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一鸣在排队。排很长很长的队。
因为每天排队的人太多,需要维稳,所以,招聘点就设在“维稳综合治理办公室”门口,队伍从屋里排到屋外,再从屋外的遮阳棚排到了露天,直接暴露在燃烧的阳光下。阚一鸣光着脑袋站在大太阳底下,头顶冒汗,面颊流油,感觉自己像是刚刚从汤锅里捞起来的,热气腾腾。
阚一鸣在深圳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应聘史,但这次应聘很特别。以往的应聘都是为了找工作,这次,他已经有工作了,是为了做好这份工作而来“应聘”的。他打算混进“鸽子笼”当卧底,深入调查在这里发生的连续跳楼事件。
这里的招聘不是一个一个地进行,而是一队一队地完成,其效率之高,堪称世界之最。集合、形体查验、填表、照相、考试、身份证查验、体检,逐项进行之后,当即成为公司员工。
阚一鸣胸口挂着新发的胸牌,拎着简单行李,开始了他的“卧底”生涯。
宿舍十人一间,上下铺,带卫生间。给阚一鸣的第一印象是干净。住宿条件非常好,几乎与大学生宿舍没差别,特别是一楼门厅挂着的“男生宿舍,女生止步”的牌子,几乎与当年大学里“女生宿舍,男生止步”如出一辙,让阚一鸣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校园。
阚一鸣收拾好床铺便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给编辑麦小麦打电话。
这是约定。他必须每天详细汇报,麦小麦做电话录音,然后让速记员整理成文字,再经她理顺,存档并报告主编。
今天汇报的内容自然是应聘过程。由于整个应聘过程简单快速,没发生什么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所以阚一鸣汇报得不是很详细。
麦小麦说不行,你得说详细点儿。
虽然隔着电话,阚一鸣仍然能想象出麦小麦晃着脑袋顽皮的样子,顿时没了脾气,只好把应聘过程仔细描述一遍,连笔试考卷具体出的什么题目都说了,还说自己特意答错了两道题。
“哪两道?具体是什么题目?”麦小麦问。
武力绕到椅子背后,俯下身子,嘴唇贴着田慧萍的耳朵,轻声问:“我的建议你考虑好了吗?”
阚一鸣想,这还给鼻子上脸了,具体是什么题目有那么重要吗?
“一哥——”麦小麦加了一个长长的尾音。
“好,好,我告诉你。有一道题目问深圳特区当中的‘特区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写的答案是‘特别开发区。”
“不对吗?”麦小麦问。
阚一鸣哭笑不得,反问:“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傻?”
“真的不懂。”麦小麦说。
阚一鸣叹了一口气,说:“正确答案是‘经济特区。”
“你真有文化。”麦小麦说,“第二个呢?”
阚一鸣真不想再说了,感觉无聊,但想到还要给田慧萍打电话,没时间与这个小妖精纠缠,只好接着回答她的无聊问题,希望能速战速决。
“还有一道题目问岳飞的背上刻着什么字。”
“这个我知道,”麦小麦说,“‘精忠报国。你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的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这下,麦小麦严肃不起来了,电话里传来她克制不住的长久笑声。
阚一鸣的女朋友叫田慧萍。
阚一鸣敢于追求田慧萍并获得成功的主要资本有两项。一是他父亲是民办教师,田慧萍是他父亲的学生;二是他考上了大学,实现了他们村历史上的“第一次”。
田慧萍值得阚一鸣穷追不舍的资本就两个字:漂亮。大眼睛,翘嘴巴,一生气嘴巴上就能挂得住油瓶,连鼻尖子都跟着向上翘,整个脸就像洋娃娃。
俩人一起高中毕业,阚一鸣顺利考入湘西大学,田慧萍却名落孙山。复读一年,次年的考分更离谱,终于死心,来深圳打工。
田慧萍最初在深圳宝安的工厂打工,后经同乡大姐蛊惑,误入传销组织,不仅把积攒两年的老本赔得精光,还被警察抓了起来。不过,她因此开阔了眼界,见识到真正富人的生活,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传销组织被捣毁之后,田慧萍再无心回工厂当普通打工妹,开始注意寻找机会,包装自己。在金太阳美容院当了几个月的洗头妹,留意与成功人士交朋友,果然得到点拨开窍,花钱买了一张大专文凭,凭着出众的脸庞和自信的胸脯,在一家地产中介谋得一份业务员的差事。
经理很精明,不用上网查,几个问题一聊,就辨别出田慧萍大专文凭的真伪,但他心胸宽阔,并没有点破,反而说了一句非常实在却不乏哲理的话:“文凭不重要,重要的是业绩。”
田慧萍充分发挥自己的脸蛋优势,敢于与陌生人打交道,对每一位潜在客户投入真情实意,勇于奉献,努力把潜在客户培养成实际客户,终于在营业部站稳脚跟,渐渐也有了积蓄。所以,当阚一鸣大学毕业来到深圳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位身穿职业装的典型特区白领丽人,与原先漂亮但多少有些呆板的田慧萍判若两人。
田慧萍的成绩给阚一鸣带来压力。特别是他刚到深圳那段时间,工作不稳定,收入无保障,弄得灰头土脸,成天担心拴不住田慧萍。
阚一鸣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父亲是教师,虽不富有,但在学校没受过欺负,相反,大家还高看他一眼。可到了深圳之后,这点儿微弱的优势完全丧失,不仅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而且老板们居高临下的态度让阚一鸣实在难以适应,不得不不断跳槽。有时候一赌气把旧的工作辞掉了,新的工作还没找到,搞得青黄不接,连房租都要田慧萍交。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次《打工青年报》招聘记者,阚一鸣一副农民工的长相不但没有成为障碍,反而发挥了作用,让他从众多的名牌大学毕业生中脱颖而出。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决定好好表现,做出成绩,因此不惜深入虎穴调查“鸽子笼”连续跳楼事件的真实内幕,准备写出一份重磅调查报告,好让自己在报社站稳脚跟。
现在,他已经成功地打入“鸽子笼”,在向编辑麦小麦通报情况之后,他迫不及待地给女朋友打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不在服务区?再打。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
阚一鸣非常焦虑,不在服务区,那她在哪里呢?但他只能干着急,哪儿也去不了,主编有令,没有他的允许,阚一鸣不得擅自离开“鸽子笼”。
必须先经过上岗之前培训,为期三天,内容主要包括两项:脑力和体力。
所谓脑力,主要是学习规章制度、安全知识,甚至包括员工的权益保障,等等。说实话,这让阚一鸣很意外。在过去的一年里,阚一鸣走马灯似的换了几家公司,居然没有一家与他签订正规的劳动合同,更不用说为他办理社保了。有一次,阚一鸣主动向老板提出这个问题,把老板吓了一跳,非常吃惊地瞪着阚一鸣,说:“购买社保?你这么年轻就考虑退休了?我自己都没买社保,怎么可能给你买?要干就干,不干就另谋高就吧。”所以,“鸽子笼”主动教育新员工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着实让阚一鸣有步入天堂的感觉。他忽然有些不明白,能在这样一家好企业工作,干吗不珍惜,要选择跳楼呢?
有那么一刻,阚一鸣忽然有点儿后悔,想着如果自己不隐瞒学历,直接用大学文凭应聘“鸽子笼”的管理层,说不定就能成为这个全球五百强大型企业管理团队的光荣一员了。如果那样,还给一个不知名的小报当什么卧底?
当然,这只是想想,他还是有职业道德的,不可能临阵脱逃。不过,他又想,此次任务完成之后,回到报社,如果再被老板刁难,或受到不公正待遇,就干脆辞职,哪里都不去,再回到“鸽子笼”,亮出自己的大学文凭,直接应聘储备干部。
第二天是体能培训。立正、稍息、齐步走、向左转、向右转还有跑步、立定、报数,等等。这些阚一鸣在大学的时候经历过,相当于军训。
大约是思想过于松懈,阚一鸣竟然被教官当作“典型”揪了出来。
教官是一名保安,非常粗暴,那种态度,完全不顾及阚一鸣的自尊心,好像故意让他丢脸。阚一鸣稍不注意,一个动作做迟缓了,教官马上停止口令,不说话,眼睛瞪着阚一鸣,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错误,搞得大家全都看着他。众目睽睽之下,阚一鸣感觉自己像傻瓜,被教官大声斥责“一点儿素质都没有”。而阚一鸣心想教官才没有素质,小题大做,故意摆威风,树立自己所谓的威信。说实话,要不是想到自己是“卧底”,有任务在身,阚一鸣可能当场就与教官干起来,然后扬长而去。
阚一鸣自我减压,想着这不是“鸽子笼”的错,只是个别保安素质不够,自己作为一名大学生,一名记者,大可不必与一名小保安生气。他又寻思,这是好事,表明我伪装逼真,对方完全看不出我的记者身份,能让我体验普通员工最真实的感受。
当天晚上向麦小麦汇报,阚一鸣特意说了自己的感受。麦小麦提醒:不要多谈自己的想法,只说你真实的经历。
再与田慧萍联系。这次倒是接了,可她好像心不在焉,光是阚一鸣说,田慧萍没话,即使应了,也是虚词,“嗯”、“啊”、“是”一下,没实质内容,好比俩人做爱,光是阚一鸣使劲儿,田慧萍完全被动接受。阚一鸣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可看田慧萍的态度,也只好草草收场。他的心头,隐隐地掠过一丝不安。
培训最后一天触及了敏感话题——要求新员工与公司签订不跳楼的“承诺书”。
阚一鸣心头一紧,仿佛看见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空中划过,流星雨一般,闪亮之后,销声匿迹,又仿佛自己的卧底身份被公司发现,而这所谓的“承诺书”,恰是对他的试探。好在周围的人都喜笑颜开,在“承诺书”上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大名,阚一鸣这才相信是自己多虑了,很快与大家融为一体,假装没心没肺地在“承诺书”上签名,为三天的培训画上圆满的句号。
第二天正式上岗。所有的任务都得到了科学的分解,整个工序为一条长长的流水线,每个工人在流水线上有一个固定的岗位,每个岗位只重复做一件根本不需要任何技术的单一工作。比如,往一个固定的位置插一个元件,或者只对某一个固定位置的螺丝进行拧紧。阚一鸣虽然没有暴露自己的大学毕业生身份,但高中毕业也算是“高学历”,尽管故意答错了两道题,但笔试成绩估计不错,被分配到了复杂一点儿的工序:从流水线上取电脑主板——扫描商标——装进静电袋——贴上标签——最后重新放入流水线。
阚一鸣感觉这种工作根本不需要人做,直接设计一种机器重复操作即可,并且机器的抗疲劳能力比人好,不会出任何差错。“鸽子笼”之所以用农民工代替机器,估计是这样做成本更低吧。
阚一鸣以前看过一个资料,说比亚迪老板王传福是做电池发家的,而发家的诀窍就是与发达国家的技术进步唱反调,具体做法就是用人工代替机器,结果,投资省,见效快。阚一鸣因此知道了一个名词——代工企业——就是代别人加工生产的企业。怎么“代”?就是用人工代替机器。难怪“鸽子笼”进入中国之后能迅速扩张,难怪苹果、诺基亚、戴尔等世界著名厂商都委托“鸽子笼”代工。
阚一鸣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女朋友田慧萍那边确实出现了状况。
与田慧萍发生“状况”的是武力。
“武力”是人名,姓武,名力,两个字连在一起,搞得像“武力镇压”或“诉诸武力”一样。
那天,田慧萍刚刚带一个客户看房回来,正打算去洗手间,就见武力进来。
“武老师!”田慧萍兴奋地叫起来,声音中浸透着亲切和微微的激动。
武力从岁宝百货商店出来,发觉这里新开一家房地产中介营业部,就顺便进来看看,没想到听见有人亲切地叫自己“武老师”,并且发觉这声音来自一位靓丽的女孩儿,当场就有一种抬头一看是彩虹的感觉。
“您是……”
“您忘了?武老师,我是田慧萍啊。”
说了名字,武力仍然对不上号。武力一边努力回忆,一边把脸上的笑容放大,放大到偶遇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的那种程度,同时道:“你变化太大了,变得比以前更加漂亮了。”
经历打工妹、传销员、洗头妹和房地产中介的田慧萍,虽比不上武力见多识广,但揣摩人心理的本领已经具备,她知道武力并没有想起来她是谁,但她并不生气,上前与武力热情地握手,一边摇,一边说:“马玉坤老师好吗?邹其凡老师好吗?您与他们还有联系吗?”
“啊……都好!都好!他们都好!你好吗?”
