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岁的父亲被推进太平间,就要装进大冰柜的那一瞬间,突然怕冷似的一个激灵。这事借用目前网络上的流行语说,我也是醉了,本来他的身子就已经是冷的,不仅冷冰冰,而且硬邦邦,他还怕个什么冷?正因为失去了生命体征,我才和管床医生商量着把他装进冰柜,然后选好日子,开一个会把他烧了。现在既然情况有变,我就一边招手让护工调转车头,推他出来,一边迎过去问:“爸,您咋又活了呢?”
死去活来的父亲眼睛都懒得睁开,沉浸在他的幻觉中说:“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表舅家的女儿了。”
说时迟那时快,听他说完这话我再去摸他的身子,已经变得热乎乎的,用手在肚皮上按了一下,好似一只刚刚出炉的面包。
“您多大遇到的她?”我逗他玩儿,反正母亲不在了。
“十八岁。”
“晓得了,我的前母亲叫英莲,九月九日那天,她坐在河边看着风车呼噜噜地转,明天您就要跟着部队走了。”我笑着讽刺他说。小的时候我看过一部电影,主题曲的歌词就是上面这几句。
“不叫英莲,也不是一个,她家有七个姑娘。”
我的记忆中忽然蹦出一件事。很久很久以前我好像听他说起过谁家有七个女儿,那次母亲扇了他七个大嘴巴子,平均一个女儿一个。可惜我那年还是学龄前的儿童,浑然不知那七个女儿与母亲有着何种血海深仇,母亲为何要下手揍他。从此以后他矢口不再提那七个女儿了。
甚至他因噎废食,连“七”都不敢说。举例说明,我记得我们国家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除了老放上面那部电影,没事时还喜欢放一部神话片,片中的主人公是七个仙女和一个放牛郎,他不说七个,而说好几个。另一个经典例子是母亲喜欢吃一种很辣的小辣椒,那种屁股朝天的小辣椒一撮七个,别人叫七姊妹,他的有特色的表达方式也是好几个。
还有一味消肿止痛的草药,名叫七月一枝花,有一次母亲去拿擀面棍时把脚崴了,老中医给她开的外敷药中正好有这一味。父亲捡好了药回来,母亲谨慎起见让他念一遍药方,眼看着要念到七月一枝花了,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母亲跃跃欲试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说:“阳历八月开花的那味珍贵的药品。”
去年冬天母亲先走一步,所以今年春天他魂兮归来,竟敢狂妄地说他昨夜做了那样的梦。
“您是不是临死之前想看一眼她们,否则不能闭眼?”我一针见血地问,连“瞑目”二字我都不舍得用。
“是的,是的。”他回答说,怕我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有点儿羞答答的。我连听带看,觉得他那总共有七八根筋扯着的脖子内部有个什么东西在上下滑动着,像一口痰,在里面大约憋屈七十年了,如果他当时真是电影里的那个十八岁小哥哥的话。
我协助护工把他推回原来的病房,在这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病床被一个彪形大汉占领,我对那人说声对不起,我家老爷子还没办理出院手续。彪形大汉用地方普通话骂了一声谁的生殖器,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地来,挽着袖子直奔值床医生而去。我让父亲在原床躺下,继续回味那个被破坏的梦境,顺便向他打听那七个女儿姓甚名谁,芳龄几许,家住何方。表舅是一个暧昧的称谓,性质和级别相当于表叔,用李铁梅的话说她家的这种人数不清。
“姓洪,三点水洪,姊妹七个的名字是七种花,最大的一个叫桃花,我喊表姐,其他六个都比我小,名字我也都恍惚了。她们家住在乌龙洞,从这里往西走,估摸有七八十里路,深山老林里,也不晓得如今通车没有……”
他一鼓作气地说下去,语言流畅,势如破竹,几十年都没敢说“七”,如今趁母亲已不在人世连着说了好几个。尤其是说着说着,刚才那张死白色的老脸渐渐地泛出红光,好像一念到桃花,他的脸上就有了桃花盛开的意思。我怀疑他是回光返照,据说人在临终前的几个小时会突然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说出一番密藏在心中的话,随后才香消玉殒,在一些红色电影和电视剧中革命者英勇就义之际往往就是那样。不过他那张使用了八十八年的嘴巴毕竟有点儿不关风了,伴着一进一出的喘气声,从两边嘴角往外淌着一丝一缕的口水,像三九天小河冰层下溢出的一线残流。
我用纸巾去擦他湿漉漉的嘴角,刚一触击到皮肉他的眼睛就睁开了,仰望着梦境中的桃花。接着手能动了,再接着胳膊也能动了,再接着呼哧一下,他的上半个身子威风凛凛地坐将起来,吓得我的身子往后缩了三寸。
“我想去看看她们……”
“您想哪天去?”
