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内容提要:
法学系高才生汪小童放弃了留在北京的机会,回到故乡小城当了一名警察。出人意料的选择背后,是难以言说的隐痛。仿佛命运的捉弄,刚刚从警三个月,销声匿迹多年的连环杀手再次作案。作为一个毫无实战经验的新警察,汪小童被点名调入专案组。警方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案件侦破却丝毫没有进展,而这期间,杀戮还在继续……
第九章翻供
一
“7·30”案发次日晚上十一点,漠南公安局灯火通明,不时有警察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神情既凝重又亢奋。我和吴迪赶到三楼专案组办公室,里面却空无一人。
“这会儿大家应该都在会议室里。”吴迪毫不迟疑地拉着我直奔会议室。
会议室有前后门,前门紧闭,里面传来嗡嗡的说话声。万幸,后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推开,看见会议室的主席台上坐着袁局和省厅的几位领导,周副局长坐在最边上。专案组的所有成员以及局里的几位领导都坐在台下,我和吴迪悄悄地坐到了后面。
省厅的领导用质疑的目光看着我们,周副局长低声向他们解释。接连发生的意外,让我和吴迪在专案组里非常尴尬,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现在,我只想知道江谦的供词是什么,还有我的姐姐……是不是被他杀害的。我为在此之前对他的同情感到愤怒和羞愧。
省公安厅刑侦处副处长卢阳特地从省城赶来现场督导。他表情严肃,说话铿锵有力:“根据刚才对犯罪嫌疑人的集中讯问以及他的供认,可以初步确定,系列切颈案的凶手就是江谦。他两次出现在现场,还有他与受害人的直接或间接关系,也能佐证他的犯罪事实。”说着,他转过头用目光征询主席台上其他领导的意见。
坐在他旁边的省公安厅刑侦处技侦科科长刘健刚说:“我同意卢处的观点。”
其他省厅来的专家及领导不再做声,很明显是达成了一致。周副局长清了清嗓子,声音疲倦,但也带着振奋:“现在,局里的同志立即按程序正式拘捕江谦,连夜组织案件材料送交省厅,同时上报公安部,专案组马上对江谦的住处以及和他相关的住所进行搜查……”
主席台上的领导起身走出会议室,我们也立刻起身。方远山看见了我和吴迪:“你们两个……”
周副局长走过来,接住方远山的话头:“他们两个也参加接下来的搜查。我希望专案组要团结一致,通力协作。目前案件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现在就行动吧!”
公安局院子里,两辆警车已经发动,我们一行七人立即上车赶往文化街江谦租住的房子。也就是一个多小时前,我和吴迪刚刚从这里离开。
到了二楼,方远山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那钥匙应该是从江谦身上搜来的。我对江谦的家是熟悉的,但这次进来,因为心情的缘故,感觉完全不一样。房中黑暗一片,打开灯,更显得空荡冷清。和江谦一起住的王斌大概上夜班去了,方远山安排人守在门外,以防突然有人进入。
“小汪,你有上次搜查范鹏家的经验,你先把整个儿房间看一遍。”方远山突然这样说,让我有些意外。但此时,我来不及在意别人的态度和想法,只是机械地按照吩咐去做。
两室一厅的房间,两个男人的住所。江谦的卧室简单整洁,木床上是打了补丁的褥子和旧被子,床下面是一箱子书籍和一些杂物。此外,就只有一个大纸箱子,里面装着他的衣服,整齐地叠放着,虽然简陋,但显示出主人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我把衣服一件件抖开,箱子底部露出一个装鞋的纸盒子。身后的吴迪和方远山异口同声:“小心点儿!”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鞋盒子,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黑绒面,白鞋底,精致的做工,就仿佛一件艺术品。盒子一角塞着个红布包,打开,露出一对镂花银镯,历经岁月的磨砺,上面的梅花瓣已经不太清晰。我小心地将银镯放在一边,取出布鞋,把手伸进去摸索。布鞋里还有一封信,看邮戳,这封信寄出来的时间并不久。信封上的字迹拙劣,收信人是江谦,寄信人地址是陇南地区一个名字很奇特的地方。我没有征得方远山的同意,便从信封里抽出了信纸。
只有一页,是江谦的爸爸写来的,告知已经知道儿子订婚,全家都非常高兴。银镯子是塞在鞋里一起寄来的,那是江谦的奶奶留下来的,现在,就作为给儿媳妇的一点儿心意。末尾,希望江谦尽早把媳妇带来,和家人见个面。
这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但可以肯定,江谦把他和秦红订婚的事告诉了家里人。方远山从我手里接过信,反复看了两遍,重新装进信封,连同鞋盒子一起抱在怀里。
搜查在继续。另一个卧室是和江谦同住的王斌的,比江谦的屋子凌乱了许多,被子胡乱卷在床头,简易布衣橱里,干净衣服挂着,脏衣服堆在底下,地上横七竖八扔着几双鞋,穿过的袜子卷成一团塞在鞋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客厅里是破旧的布艺沙发、划痕斑斑的玻璃茶几,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装满了盘片,有好几张许美静的专辑。一切都是我熟悉的,看不出变化。
狭小的厨房里充斥着烹饪过后留下来的味道,墙面和窗玻璃已被油烟熏黑,锅碗瓢盆随意放在水池边的台面上。没有冰箱,没有橱柜,所有台面上摆不下的东西都堆放在墙角的纸箱子里。
搜查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我们都聚到客厅里,相对无言。方远山手里抱着那个鞋盒子:“没什么收获,这也在意料之中,嫌疑人不一定会在自己住的地方藏匿切割下来的器官,而且这里不是他一个人住。我们还要继续找第二现场。”
方远山永远那么强势、自信、咄咄逼人,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也不容别人怀疑。
李磊说:“要不,大家先一起到街边吃点儿东西吧?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吃饭,我都快不知道什么叫饿了。案子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这会儿要是把谁饿出个好歹来,得不偿失啊!”
大家都笑了,气氛瞬间变得轻松了些。
二
夜里一点多,我们专案组的七个人聚在文化街唯一一家火锅店里吃火锅。李磊打趣说:“好久没吃火锅了,今天方支队请客不容易,大家都要放开肚子吃,不把方支队吃心疼了不罢休。”
几个人中,我和吴迪是吃过晚饭的,不怎么饿,情绪也都不高。但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出来,我们也勉强拿起筷子。仅仅过了两天,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恍如隔世一般。一份迟来的伤痛像蛇一样盘踞在我的心头,那是恨,还有愧疚。恨自己在案件侦破过程中掺杂了许多幼稚的想法,愧疚自己把仇人当成朋友。
其他人都非常放松,对他们来说,这是真正的庆功宴。方远山点了辣子鸡的锅底,要了啤酒和两瓶白酒,这顿饭估计至少要花去他半个月的工资。大家于是很给面子地放开肚子吃,边吃边说些讯问江谦时的情况。方远山咕咚咚喝下一杯啤酒:“供认真快……这种人,杀的人越多,招得就越快。其实就是个变态,就等着被抓住后向世人炫耀一下他有多厉害。今天是没时间了,不过只要他认了,后面肯定还有许多作案心理要讲,你不让他讲都不行。”
李磊一边啃鸡脖子一边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你看他那长相,跟一般人就不一样。文绉绉的,说话像个娘们儿,越是这样的人越可怕啊!”
“唉,小汪,”方远山突然问我,“江谦是你妈妈学校的老师,你们应该打过交道,你说说,平时感觉这人怎么样啊?”
我愕然抬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坐在对面的吴迪也抬起头来。沉默片刻,我没头没脑地说:“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就是,人他妈就是复杂!”方远山喝了几杯酒,说话也变得放肆起来,“我们当刑警的,每天面对这么多凶案,这么多杀人犯、性变态,自己有时候也会蒙圈,分不清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你说是不是吴迪?”
