们只会用电推子。”

郑乾坤点点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忘过去,这就对了。”

一边吃着,郑乾坤和苏永禄又唠起了他们永远唠不完的话题。等他们出了黏食店,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这天晚上,孩子们都回来了。因为明天是周末,孝梅和沈鹏也回来了,还拎着一个很沉的包。姚倩倩问:“啥东西,这么沉?”

孝梅把包打开,里面装了八个盒子。“这是我和沈鹏给咱们家人添的小物件,也是大家最需要的东西。原来用的是大哥大,太笨重了,这是新款的数字手机,比一盒香烟大不了多少,咱家人手一个。还有四台没到货,回头我打发人给送过来。”

郑乾坤说:“一共多少钱,让孝章给你支出来。这些东西挺贵的,不能让你们工薪阶层承担。”

沈鹏说:“不必了,这也是孝梅对家里的支持,要不然我们也觉得惭愧。”

手机进入了人们的生活,也给福城带来了不小的变化。步行街市场上出现了一家电器专卖店,排场很大,投资者的来头也不小。这个人叫郑长流,来自上海,和现在福城的市委书记唐锐是同学。这一重要信息是孝文最先知道的。这天晚上,他看到了妹妹拿来的手机,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

郑孝梧说:“人家愿意来福城投资,谁也阻挡不了。我们只是想讨回原本就属于我们郑家的东西,并不想抢别人的东西。”

郑乾坤说:“孝梧说得对。我们郑家历来诚信为本,绝不会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而且,这个郑长流也姓郑,说不准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郑孝梅一直在吃着老爸带回来的黏食,吃得差不多了,拍拍肚子问:“爸,咱家复辟资本主义的进展如何?”

郑乾坤训斥:“你这丫头说话就是不着调,怎么能叫复辟资本主义呢?应该叫继承和发扬我们郑家的优良传统,造福福城。”

孝章说:“老妹子,你别老是把这事当笑话,咱爸可是认真的,哥哥们也都赞同,你应该支持啊。”

沈鹏说:“四哥说得对。私营企业在我国现阶段经济发展中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我表个态,对咱爸的想法,我坚决支持。你们市的财政局长、银行行长跟我都很熟,将来在贷款上我会竭尽全力,况且有大哥在德国的资产给我们做担保。”

郑乾坤笑逐颜开:“还是我姑爷有眼光!”

陈嫂沏了茶端上来,大家边喝茶边研究着今后的宏伟蓝图。郑乾坤忽然说:“昨天你们苏大伯找了一个大师给我算命,说我能活九十九岁。我现在七十六,再有二十年的光景,我相信会看到我们郑家的复兴。”

十三

棉麻纺织厂的产品质量没问题,但发到德国去的产品大部分滞销。郑孝迁多次给孝梧打电话说明情况,让他对纺织厂的产品品种进行更新,建议用丝绸和棉麻进行混纺。但这项技术改造有些难度。潘晓娟和吴乃红去几家大型纺织厂进行调研,回来以后向郑乾坤汇报说:“关键是缺乏技术人才,现在国内的纺织技术专家非常有限,我已经在报纸上公开招聘了,然后再考虑产品更新的问题。”

郑乾坤说:“往后这种事就不要请示我了,你们有自主权,盈利和亏损都看你们自己的。如果需要增加设备,我可以投资。”

到福城应聘的所谓专家虽然学历都不低,但没有实践经验,了解情况后,都知难而退。好在纺织厂的产品在国内还有市场,职工的开支可以勉强维持。潘晓娟对工厂的业务一窍不通,但对老本行却兴趣不减,这段时间,她竟然考取了医师资格证,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给职工们看病。为此,她还写了一幅字挂在办公室里:要进步得有好布,要健康得有好药方。

为了避嫌,孝梧很少到厂里去,偶尔去一趟,就看到了办公室里的那幅字。他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数落:“你也太不着调了,这么大的厂子交给你,你却把精力放在医务室。厂长不务正业,其他人会好好干吗?”

潘晓娟委屈地说:“厂里没有盈利,问题不是出在管理上。给你大哥发了两次货了,他根本就没有销出去。没销路,你要我怎么办?”

郑孝梧叹了口气:“我们开厂子,也不能完全依靠大哥。大哥根本就不是生意人,为了让爸高兴,他才肯帮忙的。现在我们要努力开拓国内市场,让吴乃红主抓销售,再提拔五个销售科副科长,让他们分片包干……”

这天下午,郑乾坤和苏永禄正在院子里下棋,外面有人敲门:“是老郑家吗?我是郑家的本家,看我大伯来了。”

陈嫂把门打开,只见来者三十多岁,个子不算太高,但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来人自我介绍:“我叫郑长流,要在福城安家落户了。我原本是南方人,可我老婆确实是北方人,跟我结婚六年多,年年有病,主要是不适应南方的气候。所以我才打算把家落到福城。可我到福城两眼一抹黑,咋办,我就得找亲人。听说您老是福城的大户人家,论起来咱们可能同祖同宗,到了这里,我不依靠您还能依靠谁啊?”

苏永禄一直没说话,上上下下打量着郑长流。郑长流望着苏永禄说:“这位是……”

郑乾坤说:“他也是郑家亲戚。”

郑长流说:“其实我已经认出您了。这些日子您到我店里去了好几趟,是要买电脑吧?可也一直没买。如果我知道您是郑家的亲戚,就送您一台了。”

郑乾坤说:“你就不用客气了。既然都姓郑,咱们就是同祖同宗。不过咱们福城可不是经济发达的地方,听说你的电器商店排场很大,不知道福城人有没有这样的购买力。而且,我听说市政府也在搞电脑商城……”

郑长流一笑:“不瞒二老,我在全国开了十几家连锁店,基本上没有亏损的。我看好福城这个地方。”

郑乾坤微微颔首:“有唐书记给你做后盾,你确实也不必担心。”

“想不到,大伯您老人家对我了如指掌。我的后盾不仅是唐书记,还有您老。我二哥在市政府,我三哥在公安局,有这么广的人脉,咱们老郑家还怕谁?况且咱们遵纪守法,和气生财,不愁在福城站不住脚。”

“说得对,谁要敢挤兑你,咱们郑家绝对不会看笑话。”

“大伯,有您这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郑乾坤吩咐陈嫂准备午饭。郑长流推辞:“初次见面,哪有让您老请我这个晚辈的道理?改天我略备薄酒,还请大伯和几位哥哥赏光。一会儿我得安排人到火车站接一批货,就不打扰了。对了,明天我就打发人给苏大伯送一台电脑来。”

郑乾坤说:“不必了,我们家有两台电脑,我们两个老头子根本就不会用。”

看着郑长流离去的背影,苏永禄低声说:“这小子来者不善啊。”

晚上,孝文难得准时下班回家。刚进屋就说:“爸,告诉您个好消息,我们市局的局长定下来了。”

“是谁?”

