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诡异的“狼齿痕”
这是一个雷鸣电闪的雨夜。
——摩托车风驰电掣地行驶在人迹全无、泥泞不堪的山道上。坐在后车座上的女孩儿,两手搂着他的腰,仰面吸吮着雨水,大笑着,亢奋地尖叫着。这让他的心底悠然升腾起一种久违了的幸福感。那把始终紧紧地将他囹圄在地狱里的铁锁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被打开了。他霍然明白,只有继续去拯救受难者,自己才能得救。于是,他停下车子,把女孩儿抱起来,扛在肩头,边往山顶的悬崖上走着,边轻轻地念叨着:妹妹,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依然沉浸在莫名快意中的女孩儿幸福无比地说着“哥哥,我喜欢你”。来到悬崖旁,他站住脚,蹲下身子,顺手从背包里扯出一块塑料布,仔细地铺好,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女孩儿放在塑料布上。躺在塑料布上的女孩儿没有半点恐惧,反而,眼睛里充满了期待的神情,一任他摆布。他先是用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柔情似水地扼住了她娇嫩的湿漉漉的脖颈,接着,又从背包里取出了那套“道具”……
——男人醒了。他睁开眼睛,茫然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着,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月光从窗外射进来,透过白色纱幔,依稀能看到室内全套的地中海风格的家具,做旧的实木写字台上,仍然开着的电脑屏幕在闪着光亮——这是他的家,他就躺在自己的床上。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他翻了个身,梦已无处找寻,梦中的幸福感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旧景重现,噩梦重温,沮丧就像黑色墨汁一样浸染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痛不欲生。
听着女人悲伤欲绝的哭声,马森的心也被深深地刺痛了——就在昨天清晨,眼前这个女人十五岁的女儿常晓源被人发现,惨死在小胡庄村外的一座悬崖下,由于死者喉管处有一排清晰可见的狼齿咬痕,因此,村民们以为这是一起近年来罕见的恶狼伤人事件。出乎人们意料的是,经法医鉴定,常晓源真正的死因是被人扼住了脖颈窒息而死,而喉管处那排整齐的狼齿咬痕,则是由一套尖利的塑料狼齿模具完成的。如果不是鲜活的生命被终结,这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场恶作剧。一般涉及少女的案件,多与性侵有关,但常晓源却毫发未损。案件如此诡异。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杀人,还要把罪名强加给无法为自己辩解的动物?由此,属白云市辖区的环山县公安局将此命名为“妖狼”案件,成立了专案组,并从白云刑侦中队请来经验丰富的侦查员马森担任组长,协助破案。
坐在问询室长条木桌一端的女人三十五岁左右,化着浓妆,眉线和眼线被泪水汗水浸淫。尽管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女人看上去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她说她十七岁去南方打工,二十一岁同一河北男人结婚,两年前离异,她带着女儿常晓源返乡,在一家美容院做杂工。母女俩所经历的艰辛难以言表,于是,她有了重组家庭的打算,她从网上结识了邻县一离异男子,两人很谈得来,男方也很愿意接纳常晓源。明天,便是她们母女动身去男方家的日子。
“我可怜的孩子啊……”女人突然止住哭,抬头问道,“她是怎么死的?她死得很痛苦吗……”
从电话联系到女人至今,他们只说常晓源出事了,却始终没有透露其遇害的细节。
马森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问询室里的另一个人——环山县公安刑侦大队警官秦力,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毕竟,昨天秦力是第一个到达案发现场的刑侦警察,他的话也许能对女人起到安抚的作用。然而,相对于马森溢于言表的悲悯之情,秦力则表现得比较冷静。案发前正在休假的秦力,是被局里紧急召回到常晓源案发现场的。秦力的年龄应该要比马森大几岁,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属于当下很时髦的型男。颀长挺拔的身材,清癯面孔上端正精致的五官。当然,最迷人的还是浓眉下藏着的那双深邃的目光,难以掩饰地透着聪明、机敏。
秦力立刻读懂了马森的目光,但他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更没有安慰女人的意思,甚至还用了质疑的口吻:“昨天,常晓源出事后,我们一直设法跟你联系,可你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说到这里,秦力将话头打住,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女人,等待着她的下文。
女人显得有些慌乱:“我……我晚上关了手机,早晨忘记打开了。”
“那么,前天夜里,你女儿是什么时间离家的?”
女人先是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但紧接着又说:“我不知道。晚上九点多钟,她就回里间屋睡觉了,我在外屋看了会儿电视,我睡时大概快十一点了……累了一天,我睡得很沉,什么都没听见。”
“常晓源夜里经常外出吗?也就是说,她经常夜不归宿吗?”
“不……不是这样的。”
“可作为母亲,早晨起床后,不见女儿,你居然都没寻找她?”
女人的头几乎垂到了膝盖。
“这之前,她没有告诉你还有事要办,或是要去小胡庄附近见什么人?”马森不忍地岔开了话题。
“没有。下午,我和她一起去职校办了转学手续。我知道她不愿随我去男方家,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着一张脸。”
“你和女儿的关系怎样,很亲近吗?”还是马森在问。
女人咬了咬嘴唇:“没那么好。因为我的职业……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泪水无声地在女人的面颊上流着。
马森递给她一张面巾纸。
“法医鉴定你女儿是深夜十一点左右遇害的。如果按你所说,十一点时,你还在外间屋看电视,那么,她应该是几点离家的?”秦力问话的语气依然很不友好,仿佛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嫌犯。
女人缄口不语。
这样静默了许久,女人才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真后悔呀……”说着,就用双手蒙住了脸。
该问的都问过了,排除了性侵之后,最有可能的就是报复杀人,然而,女人虽然是在县城长大的,但因种种难言之隐,早就疏远了和父母及亲邻的关系。在美容院,她不过是做杂活的,自然也不可能跟谁结冤。而年仅十五岁的常晓源还是个中学生,社会关系很简单,即使同学之间有过龃龉,也不会引来杀身之祸。更何况,她们母女马上就要远去他乡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常晓源的人生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被冻结在十五岁的花季里。
“她在说谎,这女人满嘴的谎言。”女人走后,秦力愤愤地说。“事发当晚,常晓源根本就没回家,而这个女人也不在家中。”
马森诧异地“唔?”了一声。
“昨天上午,我人还在案发地,就让小赵联系她,小赵从他高中同班同学——职校的胡老师那儿查到她的手机号码,可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于是,我又让小赵查了她家的地址,结果,小赵登门通知,还是扑了空。难道母亲也遇害了?我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调出小区监控,发现她是在前一天晚上的九点三十五分离家的,其后,再就不见影儿了。”
马森打心眼里开始佩服秦力了,案发还不到三十六个小时,他已掌握了如此多的细节。
秦力又说:“我见过这女人,她没认出我,我可认出了她。除了做美容院的杂工,她还在街头拉客。扫黄打黑时,她被带进公安局训诫,当时声泪俱下地表示要痛改前非,但一出门,就又继续着从前的行当。”。
“她是单身母亲。”马森的话中有话。
“单身母亲又怎么样?作为母亲,无论条件多么艰难困苦,都应该对孩子负起责任,否则,就不配做母亲。”秦力越说越激动,“事情明摆着,晚上只要她不在家,常晓源就去舞厅。”
“这么说你也认识常晓源?”
“没错。你知道这儿是个小县城,供年轻人集结的地方不多。”秦力继续说道,“环山街角的青苹果舞厅,是常晓源常去的地方。那里每次发生的打斗,都是因她引起。的确,她长得很漂亮,漂亮得让每个男孩子都想入非非。”
马森恍然大悟:“难怪你在案发现场一眼就认出了她。不过,照片上的常晓源看上去很羞涩,很文静,像乖乖女类型。”
“可舞厅里的常晓源狂野得很。”秦力说,“一会儿让小赵把案发当晚青苹果舞厅的监控视频送到小会议室,你会发现一个与照片上完全不同的常晓源。”
“你已看过了?”马森问。
秦力点点头。
监控视频摆在马森的面前,时间是晚上八点五十分。视频开始缓慢地放映——情节似曾相识。对于舞厅里的火爆场面,马森已是司空见惯,不过,对这个藏在世界一隅的偏僻小县城来说,男孩女孩们的狂野更是空前绝后。舞厅里音乐震耳欲聋,人潮汹涌,你看不清任何一张脸,满眼都是扭动的屁股,晃动的脑袋,挥舞的双臂。
突然,舞厅的门开了,音乐声和嘈杂声戛然而止,就像一阵风暴滚过,静寂中人们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镜头切换到门口,画面上出现了一男一女。马森将画面放大,立刻认出其中那个娇小玲珑有着一张俏丽面孔的女孩就是常晓源,她跨坐在一个高大男孩的肩头,上身半裸着,鲜红欲滴的小嘴一张一合地做着飞吻状,勾人魂魄的野辣眼神在舞厅里扫来扫去,充满了挑逗的意味,霎时,整个舞厅像是炸开锅般沸腾起来,有几个男孩犹如被磁石吸引,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朝着她奔去。于是,场面一下变得混乱起来,男孩女孩搅成一团,互相推搡着,也看不出谁和谁在打斗,尖叫声和喝彩声相生相伴,犹如山呼海啸。猛地,有人用扩音器高喊一声:“警察来了!”训练有素的人群立刻散去,音乐声再次响起,舞厅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场景。
但镜头里已不见常晓源的影子。
录像二十八分钟。马森将视频倒回去,又看了一遍。从中,真的找不到什么线索,倒是发现了另一个常晓源。
发生了如此诡异案件,侦查员们的作息时间一下被打乱了,中午一点钟不到,“妖狼”专案组的七名成员已围坐在环山县公安局的一间小会议室的长条桌旁,开始研究案情。基于秦力是第一个到达案发现场的侦查员,所以,马森还是请他先介绍现场的情况。
“案发现场给我的感觉是,凶手具有一定的反侦破能力。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没有遗留物品,没有精液、没有指纹、没有毛发之类。再加上一场雷雨,更是帮凶手将罪恶冲刷殆尽。现场周围除了村民留下的杂乱脚印外,没有任何其他痕迹可寻。由于事发深夜的荒村野岭,找不到目击证人,周围几十公里都没有摄像头一类可依赖的破案工具。因此,先进的技术手段在此案中根本用不上。”
“那么,我们应该从哪里查起呢?”小赵急切地问。这位刚从警校毕业不久的大男孩,尚属刑侦队伍里的新兵,对工作充满热情,也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请教。
老侦查员庄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猴急什么呀?听人家讲完嘛!”
