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寒风扑面而至,刘方桥不禁一激灵打个寒战,这才晓得下雪了,外面雪花飘飘洒洒的,整个大院彷佛铺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柳絮。
汽车就在门口停着,司机小陈看见他走出来,赶紧发动了汽车,一时间汽车尾部吹出的热流将满地的雪花弄得惊慌失措,纷纷四散躲避。
刘方桥像是在和谁赌气,用力猛地关上车门,屁股还没坐稳就冲着小陈吩咐一句:“开车。”
小陈略微沉吟了一下,没有马上开动汽车,低低地提示了一句:“杨局还没有出来。”
刘方桥丝毫没有理会小陈的提醒,嘴里瓮声瓮气地蹦出一个字:“走。”于是落满雪花的汽车,就像是从风雪中钻出的怪兽,低吼一声,疾驰而去。
等到杨东篱从里面出来,雪地上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暗道:“这头倔驴,又发脾气了。”
汽车在雪中穿梭,刘方桥坐在车子里,翻滚的思绪比外面飞舞的雪花还凌乱。等杨东篱回到机关,要他去办公室的时候,脑袋里面仍是乱糟糟的。
杨东篱脸上挂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他进来,没打招呼,也没有问话的意思。杨东篱不说,刘方桥也不问,一歪屁股重重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慢悠悠地点着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又轻轻地吐了出来,半眯着眼,端详着眼前飘飘袅袅的烟雾,看也不看杨东篱。
“谈谈下一步如何打算?”还是杨东篱打破沉寂,他并没有询问今天纪委问话的有关内容,反而看似悠闲地和刘方桥谈起了工作。
刘方桥依旧半眯着眼,皱着眉问道:“上面要求暂停我的工作了?”
“没有。”杨东篱缓缓地摇着头。
“扯淡,那你问这些什么意思?平常咋干还咋干。”
杨东篱用一只圆珠笔轻轻地敲打着办公桌,叹口气,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你有压力。”
刘方桥歪着头瞅向杨东篱,提高了嗓门儿:“我没做亏心事,压力个鸟!”
杨东篱和和刘方桥早年是警校同学,同一个班,同一宿舍,莫逆之交。杨东篱温文尔雅,和刘方桥冷峻粗犷形成鲜明的对比。杨东篱从市局交流到五泉当局长,两个人关系更进一步,配合也相当默契,虽然是正副职的关系,但私下里说话从不讲究方式。
面对刘方桥的粗鲁言语,杨东篱丝毫不以为忤,无声地一笑:“怪不得人家都喊你大倔驴,果然货真价实,怀里总像揣个地雷似的,遇火就炸。告诉你,我没心思刺探你的秘密,就想给你压压惊。”
刘方桥摆摆手,一副不领情的架势:“还是回家吧,摊上这样的倒霉事,哪儿有心情喝酒。”
杨东篱半是调侃半是劝慰:“最好别把情绪带回家,嫂子嫁给你,就是一朵鲜花插在驴粪堆上,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受苦受累不说,还整天跟着担惊受怕,这点儿事就别让她跟着操心了。”
这几句话起了作用,刘方桥没再争辩,低低地问:“去哪里?”
杨东篱和刘方桥两人之间有个习惯,遇到开心或不开心的事情,两个人都会偷偷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小酌几杯。
喝了几口,刘方桥放下酒杯,对着外面华灯初上的夜景呆呆地发愣。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杨东篱举杯劝酒:“别再胡思乱想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刘方桥收回目光,勉强咧咧嘴,笑中带着苦涩:“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平白无故中枪,这酒就喝出了一股邪味儿。”
杨东篱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在县里问了齐书记,齐书记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是透露上面一个大人物牵涉到了你,至于这个人是谁,恐怕不用我告诉你了吧。”
提起这件事,刘方桥木然的脸上又添加了些不屑:“不错,他们真是抬举我,硬是把我和他老人家扯上了关系,简直是天方夜谭。”
杨东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话中带着调侃,说:“没有更好,我当时还纳闷儿呢,看你平时绷着大黑脸,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原来背后身段也柔软。”
刘方桥有些自嘲:“别人不了解,你还不清楚我这点儿德性,光知道低头拉车,当官的门口朝哪里,关老子屁事。”
杨东篱说:“既然这样,喝酒,今天谁也不许提这糟心的事。”
刘方桥有点儿赌气:“喝就喝,不过要喝就甩开膀子,喝个痛快,不趴下不拉倒。”
酒越喝越多,意识却越来越清醒,上午发生的那一幕在刘方桥的脑海里来回翻滚……
二
早上,刘方桥刚到单位就接到通知,要他和局长杨东篱去县委开会。两个人匆匆赶到了县委,发现会议室里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县委常委、纪委书记齐卫东,另外两个面孔很陌生,不认识。
看见杨东篱和刘方桥进来,齐卫东白净的脸上泛出了笑容,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表,称赞道:“不愧是纪律部队,时间观念相当强,分毫不差。”
那两个人也礼貌地站了起来。齐卫东过来介绍:“这两位是市纪委二室的同志。”又指着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白净脸说,“这是郑主任,那一位是小王同志。他们今天有些问题需要和方桥核实一下,请配合。”介绍完毕,便一摆手叫着有些犯迷糊的杨东篱离开了房间。
刘方桥表面寒暄着,心里却颇不平静,暗暗嘀咕:“市纪委的,核实什么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没法儿直接问,只好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对着茶几上一盆纤细翠绿的文竹发呆。整个会议室静静的,弥漫着几丝尴尬的气氛。
郑主任抛给刘方桥一支香烟,见刘方桥把它放在桌子上,没有要点着的意思,就把自己的那支也摁回烟盒里,端起漂亮的骨瓷水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笑容满面地对着刘方桥说:“这是我带来的大红袍,味道不错,给你也沏一杯?”