郑孝文有些得意:“这个月的5号,市委常委开会讨论公安局局长人选,田市长帮我说了许多好话,说我到公安局虽然时间不长,但成绩突出,凌河县遗留的一起大案是我组织破获的,福城的黑恶势力是我打掉的。不出意外的话,局长人选非我莫属了。”

庆文和孝章也回来了,郑乾坤问:“你见到鹏胖子了没有?”

“见到了,可他总是推脱,说是要班子开会研究,言外之意,他就是在等着送礼。我把他爸跟咱爸的交情搬出来,他根本不吃这一套。”

孝文说:“明天你再去一趟,暗示给他,市局收到了不少关于他的检举信,说他在福镇无恶不作。给他施加点儿压力,他会主动找我们的。”

孝章有些担心:“不要小看他,他的靠山是唐书记。”

“那就更好办了。”孝文说,“唐书记是省里派来挂职的干部,在福城已经干了两年,该回省城了。人走茶凉,谁要是拿唐书记当靠山,那他的如意算盘算是打错了。”

郑乾坤对孝文说:“酒厂是非建不可的,你要叮嘱你媳妇倩倩,做好出任天寰酒厂厂长的准备。”

孝文说:“这几天倩倩她们学校正在组织学生大合唱,她比较忙,另外她还当着班主任。她已经决定这个月的月底正式提出辞职。我准备把她送到咱们省内最大的酒厂学习一个月的技术,咱们天寰酒厂酿出的酒,质量一定要比过去的高,这样才能得到消费者的认可。另外,凌河酒厂的头曲酒已经被评为省级优质产品,今年还要参加全国名酒博览会,这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苏永禄说:“三少爷说得有道理,还是那句老话,走一步迈两步想三步。”

郑乾坤说:“反正酒厂将来是你的,怎么营销,你和倩倩要动脑筋了。我只能给你们厂房、酒窖和烧锅坊,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不一会儿,郑孝梧也和媳妇一块儿回来了。郑乾坤问:“晓娟,你不是出差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孝梧说:“今天早上就回来了。这次她们出去收获很大,订了十几份合同,照这样下去,这个厂子就能起死回生了。”

十四

第二天,孝章和庆文从福镇回来向郑乾坤汇报,鹏胖子这次没有狮子大开口,但要和有关部门打点打点。

郑乾坤说:“下午我去见见这个鹏胖子。”

镇政府虽然是个小衙门,也有保安门岗。保安大都不查证件,只看你开的轿车。孝章开的是奥迪,也算是公务车,不用跟门卫打招呼就进了镇政府。鹏镇长的办公室在二楼,敲门里面没回应。旁边的办公室出来一个人,问他们有什么事。郑乾坤冷冷说:“告诉镇长,就说他大爷来了。”

那人给镇长打了个电话,才把郑乾坤等三个人请进了屋。鹏胖子赶紧从里间出来:“您还真是我大爷,快坐快坐。”

郑乾坤开门见山:“我要在你们镇上的苇子沟建个酒厂,这事儿你知道了吧?”

“知道知道,我四哥来过,别说是苇子沟,咱们福镇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给您老人家让出来。占地费按照国家规定收取,我争取给你们减免百分之十。”

郑乾坤对苏永禄说:“你们三个人到外面转转,我单独和我大侄儿谈谈。”

等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个人,郑乾坤小声对鹏胖子说:“我这次来见你,说是公事那是个幌子。大侄子,你惹祸了。”

鹏胖子怔住了:“出啥事儿了,我咋不知道?”

“你们镇政府的人写了检举信,你任镇长五年来贪污受贿近二百万元。这封检举信本应该交给市纪检委,这几个上告的人不懂得程序,就交到了公安局。好在这封信是你三哥收到的,否则,你现在怎么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

鹏胖子脸一下子白了:“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郑乾坤盯着鹏胖子的眼睛:“我也不相信你能干出这样的事。如果上面派人来查你的账,按照检举信上提供的线索找证人,你能证明自己清白吗?”

鹏胖子低下头:“大爷,那……您说下一步我该咋整?”

“咋整?你爸和我是老朋友,关键时刻我不能不救你。我已经和你三哥说了,尽量把这件事压下去。”

“我三哥马上就是公安局局长了,他要肯出面帮我,我也就放心了。”

郑乾坤站起身:“我这次来就是为这个事儿,我得回去了。”

鹏胖子说:“苇子沟的风水很好,您老在那儿建酒厂,肯定生意兴隆。需要我出力的话,您只管说。”

郑乾坤回过头:“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听说福镇的三泉山下有个砖厂是你们的镇办企业,我想让砖厂专门给我烧三十车青砖。我这个酒厂的建筑要仿古,还需要采石场给我提供一千五百立方的石头。”

“大爷,砖您就不用给钱了,石头是个人的采石场,让他们半价给您。”

郑乾坤拍着鹏胖子的肩:“等大爷把酒厂建起来,需要多少酒,你可以用车拉。”

刚回到家,陈嫂告诉郑乾坤:“刚才那个姓郑的南方人来了,送了两部手机,说是孝敬您老人家和苏大伯的。”

庆文看了看:“这是市面上最流行的手机。”

郑乾坤说:“我和你们苏大伯已经有了。给陈嫂一部,剩下那部,哪天送给田市长。”

陈嫂忍不住笑了:“谢谢老爷,现在我和田市长一样的待遇了。”

孝文问老爸:“刚才孝章跟我说,鹏胖子把土地使用权白送给咱们了,还美其名曰改造环境占地。您是不是拿检举信的事敲打鹏胖子了?”

“对这种人,咱也不能手软。”

“按说他的问题很严重,处理肯定够线,但福镇要是换了镇长,对咱们也不利。过几天让他到公安局来,我和他谈谈,无论如何也要震慑他一下,让他出点儿血。”

“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您不知道,检举信里举报的事,够他坐个十年八年牢的。他平时在镇上作威作福,简直就是恶霸。不警告他一下,以后他还会变本加厉。”

“你是公安局长,怎么处理都有理。不过,别忘了最重要的事,下个月酒厂就该动工了。”

孝文沉吟片刻:“这个酒厂的法人不能让倩倩当,我想好了,先让苏大伯当法人,等酒厂形成规模之后,再想办法转到倩倩的名下,这样就不会让任何人抓到把柄。另外,福镇砖厂给咱们的砖虽然不收钱,但也要让他开具发票,有了发票,就证明咱们交钱了。”

郑乾坤说:“占地的事,应该和鹏胖子签个合同,有了合同,咱们建厂房和酒窖就理直气壮了,还有营业执照的事,也得抓紧去办。”