小赵自觉失言,难为情地用笔在记事本上乱画着。小伙子第一次参加这么重要的案子,自然有一种摩拳擦掌的冲动。
马森倒是很理解小赵的心情,忙替他解围:“你问得好。还是让秦警官来回答。”
小赵这才停下笔,朝马森投去感激的一瞥。
“没有备用目标。就目前来看,在没有掌握凶手作案动机之前,排查将很困难,毫无针对性可言。”秦力干脆地回答,“我对案发地小胡庄做了大概的了解,小山村相当封闭,年轻人大都搬离此地,也很少有外来人员进入。十五户人家,常住人口四十人左右。因此,除婴幼儿和年迈的老人外,每一个人都要进行讯问。还有,周围村落也要查访到人。再就是遇害女孩儿就读的职校和当晚进出舞厅的人员,也是摸排的重点……当然,对两地有犯罪前科的人及在县城工作的小胡庄人,要一一弄清楚案发当晚他们的行踪……”
秦力的工作效率如此之高,这让马森忍不住又在心里赞叹了一番。其实,局长于兴之所以把刚调来刑侦队才一年的秦力推荐给马森作搭档,也有一点小小的私心,他很赏识秦力的才华及侦破能力,因此,想在白云刑侦大队的刑侦警官面前露一手,让马森也见识见识小小县局里的“大侦探”。
侦查员庄泉接上了话茬:“我觉得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凶手为什么要在小胡庄村外作案?案发之初,我还以为那里是抛尸现场,可经实地勘查和法医鉴定,那里就是凶手作案的第一现场。这下我就不明白了,凶手到底想干什么?此案与小胡庄有什么关联?”
“真的,凶手干吗要深更半夜冒雨把女孩带到小胡庄杀害?”小赵小声嘟哝着。
“这还用说,为了弄混我们侦破的视线!”作为刑侦队里的老资格,又是科班出身的卢伟,话语间透着些许傲慢。无疑,他也想在市刑侦支队来的马森面前,展露一下自己的足智多谋,“年轻人,用脑子好好想一想,这是不是声东击西?”
小赵没有理会卢伟的轻视,只沿着自己的思绪继续探讨着:“那凶手应该是绑架了女孩儿才对呀!不然,他如何把女孩儿带到小胡庄?还有,凶手用的是什么交通工具?”
秦力再次解答了小赵的疑问:“首先,常晓源是被人带到了小胡庄附近,这没有疑问。但现在还无法证明把常晓源带到小胡庄的人,就是凶手。其次,现场并没发现任何交通工具的辙印。当然,雷雨也给我们制造了麻烦。”
除了疑问还是疑问,面对着一大堆疑问,马森站起身,拿笔在墙上的挂板上画出了小胡庄和常晓源遇害的位置,然后,在旁边写下了凶手、常晓源——小胡庄和一个大大的问号。
“尽管人手有限,我们还是需要双线作战。围绕着这三个点,接下来的大面积排查,会很辛苦,希望大家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没问题。”小赵情不自禁地大声响应着。
他的率真让马森差点忍俊不禁。
二旧案重提
雨夜。窗外急促的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就像某种催命的鼓点。那极强的节奏感搅得人心烦意乱。
男人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紧身内裤,在铺着亚麻凉席的床上翻来覆去。也许必须喝一点酒,哪怕是一小口,他才能安然入睡。多少年来,无数个夜晚,他都是靠着酒精催眠的。白天和黑夜,对他来说是如此不同。黑夜,由同样的噩梦组成的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夜,让他消沉,让他沮丧,更让他恐惧。他躺在汗湿的床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弱小的十二岁的夏天,眼看着妹妹被色狼侵害撕咬,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咬紧枕头的一角,小声啜泣。
当他终于从色狼嘴里拯救出妹妹之后,却是噩梦连连。致使那个女人不得不给他灌下一大杯烈酒,坐在他身旁看着他醉入梦乡。
醉酒的感觉真好,他再也不用去回想可怕的往事,去经受噩梦的惊扰,去看妹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在醉酒之乡,人生不再悲惨、凄凉,相反,温暖安怡,无限美好。
他坐了起来,熟门熟路地从床头柜上摸到一小瓶北京二锅头,打开盖子,一口气饮了下去。他不能喝得太多,为了不让自己到早晨还烂醉如泥地躺在床上,他只为自己准备了这些小瓶装酒,并且每晚都把它放在自己摸黑也够得到的地方。只有在节假日轮休的时候,他才让自己彻底放纵一回。不错,他是个酗酒者,却是一个相当克制的酗酒者,几乎没人知道他人生的这一缺陷。
他把空酒瓶扔到地上,复又躺倒在床上,慢慢地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进入酒后的梦乡。然而,回忆却像排山倒海般朝他压来。是的,他拯救的第一个女孩儿便是妹妹小夏。
——“哥哥,快看啊,我有糖豆豆。”五岁的小夏一手捂着衣服口袋,一手举着一块包着红花纸的糖果,跑向村头,迎接从镇中学回家过暑假的小春。
小春边张开双手抱紧妹妹,边贪馋地看着妹妹手里的糖果。
“这一块给你。”小夏将手里的糖果塞到小春手里。
“哥不要。小夏吃吧!”
“我还有好多呢!”小夏用小手撑开衣袋,让小春看里面挤挤挨挨的糖果。
“这么多啊?哪弄的?”小春随口问道。
小夏得意地:“是爸爸给我买的。”
“爸爸给你买糖果?”
小夏忽地用小手捂住嘴巴:“不是爸爸买的。”
小春上前一步,拽下妹妹的手,拿眼瞪着她:“说,到底是谁给你买的?”
小夏怕怕地,却又是半遮半隐地:“哥哥,爸爸不让我告诉你和妈妈,爸爸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秘密?买个糖果还是秘密?”
“不是啦!不是糖果。”
“那是什么?快告诉哥哥。”
小夏忸怩而又不无自豪地:“爸爸说他喜欢我,他夸我又聪明又漂亮。你和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爸爸就把我抱在怀里,亲我的嘴,脱下我的裤子,摸我的小屁股……有时,有时和我一起躺在我的小床上……爸爸说只要我保守秘密,就给我买糖豆豆……”
“狗杂种!”小春咬牙切齿地骂道。爸爸那冰冷的面孔,在他的眼前幻化成一张猥亵的脸……
“哥哥,你骂谁呀?是骂爸爸吗?哥哥坏死了,爸爸是最好的爸爸,爸爸说我是最可爱的小女孩儿。”
小春慢慢松开了搂抱妹妹的手,一下瘫倒在地上。他觉得自己头顶上的那片天塌下来了,眼前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小春和小夏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女。他们的父亲因工伤亡故后,母亲带着他们嫁给了现在的爸爸。爸爸是个性格冷漠的男人。他对小春和小夏并不厌恶,却也没什么好感。在小春的记忆中,这个男人从没给兄妹俩买过礼物,哪怕是一支微不足道的铅笔或是一块小手帕。当小夏在外面受了欺负,大哭小叫时,爸爸总是板着面孔,一副烦不胜烦的样子……倒是妈妈总是在小春面前说爸爸的好话:他抚养你们两个不容易,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供你们上学读书。你要把他当成亲爸爸。不知小夏是怎么想的,反正小春对爸爸是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去镇中学住校前,小春在爸爸面前总是谨小慎微的,一来是为了妈妈,二来也是为了自己和妹妹。他知道如果没有了爸爸,母子三人的生活会变得多么艰难。因此,尽管在爸爸面前他觉得压抑,郁郁寡欢,但他都忍了。考上镇中学的住校生,他真是欣喜若狂地离开了这个有爸爸的家。期间,一般一个月他回家一趟,住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匆返校了。虽然每次小夏都寸步不离地黏着他,两人在一起待的时间也极有限。妹妹总是在晚上八点就被妈妈逼上了床。
小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冲出牢笼后,却把妹妹推进了火坑。是他害了小夏,如果他不去住校,那个色狼——从这一刻起,他开始把爸爸叫成了色狼,就没有机会把爪子伸向小夏,即使他想,他也不敢……毕竟,小春已经十二岁了,小春比村里的同龄孩子都要成熟……
“哥哥,你怎么啦?”隐隐地,他听见小夏细细柔柔的声音。紧接着,一双小手捧住了他的脸,他恼怒地把小夏推开了。
小夏嘤嘤地哭了起来。
他这才爱恨交加地把小夏揽在怀里:“是哥哥的错,都是哥哥的错。”他失魂落魄地说着。
“哥哥要和小夏一起保守秘密。别让爸爸知道我大嘴巴。”小夏边哭边说。她还惦记着自己在爸爸跟前许下的诺言。
小夏的眼泪让小春心疼,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妹妹的眼泪,他只想让妹妹开心、快乐。“以后不许单独和爸爸待在一块儿。”过了一会儿,小春说。
“我喜欢爸爸。爸爸也最喜欢我。爸爸说别人家的女孩儿都是这样和爸爸在一起的,和爸爸有许多小秘密。”
小春看着小夏天真无邪的小脸,无可奈何地:“哥哥不喜欢你和那个……爸爸单独待一块儿。你答应哥哥,哥哥就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你也不要再跟任何人讲这个秘密,好吗?”
小夏点点头,立刻破涕为笑了。是的,对小夏来说什么也没发生。她转过身去,飞快地朝着家跑去,还不时回过头来喊着:“哥哥,你来追我呀!快点儿啊!”