方远山的话锋突然又指向吴迪,我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是啊……”吴迪干巴巴地回了一句,继续低头吃碗里的土豆块。
“唉,对了,据说上次你被局里暂时停职,也是因为这个姓江的打小报告。你说多危险啊,杀人狂竟然和我们专案组的同志有瓜葛,这事要是传到外面,不但局领导脸上挂不住,老百姓还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呢,本来这案子这么久没破,已经让老百姓对我们有看法了……话说回来,这事是出在吴迪身上,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脱警服回家了。”
不单是我,其他人也都惊讶地看着方远山,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也有例外,李磊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依旧面带微笑,大口吃菜。
“方支队长,”吴迪放下手里的筷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方远山打着哈哈,“你不知道,我前段时间到省城的时候,刚好碰到吴局长,向他问了好,也顺便说了你在漠南的工作情况,他让我多关照你……”
吴迪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我看着吴迪,突然想起他在两天前的早晨打给我的电话。他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到省城工作。调到省城哪是那么容易的?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不是随口一问,他是有想法……和实力的。这个实力是什么?是权力,是方远山此时用满含嫉妒的语气说出来的那个“吴局长”。
方远山似乎真的喝醉了,他并不在意吴迪的反应:“这个社会就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爸爸在省城的官品、人品,谁不佩服?你能来漠南公安局工作,而且还这么出色,我们也替吴局长高兴啊。”
省城公安局……吴局长……原来如此。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们,听着方远山对吴迪毫无逻辑的一顿明捧暗讽,心情复杂烦乱。为什么每个人的背后,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故事?
“还有你,汪小童,”方远山又转过头看着我,“你今天应该高兴啊!放弃了去大城市工作的机会来到漠南,为的是什么?不就为这个……”
“方支队长!”吴迪突然大吼一声,猛然从座位上站起身,身体撞到桌子上,发出凌乱的响声。
所有人都是一个机灵,一直微笑着假装没在意的李磊悚然抬头,喝了酒有点儿昏昏欲睡的陆树斌也突然清醒了过来,他和李磊一边一个将吴迪按回到座位上。方远山的酒也醒了,一脸悻悻然。在众人面前被吴迪吼了一嗓子,他觉得有点儿丢面子,想发火,又担心把事情闹大。是的,吴迪是他喉头的一根鱼刺,让他感觉不舒服,但又无可奈何。越是渴望权势的人,就越是畏惧权势,让自己在权势面前像个跳梁小丑。
“干吗呀干吗呀!”李磊打圆场,“破了这么大的案子,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就吵起来了,让外人看笑话!方支队,你看这么晚了,我们是再回局里呢,还是就在这儿散了?大家都累了两天了……”
方远山黑着脸一挥手:“回家,睡觉!”
来到空荡荡的街上,吴迪依旧余怒未消,一个人走在前面。方远山在后面结账,我跟着李磊和陆树斌一起走出来。陆树斌说:“你们都回家睡觉吧。周局还在局里守着呢,我回去看看,他也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我去把他换回来……吴迪,你送小汪回家!”
“不用他送,我自己能回去!”
我想我语气里的情绪吴迪听出来了,他突然转身走到我身边,好在他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拉扯我,只是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我送你。”
我不想在这里和他争执,于是回头跟大家道别。过了马路,吴迪在前面,我在后面,直到转过街角离开其他人的视线,吴迪才放缓脚步,跟我并排走在一起。“小童,我知道你肯定有想法,但我爸跟我有关系吗?我是因为喜欢这个职业才选择了当警察,我是靠自己的实力进的公安局,总不能为了避嫌,我就放弃理想吧?”
“但是到省城工作的事呢?如果不是有一个当局长的爸爸,你敢说这样的话吗?当然你可以离开,你家就在省城,可为什么也要我离开?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开?”
“为什么不能跟我离开?”吴迪的嗓门儿突然大了,“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你是个女孩子,不应该让你来承受这些……说实话,你当初就不应该回漠南,更不应该当警察!”
是啊……我忍住眼泪。也许吴迪是对的,我真的不应该回到漠南。如果我不回来,可能就不会再有凶案,不会遇见吴迪,不会遇见江谦和秦红,不会有这么多事,一切都是因为我……
传呼响了,是爸爸的留言:“小童,怎么还不回家?”
吴迪探过头来看了一眼:“赶快回家吧,叔叔阿姨肯定担心了。”
可我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该怎么跟爸爸妈妈说这两天的事?该怎么面对他们?
我和吴迪无处可去,只有在街上游荡。西北的气候,即使是最炎热的夏季,深夜时分也会有浓重的凉意。起风了,远处的天边有乌云翻滚,伴着无声的闪电。吴迪搂住我的肩膀:“可能要下雨了。要不,我们回局里吧,累了可以在办公室里休息一会儿。”
经吴迪提醒,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去局里看看那个我所痛恨的人,那个凶手,当面质问他,是不是他杀了我姐姐……当然,或许我根本见不到他。
快到公安局大院门口时,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转瞬间,大滴的雨水从空中落下,打在地面上,打在我和吴迪的身上,冰凉刺骨。吴迪拉着我往办公楼跑,跑到大院中央时,大雨已经瓢泼而下。我看见三楼周副局长的办公室里亮着灯,二楼的讯问室也亮着灯,江谦暂时被押在那里。
跑到一棵国槐树下,我拽住吴迪:“先看看再进去,万一在楼道里碰到人就尴尬了。”
吴迪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亮灯的窗户。突然,伴着吱呀一声,二楼讯问室的窗户开了,然后,我们就看见一个黑影从窗口跳了下来,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抓住他!”吴迪大喊一声,猛地冲了过去。
我一怔之下,也跟着冲向办公楼。一道闪电将公安局大院照得一片亮白,借着瞬间的光亮,我看见那个跳下来的人影卧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紧接着,讯问室的窗户里又探出一个脑袋:“江谦跑了!抓住他……”
跑到那人跟前,我终于看清了,正是江谦。他的双手被手铐铐着,但没戴脚镣。雨水已经把他打得透湿,额头上的血和着雨水汩汩而下。看样子,他摔得不轻,但应该没死。吴迪拎着他的衣服领子一阵晃悠:“姓江的,你还想死吗?你有死的资格吗?你这个畜生……”
被这么一拎一抖,江谦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我们,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吴迪……小童……”
办公楼里跑出来五六个人,是周副局长、陆树斌和讯问室里的两个值班民警,还有省厅的卢阳和刘健刚,他们两个应该是和周副局长在办公室里熬通宵。所有人都围在江谦周围。江谦喘息半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有……杀人,没有杀……秦红……”说完,他的身子软了。
我看着江谦惨白的脸,不知道是该盼望他尽快醒来,还是就此死去。
三
凌晨四点,医院外面大雨滂沱。
江谦已经被推进手术室。走廊里,周副局长把值班民警李进忠叫到面前,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进忠的脸色和手术室里的江谦一样灰白。
“我和刘越、冯来刚在讯问室里看着江谦,因为这两天没怎么睡觉,大家都困得要命。江谦一直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三点多的时候,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就让刘越和冯来刚到隔壁躺一会儿,我一个人看着。后来,江谦醒了,说要上厕所。我给他打开脚镣,让他到屋子一角的盆子那儿小便。他小便完了,我觉得尿急,也在盆里小便。他就趁这个工夫冲到窗前……”
周副局长听罢无语,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了一支给李进忠。李进忠惊惶地接过,并不敢抽,而是小心地拿在手里。周局点上烟,默默地吸着,脸上的倦色更加深重。
清晨六点多,手术室的门开了,江谦被推了出来,依旧双目紧闭。吴迪立刻迎上去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摇摇头:“脊椎摔伤了,可能会一直昏迷,即使醒了,这辈子恐怕也站不起来了。”
植物人!我的脑子里立刻跳出这三个字。周副局长依然抽着烟,心事重重。在等待的这两个多小时里,他抽掉了一包烟,护士也不敢制止他。的确,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已经认罪的嫌疑人跳楼摔成重伤,有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已经要完结的凶案再次陷入僵局,只因为这家伙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杀人!”
周副局长扔掉手里的烟,对我和吴迪说:“你们先留在医院,看江谦能不能醒过来。我和进忠回局里向省厅的领导汇报。”
此时,已是雨过天晴,阳光照进医院的走廊,照着众人疲惫的脸。目送周副局长离开,我和吴迪直奔病房。
那是一间单人病房。江谦像个死人一样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管子,脸和头部被纱布紧紧地包裹着,只露出眼睛和下巴。吴迪盯着他端详半晌:“如果他一直醒不过来,这个案子就麻烦了。他最后那句话相当于翻供了。这该死的!”