“明天!明天就去!再晚怕来不及了……”
“明天?明天是不可能的,至少也要等到出院!”
“那我就出院,后天去看……”
他一边只争朝夕地说着,一边抓紧时间大口呼吸,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我把胸脯拍得啪啪直响,保证圆满地帮他完成这个愿望,父恩如山,好歹我们父子一场。好在他相信了我,无限感激地看我一眼,这才放心地倒下又睡,而且立刻就睡着了,脸上好像还带着微笑。我怀疑他说完这句话后,这次真的会像革命烈士一样含笑九泉,便伸手去刺探他还有没有气息,不料一个酷似驴叫的呼噜,嗷的一声从他嘴里打了出来。
我仍然比他说的晚了几天,一周后我才把他接出医院。这一周的时间我也没有白费,我利用给他倒屎倒尿的天时地利,人和地向走廊上的病人和家属打听,得知了真有一个名叫乌龙洞的地方。那里从县城往西走大约一百多里,不过已不再是他所说的深山老林,有一条盘山公路能够通到林子下面,我想这个路程和他记忆中的七八十里有些吻合,把一条直上直下的山路变成弯来绕去的车道不就得多出几十里吗?被询问的人年纪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他们通过反复地回忆,都说不记得附近有姓洪的人家,要么是搬走了,要么是绝户了,要么是老爷子老糊涂了,记错了姓,莫非姓何?姓胡?姓侯?我的心里顿时有了沉重的感觉,担心若是找不到那七朵花,该如何兑现亲口向他许下的诺言!
但我必须得找。花儿谢了,花下应该有它们的种子,姓洪的七个姑娘不可能都搬走,不可能都不嫁人,不可能都没有后代,不可能在祖先居住的乌龙洞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从手机里查了一下明天的天气预报,阿弥陀佛,正如一个漂亮的女歌星所唱,明天是个好日子。无风无雨,不热不凉,没有不适合老人出行的道理,相反,八十八岁大病初愈的老人恰恰应该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出来活动活动身子骨儿。
临行前的夜晚我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今晚您好好地睡一觉,天亮起来,穿上大衣,戴上礼帽,拄上手杖,跟我去找您这些年梦寐以求的七朵花吧,就我们爷儿俩,一个多的人都不要。我开车,您在后排,坐着卧着仰着躺着都行,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俩得订个合同,您必须给我讲讲你们的爱情故事。我这心里就纳闷儿了,一个男人怎么会同时和七个女人……”
父亲过去是政府部门的文化官员,在位时负责干编撰文史一类的活儿,每来一次政治运动他都要脱一层皮,脱完了皮接着又干,下次运动来了再脱一层皮,像《创世纪》里那条万劫不复的蛇。说他十磨九难属于轻描淡写,其实应叫九死一生,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一副贱骨头,干这个已上瘾成癖,不干浑身发痒,一天都活不下去。好在天不假年,离休的时辰到了,他不得不在家里赋起闲来,但他近些日子却又受到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怂恿,准备写一部回忆录,说是有关组织要拨款出版,这次住院正是因为晚上睡觉超过了医生规定的八点以前,写着写着,吧唧一下趴在了写字桌上。
我把任务布置下去之后,给他充分的时间,让他提前打好腹稿,根据他这一生的专长当编的编,当造的造,可别在明天的讲述中前言不搭后语。我从小读过不少他们这号人写的书,包括一些中小学的语文课本,长大一想,矛盾重重,漏洞百出。他不承认那是编造,说的时候脸都涨红了,脖子也粗了三分之一,看起来像腮帮的一个部分。