——“小夏,哦,小夏!”男人从回忆中醒来,失声喊着。没有小夏,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如泣如诉的雨声。他把头埋到枕头上,禁不住呜咽起来。
职校胡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面积虽小,却像一个大蒸笼。胡老师将对着窗户的一把木椅让给小赵,自己则坐在单人床边,手里拿块湿毛巾,不停地擦着满头满脸怎么也止不住的汗水。
这是两天里小赵第二次来职校。
昨天,他是作为卢伟的助手而来。暑假里留校负责处理一般事务的教导处副主任老唐一开口,他就知道要白跑一趟了。
“这个女生根本就没来学校上几次课。混个脸熟都达不到,走在校园里,恐怕她的班主任也认不出她。要不是已经交了一年的学费,我们早就把她除名了。”
既然大家都不认识常晓源,当然也就没有谁跟她走得很近了。
回到局里,小赵打开电脑,正想重新梳理一遍技术人员拍下的常晓源遇害现场照片,看会不会有新发现,手机就响了。
电话是他的老同学胡老师打来的:“我从外面刚回来。老唐说你来我们学校了,为那女孩儿的事。听说她脖子上有一排‘狼齿,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你能抽空来我这儿一趟吗?”
小赵满口应允。
小赵刚坐下,胡老师就进入了正题。
“三十年前,也就是上世纪的一九八二年,听说小胡庄也发生过一起类似的事件。被狼咬死的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这事,我是听奶奶说的。”胡老师回忆着,那本就细长的眼睛,此时眯成了一条缝。
胡老师的这一番话,立刻引起了小赵的注意。
“你奶奶现在哪儿?”他追问道。
“她老人家两年前去世了。”
“小胡庄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这种令人伤心又恐怖的事,老一辈人都不愿多说。我奶奶是在七十五岁生日那天,突然跟我母亲提起这事。老人家显得很憋屈,她说她不相信小女孩儿是让狼咬死的,她的娘家是邻村,嫁到小胡庄生活了五十多年,加上她的奶奶、老奶奶,一百多年了,从没听说过有狼咬人。因此,小女孩儿出事后,她心里一直犯嘀咕。遗憾的是小女孩的妈妈接受了这个事实。山高皇帝远嘛,再加上当时的交通比现在还要不便。村里连个电话也没有,报警还要翻过一座山,去邻村的马格庄借用。于是,小女孩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让家人给火化了。不过,这事后来还是让镇派出所知道了。”
“那派出所来人调查了吗?”
“来是来过了。派出所很重视,又向县局报告。县局来的两名警察在村里做了些家访,由于死者已火化,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也只能作罢。”
“那小女孩儿的父母呢?他们现在哪儿?”
胡老师无奈地摇摇头:“这我就更不清楚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小胡庄还有这样一家人。我奶奶说出这事时我倒是在场,但只当故事听了,根本没往深里想。包括我母亲,也只是附和着老人说了几句,随后便忘到爪哇岛去了。”
“可三十年后,‘狼又出现了。是神的巧合吗?”小赵若有所思地问。
“确实很不寻常。”胡老师边擦着脸上的汗水边说,“你说这会不会是同一条‘狼?应该不会吧!那可是三十年前发生的事啊!不过我觉得凶手的作案手法却是相同的。你说这会不会是某种邪教杀人仪式?”
老同学的一番推理,让小赵惊诧不已。
小赵带回来的“故事”,引发了马森一系列的联想。但他不赞同小赵的“邪教仪式说”,因为他不相信某种邪教会在小胡庄周围潜伏三十多年。让马森惊出一身冷汗的是,假如胡老师奶奶的看法是正确的,小女孩儿绝非死于狼口。那么,三十年后的今天,小胡庄再次上演的“狼吃人”的悲剧,会不会是当年的“狼”又回来了呢……
马森苦苦追寻着答案。
不过,小赵的“故事”总归为破案带来了希望。至少,它让“妖狼”与小胡庄有了某种联系。在眼下案件调查毫无头绪的情形下,如果回溯到三十年前“狼”出现的前前后后、林林总总,是不是会有新的发现呢?
雷声滚滚,大雨如注。
小会议室里,门窗紧闭。一台老掉牙的空调发出嗡嗡的噪音,几乎掩盖了窗外的雷雨声。
前来督战的于局长铁青着脸。围坐在长条木桌旁的专案组成员,个个神情沮丧,全都低头耷脑的。“妖狼”案件已过去五天,挂板上仍孤零零地画着小胡庄和常晓源遇害的位置,旁边那一行“凶手、常晓源——小胡庄——?”也显得格外刺眼。
面对会议室里可以称之为肃穆的气氛,马森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说:“嘿,打起精神!事情还没糟糕到毫无进展的地步。也许小赵听到的‘故事,能带给我们一些启发。”
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坐在马森右边的小赵。
小赵有些腼腆地红了脸:“马警官,还是您讲吧!”
作为刑侦队伍里的新兵,在同行面前讲这么长的“故事”,小赵不禁有点儿怯场了。于是,马森朝桌对面的秦力笑笑:“还是你来讲吧。”
昨天,听完小赵的讲述之后,马森当即把电话打给了秦力,两人还对“故事”进行了简短的讨论。
一直在外奔波劳顿的秦力,显得相当疲惫,他习惯地抬手梳理着蓬乱的头发,目光与马森对视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怎么说呢?虽然这‘故事听上去有些遥远,但还是有必要讲给大家听听……”
记忆力超强、语言组织能力又好的秦力,很快将小赵的“故事”复述了一遍。让马森颇感意外的是,专案组成员中,没几个人赞成他的看法,更不同意以小赵的“故事”线索展开调查,尤其是于局长,竟然带头反对。
“马警官,你的意思是说,‘妖狼有可能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凶手复又转来,凶手是连环作案?这样的联想是不是也太荒唐了?”比马森年长的于局长用极其不满的口气说道,“‘妖狼一案从三十年前开始调查是绝对不可以的。当然,你对小胡庄的现状并不了解。那里的老住户大都搬到山外了,你找谁去问三十年前的事?结果只能是旧案一无所获,新案子也搁置了。‘妖狼案在全县已经传得沸反盈天了,咱们不能尽快破案,对上级对老百姓,怎么交代?”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去扒三十年前的旧案!”有人小声嘀咕着。
庄泉则气呼呼地大声说了出来:“这叫头痛医脚。谁能肯定那小女孩儿不是被狼咬死的!就凭道听途说的一个离奇故事,就去调查一起三十年前虚无缥缈的所谓案件?”
这样难堪的场面小赵还是头一次经历,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真想说点儿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偷偷拿眼去看马森和秦力。这二人倒是挺能沉住气,既不插话,更不辩解,只是神情专注地倾听着专案组成员们七嘴八舌的理由。
“说句不好听的,马警官你可别见怪。”卢伟用讥讽的腔调说,“咱们这会儿去调查三十年前的案子,且不说劳民伤财,当年办案的同行们也会有看法:就你能!你是大侦探福尔摩斯,我们都是草包狗熊……”
卢伟欲言又止。马森当然知道他下面想说什么了。但他并不太在意这些酸言辣语。倒是卢伟的“同行”二字,给他提了个醒。
“卢警官,听说你在县局年头最长,你知道当年去小胡庄调查的两位警察都是谁吗?”
马森的突然发问让卢伟一怔,紧接着便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案要案,我来警局这二十几年,就没人提起这码事。再说啦,就是知道是谁,你能去问人家吗?这不是羞辱人吗?”
马森并不理会卢伟的情绪:“那就上网查查,看能不能找到当年的办案警察?”
秦力不经意地半举着右手。于局长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问马森:“你真的认为这两个案子之间有关联?”
“没错!”马森毫不迟疑地答道。
于局长紧追着问:“哪种关联?”
“狼齿咬痕。还有,都发生在小胡庄附近。”
“又是狼齿咬痕!三十年前是真狼,这一次是假狼,两者之间有什么共同点?”
“这正是我想寻找的。”
对于马森的执著,自尊心极强的于局长有些愠怒:“如果你硬要这么牵强附会地把两个案子搅和到一起调查,那我也表个态:不同意!”不待马森开口,他站起身说,“散会后,大家仍然各就各位,按既定的调查方案进行。”
马森情不自禁地朝着秦力望去,刚好对方也在看向他,二人目光对视的刹那,仿佛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三杀死一只知更鸟
他又梦见了那个地方。
——悬崖上。电闪雷鸣中,他紧紧地抱着妹妹。
“哥哥你哭了?哥哥生我气了?”小夏伸出小手,替他抹去脸上的泪水。
“哥哥没有哭,是雨珠儿滴在哥哥脸上。哥哥也没生小夏的气。”他把头埋在妹妹的肩上,失声抽泣起来,“哥哥喜欢小夏,小夏是哥哥在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
“我也最爱哥哥。不对,还有爸爸。”
又是“爸爸”!小夏的话像钢针一样扎得他的心鲜血直流。他不由捧起妹妹的脸,用泪眼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美丽生动的小面孔,“没有办法了,只能这样了”。他颤抖着双唇,“只能这样了。”
“哥哥你在说什么呀?”小夏好奇地问。
“哥哥要送小夏去一个地方。”不等小夏问,他又接着说道,“去一个美好的地方。小夏在那里,哥哥就再也不用替小夏担心了。”
小夏仍然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他把妹妹轻轻放到草地上,然后,脱下衣服,包住自己的脸。他闭上眼睛,这样,他就看不到妹妹的脸,妹妹也看不到他脸上淌着的泪。
“哥哥要玩捉迷藏吗?”躺在草地上的小夏不解地问,“天快黑了,要下雨了。我想回家。”
“哥哥要和小夏玩一种新游戏,必须在黑天、雨天玩。小夏要躺好,把眼睛闭上。”
“然后呢?”