我咬着嘴唇:“翻供有用吗?”
但我不需要回答。我是法律系毕业的,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江谦是在无证据的情况下认罪的,又以这种方式翻供,这只会让案子变得更加复杂。我颓然坐到墙角的椅子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
病房的门打开了,护士后面跟着方远山和李磊。他俩是从家里被叫来的,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吴迪简单向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两个人也是一筹莫展。李磊叹口气:“刚在家美美睡了一觉,早上起来还想着上头能嘉奖呢。”
“好啦!吴迪,小汪,赶快回家睡觉去吧,其他的事看领导安排。”或许是因为昨晚和吴迪发生争执有些懊悔,方远山的态度出乎意料地缓和。
我和吴迪离开了医院。
雨后的清晨,阳光有些刺眼。风吹过,马路边的槐树上,雨珠依然在滴答地落下,落到行人的衣服上。这是一个美好的清晨,和我们的心情形成巨大反差。人生往往如此。世间的风景不是为谁而设,即使有凶案,有巨大的悲伤和失落,生活依然照旧。
吴迪把我送回了家,并不是只送我到门口,而是跟我进了家门,我已经没有力气拒绝。
爸爸妈妈竟然都在。妈妈在厨房,爸爸则坐在沙发上发呆。看到我们进来,两个人都迎了过来。妈妈说:“回来啦,刚好,我早上熬了粥,快吃点儿吧!”
爸爸赶快收拾茶几上满满一缸的烟蒂,接着帮妈妈端粥和小菜。吃饭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吴迪则说些闲话,问爸爸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没人提到工作,提到凶案。
吃完了,我说:“我想睡一会儿。”然后看着吴迪。
“吴迪也睡一会儿吧!”不等吴迪回答,爸爸就替他说,“就睡小童的屋,小童睡我们屋,我和你妈妈出去买点儿菜,中午吴迪也在家吃饭。”
吴迪一脸的疲惫,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我不再说什么,去了爸妈的卧室。关上门,我感觉自己快要垮掉了,倒在了床上,转眼进入了梦乡……说是进入梦乡,其实是一次难得的没有梦的昏睡,像死亡一样的昏睡……
我是被妈妈摇醒的。
妈妈说:“起来吧,吃饭,然后再睡。”
我懵懂了片刻,妈妈拉开窗帘,屋里一片阳光。看看表,竟然已是下午两点。我立即翻身起床:“妈,我的传呼响过吗?”
“没响过。”妈妈把传呼机递给我看。
来到客厅,一桌子菜已经摆好了,吴迪也起来了。妈妈做了啤酒鸡,还有凉菜和凉面。1998年那会儿,漠南没有太多的餐厅,而且一盘蒜泥黄瓜都要十多块钱,外面卖的酒到了餐厅里就翻倍,除非红白喜事,一般家庭舍不得在餐厅消费。不像十几年后,城市里的大小餐馆满街都是。那个年代,我要想打牙祭,就是父母在家做各种好吃的,外面餐厅流行什么,家里便做什么。妈妈爸爸到处去学新鲜菜式为我这个宝贝闺女服务。现在,他们也当吴迪是自己的孩子,而且好像比我还珍贵。
吴迪边吃边夸妈妈手艺好。我依旧沉默,没有人问我为什么沉默。电视里播放的还是抗洪救灾的新闻,记者穿着迷彩服、套着颜色醒目的马甲滔滔不绝讲述着汛情,身后是翻腾的洪水。可能是天天看这类新闻的缘故,爸妈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他们和吴迪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聊到了吴迪的父母。吴迪说他爸妈工作太忙,经常在单位食堂吃饭,做饭的手艺比起我爸妈差远了去了。
爸爸对吴迪说:“那以后就和小童到家里来吃饭吧,反正学校放暑假了,你阿姨没事,我也清闲得很,以后就照顾孩子们了。”
我瞪了爸一眼,想反驳他,却没有心情。
爸爸终于忍不住了:“小童,很累吗?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我点点头。
爸爸给我夹了一个鸡脖子:“那多吃点儿,吃完了再睡会儿,要不就到街上逛逛,放松一下。哦,对了,那个小江和他女朋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猛地抬头。吴迪也立刻停住了筷子:“哦,最近一直没见过他们……”
爸爸点点头:“这两个孩子倒是很般配。”
吴迪突然说:“叔叔,阿姨,如果小童去省城上班,你们会同意吗?”
一分钟之内,接连两个措手不及,我的脑子木了。爸爸妈妈也茫然对视,不知道吴迪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重重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回卧室,取东西,然后回客厅,到门口换鞋。
“小童,你要干吗?”爸爸惊诧。
我冷着脸说:“我回单位,这都几点了,今天是临时休息。”
吴迪神情很尴尬。我知道我这样做会令他尴尬,但是,我真的很生气。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又提出这个我根本不会考虑的问题,而且是提给我父母。他为什么从来都不明白我的心?为什么那么想让我离开漠南?
第十章分手季节
一
整个儿下午,漠南市公安局气氛沉闷。省厅领导和局领导关起门来开会,专案组的同志只有方远山、陆树斌参加。
我和吴迪一直不说话。为了避免在单位发生矛盾,引起别的同志猜疑,我们都去了各自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看着窗外偏西的太阳,一瞬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是我的两张手绘图,我把它们拿出来,在原来的那幅地图上用铅笔标示出第五起案件。
六点,会议依然没有结束。我将两张图重新压在玻璃板下面,然后看着窗外发呆。传呼响了,是董菲。我用办公室的电话回过去。董菲说:“我今天刚回漠南,听朋友说漠南新开了一家迪厅。呵,咱们漠南也有迪厅了,我们晚上去玩好不好?我知道你在北京待过,不会去那种乱糟糟的舞厅,迪厅应该没问题吧?”
我正想找个理由离开单位:“好啊,在哪儿?”
“我和长顺去接你,你在单位等着。”
我赶紧收拾东西,吴迪进来了:“小童,下班了,回家吗?”
我不看他:“我和同学出去玩。”
吴迪分明很意外:“同学?我认识吗?”
“你没见过。”
“那我也去。”吴迪根本不在乎我的脸色,跟在我身后出了办公室。
在单位大门外等了五分钟,一辆面包车停在我前面,董菲从里面跳下来。看见吴迪,她愣了一下:“小童,这位是……”
“我叫吴迪!”吴迪抢到我身前和董菲打招呼。
董菲转头看我:“这么帅!小童,是你男朋友?”
我摇摇头:“同事。”看见开车的是谢长顺,我问董菲,“不错啊,买车了?”
董菲点头:“是二手车,都快报废了,就图做生意方便些。走,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去迪厅。新开的,漠南第一家。”
的确,我在北京上学时是去过迪厅的,但在漠南,还真没有。
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吴迪爬上了面包车的副驾驶,回头对我说:“你们两个就坐后面聊天吧,我们男人坐前面开道。”
我叹口气,真拿他没办法。
谢长顺把车开到漠南最繁华的地段,找了一家人气最旺的清真烤肉店,点了啤酒和一大堆烧烤。在嘈杂的环境里,我才感觉稍稍放松。端起冰凉的啤酒杯,两个男人特意碰了一下,一齐喝干。我也跟着喝了,我今天特别想喝酒。吴迪在我耳旁说:“小童,少喝点儿!”
我不理他,然后烤肉就上来了,真香。我大口吃大口喝,不停地和谢长顺碰杯——董菲不喝,她等会儿还要替谢长顺开车,而吴迪呢,我都懒得和他说话。七点半,吃喝完毕,由董菲开车去迪厅。
迪厅的名字叫欢乐园,离烧烤店很近,在一座商城的二楼。还没上楼,震耳的音乐已经让我的心脏咚咚跳了。世界总是在变化的,漠南也不例外。外面的世界有的东西,这个城市早晚也会有,好的,以及坏的。
迪厅足有四百平米,内部分为两层,上下相通。底下是演艺台,周围有散座,上层是一圈包厢和走廊,走出包厢就可以观看一层的演出,设计别具匠心,完全不输大都市的前卫与时尚。夜场才刚刚开始,这里的顾客已经不少,都是年轻人。
董菲挑了一个靠中间的大桌,服务生立刻拿着单子过来,问我们需要什么。董菲点了啤酒和小吃。吴迪在震耳的音乐声中对我说:“你同学很有钱啊,做什么的?”