第二天清早起来,他按照我的指示装扮停当,除了大衣、礼帽、手杖之外,还擅自做主在大衣兜里装足了纸巾,看样子准备在见到七个女子以后替双方擦拭悲喜交加的泪水。
我们父子二人吃罢早餐,登车启程,一出城内的街道,便听到他呕的一声干咳,接着就无限深情地开始了往事的缅怀。县城往西的路不大好走,车身摇摇晃晃,颠颠簸簸,因此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字也就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和我从前听过的无数革命故事相差无几,只是结尾部分略带一点儿喜剧色彩。
那年,国民党抓兵拉夫,两丁抽一,四丁抽二,他们正好兄弟四人。他的四弟,我的四叔,已在前一年被抓走,另一个被看上的就是他。他的青少年时代体格健壮,虎背熊腰,人人见了都说是当兵的好苗子,否则为何兄弟三个都英年早逝,独他一人八十八岁还能死而复活呢?为躲征兵他逃到乌龙洞一个表舅家,他的所谓表舅,无非是我奶奶娘家一个远房表哥,家中无子,只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最大的十九岁,最小的才九岁,中间有两个是双胞胎。长女桃花是七姊妹中最漂亮的一个,刚好这一年要嫁人了,女婿就住在邻近的一个村子里。
父亲躲进她家的那天是个夜晚,大他一岁的桃花正在闺房里给自己绣着嫁衣,听得外面有当兵的梆梆打门,她爹她娘被吓得满屋乱跑。桃花怕二老房里藏他不住,横下一条心来,也不晓得从哪里生出的那大独胆,竟敢打开房门让他藏进她的闺房,又让她的六个妹妹也都进去,姊妹们脱了外面的衣服睡在一张床上,把他严严实实地压在下边,就像是盖了一床肉被子。
说这些当兵的杀人放火,奸淫妇女,那都是说,事实并不见得都是这样。就说那次,那些当兵的进了桃花的家,一个拿枪看住她爹她娘,另几个就到处搜查,连猪圈和茅厕都几进几出,却任怎么搜也搜不出父亲的一根人毛,最后他们才敲开这间闺房的门。他们为何一直不进姑娘的闺房,这个问题父亲说他想了七十年,他想可能与那领头的看着像个读书人大有关系,按理说这里应该是搜查的重点。当他们最后敲开闺房的门后,一眼看到床上睡满了只穿一件小衣的姑娘,起来开门的一个手里拿把锋利的剪子,剪口对准着自己的心口,领头的把头一低转身便走了。接下来那人挥一下手,带领几个当兵的追上了房后一条小路。
老实说,自从成年以后,我对他们这号人讲的故事,原本已经心存戒备,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出于他们多少年来的训练有素,我无法判断故事的真假,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有多少真有多少假,甚至我怀疑全部都是假的,为了他说的那个需要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但是这次不同,他在死去活来之后一开口就说出的这个愿望,如此深情,如此迫切,我想他可能是到鬼门关走了一趟,受到死神的教育,醍醐灌顶,幡然醒悟,良心回归,八十八岁终于活明白了,方才急着去看当年救了他命的七个姑娘。
我坐在前面开车,听他在后面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似乎有点儿疲劳,出气声呼哧带喘,真像有一队追兵在他的身后紧追不舍。其实即便在回忆中他也没有奔跑,他不是和他表舅的七个脱掉外衣的女儿睡在一张床上,被那七团温暖柔软的肌肉挤压在一个有惊无险的角落吗?他此时的喘气声应该出自他当年剩下的紧张和恐惧,同时也还有那么一点儿激动和幸福吧。我向他随口提出了一个通俗的问题:“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消息迟早会传开,你的那七个表姐表妹,小的不说,大的还嫁得出去吗?”
