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啄木鸟 > 啄木鸟2016年11期 > 〖好看小说〗阿里快开枪

〖好看小说〗阿里快开枪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0-01 15:39:26

玫瑰花三月初如期盛开,玫瑰河两岸聚满采摘野玫瑰花的人;风吹落河里的玫瑰花瓣铺在水面,随水流远去。每年都如此,玫瑰花期到来时,玫瑰河就成为花河,玫瑰镇也香得不要不要的。玫瑰镇因玫瑰品种多样质量一流而得名,更因盛产玫瑰香水而闻名。镇里家家户户都种植玫瑰,传统的以及新培植的品种散落在玫瑰镇大大小小的园地里。玫瑰花开季节,镇上人首先去采摘野生玫瑰。奇怪的是,野生玫瑰花开得比人工种植的都要早。从玫瑰河边到第九座山,哪里有野玫瑰哪里就有镇上人的身影。人们采完了野生的才去采摘自家园地里种植的,两不误。镇上大多数人将采摘来的玫瑰卖给本地香精厂,玫瑰花不愁卖,好的年份因为价格好,能获一大笔收入。近来,玫瑰香水系列产品因市场波动大,但玫瑰花的销售不受任何影响。玫瑰花不仅可用来提炼香精,还可以制作玫瑰花茶、玫瑰香包、玫瑰饼等,用途广泛。

这天,黄源在自家玫瑰园里采摘玫瑰花,他的大屁股老婆刺玫瑰正在拾掇掉落在地上的花瓣。玫瑰镇人珍惜玫瑰花瓣就像稻农珍惜每一粒稻谷一样。刺玫瑰本名叫周月桂,现在镇上许多人一时都记不起她的本名了,刺玫瑰这个外号镇上人已叫了许多年。她得到镇上人给她取的这个外号时,刚开始很生气,但生气几天就认了。刺玫瑰怎么了?我就要当刺玫瑰,刺死你们。她这么理直气壮地接受人们私下的命名,到最后,黄源也都叫她刺玫瑰了。

几个便衣警察走近黄源家的玫瑰园。“别进来!”黄源呵斥说,“我家不卖玫瑰花,快离开!”黄源家开着小型玫瑰香精厂,其实算不上厂,只能说是小作坊。他自家种的玫瑰用来制作香精还不够,每年还得大量收购。警察一边靠近一边笑着说:“我们不是来收购玫瑰花,我们是……”“你们有玫瑰花出售?”刺玫瑰直起腰说,“如果太贵,我们是不会要的。你们去打听打听,镇上人卖给我家的都是全国最低价。”

警察靠近黄源后闪电似的将黄源擒拿,并亮明身份。

“你们要干什么?”黄源叫嚷几声就不叫了。他知道,怎么叫喊都是徒劳,他已经败露。站在一旁的刺玫瑰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她也知道从警察手上抢人是鸡蛋碰石头,便待在原地。黄源咬着牙对刺玫瑰挤出几个字:“是天意,天意告发了我。”

国家的电缆线搁在玫瑰镇一个临时仓库里,丢失不少,损失很大。公安人员反复寻找破案线索,就是找不到。其实镇上知道黄源偷窃电缆线的人不少,他们都装作不知道。举报是得罪人的事,镇子就这么点儿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搞坏了不好,更何况是黄源偷的。公安人员和政府里的人都清楚镇里人这个坏毛病,但是人们不配合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在毫无希望时公安人员意外地得到了天意的揭发。公安人员经过仔细调查,确认黄源就是盗窃嫌疑犯,接着不露声色地抓住机会将黄源抓捕。警察押着黄源经过东街时,黄源用力挣扎停下脚步。天意的家就在这条狭窄的街上。黄源朝天意家大喊:“天意,老子要杀了你!只要不死在监狱,出来后老子杀你全家!”

黄源这一喊,镇上看热闹的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但天意出来举报,人们都不相信,因为天意长得瘦小,性格又懦弱。可黄源相信。黄源撬开仓库偷过电缆线好几次,就是有那么巧,天意碰上了三次。黄源被抓,第一个想到的告密者就是天意。黄源偷窃电缆线巧遇天意,第一次有点儿小担心,第二次他便心静如水,第三次碰上,他还得意洋洋。天意躲开,黄源追上去有意暴露自己的行为。黄源说:“你去告呀,谅你没那个胆!”

“快走!”警察用力推走黄源。

警车离开,看热闹的人没有离开,他们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对于天意举报,镇上人半信半疑。抓走黄源是好事,可同时又给镇子带来了潜在的不安全因素。黄源是什么人呢?他是一个成天喊打喊杀的人。警察不抓他,也许他就只是一个称霸的人,不会真的杀人,法院判了他,他出来后就可能会报复杀人,会疯狂地称霸。镇里没有举报的风气,往时镇上发生类似案子的事,大家都避而不谈。天意站出来举报,是镇上第一人。举报一事,也就成了新闻。

“这下天意一家摊上大事了。”听到人们的议论,亲友们避开人群,来到天意家,脾气急躁的亲友指责天意说:“好好的,你逞什么能呢?”

天意勾头,哑口无言。天意其实无意逞能,那天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警察的第三次调查时,他十分紧张害怕,一紧张脑子一发烧,就突然没把住嘴。有亲友出主意,让天意一家对外辩解天意不是举报人,洗清与恶霸黄源的干系,解除黄源一家的仇恨。海秀听了建议,走到镇上告诉行走的人们。人们点头或者摇头,匆匆应付海秀的解释。海秀带上鸡蛋和一挂腊肉登黄源家门,刺玫瑰抢过海秀手头的礼品甩到地上,鸡蛋碎了,坚硬的腊肉也滚在地上。“滚,快去修坟墓,黄源的刀子就要抹到你们全家人的脖子上了!”

即使申辩无效也不能停止申辩,海秀仍然走街串巷申辩:“举报人不是天意,镇上没人举报,是警察自己破的案。你们都相信了吗?”

人们没有表态。人们同情天意,觉得懦弱的天意不该出风头行举报之事,一边举报一边又后悔害怕得要命,何苦来着?长林都没举报,天意逞什么能呢!长林在菜市场卖猪肉,身边总是有几把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菜刀,真要干起来他可以跟黄源打个平手。菜市场与香水街紧密相连,其实是一个商业区,共同组成一个“回”字。长林看上去英雄豪气,但他还是怕黄源三分。黄源不怕死,不怕死的人谁都害怕。偏偏长林是黄源的邻居,比镇上其他人承受了更大的压力。有时候黄源在家摔菜刀发脾气,长林一家心都收得紧紧的。但是,长林心里也有盘算,要是真到了黄源欺人太甚,他也会跟黄源拼命。兔子急了会咬人,他总比兔子强吧。镇里人也的确希望长林收拾黄源,而长林的表现最终令镇上人失望。

这几天天意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羞愧难堪,又特别害怕:第一,他成为镇上举报第一人,是叛徒;第二,得罪黄源就是死路一条。黄源被抓走的第三天深夜,刺玫瑰在街上喊道:“黄源回来啦,黄源回来啦!”玫瑰镇的夜晚安静,声音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刺玫瑰是在天意家门前喊的,天意听到喊声后吓得从床上滚下来,急忙往床底钻。海秀跟随滚下床,她动作不够麻利,也可能是吓得没了方向,钻了好几下也没钻进床底。家外铁门撞击声伴着刺玫瑰的叫喊声,一阵紧过一阵。天意吓出尿,尿液从内裤里溢出来,流到地板上。十几分钟后,街上终于平静了。海秀判断刺玫瑰已经离开,便从床底爬出来后悄悄去检查大门,大门完好无损。这铁门的质量不错,黄源、刺玫瑰轻易不能弄开。

“出来吧。”

“恶霸走了吗?”

海秀用力拉天意出来,他们不敢开灯,天意摸到湿裤子才发现自己尿了。“黄源刚出来,他从我们家门前经过,他回家拿斧头去了。”天意说。

好在他们的孩子熟睡,没有被惊醒。想到另一间房里的孩子,天意就更怕了。

黄源是怎么回来的?第二天清早镇上人碰面时低声猜测。黄源是逃出来的吗?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如果是逃出来的,警察怎么没追上来?那么,黄源是无罪释放吗?

