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黄
看了一部美国电影,勾起我对油灯的情愫:一个风雪夜,美国的乡村小镇突然断电,爷孙俩搬出了尘封已久的老式油灯。火柴擦燃点着油灯,昏黄的火苗映照出爷孙俩的笑脸,也温暖和触动了我身居异地孤独的心。朦胧、昏黄的灯光下的旧时记忆,就像老照片,顷刻浮出脑海。
那时的闽东农村,电力匮乏,照明的只是松油和蜡烛。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破天荒地要求上晚自习。每个学生不得不自备油灯。现在想起来值得自豪的事情是,大伙的油灯是自己亲手制造的。油瓶就是空的墨水瓶,灯芯是系鞋的鞋带,灯芯管是牙膏皮,最缺的是灯油,家中的菜油吃都不舍得,更不会拿来给我作灯油。供销社里倒是有专门供点灯用的煤油(我们老家叫它洋油)卖,可学生们没钱,向父母要时,一般也都不给,因为他们的钱都精打细算地用在买种子、化肥什么上,我和哥哥们的学习用具基本上不在开支之列。没办法,我和哥哥只好瞄上了开米粉作坊的小建哥,他有台机器是专“吃”柴油的。经我执著要求,小建哥终于答应从他的柴油机里挤半斤“饮料”给我们兄弟俩。半斤柴油一点就是几个月,是笔不小的财富。灯影憧憧的教室,是那时乡村最美的风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高考刚复考时,小小油灯陪伴着山村学子从少年走向成年,点亮了他们的高考梦。昏黄灯光下,应考的兄长们挑灯夜读,解答着一道道难题,绘制幻想着一幅幅人生蓝图。那一盏油灯的幽光,陪伴他们度过蹉跎岁月,度过青涩年华。
记得最壮观的场景,还是在晚自修放学的路上。我们的学校建在村庄外的一个高山冈上,下晚自习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我们数十个学子,各举着塑料或玻璃罩着的油灯迤逦下山,那场景就像正月十五的龙灯游行,但驮龙灯远没有我们的壮观和气势宏大。走进村子,到自家门口,道一声别,扑地吹灭手中灯盏。待最后一盏油灯熄灭,以及渐次相闻的犬吠复归沉寂,一个安详、宁静的乡村夜晚来临了。
晚自习回来,我们兄弟俩还不急于上床休息,还点着油灯继续演算习题。老祖父就住我对面的厢房,他总是怕孙子们熬夜弄坏了身板。过了十点,就会来催我们熄灯。等他去睡了,我又用书罩着外泄的灯光,继续攻读。不知什么时候,板壁会再次被祖父敲响,原来他起夜的时候,还是发现了灯光。我们和祖父这样“猫捉老鼠”的游戏,一直到离开家乡到城关求学为止。我们还在惴惴不安等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祖父却逢人便讲,就凭读书刻苦的劲,我的孙子一定能吃上公家饭的。可是待我参加工作,支了第一月的薪水回乡想去孝敬他老人家的时候,他却已撒手人寰。
油灯时代一去不再复返,关于油灯的记忆也将深深沉淀于旧时记忆中。我想,习惯于点电灯、看电视、玩电脑的人们,在偶尔断电的夜晚、在不经意的旧事重提中,请各自擦亮记忆中的那盏灯吧。
灶火青
炊烟是最容易牵惹乡思的物件。车行千里,探眼窗外,不知名的村落忽现眼底,鸡不鸣犬不吠,独一柱燃烟在葱茏之间升起,你的眼泪会不自觉地奔出眼眶。这就是炊烟的魅力,古朴而纯真。亲近炊烟,只有走进农家的灶屋,你才能真正感受,什么是人间烟火。