半天听不到他的回答,我把车转过一个弯子再回头看他,发现他藏在大衣兜里的纸巾此时派上了用场,他正拿它在眼窝上面擦拭着,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两个眼泡都是红的。
“别的我不晓得,我只晓得桃花的婆家后来退婚了……”
“那你为何不去找她,而要找我妈?”我又逗他玩儿,同时挖掘一下人性的秘密。
“因为我很快就参加革命去了!”他立刻坚强起来,仿若重返青年时代。
鉴于他的年事已高,大病初愈,心里沉重,情绪复杂,同时这段道路越来越不好走,我把车子开得很慢,唯恐这次寻访故人之行出现各种意外。一百多里的车程我足足开了三个小时,中途有两次停车,扶他下来呼吸几口县城里没有的清新空气,方便一下接着再走。这么一来,车到乌龙洞的时候已近中午,我把车停在一家路边餐馆的门前,再次扶他下来,跟餐馆老板说好了中午在这里吃饭,然后试着打听,附近一带有没有年龄大概在八九十岁的姓洪的女人?
“你不是来问过一次,那次你不是找到了吗?”餐馆老板偏起头来看我。
“你认错人了,我是第一次来!”我听他说话的口气,对我提出的问题并不陌生。
“有一个叫洪桃花的,要是还活着的话今年快九十了!”父亲亲自出马提问。
餐馆老板承认自己认错了人:“哦,我还以为你是去年那个电视台的记者!他说好要给她拍电视的,后听说她是个疯老婆子,就连电视也没拍成,白跑一趟。”
“你是说她还在?疯了?”父亲的喘气声像铁匠铺里一拉一扯的风箱,听着有些可怕。
“这位老先生是……”餐馆老板怕自己说得不好会惹人命。
“说吧,没事,这是我父亲,洪桃花是他的救命恩人!”我为他壮胆。
“哦,我倒不晓得她叫啥,只晓得她都疯了几十年,自我懂事起就听人喊她疯老婆子,如今连我都老了!她一无男人,二无儿女,三无兄弟姐妹,就一个人住在岩屋里……”餐馆老板仍然盯着父亲的脸,父亲的脸色发白,看情况要回到刚从太平间推出来时的那样。
我看见他那根支撑身子的手杖左右乱晃,仿佛故弄玄虚的魔术师玩弄魔棒,转眼间会晃出一只扑棱棱的和平鸽来,便赶快上前一把将他搀住。
“那个岩屋离这里多远?”
“有里把两里,车子开不过去,得走毛狗子路。”
“只要有路就行,麻烦你给我指个方向。”
“看见没有?就从那边上去,先往左弯,到了坡顶再往右拐,见到一面青石岩……”
我只犹豫了一下就不再犹豫,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想了想再加一百,按在餐馆老板的手掌中说:“再麻烦您照看一下我父亲,我一个人去见她,背得动我就把她背下来,背不动我就请人把她抬下来,她住的那个岩屋周围总得有几户人家吧?”
餐馆老板初以为我给他的这笔钱是人口保护费,艰苦卓绝地进行推辞,最后知道是午餐预订金才“哦”的一声收下来说:“你放心把老人家交给我,我等你们下来吃饭,故人相逢是大喜事,少不了给你们做个四喜丸子!”
我刚转身出门,他又追出来补一句道:“不过你得小心,防备她拿石头打你!”
“好咧。”我心想只要她是父亲的恩人,我让她打。
按照餐馆老板指示的道路,我左弯右拐来到他说的青石岩边,此时我已累得浑身湿透,脚步蹒跚,大气直喘。这面石岩真是青颜色的,刀砍斧削一般光滑,只是从上往下倾斜,看着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倾斜得最厉害的部位垒着一堆石头,却并不见有屋的迹象。在不远的山坡下面出现了一个老汉模样的人,正一步一步地往石岩下爬,因为脊背很驼,脸都快要贴着脚下的坡路,头上戴一顶破的草帽,手里拎一只装着不知是菜还是草的篾筐,也是破的。山里人的年龄不敢往大里说,看上去有六十出头。
直到驼老汉快要走到我的面前一尺远时,我才上前一步问道:“请问老乡,你晓得哪里有个岩屋?”