镇子的早晨很安静,气氛却很紧张。镇子就要发生大事,外出采玫瑰花的人心里总是砰砰乱跳。时间挨到中午,没见警察追来,也不见黄源出现在街上,镇子什么也没发生,人们的紧张情绪才有所缓解。心一松弛,从各香精厂飘出的香精味他们又能闻到了,也能感觉到眼前玫瑰花的艳丽。天意一家仍然躲在家里,大门不敢开,大气不敢出。送液化气的人来拍门,天意观察清楚才敢把门打开。

“估计黄源没有回来。”送液化气的人说。

人们判断黄源根本没回来,是刺玫瑰在制造紧张气氛。天意的一个亲戚装着若无其事地去黄源家探听情报。刺玫瑰在晒玫瑰花。刺玫瑰家院子大,东西两边都是生产香精的机械和工具。她家产品多样,无论是食用的玫瑰香油,还是男女外用的香水,都在镇上家庭作坊里堪称一流。黄源家祖上开过玫瑰香精厂,后因为家里钱太多,便吸大烟逛妓院,家财折腾殆尽,家道最终败落。技艺倒没有完全让祖上带走,一代代留传下来。到黄源这辈,在镇上技艺仍然占据优势。黄源利用祖传的香精制作秘籍,生产出镇上民间最好的香精,光是香水也有好几个香型品种。院子里设有一个售货点,香水街也有一个铺面。黄源、刺玫瑰一个生产,一个销售。她家的玫瑰香精系列产品做得纯正地道,价格比镇上正规的香精厂便宜,顾客比较喜欢。她家卖得最好的是食用香精,是这一带人们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调味品。拥有这么好手艺的人家,却没有做到和气生财,要是黄源和气些低调些,生意会做得更大。他家收入本来不错,却偏偏贪财,三番五次偷窃国家电缆线想一夜暴富。

黄源家的玫瑰香味比一般家庭浓,天意的这个亲戚平时难得进来一次,他站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呼吸好闻的空气。刺玫瑰脸色难看,干活儿的动作迟缓,像大病初愈。天意的亲戚壮着胆子朝前走了几步。刺玫瑰发现了他,迅速露出凶恶的目光,并朝屋里喊:“黄源,黄源!”天意的亲戚后退一步,稳稳心说:“太好了,黄源回来了,我们就说过黄源根本没偷电缆线……我不是来找茬,是来祝贺黄源归家。”刺玫瑰说:“少来这一套,等黄源回来,他会揍你,信不信?”“我与黄源无冤无仇,他不会揍我的。我来买瓶香精,家里香精没了,今天炖猪头,就差你家香精提鲜。”说话时,黄源家孩子走出来,他说:“爸爸回来了吗?我想爸爸。”刺玫瑰无声地搂过儿子,一只手抚摸他的脸。

买上一小瓶香精,天意的亲戚就回去了,他分析判断得出结论:黄源并没有回来。昨晚刺玫瑰只是吓唬人,给自己出气壮胆。

紧张气氛暂时解除,天意一家终于敢出门去打理生意。天意一家在香水街上卖玫瑰干花、玫瑰香包及玫瑰香水香油,还有来自于沱巴山区的山货。香水街说是街,其实就是一个市场,其中还分区混杂着别的货物,比如相连的东边的菜市场。香水街不大,说话大声的话,两个对角都能相互听见。天意家的玫瑰干花制作得很有特色,这是黄源家不能比的。但天意家不生产香精,他不会。制作香精除了工艺设备技术,还得有收购玫瑰花的实力,从玫瑰花里提取的香精十分有限,严重制约了玫瑰镇普通家庭作坊的产量。天意家卖的香水香油香精,都是从别人家进的货,其中也有黄源家的,几乎包揽了镇上所有小作坊的产品。香水街上,谁家店铺都必须卖黄源家的产品,价格完全统一,卖高了卖低了,黄源发现后会很生气,后果自然很严重。黄源虽是恶霸,产品还是受欢迎的。只是,他家的货根本不能满足香水街。玫瑰香精原料有限,产品数量有限,卖不了多久,就会断货,就得以别家的产品为主打,当然,天意家的另一个主打产品是玫瑰干花和玫瑰香包。镇里大部分人会做玫瑰干花,但以天意家的最好,这也是祖传的。镇上大部分人不懂做香水,做香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大多会做玫瑰干花、玫瑰饼和香包。

镇子小,一天卖不了多少货,只有周末生意才好一些。周末或者黄金周,大城市的人去沱巴山区玩,经过玫瑰镇时不少人要停下逛逛,买香水,买玫瑰干花。镇上有一家香精厂产品不怎么样,工业旅游做得倒不错。他们让游客自己体验制作玫瑰香水或者食用香精。制作工艺不复杂,流程却复杂,体验的旅客在有限的时间内只能完成两三道工序,离真正生产出产品还有点儿远,余下的工序交由厂家完成。旅客便交上一笔钱,留下地址,厂家将旅客亲手制作过的产品寄上。当然,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留下来,自己完成所有的工序。天意曾经试过让旅客体验制作玫瑰干花,但响应的极少,创意失败。普通旅客到了玫瑰镇必定会参观几个有名的香精厂,在香精厂特设的香水专卖店转转,但大部分不会买,因为太贵。这些香精厂老板也不生气,他们是做高端生意的,不在乎平民百姓嫌贵。普通游客参观完香精厂后就会去逛香水街。在香水街他们能淘到物美价廉的香水,即使送人,也可以拿得出手。

天意的店铺与刺玫瑰的店铺相距相对较远,出售的货物也不完全相同----黄源家只卖自家的产品,别家可以断货,他家不能,他必须首先保证自家的货源,理论上说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这天刺玫瑰却端着一盆水走过来,泼到天意的脚下,脏水溅了天意一身,他往后退了退,没有声张。“黄源不会放过你的!”刺玫瑰扭着大屁股走了。海秀比天意晚到香水街,她听说刺玫瑰泼水后去向刺玫瑰道歉,海秀本想说“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黄源真不是被天意举报的”,可海秀还没到刺玫瑰跟前,刺玫瑰的另一盆水便泼了过来。海秀比天意惨,满满一盆水泼在她身上,仍然是一盆脏水。海秀呛得连声咳嗽,她的肚子里也吃进了两大口脏水。

天意一家便不再敢接近刺玫瑰。刺玫瑰还是那么不讲理,老公被抓走了仍然不收敛,相反她感觉镇上人欠她的更多了。天意的另一个亲戚进县城打听到黄源被关押在看守所,公安人员已审理过多次,而且也在积极追缴赃物。审理黄源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死不认账,公安人员花了很大精力找他销赃的地点,又审了两次他才供出偷窃销赃的全过程。据消息透露和律师分析,黄源至少要被判三年。

“三年太少,最好能判个十年八年,判个无期。等他出狱后就走不动了,想砍人,刀举不动,就算举得动刀,也没力气杀人。”海秀说。

“我不应该举报,等他再偷几回,由别人举报,或者警察亲自在偷窃现场逮住他。偷的次数越多,就容易被警察当场抓住,判得也就越重。我真不该头脑发热,多此一举,应该让天收他。”天意说。

“得了吧你,光后悔有什么用,当初干什么去了?”海秀听不得天意重复唠叨。海秀说完就搂着孩子哭,孩子也跟着哭,母子俩搂成一团。

公安机关将案子移交给法院,法院很快判决下来。黄源被判五年徒刑,比原来大家猜想的判得重,但还是不尽天意一家的意。刺玫瑰去听庭审,当庭判决时,刺玫瑰没站稳跌坐在地上。回到玫瑰镇,她身子骨又硬朗了:“五年算什么,五年后,黄源又是一条好汉,你们谁也别想得意。”香水街上全是刺玫瑰的声音,人们只听着,不敢搭腔,不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是对的,索性都不说话。谁都清楚,说错话,那是要付出代价的。人们明知刺玫瑰虚张声势,可还是怕她几分。

黄源被送到狗头山监狱,刺玫瑰去探监,回来后她站在天意家门口,对天意说:“黄源报仇之心不变,五年后就是你们一家的死期。黄源帮你们家墓地都已选好,他说第九座山风帆石那里风水不错,他叫你尽快去掘好自家坟墓。”

夕阳被羊肠一样的巷子切开,映照在刺玫瑰的大屁股上。天意把铁门关上,阻挡住她宽大的身影。

有一个名叫阿里的人时常出现在天意的梦里。阿里个子瘦小,形象特别,他头裹着黑色围巾,着灰色套装,皮肤棕色,胡子杂乱,不穿鞋。阿里惊恐地朝前跑着,因为他正被人追杀。同时有一个急促的声音随阿里奔跑:阿里快开枪!阿里快开枪!天意不见阿里有枪,至少没挂在腰间或持在手上。阿里跑得快,像泥鳅一样顺滑。但是阿里跑得再快,也能被追上。枪就响了,砰砰几下,最后谁倒下了天意不清楚,一到这个时候,他就被惊醒了。阿里老是跟天意过不去,天意一闭眼,阿里就出现在他眼前。与梦中一样,眼前幻觉中的阿里甩动双手,慌不择路地奋力向前逃跑。入睡,昨晚做的梦带着新梦一同进入天意的大脑。天意被惊醒后是恐怖的黑夜,身子正向无底的深渊坠落。

这天晚上,天意推推海秀:“醒醒。”

海秀说:“我醒着呢,早就被你的叫喊声吵醒了。”

“我做噩梦了。”

“我知道你做噩梦,你已经做了好长一段时间。你的噩梦还传染,我也时不时做噩梦。”

“你梦见了阿里吗?”

“没有,我梦见程天元,他杀人如麻。”

“程天元是那个烂电视剧里的恶霸,本来就杀人,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他到我们玫瑰镇杀人。”

“程天元变成你梦里的真人了。”

“阿里是什么人?”