他摸索着把双手放到妹妹的脖子上:“然后哥哥用手抚摸小夏的脖颈,轻轻地,轻轻地……对,就这样,就这样,很温柔地……没有痛苦,半点也不疼……”
没有挣扎,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呻吟一声。小夏再也没有开口。他这才慢慢地松开双手,依然紧闭着双眼,将妹妹小小的躯体推下了悬崖……
“小夏……”——他终于喊出声来,与此同时,他也从惊恐万状中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七十一岁的江老太身板还相当硬朗。常年的体力劳动和经久的风吹日晒,让她那瘦削干巴的四肢甚至通体,都有着一种坚固的质感。
在这个五口之家里,江老太不仅是主心骨,还是壮劳力。七年前,儿子、儿媳就双双去深圳打工了,留下她和瘫痪在床的老伴,照看着正上小学三年级的孙子。让江老太更辛苦更劳累的则是对那五亩责任田的春种秋收。日子没有尽头,岁月流逝似乎对江老太的心理也没什么影响。她从来没有时间像城里养尊处优的老太太那样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去追忆昔日的事,去叹惜远去的青春花样年华。其实,江老太在小胡庄也是风光过的女人,三十年前,她曾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员,在村民中有着很高的威望。可如今,正在走向风烛残年的江老太,已将曾经的荣耀交给了似水的年华流走了,所有的往事都被尘封在忙碌的晨昏里。
在这个仲夏的黄昏,江老太担着两只装满肥料的大桶,呼呼喘息着,两腿弯成弓形,吃力地爬向山腰。山路陡峭,几乎无路可走,被江老太天长日久踩出来的逼仄小道,歪歪扭扭,还没有一脚宽。即使想搁下担子歇口气,也没有放桶的平地。因此,两腿发颤的江老太只能挑着担子,站在陡坡上喘息。
虽然天色还没全暗下来,但山野里已经静了下来,除晚风掠过树枝发出的沙沙声外,大山里万物都做好了沉睡的准备。江老太仰头望向山顶,没有一个人影。就在几天前,一个脖颈上留有狼齿咬痕的女孩儿躺在了这个山顶南边的悬崖下,而山顶上,便是江老太家的玉米田。江老太并不惧怕。哪片黄土没埋过死人?江老太清楚地记得,三十年前有一个女孩儿小夏也是被狼咬死在悬崖下。这山,这悬崖,这静寂,她早就习惯了。大多时候,她都趁着丈夫和孙子吃饱喝足全都安顿好的这个时辰来干农活。
江老太再次抬起沉重的双腿往山上爬行时,肩上的担子突然轻了,就像被风吹走了一般,她不知所措地回过头——一个男人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她肩上的担子抓到了自己的肩头。
江老太惊得几乎五官移位。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大步大步地如履平地般地朝着江老太家的农田走去。
江老太惶恐地念叨着:你是谁呀?这是咋回事呀?一路踉跄着追上来。
男人将担子放到农田里,然后一直往前走,站到田埂的边缘,两眼直瞪着脚下的悬崖,轻轻摇头,仿佛在感叹着江老太的不易。
跟上来的江老太也站在自家农田的田埂,满脸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男人应该还很年轻,他穿一身轻薄的黑色衣裤,轻便的黑色胶底鞋。这套装束在山区是常见的,可以说是再普通不过了。让江老太惴惴不安的是男人脸上戴着的黑色大口罩和大墨镜,两件饰物把男人的面孔遮得严严实实,再加上一双黑色的塑胶手套,男人就像电视中演的那些黑道上的人一样,江老太不由警觉起来。
“你是……”江老太试探着问。
“江老师,你不认识我了?”男人开口问道。与此同时,男人仿佛看透了江老太的心思,倏地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听男人喊“江老师”,仿佛时光倒流,江老太一下回到了三十年前。她揉揉眼睛,上下打量着男人:“想起来了,你是小春。”
男人笑笑:“你的记性可真好,一眼就认出我了。”
江老太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我教过你整整四年。你一直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孩子。”说到这儿,江老太的脸上复又露出迷惑的神情,“你现在哪儿工作?你怎么会来这儿?你家又搬回来了?”
男人没有理会江老太的话,却反问道:“你估计村子里还有谁能认出我?”
“恐怕没有了。我们那辈人大多都去见阎王爷了,剩下的几个,也跟着儿女搬到山外了。”江老太再次眯缝起眼睛,看着男人,“我记得你家搬走时,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学校正放暑假。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工夫,都三十年了。”
“你连我家哪年搬走的,也还记得?”
“怎么能忘了呢?当年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怎么能忘了呢?你妈向我告别时,拉着我的手,哭得那个伤心啊。她说一安定下来,就给我写信,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没收到她的片言只语。她过得怎么样?还和你继父在一起吗?”
男人指指田埂:“咱们坐下来聊聊吧。说实话,我来找你,也是想说说当年那件事。”
江老太边偷眼看着男人,边坐到了长着厚厚野草的田埂上。男人坐到她旁边,侧过头,望着她。
听男人说要聊聊三十年前的那件事,江老太又隐隐地感到莫名的不安:“小春,那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听说最近又发生了狼咬死人的事。”男人解释说。
“是呀。你也听说了?这事传得可真快。对了,你家搬到了哪儿?离小胡庄远吗?”
“哦,其实我们不过是搬到了山外,离小胡庄并没多远。”
“你妈为什么不跟我联系?在村里当民办教师那会儿,她和我的关系最铁。”说到这里,心直口快的江老太面带愠色。
“你得原谅她。遭遇了那样的不幸……”
“唉——你妹妹如果活到现在,也早就嫁人了……偏偏那该死的狼……”
男人突然变得不耐烦了,他皱紧眉头,有些生气地打断江老太的话:“小夏不是被狼咬死的。”
“什么?你说什么?”江老太不敢相信地直视着男人。
“小胡庄根本就没有狼。咬死小夏的不是狼,是色狼,一条大色狼……”男人着了魔似的嚷着。
被唬得灵魂出窍的江老太只是木木呆呆地看着男人一张一合的嘴巴。过了一会儿,她说:“那是你记错了。当年你才多大呀!十二岁,对不对?”
“嗯,十二岁——一个无法保护妹妹的小笨仔。”男人咬牙切齿地说。
听着男人几近疯癫的话,江老太再也坐不住了,她浑身颤抖着,想站起来,想躲得远远的。她突然感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小春,不是她班里最优秀的学生,是她认错人了。
男人抬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改用温和的口吻说:“江老师,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讲完。就算我求你。如果你不听我说,恐怕这世上再没有人能了解我的心意。也可以说是动机。你知道我不想被人误解。”男人语无伦次地说着,右手神经质地拍打着膝盖,显得很激动。
江老太复又心惊肉跳地坐了下来。
“我必须拯救小夏。”男人轻哼了一声,“可十二岁的我,没有能力对付色狼,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妈妈开口。你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她的性格中就没有‘担当这个词。她太依赖她那个色狼男人,只想让日子过得安逸舒适。我心里很清楚,即使我把小夏的事告诉了妈妈,她也不会离开色狼,反之,她会来一番欲盖弥彰,会把这一切归结于我的敏感和多疑。同时,我还在担心着小夏会把这可鄙的秘密讲给她的小伙伴们听,担心着我和妈妈、小夏成了全村人的笑柄,担心着那不可收拾的残局。整个假期,我都像油锅里的鱼一样受着难忍的煎熬。终于,有一天,鱼蹦出了煎锅,鱼腹大爆炸。我撞上了最可耻的那一幕——色狼赤身露体地躺在小夏的床上……我一下变得十分冷静,仿佛受到天启,我突然明白该怎么做了。色狼走后,我告诉小夏要带她到山里采野果子。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块田埂边……小夏得救了。”
江老太不由惊惶失措,她骇然地朝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觑了一眼:“这不是真的。我知道你有多爱小夏。再说,我们找到小夏时,她的脖子上的确留着深深的狼咬过的牙痕。”
“小夏脖子上留下的狼齿咬痕,是我妈妈的杰作。”
“天哪!”江老太像是被屁股下面的地雷击中,霍地弹跳起来。
男人强摁着她坐下。
“那天傍晚,我回到村里,带着正在寻找小夏和我的妈妈来到悬崖下面,我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她居然没有哭喊,也没有扑上来打我,而是猛地跪到小夏的尸体前,低下头去,朝着小夏的脖子张开了嘴……”
“老天爷啊!”这一次,江老太只是用苍老的声音向天祷告。
“不是吗,小胡庄没人见过狼,更没人见过狼咬死的孩子是什么模样。后来,妈妈慢慢把小夏放回原处,把我拉到近前说:‘记住,小春,小夏是被狼咬死的,无论别人怎么议论,你都不能改口。说完这些,她才撕心裂肺般地嚎哭起来。”
江老太脸上的皱褶瞬间扭成了一团,莫大的恐惧在她的面部迅速蔓延。这突兀到来的真相在让她难以置信的同时,她不啻也听到了死神的召唤。
四可怕的游戏
“小春,天要黑了,要下雨了。”
“天黑、下雨,这样的天气对我来说就是黄道吉日。”
“黄道吉日——这么说前几天那女孩儿……也是你干的……”
“你还想知道什么?不想知道自己的死期吗?”
当江老太知道自己走进了他设下的圈套,死神正在朝她招手时,她哭了起来,求他放过自己。他却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这绝不可能,因为她会阻碍他完成拯救的任务。但紧接着,他又用温和的语调安慰她说,一切都会非常温柔体贴地进行,她会死得毫无痛苦。不知是畏惧他的强壮还是他的安慰起了作用,就像妹妹、常晓源一样,江老太也同死神讲和了,没有反抗,甚至连半点儿挣扎也没有,就那么任由他摆布了……
——房间的角落里传来一阵啜泣。这是江老太的哭声,粗糙沙哑,时断时续。
他心神不宁,大汗淋漓,赶紧打开了灯。电灯光霎时驱除了房间的黑暗,角角落落都呈现在光亮里,哭声戛然而止。他不由长舒一口气,他是在自己的家里,这里不可能有江老太的哭声,刚才所经历的只能是一个噩梦的新版本。
他伸手从柜子上抓过酒瓶,但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拧开瓶盖,灌下两口,他只是摸了摸光滑的瓶颈,就又慢慢地放了回去。他记起自己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关键时刻,他不能用酒精麻醉自己。他坐在那里,大瞪着眼睛,努力挖掘着拯救常晓源时带来的那种幸福感。
又困又乏的马森从县局招待所的单人床上醒来时,床头柜上的电子表时针正指向下午一点。他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其实还不到两个小时。严格地说,马森是被一阵窸窣声惊醒的,他吃力地睁开粘了浆糊一样的双眼,朦朦胧胧的,看到床头边站着一个人。
“谁?”黑白已经颠倒且神经高度紧张的马森浑身一颤,嗖地坐了起来。
“嘿,是我!看房门虚掩着,就进来了。”秦力应声说,“你没去餐厅吃午饭,我给你带了一笼包子。”
秦力将一只大饭盒放到桌子上,随手揭开了盒盖,一股猪肉韭菜蒸包的香味,立刻让马森饥肠辘辘。
“谢谢你!刚才倚在床头上想事情,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还真错过了吃午饭的时间。”马森又是难为情又是感激地说。
秦力将方便筷子扯开,递给他:“快吃吧!你是太累了,人累过头了就会这样,陷入一种麻木的状态。”
马森接过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秦力就势坐到了靠墙边的单人沙发上。待马森将饭盒里的包子吃得快要见底时,他才缓缓地说:“我查到当年那两位警察的名字了。”
马森立刻放下筷子,迫不急待地:“是谁?”