驼老汉把破草帽下的脸抬起来,我的眼珠瞪圆了,那是一张拔毛揉皱的乌鸡皮,又脏又丑,直看得人惊心动魄。等这人再用同样皮色的手摘下头顶的帽子,当做蒲扇在那张又脏又丑的乌鸡皮脸上扇着汗时,我瞪圆的眼珠更要掉在地上了。我看见了一蓬被帽子遮住的麻白头发,乱七八糟大约有两三尺长,尾梢直垂到腿的前面,这才认出不是老汉而是老女人,不是六十出头而是九十岁都不止!
我的心里反而一喜,基本上断定她是谁了,不管她在父亲的心中当年有多么美!
“你找岩屋做啥子?”她问我。她的口齿有些不清,这是因为她的口中只有两颗黑黄的牙齿,上面一颗,下面一颗,还是错开着的。
“我找一个名叫洪桃花的老人家!”我直截了当地回答,时间关系不容我啰唆,父亲等着和她见面,餐馆老板也等着她下去吃饭。
“哪个叫洪桃花?”
“七十年前这里的一个大美女,她是我父亲的救命恩人,我父亲今天专门来看望她,他老了,爬不动这段山路,才派我来把她背下去。”
“大美女?你父亲?那是两个啥东西?”
“我父亲是个人,哦,这里的人把父亲称爹,我爹叫李栋梁,您记不记得这个名字?”
“你冻凉了?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我说出一件事来您就晓得了,七十年前我父亲,就是我爹,为躲征兵逃到他一个姓洪的表舅家。他表舅有七个女儿,最大的一个叫桃花,桃花把我爹藏在她的闺房里,和她姊妹七个睡在一张床上,抓兵的来了敲开门一看,床上睡的都是脱了衣服的大姑娘,就没敢进去转身走了,我爹这才没被抓走!你说这个桃花姑娘和她的六个妹妹,不是我爹的救命恩人吗?”
“六个妹妹?六个妹妹?六个妹妹……啊……啊……”老女人的眼珠像两粒灰白的石子,原本嵌死在两只深眼窝里,突然间滴溜溜地转动起来,脸上的颜色也由紫乌变得青白,手里的篾筐顿时掉在了脚下,筐里的东西翻滚出来,原来是一种形状像伞的蘑菇。
我想起餐馆老板的话,做好了她捡石头打我的准备,果然她把一只手伸向地面,驼子的手原本离地不远,不用费力就能捡到地上的石头。我正打算一个闪身躲开,却见她捡起的是那只空筐,滚出的蘑菇也不要了,另一只手抓起我的手腕,向着那道石岩边的坟堆走去。想不到她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若不是被她抓住不放,跟上她还有一定的难度。
她的嘴里啊啊地叫着,似哭似喊,似失了同胞的母狼在石岩下长声地呼号,音调凄厉而又恐怖,抓住我的那只手越来越狠,指甲都要扣进我的肉里去了。我被她生拉活扯地带到那堆石头前面,发现那里并不是坟,而是一堵贴着岩壁的矮墙,用来挡风挡雨挡野物,几根柴棒钉成一扇只容一人的窄门。她先从这扇门进去,又回脸把我拽进门里,从我背后照来的光亮让我一览无余地看见岩屋里的铁锅土灶和稻草地铺,但是接下来看见的一道奇观把我惊呆了。在那面向下倾斜的石岩上,有人用白石渣画了一排姑娘的肖像,总共六个,从大到小,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
我还没问她这是何人所画,画的何人,她的那句话又出来了:“六个妹妹……”
“啊,还是您画的!您还会画画儿?画的是您六个妹妹?不错,您就是洪桃花!您的六个妹妹如今都在哪里?”我一连串地问着,心中更有数了。
“哈哈!都死啦!让我一把火给烧死啦!”她咧开只有两颗牙齿的嘴大笑起来,声音难听得像是老鸹。
“让您……她们不是您的亲妹妹吗?”我浑身一颤,又想起餐馆老板说的她是个疯老婆子。
“我不烧死她们,她们自己也得上吊死了,她们是我亲妹妹我不晓得?我家姑娘个赛个的性子都烈!哈哈!”她笑得乌紫的脸上放出光彩。
她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她的表情也是。但她既然是个疯老婆子,我就无法判断她说笑的真假虚实,只想赶在吃饭之前背她下去,抓紧和父亲见一面。想必这对情人见面以后,一切真相都会揭开。
“您想不想见李栋梁?就是您说的那个冻凉了的人,就是我爹,您想见我就背您下去,他要请您吃一顿饭,酒宴都摆好了!”