“一个可怜人,他没有一次不被追杀。”

“阿里为什么被追杀?”

“不知道,他一到我梦里就被人追杀。”

“下次你问问阿里原因。”

“有机会我会问的,可是哪有机会,阿里逃命都顾不上呢。”

阿里常来,天意却一次没有问。场面太紧张了,追杀阿里的那群人杀声震天,人人高举手枪大刀棍棒。天意揪着心随阿里逃命,别的什么也顾不上。

别人做噩梦一次跟一次不同,天意的噩梦却大部分重复,不重复的时候也有阿里在场。不管什么样的场景,阿里始终是一个受难者。有一次他们终于没开枪,而是活捉阿里。他们分头包抄阿里,把阿里扑倒在地逮住。他们用粗绳将阿里五花大绑,吊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上,用日本鬼子一样的刺刀猛刺。那刺刀快接近阿里的肉体时,立即变宽变大。天意吓得不敢看,迅速闭上双眼。醒了。再度进入梦境时,阿里被捆在一根大树干下,四周搁着高高的柴火,阿里和大树被干柴团团围住,他们往干柴上泼洒汽油,此刻柴火散发出浓烈的汽油味。

阿里快开枪!

声音刚落,站在柴火四周的人就打燃火机,丢到柴火上,大火立即熊熊燃烧。

那个提醒阿里开枪的声音是男声,清脆而急迫,天意弄不明白的是,那人为什么只叫喊而不来助阿里一臂之力呢?而且明知阿里被绑了手脚,哪有机会掏枪?

“你真是死脑筋,能帮助阿里他会不出面吗?”海秀提示说。

“说得对,那人一定被控制了,无能为力,除了嘴巴。”

噩梦不断,一位亲戚建议天意去宝林寺讨教慧能大师,问问天意常做同样的噩梦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办法能化解。慧能热情地接待天意。慧能分析说:“你最近得罪了某个鬼怪,受到鬼怪的威胁恐吓,那个阿里其实就是拯救你的菩萨。”天意回想后说:“我每天都走跟平常一样的路,没去野坟,也没去庙宇,应该没碰上鬼怪。”慧能不这么看,他说:“你不撞鬼怪鬼怪也会撞你,与你行走路线没关系。”慧能为天意画符念咒语。按慧能要求,天意给那尊指定的菩萨烧香,请求驱赶那个鬼怪。从宝林寺接受法事回来,有两夜阿里没再在天意梦中出现。直到那天碰上刺玫瑰,到了晚上,阿里又出现在天意梦里了。阿里不恐怖,恐怖的是那个梦境,是那些持枪追杀阿里的人。

“他们追杀阿里,又不是追杀你,你怕什么?”亲友安慰天意。天意按这个思路想过试过,但没用。

同一晚,海秀也做噩梦了,她给天意讲述昨晚那个梦:她是一名军人,她在朝鲜战场上跟美国鬼子拼杀。她的部队打埋伏,准备伏击敌人。刚藏好身,鬼子突然出现,她和战友被包了饺子。

天意想起来,这样的梦他也做过几次,也是在战场上,不是跟国民党部队打仗就是跟日本鬼子,或者跟美国鬼子。没有一次不是失去对抗能力,被敌人射击或者准备射击。那个“阿里快开枪”的叫喊声同样出现在这样的梦境里,尽管阿里人没出现,可是天意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有的时候,出现画中画面,阿里和追杀者从他的“战场”情境中掠过。

“敌人很强大。”天意说,“敌人的武器太好,我军炮弹还没打出去,敌人的炮火就以十倍的火力压过来。”天意认为做这样的噩梦,看战争题材影视只是外壳,核心另有原因和指向。无论阿里还是我军,都是弱小的,都是处于劣势,处境万分危险。

“我的梦都是被你传染的。”海秀怪罪说。

“这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天意心里说。

“我应该送给阿里一把枪。”天意用硬纸壳做手枪。少年时代,他看伙伴们造过纸枪、木头枪。纸枪是用竹子做骨架,包上白纸,墨水染黑。天意从小懦弱,从不敢摸枪,不参与小伙伴们的战斗,他只在一旁观看。儿子见他在做手枪,就参与进来。天意虽然没做过枪,但还是在儿子的参与帮助下,没花多少时间就用硬纸壳做好了一把枪。硬纸壳被涂成黑色,因为厚,糨糊粘不了,他用针线缝。枪长得不好看,粗糙,但好坏是一把枪。要是在少年时代,他能做成这样的枪,小伙伴们一定羡慕得要死。晚上睡觉他把枪握在手上,熄灯后,阿里如期而至。“来,阿里,给你枪。”他看到阿里欣喜地接过去。

阿里来到他梦里。阿里今天换了件衣服:长袍,长袍拖地,连他栗色的赤脚都罩住了。阿里穿错了衣服,他们追杀他时他跑不快,跌跌撞撞地要摔倒在地。

阿里快开枪!

阿里把枪举起来,阿里没有扣动扳机,却把手枪丢在地上。追杀的人赶上来拾起阿里的枪,“是一把纸枪,哈哈!”他们毫不客气地朝阿里放枪,砰砰几声枪响,天意惊回到现实。

我得去买把能射击的仿真玩具枪。天意转遍玫瑰镇大小商铺,没见到能射击的玩具枪,去县城,也没有。他最后买下一把不能射击但扣动扳机会发出声音的仿真玩具手枪。入夜时,他把坚硬的玩具枪送给阿里。阿里很高兴地接了过去。

同样的梦境再度出现。阿里快开枪啊!阿里停下脚步,当他扣动只出声不出子弹的手枪时,追杀者的刀棒挥过来,子弹飞过来。阿里手中的枪没有发挥作用。枪响了,天意没敢看。阿里一定又一次倒在对方的枪口之下。天意已经无力帮助阿里,他成天唉声叹气。

天意的仿真手枪搁在裤袋里,在走向香水街时他与刺玫瑰狭路相逢,刺玫瑰对他瞪眼,鼻子哼哼作响。刺玫瑰嘴巴大张,像要吃人。情急中,天意一摸口袋,掏出仿真手枪。刺玫瑰吓呆了。

“小心你的脑袋!”天意说。

香水街没有多少嘈杂声,此时生意还没开始。大家摆好摊位或者打开店铺门后就静静坐着,生意不好,大家都懒得说话。天意进入香水街,他很兴奋,大声地说话,还把邻摊那块占位的石头搬开丢得很远。邻摊问天意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天意说:“老子就这么做,怎么着?没有为什么!你给老子让开点儿,你一半的摊位都是我的!”

“你今天吃错药了?”

“对,我就吃错药了。你惹急了我,我枪毙你!”

别的人看着天意发飙,低声议论说他今天怎么回事?天意像打了鸡血一样,不停地大声说话,他还走到刺玫瑰的店铺前说:“你给我出来!”天意的声音很大,他的手枪也同时对准刺玫瑰。刺玫瑰乖乖地走出来。

“朝前走,莫回头!”

刺玫瑰按天意指定的路线向前走,不敢回头,一直走出市场。天意回到店铺,扩大门前的摊位,占领邻居的地盘,把别人的顾客拉过来。海秀提醒说:“不要惹事,你干不过人家。”天意不听,他挑衅大众说:“谁要跟我对着干,我就跟他拼到底!”

刺玫瑰在街上待了好一阵儿,这才边观察边回到店铺里。她警觉地朝天意的店铺张望,心不在焉地做着生意。

白天天意获得了极大的心理胜利,但毕竟心虚,夜晚又做噩梦。追杀阿里的人又追过来。

阿里快开枪!

那个急促的提示声在恰到好处时出现。阿里回望着逃跑。天意再次认为那个出声的人是个笨蛋,明知阿里没有枪还乱叫,倒是提醒了追杀的人。天意轻声阻止那人说:“住嘴,别叫喊。”天意做的是无用功,梦中的人依然故我,逃跑或者追杀。

从噩梦中惊醒的天意全身湿透,裤裆里的汗水不亚于吓尿。他的手触碰到仿真手枪,这才略为安定下来。睡在另一间房里的儿子也做噩梦了,天意过去安慰儿子:“不怕,给你枪,有了枪你就谁也不怕。”儿子搂住枪安稳地睡去。

黑夜过去,天空放亮,看到街上一切真实的景物天意舒了一口气。他走出大门,清晨的街头有少量人在走动,大多是正在工作的清洁工。天意手里握着手枪,不注意看发现不了。清洁工只顾清扫地面,他的扫帚无意碰到天意急匆匆的脚步。

“瞎眼了吗?”

清洁工不跟天意计较,挪开扫帚继续清扫垃圾。

“你瞎眼了吗?耳聋了吗?”