故乡的灶屋一般都是独独地辟出一间,比正房稍微低矮,不很大。走近灶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古朴笨重的饭桌。再进去,会有一口大水缸。水缸是那种大瓦缸,里面能容一般的水桶七八挑水。在水缸的另一侧就是锅灶,它才是生产炊烟的。锅灶其实是锅和灶两个部分。前面的是锅台,并肩安置了两口大锅。靠外边的是主锅,负责煎炒烹炸什么的,靠里的则是饭锅。锅的外沿是石灰膏和青砖抹出来的锅台,能够暂时摆放生菜或配料什么的。锅台往里,是一个水炉,靠一些飘逸的热气将水烧开。水炉一般设烟囱并排。也有的人家把水炉的开口放在锅台最前面隆起的小腹上,用水龙头引出,这就更为方便了。水炉往里自然是烟囱,它负责把多余的烟火排出户外,换句话说,它就是炊烟升起的地方。
说完了锅,再来说灶。灶隐匿在锅的底部。绕过锅沿,进入灶台。灶最明显的是炉膛。炉膛有两个,分别给主锅和饭锅供应柴火。黑洞洞的炉膛打开,用火折子擦燃一把引柴,靠火钳递进炉膛深处。瘦弱的火苗跳跃闪烁不定,再用火叉叉进一把焦干的灌木树枝,火立刻便噼里啪啦地爆开了。灌木枝好烧,却不持久,要想大火,还是要填一些大柴。劈好的大柴平时就乖顺地伏卧在灶台的墙角边,还有更多的大柴,层层叠叠码在遮风避雨的屋檐下,若有需要,运来就是。炉膛看似粗陋,其实科学。炉膛前端横出的烟囱把多余的烟排除,炉膛的正下方是一个掏空的灰窖。灰窖和炉膛形成一个竖井,中间砌了一个镂空的铁片,柴枝架在上面燃烧,柴枝化成灰烬或火星便坠进灰窖,不至影响续柴燃烧。
锅和灶不是摆设,主要目的是烧一顿可口的农家饭。看到哪家炊烟从烟囱甚至瓦缝中逸出,就知道这家的主灶已经忙活上了。烧饭烧菜,一般需要两个人。实在没人,主妇一个也能应付。烧火的简单,只重复一个动作,续柴。而锅台那边的就忙碌得多。她先要给里面那口锅添上净水,坐进饭甑,舀进炊米。而后屋梁垂下的吊篮里取出菜刀、锅铲什么的。在外锅沿剁肉、削皮、刨丝,爆油、滑汤、清蒸、干煸,沥油、剥蒜、洒葱,盛盘、装碗、呈案。里里外外,靠的只是一双手。其后才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堂屋八仙桌上大快朵颐,享受这灶中烟火炮制的人间美味。
说了这么多关于烟火的话题,还有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未及引荐。在农家灶膛中间烟囱柱子上竖写一列大字:“灶王府君之神位”,右书“上天言喜事”,左书“下地送吉祥”,这就是灶神的牌位了。两旁分别贴有“搬柴童子”、“运水郎君”字条,说是灶神的两个部属。由此可见,食人间烟火最多的,不是玉帝,不是如来,却是这个所谓的灶王爷。还是这个灶王爷,却偏爱打人类的小报告,到天庭说主人家的不是。老话说,吃人嘴软,在他身上是一点看不到,真是咄咄怪事。也怪不得老家人在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将他嘴里塞上一块黏糖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点儿食不甘味。打开家中的厨房门,看到燃气灶和抽油烟机,一点儿也想象不出当年炊烟的样子。或许,我们该去老家走走了。去看一看,被遗忘在乡间几近崩塌的灶台。