刘方桥摆摆手:“不用,我习惯喝白开水。”
见刘方桥对茶叶不感兴趣,郑主任便撂下大红袍的话题,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刘方桥闲聊起工作上的一些事情。
“你在局里主管什么?”
“刑侦、经侦。”
“案子不少吧?”
“基本上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噢,那很辛苦。”
“不辛苦,命苦。”
看着他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刘方桥心里很不以为然。搞侦查二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刘方桥和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打过交道,不光练就了一双犀利的眼睛,更是熟谙人的心理活动。他明白,姓郑的这些客气问话只是开场前的铺垫,风雨欲来的前奏。
果然,郑主任话锋一转进入主题:“你认识肖继才吗?”郑主任看似漫不经心,眼镜后面的一双小眼睛却死死盯住刘方桥。
此时,刘方桥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为了肖继才而来。
“肖书记是我们五泉老乡,当然认识。”
“很熟吗?”
“嗯,应该算是吧。”
“熟悉就是熟悉,前面加个应该是什么意思?”
“只是个修饰词,没别的意思。”
“具体熟悉到什么程度,有什么交集吗?”郑主任明显加快了问话的节奏。
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肖继才出事了。五泉县虽然是个偏僻的山区小城,但在网络高度发达的今天,这个消息也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刘方桥和肖继才很早就熟悉,但仅限于工作关系,私下里没有半点儿纠葛,他没想到有一天会跟这个大人物扯上关系,而且目前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面对刘方桥的断然否认,郑主任表示怀疑:“他可是你们政法系统的大领导,怎么私下没联系呢?”
刘方桥生硬中带着冰冷,回答道:“天性如此,难道不可以吗?”
郑主任略微停顿一下,不动声色地反将一军:“当然可以,不过,按照现在的官场规则,你觉得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谈话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话不投机,双方都不愉快。
肖继才是五泉人,在市政法系统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不过,他没少为五泉办事,人们当面都奉承他为及时雨,赞扬他爱帮人,一副侠义心肠。至于具备什么条件这位及时雨才能降下甘霖,这个大概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了。前两年,他曾经的下属交流到外县当了局长,据说就是走了此人的关系。
刘方桥这些年工作不错,神探、优秀警察之类的荣誉经常加身,职务却一直在原地踏步,被同事戏称副职王。有人议论是刘方桥人倔心眼死,不会疏通与肖继才的关系。
刘方桥心里有些愤愤不平,肖继才威风八面的时候,和自己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现在出事了,却稀里糊涂地扯上了关联,再想想临出门时那个郑主任嘱咐的话:好好回忆,到底在哪里有过交集。心里愈发来气:“老子和他有个屁的交集!”
三
杨东篱的那场酒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自己难受好几天不说,刘方桥的心情依然是灰灰的,就像这几天混混沌沌的天气。这天,队长张顾一脸兴奋地跑来,带来一个好消息:“马景元出现了。”
听闻此言,刘方桥精神一振,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在五泉,马景元是响当当的企业家,旗下有好几家企业,属于呼风唤雨的人物。今年,经侦大队破获一起虚开增值税票的案子,顺藤摸瓜,竟然查出其背后和马景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刘方桥当时就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一起单纯的经济案件,于是现场拍板,让刑侦、经侦两个警种组成联合调查组进行调查。果然,通过进一步调查,发现许多带有黑恶性质的违法犯罪线索都指向马景元旗下的几个公司。
张顾汇报这个案子的时候,曾经给刘方桥打过预防针:“这可是个硬茬子,一动他恐怕你就不会安生了。”
刘方桥面无表情,熟练地在文件上签着字,头也没抬,轻轻回答了一句:“甭管对象是谁,关键是我们别浮躁,塌下心把案件办扎实。”
侦查工作从一开始就不顺利,找到的当事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回避着一些敏感的话题。刘方桥指示张顾调整思路,从外围撒网,同时注意保密,切忌打草惊蛇。然而,不知怎的还是走漏了消息,马景元和几个手下突然失踪了。经验老到的刘方桥意识到,对手组织严密,嗅觉灵敏,消息灵通,看来真是遇到了硬茬子。
这天,县委书记华大海忽然来了兴致,要听取案件专题汇报。接到通知,刘方桥有些诧异,这个案子对外立的是经济案件,涉及其他方面的违法犯罪行为还属于秘密初查阶段。一个经济案件,怎么会惊动县委书记?