“不想。想。”她本来摇头,一听说吃饭就不摇了,而且还高兴地往下一点。
“那我们快走吧,我爹在那里等着您呢!”
“遵命!”她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不知在哪里学来这样的话。
我做好了吃苦受累的准备,慢慢把身子蹲下,张开两只胳膊往背后伸着,回头看她。
“难看死了,你要做啥子?”
“背您下去吃饭呀?”
“我要你背?我背你还差不多!”她从我的背后绕到前面,一马当先地走将起来,这次是走下坡的路,脸不再紧贴着路面了。但我看她脊背的驼幅太大,刚才向坡上倾伏的上半身转而又向坡下倾伏,这样很有风险,担心她走到某一步时会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因此我紧紧跟在她的身后,随时准备赶上营救,以免她那虾状的身子会像一块圆石头,轱轱辘辘滚到那个餐馆的屋后。
好在她直到走完里把两里山路也没滚倒,跟随到最后一步时倒把我激动得一个踉跄,差点儿一跤摔在地上。我追上她,想一手夺下她手里的破筐一手挽她,以便向即将和她见面的父亲讨好。她却一样好事也不让给我做,步子更大地朝着路边餐馆走去,闲着的那只手在空中有力地摆动着,从背后看去形状更像一只蜷曲的虾。
父亲和她的见面真叫作匪夷所思,当她一步跨进路边餐馆的时候,父亲看她一眼后便向她的身后看了,是想在这个难看的女人身后看到一个好看的女人,即便不可能有当年那么好看,当年好看的样子多少还是应该保留一些。可他在她后面看到的只能是我,我的后面再也没有别的人了,他的眼里有点儿慌乱,继而紧张起来,仿佛这时才想起餐馆老板的话,重新去看已经坐在餐桌边的这个又丑又脏的驼背,不由得慢慢张开了嘴。
“上酒了!上菜了!不说有人要请我吃饭吗?”她把那只破筐夹在两腿之间,眼窝里灰石子一样的眼珠左右转动着,还性急地敲了一下桌子。
“你是桃花……表姐?”父亲终于发出一个声来。
“哪个是你桃花表姐?刚才这个同志也叫我洪桃花!”她用敲桌子的手指着我。
餐馆老板亲自上酒上菜,第一盘就是他亲口许诺的四喜丸子,一眼见她坐在上席,便对她笑一笑道:“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嘿,也不和专程来看你的老先生客气一下?”
“客气个啥?大家都来坐!再去给我拿六个盅子!杏花荷花,你们坐那里,兰花菊花,你们坐这里,梅花,你挨着二姐坐,迎春你最小,坐到大姐身边来!来呀!我们姊妹又不是外人!”她的两只手掌左右开弓,啪啪地拍打着身边的座椅,满手的泥巴土末子应声而落。
“又发疯了不是?屋里哪有这花那花的?她们早就没啦!一个都没啦!还是让老先生挨着你坐吧,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叙旧,人家是从大老远的县城赶来的,你得先敬他一杯酒!”餐馆老板批评她说。
“早就没了?”父亲瞪着她,见她自己倒酒喝了一口,又夹起一只四喜丸子在吃,就把眼睛转向餐馆老板,从鼻孔中喷出的粗气吹在他刚打开的一张纸巾上,像一面迎风飘扬的小白旗。
“你问他?他才多大?他爹都没多大!哼!那天我听到枪响就往回跑,进门见我爹让人捆在大柳树上,胸脯一个大血洞,我娘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根纱不挂,都死了,杏花她们在屋里尖叫救命,我往窗子里一看,一大堆的畜生正在糟蹋她们,我一转身跑进牛圈,去拿铡草刀……”她的石子眼珠像刀一样闪闪发亮,从嘴角流出的油也闪闪发亮。
“别说疯话啦,你不也没多大?还是个女娃子,想杀一大堆日本鬼子?”餐馆老板转眼又端来一盘菜,是学城里人做的白斩鸡。
“铡草刀我拿不动,就听杏花喊,畜生,我咬不死你,起来我烧死你,连我们也一起烧死!我就把牛草抱到门口,每个窗口也堆满,一处点一把火……”她的眼里又冒出火光。