清洁工白天意一眼,说:“快走,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清洁工个子不太高,却和黄源差不多强壮,当然黄源除了强壮,还有高大的身躯,刺玫瑰也是。刺玫瑰不像南方女人,倒像欧洲大妈。天意感觉到清洁工有一股威武之气冲过来,天意抵挡不了。天意抬起手枪对准清洁工。

“拿开那破玩意儿,再指我,我夺过来掰成两截。”清洁工伸手来夺,天意急忙躲开。

“这种破玩意儿,我侄孙子有两三把。”清洁工说,“你吓唬不了我,最多能吓吓老娘儿们。”

天意心里说:“我就是想吓吓刺玫瑰这个老娘儿们,能吓住她就够了。”天意朝前走,他的手枪藏在口袋里,他不想再跟路上的人啰唆。刺玫瑰家的大门已经打开,刺玫瑰在搬大坛子,这大坛子是制作香水的一个工具,比人大两倍,刺玫瑰竟然能抱动它。行行有高手行行有绝招,刺玫瑰和黄源制作的香水香精就是比别家的好,他们两口子再怎么称霸人们还是认他家的产品。天意无比感叹。

“站着别动,举起手来!”天意掏出手枪。

刺玫瑰蹲身搬动大坛子,她的马步相当稳健。听到声音,她僵住,待慢慢回身一看是天意,又继续搬大坛子。

“举起手来,听到没有?”

刺玫瑰不慌不忙地挪好大坛子,一大跨步窜到天意身边,夺过他的手枪。刺玫瑰把手枪在膝盖上一磕,手枪断成两截。“你给我滚。我保证不砍你,我要把这个机会留给黄源。他是我丈夫,我得对他好点儿。”

天意沮丧了一天,这一天他都躲在家里不出门。他痛恨自己无能,连个娘儿们都治不了,更不用说治黄源了。镇子里也不只是黄源欺负他,别的男人都不同程度地欺负过他。平时因为都记在黄源头上,对别人的欺负就没细想没计较。弱小总是受欺的,就是自家兄弟也如此。海秀晚上回来时,带着一身水。天没下雨,哪来的水?海秀说是被刺玫瑰泼的,她正在收摊儿,刺玫瑰端着一大盆水走过来。好多人看到了,他们都不敢做声。

“我让你家天意举报,我让你家天意举报!”刺玫瑰用水盆泼了三下。第三次时,盆里已经没有水了。刺玫瑰以泼空盆来表示愤怒。海秀不躲闪不反击,很有诚意地承受着刺玫瑰的报复。

“不是天意举报的,黄源误会了,你们全家误会了。”

“哼,哼。天意还敢拿玩具枪来耍弄老娘,他好大的胆子!”刺玫瑰冷笑。

海秀脱掉湿衣服,进卫生间洗澡,换上干净衣服。天意在那把坐了一天的椅子上坐着,一动不动。

“我必须有枪,有一把真枪!我终于彻底明白,阿里就是我,呼喊‘阿里快开枪的人也是我。”天意几乎要喊出声来。

天意向别人打听枪,被打听的人不知道哪里能够搞到枪。有一个开着豪车去沱巴山区游玩的人在玫瑰镇停下,这个人一脸凶相,像黑社会的人。天意壮着胆子接近他,向他打听哪里有枪。这人说:“叫我奔爷。你想搞枪吗?看样子你是真的想搞枪。国家造的枪搞不到,民间做的高仿可以搞到。火力不能跟正规枪比,但杀伤力没问题。”天意大喜过望,要付奔爷一笔信息费,奔爷不要,不仅不要还狠狠地批评了天意一通。要下搞枪地址,天意立马前往邻省某镇。对于天意搞枪,海秀不支持也不反对。天意从家里拿走一大笔钱,海秀也没说什么,她甚至觉得家里真得有一把枪,有了枪,刺玫瑰还敢泼脏水?黄源还敢扬言报复?

搞枪不是件容易的事。按照奔爷的指点,天意找到了白大哈。“我是奔爷介绍来的。”天意说明来意。“谁是奔爷,你要干什么?”白大哈笑着问天意。“我要搞枪,一把手枪。”天意说。

白大哈告诉天意他不知道哪里有枪,也从来没听说过哪里可以搞到枪。搞枪是违法犯罪行为,他劝天意立即收手。天意说:“我必须有枪。当黄源砍我的时候,我立即开枪。”白大哈摇头离开。

奔爷介绍的这个人并不可靠,但是奔爷为什么知道白大哈呢。天意在这个发达的镇上瞎逛,天黑时专门钻去偏僻黑暗的地方。那些废弃的厂房或者民房,通常是违法犯罪的场所,容易看到枪支。天意在这个镇上逛了两天两夜,没发现搞枪的线索,面对这个发达干净的镇子,你都不应该相信这里有地下枪支工厂或者交易窝点。天意失望了,他决定明天换个地方打听。他从一个渡口过河,想去黑牛镇碰运气。他坐上船,有一个人上来搭讪:“兄弟,去哪里?”天意告诉对方他去黑牛镇搞枪。

那人嘿嘿一笑,说:“你公开搞枪,胆子好大。”

“我必须搞枪,我不搞枪全家就会被人砍死。”

过了河,那人说:“你真想搞枪?”天意说:“真的。”那人把天意带上,上了另一条船,顺河行走两三公里来到一户庄园。天意被交到另外三个人手上,按行规,天意支付带路那人一笔钱。这三个人给天意蒙上眼,继续坐上小船前行。小船行驶几分钟,对方提出要捆绑天意,天意没反抗,因为他的头被枪顶着。天意的钱包银行卡被抢走。

“我们不是枪贩子,我们是打家劫舍的英雄。”天意被迫报出银行卡密码。持卡的人取到钱后,船上的人才放天意逃走。天意随小船飘到下游,有一个“好心人”将他的船拉到岸边,为他松绑,取开蒙布。

天意身无分文,乞讨着回到玫瑰镇。枪没搞到,反倒损失一大笔钱财。天意不死心。枪虽然没搞到,却锻炼了他的胆子,摸到了一点儿黑社会的套路,花一大笔钱交学费,没什么可惜的。

第二次第三次搞枪的过程,在这里不用再啰唆,反正数个月后天意搞到了一把手枪和数十发子弹。说起来还是奔爷帮的忙。奔爷第二次到玫瑰镇的时候,直接上门找天意。奔爷以前搞枪也是通过别人再到白大哈那里打开口子的,至于白大哈为什么不带天意去搞枪,可以有多种推测,这些已不重要。奔爷搞枪多年,他路子相对多些。奔爷在一个矿山开矿,那里黑社会组织众多,白吃黑黑吃黑,没有枪,心不狠手不辣无法立足。奔爷调查天意很久了,天意的确需要一把枪,天意不是公安的眼线。奔爷给天意带来一把枪,仿九二式手枪,造得像模像样。傍晚的时候天意引着奔爷到玫瑰河一条支流边上放枪。这里偏僻,枪声大作都没关系。奔爷示范着打响第一枪。天意接着开枪,子弹击打在石头上溅起火花,打在树枝上,子弹能钻进去,钻出一股树干的清香。天意试着往河里放枪,水花溅得很高,还震昏了几条小鱼。

“枪是好枪,跟部队首长携带的一样。”天意很满意。

“你见过真的手枪吗?你怎么知道部队首长用的是这种手枪?”奔爷问。

天意回答不上来,什么是五四式手枪,什么是六四式手枪他不知道,他偶尔还听说过现在有的警察用九二式手枪。天意是枪盲。两人算了一下,一共打掉了十二发子弹。这都得算在天意头上,天意买单。天意同意,奔爷是个爽快人。奔爷说了,子弹他还可以供应,不过也劝天意省着点儿打,不要动不动拿来河里打鱼,上山打鸟。

支流河边的枪响,玫瑰镇上有人听到了。他们怀疑这里发生了枪战,当有关方面前来调查时,他们又坚决否认那是枪声。

真枪就是真枪,威慑力完全不一样。重要的是,阿里也有了真枪。当晚阿里被人追杀,听到“阿里快开枪”的提示时,阿里掏出枪转身射击,一共开了十二枪,全部命中追杀者。接下来的晚上,只要阿里进入梦中,必掏枪射击无疑。有时是有追杀者出现阿里才开枪,有时候是阿里先开枪制止了追杀者出现。阿里成为梦中的主宰,他想什么时候掏枪就什么时候掏枪,想对谁射击就对谁射击。天意不再惊醒,要醒也是笑醒。他能一觉睡到天亮,不再冒冷汗吓尿。海秀也不做噩梦了,她的“部队”已经很强大,所有敌人都败在她手下,死在她枪口之下。

天意并不掩饰自己有枪。有天清早他逮住那个清洁工,说:“我这是破玩意儿吗?”清洁工说:“是。”天意朝天空放了一枪。清洁工身子抖起来,说:“是真,真,真家伙。”

他持枪走向香水街,一路上不时把玩。路过的人都看到了他手上的枪。“是真枪吗?”“当然,要不你把脑袋伸过来试试?”“你放一枪给我们看看吧。”

天意朝天空放了一枪,路人默默离开。天意进入香水街,他叫喊一声,吸引大家的目光,然后走进刺玫瑰家店铺,一枪击碎她的货架玻璃,哗啦,玻璃散落一地,香水香精香油随货架散架而纷纷掉落。刺玫瑰不只是吓傻了,还吓瘫在地。天意得意地吹吹枪口,多次瞄准刺玫瑰家店铺的物品和刺玫瑰的脑袋。

玫瑰镇上的居民都知道天意有枪,他们尽量躲开天意。天意大摇大摆地走路,大声呼吸。他握着枪来到杀猪佬长林摊位前说:“给我两斤精瘦肉,不能带一点儿肥的。”长林点头哈腰地说:“遵命。”“送我了。”天意指着别的肉摊儿说:“按顺序来,明天该你孝敬爷爷我!”