听完汇报,华大海威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对案件作出任何指示,只是扭头问杨东篱和刘方桥:“你们认识马景元?”
杨东篱据实回答:“县里著名企业家,企业是明星企业,当然认识。”
华大海又问:“他每年纳税多少?”
杨东篱回答说:“听说他是县里的纳税大户,具体的数额不太清楚。”
华大海随即脸色一凛:“这就是我们的干部,吃凉不管酸,没有大局观念,更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坐在后面的刘方桥有些纳闷儿,这些跟目前汇报的案子有关吗?
华大海继续发表高论:“我们五泉是个贫困县,要想早些改善百姓的生活,就要大力发展经济,发展经济就需要龙头企业带动。这要我们增强服务意识,多为企业开绿灯,多一些扶持,企业有些轻微违法不要揪住不放,要看主流,中国改革开放这些年,不也是泥沙俱下吗?所以,不要纠缠细枝末节,要站在县域经济发展的大局来看。”
听到这里,刘方桥才回过味儿来,华大海是当说情者来了。
果不其然,华大海最后几句点明了主题:“建议公安局停止进一步侦办,不要再去干扰企业的经营行为,以现有的材料,尽快拿出一个合理的处理方案。”
刘方桥心里很是不忿,一个县委书记,怎么会如此赤裸裸地干涉办案呢?这个团伙现在只是初露端倪,深查下去就有可能带涉黑性质,怎么到了华大海嘴里,就成了轻微违法犯罪,公安机关依法调查倒成了骚扰企业呢?
刘方桥坐不住了,不识时务地站起来说:“华书记,我觉得你的讲话欠妥。”此言一出,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猛地回过头,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脸上惊讶的表情仿佛见到外星访客一般。
华大海倒是不动声色,看了看刘方桥,淡淡地说:“说说看。”
刘方桥抖了抖手里的卷宗:“这表面上是个经济案件,但是,还有很多其他方面的线索需要落实,案件没有查清之前怎么能匆忙结案呢?另外本案涉及虚开增值税票的数额巨大,已经涉嫌严重的经济犯罪,绝不是所谓的轻微违法。”
刘方桥秉性耿直,把心中的话一吐为快,全然不理会杨东篱在下面将他的脚踩得生疼。待他说完,一霎时,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面对刘方桥的唐突,平时说一不二的华大海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是紧皱的双眉,冷峻的双眼却暴露了他心中的不满。听刘方桥讲完,他没再搭理他,环顾了一下众人,最后目光停在杨东篱身上,口气冷到了结冰点:“你的意见呢?”
一看事态不好,杨东篱赶紧打了圆场,说:“华书记,我们回去研究一下再向你汇报。”说完,赶紧拉着刘方桥走了出来。
四
回去的路上,刘方桥气哼哼:“你真打算放水?”
杨东篱反驳道:“那也不能像你,笨得像头牛。当面胡顶乱撞会让领导下不来台,会把事情搞砸的。”
刘方桥喘着粗气:“我就是看不惯他拉大旗作虎皮那一套,明明是为马景元开脱,却拿发展经济做幌子。”
杨东篱没有附和他的话,却和他商量:“考虑全局整体利益,这个案子是不是可以缓缓?”
刘方桥心知肚明,杨东篱口中的整体利益就是申请的县财政拨款,于是抢白道:“在会上你一言不发,就知道你担心那俩臭钱了。”
杨东篱大度地一笑,说:“你呀,办起案子脑袋挺灵光,但一到这种时候就开始短路。”
刘方桥讥讽道:“我要有你那本事,八面玲珑的,不也早就当局长了吗?”
看他执拗的样子,杨东篱不再和他理论,直接命令:“把案子先拖一拖,观观风向。”
刘方桥不解:“观什么风向?”
杨东篱加重口气:“莽夫一个,战略战术的不懂。告诉你吧,华书记如果不再过问,那平安无事;要是他揪住不放,我们就得慎重对待了。”
刘方桥表情严肃:“提前声明,我是个小警察,只管办案,站在梯子上也达不到他那个高度,别说马景元,就是牛景元我也要查。”
杨东篱一撇嘴说:“你那倔脾气,知君莫若我,晓得有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吗?”
刘方桥有些疑惑:“你是要我秘密调查?”杨东篱瞪了他一眼,却未置可否。刘方桥问杨东篱,“下午有个案子需要议一议。”
杨东篱正没好气,一口拒绝:“不行,下午没时间。”
刘方桥挖苦道:“又去县委?”
杨东篱情绪一下激动起来:“你是真傻还是装啊?你小子捅的娄子,我得去擦屁股,给书记大人赔礼去!”