“天哪!你的妹妹也在屋里……”父亲手里的纸巾掉在桌上。
“你咋不早说?你咋不早说啊?直到点燃了我才想起来,我的六个妹妹都在屋里……哈哈哈哈,烧死了也好,我不烧死她们,她们自个儿也要死,我们家的姑娘我晓得的……来呀,大姐今儿高兴,我一个一个喝,先跟二妹喝一盅,要不是你喊叫要烧死他们,我咋想得起来点火……”她又自倒一杯,对着身边一个空的座位端起来,嗞儿的一口抿进嘴里。
“还是因为这个……”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岩屋里的画。
父亲两眼涌出泪水,他已举起了杯,手抖得厉害又将它放下。这个有情有义的耄耋老翁,全然忘了昨夜在大衣兜里备下的纸巾,就任那眼泪成串滚下,其中有一滴掉进杯心,溅起一朵小小的酒花。
“你冻凉了,你冻凉了是哪个?不是说他请我吃饭吗?”她用冒火的眼睛满桌逡巡,满桌除了她一人才能看见的六个妹妹,也只有她和我们父子二人。
“爸,她在叫您,她把李栋梁听成了你冻凉,她已经忘记了您的名字,她确实疯了!”我尽量让父亲不要感到难过。
“我就是!我就是你表弟,我叫李栋梁,我怎么会冻凉呢?那年那么冷的天气打赤脚跑那么远我都没有冻凉,我要不是身体好他们会抓我当兵吗?那年你和六个妹妹救了我,你都忘记了,可我忘记不了,你们姊妹七个是我的大恩人,今儿个我要敬你七杯酒!”父亲几乎是挣扎着喊道,他第二次端起杯子,只端了一会儿,里面的酒就只剩了半杯。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小名儿叫梁娃子,是的吧?是的吧?哈哈,梁娃子咋都长变了,长得认不出来了!”她盯着他,想从眼前的他中盯出当年的他来。
“桃花表姐,先把这杯酒喝了,我再……”
“我不喝你的酒,我好后悔那天护着你,我就该让他们把你抓走!”
“是我做得不对,这些年……”
“好男儿就该当兵打仗,保家卫国,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可你不去当兵,那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跑到哪里去了?说!”
她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唱歌,一会儿伸出疯老婆子的脏手,左手端杯,右手握筷,好似双枪并举对准她曾救过的人,石破天惊地喊出最后这一个字,接下来大吃大喝,旁若无人,吧唧滋溜声响彻餐馆内外。我偷看了父亲一眼,父亲也正向我看来,好半天里,我们父子默然无语。
窗户外面的天色变得阴暗,仿佛要下雨了,谎话连篇的天气预报明明报的是晴天。父亲看一眼窗外,轻叹一口气,小声地对我说:“我们早些走,让她也早些回!”
“洪表姑,我们要走了,哪天再来看您……”我这样称呼她,觉得自己也是在撒谎。
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不敢再听她的声音,一切都太可怕了,担心父亲未必经受得起。我像逃跑一样保护着父亲起身出门,上车上路,车速超过来时的两倍。依然坐我身后的父亲沉默是金,我以为他晕车睡了,转过一个弯后回头看他,却突然听他又说出一句话来:“我有一个愿望……”
他的愿望把我吓破了胆,但我狠狠地咬了一下牙说:“爸,您说吧,我保证圆满地帮您完成!”
“回去你给我一把火烧了!”他好像也在咬牙,说完那里还格格地响。
“学这位女英雄?烧什么?”
“我写的这本书!”
责任编辑/张小红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野莽 期刊:《啄木鸟》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