孝梧说:“占地合同这几天可以签,建筑材料也可以拉,我担心的是福镇还有一家酒厂,会不会认为我们要吞并他们。我前几天去福镇路过那家酒厂,规模小得可怜,只有四间房子、一个酒窖。还得让鹏胖子去找那家私营酒厂谈谈,看能不能收购了,就怕对方狮子大开口。”

这时电话响了,是孝迁打来的国际长途,说的还是棉纺厂的产品在德国没有销路的问题。挂断电话,孝章对老爸说:“我大哥也不容易,他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上次从德国回来,我还没有详细跟您说大哥的情况。其实,到大哥那里就诊的,多数都是华侨。您说,德国会有多少中国人?他现在全指望他岳父开的农场。汉娜是独生女,家族财产肯定得由她来继承,所以对诊所的生意根本不上心,只当是在玩。”

郑乾坤说:“这事儿得跟你们二哥商量,依赖出口是不行了,要在国内寻找市场。”

孝文说:“最近《经济参考报》有一个全国轻工产品排行榜,排在首位的是丝绸,第二是皮革制品,第三是羽绒制品……棉麻排到了三十多位。我倒有一个好主意,可以和我二哥商量,把棉麻纺织厂变成皮革加工厂,在郊区租一块地,专门养貂,现在全国流行的是貂皮服装。”

郑乾坤说:“养貂不同于养猫养狗,不是那么容易的。现在不能胡思乱想,我们坚持两年,如果无路可走再想对策。棉麻制品销路不好,索性我们就生产亚麻布。你苏大伯在报纸上看到过一条消息,港澳台地区非常认亚麻布,工艺还简单。你二哥正想办法加强厂里的销售力量,增加了不少销售人员。”

孝文笑道:“千万不能雷声大雨点小啊。我二哥在经委,他只能笔上指挥,真正让他办实事,也是外行一个。”

郑乾坤问:“你们哥儿俩能比出高低吗?”

孝文说:“各有所长。如果让他当公安局长,会累死他。我们俩在部队的时候,曾经比试过枪法,他的枪法永远赶不上我。可他后来竟然当上参谋长了,而我还在带兵。”

十五

第二天吃过早饭,其他人都各自忙活去了,孝章对父亲说:“今天早晨我去了步行街,又去了八个幌酒楼。我的想法不太乐观。现在步行街上的大多数房子都是私人产权,而且这条街被誉为福城的黄金一条街,想把它收回来难上加难。”

郑乾坤说:“你这孩子就是没气魄。你说的情况没错,但步行街上还有六处老房子,以前都是咱郑家的,在福城应该算是文物,政府不让拆。咱们的目标就是要把老房子赎回来。这事你别操心了,你三哥自有办法。”

孝章说:“八个幌饭店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原来的产权属于饮食服务公司,现在公司黄了,产权归商贸局。商贸局的局长外号叫徐老太太,老实巴交,什么事都不敢做主。”

苏永禄说:“徐局长正归你二哥管,经委是他的顶头上司,还愁八个幌不能物归原主吗?”

孝章依旧垂头丧气:“秀琴和别人合开的面包房眼瞅着也黄了,她过几天就该没事干了。”

郑乾坤说:“一开始她要开面包房我就不同意,让她去省城的烹饪学校去学技术,她就不听。”

“那就按您的意见办,过两天我就到省城给她报个名。”

回到卧室,老四媳妇梁秀琴刚起床。孝章说了去省城学烹饪的事,秀琴说:“我在食品厂的时候就已经是工程师了,这个资格干一个饭店经理绰绰有余,还要什么烹饪的资格?厨师和我这个工程师能比吗?说实话,我真不愿意接手这个饭店,又不是我的专长。食品厂倒闭之后,厂房一直在那儿空着,后来被一所学校租去了,年底到期。我想把那个食品厂租下来,咱们再干食品工程。现在只做糕点已经挣不到什么钱了,八个幌饭店要归还给咱们的话,就开个上档次的西餐厅,兼顾着西点、咖啡厅、酒吧,统一由食品厂供货。”

郑孝章一拍大腿:“哎呀我的夫人,没想到你竟然有这么大的想法。不过,你的想法咱爸不一定同意,他想恢复的,恐怕还是过去那一套。要做他的工作,我们肯定是不行,如果让大哥去劝,也许他能同意。”

“那你现在就给咱大哥打个电话,把我们的想法跟他说说。”

孝章平时就很听媳妇的,随后他就抄起电话给哥哥打国际长途。大哥孝迁对他们的想法是支持的,但对说服老爸也没什么信心,只是答应春节回来的时候试试看。孝章又急忙开车去公安局找三哥,希望三哥能帮他想办法。

孝文说:“秀琴的想法很现实,咱们福城到现在还没有一家像样的食品厂,西餐厅更没有,咖啡馆倒是有几家,但都没什么特色。“

孝章说:“食品厂我们肯定要买下来。我想把八个幌饭店变成西餐厅,步行街的六处房子可以开咖啡厅和西点店。”

郑孝文想了想说:“这六处房子的大概情况我都清楚,其中有一家是私人产权,就是现在的博文书店,把它拿下来轻而易举。曾经有一段时间,这个书店卖过黄色书刊和音像制品,证据我们都有。你放心吧,一周内我就把书店关了。不过,其他那五处房子,你得让二哥帮你解决。虽然是国有资产,但至少可以拿到二十年的使用权,这也就差不多了。目前你要尽快把食品厂那个地方的合同签下来。那里被一所民营中学租下来了,今年年底合同到期。他们招收的学生还不足二百人,据说也是勉强维持。食品厂还有一部分机器,以后都用得上,也能节省一大笔资金。”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孝章对老爷子说:“爸,今天下午我大哥来电话了,说春节要带我嫂子和侄女回来过年。”

郑乾坤说:“好啊,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见过大儿媳妇和孙女。”

孝章就说:“爸,今年春节你就能实实在在享受儿孙满堂的幸福了。”

郑乾坤忽然说:“孝文、孝梧,离春节还有三个半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八个幌饭店给我拿下来,今年春节都在八个幌过。否则咱们全家人十好几口,再加上你苏大伯一家,现在这房子哪儿装得下?”

孝文问:“二哥,买断八个幌的事,你跟徐局长说了没有?”