渔火明
天开始热和最热的那么几天,便可准备渔具照鱼。照鱼的家伙不算复杂,一个油篓是必备的,此外还有夹鱼的鱼钳。这种鱼钳与夹火的火钳类似,区别在于鱼钳前端带齿,合起来则是一个紧密的圆,再滑腻的动物都不能挣脱。有了鱼篓和鱼钳还不够,还要准备明火,电筒似乎是不错的选择,但真正专业的照鱼人是不用电筒的。理由很简单,电筒要么不亮,脚底下田鸡和泥块都分不清;要么太亮,像探照灯扫来扫去,再懒惫的家伙也提早开溜了。最佳选择是松明火,松明火的好处,它是明火,不容易引起小动物的警觉。田畦上的夜晚多少有些诡谲,松明火烈焰熊熊,它还有驱蛇避邪的功效。松树树脂是易燃物,一般农家喜欢用它做灶间的引火。把松树树兜最红最油那一段取来,劈成手指粗细的树枝条,装进柴篓里备用。有了松明,还要准备火篮。火篮由铁丝缠绕而成,吊在一个细长的木柄上。准备好这些,便可以出发照鱼了。
照鱼一般要两个人,最佳搭档是父子俩。暮色四合、暑气未消。到了田野,父亲背着鱼篓、拎着鱼钳,在前面举着火篮,趟进禾田,田水正没脚背,很是舒服。瘦小的儿子跟在身后,背着柴篓亦步亦趋。说是照鱼,其实跟鱼一点儿关系没有。主要是田鸡、泥鳅和黄鳝。时令关系,抓田鸡在暮春时候便可以了。抓田鸡方法简单,未下田之际,先听声音。田鸡的叫声不像青蛙呱呱的,它的鸣叫很大很响,咣咣有声,像是在吼。听音辨位,而后蹑足而行,其间它会惊觉,变得悄无声息。你也无需迟疑,按你认定的方位坚定走去,很快你就会发现体型超大的田鸡趴在那里等你,轻轻一拎,便进了鱼篓。运气好的话,还会一雄一雌叠在一块,那你就是双丰收了。也有到了预想地点,而田鸡不见踪影的时候。且莫慌,吹熄火,站在那儿凝神片刻,田鸡的鸣叫会再次响起。你会惊讶地发现,它被你踩在了脚底的淤泥底下。
黄鳝和泥鳅就狡猾得多了。这也难怪,田鸡为的是约会,不见不散是它的宗旨。而泥鳅和黄鳝出来的目的只是透个气,凉快凉快,犯不着性命相搏。黄鳝还好钳点,只要视线范围内,一钳下去,断无挣脱之可能。唯一要铭记的是,渔火之下,切勿把同样体型的水蛇夹进鱼篓。虽说水蛇无毒,但添堵却是必然。照泥鳅是个技术活,下钳子必须快准狠,因为你动的同时,泥鳅也发现了你。它扬一扬尾,钻进稀泥里,任你火眼金睛也难寻踪迹。而且还要讲究个提前量,照着泥鳅小小的脑袋夹去,你一夹,泥鳅往前一窜,正好可以夹住泥鳅软弱的腰身。若你以它的腰身或尾巴为目标下手的话,它十有八九会溜掉。
提着火篮的父亲迈步向前,未及燃尽的松明噗嗤噗嗤掉进水里,随后的儿子迅速地把柴篓里的树枝取出,续进火篮里。就这样,边钳鱼边续柴边前行。夜色渐渐浓稠,柴篓一点点浅下去,鱼篓里面却在慢慢爬升。深颈短口的鱼篓没有盖子的话,那些收获会全部爬走。看看柴篓里的松明即将告罄,两人对视一眼,便涉水上岸,返回归路。
吹熄渔火,走近柴门。母亲和哥哥们都守在灯下。母亲和哥哥们一个个把头钻进鱼篓里去看,看着里面游走的泥鳅、攀壁的黄鳝抑或老实巴交的田鸡夫妇在那里扑腾。然后翘起指头,一片夸赞。而晚归的两个,笑吟吟,显得那么愉悦和满足。随着一盏盏渔火撤归村庄,田野上夜沉似铁,一个祥和的乡村仲夏夜才真正降临。
奇怪得很,做其他农活一身疲惫,而照鱼显然不会。很多年后,你洗脚上岸,在写字间里埋头文案,挑灯夜战。窗外不息的城市灯火扰人神思,那时不妨闭一闭瞌睡的眼皮,回想一遍当初那晚的乡村渔火,说不定会困顿全消。