按照杨东篱的意思,刘方桥只好重新调整部署,让张顾组成一个精干专案组,调查也转入秘密状态,工作一段时间,张顾跑来诉苦:“我们遇到对手了,这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华大海也并没有忘记此事,接连又调度了两次。第一次杨东篱以需要走完必要的程序为由搪塞过去。第二次就不同了,华大海上来开门见山,不听杨东篱汇报,直接要听结案的时间。杨东篱正考虑如何回答呢,刘方桥又不合时宜地站起来:“案卷里面反映出很多线索,还没调查完,按规定是不能结案的。”
华大海一下雷霆大怒:“我的话没有说清楚吗,你这个副局长还想不想干了?”
面对华大海的质问,刘方桥早有准备,拿出了早已写好的辞职报告,放在会议桌上,声调不高,话却说得斩钉截铁:“如果让我违法办案,我宁肯辞职。”
杨东篱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拦阻。华大海却冷冷地说:“辞职是你的自由,批不批准那就不是你说了算的了,辞职信放在这里吧。”
事后,杨东篱埋怨道:“脑袋让门框挤了,这样会弄巧成拙。你没看出来,华书记如此上心,说明他陷得很深,我们还真不能等闲视之。”
刘方桥对他的暧昧态度也不满,赌气说:“好人全让你当了,我还能怎么办?”
对于杨东篱的拖拖拉拉和刘方桥的执著,华大海怀恨在心,不满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在一次会议上说了狠话:“个别人,不听招呼,对县里的指示阳奉阴违,这样的干部,不换思想就换人,这样的单位,老子就该掐了他的鸟食罐!”
参加调度会的政法委张书记扭头看了一眼杨东篱,悄悄说:“注意了,县太爷这是动了真怒。”
正当杨东篱焦头烂额的时候,祸不单行,刘方桥又被纪委突然调查。在这敏感时刻,调查来得又如此突然,自然就给人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五
现在突然有了马景元的信息,刘方桥一扫这几天头上的阴霾。商量抓捕方案的时候,张顾看着刘方桥,说话有些吞吐:“来回需要几天时间,你就别亲自去了。”
刘方桥问:“为什么,就因为那些莫须有的鬼话?”
张顾认真地说:“纪委还在调查,是不是留在家里关注一下比较好?”
一提起这个话题,刘方桥喘气就不均匀:“老子要是有那个心机,早些时候去溜须拍马,还至于混成今天这个熊样?”
张顾还是不放心,说出的话既像劝解又像自言自语:“多事之秋,留在家有事情好处理。再说,华大海要是知道了,这笔账又算到你头上。”
刘方桥摆摆手:“我自认为没做亏心事,杀剐由他,一天不免我的职务,我就继续干我的活儿。”
张顾提醒刘方桥:“马景元一落网,华大海肯定马上得到消息,这件事是不是请示一下杨局?”
略微思忖片刻,刘方桥摇摇头:“这段时间华大海给他的压力不小,这个小白脸也是屎壳郎驮着块土坯,够呛。这点儿事别让他跟着揪心扯肺了,豁出我一个算了。”
抓捕不是很顺利,几天下来,马景元手下几个马仔落网,却迟迟没有抓到马景元,案子又僵在这里。刚回到五泉,刘方桥屁股还没有在沙发上坐稳,就接到办公室通知,纪委那里有请。
还是那个问题,还是那两个人,折腾了几次,那个戴着眼镜的郑主任有些不耐烦,话语中带着恫吓的意味:“再不如实讲清问题,恐怕要对你采取进一步措施了。”
刘方桥回答得很干脆:“我比你们还着急,恨不得现在就搞清楚状况。”
郑主任面带愠色,冷冷地说:“套用你们一句行话,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会五次三番来找你吗?”
刘方桥:“我实事求是,见到毛主席也是这些话。”
文静的郑主任拍了桌子:“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对!你现在的态度,对你很不利!”
刘方桥不卑不亢:“少用拍桌子吓唬猫那一套,这些话我也天天对犯罪分子说。”
这些年,看着别人一个个交流到外地当了局长,刘方桥内心深处也有些落寞。有朋友劝他,要认清当前形势,要知道现在是不请不送原地不动,最好到上面疏通一下关系。他也曾有过心理活动,可是纠结半天,还是选择了坚持。
刘方桥暗暗感慨上苍的不公,那些蝇营狗苟者逍遥自在,自己却稀里糊涂成了被调查的对象。想到此,憋气窝火,情绪愈发糟糕。
看着一脸忧郁的刘方桥,张顾小心提醒道:“是不是你和杨局那次啊,你们不是找过肖继才吗?”
刘方桥猛然想起,自己和杨东篱确实去找过肖继才,不过,他很快做了否定,对张顾说:“那是为了汇报案子,只是一次工作汇报。”
六
会议上,华大海发了火,扬言要掐了公安局的鸟食罐,他的这番言语,刘方桥没往心里去,却令杨东篱十分紧张,他听出了华大海的弦外之音。
杨东篱是前年交流到五泉当局长的,到今为止已经两年有余了。刚来的时候和刘方桥下基层调研,基层景象让他触目惊心,刑警中队和派出所的住房破败不堪,有的大冬天甚至连暖气也没有。
看着冻得丝丝呵呵的民警,杨东篱很不满意,质问刘方桥:“你这个副局长怎么当的,咱这可是山区,冬天气温零下二十多度,没有暖气,民警连手都伸不出来,怎么办公?”