孝梧说:“我问过这个饭店的经营情况,他支支吾吾的,估计他吃了现在这个老板的好处。”

“你要是说服不了他,就让商贸局的人写一封举报信送到公安局来,剩下的事我来办。”

这天晚上大家说到很晚,辉煌的前景让全家人都很兴奋,苏永禄干脆就住在郑家了。第二天上午,孩子们都忙活各自的事去了,郑乾坤和苏永禄在院子里喝茶下棋,有人敲响了院门。

“郑老,我是市政府办公室的,田市长要找孝梧主任,可他没在办公室,手机也关机。如果你们见到了郑主任,请转告他尽快回市政府。”

政府来的人走了,郑乾坤赶紧打电话给孝章:“刚才市政府来人找你二哥,我估计你二哥现在就在棉麻纺织厂,赶快去告诉他,田市长找他有急事。”

十六

郑孝梧坐在田副市长的对面,如坐针毡。

田市长说:“我要调离福城了,省政府另有安排,让我去省计生委,往后我可能帮不上你了……还有一件事,这件事也不小。袁刚给市纪委、省纪委写了检举信,说你低价买断棉麻纺织厂,原来的设备原本值四百多万,你却只花了四十万。你要有思想准备。”

郑孝梧有点儿措手不及。离开田市长办公室,立刻找孝文商量。

孝文说:“袁刚不会搞阴谋诡计,这肯定是蒋百勋的主意。唉,谁知道你这个经委主任对经济上的事儿根本就是门外汉……算了,不说这些。那些人告你的主要问题就是纺织厂原有的设备定价低了,你可以找市物价局评估委员会对这些设备进行评估,把评估的时间改在你和轻工局签合同的日期之前。”

孝梧依旧愁眉不展:“找谁来评估也不会低到四十万元……”

孝文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袁刚在调走前已经找物价局的人评估过了,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我找物价局长说说看,平时我们虽然接触不多,但市经委毕竟是他的上级。”

“你别忘了,蒋秘书长更是他的上级。”

孝章和梁秀琴去食品厂进行考察。食品厂原来的管辖单位是市食品工业公司,食品工业公司的牌子还挂着,但只有六个人在办公。食品工业公司下辖的不仅是食品厂,还有糖果厂、罐头厂。糖果厂还能勉强维持,罐头厂每年的亏损不多,国家给部分补贴,厂里的一百多职工可以不下岗。食品厂黄了快一年了,食品工业公司也想尽快把这个厂子恢复过来。

梁秀琴找到食品工业公司的经理。这个经理原来曾在食品厂当过厂长,因为有学历,又很年轻,就把他调到食品工业公司去了。在食品厂的时候,他对梁秀琴印象不错。梁秀琴塞给他一万块钱,就把事情搞定了,当天就签了合同。承包期签了十五年,承包金也降到了最低,一年只有十二万。

做了这么大的事,孝章和梁秀琴一直没有向父亲汇报。孝章两口子没有钱,要让食品厂开业,至少需要二十万,他就给老妹子打电话请求援助。

孝梅在电话里说:“二十万不多,什么时候需要我就给你汇过去,不用着急还。”

十七

鹏胖子当了五年镇长,在镇上也算是一霸,两个副镇长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两个副镇长,一个叫陈宝德,一个叫张万海,但他们的名字老百姓很少知道,有的叫他们副镇长,更多的人叫他们二瓢把子、三瓢把子,这是旧社会对土匪的称呼,言下之意,鹏胖子就是总瓢把子。

这天晚上,鹏胖子把两个瓢把子都留下来,秘密商量有人告他的事。鹏胖子说:“你们一定要在五天之内把告我的人查出来。”

二瓢把子说:“其实不用查,大哥应该心里有数。在咱们镇上,谁给了你钱你没给办事,那指定就是这个人。”

鹏胖子说:“我鹏胖子是讲义气的,别人给我一百块钱的好处,我得还他一千块钱。”

三瓢把子说:“老大,我说了你别生气,这个人其实不是别人,是……我大嫂。你跟镇卫生院刘大夫的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你给刘大夫买了一套房子,这就彻底把大嫂给惹火了……”

鹏胖子愤愤地说:“这娘们儿比毒蛇还要毒。我这些年挣的钱大头都在她那儿,她还不知足,看我怎么收拾她!”

三瓢把子说:“大哥,这会儿可不能冲动啊。你要和大嫂好好谈,晓之以理,让她明白,她和大哥是一条船上的,大哥栽了,她也没好处,让她把检举信撤回来……”

第二天,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到市公安局找郑孝文,女人说:“我是福镇鹏大勇的媳妇,我叫何玉梅。前几天您收到的一封检举信,是我写的。郑局长,我是来承认错误的。我在福镇开了一个雪糕厂,挣的钱都归鹏大勇管。可是,他却用我挣来的钱和其他女人鬼混。没办法,我就写了检举信,其实是想让他以后和我规规矩矩过日子……”

何玉梅走后,郑孝文把一个副局长叫到他的办公室。这个副局长叫侯杰,原来在福镇当过派出所长。“老侯,福镇的鹏镇长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人检举他有重大犯罪行为。”

侯局长说:“据我所知,他虽然是镇长,但也就是个社会人。听说他父亲有个朋友在省政府担任要职,但省政府的领导怎么会是这种小混混儿的靠山,估计是吹牛。”

郑孝文把那封检举信交给侯局长:“你看看这封信,这原本不应该是我们管的事,你要没意见,就把它转交给市纪检委,让他们处理好了。”

侯局长说:“我看应该转交市纪检委,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下午的时候,鹏胖子给郑孝文打来电话:“郑局长,我做镇长这么多年,索贿的事真的没有,但偶尔确实收过镇办企业的一些好处。都是场面上的事,不收就是不给人家面子,这个您应该能理解。昨天我已经把收受的那些钱物退给镇办企业了。另外,我郑大伯建酒厂的材料,我已经跟砖厂和采石场打过招呼了。”

郑孝文说:“鹏镇长,我父亲在你那儿拉多少砖,拉多少石头,都要他如数交款,别照顾他。”

“放心吧郑局长,我心里有数。”

放下电话,郑孝文自言自语:“给我下套,鹏胖子,你还嫩。”

潘晓娟慌慌张张打电话给郑孝梧:“物价局评估委员会对棉纺厂的机器设备已经重新做了估价,是六百八十万元,你看该怎么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蒋秘书长在给你使绊子。”

郑孝梧说:“你别担心。今天早晨田副市长给我打电话,说他在省计生委只是走一个过场,明年春天他肯定再回福城。那时他就不是副市长了,是市委书记。”

“人事变动千变万化,你不能全指望田市长这棵树。当务之急是要拿下物价局,我还没有在评估单上签字盖章呢。”

郑孝梧觉得媳妇的话有道理。但现在拿下物价局长也很难,因为这个物价局长和蒋秘书长的关系不一般。

下班以后,郑孝梧把最近发生的情况向老爷子汇报了,郑乾坤也没有什么好主意。苏永禄说:“咱们不是还有更大的靠山吗?让你老妹夫出面,那不就解决了吗?”