镇上人恨天意,又不敢举报说天意有枪,心里都特别烦躁。那天王毛家的狗挡了天意的路,天意掏枪就把狗干掉,天意不仅干掉了王毛家的狗,还拖回去开膛破肚做了黄焖狗肉。王毛不敢说二话。警方对天意拥有枪支有所耳闻,便下来调查,天意矢口否认,周围群众躲不开的也否认见过天意持枪。镇上人不习惯举报,除天意上回举报黄源,还没出现过其他的举报人。玫瑰镇上的人都固执地保持这种传统。

风声紧,天意有所收敛,他把手枪和子弹藏起来。阿里进入梦中的时候稀了,偶有出现,也是背着枪支,带着足够的弹药。阿里像一艘航母,自由航行在大海,没人敢靠近敢触碰。

想起天意,长林就感觉是在做梦,心也疼痛。跟从前比,天意判若两人,令人感慨。镇上人不怕天意,但怕天意的枪,因为他动不动就掏枪,反过来还是最怕天意这个人。人们对天意的害怕甚至超过了从前怕黄源,黄源对人挥刀使棒,但毕竟有躲开的机会,而枪,子弹太快,没人躲得了。人们尽量躲着天意,可是,躲得开他的身,却难以躲避自己害怕的心。长林似乎跟他们不太一样,他敢接近天意。长林时常提着好肉送到天意家,有时候带上好酒与天意喝。天意身上仍然有许多弱点,攻破他也许不是难事。几杯酒下去,天意便会本性毕露,骨子里那种懦弱也会显现出来。因为两人走得近,长林凭知觉,天意并不会威胁到他。你说长林讨好天意他会同意,但他不仅仅是去讨好天意,他还希望通过接近天意加强关系,从而劝说天意放弃枪支,彻底解除玫瑰镇上的“警报”。

天意击碎店铺玻璃货架的枪声深深印在刺玫瑰的脑海里。她的鼻子时常涌出天意放枪时恐怖的硝烟味。近来,她几乎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天意在她家四周架满机枪,并且疯狂扫射。在梦中,她被天意的手枪击中多回,屋子也被夷为平地。刺玫瑰吓醒后,除了恐慌,就是痛哭。她把梦境想象成现实。夜晚不开灯,害怕,开灯,又担心天意的手枪准确寻到她的脑袋。儿子听到刺玫瑰的哭声,也悄悄地哭,不敢出声。痛哭能壮胆,待她胆量恢复到一定程度,就睁开眼,她能感觉到窗外的光亮,定睛一看,是对街邻居长林家的灯光。这条小街宽不过五米。长林家厅堂的灯亮着,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长林在屋檐下安装了路灯。有了对街的灯光,刺玫瑰心里就踏实多了。长林是屠夫,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去屠宰场杀猪,然后拉到市场出售。他出门时带着手电筒,还会学着老电影叫喊:平安无事喽——

长林弄出的动静能够缓解刺玫瑰的部分压力,驱除一些恐惧,但毕竟长林是外人,是她眼中的敌人——镇上所有人,都是她家的敌人。“我必须有一把枪。”有一天晚上刺玫瑰涌出这样的念头。第二天傍晚,刺玫瑰刚做好饭,便听到门外的声音。

来者竟然是长林。刺玫瑰警觉地大声说:“别进来,我有枪!”长林停下脚步,说:“你没有枪,但你一定想有一把枪。”

“你想干什么?就算我没枪,我还有木棒菜刀。”

长林举起双手,转动身子说:“我什么也没带,因为我不是来寻事的。”长林向前跨了一步,然后说,“你出院子来,咱俩说几句话。”

“我观察你家好多天了,你常做噩梦。受你的影响,你儿子也做噩梦。你儿子太小了,不能让他有这种害怕,出现童年阴影。”长林说。

“我害怕什么?玫瑰镇上我和黄源怕过谁?”刺玫瑰说。

“你们两口子的确没怕过谁,但是,现在你怕天意,他有枪。现在的天意,就是从前的你和黄源。你们别的不同,但有一样相同,那就是称霸。”

“枪算什么,我也会搞到。等黄源出狱,他会搞到武装一个连的枪。”

长林摆摆手说:“你家和天意家都搞武器,将是强强对决。仇恨和对决,永远没有赢家。以前我和天意以及镇上其他人是弱者,你家是强者;现在翻转,天意因为有枪成为强者,你和我及镇上其他人又成了弱者。我这些天终于悟到,世界上面临最大危险的其实是强者。玫瑰镇上不需要强者,也不需要弱者。人不能自私,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你儿子考虑。孩子不能生活在阴影中。”

刺玫瑰的儿子出现在院子里,他对长林说:“叔叔,到家里来坐吧。”

长林抚摸她儿子的头说:“你不要怕,没人敢欺负你。你常到我家去玩吧,我家田田热烈欢迎你。”

她儿子说:“好啊,我现在就去跟田田玩!”

长林的老婆端着饭碗走到刺玫瑰的面前,说:“我们要做好邻居,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以前,我们谁都不敢踏进你家半步。”

没过几天,奔爷来到刺玫瑰家。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枪?”刺玫瑰说。

“因为天意有枪,你们两家是仇人。”

“好吧,我要。”

“说定了,我尽快给你带来。”

刺玫瑰满脑子的枪枪枪。当晚在梦里她有了枪,她碰上了仇人天意,她出手比天意快,天意还没举枪,她就将枪口对准天意。可是,她正准备扣动扳机时,侧面飞过来的子弹将她击倒。她死了,但还能听到儿子的呼喊。她从梦中被吓醒,已经是凌晨三点,她睁开双眼,长林家的路灯映照着她家,她舒了一口气。玫瑰镇上只有一条主街装着路灯,别的狭小的次街道上没有。安装路灯要集资,街上人不愿多花这笔钱。她起身来到窗户边,看到长林家的路灯和厅里的灯光,她的眼睛湿润了。凌晨四点,杀猪佬长林按时起床,从容地出现在街上。

平安无事喽——长林含意深刻的声音在清晨的街头回响,刺玫瑰情不自禁地向他点头致意。

“长林。”刺玫瑰忍不住推开窗户往外喊。

长林跑过来,说:“又做噩梦了?”

“你怎么知道?”

“天意的枪时常在你面前挥舞,在你脑子里晃动,你能不做噩梦吗?”

“你说的很对。不过,刚才我做的梦是我向他开枪。”刺玫瑰说,“奔爷要卖给我枪,我要吗?”

“不能要,千万不能要!持枪违法不说,也很危险啊。上回我跟你讲的道理你没听进去吗?只要你没有武器,不去招惹天意,你家就很安全,否则,镇上第一个死在他枪口下的就是你刺玫瑰。”

“妈妈,我们不要枪,不要!”儿子竟然醒着,听到了大人的对话。

几天之后,奔爷开着他那辆豪车来到玫瑰镇,他如约带来手枪和许多子弹。奔爷跨进刺玫瑰的院子后说:“你家的玫瑰香水并不比我用的法国香水差嘛,你闻闻,多好闻。”刺玫瑰正在制作香水,她的技艺与黄源不相上下,继承了黄家祖传的技艺。刺玫瑰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出“车间”。

奔爷说:“他们都叫你刺玫瑰,真有意思,很形象,你真是一支带刺的玫瑰。枪,我带来了。”

刺玫瑰给奔爷倒上玫瑰花茶,说:“枪,我不要了。”奔爷将送到嘴边的茶杯移开,说:“为什么?”

“我一个女流之辈,玩枪干什么!”

“错!玩枪不分男女,有枪你就有威望有胆量,说话就有分量。我要是没枪,在那个偏远的矿山,我早就被他们活埋,生意早被抢光了。”

“你们矿上是不是时常发生命案?”