刘方桥一咧嘴,说:“你刚从市里下来,不了解情况,五泉是国家级贫困县,现在这水平还是近两年已经改善不少了。”
杨东篱不相信:“就这,比猪窝强不到哪儿去,还好意思说改善了?”
一句话,勾起刘方桥的牢骚:“你们坐机关的,哪里知道基层的辛苦啊。”他看了看杨东篱,见他还有些怀疑,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去年,有个派出所,民警们辛辛苦苦忙碌一年,到了年底你猜发了多少工资?”
杨东篱问:“多少?”
刘方桥竖起一个手指头,杨东篱说:“十万。”
刘方桥一摇脑袋:“那是你们市里的工资,县里和市里差着一大截哩。”
杨东篱:“一万。”
刘方桥又摇摇头,杨东篱有点儿不相信:“不会是一千吧?”
刘方桥又摇摇头,杨东篱有些奇怪:“究竟是多少?”
刘方桥答道:“是一千只鸭子。”
杨东篱感到匪夷所思,瞪大眼睛:“发工资怎么发出鸭子了?”
刘方桥嘿嘿一笑:“那个乡的财政没钱发工资,就把乡养殖场卖不出去的鸭子当作工资发了。看着这些鸭子,民警都不敢往家里拿呀,家里老的小的全等这点儿工资过年呢,怎么交代呀?还是我号召全局每人买几只,反正过年都要置办些年货,就当献爱心了,这才解了那几个民警的燃眉之急。我买的多,那一年,从初一到十五,你嫂子天天给我炖鸭子吃。”
杨东篱听完,不禁莞尔一笑:“怪不得说话又冷又硬,像鸭子嘴似的,原来是嫂子的罪过。”笑过之后,反过来又问,“为什么不向县里请示报告呢?”
刘方桥龇牙咧嘴:“县里财政确实困难,即使有点儿钱,也不够那些县太爷搞形象工程瞎折腾的,打了几次报告,要求改善基层的办公条件,请示报上去,连个放屁的响动也没有。”
端详着刘方桥那张冷峻的脸,杨东篱表情古怪:“也别说,就凭这张大黑脸,别说财政困难,有钱也没你的份儿。”
刘方桥反唇相讥:“跟脸黑沾边吗?我这老脸没什么颜值,没人买账,你小脸白白嫩嫩的,小鲜肉算不上,也是快老腊肉吧,不妨去试试。”
杨东篱瞅着刘方桥,信心满满地说:“信不信,两年之内,我让这几个派出所和刑警中队全部搬进新的办公住房。”
刘方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百个不相信:“要是吹牛能盖起房来,还轮得着你吗?”
杨东篱决心改造基层所队的条件,他心里清楚,要搞基建最大的困难就是资金。调研回来后,他不辞辛苦省里市里四处拉关系,没事儿一趟一趟往县委政府跑。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下来,真让他跑出点儿了眉目,省里市里都答应拨款,县政府也同意给公安局投入了。所以,一听华大海说要掐了鸟食罐,杨东篱顿时紧张万分。
这段时间,杨东篱也很纠结,他佩服刘方桥的耿直,又对他的冥顽不灵十分头疼。他知道说服不了他,可又怕得罪了华大海一年的努力会化为乌有。要知道几个刑警中队和派出所的基建,再加上市局搞的天网工程,两千万的申请全在华大海案头放着呢。琢磨了半天,他决定带着刘方桥去市里找政法书记肖继才。
杨东篱从市局下来,和肖继才有些关系。他心思缜密,思忖着带着刘方桥主动去做一次专案汇报,既显示出对老领导的尊重,又汇报了自己的成绩,如果得到肖书记肯定,等于有了尚方宝剑,华大海再相逼,就可以把这个球踢到市政法委。
临去的时候,马东篱嘱咐刘方桥:“带点儿土特产,头次见面,两手空空不好看。”
刘方桥斟酌了半天,才一狠心花三千多买了两盒大红袍。他心疼得够呛,杨东篱嘲笑他:“一看就是从山里出来的,抠抠索索,一点儿不大方。”
七
这几天,刘方桥处于极度苦闷中,这倒不是担心自己,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肖继才双规后胡说八道牵连无辜,还是真如张顾所言,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晚上和杨东篱两人一起去吃饭的时候,刘方桥神情落寞。杨东篱问道:“看你心事重重,不会真有事吧?”
刘方桥告诉他:“估计最近就会有动作。”
杨东篱有些不相信,指指上面:“你是说纪委?”刘方桥点点头。
杨东篱:“这一段时间净跑资金,忘了问你,原以为他们调查一下就该撤了,没想到变得如此严重,问题出在哪儿呢?”
刘方桥满腹牢骚:“我去问谁呀,现在这环境,不干工作对不起良心,做点儿事情又不知会得罪哪路神仙,整天像游走在悬崖边上,真想脱了这身衣服不干了。”
杨东篱反问:“脱下这身衣服容易,你脱得掉一颗当警察的心吗?”