“其中一位叫周福文的,已经去世了;而另一位叫卢坚志的,就是卢伟的父亲……”
“难怪呀……”马森禁不住自言自语道。
“还要往下查吗?”秦力像是在问马森又像是在问自己。
马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卢伟肯定会千方百计地阻碍我们去见他的父亲。”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你这专案组的头儿只要想查,渠道还是有的。”
“查阅卷宗。”
“咱们俩想到一块儿了。既然县局立案了,还派员前去调查了,就肯定有卷宗存档。按规定,这属于永久保留的卷宗。”
“应该是这样的。”
“不过,这也得背着于局长和卢伟偷偷进行。尽管你是头儿,如果让人发现,还是不好向于局长交代。”秦力苦恼地说。
马森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所以我们才公开干公活,偷偷干私活。对了,小赵讲的那条线索,你觉得有希望找到知情者吗?”
“这是私活,查起来比较麻烦。”
马森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马森接手机的当儿,秦力站起身,想要离开,但随即被马森喊住了:“小胡庄又有人遇害了。于局长刚刚接到村长的报案。”
秦力蓦地回过头:“是‘妖狼干的吗?脖颈上有狼齿咬痕吗?”
“没有。”
“没有?”
马森焦躁不安地叹了口气:“完全不同的作案手法:用绳子勒紧喉咙造成窒息后,推下了悬崖。”
两人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江老太遇害是否“妖狼”所为?围绕着马森给出的这个命题,从现场回来的专案组成员又进行了一番争论。
基于现场勘查——江老太和常晓源在同一地点、同是雨夜被害。凶手作案手法老道,跟杀害常晓源的现场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因此马森认为江老太应该死于‘妖狼之手,也就是连环杀手作案。
卢伟的看法则完全相反:他认为杀害江老太的凶手不过是想模仿“妖狼”而已。因为常晓源和江老太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少史上影响重大的案例证明,连环杀手的作案目标一般都是同一类人,比如臭名昭著的“开膛手杰克”,他于1888年8月至11月期间,在伦敦东区的白教堂一带,专门杀害妓女,至少有五名妓女被残忍地开膛破肚。
当然,卢伟引经据典说得很有道理。五岁幼儿、十五岁少女、七十好几的老妪,三个不同年龄段、人生完全没有交汇点的女性,却被同一凶手杀害,其中有很多地方讲不通。可直觉又告诉马森,这三起案件之间铁定有关联:“不错,两名死者、不,应该是三名死者看似没有共同点,但我还是坚持这是连环杀手作案。江老太的遇害与三十年前的旧案有着必然的联系——江老太是旧案的知情者,而杀人灭口应该就是‘妖狼的动机。”
卢伟刚想争辩,于局长抢先诘问:“好吧。就算江老太是因知情遇害,那么‘妖狼杀害常晓源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马森不由张口结舌。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同样苦苦困扰着自己的问题。
这时,一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的秦力抬起头说:“动机,这应该是侦破此案的关键所在。如果是连环杀手作案,他的不断杀人,会不会就是在宣示一种动机——这就像电脑游戏一样,应该如何破解,设计者心明如镜,而玩游戏的人却始终蒙在鼓里。一旦找到了动机,游戏也就结束了。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知道了凶手的动机,凶手就会停止杀人?其实,凶手是在跟我们警方玩游戏?”一直侧耳聆听的小赵禁不住问。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把杀人当游戏玩?”始终没有发言的庄泉,忍无可忍地用了嘲讽的口气。
“这一点你理解错了。游戏只是个比方。但凶手的确希望他的杀人动机能昭告天下。”
“那……凶手是精神病患者吗?”小赵又问。
秦力将手中的笔放到笔记本的右侧,就像举行讲座一般,有条有理地给小赵分析着:“连环杀手一般分为两种类型:精神病患者和反社会者。精神病患者通常是环境适应不良的人,没有工作,没受过教育,有犯罪纪录和各种社交问题。反社会者就不一样了,他们比一般人聪明,事业成功,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我认为如果‘妖狼是连环杀手,他应属反社会类型。你在课堂上应该接触过国外心理学家有关连环杀手的分析吧?”
“接触过。”
“还记得连环杀手每次作案经历的心路历程吗?”
“记得。这个历程共分为六个阶段……”
“如果马森警官的推理成立,那么,这个‘妖狼应该已进入了第六个阶段,也就是沮丧阶段。沮丧阶段会导致新的酝酿阶段发生,他的嗜血程度持续升高,他已失去了自制力,会变得越来越残暴。”
马森不由打了个寒噤。
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争论也戛然而止,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秦力。
秦力继续说了下去:“对了,刚才我们讨论的是‘游戏,这就联系到反社会杀手的特点。他们通常很自信,因为他们的智商高于常人。所以,他们喜欢跟警方玩游戏,在密切留意调查工作进展情况的同时,还会利用各种机会亲自靠近调查工作。我想他们应该很享受这种游戏。”
于局长不以为然地问:“那你认为凶手杀害常晓源的动机是什么?”
“此案最匪夷所思之处在于,凶手并未性侵被害人,这很蹊跷。也许动机不是性……但如果从泛指的意义上说,动机一般都与性有关,没有例外。”
马森若有所悟。
于局长却是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秦力你扯得也太远了。这些教科书上的高深理论对咱们破案有什么用?屁用也没有。”
倒是听得入迷的小赵意犹未尽:“秦警官,你觉得下面我们应该三案并查吗?”
秦力讪笑着:“三案并查,证据呢?的确,我讲的全是书本上的东西,具体的侦破行动,还是得听于局长的。”
渐入佳境的小赵仍不肯罢休,憋足了劲要讨论下去。
于局长急了:“闭上你的嘴,该干嘛干嘛去!”说着,又转向众人,“三案并查,只会让案件的侦破进入死胡同,虚无缥缈、高深莫测的所谓推理,对侦破案件没有任何帮助。眼下十万火急的是从速将两名杀人凶手抓捕归案。别的,等没事干了再闲扯吧。”
大家散去后,马森仍怔怔地站在原地,思索了很久。他的脑海里久久回响着秦力的话:他们喜欢跟警方玩游戏,在密切留意调查工作进展情况的同时,还会利用各种机会亲自靠近调查工作……江老太遇害,是不是与“妖狼”靠近警方有关?也许从现在开始,调查应该更隐秘且更具独立性。马森对专案组的其他成员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他也决不会无端地去怀疑自己的同行。然而,除此之外,警察不是生活在真空,每个人在警局之外都有亲戚、朋友或是老同学,倘若这其中的某一个人就是杀手,从不经意的闲聊中探听案情,当是很简单的事。因为,法律章程只适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在至亲好友面前,它往往丧失效力。
马森看着会议室挂板上几天来一直孤零零的那一组图、一行字,直觉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按秦力的分析,连环杀手正在磨刀霍霍,可怕的是于局长并不这么认为,而拒绝三案并查,必然给连环杀手太多的喘息时间,这样他就可以从容计划着下一个作案目标。
马森拿起笔,在挂板上写下:三十年前——妖狼——三十年后——妖狼……
三十年前,由于某种原因,那只“妖狼”顺利地逃脱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么多年来,一切都进入了常态,“妖狼”像所有正常人一样生活在我们中间。只是,只是为了什么,又触发了他再次作案的念头……
这样想着的时候,马森又在下面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五妖狼的影子
今夜,他终于又找到了那种幸福感。这让他睡意全无。
他趿着拖鞋,坐到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输入密码,点开搜索引擎,用双拼快速地输入“红蔷薇的眼泪”,于是,被十几支蜡烛环绕的常晓源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他轻声问了一句“你在天堂还好吗”,就像一页已经翻过去的书,没有留恋,便按住鼠标,一直往下拖,如饥似渴地浏览着长长尾巴般的跟帖。当他看到第十条跟帖时,不由挺直身子,眼睛一下瞪大了,整个人像饿狼般扑向电脑屏幕——小桃夭夭,环山县一中女生,与常晓源相同的命运,即将随母去到白云山区的继父家……
“我要拯救她!我要拯救她!”神圣的使命在向他招手,这让他激动万分。他飞快地将小桃夭夭的跟帖复制下来,放到了桌面的一个文件夹里。这个名称叫“拯救者”的文件夹里,赫然出现了小夏、常晓源两个虚拟的头像。小桃夭夭被放在最后,他又打了两下回车键,将其与死者间隔开,以示“备用”。
“就等‘雨夜这个黄道吉日了。”他嘴里咕噜着,仿佛收获了战利品般心满意足。
傍晚时分的县公安局办公楼笼罩在一片橘黄色的夕阳中。下班时间已过,不少办公室都大门紧锁。马森拿着从档案管理员小何那里悄悄讨到的钥匙,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档案室。
房间里空荡荡的,一面墙顶天立地摆放着几排带有暗锁和环型把手的铁皮柜子,正中央是一张笨重的黑漆木桌和两把木椅。马森打开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一只挂在天花板中央的小灯泡晃晃悠悠地亮了。他赶紧关上了档案室的门,将自己反锁在里面。
马森将并未上锁的柜门一一打开后,立刻被柜子里面的杂乱惊呆了。这哪里是档案柜,简直就是一个杂货铺,分隔的铁架子上,到处都塞满了纸箱或是盖着厚厚尘埃的卷宗。没有年代标识,没有分类备注,就像一堆废品,堆放在里面。你必须认真仔细,否则,一不留神就会有纸箱或是卷宗滚落下来。马森渴望着在某个角落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然而,仿佛在比赛哪个柜子更杂乱,映入眼帘的黑压压的“废品”,让马森烦躁的情绪也上升到了极点。
看来要把这几柜子的档案全部翻完,仅仅一个通宵是难以完成的。也许要开一个星期的夜车,才能有个结果。
秦力的电话是在十点半左右打来的。那会儿,马森正把自己埋在黑漆木桌上的一堆高高的卷宗里。经年的尘埃呛得他不停地咳嗽,闷热的空间让他几乎窒息。蓝格子短袖T恤早就被汗水浸透了,从脊梁到腋下,都是湿乎乎的,令人难受。
手机就放在桌子的一角,铃声响起时,他从一摞卷宗的封面上抬起头,瞟了一眼屏幕,便很快地站起身,按下了接听键。
“马警官,我是秦力。你睡下了吗?”