此事耽误不得,郑孝梧立刻拨通了妹妹家的电话。孝梅在电话里说:“沈鹏还没回来,不过二哥你放心,这不算大事,你妹夫能摆平。”

放下电话,郑孝梧长叹一口气:“现在许多事情都出乎我们的预料,往往越以为能摆平的事情,到最后都摆不平……”

晚饭吃得很沉闷,大家都各怀心思,倒是几个孙辈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吃得很欢实。吃完饭,郑乾坤忍不住说:“孝梧、孝文,你们都得振作起来。明天我和你们苏大伯一起去一趟锦县,见见我的老朋友鹏一炼。当年老鹏通过伪县长吴国奉做西药生意,差点儿砸在手里,要不是你爷爷帮了他的忙,他得把家当都赔进去。解放辽西的时候,我和鹏一炼一块儿向解放军捐献过棉花和布匹,按说我们之间的交情也算不错。等我从锦县回来,孝文还是要力保这个鹏胖子。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把朋友变成敌人,更不能把敌人看作朋友。你们最大的敌人是市政府的蒋秘书长。还有一件事,孝章你听好了,你和你媳妇打的算盘我了如指掌,如果收回八个幌酒楼,你们可以在那儿办一家西餐厅。”

苏永禄说:“承包食品厂这个事,要吸取纺织厂的教训,那里面的旧设备要提前让熟人估价。”

孝章说:“食品厂秀琴已经搞定了,因为设备陈旧,折价才五万元钱,和卖废铁差不多。”

梁秀琴说:“光有西餐厅还不够,应该设法把步行街上咱们家的老建筑给买下来,哪怕租下来呢,分别开咖啡屋和西点专卖店。”

郑乾坤说:“步行街那几处房子,以前咱们了解的情况不准确。你们苏大伯又仔细调查了一次,咱们有办法收回的只有两处。另外几处的产权很复杂,七拐八绕才弄清楚,竟然是市文物局的,他们正准备把那几处房子改造成展馆。文物局我们从没打过交道,听说局长叫方子善,原来是师范大学的教授,来福城还不到一年。”

郑孝梧说:“既然如此,宁可放弃。”

孝文说:“也不是一点儿办法没有。福城有一个矿山博物馆,文物局的博物馆可以搬到那儿去。他如果不搬,我们公安局可以向市政府建议,一条街属于闹市区,对于文物的保管并不安全。”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孝梅打来的:“沈鹏已经和你们市财政局局长沟通好了,棉麻纺织厂原有的设备重新估价,明天就可以让二嫂去找物价局,一定会一路畅通。”

十八

商贸局局长徐文举五十多岁,脸上没有胡子,说话有点儿公鸭嗓,做事优柔寡断,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徐老太太。

梁秀琴走进徐文举的办公室,自我介绍说:“我叫梁秀琴,原来是食品厂的工程师。我系统学习过西点的制作工艺,而且还有能力招收一批会做西点的师傅,其中包括国外的西点师。据我了解,现在八个幌酒楼并不景气,我想把这个酒楼买断,改造成我们福城第一家上档次的西餐厅。”

徐局长沉吟着说:“这倒是一件史无前例的事,很有创意,让我们班子研究研究……”

“不必研究了。”梁秀琴打断他的话,“我再进一步介绍一下自己,我的大伯哥是咱们市经委的郑孝梧主任,是他告诉我让我来找你的。”

徐局长有些慌乱:“小梁同志,请你稍等,我向郑主任请示一下。”说着,他拨通了郑孝梧的电话。

电话里郑孝梧说:“老徐,这么点儿事你还请示我,咱们市里的形势你不清楚吗?你们商贸局不要做经济体制改革的绊脚石。”

挂断电话,徐局长说:“小梁同志,有市经委给我们做后盾,那就没有问题了。你起草个合同,写清承包期限和每年的承包金,剩下的事我们来办。”

梁秀琴说:“我不想承包,我想把这个饭店的产权买断。”

徐局长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饭店是国有资产,我们商贸局无权出卖。”

梁秀琴说:“我知道你们商贸局还有一个直属企业,专营酱菜,很不景气,已经拖欠半年工资了。如果让我买断产权,我一次性给你一百二十万,可以解决酱菜工厂那些工人一年半的工资。如果你认为有难度,可以到市经委,让郑主任给你盖个章。”

临走的时候,梁秀琴留下了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两万元钱。徐局长没拒绝,保证说一定把此事办好。

下楼的时候,梁秀琴把兜里的微型录音机关了,心说这徐老太太也是一个蛀虫。

但事情没有梁秀琴想象的那么容易。晚上回家,她把找徐局长的事跟孝梧说了。孝梧有些为难:“商业局卖掉国有资产不归我们经委管,根据《企业国有资产监督和管理暂行条例》和《企业国有产权转让管理暂行办法》进行产权转让,涉及审计部门和企业资产评估委员会的诸多手续,依我看,还是和他签合同最好,可以签十年,十年后再续合同,或者一次性签二十年的合同,二十年以后,说不定会有什么变化呢。”

苏永禄说:“合同可以先签着,但是相关的转让手续可以让徐局长继续办。如果办成了,产权顺理成章就姓郑了,如果办不成,合同仍然执行。”

郑乾坤和苏永禄来到锦县。

鹏一炼比郑乾坤大两岁,现在也快八十了。这些年,郑乾坤和鹏一炼没断了来往,五年前他到过锦县,鹏一炼两年前也曾到福城看过他。鹏一炼住在一个幽静的小区,房子在一楼,面积很大,门口还开了一个小超市。鹏一炼的老伴儿是他的第二位夫人,才五十多岁,他的前妻在二十年前病故了。第二位妻子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正在读大学,还没毕业。老两口整天在超市里待着,超市生意清淡,他也不以为意。那个年代还没有洗钱的概念,但有钱的聪明人都有办法不露富。

郑乾坤给鹏一炼介绍了苏永禄,三个老人去了小区附近的李家炖肉馆,边吃边聊。郑乾坤喝了口酒,仔细品咂片刻:“这酒有点儿像当年我们家酿的天寰大曲。”

鹏一炼说:“从前福城最好的东西有三样,一是亚麻布,二是八个幌的狮子头,三是天寰头曲酒。咱们现在喝的也是私家小烧,比那些大酒厂生产的酒更纯,不过肯定不如天寰大曲。”

郑乾坤说:“一炼兄,你的日子过得富足又清闲,往后你别总在超市做小买卖了,有空咱们哥儿仨到风景好的地方玩玩。”

“我也打算出去玩玩,可是我老伴儿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守着超市。这女人……唉,没办法。不过话说回来,不管干啥,觉得开心就行。咱这把年纪也不能往远走了,想出去玩的话,福镇的北边就是三泉山,听大勇说,现在山上还有野兔子野鸡,冬天还有狍子。哪天想去,就让大勇安排两个保安陪咱们上山去……”鹏一炼忽然话锋一转,“乾坤兄,咱们这辈人处得就跟亲兄弟一样,咱们的下一代,也应该让他们好好处。”

话中有话,郑乾坤自然明白。

从锦县回来,郑乾坤对孝文说:“鹏大勇的事你要妥善安排,想办法把事情压下来吧。”