这下,武力想起来了,想起田慧萍是当初他们一起做传销的“同学”。因为武力的“级别”比田慧萍高,按照他们传销组织里面的规矩,田慧萍称武力为“老师”。武力相信自己肯定是给田慧萍他们讲过课,说不定还在一起吃过饭。
“我嘛,”田慧萍热情地说,“武老师您都看到了,做房地产中介。”
“好!”武力说,“做房地产中介好。这几年房地产发展方兴未艾,朝阳产业啊。”
“武老师也对投资房产感兴趣?”田慧萍一半职业一半叙旧地问。
“啊,不。噢,是。我手上有房,想卖。”
“啊,是嘛,那咱们可以好好聊聊。”田慧萍心中窃喜,却故作镇定地说,“您今天有时间吗,我请您吃饭。”
武力说:“好啊!你请客,我买单。”
“不行,”田慧萍坚持说,“您是老师,我是学生,今天相逢是缘分,我得请您。”
“我请你。”
“还是我请您。”
搁置争议,共同进餐。
一顿饭下来,田慧萍对武力的情况大致了解。
从看守所出来后,“核心团队”做鸟兽散,马玉坤老师作为靓女传销王国的“王后”,担心放出来是暂时的,仓皇逃往境外,把来不及处理的房产以一百万元的价格一股脑兜售给了武力。现在,武力想处理的,就是这些房产。
这些房产居然是特区关内的八套住宅!
田慧萍强压内心的喜悦,利用上洗手间的机会,抢先到收银台把单结了,并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喜形于色,不能急功近利,要先交朋友,后做生意。于是,发生后来的“状况”就在情理之中了。
车间是贯通的,每个大胯间都是看上去几乎没有区别的生产线,每条生产线上的每个位置都坐着一个工人。场面浩大,紧张有序,却鸦雀无声。阚一鸣嵌入其中,立刻就充当了巨型机器上的一颗小螺丝钉,渺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终于等到了下班,阚一鸣迫不及待地要冲出牢笼,去迎接蓝天和白云。可是,他无法动弹。因为人太多,他无法超越,否则就显得太不“文明”和不懂规矩。他就像沧海一粟,无法超越其他浪花,唯有随波逐流。
加班是常态,不加班反而不正常了。这个道理阚一鸣懂。可天天加班还是让阚一鸣接受不了。
体力透支是一方面,关键是精神疲劳。从早到晚,整整一天面对不会说话的生产线,重复做着一个动作,重复看着一个场景,这其中的疲劳,比体力透支更让他受不了。
阚一鸣给麦小麦打电话。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宣泄。在电话里面发发牢骚,也是一种休息。
麦小麦声音甜美,表情顽皮,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听着麦小麦甜美的嗓音,想象着麦小麦顽皮的模样,阚一鸣感到身上的疲惫顺着无线电波释放出去不少。
“都一样,”麦小麦开导阚一鸣说,“深圳的哪一家‘老板厂都加班。”
废话!阚一鸣心里想。这个还要你说?
“告诉你一个秘密。”麦小麦神秘地说。
“好!”阚一鸣很想听点儿新鲜的。
麦小麦抑扬顿挫地说:“加班不仅是为了完成任务,也是老板节省成本和维护公司稳定的需要。”
“噢?”阚一鸣一时没想明白麦小麦的意思。“加班是支付加班费的呀,而且加班费的标准高于日常工资。”
“你以为成本就只有工资吗?”麦小麦说,“比如你所在的那个‘鸽子笼科技园,按照生产任务,本来需要十万人的,现在因为加班,只需要七万人就可以了。或许工资并没有减少,但宿舍是不是可以减少了?社保是不是可以减少了?还有水电、医疗、安全保障、文娱设施,等等,是不是都可以节省了?”
“还有,”麦小麦越说越激动,“加班能增加工人的实际收入。工人们在乎的是总账,就是每月总共收到多少钱。只要每月的总收入高,即使加班,他们也很乐意,自然维护了公司稳定。”
与麦小麦的通话结束,阚一鸣心情轻松不少,再给田慧萍打电话,听了几遍《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彩铃,仍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终于,在《喜羊羊与灰太狼》第四次响起的时候,阚一鸣听见了田慧萍久违的声音。
“喂?喂?我在大亚湾,惠州,信号不好。你有什么事情?”田慧萍的声音很大,仿佛是站在海边顶着涛声说话。
“你去惠州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深圳吗?”阚一鸣有些疑惑,但声音一大,这疑惑的效果就减弱了不少。
“啊?你说什么?今晚不回去了。我们公司要在这边接盘。明天回去。”
阚一鸣能够清清楚楚听见田慧萍说的每一个字,难道田慧萍就听不清他说的话吗?阚一鸣再次感到不安。他很想问清楚,可对方假装听不清,扯着嗓子喊,阚一鸣没办法继续这通电话。
正在阚一鸣犹豫之时,忽然感觉自己身后有人,转身一看,两个人一脸愤怒地瞪着他,把阚一鸣吓了一跳。
站在阚一鸣身后的是两名保安,眉头紧锁,一脸的不耐烦,居高临下,眼睛里充满傲慢与偏见。
“你是怎么上来的?!”其中一个恶狠狠地问。
怎么上来的?走上来呀。阚一鸣一边想,一边揣摩对方的来头与问话的动机,并没有立刻回答。
“难道你没有看见警示牌吗?!”另一个更加愤怒地问道。
警示牌?没看见。阚一鸣已经被加班折腾得脑袋发胀了,刚才一心想着给编辑和女朋友打电话,哪里会注意到什么警示牌。
“我打电话。”阚一鸣似乎是所答非所问。
“打电话干吗要上楼顶?下面不能打吗?”
“我住的楼层高,”阚一鸣说,“下楼打电话不方便,宿舍里有人睡觉,我怕吵着人家,所以就上楼顶来打了。”
尽管阚一鸣解释得已经够详细了,但俩保安仍然用怀疑的目光瞪着阚一鸣,仿佛阚一鸣的行为给他们添了天大的麻烦,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一个保安一把扯下阚一鸣胸前的工牌,打开手电筒,对着上面认真照了照,又照照阚一鸣的脸。
“屌毛!新来的!”他对另一个保安说。
阚一鸣瞬间一脑门子火。天天加班令他恼火;女朋友老不接电话,接了之后敷衍他让他恼火;无缘无故被两个保安训斥一顿让他恼火;保安出言不逊骂他“屌毛”更让他忍无可忍。他真想一头撞到夺他工牌的保安的鼻子上,让他当场流血!可是,流血之后呢?不要说对方是两个人了,就是一个,阚一鸣掂量掂量自己也打不过。
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好汉不吃眼前亏。
“对不起,”阚一鸣违心地说,“刚来,不懂规矩,还望二位大哥原谅。”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喊对方“大哥”,为什么要请对方“原谅”。不过,对方倒好像领情了,两个人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相互看了一眼,其中的一个把工牌甩给阚一鸣,说:“下次注意一点儿,下去好好看看警示牌。”
“是!是!谢谢!谢谢!”阚一鸣一心想着息事宁人,“认罪态度”非常好。
可保安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像押送犯人一样把阚一鸣押下楼顶,然后,站在顶层的楼梯口,指着一块儿警示牌说:“看清楚!”
阚一鸣顺着保安的指引,果然发现一块儿警示牌,上面写着:“逃生通道,严禁入内。”
阚一鸣有些迷茫。既然是“逃生通道”,又怎么能“严禁入内”呢?既然“严禁入内”,又怎么能逃生呢?逻辑混乱啊。不过,既然选择息事宁人,就不要抠字眼了。
“哦,这里是逃生通道,发生危急情况才能进去,平常不允许进去。是这个意思吧?”阚一鸣的口气像是恍然大悟,更像是承认错误。
两位保安的脸色彻底放松下来,但还没有放阚一鸣走的意思。两个人仿佛还有事情,可到底有什么事情呢?好像又不方便说。
“我请二位大哥喝饮料。”阚一鸣终于反应过来。
保安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阚一鸣飞快地奔向便利店,挑最贵的饮料买了两罐,然后再迅速跑回来,递给俩保安,说:“刚来,不懂事,还望二位大哥多调教,多包涵。”
两个保安相互看了一眼,其中的一个说:“看你态度不错,就饶你这一次,可不能再有下次。”
“一定,一定!谢谢,谢谢!”阚一鸣把头点得像鸡啄米,连他自己都感到了自己的猥琐,像老电影上汉奸见到了日本鬼子。不过两罐饮料的效果良好,俩保安接受饮料之后,走了。
武力不愧是做传销的“老师”,看家本领是揣摩人的心理,特别是女人的心理。刚才田慧萍手机响时,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并没有接,武力马上就猜到是她男朋友打来的。
武力开始减速,当田慧萍的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武力稳稳地将车停在路边,看着田慧萍,认真地说:“还是接吧,或许有什么急事情呢。”说完,没等田慧萍回答,他就打开车门,自己下车,朝车前走了大约十米,停下,点上一根烟,背对汽车,面朝大海。
田慧萍接了阚一鸣的电话,一边接,一边下车,走到车尾,对着手机“喂,喂,喂……”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边是高山,一边是大海,信号确实不好,通话没有进行到底。田慧萍收了手机,往车头走,但没有上车,而是一直走到武力的身边,仿佛是用这种方式,对武力的善解人意表示感谢。
“打完了?这么快?”
“信号不好。没事,如果真有什么急事,他会再打来的。”
武力一边说“也是”,一边打算把烟灭了。
“不碍事,抽完吧。”田慧萍说。
武力笑笑,继续抽烟。田慧萍站在武力身边,想等他再说些什么,可武力什么都没有说。
武力抽完烟,开车继续前进,七拐八拐,找到一家类似高尔夫会所的地方。两个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武力问田慧萍:“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
田慧萍的心“腾”地一下。老实说,来深圳五年了,没有点儿想法的人早该回去了,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有想法的。哪个有想法的打工者不梦想自己当老板呢?
“一个来自乡下的妹子,能在深圳有一个窝,就已经是奢望了,哪里还敢想自己当老板啊。”田慧萍并没有透露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那可不行啊,”武力说,“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用到今天,就是不想当老板的打工仔不是好打工仔。”
“我是打工妹,不是打工仔。”田慧萍说。说完,她自己先笑了,笑着又说:“话是这么讲,但也不是每一个士兵都能当将军啊。我来深圳五年了,也见过不少成功人士,我发现他们基本上都是有背景的,一点儿背景没有,光靠自己努力很难真正成功。”
“错!”武力非常肯定地说,“在所有的成功要素中,胆量是第一位的。敢闯,几乎是一切老板的共性。”
田慧萍想了想,说:“可光凭胆子大就能成功吗?”
武力说,“玩黑的也能发财啊,走私贩毒杀人越货当上大老板的不在少数。深圳的我就不敢说了,就说香港那边那些响当当的大老板,别看他们现在到处捐款,搞得像慈善家,其实他们当中不少人当初就是靠打打杀杀甚至是贩卖军火发家的。”
田慧萍听了直点头,她不得不承认,老师就是老师,见多识广。
“言归正传,”武力认真地说,“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觉得你很有亲和力和敬业精神,待人接物也有分寸,与其这样替别人打工,不如我们自己开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我投资,你打理,我幕后,你台前,我们合作,你看怎么样?”
田慧萍天天盼着天上掉馅饼,今天终于有一块儿大馅饼正好掉在了自己面前,可是她却不敢吃。天上掉下的馅饼,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毒?
“为什么是我?您不会是有意帮我吧?”田慧萍问。
武力说:“互惠互利。大公司我投资不起,做了也累;小公司我不甘心,做了也没意思。我就看好做房地产中介。投资不多,风险不大,主要是与人打交道,能结识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我觉得比较适合我。”
田慧萍情不自禁地不断点头,承认武力说得非常对。
“可我不能一天到晚泡在这里,”武力说,“必须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帮忙打理。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以前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这次正好碰上你。你说,这是算我帮你呢,还是算你帮我?”