“还没有。”
“那你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吗?有点儿急事。”
“好的。我马上过去。”
马森将自己搬到桌上的卷宗重新放进柜子里,关好柜门后,才离开了档案室。
秦力和同事老陈的办公室,在县局院内的一所做仓库的平房里。因为二人来局里较晚,大楼上的办公室都已名花有主,因此只能让他们屈就此地。
办公室黑着灯,秦力站在虚掩着房门的暗影里。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马森关切地问。
“我有东西给你看。”秦力边说边引着马森进屋,并随手关上了门。秦力拧亮办公桌上的台灯,用钥匙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沓泛黄的卷宗。他让马森坐到对面老陈的座椅上,然后将卷宗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
“一九八二年刑事档案卷宗。”
马森惊讶地:“你从哪里找到的?”
“档案室。”
“小何没说你去过档案室。”
秦力微微一笑:“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对她下了封口令。你不也一样吗?”
马森没有否认,只是越发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的?档案室里乱七八糟。”
“我原以为找到它很难,孰料,它就在第一只柜子中格的最上层,仿佛一直候在那里等人去取。”
马森伸手将档案夹拉到面前:“你能找到它真是太好了!”。
秦力却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可惜我们又晚了一步。有人赶在我们前面将有关那起旧案的十几页材料撕掉了……”
仿佛三九天遭到了冰水浇头,马森感到了侵入骨髓的寒意。
“会是谁干的?”马森眉头紧锁。
“我不想随便怀疑自己的同事……你知道档案室并不似我们想象的那样管理严密,实际情形是,只要你想进去,总能找到机会,房门的钥匙就挂在小何办公桌旁的墙上,里面的柜门锁也早就坏了。”
“会是‘妖狼吗?”马森又问。
秦力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们不能无端地怀疑任何人,但发生了这一系列事件后,也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相信任何人。”
“我理解你的意思……”沉默了片刻,马森抬头看着已显疲惫的秦力,“总有办法找到线索。今天已经太晚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免得家人惦记。”
“好的。”秦力将目光投向窗外。
马森站起身。
秦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窗外收回目光,望着马森说:“也许我们应该换一个角度调查。”
“你是说……”
“如果能找到遇害小女孩儿的父母家人,不是更好吗?既然她是‘妖狼的第一个目标,总归是有原因的。”
马森的眼前一亮:“你说的原因也就是动机。只是,这一家人现在哪儿呢?”
“只要他们还在这个世界上。不过会耗些时间罢了。”
“我们连这家人的姓氏都不知道。”
“是啊。难度会很大,需要秘密暗访、调查。不过,只要有你的指令,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你为什么不让小赵参与呢?上次专案组开会时,于局长认为他的‘故事是无稽之谈,弄得他很没面子。当然,最重要的是保守秘密,不能当大嘴巴。”
“这真是个好主意。瞧,你还是信任我的。”马森不由调侃了一句。
“可我还是得叮嘱你一句,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我在内。”秦力说罢,也哑然失笑。
六老刑警的憾事
真扫兴,三天之内,小胡庄那边都是晴天。
深夜,坐在电脑前的男人查看完天气预报后,长叹了一口气,真希望“黄道吉日”早点儿到来。他不想让天气破坏自己好容易找回来的那份心情,他想让这种幸福感持续下去。
男人禁不住又打开了“红蔷薇的眼泪”网站。还好,小桃夭夭在新帖中说,因妈妈患了重感冒,远嫁的日子可能要推迟几天。这让他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狂躁不安起来。这要等多久呢?也许应该抛开“黄道吉日”,抓紧拯救,拯救的人越多,幸福感就越强。那样一来,长夜将不再漫漫,噩梦将不再光临,有的只是神圣的职责和伟大的成就。
男人眼睛盯着“小桃夭夭”几个字,开始谋划着新的行动。
天气阴沉沉的,黑压压的乌云紧贴地面,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在这样的天气里,本就荒凉异常的山野,更是人迹难觅了。
小赵汗流浃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陡峭的水库大坝,举目四望,视野里是一片空荡荡的寂寥。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裤角上的泥土,整了整便装的衣角,然后信心满满地挺起胸,朝着水库坝顶走去。
——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手拿钓竿,神情落寞地坐在水库大坝的副坝上。他的身旁放着一只红色塑料桶和一个黑色背包。
老人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慢慢地回过头来。用久经历练的目光打量着小赵那张稍显稚嫩的脸。
“您是卢大叔吧!”小赵彬彬有礼地问。
老人将钓竿放到坝边,站起身说:“卢坚志。你是哪位?”
“同事都喊我小赵。我是从环山县局来的。”
老人握住小赵伸过来的手:“是我儿子让你来的?”
“不,卢警官不知道我要来找您。我先去了您乡下的家,邻居给了我您女儿家的地址。”
“这就对了。我没有向儿子报告行踪的习惯。我们父子俩不对脾气。”老人讲话很直白。他拉小赵坐到了副坝的草地上,马上关切地问:“大老远的跑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胡庄附近接连发生了两起命案……”
“我听说了。那个被害的女孩儿,脖子上留有塑料狼齿咬痕。”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老人不愧为是经验丰富的老警官,立刻心领神会地:“不错,三十年前,我参与调查过一起类似的案件。遗憾的是,此案无果而终。”他的脸上露出愧色,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
小赵并不急于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老人才用埋怨的口气说:“主要是那家人不配合。”
“你指的是遇害小女孩儿的父母?”
“是的。首先,他们匆匆火化了女孩儿的遗体,没给我们侦破留下一星半点儿线索;再就是我们一提及女孩儿的死有疑点,她的母亲就气急败坏,说她已经够不幸了,请求警方别再打扰她的生活。当时,那家人已搬到了五龙县男方的老家,也是山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警局就一辆摩托车,我们办案全凭两条腿。好几百公里路,山里不通客车,去一趟来回要三四天。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一阵子,局里见没有半点进展,就让我们撤回了。不过,这案子就像一块心病,想想就难受,越琢磨疑点越多……”
“都有哪些疑点?”这次,小赵还是忍不住跟上了一句。
“此后,那个山区在这三十年间,再也没发生过狼咬死人的事;而再往前追溯到三十年,也没发生过此类事。还有小女孩儿的母亲,为什么不去深究女儿的死因,反而阻挠警方的调查……”老人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您心中应该有过嫌疑人的大致轮廓?”小赵试探着问。
老人迟疑了一下:“其实,跟你说说也无妨。当时,我一直怀疑是小女孩儿的继父干的,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我跟他有过两次交锋。他年纪跟我相仿,却比当年的我要沉稳,在那种场合,讲起话也让你无懈可击。”
小赵先是为之一震,但随即又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她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有一个十二岁的哥哥。当时正在南方的外祖父家度暑假。”
“这家人现还住老地方吗?”
“一年后,他们又搬走了。不瞒你说,后来,我又私自去找过他们两次。我思忖着他们是为了躲避什么,所以,搬得杳无踪影。不过,要真是公开调查,还是能找到的,那会儿局里已将此定为死案,我没有理由再继续去追查他们的行踪。”
小赵犹豫了一下,也讲了实话:“眼下,我们对这个案子的调查也不能公开。”
老人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局里没有授权。我想,我儿子就会是第一个反对者。这些年里,每每我提及这个案子,他就会讥笑我‘胡思乱想。他是科班出身,瞧不起我这种从基层干起的土老帽。”说到这里,老人怏怏不快地打住了话头。
“其实,丰富的经验是从教科书上学不来的。”小赵真诚地说,“您认为小胡庄刚刚发生的命案跟三十年前那个案子有联系吗?”
“不知为什么,这塑料狼齿咬痕,让我一下子就回想起三十年前的那起命案。尽管我也知道,女孩的继父现在当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应该没有这个作案的能力。”
“您还能记住小女孩儿父母的名字吗?”
“记得,记得,小女孩儿母亲叫杨秀秀,继父叫袁少清。两人都是教师。我在案卷中多次提到他们的名字和职业。你们查过当年的案卷吗?”