我说:“贩水果的。”
吴迪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酒上来了,服务生为我们倒上,我们又开始碰杯。舞台上有人在蹦迪。在北京的迪厅里,舞台上会有领舞,或者请小有名气的歌手和乐队助兴,但漠南不会有,这里毕竟不是北京。董菲拉着我上去一起玩。我们当年一起进过大众舞厅,四五年后,我们依然在一起,不断地改变自己,不断地适应着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
借着酒劲,我放开一切,和董菲一起疯玩。大学的时候偶尔也和同学们一起蹦迪,对此我并不生疏。周围的人为我们让开了一个小圈子,在漠南,我应该是夺目的。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在闪烁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竟然是燕子,并且我看见,燕子的手同时搭在董菲的腰上。我诧异地打量她俩。燕子凑近我大声问:“你和董菲认识啊?”
“我们是同学。”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董菲转过脸,瞥了一眼台下的谢长顺。我突然有些不好的感觉。
燕子又问:“汪警官,我跟你打听一件事,江谦是不是被你们抓起来了?”
我从台上将燕子拽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燕子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和那个男警察去找我之前,我就知道那个杀人狂又杀人了。后来无意中听说,竟然是江谦的女朋友。那个女孩儿我碰见过一两次。我想你们肯定会怀疑江谦,等你们走了,我就去找他,同屋的人说他没回家,我估计是被你们抓起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江谦不像是那样的人,你们公安局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公安的事你不要乱说。”我呛了她一句,燕子立刻闭嘴。我缓和一下口气,“你和董菲怎么认识的?”
燕子警觉地看着我:“这个都要查?你们警察管得也太宽了吧?她可是你同学。”
“正因为她是我的同学,我才要问。”
燕子耸耸肩:“你听了可别不高兴。以前她和我一起干过。你也别怪她,女孩子都虚荣,看着别人有好衣服好化妆品,当然也眼热,谁都有犯错的时候。董菲是个傻姑娘,入这行连名字都没改,不过试了几天就不干了。不像我,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我回头看着董菲,她还在舞台上摇摆着,但眼睛却盯着我们这边。我冲她微笑了一下,正要朝她那边走过去,却被燕子拉住了:“我能去公安局看看江谦吗?”
“他在公安局跳楼了,正住院治疗,可能会成植物人。”
燕子愕然,继而轻轻点点头:“这样也好,总比被枪决要好。”
“什么意思?”
“反正他迟早要死,不如自己跳楼,还少受点儿罪。”
后来我想,我肯定是喝多了,所以才会那么冲动——我冲上去,使劲把燕子推到墙上。就在那一瞬间,积聚了三天的愤怒全部爆发出来,我声嘶力竭地冲她怒吼:“你再说一遍!”
我不知道周围的人是什么时候围上来的,只是死死地瞪着燕子,任凭她怎么挣扎我也不松手。吴迪冲过来拉开我们俩:“小童,你疯了吗?”
燕子整理一下衣服,悻悻地说:“警察就能随便打人啊?”
吴迪回过身:“闭上你的嘴!”
好在音乐嘈杂,没人听清燕子在说什么。吴迪把我拉回座位,董菲也跟过来,我们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我坐下来,端起桌上的一杯啤酒灌下去。他们三个则各怀心事地看着我,我懒得去猜他们都在想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里,没人再提刚才的事,我们喝酒、蹦迪,没有太多的开心,也没有太多的不开心。
那一年我们都才二十多岁,但我们都已经知道,在什么时候、该怎么装作没事一样。
二
8月2日,有风,但阳光依然暴烈。
早上刚上班,周副局长和省厅的两位领导召集专案组开会。和周局一样,卢阳、刘健刚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我们昨夜在狂欢,他们却一夜未眠。
会议直接进入主题,周副局长通报了省厅的指示,由于江谦跳楼事件有可能被外界误读为警方刑讯逼供,因此暂不对江谦以凶手定性,案件需要进一步侦查。现在的重点是找到那个尚未发现踪迹的厨师贾世友。
周副局长说完,刘健刚做了补充。他认为,将江谦定性为凶手,现场勘验方面的证据还不够充足。除了江谦的口供以及他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人以外,警方没掌握任何直接证据。而且,根据秦红的尸温判断,江谦是在秦红被害后二十分钟报的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把凶器藏匿到很远的地方,但凶器至今也没有找到。
会议结束,方远山问周副局长:“那医院里的江谦怎么办?”
不等周副局长开口,卢阳说:“暂时不把他定性为凶手,但也不排除他就是凶手。他现在还在昏迷中,就安排民警看守吧,看伤情的发展再说。”接着,他环顾四周,“哪位是汪小童?”
我停住脚步:“我就是。”
卢阳和我握手:“‘7·30凶案发生后,我还在省城时,梁彦东教授给我打过电话。他对这个案件很关心,让我到漠南后联系你,说你是他的学生。还说等他从美国回来,会尽快来漠南。”
卢阳的握手很有力,更像是一个安慰。我想,他和梁彦东教授的关系应该很近,梁教授告诉他的,并不仅仅是我们的师生关系。我和卢阳并肩往会议室外走,卢阳问:“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呢?毕竟,你可以比我更近距离地了解案情。”
我低下头:“卢处长,对不起,我现在也不知道,就在昨天,我还以为这个案子可以结了。”
“我也希望赶快结案。上到省厅,下到你们局里,压力确实很大。但是,越是这样,越不能轻易结案,稍有差错,我们对领导、对群众都不好交代。现在出了这样的意外,我们就更要仔细,否则江谦的家属要是指责警方刑讯逼供,那就太被动了。”
侦破再次走进死胡同,而且这个胡同死得让人愤怒,让人绝望,就像被人从头到尾耍弄了一番。耍我们的是谁?江谦吗?
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么在案发后的这四天里,真凶应该早已在某处蛰伏下来看警察的笑话呢。如果真是这样——想到这一点我就恼火——即使江谦不是凶手,他也是活该摔残废!因为正是他,将我们带进了死胡同。
我坐在办公桌前胡思乱想,实在坐不住,起身去了吴迪和杨明盛的办公室。我对吴迪说:“咱们去医院看看江谦有没有醒过来。”
吴迪有些迟疑。旁边的杨明盛说:“吴迪,你就陪小童去吧,她心情不好。”
——大家都知道我心情不好。是的,这种时候,我也装不来心情好。前往漠南人民医院的路上,我没跟吴迪说一句话。
在江谦的病房外,我们见到了他的叔叔和婶子,他们诚惶诚恐地和我们打招呼。让我意外的是,燕子居然也和他们在一起。看见我和吴迪,她站起身,但表情冷漠。
江谦的病房里有我们局里安排的两名看守民警,护士小心翼翼地出来进去。我询问江谦的病情,护士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我看了看依然插着氧气管沉睡的江谦,心情复杂地走出病房。走廊里,燕子正小声和江大勇两口子说话:“你们一定要问他们,是不是警察打江谦了……”
想起刚刚卢阳说过的话,我意识到,我以前低估燕子了。紧接着,江大勇朝我们走过来,眼泪顷刻间就流了下来:“两位警官,我这个侄子不争气,两次被你们公安局找去,这一次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我哥嫂正从陇南往这儿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交代……不过,谦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实、本分、心肠好,打死我都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没天理的事。警察同志说他承认杀人了,可是,他为什么又跳楼呢……”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我绕过江大勇,走到燕子面前:“你就这么肯定江谦没杀人?”
燕子并不回避我的目光:“我相信他没有杀人。”
对视片刻,我觉得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转头对吴迪说:“我们走吧。”
来到大街上,吴迪问我:“想去哪儿?”