“时不时发生,有的案子根本没人报。黑吃黑,见怪不怪,谁也没兴趣报案。”

“这都是因为枪带来的祸害。”

“这跟枪没关系。”奔爷喝了几口茶说,“没有枪,命案会更多。”

两人观点相反,就不再争论。

“感谢你说话算话。枪,你带回去吧。我希望你不要把枪卖给任何人。”刺玫瑰说。

“你误会了,我不是枪贩子,不靠卖枪支发财,我开矿有钱。但我为什么要卖给你枪呢?因为你害怕天意,怕得不得了,害怕得成天做噩梦。当初我积极为天意出主意买枪,也是为了让他不害怕。被人欺负的处境我深有体会,我同情弱者。”奔爷让刺玫瑰续上水,又说,“民间拥有枪,就像国家的核武器,起一种威慑作用。”

刺玫瑰说:“两样东西不能相比。好了,我们不争论了。你辛辛苦苦为我搞到枪并且冒着风险带来,我很感谢你,我给你补偿。枪,你还是带走,我坚决不会要。”

“我不会要你的补偿,只是为你感到可惜。我还是奉劝你将枪买下,为自己壮胆,过上安心的生活。”

门口有个影子晃动。刺玫瑰说:“长林来了。奔爷你不要紧张,他是我的邻居。你知道,我们玫瑰镇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告密,镇上人都认为告密可耻。当然,日本鬼子侵占玫瑰镇时,镇上人向共产党告过密。”

“不对,应该叫向共产党报告。”长林接过话,“总的来说,玫瑰镇人还是有底线的。”

奔爷打量着长林说:“你是卖肉的,我见过你。你不考虑买一把枪吗?”

“不考虑,奔爷请回吧。刺玫瑰不会买你的枪,镇上谁也不会买你的枪。”

“我可以卖给天意。我好不容易又搞到一把枪,我不能带着它回去。”

“你办不到,我代表全镇人反对。你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悄悄离开。”

奔爷不舍地离开。临行前,刺玫瑰送给他一瓶香水、一瓶食用香油和一包玫瑰花茶。奔爷对刺玫瑰说:“想通了,你给我打电话,枪我为你留一段时间。”

刺玫瑰也要送一瓶香水给长林,长林说:“我一个杀猪佬喷那香水干什么?玫瑰镇空气这么香,我用不着洒香水。”刺玫瑰说:“不是送你的,送你老婆。感谢你一家对我家的宽容和照料。”长林没接,说:“要送你直接送我老婆吧。”

之后,长林对刺玫瑰竖起大拇指说:“只要你持枪,只要你称王称霸,劫难就会永远伴随你左右,灾难今天不发生就在明天,明天不发生,就在后天。”

刺玫瑰深深点头,说:“我终于明白了,真心谢谢啊。”

长林回家提了一个猪头去往天意家。镇上人谁都知道,用刺玫瑰家的玫瑰香油当调料做出的猪头肉最好吃。长林亲自下厨,天意在一边闻着猪头肉的香味,一边擦拭心爱的手枪。

“今天奔爷到镇上来了。”长林说。

“是吗?”天意有些心不在焉。

“他给刺玫瑰带来手枪和许多子弹。”

“什么?”天意脸色大变,手枪从他手上跌落在桌上。

“也许,奔爷带的手枪比你的更好。”

“这个骚娘儿们,敢跟我对抗,老子现在就去收拾她。”

“她也有枪,你怎么收拾她?”

天意泄了气,惶恐不安。

“你们同样有枪,但你没刺玫瑰勇猛,更别说黄源。你又将处于劣势。”

“那我怎么办?”

“你最好的办法是把枪秘密处理掉,最好找个地方把枪熔化。”

“这不可能!骚娘儿们都有枪了,我更不能没有枪。”

“这猪头肉真香。”长林揭开锅盖,轻轻搅动里面的肉。天意跟在他身后,长林继续说,“其实,刺玫瑰没有买枪。”

“真的?”

“真的,我一直在场。以前刺玫瑰是打算买的,但奔爷带枪来之前,她就已经改变了主意。刺玫瑰是对的。从这里面你也能看出刺玫瑰的态度,她无意与你对抗,所以,你也不应该持枪。”

“办不到,我必须有枪。奔爷人呢,我还想跟他买子弹呢,最好能买下他带来的那把枪。”

“奔爷已经离开,他不会卖给你的,包括子弹。”

香水街因为清洁工闹情绪,已经两天没有打扫,垃圾遍地。商户们很有意见,但这天早上他们发现街道又变干净了。开始他们没注意,以为清洁工的工作已被有关人员做通,回到了岗位。一直到第三天,开市前半小时商户谢新宁来到香水街时才发现扫地人的身影,她是刺玫瑰,她已连续清扫好几天了。香水街连着菜市场,不算小,刺玫瑰每天都是在开市前清扫完毕,得起多早啊。谢新宁还发现,在另一个角落有个孩子也在清扫垃圾,那是刺玫瑰家的孩子。谢新宁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香水街的商户们,他们听了既吃惊又感动。

又一度玫瑰花盛开时,黄源坐牢快过去三年了。采摘完玫瑰园里的玫瑰花,刺玫瑰带着儿子去探监。她是第一次带儿子去探望黄源。黄源快三年未见儿子,见面后泣不成声。“爸爸,我不恨你。”儿子说,“你出去后就不再是一个坏爸爸。”

黄源说:“儿子真懂事,你比爸爸强。”

“这些话是巧灵阿姨告诉我的,巧灵阿姨说得对。巧灵阿姨和田田对我可好啦。”儿子说。巧灵就是长林的老婆。

“我们家多亏巧灵一家的帮助照料。”刺玫瑰接过话。

“我们两口子从前太混蛋,对不住镇上人,特别对不起好邻居长林一家。”

“以后,我们要用实际行动对镇上人好,不称王称霸。”

黄源点点头。他仔细看了看刺玫瑰,心疼地说:“老婆你身子小了,受累了。我真不该贪财去偷电缆线。”

“你在监狱吃的苦不比我少。你坐牢我也有责任,偷窃电缆线主意还是我拿的。你没供出我,一个人承担,是我的好老公。你好好改造,争取再立功,再减刑,早日回到玫瑰镇,向镇里人赎罪,多做有利于他们的事。”

“我会好好改造的。玫瑰镇情况怎么样?”

“很好的,玫瑰镇人都是善良的。”

“天意呢?他怎么样?我要感谢他举报我,及时地阻止我向深渊坠落。”

“他……很好。”

“太好了。我在想,其实生意上我们跟天意两家是可以合作的,可以把生意做强大。天意能种出优质玫瑰花,我们家又能生产优质香水,优势互补,强强联合。”

黄源很兴奋,他想知道更多天意的情况,刺玫瑰借口打岔。天意的枪还在手上,他仍然动不动叫嚣向人开枪,天意是埋在玫瑰镇的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玫瑰镇的紧张气氛因为天意的行为而存在,有受不了的人想举报,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想到这些,刺玫瑰的心就一点点缩紧,她不愿谈及天意,以及天意给镇里制造出的恐怖气氛。从前她跟黄源给镇里制造恐怖气氛,感觉不到恐怖的可怕,现在,她体会到了。她借口转过背去叹气。

探监回来,刺玫瑰心情沉重,因为黄源提到天意,深深触动了刺玫瑰。平时她也跟长林一家谈起天意,但与黄源谈及带来的压抑感大不相同。当晚她又做噩梦了,天意自然是以凶恶面目出现。天意不仅在她家四周架了机枪,还埋上炸弹。她看到长林被天意绑在街头的大樟树上。长林的脚下是一片怒放的玫瑰花,这花儿却怎么也吸引不了人们的注意。长林在呼喊,却因嘴里塞着毛巾而不知道他在喊什么。刺玫瑰似乎明白,长林是在叫她快跑。她双脚被捆住,一步也动不得。她救不了自己,长林也救不了她。

噩梦惊醒后,她开始害怕,害怕天意这颗炸弹将来突然有一天爆炸。

天亮后,刺玫瑰来到天意家,天意闻讯掏出手枪对着她。真正面对手枪,刺玫瑰却不害怕,她甚至想受伤或者失去自己的生命。“你开枪吧,只要你枪一响,我家就安全了,玫瑰镇就安全了。”她心里这么想。天意命令她说:“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刺玫瑰举起手说:“我没有枪,我没买奔爷的枪。有心买枪,我早就跟你对抗了。”

“别跟我耍花招!”天意示意海秀去摸刺玫瑰的身子。海秀摸了个遍后说:“没发现枪以及别的凶器。”

“你来干什么?就不怕吃我的枪子儿吗?”

“我昨天刚去探监回来。”刺玫瑰轻轻地说,“黄源早已不恨你们,他还感谢你们。出来后他想跟你家合作,用实际行动来感谢天意让他悬崖勒马。”

天意冷笑,晃晃手枪说:“这是真家伙。别耍花招,别动歪脑子,否则子弹不认人。”

“奔爷把枪送上门来我都没要。我家无意与你家对着干,只想与你们和好,化解一切矛盾和误解。我们是真心的。希望你放下枪,销毁枪,做回从前的你。”

“你想让我回到受你家欺负的日子?别做梦了!毁枪?长林的话我都不听,何况你是我的仇敌!”