刘方桥摇摇头:“你算吃定我了,知道我只会发发牢骚,仅此而已。”
杨东篱思绪还停留在纪委那里:“没有证据,不会随便采取措施吧?”
刘方桥若有所思:“看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好像不是空穴来风。”
杨东篱征求刘方桥意见:“要不要我找人探探路?”
刘方桥明确拒绝:“不用,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杨东篱:“这时候别再逞什么英雄,你要是被带走了,我怎么向嫂子交代。”
刘方桥说:“这正是我想和你交代的,如果我被带走,千万别让你嫂子和我儿子知道,我不想他们跟着担惊受怕。”
杨东篱一皱眉:“这个不好办,现在信息这么发达,我总不能把嫂子和侄子关了禁闭吧。”
刘方桥:“你放心,你嫂子病了,现在正住医院治疗,消息闭塞,你只需要告诉她我出差了就行,儿子上高三住校不回家。”
不料,杨东篱一下翻了脸,指着刘方桥嚷道:“抛开了我这局长不说,嫂子住院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你还拿我当同学,当朋友吗?”
刘方桥被带走那天出了点儿小的插曲。
那天杨东篱接到报告,刑警队副队长侯磊带人乔装去解救一个被拐卖的外地妇女,在村里被群众围攻了,要求增援。
杨东篱苦笑着对坐在沙发上的郑主任说:“这就是基层的现状,警察执法就像去敌占区活动,还得偷偷摸摸的。”
看着满头大汗召集警力的杨东篱,刘方桥淡淡地说:“让我走一趟吧,侯磊怎么着也是我的兵。”
杨东篱瞪了他一眼,说:“别添乱了,你还是想想如何解救自己吧。”
刘方桥有点儿着急,大声嚷道:“时间一长,事态扩大就不好控制了!”
杨东篱嗓门儿也大了起来:“那也得等我召集了警力,难道你一个人去?”
刘方桥晃晃脑袋:“不用,就我自己就行。”
杨东篱有些不相信,但他了解刘方桥在群众当中的威望,看着郑主任,语气有些松动:“这个我做不了主。”
郑主任在一旁却爽快说:“行,我和你一起去。”
路上,刘方桥瞅着郑主任问道:“你是怕我畏罪潜逃?”
郑主任扶一扶架在鼻梁的眼镜,说:“你想错了,我只是有些好奇,想看看你单枪匹马如何面对一群乱哄哄的群众。”
刘方桥从鼻子哼了一声:“这很简单,邪不压正,我虽然一个人,头上戴着警徽,代表的是国家执法,理直气壮地找他们要人就是了。”
郑主任有些不相信,反问道:“那个侯磊不也是警察吗?好几个人都不行,还被围攻了?”
刘方桥一字一句地说:“侯磊他们最大的失误就在于把正大光明的执法,干成了怕见人的偷摸事。”
回来的路上,郑主任一脸佩服地看着刘方桥,说:“如果不是这种情形,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八
刘方桥被市纪委带走了,公安局和县委紧张的关系终于告一段落,杨东篱按照华大海的意思,命令刑警队停止了案件的调查,把卷宗交由法制科议案,马景元的案子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可是有一个人不死心,他就是张顾。
张顾从一毕业就跟着刘方桥,刘方桥当队长,他当队员,刘方桥主管刑侦、经侦,他当刑警队长,两个人情同父子,亲若师徒,另外耳濡目染,张顾从骨子里有了刘方桥那份执著。他从心里认定,刘方桥是被冤枉的,肯定与马景元有关。尽管杨东篱下令停止侦查,但为了还刘方桥的清白,张顾决定一个人偷偷调查。
两个礼拜后,张顾把证据摆在杨东篱的办公桌上,杨东篱仔细看过后相当惊诧,踌躇半晌,说了句:“妥善保存,注意保密。”便没了下文。
张顾不死心,第二天又去找杨东篱,杨东篱只用等候命令四个字把他打发出来。第三天,他继续去敲杨东篱办公室的门,却被告知杨局陪同华书记去外地考察,要几天才能回来。杨东篱遮遮掩掩的态度让张顾心里泛上一丝担忧。
谁料想,两天后,杨东篱在外地电话通知张顾,命他马上带人去外地,秘密抓捕马景元。电话那头,杨东篱的声音急促又果断,张顾被弄得一头雾水。
云外观海是距市区百余里的一处旅游度假区,每到夏季,山泉汩汩流淌,树木郁郁葱葱,到处鸟语花香,环境特别优美,是旅游度假的好去处。时值隆冬,万物凋敝,游客就少了很多,从五泉神秘消失的马景元就一直藏匿在这里。
自从增值税票案事发,马景元就没有睡过安稳觉,他是五泉人,当然了解刘方桥办案的无私和执著,如果被他盯上,自己不死也得扒层皮。好在华大海给力,出面替他挡住了刘方桥头一波的攻势。他也遵从华大海的建议,暂避风头,躲到了这里。一晃好几个月了,刘方桥被双规了,杨东篱也下令停止了案件调查,让他奇怪的是,华大海却迟迟没有发话让他返回五泉。
望着外面白雪皑皑的北国风光,马景元意兴阑珊,问贴身马仔阿彪:“五泉那边还没有消息?”