“我就那么值得您信任吗?”田慧萍问。
“老师连自己的学生都不相信吗?”武力意味深长地看着田慧萍。
田慧萍开心地笑了。
武力也跟着笑了。但他笑的时间非常短,笑过之后,马上严肃起来,说:“不过,要说我一点儿私心没有,也是假话。讲心里话,我确实是想用这种方式套住你。”
田慧萍愣在了那里。
武力说自己因为忙于事业,一直单身,本打算和马玉坤老师发展的,可出事之后马玉坤只身逃往境外,让他很受打击,已经对爱情失去了信心,没想到苍天眷顾他,让他与田慧萍不期而遇,使他重新燃起了对爱情的渴望。
田慧萍听得脸上火辣辣的,她没有立马表态,但她的内心已经开始动摇。
阚一鸣因为最近连续加班,工作单调,总感觉昏昏沉沉的,打开宿舍的门,他吓了一跳。
与以往不同的是,每天静悄悄、冷冰冰的宿舍,今天异常热闹,居然来了一屋子人。
宿舍不大,满满当当摆了五个上下铺,三四个人往中间一站,就显得“一屋子”了。
更让阚一鸣受宠若惊的是,这三四个人居然主动与他说话,态度礼貌而且热情。
这明显不符合“鸽子笼”的企业文化嘛。
一个自称是阚一鸣上铺的小伙子希望与他临时换一下床铺。
“就几天,”对方说,“工伤了,上下不方便。”
阚一鸣这才注意到,小伙子的右手进行了包扎,看上去并不是很严重,但估计不能用力,爬上爬下确实不便。
阚一鸣没有说话,不是不想通融,而是他不敢确定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上铺,每次阚一鸣加班回来,上铺不是空着,就是睡着,两个人从来没有照过面。
鲁智胜主动递上自己的工牌,验明正身。
阚一鸣这才知道小伙子叫鲁智胜,居然和《水浒》中的梁山好汉名字差不多。
对方见阚一鸣认可,马上说谢谢,旁边的几个也忙碌起来,不过三分钟,床位调换完毕。
几个人完成了任务,慌着走人,连招呼都没有和阚一鸣打。刚才热情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如果再热情,无疑是一种浪费,不符合“鸽子笼”的高效原则。
其中的一个大概与鲁智胜关系比较好,临走的时候,还在鲁智胜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用非常羡慕并且带有祝贺的口气说:“屌毛享福啦!”那样子,仿佛鲁智胜不是受伤了,而是彩票中奖了,恨不能让他请客。
“屌毛”,阚一鸣在“鸽子笼”待了些时日已经懂了,是“鸽子笼”王国打工仔之间亲切的称呼,“享福”阚一鸣就不是很懂了,难道受伤了还值得庆贺?
阚一鸣是来“鸽子笼”卧底的,个人的活动范围毕竟有限,偌大的“鸽子笼”,他融在里面好比沧海一粟,经历的和看到的有限,如果再能听到一些故事,当然最好,可是,除了上次被两个保安训斥一顿之外,他连句话都没与人说过,上哪儿听故事。今天天赐良机,既然这个叫鲁智胜的人有求于自己,正好可以和他聊聊天。
阚一鸣掌握分寸,表现出关心的样子。
而鲁智胜或许是因为“中奖”了,心情不错,所以得意地讲述了自己的“中奖”经过。
鲁智胜的工作是每天不间断地往塑胶板上插针。这工作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但思想必须高度集中,只要有一个针眼稍微偏了一点点,板上的孔就会比原有的大,万一出货后被负责品管的QA发现,整批货都要打回重做。那样,整条生产线的人都要“屌死”他了。所以,鲁智胜必须每天十小时全神贯注。可是,人毕竟不是机器,特别是到了下午,每次一个产品掉在地上,他下去捡,都恨不能赖在地上休息一下。晚上加班,身体已经麻木了,几乎感觉不到累,可是脑袋受不了,头疼,像要爆炸一样。
“有时候真想死掉算了。”鲁智胜说,“这不,今天稍一分神,手就被扎了,疼得钻心,‘屌毛们还说风凉话,好像是我故意为了‘享福”。
阚一鸣心里一惊,因为他听见了“死掉算了”。
“工伤照样有工资吧?”阚一鸣问。
“那当然,”鲁智胜说,“所以屌毛才嫉妒。”
“那不错啊。”阚一鸣说。
“是。”鲁智胜说,“比我以前打工的老板厂强多了。有劳动合同,有社保,吃的、住的都不错。”
“那你刚才还说‘有时候真想死掉算了?”阚一鸣问。
鲁智胜笑笑,说:“也就是说说吧,我才不会自杀呢。”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死”这个字眼太敏感了,敏感到听着就瘆人的程度。
“你相信这里有鬼吗?”鲁智胜突然问。
阚一鸣吓得差点儿叫了起来。
阚一鸣自己都觉得奇怪,从小到大,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鬼神,怎么此时此刻,室友一个疑问句,就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呢?
“你觉得呢?”阚一鸣反问。
“我以前也不相信,”鲁智胜说,“但现在我多少有点儿相信。”
“哦?”阚一鸣假装好奇地问。同时心里想,看来,连续的跳楼事件,已经在打工者心里留下阴影了。
“你就说我操作的这种插针机吧,就是嗜血鬼。”鲁智胜说。
“怎么说?”
“无论我们怎么注意,过段时间就肯定要伤人。”鲁智胜说。
“这可能是机器设计的问题吧?”
“不是。”鲁智胜说,“如果是设计问题,为什么被‘打鬼棒一打就好?”
“打鬼棒?”阚一鸣已经完全被鲁智胜的话所吸引。
鲁智胜很肯定地点点头,说:“是,打鬼棒。每台插针机旁边都有。”
鲁智胜告诉阚一鸣,因为插针工作出不得差错,所以,每台插针机旁边都备有一根“打鬼棒”,感到不顺手的时候,操起“打鬼棒”,对着机器一顿乱打,之后,立刻就顺手啦!
阚一鸣想到可能是“鸽子笼”管理严格,员工没有打架的机会,而打架又似乎是男人这个年龄段的客观需要,所以,就找机会“打”机器吧。
“不是,”鲁智胜说,“女的也打,而且她们下手更狠,一边打还一边骂,效果更好。”
阚一鸣仍然不相信,又觉得十分好奇,忍不住问:“这‘打鬼棒是公司配的,还是你们自己准备的?”
“哈哈哈哈……”鲁智胜大笑起来。说当然是自己准备的。金属的、塑料的、木头的,等等,五花八门,逮着什么是什么,公司怎么会为机器配“打鬼棒”呢。
阚一鸣被鲁智胜笑得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很傻。
“公司不反对你们这么做吗?”阚一鸣又问,仿佛这样问可以为自己解嘲。
“不知道。”鲁智胜说,“我们自己搞的,公司可能不知道吧。”
又停了一下,鲁智胜说:“估计知道也不会反对,公司不是还请僧人来做法事吗?”
这事情阚一鸣听说过,但知道的不是很详细,现在既然鲁智胜说了,他就想打听清楚。
“有这事?”阚一鸣故意问。
“当然有。”鲁智胜说,“不过不灵。老板头天从五台山请来三名高僧,第二天就又有一个人从楼上跳了下来,法事只好推迟七天。七天之后,高僧打算做了,又跳下一个。结果把三名和尚都吓跑了。”
阚一鸣听了想笑,可又笑不出来。
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阚一鸣顿时觉得宿舍里阴森起来,甚至闻到一种血腥味。
阚一鸣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迷信,想着鲁智胜说的即便是真的,也不能说明这世界上真有鬼。阚一鸣想起在湘西老家的时候,家里的电视机经常无缘无故地变成雪花点,母亲不会修,只知道上去拍几下,电视机居然立刻恢复正常了。插针机估计也是这样,某个地方接触不好,被“打鬼棒”敲几下,碰巧就好了。
上班时间不能打电话,也不能接手机。但阚一鸣是卧底,是记者,他不可能真的关机,只能把手机调到震动状态,瞒天过海。可是,自打他进入“鸽子笼”当卧底以来,他的手机就没有震动过。
突然,阚一鸣大腿上传来了震动。他一阵激动,差一点儿就伸手去拿手机。
不行。这时候不但不能接,还要假装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
但他实在想接这个电话。是麦小麦的?还是田慧萍的?是父亲的?还是一位根本就不认识的或早已遗忘的保险推销员?
不管是谁,阚一鸣都想接。
阚一鸣对线长招手。
线长假装没看见,故意怠慢他,不理睬他,让他知难而退。
线长不是县长,其实是一个比组长还要小的“官”,但县官不如现管,线长是阚一鸣此时的“现管”,所以,尽管线长的态度与楼顶上遇到的保安一般傲慢,阚一鸣也没有办法,只能忍气吞声。
震动再次启动,阚一鸣不得不厚着脸皮再次招手。
没办法,他要离开岗位,就必须向线长请假。这不仅是尊不尊重上司的问题,而是他走之后,他的岗位必须有人顶,否则,他这个岗位的半成品就立刻堆积成山,造成后面断货、前面堵塞,整条生产线立刻瘫痪。所以,阚一鸣要离开就必须有人顶。谁顶?当然只能是线长。因为整条生产线只有线长闲着,也只有线长才对整条生产线上的每个岗位熟悉。线长之所以能当一线之长,就是有这个本事。当然,这也是“鸽子笼”保持高速发展的诀窍之一。表面上并不限制员工上厕所的自由,但员工上厕所的时候,其岗位由顶头上司线长顶,谁还好意思磨洋工?阚一鸣和绝大多数一线的“屌毛”一样,为避免麻烦,生理问题都在开工前解决,一旦生产线运转起来,他们基本上就不上厕所,一干就是一上午、一下午,或一个晚班,这已经成了“鸽子笼”的“文化”。阚一鸣入乡随俗,也是这么做的。不过,今天不行,今天他宁可看线长的黑脸,也要请假去一趟厕所。他必须去厕所接电话。
线长过来了,一脸的不耐烦。
阚一鸣顾不得那么多了,摆出一副非常痛苦实在受不了的样子,脸都憋红了,对线长说:“真不好意思,肚子疼,控制不住。”说着,朝厕所方向急切地张望。
“去吧去吧。”
阚一鸣得到许可,飞快地向厕所奔去。
阚一鸣是第一次单独享用这么大的卫生间,以往每次使用的时候都是开工前后的高峰期,人声鼎沸,像打架,唯有这次,如此空旷,空气新鲜。
阚一鸣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看来电显示是田慧萍打来的,一阵激动,禁不住把左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感谢上帝。
阚一鸣把电话拨打回去。
“怎么不接电话?”田慧萍问。
“上班,不让接。”
田慧萍到底也是生产线上的打工妹出身,对此表示理解,未作追究,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阚一鸣回答,“我得听主编的。”
“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田慧萍问。
“至少要一个月吧。”
“这么长?”
“是。怎么,有事情吗?”
“你还是尽快回来吧。”
“有什么急事吗?”
田慧萍沉默。像是犹豫,又像是在思考着该怎么说。
“什么事情?你现在说吧,我时间不多。”
田慧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说:“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阚一鸣顿时感觉脑袋“嗡”地一响,像是突然遭遇了地震。
田慧萍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在她准备接受武力之前,必须与阚一鸣分手。可是,阚一鸣进了“鸽子笼”,给田慧萍的感觉跟进看守所差不多。田慧萍今天给阚一鸣打电话,原本并没有打算说分手,只想问他哪天能回来,可是,阚一鸣说他不知道哪天能回来,还说至少要等一个月,田慧萍鬼使神差地就冒出了那句话。
说完之后,田慧萍自己都感觉太突然了,对阚一鸣的伤害太大了。她想说点儿什么减轻那句话的杀伤力,可又想,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已经打算杀人,与其用钝刀子慢慢杀,不如快刀斩乱麻。
田慧萍以为这时候阚一鸣会说非常难听的话。诸如忘恩负义、见利忘义、不得好死,等等。田慧萍打算全单照收。听了,或许田慧萍心里还好受一些。但是,阚一鸣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沉默了好长时间,无声地把手机掐了。
当阚一鸣被维修工从厕所里揪出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扣分是必然的。
阚一鸣第一次在岗时间上厕所,就打破了“鸽子笼”的“吉尼斯纪录”。
线长最初是疑惑,不明白阚一鸣的“肚子疼”到了什么程度,怎么上一次厕所要这么长时间。后来是担心,以为阚一鸣从厕所的窗户跳下去了,如果那样,“鸽子笼”的“第十九跳”在严防死守的背景下完成,并且事情发生在他这条生产线,无论如何,线长是脱不了干系的。最后,线长派维修工去厕所看看。结果比线长担心的好,阚一鸣并没有完成第十九跳,而是坐在马桶上发呆。
阚一鸣一见到线长那张愤怒的脸,就立刻清醒了,连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你妈的!”线长破口大骂。
阚一鸣一边继续说对不起,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边立刻接手线长的工作,坐上工作台,低头干活儿。
线长还在骂,愤怒地辱骂。当着整条生产线那么多工人的面,差不多把世界上最脏的话都骂完了。
说实话,阚一鸣并没有全部听懂,但意思知道,反正是连他祖宗八代都骂了,那态度,要不是顾虑“鸽子笼”铁的纪律,估计线长一定会动手打阚一鸣。
或许打了更好。
阚一鸣宁可被线长打,也不愿意听他骂。
阚一鸣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继续从流水线上取电脑主板——扫描商标——装进静电袋——贴上标签——最后重新放入流水线,但是,他没有再说“对不起”,甚至也没有给线长好脸色,而是怒不可遏地狠狠瞪了线长一眼,眼光里居然充满了杀气。
武力给田慧萍打电话,要请她吃饭。
田慧萍说:“好。”
两个人见面后,武力并没有问田慧萍考虑得怎么样了,而是大谈自己的企业规划,说做房地产中介只是开始,如果做得好,往上往下都有巨大的发展空间。往上可以为开发商和投资商提供服务,为开发商找资金,找项目,看准机会,自己参与投资和开发也说不定;往下可以代理装修和推荐装修材料,等等,甚至可以自己组建队伍承包物业装修。
“不要小看装修,”武力说,“一套房子装修费用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而且过五年十年,还要再次装修,这里面的市场很大,盈利空间不小,做得好,同样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武力说得正起劲,忽然发觉田慧萍并没有认真听,仿佛有心事。
“想什么呢?”武力问。
田慧萍一愣神,说:“啊,是的,装修这一块儿业务量确实很大,我们以前也为客户介绍过装修公司,其实都是挂靠在正规装修公司下面的包工头,我还拿过介绍费呢。”
“你在听我说啊?”武力开心地问。
“对啊,我一直在听啊。”田慧萍说。
武力摇摇头,说:“不对,我发现你今天有点儿走神儿。”
田慧萍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说是的。
“想什么呢?”武力再次问。
田慧萍做了一个深呼吸,说:“女人与男人看问题的侧重点不一样。”
“哦?”武力表现出非常有兴趣的样子。
田慧萍说:“你昨天说到我们一起开公司的事情,还坦诚地说你是有目的的,说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我们早晚会走到一起,是吧?”