我想想:“去公园吧。”
我和吴迪来到秀水公园,花四毛钱买了两张门票,进去拣一个树荫下的石凳坐下来。靠着身边的树干,我抬头看着天空。阳光刺目,刺得心都疼了。我闭上眼睛。我需要安静地梳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第五起凶案——秦红的死,和前四起凶案的作案手法是不一样的。没有割划受害人的身体,没有拿走死者的器官,并且,唯一一次对受害人实施了强奸。严格来说,它很难和前四起凶案并案。大家之所以先入为主地认定江谦就是凶手,是因为他是“1·19”凶案的报案人,其后秦红被害,他依然是报案人,而且,他是受害人的未婚夫。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对江谦是凶手的认定的确存在疑点。如果这纯属巧合呢?一个人,在见证了一个凶案现场后,隔了半年,他的女友被杀了,这种巧合也是有的,毕竟漠南太小了。如果真是巧合,那江谦就仅仅是一个倒霉的凶案现场见证人,同时也是一起杀人案的受害人之一——他的未婚妻被杀了。
但他为什么承认杀了秦红呢?是因为悲伤?绝望?恐惧?抑或,讯问时方远山他们对他动了手?江谦不像那些有前科的嫌疑人,那些人对警察的拳脚习以为常,但江谦……一个中学语文老师,也许会受不了。我没有参与讯问,到现在我都没搞清楚江谦到底承认了什么。是杀了秦红,还是杀了系列凶杀案的所有受害人?
我和吴迪,因为各种错综复杂的人和事,在这个专案组里显得很被动,这种被动让我们成了案件侦破的局外人……想到这儿,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其实吴迪也一样沮丧。因为我的缘故,他在专案组里受尽了委屈。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和我离开漠南公安局,也是因为他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吧。
转头看看身边的吴迪,和我一样,他坐在石凳上沉默无语。唯一不同的是,我看着天空,他却看着我。我叹口气:“如果这个案子破了,如果你真有本事让我离开漠南,我立刻跟你走,可是现在……”
吴迪幽幽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太累了。”
“其实你也累了。不如你去省城吧,我留在漠南。”
“那怎么可能?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漠南的,要调动,就调我们两个人。”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调动?”
吴迪沉默片刻:“小童,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但是在说之前,你先答应我别生气。”
我点点头:“你说吧。”
“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从熟悉到现在,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个案子上,我们的感情反倒像是个陪衬,我们的一切开心和不开心都和这个案子有关,所以……有些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却没有机会……”
我静静地等他说下去,心却在狂跳,隐隐有一种恐惧。我担心接下来他是不是要说:“其实我有女朋友……”
但是,他说:“那天晚上方远山和我吵架是有原因的,他可能知道了我想去省城的事吧。我父母当然是希望我回省城的,以前我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都是当警察,在漠南还是在省城,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这个,我一直非常努力地工作,我不想有一天离开漠南的时候,被别人说是靠我爸爸的关系。其实,回到省城,我可能要比在漠南更努力,以免别人说闲话……爸爸的意思是今年年初就让我回去,可就在这时候,我被周副局长点名调进了专案组。更没想到的是,你也进了专案组……”
吴迪突然紧紧抱住我,我觉得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你知道吗,现在我有多害怕失去你……每发生一起案子,我都在害怕,害怕你继续受到伤害,害怕面对你的父母,害怕见到你们伤心的样子……小童,我想和你一起离开!”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说这么多,最终还是要离开漠南?”
“是和你一起!”
“既然你怕我继续受到伤害,为什么不留下来,帮我一起抓住那个凶手?”
吴迪摇摇头:“你没看见现在局里的同志对我们的态度吗?”
我咬咬牙:“我知道,但我不可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我放弃了那么多,从北京回到漠南,为的是什么?”
“小童,你为什么这么犟呢?”吴迪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我的眼眶湿润了,看着吴迪,忍不住去摸他的脸,他的脸上有硬硬的胡茬儿,这几天,他也憔悴了不少。我知道,还有许多话吴迪没有说出来。他父母早就把省城的关系给他安排好了,他却一直拖着,全是因为我。在这半年时间里,他一直在和父母扛着……将心比心,换作是我的父母,肯定也希望孩子能回到身边……
我站起身:“吴迪,我们分手吧……”
三
当早上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我的床上和身上时,敲门声响起,爸爸在门外喊:“小童,还在睡吗?”
其实,我一夜没睡。原以为提出分手,吴迪会要我解释,或者像上次打江谦一样,找茬儿发一通无名火,甚至像前几天那样耍无赖,死乞白赖地跟着我。但是,没有。他起身默默走了,头都没回。
我和吴迪,我们在乎的东西完全不同,我们对某件事的理解背道而驰。男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我现在才知道,我对他们并不了解。我不了解吴迪,不了解方远山,不了解江谦。我以为我和他们是恋人、同事、朋友,但这一切仅是表象——就连此时在门外喊我起床的爸爸,我也并不真正了解他。他和周副局长是多年的同事和好友,我之所以能进入专案组,完全是因为爸爸。不管他是否知道个中内情,他却一直对我隐瞒了他和周副局长的关系。我的心里逐渐滋生出对所有人的怨念……
窗外的阳光愈来愈强烈,我的脑子也越来越乱,终于,我在清晨七点多昏昏睡去。疲惫至极的昏睡,甚至无力做梦……直到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从沉睡中惊醒。
听着从客厅里传来的电话铃声,我等着爸爸去接电话,但没有。电话铃响了一阵停下,不久再次响起。看来爸爸没在家,我只好起身出去接电话。电话竟然是李磊打来的。“小汪,怎么没上班?”
我嗫嚅着说:“昨晚突然肚子疼,一夜没睡……今天早上睡过头了。”
“哦,夏天肚子就是容易出毛病,最近也确实是太累了。”李磊话锋一转,“对了,跟你说个事,吴迪昨晚出了车祸,也休息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他没事吧?”
“还好,只是一点儿皮外伤,过马路时被一辆摩的剐了一下,擦破点儿皮,脸上也有伤,不过别担心,没毁容。”
我松了口气,心却疼了起来。李磊继续说:“他是昨晚出的事,今天一早他妈妈赶到漠南,把他从医院接走了。据说他妈妈也是公安系统的领导……你看,这么要紧的关头,一天之内有两位同志脱岗……”
“李队,我马上就去单位!”
“也好。”李磊的语气郑重起来,“今天省厅领导和袁局、周局要给大家开个会,你赶紧过来吧。”
赶到公安局,专案组的办公室都空着。于是,我去了三楼的会议室,轻轻推开虚掩的门,专案组的同志们已经就座。主席位上是市局局长袁立人,省公安厅刑侦处副处长卢阳、刑侦处技侦科科长刘健刚以及周副局长都围在袁局的身边,正在看一些书面材料,一边拿笔指指点点,低声商量着什么。
我依然挑了一个最不显眼的位置坐下来。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吴迪。感情纠葛和工作压力让我疲惫不堪,我真的感觉到了痛苦——这是我自找的。
几分钟后,领导们停止讨论,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周副局长先开口:“今天是自‘1·19案发后成立专案组以来,袁局长再一次亲自主持会议,而且还有省厅的卢副处长一行来协助我们的工作,可见省市领导对该案的重视程度。非常惭愧,我们没有及时侦破这起系列杀人案,辜负了领导对我们的期望。”
说到这里,周副局长欠身向左右微微鞠躬。我突然一阵心酸,伴随着巨大的羞愧。我想,专案组的同志们和我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接着,由袁局宣读刚刚收到的公安部的指示:“获悉你省漠南市继‘1·16、‘1·19两起凶案后,于近日又发凶案,疑与‘88·5·26、‘94·7·27案作案手法相似,现已并案侦查。鉴于该系列案件影响极大,今将该系列案件定为部督案件,并由省公安厅派警力增援,制定侦破方案,争取早日破案,还人民群众平安!”