炉火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冬天里最惬意的事情,莫过相守一炉正红的炭火。
红泥暖手炉,最为轻巧,因而也更为贴心。望文生义,手炉,是可以提在手中的,有的地方也叫做火篮。里层是红泥烧就的小火炉,外形酷似一个花钵;外层则是用篾青编织的竹篮。烟熏火烤的关系,天长地久,篾青会变成竹黄,油光锃亮,是时光给它挂的一层包浆。手炉有一个竹提环,它的主人可以提着它到处溜达。提火篮的姿势不比其他,一只手探进提环,手背抵住提环,捂在火篮上方烘烤,获取暖意;另一只手贴住炉侧作势去捧,其实也是在烤火。白天“捧”着火炉可以在村子里四处游走,而晚上则完全可以把火篮塞进被窝里。一个人独卧,最怕脚冷,将竹篮放在被窝的另一边,一晚上均是暖意融融。当然前提是,你睡相要好,如若不然,结局堪哀。
身体里最惧寒冷的,莫过于脚。对付一双冻脚,火桶却是正好。火桶也是用的红泥钵子,只不过比手炉的容积要大。在红泥钵子上箍了一排木桶,木桶低端斜伸,与钵口齐平,以备搁脚。木桶上端是个凳面,便于端坐,一般会挖有两三个散热孔。火桶的好处,自不必说。热力猛过手炉,从脚尖到腹股,照顾无虞。端坐火桶,还可以安心做事,不惧严寒。看不出来,火桶还是重要的家产。在老家,闺女出阁,一定会陪嫁两个新火桶。火桶炉钵里还装进两个金黄的柚子,寓意:家业红火,子孙绵延。
手炉和火桶虽然轻巧方便,给身体的供暖却仅限于四肢。要想获取更多暖意,非火盆不可。火盆—般是生铁打造,脸盆大小。有时为了方便也会用搪瓷脸盆替代。火盆的支架多是木头的,高出地面十余公分。火盆热力四射,最少的时候,给四个人供热。多的时候,可以斜插进七八个人来。围火盆而坐,可以听雪,可以啖果,可以行酒,可以玩牌,给无聊寂寞的冬天,带来很多欢乐。
上述种种,俱不能烘烤后背。最能兼顾全身的,其实是火塘。火塘因为不够环保,已不多见。只在很少山民家中方可一见。火塘一般设在灶屋之中,挖地一平方米见方。投干柴于火塘中,烈焰熊熊,置身火塘边沿,浑身各处毛孔舒展,舒服温暖到达极致。
不论手炉、火桶、火盆,甚或火塘,其实它们只是容器。真正供暖的,炉火才是。炉火分几种,一种是薪火。从灶中退出的柴薪,虽火光摇曳,可惜将成灰烬,不得久持。用于手炉,尚可。一种是炭火。炭是白居易《卖炭翁》中所述之炭,系深山干柴封窑焙炼而成。用时取火种引燃,高温恒久。广泛用于手炉、火桶和火盆。另一种则是大柴火,是干的大柴木直接投于火中燃烧,仅限于火塘使用。在手炉和火盆之间,常常会互通有无,这就需要一些取火工具进行勾串。比如,从灶膛取火用的是火铲;借火种的时候,把大柴架成井字方便燃烧的时候,用到的是火钳:把炉火拨亮,一定会是火筷。
炉火不光是用于取暖的。比如煨个番薯、烧个土豆、爆个玉米花,甚是方便快捷,立等可取。主妇喜欢在火盆上烘晒一下衣物,烧壶开水,炖猪脚焖黄豆什么的。男人们从耳旁掏支烟,拿火钳夹个火种,滋滋燃着了,立刻快活似仙。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林文钦 期刊:《啄木鸟》2016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