田慧萍这样问,像是在确认,她也确实是想确认。
武力点头,说:“是的,有什么不对吗?”
田慧萍说:“我已经给他打电话了。”
“谁?”武力问,“你给谁打电话?”
“阚一鸣。我男朋友。”田慧萍说。
“啊。”武力嘴巴张了半天,没有合上。
田慧萍不理会武力的表情,像是自言自语,把她和阚一鸣的关系慢慢道来。从他俩是一个村的,阚一鸣从上初中就开始追她,一直说到阚一鸣考上大学,他们两个人才确定关系。最后,田慧萍还说到眼下,说阚一鸣现在“鸽子笼”当卧底,跟坐牢似的,出不来,所以她上午特意给他打了电话,提出分手。
末了,田慧萍还特别强调,关于阚一鸣在“鸽子笼”当卧底的事情,要绝对保密。
武力点点头,说一定。然后,武力说:“你们这段感情也不容易啊。”
“也谈不上‘感情,”田慧萍说,“他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很光荣,大家都劝我,好像我不答应就不识好歹了,就对不起他了,所以我就应了。”
“你喜欢他吗?”武力问。
田慧萍没有回答,脸红了。
“没关系,实事求是。”武力仍然没有忘记自己是老师,鼓励自己的学生说实话。
“应该说不上吧,”田慧萍说“以前我也不知道,现在刚刚知道。”
“怎么说?”武力问。
田慧萍的脸红得更加厉害,连她自己都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她下了很大决心,终于说出口:“和他在一起,从来没有心跳的感觉。和你在一起,有。”
不仅扣分,还被剥夺了加班的权利,算是对阚一鸣的加倍处罚吧。阚一鸣这才知道,原来加班是一种“待遇”。
阚一鸣不怕加倍处罚,他真希望天天罚他不加班。他甚至想被炒鱿鱼,那样,他就可以当面向田慧萍问一个明白了。但线长做事情有分寸,不能因为上厕所时间过长就直接炒阚一鸣鱿鱼。
阚一鸣本打算趁机回罗湖一趟,与田慧萍当面谈清楚。或许,田慧萍是开玩笑?不会,田慧萍很少与他开玩笑,更不会开这样的玩笑。或许,是田慧萍一时冲动?也不会,田慧萍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再说,冷暖自知,田慧萍平日里对他的态度,阚一鸣比谁都清楚。阚一鸣知道田慧萍这次是认真的。但即便分手,他也得搞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所以,趁线长罚他不加班,阚一鸣原本打算回一趟罗湖。可是一来时间太晚,二来他脑子很乱,这时候慌忙与田慧萍见面,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出来也肯定态度不好,两个人吵架是小事,要是耽误明天的早班,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关键是,主编有言在先,未经允许,阚一鸣不得擅自离开“鸽子笼”。
阚一鸣强迫自己冷静两天再说。
武力对事业比对婚姻热衷,对赚钱比对上床上心。听田慧萍红着脸说跟他在一起有心跳的感觉,他并没有抓住不放,而是有意晾一晾,仿佛田慧萍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跑不了,并不急着收网一样。倒是对她说的男朋友在“鸽子笼”当卧底,表现出一定的兴趣。
“当卧底?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武力问。
田慧萍说不会,“鸽子笼”是世界五百强,不是香港黑社会。
“血汗工厂?”武力又问。
田慧萍说不是,听阚一鸣说吃住条件比大学都好,工资也高。
“那就是缺乏信仰。”武力来劲了,说话的口气顿时高亢许多。说眼下农民工最大的问题是缺乏信仰,还说他曾经到欧洲的一个煤矿参观过,那里的地下采掘面都有小教堂,供矿工在井下做礼拜。几十万人拥挤在一起,没有信仰,即使不是血汗工厂,也会精神崩溃。
田慧萍对这个话题不是非常有兴趣。她想的更多的是自己和武力未来的发展。她与阚一鸣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没有武力她也要翻过去,但她还是希望与武力发展顺利。
“不一定是‘鸽子笼的责任,”武力继续说,“将近一百万人,即使放在全世界去考量,也相当于一个中等偏大的城市。把一座中等偏大的城市完全交给一个企业去管,不出事情倒怪了。”
田慧萍本来是没打算认真听的,但听着听着,来了兴趣。忽然想,阚一鸣怎么就没有这个表达能力呢?与他同居一年了,也没听过几句能勾起她感兴趣的话,而和武力才待了几天,几乎天天都能听见他的精彩讲演。
田慧萍的兴致通过眼睛中的闪光传递给了武力,武力说得更起劲了。
“什么是企业?”武力自问自答地说,“从本质上讲,企业是一部赚钱的机器,当然一切以经济效益为中心。他们为员工提供良好的住宿和伙食,给工人买保险,提供高水平的工资,不是做慈善,而是为了保障整个‘鸽子笼高效运转。他们没有义务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比如一个一百万人的城市,肯定有公园、有剧院、有文艺团体、有工会、有妇联、有作协、有各种服务机关和机构,甚至有教会、同乡会、校友会,等等,有一大批‘清闲的机构和人员,这些机构看起来是低效的,其实是维持社会和谐的保障,一天到晚严肃认真,一切围绕着生产高效运转,长年累月,谁能受得了?而‘鸽子笼是企业,不是政府,他们没有这些‘多余的机构与‘闲人,结果,效率确实是上去了,可社会功能的缺失,日积月累,最终会爆发。出现连续跳楼还算是轻的,爆发群体事件更麻烦。”
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田慧萍相信武力说得有道理。
阚一鸣继续往前走,一幅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本期大奖累计两千万元!”
这是一个彩票出售点。虽然横幅醒目,但由于正值加班时间,所以排队买彩票的人并不多,可见,本彩票点也是专门为“鸽子笼”服务的。
对于深圳的福利彩票,阚一鸣有所了解,以前还买过。在穷困潦倒靠田慧萍工资过日子的时候,阚一鸣曾经寄希望于获得一个大奖。如果那样,他就立刻在深圳买一套房子,并且房产证上写上“田慧萍”的名字,让她高兴,也让她安心。阚一鸣认为买彩票主要是买希望,他现在对田慧萍已经不抱希望了,所以也不必浪费这个钱了。
不过,巨大的横幅对阚一鸣还是起到了鼓舞作用,他设想了一下,万一自己真中奖了,获得了两千万元,那么,田慧萍是不是能够回心转意呢?
阚一鸣参与排队。为了这一点点几乎为零的希望也要排队。再说,购买福利彩票也是对福利事业的支持,就当是做善事吧。
轮到阚一鸣,他决定动手自己填写,号码是自己加上田慧萍的出生年月日,仿佛是决意要让这张小小的纸片,担当维系他们俩爱情的历史使命。
今天武力依旧送田慧萍回出租屋。
车子开到昨晚停车的地方。与昨天稍有不同的是,车子刚一停稳,武力就立刻把发动机熄灭了。那意思很明显,他不会马上就走,而是要停留很长时间,或许一直停到明天早上。
田慧萍的脑子里突然冒出阚一鸣。
就在今天上午,她才跟阚一鸣打电话提出分手,阚一鸣竟然一句话都没说,任田慧萍在手机里“喂”了几遍,最后才发现阚一鸣把电话挂了。
他会不会想不开?会不会已经悄悄地回来了,此时就在出租屋里等着她?这时候她若带武力回去,不是正好碰上?湘西人火气大,万一阚一鸣准备了一把菜刀,一进门就把武力砍了,自己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越想,田慧萍越害怕,无端地打了一个寒战,猛一激灵,陡然清醒。
“我们还是去你那里吧。”田慧萍说。说完,她感到脸上发烫,不是被阚一鸣的菜刀吓的,而是被自己的主动羞的。
汽车重新启动,方向不明,田慧萍不知道武力住在哪里。
一路上,田慧萍一直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想着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人能主动,女人也可以主动;想着自己已经给阚一鸣打电话表明自己的态度了,至于他不说话,可以理解为默认;想着武力是自己的“老师”,认识很多年了,自己今天和他发生关系,也不能算是太随便;想着自己已经决定和武力一起开公司,走到一起是早晚的事情,考虑“事业”上的投入全部是武力出的,“情感”上的投入自己主动也是合理的……
车停了。田慧萍做梦也没有想到,武力住的地方居然是酒店!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开房”?田慧萍一下子从天空落到地面,刚才一路上的自我劝慰,在酒店富丽堂皇的背景下,显得那么苍白空洞。
进入酒店,田慧萍假装整理包,故意落在后面,想等武力在柜台办完入住手续后,她再姗姗来迟,直接上楼。没想到,武力没有去服务台办手续,径直朝电梯走去。
怎么,难道他事先已经订好房间了?难道他已经料到我今天会主动?
武力在电梯门口等她,也明显是催她,田慧萍不得不加快脚步,追上来。
武力果然是事先订好了房间,但不是今天订的,而是很早以前就订了。事实上,他一直住在酒店。
“很奇怪是吧?”进入房间之后,没等田慧萍问,武力主动说。
田慧萍坐在围椅上,双腿并拢,倒向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武力,没说话。
“懒。”武力说,“主要是懒。住酒店简单,只要交钱,一切都不用自己操心。”
这倒是,田慧萍心想,早上起来连床都不用叠。可是,这不是费钱吗?
武力像是有特异功能,能看透田慧萍的心思。
“你是担心这样费钱是吧?”武力问,“说来你恐怕不信,我这样做也是为了省钱。”
田慧萍真的不信。谁能相信住酒店比住家里省钱呢?
“这酒店便宜,”武力说,“你都看见了,对外号称280元一晚,其实是可以打折的,像我这样的老客户,每月不到五千元。”
乖乖,五千元还便宜啊?田慧萍心里说。
“可我东湖花园那套房子租出去房租每月就收回五千八了。”武力说。
这叫什么事?田慧萍心里嘀咕。同样是人,有钱的和没钱的怎么差距这么大?田慧萍不禁想到了自己租住的罗芳村,说起来是图那里的清静,实质上还是因为那里偏僻,价格更低。省吃俭用,一年到头,除了积攒一趟春节回家的车票外,几乎分文不剩,哪里住过酒店?平常连吃一顿大排档都高兴得像过年,就这样,春节回乡,因为衣服鲜亮一点儿,给亲戚朋友捎带了一点儿东门地摊上的廉价礼品,还被乡亲说是在深圳发了大财,成“大款”了。可想而知,老家乡亲们的生活与深圳有钱人的生活相差多少倍!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阚一鸣又被罚了十分。
被罚得莫名其妙,被罚得心惊肉跳。
钱不是最主要的担心,阚一鸣在报社里有工资,“鸽子笼”的收入算是“额外补贴”。阚一鸣担心被炒鱿鱼。因为“鸽子笼”有规定,累计扣分一百,自动走人。
阚一鸣打算向线长咨询一下,自己到底哪个地方做错了,以便纠正。但是,他没有机会。
上班的时候不可以找线长说事。一个萝卜一个坑,阚一鸣自己就是一个萝卜,被填在坑里动都不能动。下班的时间更不行,好不容易等到加班结束,工人们争先恐后,夺路而逃,哪里有空间和时间留给阚一鸣找线长促膝谈心。
回到宿舍,照例只有鲁智胜一个活人——其他人不是没回来,就是睡死了。
鲁智胜工伤,真正受益的是阚一鸣。起码,他能找到一个说话的人。
“我请你喝饮料?”阚一鸣说。
“鸽子笼”不允许喝酒,所以只能喝饮料。喝饮料可以说话,在宿舍里不方便说话。
便利店门口有桌椅,桌子和椅子连在一起,搬不走。花花绿绿的,上面都是饮料广告。
阚一鸣买了两瓶饮料,一人一瓶,与鲁智胜对饮起来,像喝酒。
阚一鸣把自己的疑惑说给鲁智胜听。本来只想说说,阚一鸣看不出鲁智胜比他聪明多少,能给他出什么好主意,谁知鲁智胜听了之后,马上就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你给线长送礼了没有?”鲁智胜问。
“送礼?送什么礼?”阚一鸣问。
“这个你都不懂?”鲁智胜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阚一鸣。
阚一鸣茫然。
“不要拿线长不当官,”鲁智胜一语击中要害,“他其实就是你的老板。”
阚一鸣仍然没说话,但似乎明白了许多。什么是老板?在大学里,研究生喊导师喊老板,不是研究生对导师尊敬,而是导师能决定研究生的未来命运;在部队,战士喊连长老板,不是连长的官衔比团长大,而是连长能直接决定战士的入党或提干;在“鸽子笼”,直接决定“屌毛”命运的不是集团董事长,而是小到不能再小的线长。
“送什么呢?”阚一鸣问。
“送酒不行,这里不让喝酒,送烟可以,你们线长抽烟吗?”