阿彪回答:“已经传来消息,事情基本摆平了,不过老板叮嘱,这期间最好低调些,暂时不要露面。”私底下马景元他们都称呼华大海为老板。
马景元吩咐:“你再去支二百万让人给华大海送过去。”
阿彪问:“前些日子已经给他送过去三百万了。”
马景元冷冷地说:“华大海摆的这个阵势,就是还要钱,真他妈贪得无厌。不过,这个时刻,千万不能吝啬。”
阿彪有些怀疑:“不会吧,你和老板关系这么铁,再说平时咱们也没少孝敬啊?”
马景元冷笑一声:“你以为他是买我马景元的面子?扯淡,那是人民币在使劲儿。”
马景元做了几下扩胸运动,又揉了揉眼睛说:“奇怪了,从早晨起,这左眼一直在跳,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阿彪安慰道:“案子已经终结,刘方桥也被带走了,他的手下肯定是树倒猢狲散,再说,看天气预报,五泉那里正在下大雪,他们出不了门。”
马景元的心情开朗了些许,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哈哈一笑:“俗话讲,左眼跳财,看来应该是咱们时来运转,风光的日子又要回来啦。”
晚上,当张顾他们破门而入,给马景元戴上手铐的时候,他半晌都没回过神来,暗暗嘀咕:“你们是雪遁来的吗?”
马景元归案后,这个盘踞五泉多年的涉黑团伙终于被彻底端掉,这个案件还有了一个副产品,牵出了马景元背后的保护伞——华大海。
九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刘方桥已经被带走一个月了。
那天,郑主任过来看他。看着郑主任匆匆的脚步,嘴角微微露出的笑容,刘方桥不觉心里一动:“难道说事情真相大白了?”
果不其然,郑主任刚刚坐稳,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刘方桥:“你的事情水落石出了。”
刘方桥无声一笑:“我猜到了,你的神情刚刚已经告诉我了。”
郑主任一挑大拇指:“细微之处见功夫,不愧是老警察,明察秋毫。”
下面的话,郑主任就说得很缓慢,字斟句酌:“很抱歉,由于我们工作不细,给你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扰。”
刘方桥显然并不想听这些外交辞令,催促道:“快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吧。”
郑主任:“现已查明,这一切都是华大海和马景元一手策划的。”
刘方桥愤愤不平地说:“果然是他们诬陷我。”
郑主任一笑:“这次你判断失误,他们的初衷可不是陷害,是花钱给你买官,把你交流到外地,用他们的话讲就是‘拱你上位。”
刘方桥有些不明白:“什么意思?”
郑主任眼里有些深邃:“由于你在案件上的坚持,令一言九鼎的华大海极为恼火,也让马景元胆战心惊,为了阻挠你对案件的侦查,就想出了个‘拱你上位的主意。”
刘方桥一声冷笑:“把我提拔交流了,也就没有人盯着他们不放了。”
郑主任点点头:“大抵如此。”
刘方桥还有疑问:“既然是马景元送礼,纪委怎么追查到我的头上了?”
问到这些,郑主任神情带着尴尬:“这有些巧合,我也是案件破了才搞清楚。马景元送的五十万现金装在两个大红袍茶叶盒里,在里面放了你的名字,巧合的是,你确实给过肖继才两盒大红袍。也许是肖继才混淆了,才有了这个误会。”郑主任看了看刘方桥,停顿了一下,“不过马景元也没放过你,在看守所还检举你挪用了公款,这可能是他对你的最后一击了。”
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刘方桥,神情一下黯淡下来,声音有些滞涩:“我知道,昨天和纪委同志已经讲清楚了,他检举的没错,我确实用了公款。”
郑主任却说:“不过,据我们调查,你早已经补上了挪用的公款。”
刘方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我在这里,爱人还在医院,家里也没有存款,怎么会呢?”郑主任嘴角微微一动,却没有回答。
刘方桥不死心:“是张顾吗?这件事只有他知道。”
不料,郑主任神色一暗:“不是张顾,他牺牲了。”
刘方桥心中一凛,顿时有东西模糊了双眼,问话就有些急迫:“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郑主任站起身说:“你先收拾一下东西,一会儿你们局长杨东篱会来接你,详细情况由他告诉你吧。”
十
办公室里,杨东篱和刘方桥沉默了很久,才压抑下彼此不平静的心情。杨东篱率先打破沉寂:“嫂子在医院恢复得很好,医生说近期就可以出院,保密工作也到位,她和侄子对你的事情丝毫没有察觉。”
刘方桥没有客套话,直接问道:“欠款是你替我还的吧?”
杨东篱没有回答刘方桥的问题,却朝着着他吼道:“一提起这事我就来气,嫂子有病你完全可以找我,我们是同学、是战友,为什么要做那样的蠢事,那是违纪的,这不是给别人落把柄吗?”