小赵对此不置可否。马森的确没对他讲案卷丢失的事。
“当然,他们也许早就改名换姓了。”
“有这个可能。”
“不过,你们可以上网查,也可以通过周边县局的熟人查。我估计他们走不远,当年户口迁移不像现在这么容易。再后来,他们没了动静,人也上了年纪,应该也就安顿下来了。要是三十年前有互联网、摄像头什么的,办案就不会那么艰难了,一些案子也不会成为死案。”老人感慨万端。
小赵与老人互留了手机号码,握手告别。
七不归之路
马森驾车一路追踪着摩托车留下的车辙而行。好在山区全是土路,也少有人行走,因此,细细的黄土上,摩托车留下的车辙十分清晰。
山路越来越陡,也越来越窄,有好几次拐弯时,桑塔纳轿车都险些偏离路基。马森无奈地把车子停在路边,并熄了火。
他心急如焚地打开车门,边用衣袖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边急急地搜寻着摩托车的辙印。毫无疑问,摩托车是一路狂奔地向着悬崖方向去了。
突发事件让马森措手不及地驾着一辆轿车,穿着一双硬头皮鞋就上路了。毕竟,凌晨从环山县出发时,他脑袋里装的全是与杨荷见面要问的诸多问题,他渴望能从杨荷那里弄清小女孩儿的真正死因。但他也知道杨荷不会轻易说出实情,否则,她就不会这么多年隐居小镇,销声匿迹。然而,不管此行与杨荷的对话有多艰难,他都必须全力以赴,他决不能让常晓源、江老太被害沉睡在一摞厚厚的档案里。打开杨荷尘封了三十多年的嘴巴,也就是为这两起案件辟开了一条蹊径。想到结局,又让马森有了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
可以说,他是满怀着希望而来。不料,他在柳树镇的一条长长的小巷内找到杨荷居住的幽静院落时,两扇铁门扣上却穿着一把环形锁。
小巷口,一环卫工人说杨荷好像是出远门了,刚刚看见她坐在一辆摩托车的后座上,那摩托车一路驶向柳树镇通往山区的唯一一条土路。
马森边点头边在心里思忖着:现在还不到清晨六点,杨荷就出远门了?更大的可能,是她已经出事了,就像小胡庄的江老太一样。
小赵从退休老警察卢坚志那里带回来的“真经”,让马森看到了侦破“妖狼”一案的新契机。这一切,也都在印证着三案并查的合理性。
马森本想将小赵取来的“真经”电告正和卢伟一起在外查访的秦力,但考虑到案情的隐秘性及秦力的“忠告”,就又放弃了。
小赵回来的当天晚上,马森便窝在宿舍里上网,他点开了公安部的户籍信息网站,查找杨秀秀和袁少清的信息资料,遗憾的是查到的名字一串串,却没有一个人符合那对夫妇的条件。看来卢坚志说对了,他们确实已经改名换姓。于是,马森和小赵又各自给在周边县局的校友和熟人发去邮件,让他们帮忙查访杨秀秀和袁少清的下落。想不到,第三天便有了结果——马森的好友、兰南县局的文警官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接到马森的邮件后,做事认真的文警官根据邮件中提供的有限的几条线索,又电告了其在兰南县乡镇派出所工作的几个好友,柳树镇派出所所长很快就回电说,该镇有一对夫妇很像马森要找的人——他们搬来柳树镇的时间是一九八四年五月。年龄、职业也跟杨秀秀、袁少清吻合;两人曾分别在镇上的小学、中学教书,男人去世后,退休的女人仍独自生活在镇上。只不过名字不符。女人叫杨荷,男人叫袁文凯。
这真让马森喜出望外。文警官的电话是这天下午的五点半钟打来的,兴奋异常的马森当即决定连夜上路。可就在他放下电话,准备动身的当儿,手机又响了,于局长打来电话,让他晚饭后去会议室汇报案情进展。
从接到兰南县局文警官的电话,到凌晨独自驾车上路,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这期间,马森没跟任何人谈论此事,奇怪的是那个“妖狼”很可能又抢到了他的前面……
这样想着的时候,马森不由加大油门,朝着中年妇女指点的那条进山土路狂奔。
摩托车在死样寂静的山谷间穿行,轮胎辗压土路发出的沉重喘息声,显得分外刺耳。扬起的尘土像浓雾一样,在四周弥漫,透过烟尘,万物都屏气凝神,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偷窥这搅乱了生存环境的不速之客。
摩托车在山腰的一处弯道旁停了下来。男人猛地扒开后座上老女人死死揽着他腰部的手,先从驾驶座上跳下来,然后,朝万籁俱寂的四周看了看,才将后座上惊魂不定的老女人拉下车。趁老女人坐在地上的当儿,男人把摩托车推到路边的树丛中,藏匿起来。
老女人眼巴巴地看着男人,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男人却双唇紧闭,上前拽起她,就往山顶上拖。
老女人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类型。尽管六十多年的岁月在她的额头上刻下了几道浅浅的印记,却仍是明眸皓齿,头发依然乌黑水滑,皮肤白嫩细腻,透着红润的光泽。一路的长途奔波,老女人神情显得有些疲惫。她抬起保养得如少女般的纤纤素手,揉着被阳光刺得昏花的双眼:“这是在哪儿?”她问。
“你不记得这地方了?小胡庄南边的深夼。”
老女人哆嗦了一下。她慢慢挪开遮住眼睛的右手,用忐忑的目光看着男人,什么也没说。
“我就知道你早把这地方丢到脑后了。你是那种善于忘记一切不幸的人。对所有的人和事,你都秉持一个原则——只为自己着想,只为自己能够安逸地活着着想。”男人语气蛮横,目光冰冷。
老女人用眼角的余光瞟着男人,不由反唇相讥:“你为别人着想了吗?你为我着想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哪儿?如果我不为自己活着,不活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我早就因精神折磨而死。”
男人厌恶地瞪着她:“你还是这么自私,甚至对小夏的死都没有半点儿愧意。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年如果你能把小夏放在心上,如果你能不为肮脏的情欲而迁就怂恿那只色狼,结局就会是另一个样子……”男人的喉结抽搐得说不下去了。
老女人脸上的表情由平静变成了愤怒:“他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错?是你杀死了小夏,是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妹妹!”
“是你逼我这么做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五岁的妹妹成了色狼纵欲的工具,我必须拯救她。”男人大声地嚷着。
老女人扭过头去,像是自言自语般:“你做到了。你送小夏去了天堂。那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真的吗?你真这么想吗?”男人先是咄咄逼人地质问,紧接着又绝望地连连叹气,“没错,她就是这么想的,她从来不让自己有半点儿负罪感,小夏是被狼咬死的,小夏的妈妈两手干干净净地扮演着伤心母亲的角色,再以后,就是一刀两断地遗忘,所以,她才能在小镇上像上等人那样安度着晚年。”
“你不也一样吗?你受到惩罚了吗?这些年,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倒是我,为了帮你掩盖罪行,不得不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大概是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老女人终于自哀自怜地抽噎起来。
男人并没被老女人的眼泪所打动,反倒更加恼火了:“我没有受到惩罚吗?你以为我活得好好的?你……我之所以把你带到这里,就是要告诉你,由于你——一个做母亲的自私和无耻,是如何毁掉了你的两个孩子。”男人感到了万箭穿心般的疼痛,不由哼了一声,“是的,小夏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我呢?我还活着吗?的确,我还活着,可我活在哪里?地狱!你亲手把我送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狱。我的整个人生都浸泡在没有未来的污水里。生不如死,这就是我的人生写照,没有人比我更深谙这句话的含义。”
老女人停止抽噎。她像是在凝神聆听男人的倾诉,脸上的表情开始急剧地变化。
有那么一会儿,男人也沉默了不语了。他看着脚下的悬崖,凝思了片刻,又开口了,但语气平静了许多:“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很迷惑,小夏让我‘送走后,你为什么不选择报案?反而还要做出更恐怖的事。”
老女人的神情变得有些诡异,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状:“我全是为了你,为了保护你。我已经失去小夏了,如果再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当然,你是无法理解的,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身为母亲可以做任何违反常理的事。”
“真的吗?”男人用蔑视的目光瞪着老女人,刚刚熄灭的火焰又被点燃了,他冷笑了一声:“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那小夏呢?你保护她了吗?如果你想保护她,只需离开色狼就行。”
仿佛心底最神圣的东西给玷污了,老女人一下被激怒了:“谁是色狼?你说谁是色狼!我不许你污辱他!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我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从来都不怀疑他的人品。不错,我知道你爱你的妹妹,爱得痴狂,你是因为妒忌而疑神疑鬼,患了心病,开始妄想的。这就是我决不离开他的理由,没有他,我根本无法生活。我……有些事也许应该让你知道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再也用不着遮遮掩掩了——四十多年前,我作为上海下乡知识青年,来到小胡庄插队落户。小胡庄是你外祖父抗日战争时期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他执意让我离开上海知青去往北大荒的群体,独自到小胡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里贫瘠落后的生活你也看到了,十七岁的我一个人住在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没有电灯,没有书籍,没有可以交谈的朋友,孤独、寂寞,再加上粗劣的饮食和难以想象的繁重体力劳动,彻底摧垮了我的意志……为了得到小胡庄民办教师的职位,我委曲求全地嫁给了村支书的儿子,紧接着先后生下了你和小夏。尽管我和你父亲的结合动机并不纯洁,不过,你父亲包括你父亲的一家人都对我挺好,但你那虚伪的外祖父却一百个瞧不起他们,根本就不承认我和你父亲的婚姻。直到‘文革结束,知青开始返城,他都不许我踏进家门半步。我留在了小胡庄,本来,我已死心塌地要跟你父亲过一辈子,偏偏,他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在镇医院躺了两天,便不治而亡。我是个弱女子,担不起照顾你们兄妹两个孩子的艰辛。这时,在镇中学教书,曾经追求过我的他朝我伸出了援手。他爱我,这是真的,他还发誓要把你们兄妹培养成有用的人才,也是真的。我,我也是非常非常爱他的。你强加于他头上的罪名,都是妄想症作怪。孩子,你有病,我不能把一个病人的话当真,反之,我必须保护他……”
“这回你算是说了实话。归根结底,你是为了保护色狼,是为了继续享受有人为你遮风挡雨的日子。如果你报案了,丑闻立刻会风传开来,诱奸幼女的色狼也难逃坐牢的厄运。所以,你发疯般地张开大口,咬住了你亲生女儿的喉管……”
老女人像是被一场暴雨冲刷的泥胎,訇然溃败,她瘫倒在地,把头伏在膝盖上,小声哀求着:“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小夏死了,心头隐患被送到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上海,这个祸根等于连根拔除了,从此,你可以开开心心、高枕无忧地和色狼一起夫唱妻随地生活了。”
“哦,孩子,”老女人带着哭音说,“我知道你一直为此怨恨我。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那样的话,事情迟早都会败露。为让你外祖父收留你,我甚至在他面前整整跪了一天。还有,为弄到一个上海户口,让你能像上海孩子那样上学读书,我的亲人们动用了一切可以帮上忙的关系,连你的外祖父都卑躬屈膝到了极点。”
“是吗?这么说我还应该很虔诚地说一句‘谢谢你。”男人的语调冷酷得像嗖嗖作响的刀锋利剑,“甚至还要向色狼深深地鞠一躬。只是,色狼他现在哪儿?你们为什么分开了?这些年,我从南方到北方,煞费苦心地一点一点地靠近事发地,就是为了找到你们俩。”
老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哭的样子:“你不用找他了,早在十二年前,他就去世了。是死神将我们分开的。”
“真的吗?这太遗憾了。他应该由我亲手送往地狱才对。”男人咬牙切齿地说。
“你不应该活在仇恨里。要恨,你应该恨你自己的年幼无知,恨你病态的占有欲。”老女人也愤愤地说。
“这就是你自我解脱的理由?”