阚一鸣摇摇头,不知道。
“送电话卡。”鲁智胜说,“对,送电话卡,这东西谁都需要,他总得打电话吧。”
阚一鸣点点头。
与鲁智胜喝完饮料,阚一鸣拨通了麦小麦的电话。把线长天天扣他分的事情向麦小麦汇报了,并且把鲁智胜建议他向线长送礼的事情也说了,他想听取麦小麦对这件事情的意见。
麦小麦沉默了十几秒,说:“不如你不送,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那就肯定会被炒鱿鱼啊。”阚一鸣说。
“这只是你的推测吧?”麦小麦问。
阚一鸣说:“是推测,但这是可以预见的合理推测。”
“被炒鱿鱼也是一种经历啊,特殊的经历,有价值的经历。”麦小麦说。
阚一鸣说一旦被炒鱿鱼,他就不得不离开“鸽子笼”了,是不是意味着“卧底”生涯结束了呢?主编会不会因此怪罪他呢?
“不会的。”麦小麦非常肯定地说,仿佛她自己就是主编,或此时此刻主编就在她身边,她的意见其实就是主编的意见。
阚一鸣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麦小麦说:“这样吧,你不要给线长送礼,假如因此被炒鱿鱼了,也有收获,正好可以完整地掌握一个底层打工仔是怎么被欺压和被炒鱿鱼的。另外,他不是不让你加班吗?你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多找人交流,更多地了解情况。”
放下手机之后,阚一鸣怀疑麦小麦或蔡主编是让他自生自灭,所以才不同意他给线长送礼,或者阚一鸣送了,报社也不予报销。
算了,阚一鸣想,顺其自然吧,最坏的结果就是被炒鱿鱼,不仅被“鸽子笼”炒鱿鱼,也被报社炒鱿鱼。也好,正好赶回去见田慧萍,当面问清楚,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阚一鸣又想,我不问她,一句话不说,照样和她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看她怎么说,怎么做。这么一想,阚一鸣居然产生了生理方面的渴望,并且这种渴望越来越强烈,居然在当晚睡着了之后,继续想,直到惊醒。
武力绕到椅子背后,俯下身子,嘴唇贴着田慧萍的耳朵,轻声问:“我的建议你考虑好了吗?”
田慧萍心里想,废话,没考虑好我能跟你来“开房”吗?
田慧萍红着脸,轻轻点点头,武力的嘴就顺势从田慧萍的耳朵滑向了脸颊,滑向田慧萍的唇。
武力的动作很慢,慢到田慧萍都有些等不及了。
武力很有耐心,从用自己的嘴碰到田慧萍的唇,到真正进入田慧萍的身体,足足花了半小时。这期间,他不仅使尽浑身解数,在田慧萍身上到处施展,而且嘴巴里一直嘀嘀咕咕说着“我想死你啦”、“我不再装啦”、“这是天意”、“我们一起开公司”、“公司是你的”、“你当老板”、“我给你打工”……
田慧萍听着听着,就热血沸腾了。
武力说话算话,第二天就着手注册房地产中介公司。
为了加快速度,他们委托专业公司代理。但是,注册真正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是不可能的,注册房地产中介公司也比较费事。最后,武力决定打擦边球,注册一家房地产中介咨询公司。虽然“咨询”公司并不等于中介公司,但绝大多数买房或卖房的人很难注意到二者的区别,因此也就并不影响业务。
咨询公司门槛低,只要十万块钱注册资本。最后,总共花了不到五千块钱,一家“深圳大华房地产中介咨询有限公司”就注册成功了。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不是武力,而是田慧萍。
田慧萍一夜之间成了老板,喜不自禁。
她原本以为,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武力,她只是经理,没想到,武力居然直接把公司注册在她名下,这让她顿时有一种一步登天的感觉。
“这样不好吧,”田慧萍说,“投资是你出的,我只是陪着你跑跑腿,当个经理已经非常勉强了,哪能担任法定代表人呢?”
“无所谓,”武力说,“早对你说过,我这样做是有目的的,是想用这种方式拴住你。”
田慧萍心里美滋滋的,但不好喜形于色,而且她对当老板心里没底,还是坚持让武力当老板。最后,武力只好说了实话:“上次因为传销的事情,我被警察抓过,留了案底,让我这样一个有案底的人担任公司法定代表人,对公司的发展不利。”
田慧萍听武力这么一说,也不再推辞了。
店面已经租了,正在装修。人员也已经凑齐了,就是以前的两个同事,另外又从别的中介公司挖了几个人,条件是必须把以前的客户资料带过来。
这些天,田慧萍一直处在兴奋状态。白天忙着公司的筹备开张,晚上和武力住在宾馆里享鱼水之欢,只是偶尔想起阚一鸣,但始终觉得有一件事情未了。她打算在正式开张之前,去一趟“鸽子笼”,当面跟阚一鸣说清楚。不管阚一鸣答不答应,只要当面说清楚了,田慧萍就认为他们的关系彻底断了,她就能与武力名正言顺地处朋友了。
阚一鸣被继续扣分,扣得莫名其妙。
线长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挑战阚一鸣的承受底线。一旦阚一鸣承受不了,和他吵架,就正好中了线长的圈套;而如果阚一鸣耐性好,不发作不吵架,也没关系,线长隔三差五找理由对阚一鸣扣分,直到扣满一百分,阚一鸣自动走人。
如果不是想到自己是记者,是卧底,阚一鸣早就爆发了。人总是有自尊的,也是有脾气的。从小到大,阚一鸣虽不能说一帆风顺,但也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气。
而且,他发觉线长对他的欺负不仅仅是精神需要,更有实际意义。每次线长经过阚一鸣身边,用挑衅和得意的眼光嘲弄他一番后,都迅速地把眼光投向阚一鸣对面的几个女工,仿佛是在向她们显示自己的权威。
阚一鸣忍气吞声并不表明他的耐性好,仅仅是他的职责所至。他是来当卧底的,麦小麦说得对,从完成任务的角度考虑,他这样受欺负被打压说不定还是好事情,正好可以更直接地了解“鸽子笼”底层员工真实的生存状况,感受那些跳楼员工的内心煎熬。
不过,麦小麦让他抓紧时间广泛采访的提议,阚一鸣一筹莫展。
主要是没有机会。上班、下班、睡觉,宿舍、饭堂、车间,每天经历的时间和空间都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阚一鸣不可能接触到更多的人,连与别人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能获得采访的机会?
这一天,阚一鸣试图改变一下固定的轨迹,创造一些采访的机会,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特意跑到别的餐厅。
阚一鸣选择了一间最大的餐厅,他相信餐厅越大人越多,自己找到人聊天的机会就相对大一些。
餐厅确实很大,大到几乎把阚一鸣震慑了,他马上想到吉尼斯纪录,感觉“鸽子笼”天天这么多员工聚在一起紧张地用餐,才是真正的世界纪录。
当然,他没时间在这个问题上多想,他必须抓紧时间,创造与人交流的机会。没有交流,哪能采访?
人太多了,阚一鸣不知道该找谁聊天,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又实在太短,结果,当天阚一鸣既没有找到可以说话的对象,自己的吃饭时间也被耽搁了。
第二天的情况大同小异。由于不便亮出自己的身份,采访就成了暗访,只能假装随意的样子找人聊聊天。可是,“鸽子笼”是部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人不知不觉都被带快了节奏,吃饭简直像打仗,谁有闲心和他聊天?阚一鸣挑中一个女孩儿,感觉那女孩儿比较老实,起码不会当众给他难看,所以上去与女孩儿搭讪。但比较老实的人也往往比较胆小,这边阚一鸣刚刚展开个笑脸与她说话,那边女孩儿已经吓得赶快站起来走人了。
阚一鸣没有放弃,又把目标锁定在一个“屌毛”身上。他坐到人家对面,无端地对人家笑笑,说“你好”,搞得对方很疑惑,不敢搭理他,估计是把阚一鸣当成“同志”了,唯恐躲闪不及。
阚一鸣打算再找目标,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看来只能把采访的希望寄托在对鲁智胜的进一步挖掘上。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阚一鸣回到宿舍,却发现鲁智胜已经搬走了,自己那张床的上铺睡着一个陌生人,而下铺却空着。
阚一鸣忽然明白,鲁智胜走了,而自己的床铺本来就是下铺,他与鲁智胜之间调换上下铺是临时行为,并没有入档,所以,鲁智胜走后,新来的员工被后勤部门安排在上铺,留下下铺物归原主。
这不是阚一鸣关心的问题,上铺下铺无所谓,他关心的是鲁智胜去哪里了?怎么连个招呼也没打?
阚一鸣想问人,却不知道问谁。
阚一鸣心里放不下鲁智胜,除了想对他进一步挖掘之外,还有情感因素,因为,鲁智胜是他在“鸽子笼”唯一的“朋友”。
阚一鸣极端地想,他是不是跳楼了?
一想到跳楼,阚一鸣的心就被收紧了一下。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怎么封锁消息,自己的下铺跳楼了,他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么,鲁智胜到底去了哪里呢?
他后悔自己没有留下对方的手机号码,或主动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对方。可又一想,这不怪自己,上班的时间不允许接电话,下班的时间就见面了,哪里还能想起来留电话号码。
事实上,经过上一次的教训,阚一鸣现在干脆把手机关了。反正也不让接,反正也不可能再请线长为自己“顶坑”,开着手机又有何用?
田慧萍按照武力的授意,给业务员的提成高于其他中介公司30%,业务员因此急不可待,不仅把自己的业务带到大华中介做,而且纷纷鼓动过去的同事“走单”——就是把其他中介公司的业务拿到大华公司来完成交割。
武力的预料没有错,不要说一般的买主和卖主,就是这些久经沙场的房地产中介业务员,也根本没有在意“咨询”两个字的确切含义,以为“中介咨询”就是中介。
这是田慧萍一生中最称心、最得意、最辉煌的时光。当老板的感觉真好。最大的好处不是挣钱,而是员工对她的态度。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那种拐着弯讨好巴结恭维的态度,那种围着她的意志转的态度。
田慧萍和武力的情感生活也达到高潮。
武力正式提出与她结婚,田慧萍高兴得留下眼泪。
“不行,眼下不行。”田慧萍含着激动的眼泪说。
“为什么?”武力问。
“我和他的事情还没有了断。”田慧萍说。
“你不是已经和他说清楚了吗?”武力问。
“但他没有回答。”田慧萍说。
“那他要是永远不答应呢?”武力又问。
“我不是要他答应,我只是要他回答。”田慧萍说。
“可他要是永远不回答呢?”武力问。
“所以我要去见他,当面对他说。不管他答不答应,回不回答,只要我确认他听清楚我的意思了,即使他仍然像根木头一样不说任何话,我也认为我们断了。”
田慧萍给阚一鸣打电话,阚一鸣关机。
田慧萍决定去“鸽子笼”,哪怕去了之后没有见到阚一鸣,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田慧萍带了身份证,并且带了盖有大华公司公章的“证明”和介绍信,却没有进得了“鸽子笼”。接待人员态度非常不好,用居高临下和鄙视的态度对田慧萍说话,仿佛“鸽子笼”是宰相府,这里的接待员都是七品官。最让田慧萍生气的是,既然不允许进,干吗还要她排那么长的队?等待那么长的时间?还把身份证收去?