看着杨东篱激动的神情,刘方桥有些抱歉:“当时,你嫂子检查出乳腺癌,还是晚期,我顿时觉得整个天就塌了,只想快点儿做手术,一分钟也不想耽搁,我没有那么多钱,要知道,你嫂子对我太重要了,哪里还管什么违纪不违纪,就是火海也跳了。”
听他如此说,杨东篱火气消了些:“这几句话,还有点儿人情味,不枉嫂子为你辛苦操劳半辈子。”
刘方桥有些奇怪:“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东篱说话有些神秘:“是郑主任无意间吐露的。”他想了想,又纠正道,“其实说无意也不准确,直觉告诉我,他是想帮你,故意泄露给我的。”
刘方桥问:“他原则性很强,你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杨东篱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从他对待这件事的态度。要知道调查之前归还,和事情暴露后再归还的性质截然不同。另外,我听说这次也是他力排众议,说你违纪情节轻微,才转交由县纪委处理的。”
刘方桥点点头,似有所悟,话题又扯到张顾:“张顾是怎么牺牲的?”
杨东篱声音一下变得低沉:“直接原因是在抓捕马景园归来的路上遭遇车祸。”
刘方桥愣了一下,问道:“怎么这样说,难道还有间接原因吗?”
杨东篱叹了一口气:“深究起来,你的不幸有我的原因,可是,张顾的死咱俩谁也脱不了干系。”
刘方桥不解地望着他:“怎么回事?”
杨东篱袒露了心扉:“其实‘拱你上位这个主意是我出的。”
刘方桥有些不相信,头往前凑了凑:“真的?为什么这样做?”
杨东篱淡淡地说:“为了保护你。”
刘方桥脸色凝重:“这种下三滥的勾当,是为了保护我?”
杨东篱叹口气说:“你可知道,当时华大海把你视为眼中钉,他想调整班子,把你调出公安局。征求意见时我坚决不同意,说如果调离你,势必会造成动荡,如果非让你走,不如推荐你异地交流稳妥些。”
刘方桥又问:“那张顾的死怎么跟你我扯上关系的?”
杨东篱低下头:“张顾早就将马景元的犯罪材料交给了我,是我为了等县财政拨款,延迟了抓捕时间,如果不拖延就赶不上那场大雪,也许就没有这起车祸了。”
刘方桥又问:“与我有什么关系?”
杨东篱望着窗外,眼睛里有东西闪亮:“抓捕回来的路上,因雪太大汽车抛了锚,马景元想趁机脱逃,正遇上对面来车,张顾是为了保护马景元才牺牲的。当时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了一个犯罪嫌疑人,值得吗?”杨东篱回过头瞅着刘方桥,“你知道张顾怎么说的吗?他说他可以死,马景元不能死,他是证明刘局清白的重要人证啊!”
听到这里,泪水一下模糊了刘方桥的双眼,他哽咽道:“你说的不错。”
杨东篱擦擦眼睛,环指墙上:“今年咱们单位打了翻身仗,打黑除恶先进集体,又是出席市里的优胜单位,还出了个二级英模张顾,我却一点儿高兴不起来,老是睡不着觉。当时,张顾嫌我不抓人,和我争吵过,原计划等他抓人回来把事情始末告诉他,没想到,他永远回不来了,我欠他一个交代啊!”说完,杨东篱把头深深埋在胸前……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个人鼻息抽动的声音。良久,刘方桥默默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一阵风儿裹挟着雪花忽地吹了进来,外面又下雪了。
杨东篱追出来:“方桥,别走,还是老规矩,咱们找一个小地方,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其实……”杨东篱后面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其实,从纪委一开始调查,我就知道你是清白的,问题肯定出在华大海和马景元那里,只是……”
刘方桥回过头,打断他的话:“只不过是为了那两千万,才沉默至今的吧。”刘方桥凝视着杨东篱,“刚才你说这个主意出自于你,其实一开始,我就猜到了,不过从你嘴里亲口说出来,我很欣慰,说明你还拿我当同学。”
杨东篱无限感叹:“这个一把手难当啊,你不会怪我吧。”
刘方桥一边朝外走,一边摇了摇头。
杨东篱在后面高声问:“现在去哪里?”
“我要到张顾的墓地,去告诉他,我平安回来了。”刘方桥的声音从外面飘进来,像天上飞舞的雪花,在楼道了徜徉了很久。
一个月后五泉县纪委作出决定,给予刘方桥党内警告、行政记过处分。
第二年,杨东篱因政绩突出,升任市局副局长。刘方桥因为身背着处分,再次错过异地交流当局长的机会,不过,他也有喜事。儿子刘旭高考达到了一本线,填写的第一志愿就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刘方桥的爱人死活不同意:“你爸爸就是警察,他辛苦了一生,我跟着操劳了一辈子,你还想当警察?”
刘旭一脸阳光,搂着妈妈柔柔地说:“妈妈,只有我们这一代顶上来,爸爸他们才能歇一歇,才不会这么辛苦了。”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薛景川 期刊:《啄木鸟》2016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