念完指示,周副局长又简单总结了一下这半年来该案的侦破情况。他说话时,手里没有拿任何材料——这个案子的所有细节,已经印在专案组每个成员的心里了。
“成立专案组后,最初制定的侦破方案是从受害人身上入手,在受害人的个体特征、社会关系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总结了许多共同点,比如受害人的年龄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岁,长相姣好,性格活泼,社会交往较多,等等。为此,我们特意安排城西分局几名熟悉治安和户籍管理情况的同志进入专案组。在这些同志的配合下,方远山支队长在受害人的社会关系方面下了很大功夫。这个侦破思路当时上报省厅,省厅也是同意的,但是……”周副局长顿了一下,语气沉重,“但是,经过半年的工作,我们发现,这个侦破方案似乎存在问题,也可能是我们的排查还不到位,毕竟,漠南是一个移民城市,工矿企业多,平房区面积大,不好管理,再加上近几年农村人口大量涌向城市,平房区有三分之一都是外来户……户籍管理存在的漏洞给我们的排查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难。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失去了现场抓捕的机会。这个凶手狡猾、凶残、冷静,作案手段完全超出了我们以往的经验……我知道,我可能是在给专案组找台阶。案件到现在还没有侦破,这是不容回避的事实,我愿意接受上级领导的处分。”
周副局长的话讲完了,专案组所有同志都把脸埋在桌子上,没有一个人抬头。卢阳副处长咳嗽了一声:“大家也不要有过多的心理负担。漠南的情况我们也知道,工矿企业普遍不景气,有大量的下岗失业人员,总人口虽然不多,但流动性大,再加上近几年人心浮动,发生这样的案子,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大家要做的,就是面对困难、解决困难。”这几句话说得入情入理,专案组同志们都稍稍放松了些。卢阳继续说,“案子走进了死胡同,我们就需要寻找新的侦破方向,制定新的侦破方案。现在,我想请在座的各位同志说说各自的想法,大家都不要拘束,不论什么样的观点,我们都可以探讨。”
会场一片寂静。周副局长说:“那我点名吧,请每位同志提出自己的观点,不能一句带过。我看……方远山先说吧。”
方远山立刻起身,向几位领导敬礼,然后翻开笔记本:“在此之前,我们的确犯了一些认识上的错误,过多地考虑凶手和受害人的关系,结果走入了误区。本来警力就有限……”
方远山说话的当口儿,我的传呼机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嘟嘟的声音异常刺耳。所有人都转头看我,但我依然鼓足勇气掏出传呼机看了一眼,紧接着心里一沉——“小童,我在省城,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来漠南,我妈给我请了假。你要保重!”
……
其他同志关于案件的发言我都没有听到,我的脑袋嗡嗡响,眼前一片朦胧,直到周副局长喊我的名字:“汪小童,你来说说吧。”
身旁的李磊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我猛然醒悟,是的,我这是在开会!定了定神,我开始发言:“我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换个思路,从对受害人的关注换位到对凶手的关注上。”我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激愤的无畏,带着一种无所顾忌的坚定,连我都有点儿吃惊。
“怎么换位呢?”卢阳问。
“以往我们总说作案动机,但是这个案件,有可能凶手完全没有动机,或者说,他的作案动机和受害人没有关系。正是这种最简单的杀人动机,给我们的侦破带来了巨大的难度。凶手可能根本不认识受害人,他认识的只是她们的特征,他到处寻找符合这些特征的目标下手。关于这些特征,我们已经非常清楚——女性,年龄不超过三十岁,长相好,她们之间互不相识。而且,所有的凶案都发生在白天,受害人都是单独在家,案发地都是平房,平房住户在家的时候,白天大多是不上锁的。凶手在人们认为最安全的时间和地点作案,他的思维模式完全超出了我们通常的经验,所以,他能够一次次得手……”
卢阳打断我的话:“你想要说明什么?”
“凶手跟受害人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一部杀人机器,一个恶魔!他杀人,仅仅是因为……他想杀人!”
四
十几秒种的寂静之后,卢阳轻轻拍了几下手。只有他一个人拍手,但是这拍手却让我从混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我失恋了,因为失恋,所以失控了!
我的发言之后,没人再发言,也没人对大家的发言做总结,这完全缘于我无视领导存在的大放厥词。我知道我是疯了——吴迪发来的信息让我疯了。不过,对于我的发言,不论是袁局还是周局,仿佛都没有感到太意外,而卢阳的鼓掌反而让两位局长脸上有了光彩。周副局长宣布,中午休息,下午继续开会。
从会议室出来,我有点儿恍惚。回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李磊去食堂了,我没去。不是不饿,我现在这种情绪,不适合在同事们集中的地方出现,我不愿被别人指指点点,更担心再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于是我下了楼,一个人溜达到单位拐角的小巷子里,进了一家牛肉面馆。漠南的牛肉面,和省城的一样正宗。正是吃饭的高峰,排队买票的人不少,我站在队尾等着交钱。轮到我的时候,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我替你买了吧!师傅,来两个大碗!”
原来是那个卖水果的小伙子,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交了钱,领回两张票,红着脸问我:“你吃宽的细的?”
“细的……”我感觉疲惫,放弃了推让的念头,转身坐在一个空位子上,看着他一拐一拐地走到取面口,把票交给里面的小师傅。
转眼,一碗面和一碟牛肉放在了我的面前。我以为他会坐下来和我一起吃,可他取了自己的面之后,却对我说:“你吃吧,我还要看水果摊儿,走了啊!”说罢,挤过人群出了面馆。
疲惫感渗入我的每一个细胞,我埋下头,拿起筷子,吃一口面,夹一片牛肉。我需要食物来填充刚刚被掏空的心。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一滴眼泪掉下来,掉到了碗里。
走出面馆,卖水果的小伙子正坐在他的摊位后,大口地吃着面,在他满足地抬头的一瞬间,我能看见他眼里的笑意。我再次意识到,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这个小伙子也一样。我不了解他,更不理解他,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唯一能想到的是,他可能喜欢我,或者感激我。但此时我心烦意乱,没心思去探究这些,也没过去向他道谢。离下午上班还有一会儿,我想一个人走走。
大街上人来车往,人们的生活依然照旧。我和吴迪分手了,我提出,他同意,半年时间的恋爱像一场梦,就这样结束了,但这个梦却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阵风卷起街头的乱草,天边黑云堆积,有隐隐的雷声。过两天就要立秋了,漠南的秋天,总是秋未至而秋意浓。路过邮局,我信步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小分局,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埋头在柜台后整理东西。我像个傻子一样走到柜台前,捡了一张空白的邮寄单子,拿起柜台上的圆珠笔,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
坐在柜台后的圆脸姑娘抬起头看着我。我躲开她的审视,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吴迪,我想你!”
我向圆脸姑娘要了信封邮票,犹豫片刻,在上面写下了省城公安局的地址。也许吴迪还没到省城公安局工作,也许他收不到这封信,但不管怎么样,把这封信寄出去之后,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一点儿。
第十一章血型和指纹
一
下午两点半,在周副局长的主持下,会议继续进行。令我们意外的是,这几天一直沉默寡言的省厅刑侦处技侦科科长刘健刚开了口:“请问,专案组负责痕迹勘验的吴迪在不在?”
大家面面相觑,我低下头。
“吴迪请假了。”周副局长说,“出车祸受了点儿伤,回省城休养了。”
刘健刚点点头:“那好,我就简单说说我的感受吧。其实,看完‘7·30案件的材料,我很惊喜。要不是我们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江谦身上,对这起案件的侦查,应该能够获得重大突破。相比前四起案件,这起案件中虽然没有凶残变态的切割,却留下了最多的痕迹——凶手的痕迹。第一,指纹。之所以和其他几起案件并案,就是因为现场的指纹和‘1·19案件一致。而我们呢,宁可相信两起案件的报案人是同一个人,所以凶手理所当然就是报案人,于是焦急地采用讯问手段让嫌疑人承认他就是凶手,而不是用最简单的方法——指纹比对,去获得证据,这是破案的大忌。‘1·19案现场有疑似凶手的指纹,也有江谦的指纹,‘7·30案也同样,既有江谦的指纹,也有和‘1·19案中疑似凶手相同的指纹。这至少说明,凶案现场还有另一个人,他同时出现在两起案件中,甚至可能出现在其他几起案件的现场。当然,因为江谦两次出现在凶案现场,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但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个人身上,使我们失去了抓住真凶的黄金时机。
“第二,精液。从‘7·30案件受害人身上,难得地获取了凶手的精液。虽然DNA检测技术比较复杂,但起码我们已经有了最丰富的凶手DNA比对样本。为什么我们没有对嫌疑人采用这些精准的科技手段,而是迫不及待地使用传统的讯问手段呢?我理解,大家都希望赶快结案,这个案子持续了半年多,已经让所有人都疯了!但这样做的结果却导致目前侦破工作进入了死胡同。所以,我和卢副处长的意见是,立刻对以前讯问过的所有嫌疑人进行指纹比对,送精液采样到省厅做血型鉴定,有必要的话,送公安部刑事鉴定中心做DNA鉴定。如果还不能找到凶手,我们考虑了汪小童同志的观点,对全市的高危人群进行排查。高危人群暂定为两类:一是熟悉用刀的人群,比如医生、屠夫、厨师;二是白天能进入居民住宅却不容易引起怀疑的人,包括收废旧物品的、抄水电表的以及邮递人员。对这两类人全部进行指纹比对,必要时可以进行血液比对。请周副局长具体安排警力配置。”
周副局长的神情有些沉重,我们当然理解他的心境,毕竟,刘健刚的话是对我们此前所有工作的否定。但错了就是错了,周副局长抬头环视会场:“那就由刘科长、陆树斌和汪小童负责现场物证整理以及嫌疑人的指纹、血液比对,治安科科长陆天明带队去贾世友的老家,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方远山、李磊,你们负责对刘科长划定的嫌疑范围进行排查。会议到此结束,现在就行动吧!”