孝文点头:“爸您放心。”

郑乾坤说:“咱们郑家该办的大事基本也都办了,现在就差步行街了。别看这几处房子不起眼,拿下来恐怕也要大费周折。”

孝章说:“文物局局长方子善很固执,请主抓文教卫生的副市长出面也没能说服他,死活不同意把一条街上的展馆与博物馆合并。我们说为了文物的安全,不能将展馆开在繁华地带。方局长却说,展馆设在繁华地带就是为了让人们去参观。这些文物有契丹的,有元代的,还有明代的,发源地都在义州,而现在的福城就属于当年的义州。博物馆里的展品都是福城的矿产,如果把文物展馆与矿产博物馆合并,就不伦不类了。”

孝梧说:“这个方局长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能做的我们尽力去做,做不成的就先放一放。新来的张市长很务实,我找机会跟他说说天寰一条街的事,重点是把步行街铺成石板街,一公里全用雪花石。”

苏永禄说:“改造石板路的费用至少得二百万,如果鹏大勇的采石场能帮我们解决石板的问题,至少能节省一半费用。”

孝梧说:“修路是好事,这条街命名为天寰街估计也没问题,只是在街的最东头重新立起我爷爷的塑像,恐怕不容易。”

三媳妇姚倩倩是语文老师,她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可以在街的尽头立块大石碑,碑文都用文言文来写,重点说这条街的起源,这样,就可以把郑天寰以及郑家的历史和天寰一条街结合起来,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眼看到春节了,突然传来一个噩耗。

这天,梁秀琴匆匆回到家里:“完了,食品厂被收回去了。新来的张市长原来在凤市,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酿造厂,主要生产酱油醋和腐乳,这个厂的产品畅销全国。张市长已经把这个企业引进来了,要在这里建分厂,原来签的合同作废。”

郑乾坤一声长叹:“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

孝文说:“应该还有回旋的余地,沈鹏如果能来福城一趟就好了,省财政厅长难道还不能左右一个市长吗?”

孝梧说:“别说是财政厅长,就是省长恐怕也左右不了现在的局面。专家已经认证,这家省内最大的酿造厂在福城办分厂具有可行性,尤其是总厂负责产品销售,也就是说这个厂子旱涝保收,而且还能解决六百个下岗工人的就业,我们的食品厂根本没有竞争力。”

梁秀琴说:“没办法,只能放弃了。不过,八个幌酒楼要是能给我们腾出来,步行街的房子也能腾出来的话,我们照样可以把事业做大。”

孝文说:“拿下书店没问题,但文物局却是硬骨头。”

孝章说:“那条街的中段有个二层楼,是一个舞蹈老师办的舞蹈学校。如果让她把学校腾出来,把文物局的展馆搬到那里,不知方局长会不会同意。”

孝梧说:“这也是一个办法。”

苏永禄说:“依我看,先把修路的事谈下来,有了贡献就会得到张市长的重视,让文物局搬家也就理所当然了。”

郑乾坤叮嘱孝文:“明天你要去一趟福镇,和鹏大勇搞好关系。他现在所有的问题你都要给揽下来。从现在开始,你们不是对手,是朋友。”

十九

市长张泉四十六岁,曾在省政府任职,后来调任凤城市副市长,现在又调到福城当市长。他要在福城做出成绩,为将来的晋升做好铺垫,就要解决几件大事。一是要引进资金,发展经济的同时解决下岗职工的就业问题。二是力争要让福城的利税收入达到全省的前五。三是改善民生,加快棚户区的改造以及城市设施的改善。

张市长上任后没多久,就把蒋百勋给撤了,换上了更年轻的政府秘书长。蒋百勋去史志办当主任,级别没变,但权力没了。

孝文要见张市长,先和新上任的秘书长打招呼。秘书长姓廖,过去在公安系统待过,知道郑孝文以及他的家族背景,马上进行安排。三天后的早上,郑孝文坐到了张市长的办公室里。

张市长说:“郑局长,我听说过你,知道你是一个很有魄力的局长,那些棘手的案子,你都处理得非常出色。你今天到我这儿来,不知道要和我汇报什么,我希望多讲问题少讲成绩。”

郑孝文说:“公安局这段时间确实做了许多事情,但成绩不能归我,是局党委的共同努力。今天我来也不是表功的,而是叫苦。现在文物局把我们市里这些值钱的东西都放在了步行街,这是一个极大的隐患。我曾向文物局的方局长建议过,让他另外找地方放那些宝贝,可是,方局长无论如何都不肯。”

张市长说:“你今天来得也真是时候。昨天上午我和方局长就谈过这个问题。这个方局长很固执,不同意把文物搬出步行街。市政府班子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福城的文化传承不仅仅是靠在繁华地段展示文物。为了安全起见,必须要搬,市图书馆的二楼和三楼都可以让出来。”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省得整天为一条街上的文物提心吊胆。”

从市政府出来,郑孝文开车去了福镇。鹏镇长见到郑孝文有些吃惊:“郑局长来我们这儿检查工作,咋不提前打个招呼?正好中午了,不如就在我们这里吃吧,有什么事,咱们边吃边聊。”

郑孝文说:“前几天我听父亲说,福镇的市场旁边有个驴肉馆子生意火爆,不知还能不能订到桌子。”

鹏镇长笑了:“没问题,那里随时都给我留着包厢。”

郑孝文把车停在了镇政府,上了鹏镇长开的北京吉普,一直开到了那个驴肉馆。店老板给他们安排了后院的雅间。鹏镇长说:“老板,先把那三样好东西给我上来。”

郑孝文笑着说:“这三样好东西我知道,驴马烂儿、驴肉馅饺子、驴鞭酒。”

两个人先把酒杯斟满。郑孝文说:“我到这儿来是想告诉你,检举信我没送到纪检委去,已经作废了。前两天我爹到锦县看你爹去了,回来对我说,父辈的友情要传给儿女们。从今往后,在单位你叫我局长,咱们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就叫我三哥。”

鹏镇长端起酒杯:“三哥,你这话说得兄弟都快掉眼泪了。我在福镇当这个镇长,好处没少得,但也没少树敌。”

“往后无论你遇到多大的事,三哥都替你顶着。”

“啥也别说了,咱都是一家人。三哥这么护着我,我也是知恩必报的人。今天上午四弟给我来电话,要我想办法弄五万块石板。我已经安排好了。钱的事好说,正好我们福镇也有一条街要用石板铺,老爷子要的石板就顺便一起解决了。”

“老爷子说了,正常去买这些石板的话,少说也得一百二十万。老爷子的意思是要给采石场三十万,另外三十万给你。其实也不是给你,你儿子我大侄快要考大学了,要是考上了,就当学费。你可别客气,要是不收,老爷子该生气了。”

“好,我收。不过,听说老爷子要在新建的酒厂旁边盖个四合院,这个四合院由我来找人给他盖,他提供图纸就行了。这个你要跟老爷子说清楚,他不能给我钱。”

从驴肉馆子出来,孝文开着车在福镇兜了一圈,注意到集市上的一个摊位前有两个大酒桶。他把车停下来问:“这是什么酒?”