黄源在监狱里表现出色,又获一次减刑,黄源用四年时间完成五年的改造。获得出狱消息那天他在狱警面前长跪不起,喜极而泣。监狱立即抓住这个典型,组织一场报告会,由黄源上台现身说法。黄源不讲大道理,从生活家庭出发,事例生动接地气,句句拨动服刑人员的心弦。这次报告会效果特别好。黄源想回去后组织成立一个帮扶机构,为服刑人员服务,为服刑家属服务。他的想法得到了监狱领导的赞同和支持。

刺玫瑰来接黄源。几个狱警送他,双方交谈甚欢,一走就走出一两公里。分手时,黄源与狱警一一拥抱。刺玫瑰是租车来接黄源的。上车后刺玫瑰为他喷洒香水,这是新品男士专用香水,刺玫瑰最近研制出来的,比家里从前的产品提升了一个档次。黄源贪婪地吸了几口,说:“终于能闻到家里的香水了,太幸福啦!”刺玫瑰半开玩笑地说:“那就多喷点儿!”她一遍遍往他身上喷洒香水,空气里的香气浓浓的,黄源呛得忍不住咳嗽。刺玫瑰哈哈大笑,笑出眼泪。

刺玫瑰租来的车开得平稳缓慢,与黄源归家心切形成反差。而且黄源没想到,出租车在离玫瑰镇还有十几公里时突然岔道,偏离玫瑰镇。

“为什么?”

“天意他……我没跟你说实话。四年前警察带走你时,你在天意家门前叫嚣要杀他全家,他记住了。他不仅记住了,还在心里猛烈发酵。天意为了反报复,买了枪,成为镇上新的恶霸。谁也劝不住他,长林把我说服了,却没能说服他。”刺玫瑰说。

“我真混蛋,当年居然喊出那样的话。当然,这也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这种想法到了监狱还持续了差不多大半年。既然是这样我更应该回镇子,我不能躲,我要迎上去制止他,拯救他。”黄源说。

刺玫瑰不让司机停车,按原计划行事,安全地安顿黄源。“他拿着枪,他很冲动,他会打死你。还是我出面吧,我再去做他的工作。你先躲一阵儿,等我把他的工作做通了你再回来。”刺玫瑰劝黄源。

黄源出狱的消息已经在玫瑰镇传遍,玫瑰镇有些小骚动。刺玫瑰说黄源彻底改造好了,镇上大部分人相信,因为从刺玫瑰身上就能看到。他们想尽快见到黄源,看看这个被改造好的曾经的恶霸是个什么样子,想用眼睛证实心里的猜测。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论,之后又心生忧伤:旧恶霸变好了,新的恶霸又产生了,而且新恶霸比旧恶霸更可怕,动不动就掏枪。香水街上的人也在谈论,他们集中来到刺玫瑰家的店铺前,有个别人担心说狗改不了吃屎,黄源真的彻底变好了吗?不过这样的声音很弱小,很快被正面的声音压了下去。“你看看刺玫瑰,她现在甚至比我们做得还好。有其妻必有其夫,黄源能不变好吗?”等达成一致意见后,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张望天意家的店铺。天意家的店铺大门关着,和刺玫瑰家的一样。

“天意一家干什么去了呢?”

“还能干什么?天意持枪迎接黄源去了呀!”

“坏了,可能要出人命……”

香水街的人紧张起来,但又无可奈何。“应该有人去公安局举报,缴获天意的枪!”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现场静止了几秒钟,大家相互看看,然后散开了。举报,是好事,也是当下迫切之事,但他们都希望别人去举报,不想背负“可耻”的罪名,不想成为恶霸的仇敌。各自回到店铺或者摊位,他们心神不宁,无法预料今天镇上的大事将会怎么发生,能发生到什么程度。

天意比镇上任何人都关心黄源出狱,一年前,当他听说黄源表现很好获减刑时,就为黄源出狱这一天做准备了。“黄源是假积极,目的是借立功减刑尽快出来杀人!”天意对海秀说,海秀同意。天意的亲友多次劝说过天意不要称王称霸,天意不听,还有一两次对亲友掏枪。亲友揪心且愤恨,双方已不来往。天意对镇上人说黄源是假积极,镇上人大都不表态。狗头山监狱离玫瑰镇比较远,为了接黄源回来,刺玫瑰昨天就出发了。天意见到了刺玫瑰出发的身影。这些天天意密切关注着刺玫瑰的一举一动,他很敏锐地捕捉到黄源出狱的消息。后来镇上人的议论更证实了他判断的准确性。

昨天天意因准备即将到来的反报复,没去香水街,海秀正常地开门做生意,别人没注意到天意。有的时候店铺里也只有海秀或者天意一个人。天意在家擦枪,他心潮翻滚,身子战栗,握枪的手抖个不停。后来他不得不以叫喊来稳定自己的情绪,以喝白酒来壮自己的胆。“面对高大威武的黄源,我们应该怎么做?”天意昨晚问海秀。海秀紧张得有些痴呆。天意回答自己说:“先下手为强,不能给黄源出手的机会。”昨晚他一夜没有睡踏实,迷迷糊糊的,一会儿醒着一会儿在梦里。

“阿里快开枪!”他分不清是自己在梦中呼喊,还是在醒着时大叫。

是啊,阿里不怕,阿里有枪!

清晨,微风带着玫瑰花淡淡的香味在镇上飘过,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这一天不同于别的一天,这一天黄源出狱。这一天,天意充分做好了反报复的准备。天意送走了海秀和儿子,他将大门反锁,藏在二楼观察街上的动静。他明知道埋伏太早,但还是埋伏下来。这条街是黄源回家的最便捷路线,按常理推测,黄源会经过。

从二楼射击比较理想,距离短又隐蔽,还能最大限度地发现目标。只要黄源出现并有进攻倾向,天意就开枪,一枪不行就两枪,两枪不行就三枪,总有一枪能射中黄源。

太阳升起,慢慢爬上高空。街上动静如初。久等不见黄源身影,天意烦躁不安。他后来想,如果碰上,他必须像猛虎一样扑过去,即使不开枪射击,也要给黄源一个下马威。天意从二楼下来,埋伏了三四个小时,他感到很累。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会儿,他打开大门啊啊啊地大叫,他不是制造紧张气氛,而是为自己壮胆。效果不错。再这样守株待兔他受不了,他决定离开家,到镇口去堵截黄源。他带着手枪和所有的子弹步行到玫瑰镇的北入口处。这是打北边进入镇子的唯一道路,一边是河流,一边是高山石壁,很久以前进入镇子是河边一条小路,后来政府劈山开路才有这条公路,但现在仍是一条险道。他站在一个暗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行人和车辆。他看得眼花缭乱,疲惫不堪。过了一阵儿,他批评自己心太急,到镇口来堵截是一个愚蠢的举动。但是既然来了,就要坚持下去。

刺玫瑰把黄源安顿在一个亲戚家。从前两家关系恶化不来往,这两年,随着刺玫瑰的变好,并且主动上门认错,关系得到改善。亲戚支持刺玫瑰的做法,黄源的确不能现在就回玫瑰镇,太危险。

刺玫瑰坐出租车返回玫瑰镇。在镇北口,刺玫瑰一眼就看到了天意立在那里,还看到了他手中隐隐约约的手枪。刺玫瑰忧心忡忡,她伏下身子,随车滑过去了。车还没到家,刺玫瑰就要求下车,这里离香水街近。刺玫瑰进入香水街后提高嗓门儿说:“黄源终于刑满释放回家,多亏大家四年的教育帮助,我万分感谢!”

人们闻声看过来,然后聚集到一起。

“回来了好啊。”

刺玫瑰给大伙儿鞠躬,说:“还请大家以后继续关照我们,以前我家欠大家的,一定慢慢偿还。”

有一个人鼓掌,别的人受感染,跟着鼓起来。

“咦,黄源人呢?”

刺玫瑰叹了口气说:“黄源倒是出狱了,可是他不敢回家啊!”

他们也叹气,附和说:“先躲一阵儿好,等安全了再回不迟。”

“什么是安全?什么时候才是安全的尽头?”有人说。

“躲藏,只是暂时的办法。不能永远这样躲下去啊。”

“海秀呢?她家的店铺关着。”刺玫瑰问。

“她今天没来。”有人回答。

正说海秀没来,她却出现了。刺玫瑰走近海秀说:“天意在镇子入口迎接黄源,但他拿着手枪。黄源已经彻底改造好了,他收回了那年说要报复杀人的话。他不仅收回了,还想跟天意做好朋友。”

“别来这一套,狗改不了吃屎。你想让我们放松警惕,趁我们不备将我们杀掉。”

“请相信我们,不仅黄源改造好了,我也改造好了,这两年我的表现已经完全能证明。”

“你也是装的,你用的是苦肉计。”海秀说,“天意持枪迎接黄源做得好,我支持。”

一些人围过来,他们劝海秀说:“快让天意收起手枪离开那里,警察一旦发现不得了,要坐牢的。再说,我们相信黄源已经改造成为好人。刺玫瑰能改造好,黄源也一样能。”

刺玫瑰将黄源安置好离开后,黄源坐立不安。他心想出狱的目的是回家,而不是躲藏,既然要躲藏何苦出狱。四年来,他十分渴望回到美丽的玫瑰镇,想念他的玫瑰园、生产机械和产品,更想念镇上的人。他想向镇上每一个人道一声歉,想为镇上每一个人做一件实事,即使做不到,也要带给每一个人微笑。思家心切,他找了个借口甩掉亲戚的看管,悄悄赶回玫瑰镇。在公路上他拦住一辆途经玫瑰镇的班车。刺玫瑰往他身上洒了很多香水,到现在他身上的香水味儿还很浓,一上车就把整个车厢香透了。有人指着黄源笑说:“这个人好香,这香水像玫瑰镇生产的。”

“我也闻到了,真好闻。而且我还判断出这是黄源家的香水。”

“听说黄源犯盗窃罪判刑了。不过,又听说他表现好,要提前释放。”

“刺玫瑰是黄源的老婆,听一位去她那里进货的朋友说,她现在为人很不错呢!”