因为有了新的侦破方向,工作干起来反倒很轻松。我和陆树斌一个小时内便准备好了从“7·30”凶案现场提取的精液样本以及“1·19”案和“7·30”案的现场指纹,然后局里派车,我和刘健刚于下午四点出发前往省城,到省厅刑科所做精液抽样检测,鉴定凶手的血型;另外,还要将指纹模板送到省厅,在全省指纹库中进行比对。
工作以外,刘健刚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一上车,他就建议我迷瞪一会儿,到了省厅,怕是要熬夜了。于是,他在前座,我在后座,两个人都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的确很疲惫,即使在颠簸的车上,我也很快睡着了……
凌乱的梦境……周围没有一个人,天上有黑色的流云,像惊鸟一样飞过。我走进一个漆黑的房间,有滴答的水声,那声音渐渐放大,直到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震得四周的墙壁都在摇晃……然后,我再次看见了姐姐,她的上半身从床沿垂落下来,头发在地上蜿蜒,像一条黑色的溪流……那条溪流向我的脚下蔓延,缠绕住我的身体,我徒劳地挣扎,我喘不上气来……
“小汪!”有人在推我。
我从梦中惊醒,猛然坐直身子,愣怔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地。车窗外,是不断倒退的荒山野岭。刘健刚关切地看着我:“做噩梦了?”
“没有……”
到达省城已是傍晚。事先跟省厅刑科所打过招呼,七点去省厅,中间只有一小时的吃饭时间。家在省城的刘健刚也不回家了,陪我和司机在街上吃了饭。
吃饭时,刘健刚问:“听周副局长说,你小时候家在南方,又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其实在咱们西北待的时间并不长。对省城熟悉吗?”
我苦笑,摇摇头。是的,我对这座城市不熟悉,但是这座城市有吴迪。
吃完饭,我们立刻去刑科所。白所长和两名助手正在等我们。拿到检材,他们立刻投入工作。一个小时后,血型检测出来了。我马上打了周副局长的手提电话。那年月,人们管这种半块砖头大的手机叫大哥大,一部要一两万元,是局里给领导们配的。
电话里的杂音很大,我向周副局长汇报,凶手的血型是AB型。周副局长说:“我马上派人到医院去和江谦的血型做比对。”就在我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周副局长又说,“我也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两个现场的疑似凶手指纹和江谦的比对过了,不是他的。现在就看血型比对了。”
挂断电话,我和刘健刚将指纹模板送到省厅,就连夜赶回漠南。
二
8月4日上午七点,我和刘健刚、陆树斌一起来到漠南市第一人民医院江谦的病房,等待医生的化验结果。
江谦住院期间没有输血,所以到现在为止,没有人知道他的血型。但他的指纹和现场遗留的疑似凶手指纹并不吻合,假如他的血型和精液检测血型相同,又能说明什么?人类一共就这么几种血型。而且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经过昨晚一夜的奋战,对以前讯问过的几名嫌疑人——齐大年、范鹏、马宝,都进行了指纹比对,都不吻合。
如果仅仅依靠现场指纹,我们有可能继续扎到死胡同里出不来。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也和其他同志一样,希望抛开什么指纹和血型,只要有人承认所有的案子都是他作的就行了。长时间的焦灼、期待、绝望,让我和我的同事们愿意接受任何结果——只要这个案子能了结。
江谦依然插着氧气管躺在床上。医生从他僵直的胳膊上采血,他就像一具死尸一样任由摆布。旁边除了值班民警小王,还有他的婶婶,一脸愁容,不停地唠叨着医生不好好治病之类的话。半小时后,江谦的主治医生,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将一张化验单交给我们:“A型。”
我的心沉了一下,连接化验单的勇气都没有。刘健刚接过化验单,看了一眼,装进档案夹里。然后他走到江谦的床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个昏迷不醒的人,转过身说:“我们走吧,这个人暂时放在一边了。”
旁边的主治医生却开口了:“警察同志,这个人当时送进医院,是你们公安局让治的,到现在为止,一分钱住院费都没交。接下来还要继续治疗,你们总得给个说法呀?”
我和刘健刚面面相觑。刘健刚问我:“这种事一般你们局里怎么处理?”
我摇摇头:“我刚到局里半年时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我得回局里请示。”
主治医生不依不饶:“虽然是单位对单位,在此之前的医药费可以减免,为了配合公安机关破案嘛,但长期这么下去可不行。这个人的治疗费用一天就得七八百,家属又没钱,实在不行,我们只有强行让他出院了。”
话音未落,我们便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是江谦的婶婶,我记得她的名字叫李慧兰。她冲过来跪到我和刘健刚的面前:“警察同志,谦儿可是在你们公安局摔成这样的,你们就算怀疑他是杀人犯,也得把他的病治好了才能审啊!”
李慧兰一把鼻涕一把泪,响亮的哭声惊动了整个儿科室的病人和医护人员,病房门口立即围了一大堆人。幸好她老公江大勇不在,不然这夫妻俩在病房里闹起来,那可够受的。主治医生在一旁呵斥,一旁的护士也在劝,但李慧兰就是不起来。这种状况,我和刘健刚也不好扭头就走。这样僵持着,病房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突然,负责看守的民警小王喊了一声:“看,他动了!”
我猛回过头:“谁动了?”
“江谦,江谦动了一下,他好像被吵醒了!”
所有人都围到了江谦的床边,李慧兰也硬生生地止住了哭声。一点儿没错,江谦动了,先是头部轻轻地左右摇晃,似乎感觉很难受,然后是手,搁在肚子上的一只手滑了下来,手指微微颤抖着。
“他奶奶的,这小子还真被吵醒了!”本来怒气冲天的主治医生惊喜之余,不禁骂了句粗话。与此同时,我们所有人,包括在门口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也都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主治医生不再纠缠医药费,立刻走到床边为江谦量血压、测心率,又掰开他的眼皮拿医用电筒照了一下,转过身对我们说,“真的有知觉了,让他休息一会儿,所有人都出去!”
在走廊里,主治医生对我们说:“你看,我们也尽力了。可是,亲兄弟明算账,回去赶快跟你们局长汇报,欠的医药费和后期治疗费什么时候结,抓紧时间给个话吧!”
不苟言笑的刘健刚忍不住笑了:“你这人怎么只认钱不认人,你还是医生吗?”
主治医生一本正经:“医生也要吃饭,何况医院又不是我家开的,想给谁免费就给谁免费。快走吧,回去要钱去!”