阚一鸣十分郁闷。线长的折磨刁难令他郁闷,田慧萍提出分手令他郁闷,而鲁智胜的突然消失更令他郁闷。
阚一鸣忽然产生一种憎恨,他觉得“鸽子笼”太没有人情味了,简直把人当成了机器。公司为员工提供良好的住宿、饮食、工资、社保、卫生等各种良好的待遇,不能说明公司的文化以人为本,更不是体现人文关怀,只能说明公司重视效益,说明公司对“机器”保养维护认真,目的还是让“机器”始终正常运转,为公司创造超额利润。
鲁智胜走了,阚一鸣想通过采访,准确地说是暗访的方式进一步了解“鸽子笼”内幕的任务看来是不可能完成了。因为交代的任务没有完成,阚一鸣也不想给麦小麦打电话了,他不知道电话打通之后说什么。
麦小麦也一连三天都没有给阚一鸣打电话,这让阚一鸣忽然有一种被报社抛弃的感觉。
难道主编打算不用我了,想让我自生自灭?故意让我被“鸽子笼”炒鱿鱼,然后指责我没有完成任务,正好可以辞退我?反正也是在试用期,蔡主编要是这么做阚一鸣也无话可说,无状可告。
那么,阚一鸣想,如果真是这样,麦小麦在电话里建议我不要给线长送礼,故意把线长惹恼,是不是在设一个圈套?
他想到了祸不单行,想到女朋友丢了,好不容易找到的记者工作也基本上丢了,他不知道自己往下该怎么做,他甚至觉得这样活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他忽然有些同情和理解那些跳楼的工友了。
是啊,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
深圳大华房地产中介咨询公司第九营业部正式开张了。田慧萍第一次真切地体验到了深圳速度。至于为什么叫第九营业部,而不是叫第一营业部,田慧萍不是很理解。武力打哈哈说:“叫九好,九是最大数。”
田慧萍脑子转转也明白了:武力是不想让顾客看出他们是一家新开张的公司,更不想让人家看出他们仅有一家营业部。对公司来说,规模就是信誉,而中介机构靠的就是信誉。
她已经搬到宾馆和武力正式同居了。至于罗芳村的那间出租屋,除了几件必要的衣服之外,田慧萍什么都没有拿,什么都没有动,尽量保持原样,全部留给阚一鸣,并且,她还为阚一鸣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她觉得,这样她就对得起阚一鸣了。
田慧萍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用实际行动向武力表明:我与阚一鸣的事情已经了断了,现在你可以向我求婚了。
但是,武力却没有再次向田慧萍求婚。
田慧萍心里着急,却也不好意思说。她自我安慰地想,大概是公司的事情刚刚起步,实在太忙了吧,等忙过了这段时间之后,武力肯定会再提结婚的事。
田慧萍这样想也不完全是自我安慰。公司的事情确实很忙,主要是武力敢于让利,不仅给业务员的提成比例比其他中介机构高,而且他们的房源价格也明显比同行便宜。比如武力手上的那八套房,标出的价格就比同地段相同物业每平方米便宜两千元。买房子是大事情,一般情况下顾客都要反复看房反复比较的,到最后,在其他条件相当的情况下,当然是选最便宜的。所以,大华公司整天人来人往,业务不断。
在公司管理上,武力大胆放权,除了最后的合同由他审核外,其他一切事务全部由田慧萍处理。不过,田慧萍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几乎所有的成交都是只签了合同,收取了定金,而没有完成过户。她问武力,武力说,先不急,我们就这几套房源,一旦成交,就拢不住新顾客了。
田慧萍觉得武力说的有道理,又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可到底有什么问题,她不是很清楚。因为整天忙于事务,没时间想,就干脆不想了。
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同一套房子,居然同时与几个买主签了合同,收取了定金。田慧萍一分钟没有耽误,马上给武力打电话。
武力说,没事,最坏的结果就是把定金退给客户。
田慧萍说,没这么简单吧?
武力说,等我回来再说吧,你先不要声张。
田慧萍当然不会声张。她和武力现在是在同一条船上,船虽然是武力出钱买的,可船长却是田慧萍,她不希望翻船。
但是,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她知道,这是典型的“一女多嫁”,是房地产中介行业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可武力在外地,田慧萍所能做的,除了保密,就是等待。
阚一鸣决定反击。
他没有听从麦小麦的授意,而是决定反其道行之,给线长送礼,目的是想推迟被“炒鱿鱼”的期限,以便有足够的时间等待线长露出破绽。
他坚信线长是个恶人,不恶,当不了这个线长。既然是恶人,就绝对不会仅仅对他阚一鸣一个人作恶,所以,阚一鸣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只要留心,就一定能抓住线长的把柄,狠狠地反击一下。等反击之后,不用他们炒,阚一鸣就会主动离开“鸽子笼”,回报社交差。
阚一鸣也没有接受鲁智胜的建议,送烟或者送电话卡,他决定直接送钱。
阚一鸣准备好了五百元钱,从提款机里取的,崭新。他在便利店买了一个红包,装好,打算找机会送给线长。
事不宜迟,因为他的扣分已经非常接近“生死线”了,如果等到超过“生死线”再送礼,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阚一鸣注意到一个细节,每天下午下班的时候,线长都是最后一个离开车间,负责锁门。以前每到这个时候,阚一鸣都慌着奔向食堂,这两天因为要寻找送礼的时机,阚一鸣注意观察,便发现了这个规律。
这天下班,阚一鸣故意拖延,拖到只有线长一个人在车间里了,他还没有走。线长走到阚一鸣身边,皱着眉头,非常不耐烦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阚一鸣笑嘻嘻地掏出红包,双手递给线长,说:“谢谢您,线长。”
线长没有接,警觉地看着阚一鸣,仿佛怀疑阚一鸣手上握着的不是红包,而是匕首。
“那天让您替我顶岗那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一直想感谢您,可找不到机会。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阚一鸣诚恳地说。
线长仍然没有接,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像是在犹豫。阚一鸣上前一步,把红包塞进线长的口袋里,匆忙离去。
田慧萍没有等到武力,却等来了一身债务。
因为田慧萍是法定代表人,所以有关公司的一切文件都必须经过她签字。当初注册大华公司的时候,就有很多文件要签字,这些文件田慧萍几乎看都没看。说实话,她也看不懂,基本上是武力指哪里,田慧萍就在哪里签名。渐渐地田慧萍也习以为常了,后来公司租门面、搞装修、签订代理合同、收取客户定金、划款转款,等等,凡是要公司负责人签字的地方,都由田慧萍签名。田慧萍根本没有想到会出事。她也想象不出能出什么事。再说,即便出事,也由武力顶着,她觉得自己一分钱没出,不会有什么损失。
武力做事情很仔细。这段时间田慧萍在台前当老板,他自己在背后也没闲着。他把车卖了。这事不用田慧萍签名,所以田慧萍根本不知道。他把自己名下的八套房子卖了,这事也不用田慧萍签名,所以田慧萍也不知道。由于他卖房的价格比较低,所以和买主有一个约定,钱虽然收了,房子也已经过户了,但推迟一个月交房。买主算过账,因房价低廉节省的钱远远高于一个月的租金,他们当然愿意接受。所以,房子虽然卖了,但使用权仍然在武力的手上,也就是在大华公司的手上,因此,在这个月里,田慧萍和大华公司的其他业务员照样可以带新的买主去看房。由于田慧萍是指哪儿签哪儿,对武力要求她签名的文件基本上不看,所以,这期间到底“卖空”了多少房子,田慧萍并不清楚,直到东窗事发。
武力也算好了时间,正好利用自己房产过户给客户前后一个月的时间,以高提成和低价格为诱饵,大量签订了卖房合同,收取定金。虽然每套房的定金只有十万八万,但累计起来不是一个小数目。半个月后,也就是与新业主约定实际交房还差半个月的时候,武力背着田慧萍卖了车,然后悄然离开了深圳,但他的全球通手机却一直开着。晚上田慧萍回到宾馆,没有看见武力,给他打电话,武力接了,说他遇到了急事,回老家了,过两天就回来。
过了两天,武力并没有回来,田慧萍再给他打电话,武力说事情还没有办完,再过两天。
两天复两天,终于让田慧萍察觉出了破绽。因为她接到交了定金的客户电话,催问房子过户的事情,还有买主拿着合同和收据找上门来的。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买主比较多,八套房子,居然有几十个买主。
田慧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紧给武力打电话,武力说没事,并要田慧萍不要声张,一切等他回来处理。田慧萍非常听话,耐心地应付这些买主。可买主的耐性是有限的,终于,有几个买主产生了怀疑,赖在营业部里不走,结果穿帮了,发现“一女多嫁”了。
田慧萍的处理方式仍然是给武力打电话,可是,武力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后来据办案的警察说,拖延这么长时间才报案,武力把整个世界跑一个来回都够了。
最糟糕的是,警察抓不住武力任何的犯罪证据。他卖房的手续齐全,没有任何问题,而在他卖房之后,大华公司仍然与其他买主签订合同,从证据上看,全部是田慧萍一人所为,与武力没有任何关系。这下,田慧萍麻烦大了。
阚一鸣只花了五百元人民币,就彻底改变了线长对他的态度。
首先是恢复阚一鸣与大家一起加班的权利,其次是每次见到阚一鸣,竟然热情地主动打招呼,还有一次居然当着车间那么多人的面,拍阚一鸣的肩膀,夸他懂事,将来一定有出息。
分自然是不会再扣了。所以,阚一鸣行贿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不再担心因累计扣分而自动辞退的危险了。他有足够的时间搜寻线长的劣迹,抓住线长的把柄,对线长实施有理、有力的反击。
时间不长,阚一鸣便注意到一件事情。
每天下班的时候,线长都是最后一个离开车间,有时候甚至不离开车间,就待在他的“办公室”。阚一鸣怀疑线长这么做不仅仅是检查安全隐患这么简单。
线长本是没有办公室的。但他会享受,硬是把小仓库改造成了“办公室”,居然在里面搞了一张旧桌子和一个破椅子,没事的时候,屁股坐在破椅子上,脚翘在旧桌子上,居然也像在办公室一样。吃晚饭的那一个小时,线长绝大部分时间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去饭堂吃饭,自然有拍马屁的人帮他带回饭菜。以前阚一鸣受打击的时候,并没有去过线长的“办公室”,自从行贿五百元现金之后,他也成了线长的“亲信”,有机会帮线长带回饭菜,所以,对里面的情况有所了解。
“鸽子笼”作为世界知名品牌的代工企业,生产的都是高科技产品,所以,线长的办公室虽小,但里面的备品备件价值不菲。起初,阚一鸣怀疑线长是利用晚饭时间监守自盗,后来他发觉,“鸽子笼”的备品备件管理非常严格,数字化控制,委托方提供多少,“鸽子笼”就必须归还多少,允许损坏,不允许遗失,以防最新技术外泄,在这种情况下,线长不可能把仓库里的备品备件带出去。
阚一鸣还注意到,线长在巡视的时候,偶尔会在一个女工的岗位前停留,小声说点儿什么。从双方的表情和后来的行为判断,线长是约该女工留下。发觉这个情况后,阚一鸣就特别留意被线长约的那名女工的行踪。下午下班的时候,绝大多数女工都和男工一样,立刻奔赴饭堂,只有极少数先上厕所,而这极少数人中,肯定有线长约的那名女工。阚一鸣判断,该女工一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卫生间,并且在离开之后,不是赶上大队人马去饭堂,而是按照线长的要求去他的“办公室”。
这天下班的时候,阚一鸣也一反常态,不是奔向楼下的饭堂,而是先上车间的厕所。他以前从来不这样,因为饭堂里面也有厕所,而且比车间的厕所大,今天阚一鸣违反常规是有目的的。
阚一鸣在厕所待了很长时间才出来,他一出来,正好看见那名女工进入线长的“办公室”。
阚一鸣没有跟去,而是径直下楼,去食堂。
他没有冲进去捉奸是因为他感觉女工是自愿的,哪怕是慑于威严的自愿,也是一种自愿。
阚一鸣在等待,等待一个更加正义的时机。阚一鸣相信,不是每个女工都屈从于线长的压迫,一定会有人奋起反抗。阚一鸣耐心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
这一天,阚一鸣在厕所里还没有出来,就感觉到外面不对劲儿。因为机器停了,人走了,所以车间里面就格外安静。阚一鸣在洗手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外面有动静。他关了水龙头,竖起耳朵,仔细听,听见外面有人与人拉扯的动静。阚一鸣没有出来,而是从卫生间里偷偷地往外看,他看见一个女人被拉进了线长的“办公室”,接着,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但里面的动静并没有停止,相反,更大了。
阚一鸣一下子激动起来,自己苦苦等待的时刻终于来到啦!
他像往常一样悄声走出卫生间,经过那扇门时,他放慢脚步,仔细听里面的动静。他听见反抗声。不,应该说是哀求声。
“不要……不要……我求求您……线长……我求求您……”
因为工友之间平常没机会说话,所以单从声音,阚一鸣听不出这人到底是谁,但他感觉是那名新来的女孩儿。新来的女孩儿个子小,年龄也小,一副还没有完全发育的样子。阚一鸣曾经怀疑她还未成年,估计是厂里生产任务紧,面临“民工荒”,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她招进来的。阚一鸣还思考过公司这样做的合法性,所以对该女孩儿有印象。刚才看见一个背影被拉进“办公室”,因为特别瘦小,所以阚一鸣就感觉是她,现在经过“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的哀求声,更感觉是她。
热血一下子冲向脑门。即使线长没有那么欺负过他,即使线长是他的“哥们儿”,他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行为。
竟然敢对这么小的小女孩儿下手!正义感和积压在心中的愤恨混合在一起,犹如氢气一下子遇到了氧气,不用点火,就迅速爆炸。
阚一鸣用力一拧,门居然开了。
果然是那个小女孩儿!