“下回我也要去买黄源家的香水,听说价钱比大产家的便宜许多,性价比很高。”

想不到在一辆陌生的车辆上,能听到这样一番议论,黄源百感交集,忍不住大哭。这些非玫瑰镇上的乘客并不明白黄源为什么大哭不止,他们善意地笑着调侃着。

回到玫瑰镇,天已经大黑。黄源在镇北口下车,他站在原地呼吸家乡富含玫瑰花香的空气,轻声说:“玫瑰镇,我回来了。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会用实际行动让您满意。”天太黑,他看不到镇上这四年的变化,但他能看到有一样没有变化,这就是路灯。玫瑰镇大部分街道仍然没安路灯。他借着各家各户灯光的映照缓缓走回家。当他经过天意家时,停下脚步站在黑暗中想了一下:去不去天意家呢?最后他还是觉得不妥,现在需要稳稳心,需要观察一下天意的动静。街上几乎没人行走,黄源谁也没碰上。从安全方面考虑,他不希望碰上任何人。于是,他加快行走速度,并且用一只手遮住脸。

在离家十几米的地方,黄源看到了对门邻居长林家的路灯,他的眼睛立刻湿润了。长林家的路灯是为黄源一家安的呀。这几年,因为有长林家路灯的照耀,刺玫瑰才能走出阴影,心中才充满光亮。黄源忍不住朝长林家鞠躬致敬。

家里的大门半掩着,黄源轻轻推开进入。黄源出现在院子里,刺玫瑰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你这样回家,太危险了。”刺玫瑰说,“即便你回了家,也要藏起来,不要轻易露面。”

长林一家也在观察黄源一家的动静,黄源出现在门口时,长林发现了。他家跟刺玫瑰的观点是一样的,黄源这个时候回玫瑰镇很危险,因为天意还处在极度“兴奋”之中。长林立即过街来敲开黄源家门。

“先上我家躲几天。”长林拉着黄源说,“客套话先不说,把身子藏起来为上策。”黄源被长林和刺玫瑰推着藏到长林家。后来事实证明长林的处理是正确的。

天意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黄源身影。车来车往,他估计已经错过了。这一天蹲守下来他已经疲惫不堪。回到家,他的意志也因疲惫而薄弱了许多。

“今天刺玫瑰去香水街了,她宣布了黄源回家的消息。”

“她回了?那么,黄源就应该回了。”

“你不是守在镇口吗?怎么一个都没守住?”

“镇口那么大,人流车流那么多,神仙也守不到黄源。”

“按我说,你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就是个愚蠢的行为。”

天意不服,草草吃了几口饭,提着枪来到黄源家。

“黄源,你给我出来!我来了,快出来砍我啊,是男人就快点儿出来。”天意在门外叫喊。

刺玫瑰稳稳心,然后打开大门,平静地说:“黄源没有回来,他怕你的枪,已经躲到别处去了。只要你不使用枪,他就回来向你道歉。”

“没有枪,我干不过黄源,我不上你们的当。”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了。黄源报复心已死,你不需要反报复。你回家去吧,哪天我去接黄源回来。”

天意不信,提着枪进入她家到每个房间搜寻,当他看到存货室那些漂亮的香水时,立即产生了开枪射击的冲动,好在一犹豫,念头过去了。

“黄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一天,他要倒在我的枪口下。你明天去为他挖坟,去第九座山风帆石那里挖,那里是他最理想的葬身之地!”天意对刺玫瑰说,然后带着胜利的喜悦离开。

黄源在长林家躲了几天,天意相信黄源是因为害怕不敢回镇子。天意的警惕性放松了很多,枪便不是每天都带在身上。枪是贵重物品,不小心丢失就损失大了,最主要的是怕警察发现。黄源觉得不能老在长林家待着,他得出去。清晨他随长林去杀猪,然后去帮长林卖肉。长林则提着双边肠、猪肝等上等菜去天意家,跟天意喝早酒。天意很满意,自从自己当了霸王,就过上了老爷一般的日子。

“你必须把枪丢掉。必须!”喝了两杯,长林直奔主题。

“别的话好说,此话免谈。”天意摔碎酒杯。

黄源出现在市场,人们既意外又不意外。黄源向大伙儿鞠躬道歉,给男人们散发香烟。“我感谢监狱,”黄源说,“是它让我做回了好人。我还感谢天意,是他以举报的方式救了我。”

对于卖猪肉,黄源是外行,因为不懂割肉,因此长林的猪肉卖出去很少。这点,长林早预料到了,他不在乎。

长林跟天意闹得不愉快,天意便借酒劲儿威胁说:“以后你再提枪的事,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朋友也不认!”

双方草草结束酒席。长林来到市场,他对黄源说:“天意无药可救了,迟早得出事。我劝你还是继续在我家躲一段时间。”

第二天上午,黄源不听劝,非要来香水街自家店铺。

此时天意也来到香水街,这对“仇人”四年后首次相见,但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见到黄源,天意下意识掏枪,枪不在身上,他转身往家跑。

黄源说,他得跟过去。大家劝他不要去,太危险,平时天意的枪随时都指着不听他话的人、稍有怠慢他的人,何况黄源天意间有仇。黄源说:“问题必须解决,不能回避,回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两人在路上相遇。此时天意已经取到手枪,他的枪口对准黄源。黄源很冷静地说:“我们本来不是仇人,也不应该成为仇人。我不恨你举报我,我很感谢你,是你救了我。”

“少废话,把手举起来!”

黄源说:“好吧,我举手,但我并没有投降。”

“你当我的枪是木头是废铁,是不是?”天意晃晃枪,保险已经打开。天意很激动,他忍不住扣动扳机。

枪响了,子弹朝天空飞去。

“是真枪,很好的真枪。”黄源说,“我希望你把枪处理掉,现在还来得及。”

从另一条街经过的两个警察听到枪声后,朝这条街赶过来。黄源耳朵灵,叫天意快跑。警察赶到后天意已经不见人影。

“谁在放枪?”警察说。

黄源摇头说:“我没听到枪声,没见到放枪的人。”

“刚才是什么响?应该是枪声,但不是标准的枪声。”警察也是半信半疑。那枪质量不太好,几十发子弹打过之后,质量问题开始显现,因此说它不像枪声完全说得过去。警察调查附近的人,人们都说没听到枪声,倒是听到一个什么声音,但那不是枪声。见到天意放枪的人不少,他们都不是想惹事的人,因此都不愿意出来作证。

黄源亲眼见到天意放枪,之前的将信将疑变成了深信不疑。天意不能有枪,玫瑰镇任何人都不能有枪。黄源的这个愿望很强烈。傍晚,黄源孤身去天意家劝说。天意的枪握在手里,枪保险开着。黄源给他讲道理,讲法治,天意说:“你让我处理枪,白日做梦,有枪才安全,才不会被人欺负。”黄源说:“你错了,你跟我当年一样,以为称王称霸以攻为守是最安全的,其实大错。最安全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

天意打断黄源的话说:“少给我讲大道理!”他一激动手指扣动扳机,子弹打烂了家里的电视柜。

上午八点,天意出现在一条偏僻的街上。这是几天后的事。警察得到黄源的举报,好几个人对天意实施秘密抓捕。警察是县局调来的,是玫瑰镇人眼里的陌生面孔。他们身着便衣,暗地里盯着天意的一举一动。天意回头时见到便衣警察,以为是到沱巴旅游途经玫瑰镇的游客,因此没在意,而且只要不是黄源,他的警惕性就不会立即被提起来。

警察闪电一般制服天意。今天天意没带枪。另一路警察冲进天意家搜查,天意的手枪和子弹藏在卧室基石边一个地洞里,很隐蔽,但警察还是找到了。

镇上人过来看热闹,黄源站在队伍的中间。

“黄源,老子要杀了你!只要老子不死在监狱,出来后老子杀你全家!”天意看到了人群中的黄源,他肯定是黄源举报了他。

黄源咧开嘴笑,然后从人群中撤离。他身后传来叫唤声,回头一看,是长林和香水街的几位小老板,他们对黄源竖起了大拇指。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光盘 期刊:《啄木鸟》2016年11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