“纯高粱烧。”

“这是哪家烧锅坊烧的?”

商贩说:“不是本地烧的。在三泉山的东面有个旧庙村,原来也叫赵家村,村子里的人有一半都姓赵。不过这个赵家村不归福镇管,归沙河县五棵树乡。”

孝文问:“旧庙村有没有一个叫赵大舌头的?他可是酿酒的高手。”

“赵大舌头好久以前就死了,现在旧庙村烧锅坊的大师傅叫赵百川,是赵大舌头的孙子。”

孝文说:“这两桶酒我都要了。”

其实孝文不喜欢喝酒,也尝不出酒的好坏。他想把这两桶酒带回去,让苏永禄尝尝,如果这酒和原来的天寰头曲一个味道,那就证明赵大舌头的后人还在,这个天寰酒厂也就顺理成章地建起来了。

回福城的路上,刑警队长刘强向他汇报,步行街的博文书店已经被查封了,但店老板曲博文死不承认出售过黄色书刊和音像制品。

刘强也是部队转业干部,同样是军营出身,郑孝文对刘强的印象一直不错。电话里,他对刘强说:“局里对你们刑警队的工作很满意,唯一的缺憾就是,今年还没有破获大案要案。现在你们面临的两个大案,一是团伙盗窃轿车的案子,二是博文书店的涉黄案件,一定要尽快破获。”

“报告局长,盗车团伙案已经有了眉目,一个犯罪嫌疑人落网,其他同伙不是福城的,需要省厅协调跨市侦查,有些难度,但能克服,年底之前应该能够结案。涉黄案件却有点儿麻烦,曲博文这个家伙口气强硬,看样子有后台。我们调查了一下,曲博文的哥哥叫曲博良,是沙城市的市长,和咱们福城的张市长是大学同学。”

郑孝文苦笑:“怪不得这个家伙这么嚣张……”

回到家,孝文把两桶酒都打开。郑乾坤喝了一口,咂咂嘴:“不如天寰头曲的口感,劲儿太大。”

苏永禄说:“有当年天寰大曲的味道,不绵甜的原因是没有放地瓜干,如果要酿出口感更好的,就要放入十比一的海枣,酿出的酒会更加绵甜。当年郑老爷孝敬奉天大帅府的酒就是用海枣和高粱酿制的头曲,大帅喝上了瘾,每个月都要咱们天寰烧锅坊送酒。”

郑孝章说:“这个典故,以后可以作为天寰酒厂的广告词。”

二十

周末的晚上,郑家除了老大郑孝迁,所有子孙都聚齐了。郑孝梅和沈鹏也带着孩子赶回来了。孝梅的女儿五岁了,长得酷似孝梅。

孝章又把上回来过的大厨请来,点了十六个菜,摆了两桌,儿女们一桌,孙辈们一桌,郑乾坤和苏永禄坐在孙辈们那桌上。苏庆文回来的时候,见到这个场面有点儿发愣,因为他从没见过郑家回来过这么多儿孙。一进屋,他就挨了苏永禄的训:“怎么才到?磨磨蹭蹭的。”

苏庆文说:“今天办了好几件事。先是丈量了酒厂的土地,测算需要多少人工,雇多少台挖掘机才能把地基夯平。又去镇上的砖厂看青砖的样品,现在这个厂子已经不生产青砖了,他们告诉我,四十里外的空远寺用的是他们厂以前烧的青砖。我去看了看,如果真是他们烧的,那就能达到建酒厂的要求。砖厂那边说,盖酒窖用的青砖,至少也得一个半月才能烧出来。”

郑乾坤夸他:“庆文这孩子和他爷爷一样,是一名非常合格的管家。要达到你爹这个程度,时间也不会太久。”

开饭前,郑乾坤说道:“今天把全家都叫来,是为了庆祝我们郑家的事业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今天就是为了团聚,不谈大事,我也跟我的孙子和外孙们唠唠我们郑家的历史,让孩子们都知道,他们是郑家优秀的后代。”

一张圆桌摆在小客厅里,孙辈们围着圆桌坐好,郑乾坤和苏永禄坐在他们中间。看看桌上的菜,郑乾坤问:“你们还想吃什么,一会儿告诉厨师伯伯,再给你们加菜。”

孝章的儿子郑长辉说:“爷爷,我们这桌有点儿不公平,大人们能喝酒,我们不能喝,但我们要喝饮料。”

郑乾坤说:“长辉,你妈妈是食品工程师,她就说过,现在任何食品,尤其是饮料,都有添加剂,对孩子们的发育有影响,咱们就不喝了。”

陈嫂说:“厨房准备了鲜榨的西瓜汁,一会儿就给孩子们端上来。”

郑乾坤对长辉说:“这回你满意了吧?”

“满意!”

席中最年长的孙子是孝梧的儿子郑长宇,今年十四岁,最小的是孝梅的女儿芙蓉,今年五岁,孝章的儿子长辉十二岁,孝文的女儿晓露十岁。在这些孩子当中,学习最好的要数晓露,最差的是长辉。为了他的学习,孝章夫妻没少训斥。可长辉却经常反驳说:“我为啥学习不好,还不是遗传了你的基因?我大伯和姑姑都考上大学了,就你没考上,二伯和三伯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是都进过军事学院,也算是大学毕业。”说得孝章哑口无言。

除了长辉,郑乾坤和其他几个孙辈的接触比较少。在他看来,孙辈中最有出息的就是长辉。这孩子有想法,而且敢说。

这时候苏永禄问孩子们,长大以后都想干什么。

郑长宇说:“我想当画家,我妈妈说有些字画可以卖几百万,当画家能赚大钱。”

郑晓露说:“我就想像我妈妈一样,当老师。”

郑乾坤问长辉:“你将来想做什么?”

长辉说:“我想当领导,当领导有权也有钱,啥事儿都能办成。”

“想当领导就要好好学习呀,否则,没有大学学历,怎么当领导?”