尽管现实正如所料,但画面还是令阚一鸣义愤填膺。阚一鸣看到小女孩儿满脸是泪,尽力缩小已经很小的身子,在苦苦哀求线长放过她;线长并没有因此心软,相反,更加得意,淫笑着把小女孩儿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一只手绕过小女孩儿的脖子伸进她的上衣,另一只手绕过小女孩儿的腰伸进她的下身,小女孩儿在线长的淫威下做着无力、绝望、痛苦的挣扎……
阚一鸣忽然感觉小女孩儿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妹妹,他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杀了这个恶人!
阚一鸣的突然出现令线长十分意外,他绝没想到这时候车间里还有人,更没想到谁敢不敲门就闯进他的“办公室”。他一分神,手松了,小女孩儿趁机挣脱出来,迅速躲到阚一鸣的背后,仿佛他真是阚一鸣的妹妹,此时正寻求哥哥的保护。
阚一鸣没有多想,挥拳就打,左右开弓,直接打在线长的脸上、头上,他恨不能一拳把线长打死。线长被打懵了,退了两步,又躲闪了一下,伸手摸摸嘴角的血,说:“你玩真的呀?”
阚一鸣哪里顾得上与他多费口舌,他的唯一想法就是把线长这个恶人打死。他对准线长的裤裆,使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脚踹过去,感觉所有的郁闷和愤恨都跟着脚出去了。只可惜,没有踢到要害。线长一个侧转,阚一鸣的脚踢在线长的大腿上,虽然疼痛,但杀伤力不大。
线长开始反击了。线长显然比阚一鸣专业,仅仅几下,阚一鸣就明显感到自己不是对手。但是,阚一鸣没有示弱。他在拼命,他在不顾一切,摸到什么拿什么打,能使多大劲就使多大劲。虽然真正落在线长身上的不多,但很快,线长的“办公室”就被打得稀巴烂。桌子撞倒了,椅子砸散了,整齐有序堆放的备品备件散落一地。
虽然线长比阚一鸣壮实,虽然“鸽子笼”的潜规则是“当线长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打架第一”,但一人拼命,十人难挡。阚一鸣虽然没占上风,却因为意志坚定,并没有被线长迅速打趴下,而是坚持进攻,直到工人们赶来加班了,才把他们拉开。
事情闹大了。
因为备品备件散落一地造成了公司的经济损失,这件事很快惊动了保安部。
因为“鸽子笼”管着几十万人,所以,“鸽子笼”的保安部相当于一个城市的公安局,局下面有“分局”,分局下面有“派出所”,阚一鸣与线长打架的事情,就交由“派出所”处理。
处理的第一步是调查事由。双方自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线长说前些日子因为阚一鸣上班时间擅离岗位,影响生产,按照公司管理规定,他扣了阚一鸣十分,阚一鸣不服,态度恶劣,消极怠工,后来他又连续扣了阚一鸣几次,因此,阚一鸣怀恨在心,今天发生的事情,完全是阚一鸣寻机报复。
阚一鸣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抓住重点,击中要害,说线长调戏猥亵新来的小女工,碰巧被他撞见,出于正义感,他抱打不平,见义勇为。
同一件事情,两个人的描述居然截然不同,让“办案”人员真假难辨。
当然,他们主观上是不会倾向于相信一个试用期的“屌毛”的。维持“鸽子笼”正常的生产秩序是“派出所”的天职,所以,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是“屌毛”与领导发生冲突,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领导一边。可是,阚一鸣的描述也太耸人听闻了,传出去对“鸽子笼”的影响可不是一般的坏,所以,“派出所”觉得有必要进行深入调查,弄清事实真相。
他们首先调查前段时间线长是不是扣了阚一鸣的分,两个人是不是因此而结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基本上采信了线长的表述。
阚一鸣不得不承认自己与线长确实有个人恩怨,但他今天挺身而出却与个人恩怨无关,完全是出于正义,是见义勇为。
对阚一鸣的说法,“派出所长”露出轻蔑的微笑,反驳说:“你说见义勇为就是见义勇为啊?即使线长确实对女工动手动脚,你也可以向上级反映嘛,可以向我们报告嘛,你有什么权力擅自处理?再说,你的工作岗位不在小仓库,他们在小仓库里面所做的事情,你怎么看到的呢?”
“不是‘即使,”阚一鸣说,“是真的。他确实是在对一个新来的小女工动手动脚,小女工吓得浑身发抖,缩成一团,苦苦哀求,拼命反抗。我亲眼看见的!”
“哪名女工?”“派出所长”问。
是啊,哪名女工?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说不出线长调戏的是哪名女工,不等于是诬告吗?
可是,阚一鸣哪里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既然说不出名字,那么就是诬告,罪加一等。
如果阚一鸣不是卧底记者,而真是普通“屌毛”,他这时候低头认罪赔礼道歉甘愿受罚,也许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至少,不会发展到后来的程度。但是,阚一鸣是大学生,他是记者,他就是想看看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有多黑,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像编辑麦小麦说的,把“口子”撕开,深入进去,搞清楚“鸽子笼”发生连续跳楼事件的真相。当然,虽然叫不出那名小女工的名字,但阚一鸣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她来。所以,他不怕,他相信事实就是事实。他向“派出所长”说明,自己确实不知道女工的姓名,但见面肯定能认出来。他提出当面指认。
指认可以,但今天不行,今天工人都下班了,也不是发生命案,不可能搞紧急集合,把刚刚睡下的工人全部集中起来,让阚一鸣当面指认。
“明天就明天。”阚一鸣说。
或许明天他能认出来,但今天阚一鸣必须接受“关押”。
阚一鸣认了。事实上,所谓的关押,就是让阚一鸣与几名保安一起待在一间屋子里。
下半夜,一名保安暗示阚一鸣掏钱请他们抽烟喝啤酒。保安的要求似乎合理,他们是因为阚一鸣才在这里熬夜的,让阚一鸣掏钱请客,天经地义。但是,面对这样的“合理要求”,阚一鸣却不买账,因为他不是普通的“屌毛”,再说他认为自己根本就没有错,凭什么要讨好保安?
谁知,保安抬腿就是一脚,骂阚一鸣不识抬举,还说让他“等着”。
第二天,阚一鸣被“押送”到车间,让他指认。这充分体现了“鸽子笼”“办案”的公正性,也让阚一鸣看到了伸张正义、惩治恶人的希望。
刚刚走进车间,阚一鸣一眼就看见了昨天被线长动手动脚的那名新来的小女工。
“就是她!”阚一鸣像发现了救星,用手一指,大喝一声。
大家都看着阚一鸣,而阚一鸣则看着那名新来的小女工。他相信小女生会“哇”的一声哭出来,然后像昨天一样,迅速躲到阚一鸣的背后,用手指着线长,声泪俱下地控诉线长的暴行。他甚至想象,这时候“屌毛”们会一哄而上,把线长痛打一顿。因为,线长的恶行不仅施加在阚一鸣和小女工的身上,也施加在很多“屌毛”和女工的身上,只不过平常大家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罢了。
可是,阚一鸣高兴得太早了。面对阚一鸣的指认,小女工缩成一团,拼命地摇头。阚一鸣上前几步,走到小女工的面前,蹲下,与小女工面对面,鼓励她说:“不要怕,大胆地说,说说昨天下午下班之后,线长都对你做了什么。”
小女工不说话,还是那样蹲在地上,还是那样缩成一团,还是那样拼命摇头。
阚一鸣继续鼓励,一再鼓励。
小女生终于抬起头,满眼泪水地看着阚一鸣,摇着头,说:“不是,不是我。”
“你说什么?”阚一鸣傻了。来之前,他设想了各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这种情况。
肯定是线长对她做了“思想工作”,甚至威胁她,小女工迫于压力,不敢说出真相。
阚一鸣还要继续鼓励小女工,可惜没有机会了。在一旁等待的保安已经失去了耐心,一左一右揪着阚一鸣,把他拉了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啊!”留在车间里的,是阚一鸣歇斯底里的呼喊。
不过,“鸽子笼”是一个高效企业,承接的都是国际知名品牌产品,阚一鸣撕心裂肺的声音,丝毫不会影响生产线的运转。他的声音很快被线长的呵斥声取代。
“看什么看?发什么愣?作业!作业!”广东话中,“作业”就是工作的意思,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干活”。于是,整条生产线立刻恢复正常的秩序,继续有条不紊地源源不断生产出合格的产品。
“鸽子笼”的保安虽然不是正规的警察,但也努力向正规警察看齐,学习文明执法。至少,他们在回去的路上没有对阚一鸣动粗,甚至回到“讯问室”,他们也没有对阚一鸣动手,只是不断地讯问阚一鸣,让他老实交代,承认错误。
阚一鸣坚持说线长确实是猥亵那个新来的小女工了,小女孩儿之所以不敢承认,一定是受到了某种威胁。“如果没有,她哭什么?她蹲下去干什么?”阚一鸣反问讯问他的保安。
保安自然不会回答阚一鸣的问题,是他们讯问阚一鸣,不是阚一鸣讯问他们,这个原则他们懂。
保安学习正规警察的文明执法,不打不骂,连续轰炸,轮番讯问,一直从上午持续到天黑,却毫无进展。阚一鸣坚强不屈的样子,令人想起《红岩》里面的江姐,搞得几名保安非常疲惫,他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阚一鸣这样刺头的“屌毛”。
到了下半夜,保安已经失去了耐心,几个人好像商量了一下,其他三个人出去,留下昨天让阚一鸣“等着”的那名保安,什么话都没有说,关上门,对着阚一鸣就是几个大耳光。
其实也不需要说什么。在保安看来,阚一鸣不仅对抗领导,动手殴打领导,破坏生产,损毁公司财物,而且态度恶劣,不识抬举,昨天陪他熬了一夜连包烟钱都舍不得出,更恶劣的是居然捏造事实,诬陷线长猥亵女工,在其所指的女工否认后,还死犟,仍不老实交代,与保安们对抗了一天半夜,搞得大家精疲力尽,对这样的“屌毛”,不打实在不足以平民愤。
如果阚一鸣真是普通“屌毛”,扇了也就扇了。可是,阚一鸣是记者,是卧底,他怎么能白白地接受一名保安的耳光呢?要知道,挨耳光,受伤的不仅是肉体,还包括精神。阚一鸣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侮辱。
阚一鸣曾经在网上看过一个资料,描述了一名中国留学生因为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发生了误会,被美国警方刑拘了。在看守所里他被人欺负,同一牢房的另一名中国人告诉他:面对欺负,你一定要奋力反抗,否则,欺负就会变本加厉。
阚一鸣开始反抗。为了尊严他必须反抗,为了防止对方变本加厉他也要反抗。
阚一鸣和那名保安对打起来。保安比阚一鸣高大,而且显然比阚一鸣会打架。但阚一鸣不甘示弱,并且,由于正义在胸,满腔义愤,阚一鸣的爆发力并不比保安小,居然也回敬了保安几拳。
这还得了!在“鸽子笼”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屌毛”敢与保安对打的事情,况且,阚一鸣下手一点儿也不比保安轻,居然当场把保安的嘴角都打出血了。
另外三名保安冲了进来,对阚一鸣一顿拳打脚踢。阚一鸣当然不是四名保安的对手,很快,纵然他有反抗之心,也无反抗之力了。
他奄奄一息,整张脸都是肿的,眼珠子已经爆出来,耳朵和嘴角都在流血。
可是,保安对阚一鸣的殴打并没有立刻停止。殴打还在继续,折磨还在继续,泄愤还在继续。他们命令阚一鸣跪着,可阚一鸣已经躺在地上,跪不起来了。
两名保安上去把阚一鸣拧起来,让他保持跪的姿势。阚一鸣毫无反抗之力,任其摆布。阚一鸣被驯服了,不仅身体无力反抗,思想也被驯服了。阚一鸣此时只想活着出去。只有活着出去,他所付出的一切才有意义。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伤其筋骨,但没有说要死啊,如果人都被折磨死了,还怎么接受大任?之前刚被关起来的时候,阚一鸣就冒出个念头“他们总不会杀了我吧”,可是现在,确实没有人要杀他,但他却觉得自己要被打死了,打死和杀死不是一样的吗?
阚一鸣想起了孙志刚。他曾经为孙志刚惋惜,想着孙志刚太傻,傻到把自己的性命都丢了,假如是我遇到这种情况,装一下孙子先蒙过去不就完了吗?