“事情都过去三十年了,小夏也许在天堂过得很快乐,她早就把我们忘了,可你还活在那事的阴影里,为那事纠缠不休。你的一生该怎样度过,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满可以选择另一种活法,忘记过去,轻松地前行。你的先天条件很好,仪表堂堂,天资聪颖。你的所有任课的老师都非常喜欢你,都认定你会有一个远大的前途,光明的未来。遗憾的是,你选择了黑暗。这怨不得我,怨不得任何人……”
男人断喝一声,粗暴地打住了老女人的话:“你……闭嘴吧!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明白吗?你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恶心!”
老女人的嗓音颤抖着,极力躲避着男人的目光:“可我还能说什么?你想让我说什么?”
老女人张了张嘴,突然害怕起来,她惊恐地四下看着,当目光与悬崖下的深谷相接时,她的两腿不由筛糠似的抖动着。她几乎是哀怜地嗫嚅着:“孩子,如果你认为那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和小夏,我……请你原谅……”
老女人恐惧地抽泣起来。
“太晚了,现在你说什么都晚了!何况你满嘴的假话连篇。你可真不愧是教语文的老师,故事编得有板有眼,滴水不漏。可有一点,你是无法解释的,那就是这些年你和色狼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你们在躲避谁呢?心里没鬼,为什么不敢直面自己的亲生儿子……苍天有眼,让我终于找到了你!我真的不想再跟你费口舌了。”男人抢上前,扯起老女人的胳膊,将她拖到悬崖边。
老女人努力止住哭,脸色如纸般苍白,她倏地扭过头,与男人对视着:“你……也要杀死我吗?杀死你的亲生母亲?”
“没错。”
“天哪……小春……”老女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救命啊!救救我!”
八无法挽回的悲剧
一条弯弯曲曲的摩托车辙,在山腰消失了。的确,再好的骑手也很难登上山顶。然而,马森在山腰既没找到摩托车,也没发现车主。他正狐疑地四处张望着,就听见山顶隐隐传来怪异的声音:哭中带着喊,悲中夹杂着绝望。马森立刻明白自己马上就要与劫持了杨荷的凶手遭遇了,这让他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绷紧了。
迎着正午耀眼的阳光,马森忙手搭凉棚,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于是,他看见了悬崖边的两个一高一低的身影。有那么一会儿,像是遭了雷击般,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过去、现在和将来,仿佛摁了删除键般,变成了一张白纸。愣怔了半天之后,白纸上开始有笔画在跳动,是问号,无数个问号,重重叠叠——秦力,那个居高临下摁住另一人肩膀的身影不就是秦力吗?他怎么会在这儿?蓦地,仿佛有一道闪电照亮了脑海中那片笼罩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地带,一个个问号随着雷鸣般的炸响,变成了一个个答案,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排列开来:常晓源遇害案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作案痕迹——而秦力是第一个出现在现场的刑侦警察——紧接着,小赵讲起从胡老师那里听来的三十年前小女孩被狼咬死的惨案——不待马森将寻访知情人的计划实施,江老太遇害——此间,秦力对连环杀手的一番入骨三分的分析,让马森已觉察出凶手似乎就在附近。因此,他独自去查阅一九八二年的旧档案,秦力却把一份残缺卷宗推到他的面前——正如秦力在专案组会议上坦诚的那样,他始终在跟马森玩游戏,出谋划策、处心积虑,设计一个又一个“希望的亮点”,一旦马森靠近,他便抢先一步。接下来,又是在兰南县局文警官的帮助下,找到杨荷的下落。奇怪的是,这一次,秦力又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然而,眼前的险境却没留给马森多少反思的时间,眼前的一切也验证了秦力所言:凶手已失去了自制力,变得越来越残暴。什么雨夜、狼齿痕,这些作案模式统统抛弃,杀人成了唯一的目标。
“秦力——住手!”马森竭尽全力朝悬崖方向呼喊着,边喊边向着山上攀登。
由于是背对着阳光,秦力扭头便看见了正往山顶跑来的马森。与此同时,杨荷的求救声越发尖厉起来。
“别上来!”秦力一反常态,凶狠地朝马森做了个决断的手势。
马森不得不停下脚步。此时,悬崖已近在咫尺,他已能看清秦力那张曾是英俊的此刻却已扭曲得有些陌生的脸,但他不敢贸然上前。马森很清楚一旦对方认为你违反了他的游戏规则,即刻会变得多么凶残。
“好的。我就站在这儿。”马森极力让语调显得温和、亲切。
“喏,马警官,我把‘妖狼逮到了。这个曾是我母亲的女人,就是你要找的‘妖狼。”秦力一把将老女人的头扳过来,朝向马森。
“你的母亲?”看着老女人惨白如纸、失魂落魄的面孔,马森不由一惊,“秦力,能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你知道,我不敢相信你就是……”马森终没说出“妖狼”两个字。
见马森不再向上攀登,秦力的情绪也平稳了许多:“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
“的确,我不明白。我想知道你想宣示的……动机。为什么?”马森下意识地省略了“杀人”二字,却不由加重了语气。
也许撕扯的双方都累了,也许马森的到来,让杨荷以为自己将会得救,因此,她已不再呼号,而秦力也慢慢地从她的肩上挪开了一只手。他直起身子,甚至轻轻吁出一口气。他的眼睛依然泛红,却像着火一样,有亮晶晶的光点在燃烧着。
“我是为了把常晓源从色狼的口中拯救出来。事情明摆着,那女孩儿很害怕很担心随母亲去继父家,那就是入了狼口。遇到这样的女孩儿,我义不容辞地要拯救她。”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指的是常晓源从舞厅跑出来后,深更半夜地,怎么会跟你来到这里?”
“其实,当时我就在舞厅外。”
“你跟踪她?”
“是的。你忘了案发时我正在休假。”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其实事情很简单。网络这么发达,我又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在一个“红蔷薇的眼泪”网站发现了她,也可以说是找到了她,她每天都上来哭诉自己糟糕的处境。就在那天晚上,她留下了即将随母嫁人的信息,并表示自己很害怕,不知道那个该死的继父会是怎样的一个人……跑出舞厅后,这个外强中干的女孩儿就蹲在街角的黑暗中哭泣。我驾着摩托走过去,对她说,来吧,上车,我带你去兜风。她就这么乖乖地上了我的车。于是,我载着她从没有摄像头的小巷冲出县城,又沿小路狂奔……其实,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我就像对我的亲妹妹那样,下手极其温柔……”
马森“唉——”了一声:“秦力,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凶手居然是你!你是一个很称职的刑侦警察,有着光明的前途和未来,我真是为你感到惋惜啊!”
“生活就是这么残酷。三十年前,十二岁的我,为了拯救我可怜的妹妹,不得不……亲手杀死她……”他边呜咽着边讲述着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后,便用鄙视的目光久久看向杨荷,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关。
一个家庭的罪孽竟然隐匿了这么多年——性侵继女的继父,杀死妹妹的哥哥,咬住女儿喉咙的母亲……这一切让久经沙场的马森也感到了无比的震惊,但他仍努力保持镇静,决定利用这难得的时刻说点儿什么。
“秦力,你和妹妹童年所遭遇的不幸,太让人痛心了。只是,将结束生命作为解决矛盾的手段太过极端。你妹妹和常晓源……按你的话说是得到了拯救。那江老太呢……还有你的母亲,你都没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无论她的罪恶有多深重,你也没有将她置于死地的权利。这你当然懂得……”
“江老太是我完成拯救之路的障碍,必须扫除!”秦力粗暴地打断了马森的话,用手指着杨荷,“对她,我有这个权利。我当然有这个权利,她——咬死了我的妹妹,毁了我的生活,她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说到这里,我还应该感谢你,马警官,因为是你帮我一步步找到了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为了找到隐名埋姓的她,我从南方辗转到北方,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昨晚,我从小胡庄回来,去招待所找你,想了解你下一步的动作,无意当中发现了兰南县文警官给你发来的邮件……”
这么说文警官打完电话后,又发来了邮件?
“其实,是你偷偷地打开了我的电脑!”马森的语气里有了愤怒的成分,“你竟然……”
“我告诫过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在内。”也许是记起了马森对自己的信任,也许是良心受到了谴责,秦力的嗓音霍地变得柔和而富有磁性。“对不起!马警官,你是个好兄弟,更是个好警察。如果不是这多舛的命运,我真想一辈子和你做搭档。”
听着秦力这番真情流露的话,马森忙接上去说:“一切都还来得及。我想上去和你谈谈,行吗?就像一对好搭档那样交谈。”
有那么一会儿,秦力像是在思索,随即,他突然爆发了,嘶哑着嗓音开始咆哮起来:“你他妈的想好事,谈谈,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我是连环杀手,你是警察,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他终于撕下了双面人的假面具,还原成了杀人魔鬼的嘴脸。与此同时,他再次扭住了一直跪在悬崖边的杨荷的胳膊,“我们走吧!”
“你……小春,我们要去哪儿?”杨荷战战兢兢地问。
秦力朝崖下用力地劈着另一只胳膊:“天堂!去和小夏团聚。我本打算让你一个人先走,因为我还有许多女孩儿需要拯救。这倒霉的生活,导致了太多的离异家庭,我不能眼看着那些可悲的女孩儿投向狼窝。遗憾的是,我的计划让山腰的那个人给打乱了……那就一起走吧。”
马森则不顾一切地向着悬崖上攀登。然而,一切都无可挽回了——随着杨荷的一声惨叫,两个身影就像两片树叶般朝着崖下跌落,无声无息地跌落。
“秦——力——”马森用尽平生力气喊了一声,然后才颓丧地掏出手机,他先拨通了于局长的电话,请求增援。在等待后援警力的当儿,马森又拨通了文警官的电话,向他通报了案情。
“你终止了连环杀手的杀戮罪恶。否则,他还会继续杀人的,并且会越来越疯狂。”文警官说。
“可是……”
“听得出你很自责。但不是所有的悲剧都能挽回。马警官。”末了,文警官以劝慰的口吻说。
“不是所有的悲剧都能挽回。”马森仰头凝视着头顶之上的悬崖,在心里久久思忖着文警官的话。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阿真 期刊:《啄木鸟》2016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