“能,有了钱就先买官,挣的钱越多官当得越大,官当得越大,就可以挣更多的钱,有了更多的钱,就能当更大的官。”

一家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二十一

春节前,郑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对于郑乾坤来说,如五雷轰顶。

三儿子孝文被撤职了。一个叫宗顺昌的犯罪团伙头目在福城落网,宗顺昌是福城本地人,在本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网,郑孝文权衡利弊,终于费尽周折将他保释出来。不料这家伙恶习不改,因为贩毒在南方再次落网,由此把郑孝文牵扯进来。现任市长看在他屡破大案的功劳上,没有把他移送检察院,但局长肯定是当不成了。郑孝文被安排到市公安局拘留所当了图书管理员。

从此,郑家开始走背字了。

这年的春节,郑孝迁没有从德国回来。他的诊所难以为继,只好去岳父那里学开直升机,专门为农场空中撒药。农场的事多,他脱不开身。

春节过后,不幸接踵而来。郑孝梧被调离市经委,到一个区做了副区长,主抓后勤和机关办公室的工作。新上任的经委主任叫杨福生,清华硕士,比郑孝梧年轻,而且更有想法和魄力。

孝梧被调到区政府以后一直萎靡不振,沮丧的时候,他想到辞职。潘晓娟说:“你辞职以后来管理咱的棉纺厂,倒也是一件好事。不过,虽然你被调到区政府,毕竟还是处级干部,要是有人打咱棉纺厂的主意,你还有周旋的余地。如果没了公职,怕是以前的那些关系也难以维持了。”

郑孝梧说:“将来市里的班子肯定也要调整,如果唐书记被调回省里,张泉市长接任市委书记的话,也不知道我会不会东山再起。”

潘晓娟长长叹了口气。

郑乾坤也意识到复兴郑氏家族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棉纺厂的经营虽然有些好转,但要在福城站稳脚跟,把事业做大,仅靠棉纺厂还远远不够。

给步行街铺路的事也让他犯愁。苏永禄说:“鹏大勇让采石场出这么多的青石板,恐怕早晚要出事。他出了事,肯定会连累咱们。原本咱们是做好事,到最后却成了坏事。如果咱们全款买青石板,成本太高,说不定还费力不讨好。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酒厂,要尽快建起来,法人暂时不要写郑家人,孝文的媳妇也不行。没有不透风的墙,孝文的处境不太好,如果有一点儿风吹草动,这个厂子也成不了气候。”

郑乾坤说:“那就由你来当法人。”

“这可不行。虽然我们郑苏两家不分你我,可我是一个普通百姓,一下子出几百万建个酒厂,谁也不会相信,最后还是要联系到郑家人身上。”

晚上,郑乾坤又把孩子们召集起来,让他们出主意。潘晓娟说:“我倒有一个办法。这个企业不能是私营企业,应该把它变成中外合资企业,中方法人代表可以是苏大伯,外资代表是我大哥的岳父。大哥的岳父是地道的德国人,虽然他有钱,但我们也不让他投资,在协议里让他占一部分股权就可以。”

酒厂的地基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完工了,厂房建成也指日可待。这天晚上九点多,鹏大勇开车赶到郑家。郑家人隐隐都有一种不安,因为鹏大勇从没来过郑家,这次却这么晚突然找上门来。

郑乾坤说:“大勇,这么晚来,是不是有急事?”

鹏大勇喘了口气:“大伯,几位哥哥,有个坏消息,镇上转让给你们的那块地恐怕要泡汤了。”

孝梧说:“这可是有合同的。”

“什么合同都作废。省城到京城的高铁要从咱们这儿过,酒厂占的地正好在线路上。这是国家行为,地方政府说了不算。我本打算重新给你们找块地方,但高铁沿线的建筑控制得很严,镇上没有决定权,我也无能为力……”

鹏大勇走后,郑乾坤半晌没说话。细心的潘晓娟发现,老爷子的手有些颤抖,脸色也不太好。护士的职业敏感让她意识到老爷子扛不住了,急忙把孝梧拉到一旁小声说:“要出事,可能是心脑血管方面的问题,赶快叫救护车……”

一会儿工夫,120救护车就停在了门口。这时郑乾坤明显感到头晕,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任由医护人员把他抬到了救护车上。

心脑血管疾病发病快,刚到医院,郑乾坤突然浑身抽搐,主治医生看了一眼便说:“脑溢血发作,赶快准备手术!”

经过紧张的抢救,老爷子暂时脱离危险,但说话已经含糊不清。第二天下午,女儿和女婿从省城赶来,孝梅问:“有没有给大哥打电话?”

孝文说:“已经打了,估计明天下午就能到。”

苏永禄得知消息,匆匆和儿子赶到医院。见到躺在病床上的郑乾坤,忍不住老泪纵横。孝梧说:“庆文,千万别让大伯跟着上火,他们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

第二天晚上,孝迁赶到,听说父亲病危,他把夫人和孩子也带回来了。躺在病床上的郑乾坤看到大儿媳和大孙女,脸上露出些许笑容,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医院只同意一个家属陪护,潘晓娟留了下来,其他的儿女们都回到郑家。老爸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没心思吃饭,坐在客厅里沉默不语。半晌,孝梅说:“不管怎么说,父亲暂时算是化险为夷,不要太悲观了。”

孝梧叹了口气:“也怪我们,咱爸交代的事没办好,让他太操心了。”

孝梅说:“今天咱爸没在跟前,我要说几句实话,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听。咱爸的这个远大志向,也把我们折腾得够戗。我二哥三哥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还不都是爸的远大志向给闹的?现在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在福城我们也算是富足人家,还奢望什么呢?”

孝文说:“也不能怪咱爸的一片苦心。”

孝章说:“光宗耀祖有什么不好的?”

孝迁说:“光宗耀祖没什么不好,但一口吃不成胖子,打好基础,一步一个脚印走稳当了才是上策。哪怕是咱爷爷,也是奋斗了一辈子才拥有了半个福城的。咱爸也太心急了,我们这些当儿女的,也有点儿急功近利,闹成现在这样,唉……其实照我说,放弃也是胜利。”

孝梅说:“大哥说得还是太含蓄了,我觉得,我们这些日子做的事,简直就是一厢情愿、痴人说梦。咱爸想要恢复的不止是郑家的产业,还有郑家当年呼风唤雨、独霸一方的地位。他想当郑天寰第二,想在一条街上给自己树碑立传。我还是那句话,时代变了,就要顺应时代,搞复辟没前途!”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几天以后,郑乾坤的病情加重。孝文和兄妹几个商量:“怎么办,是不是转院到北京去治疗?”

孝梅说:“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们也不能放弃。”

郑乾坤对自己的命运好像已有预测,他让儿女们把孙辈都带到医院来,他有话要嘱咐。

孩子们都站在他的病床前,他的目光逐个看向儿女们,接着,又落到孙辈的身上。忽然,他盯住了长辉,示意长辉到他跟前来,拉着长辉的手,吃力地说:“长辉,咱们郑家的希望在你身上,有没有记住爷爷跟你说过的话……”

“记住了,您说过,郑家不会衰落。”长辉语气郑重,一点儿不像个孩子。

几个年长的儿女们唯有相视苦笑:“爸,您放心吧,我们也都看好长辉……”

转过身,孝梅低声嘀咕一句:“这黄粱梦要做到什么时候,难道还要传给下一代?”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白天光 期刊:《啄木鸟》2016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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