想清楚之后,阚一鸣反过来求保安,请他们送自己上医院。保安自然不会轻易答应。如果他们此时真把阚一鸣送到医院,不等于暴露他们打人了吗?保安不会这么傻。
阚一鸣答应事后给他们好处,保安仍然不为所动,再说他们一时也转不过弯儿,刚刚还在打阚一鸣,现在又送他上医院,不是吃饱撑的吗?
阚一鸣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保命要紧,关键时刻,他顾不得蔡主编宣布的纪律了,不得不亮出自己的身份。阚一鸣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们放过我吧,我是记者,是来卧底的。”
几个保安不信。其中的一个说:“你是记者?看你长的苦瓜相!你屌毛要是记者,老子还是总统呢!”
“哈哈哈哈哈……”几个保安一阵大笑。但他们没再打他,因为阚一鸣已经成一摊烂泥了,不值得再打了。
“我真是记者,有证件。”阚一鸣说。他开始掏证件,但实在太虚弱了,没力气,证件收藏得非常隐蔽,藏在内裤的口袋里,掏出来不容易。
四个保安看着阚一鸣费劲的样子,将信将疑。其中一个保安比较心急,等得不耐烦了,帮了阚一鸣一把,终于掏出了一张《打工青年报》的工牌。
证件在四个保安手上传递。
“假的。”保安甲说。
“现在什么都能作假,别说一张破工牌了。”保安乙说。
保安丙看得比较仔细,看了上面的照片,认得那确实是眼前的这个“屌毛”。看了上面的姓名,确实是“阚一鸣”,还看了上面的职务,注明是“实习记者”,再看发证单位,是《打工青年报》。看完之后,他轻声说:“我看是真的。要是作假,直接做一本记者证不是更好,还用做‘实习记者的假工牌?”
保安丁是班长,他没说话,示意他们出去商量。
四个人来到旁边的房间后,意见很快得到统一:阚一鸣是记者,确实是记者,是《打工青年报》的实习记者。
接着下来是讨论事情该怎么办。
保安甲的意见是,既然阚一鸣是真记者,那么就应该立即送他去医院,并且向他赔礼道歉,争取得到他的谅解。
保安乙说是,但应该对他讲清楚,要他保证出去之后不找我们麻烦,不找“鸽子笼”的麻烦。光口头承诺不行,要写一个保证书,摁手印。
保安丙担心地说,不行吧,他现在答应得好好的,出去之后,还能算数吗?他就是来“鸽子笼”当卧底的呀,哪能为我们保密?
保安丙这样一说,就把几个人的心说凉了,甚至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气氛凝重、紧张、恐慌。
保安甲、乙、丙一起看着保安丁,希望班长能够拿出带他们走出绝境的意见。
保安丁终于呼出了一口气,沉重地说:“只要他活着出去,我们就没的好。公安局不把我们抓起来,‘鸽子笼也会把我们搞死。”
保安甲听了,不禁吓出一身冷汗。保安乙则开始哆嗦了。保安丙显然比前两位镇静些,问:“那怎么办?”
已经下半夜了,但黎明仿佛还相当遥远,而且,随着黎明的接近,天不但没有放亮,还愈发黑暗了。
四个保安在经历痛苦的抉择。
他们算不上好人,但也不是坏人,平常对“屌毛”们态度恶劣,主要是工作需要,现在的年轻人也确实难管,一味地文明执法,不一定得到好效果,反正他们也不是正规的警察,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只要不出格,“鸽子笼”管理层对内部保安的恶劣态度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外,保安态度恶劣也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威严,并非真想与哪个打工仔或打工妹过不去,更没想过把哪个“屌毛”整死。但是现在,他们出格了,万一阚一鸣真死了,他们几个也跑不了。
“他妈的,这小子也太土了,谁能看出他是记者。”保安丙开始抱怨。但抱怨没用,眼下最迫切的问题是怎样抉择。
大家都没有主意,最后还是保安丁开口说话。他说:“走,进去看看,再问问清楚。”
四个人再次进入讯问室,见阚一鸣还是保持原先的姿势跪在地上,只是脑袋耷拉下来了。
“起来坐吧。”保安丁说。
阚一鸣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了。
“你真是记者啊,怎么不早说呢?”保安丁又说。
“就是就是,你早说嘛。”保安甲和保安乙异口同声地说。
阚一鸣仍然没有说话,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保安丙走上前去,轻轻地推了阚一鸣一下,本意是把他推醒,没想到,阚一鸣一下子就倒在地上了。
“不好!他死了!”保安甲惊恐地叫起来。
保安丁敏捷地冲上前,一把捂住保安甲的嘴,捂得很紧,然后,对着他的耳朵,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想活了?!”
保安甲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他就是让阚一鸣“等着”的那位,也是最先动手扇阚一鸣耳光的那位,他对阚一鸣下手最狠,所以现在最紧张。刚才被班长一吓,他已经尿了裤子,现在更是浑身发抖。
保安丙说:“大哥,快拿主意吧,天马上就要亮了。”
“对。”保安乙说,“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事情是明摆着的。阚一鸣已经死了,是被他们几个打死的,不管是谁先打的,也不管谁打得重谁打得轻,大家都跑不了。重的可能要判死刑,轻的估计也要二十年,这辈子都算完了。几个保安,包括班长在内,身上的体温都出现了异常,脊背发凉,额头冒汗。
“假如……”保安丙的话还没有说完,保安甲和保安乙就像看上帝一样看着他。保安丙竟然被他们看得说不下去了。
保安丁没看他,一如既往地眉头紧锁,吐出一个字:“说。”
声音不大,却不可抗拒。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他还没有死……假如刚才我们在隔壁说话的时候,他自己从这里跳下去……那么,我们是不是就没事了?”保安丙吞吞吐吐,总算把一句整话说出来了。
保安丁仍然没有说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保安乙眼珠子却已经活跃起来,居然闪烁出希望的光芒。保安甲则一下跪在地上,抱住保安丁的大腿,说:“大哥,只能这样了,快下决心吧!”
“起来!别装孬种!”保安丁说。
保安甲顺从地站起来,保安乙和保安丙也围过来。这样,他们四个人就围成了一个圈,把阚一鸣围在中间。
保安丁没有说话,左手扶着保安甲,既是安慰,也是怕他再跪下,右手伸出来,悬在阚一鸣的上方。保安乙和保安丙很快明白班长是什么意思,丝毫没有犹豫,立刻也伸出一只手,放在保安丁的手背上。保安甲反应稍微迟钝了一点儿,但也很快明白过来,把自己的手架了上去。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像是决胜局当中争得最后一个发球权的中国女排姑娘。然后,保安丁一松手,弯下腰,抬起阚一鸣的一条腿。保安甲立刻抬起阚一鸣的另一条腿。保安乙和保安丙几乎同时一手提起阚一鸣的一条手臂,另一只手托起阚一鸣的肩膀。四个人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动作却百分之百的协调,大家共同托起阚一鸣,走出房间,走过走廊,协助阚一鸣完成了“鸽子笼”的第十九跳。
事情败露之后,《打工青年报》蔡主编受到严厉批评,并被撤职。因为,在上面已经明确指示各新闻媒体必须从“鸽子笼”撤回记者的情况下,他仍然没有及时召回阚一鸣,最终导致恶性事件的发生。
报社和“鸽子笼”都对阚一鸣的父母进行了经济赔偿,总共赔了几十万,这让阚一鸣的父母非常过意不去。失去儿子,他们当然悲痛欲绝,但毕竟是他自己跳楼的呀,怎么能要“鸽子笼”和报社这么多赔偿呢?对报社的赔偿,阚一鸣的父母接受,但对“鸽子笼”的赔偿,他们不肯接受,至少,不肯接受这么多。
可“鸽子笼”坚持要给,说虽然公司已经与阚一鸣签订了“生死状”,但当初签订“生死状”的目的不是逃避赔偿,而是为了避免少数人因巨额赔偿金而选择跳楼。据说,这样的事情是发生过的。但阚一鸣显然不是这种情况,本着人道主义精神,“鸽子笼”没有执行“生死状”,执意赔偿了阚一鸣父母几十万。
阚一鸣的父母虽然悲痛欲绝,但对“鸽子笼”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是非常感动。最后,阚一鸣的父母商定,用这笔钱,赞助几所家乡的乡村学校,唯一的要求是用儿子阚一鸣的名字命名。于是,家乡的大地上,居然冒出四所“阚一鸣小学”,也算是世界奇观吧。只不过按照“一切从维稳出发”的要求,这件事情没有被宣传。
《打工青年报》停刊了。蔡主编在休整一段时间后,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当主编,麦小麦因为年轻漂亮能干,早就有文化公司挖她,碍着蔡主编的面子,才一直没有跳槽,现在报社停刊了,正好,在领取一笔赔偿金后,她立刻到新单位报到上班。
“鸽子笼”一切如常,阚一鸣的跳楼身亡没有对公司业务造成任何影响。他们并没有停止企业的搬迁计划,重庆和河南农民工最低工资标准比深圳低,这对“鸽子笼”节省人工成本非常有意义。
至于那几名保安,考虑到保安甲的心理承受力有限,事发之后,班长就让他立刻辞工,远走高飞,永远不回深圳。其他三个人口径一致,坚持说阚一鸣是自己跳楼的,虽然法医也做了尸检,但从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人都变形了,尸检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况且阚一鸣的父母没有提出异议,谁还会做深究。所以,一切如常,无论是“鸽子笼”,还是深圳、广东甚至全国,都保持着一片祥和。
阳光照样灿烂,黑夜依然漫长,只是在“鸽子笼”的某栋高楼下,多了一个叫阚一鸣的阴魂罢了。
深圳市大华房地产中介咨询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田慧萍,被关在深圳市第三看守所里。尽管她一再声称自己是被冤枉的,说大华公司实际上并不是她的,而是一个叫武力的男人的,但是,她却提供不了任何证据。
公司的全部资产和资金都被冻结了,田慧萍连请律师的钱都没有。有关部门按照司法制度,为田慧萍安排了免费律师。田慧萍见到免费律师,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还没有说一句话,就痛哭流涕。
律师刚开始很烦,但愿意做公益律师的人基本上都是有爱心的。律师初步相信田慧萍可能确实是受害人,而真正的骗子,早已经逃之夭夭。可是,法律不相信眼泪,法律唯一相信的,就是证据。而田慧萍提供不了任何证据。
律师说:“这可以理解成公司行为,合同纠纷,这样,虽然你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但毕竟不是刑事责任了。”
田慧萍似乎看到一丝希望。
律师接着说:“如果你能把定金全部退还客户,我有可能说服他们撤诉。”
田慧萍文化不高,听不懂。
律师又解释:“只要还钱,你就有可能无罪释放了。”
“我可以无罪释放?”田慧萍眼睛一亮。
“是,”律师说,“但你必须退赔全部合同定金。”
“多少?”田慧萍问。
律师说你自己签订的合同,你还不知道吗?
田慧萍说她确实不知道,武老师叫她在哪里签字,她就在哪里签字,看都没看,看了,就等于对老师不信任了。
律师无奈地摇头,说:“总共四百七十万。”
“多少?”田慧萍惊恐地问。
“四百七十万元人民币。”律师说。
田慧萍“哇”的一声哭出来。
四百七十万,田慧萍想都没想过自己能有那么多钱。
田慧萍疯了。但没有全疯,有时候好,有时候坏。但无论清醒的时候还是糊涂的时候,她都只想一个字——钱。
这一天,一同关押的人在议论报纸上说的一件事情,说上个月彩票有人中了两千五百万元的大奖,眼看就要到期,却没有人来领取,太可惜了。
田慧萍本来是处于糊涂状态的,一听到这个议论,忽然清醒了,她马上问:“谁?谁中了两千五百万元大奖?给我看看!”
有人把报纸递给她。
田慧萍已经彻底清醒了,或者说是被两千五百万元的大奖激活了,她边看边想,要是那个中奖的人是我就好了,马上拿出四百七十万赔偿当事人,我不就立刻无罪释放了?释放之后,剩下的钱足以支撑公司的运作,我不又是一个公司老板了?
她知道这是妄想,因为她上个月根本就没有买彩票,所以中奖的不可能是她。可突然,她眼睛一亮,发觉中奖的号码居然就是阚一鸣每次买彩票都填写的号码——阚一鸣的生日加上她的生日!五注全部填写这个号码,由于奖金累计,所以那张五注彩票总共中了两千五百万元巨款。
“阚一鸣中奖啦!我男朋友中奖啦!我有钱了!我要被无罪释放了!中了两千五百万元大奖的是我男朋友,他叫阚一鸣,在《打工青年报》当记者,被派到‘鸽子笼当卧底去啦!”
面对田慧萍的欢呼,周围的人无一祝贺,只是同情地摇摇头,说:“真可怜,又疯了。”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丁力 期刊:《啄木鸟》2016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