刚过九点,突然狂风大作,乌云铺天盖地,紧接着暴雨如注。卢阳、刘健刚、方远山、陆树斌还有我,都在周副局长的办公室里。狂风从木框窗户的缝隙中挤进来,雨水顺着玻璃倾泻而下,让屋子里有了一股秋天的寒凉。
专案组连夜对马宝、范鹏、齐大年以及备案的另外十余名怀疑对象做了指纹比对,全部不吻合。省厅的精液检测结果出来后,又立刻对这些人进行抽血检验,其中有一半对上的,可这些人又有确凿的不在现场证据。周副局长搓着手:“真应了汪小童的话,凶手可能完全没有动机,或者,杀人就是他唯一的动机。”
“还有贾世友。”刘健刚提醒说,“我们还是要积极寻找这个人,从职业等各方面情况来看,他比江谦更符合凶手的条件。”
“天明他们估计已经到了四川,目前还没消息。”周副局长说,“但愿这是我们最后要找的一个人。我从警三十多年,这是我遇到的最棘手的案子,而且,这种案子以前都闻所未闻,怎么就发生在漠南呢?这屁大点儿的地方,他娘的!”
停滞的侦破引发的焦虑让所有人情绪失控,言语失控。
“周局,”刘健刚说,“有件事要跟你提提。我们早上去医院,那个江谦的医药费问题,你看怎么解决一下?”
周副局长一筹莫展:“如果是嫌疑人,怎么都好说,我也好向上面申请经费。但现在他又被排除了嫌疑,这医药费怎么报?怎么出的事要说清吧,可这件事……不好说,稍不小心,大家都下不了台。”
暴雨停了,我们的小会也结束了。会议讨论的结果就是继续扩大指纹比对和血液比对的范围。工作难度虽然更大了,但毕竟有了目标,至少,我们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无事可做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传呼响了,是董菲的留言:“我刚从唐山回来,抽时间见个面,吃个饭。”
看着传呼里的文字,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就像一个在外面走了很久、受了很多累的小孩儿突然看见了亲人。我需要好朋友的安慰。我用座机给她回电话,董菲说:“中午去吃火锅吧,把吴迪也叫上。”
吴迪……我愣了一下,手中的话筒差点儿掉在地上。
三
中午下班,我出了单位,坐车赶到雨村火锅店。雨后的漠南凉意袭人,吃火锅正好。火锅店里人不多,很安静,董菲已经到了,看到我,她上来先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看我,都晒成煤块了!”
她的确黑了,但是更加时尚,一套米色的秋装衬出她丰满的身材,手里还拿着大哥大。我笑着说:“呀,不错,都拿大哥大了,我们局里可是只有几个局长才有啊,你真成富婆了。怎么刚才不用这先进武器给我打电话?”
董菲摆手:“没那么矫情,纯粹是为了做生意买的。成天北京天津内蒙地跑,没这个能成吗?刚才没用,还不是为了省几个电话费。我现在无业游民一个,只好赚点儿辛苦钱了。哎,吴迪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他出差了。”我说,然后赶紧转移话题,“你们卖蔬菜水果,就能挣这么多钱?”
董菲说:“开始的时候是挺难的,我俩都没钱呀。后来想了个办法,他不是家在农村吗?老家种土豆,地里收才几分钱,有时候都没人来收。去年秋天,我和长顺一商量,雇辆车,给车主付个押金,装上一车土豆也不用付现款,拉到北京上海的批发市场卖掉,再给车主付车费,回来再给乡亲们付土豆收购款。拉了第一车我们就赚了四千多,一下子找到门道了。现在,长顺就在全国各地跑,收购各种蔬菜瓜果,我呢,就待在批发市场,等货来了直接批发。一年下来有赚有赔,不过总体来说还是赚了,就是辛苦,人也俗了,天天和菜市场的小贩打交道,不学泼妇不行。”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董菲很真实,给我异常踏实的感觉。她靠自己的辛苦赚钱,找一个农村的男友一起奋斗,这些都是正确的。她找准了自己人生的路,而我在此前,内心深处曾经是看不起谢长顺的,这有多么世俗。
菜很快上来了,我和董菲开吃,美味的食物让我抑郁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董菲边吃边打量我:“你今天看着没精打采的,怎么了,和吴迪吵架了?”
我本能地想要撒谎,想一想忍住了,董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再装。“吴迪回省城了。”
“看他父母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再聚。”
“他不回来了……”我黯然放下筷子。
董菲愕然:“你们……分手了?”
我点点头,长叹一口气,突然感觉轻松了。
董菲瞪着我:“你喜欢他是吧?既然喜欢,去找他呀?要么让他回来,要么你也去省城。多大的事,怎么能说分手就分手。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你看我和长顺,吵过闹过,可真要说分手,还真是谁也离不开谁。”
“我就是因为不想跟他去省城才分手的……”
董菲恨不得用筷子敲我的头:“漠南有什么好?你傻了吗?为什么不跟他去省城?”
“因为……”我决定告诉董菲,“因为我姐姐的案子,我现在就在那个专案组。”
我的传呼响了,竟然是燕子。她给我留言说,想和我谈谈江谦的事。迟疑一下,我问董菲:“燕子要和我说点儿工作的事……”
董菲很平静:“我也想见见她呢,让她一起过来吃饭吧。”
我用董菲的手机给她回了电话。不到十分钟,燕子来了,穿着一套牛仔装,铅华洗净,在这样的场合和她在一起,不会让人感觉尴尬。看见董菲,她愣了一下。董菲倒是落落大方:“小童是我好朋友,我什么也没必要瞒她。”
“那我……”燕子看着我,“有什么说什么,没必要避着董菲了是吧?”
我招呼她坐下:“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是关于江谦?”
“我刚去了医院,江谦醒了,但下身还不能动,一只胳膊粉碎性骨折,医生说即使长好,也提不了重东西。他现在还在病床上,可医生已经停了药,要他出院。他叔和婶竟然都躲了,找不着人,学校更不管了,他爹妈暂时也赶不过来。而且,他不让我帮他联系老家。我觉得他……很可怜。我想接他出院,但是,欠医院的医药费能不能让我少承担一些?就这事,想麻烦你跟你们领导说说。”
我当真吃了一惊:“你为什么要管他?他以后可能就是一个废人了!”
燕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是朋友,总不能放手不管。今天早上在医院,我掐了他的腿,他说疼,所以我想,只要好好照顾,他应该能重新站起来。如果他好了,我……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女孩儿。她很漂亮,有时候会显露出风尘女子的宜喜宜嗔,但大多数时候是冷漠,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不过,此时她所做的事,让我震撼。
“燕子,你爱上江谦了?”
燕子苦笑:“我?我已经很难爱上一个人了。我只是把他当朋友,真心想帮他。”
一旁的董菲突然说:“你能这样做,肯定就是喜欢他的。这样也挺好,你以后也有寄托了,毕竟这行不能干一辈子,最后还是要有个归宿的。”
“那么,”我问,“我能帮你做什么?”
“只要你们公安同意就行。医院说了,人是公安送来的,当然也要公安同意才能接走。”
回到局里,我去找了周副局长。周副局长坐在办公桌后,一边听我汇报,一边皱着眉头看一堆材料。汇报完了,他依旧没有抬头:“这个燕子是谁?有具体的姓名吗?是江谦的什么人?”
我一时语结:“燕子……是一个发廊妹,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她和江谦住楼上楼下。”
“这都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复杂的关系?”周副局长猛然抬起头,将手里的笔扔到桌子上,“小童,有时候看着这些受害人的资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
“我经常会感到害怕。我一个从事刑侦工作大半辈子的公安局副局长,竟然会感到害怕。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我不知道这个杀人恶魔是谁。我经常想,他很可能就在我的身边,就是我熟悉的人。走在大街上,有时候我会忍不住仔细打量每一个人,也许他就是那个凶手。”
“周局,这种感觉,我也有……”
“那你就应该知道,在案子没破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这的确有点儿不近人情,可没办法,凶手把我们逼到这分儿上了。”他站起身,整理着手边的材料,“至于你刚才说的事,目前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也只能这样了。就让那个燕子接江谦回家休养吧,但你要随时掌握他的行踪。”
离开周副局长的办公室,我给燕子打电话,告诉她局里答应了她的要求,然后问她准备把江谦接到哪里去。燕子说:“我想送他回老家。”
对于燕子的选择我还是感到小小的震惊。回到江谦的老家,她能过惯那里的生活吗?她这样做,是要证明什么吗?
燕子说:“临走前,江谦希望你能来看看他。”
我沉默。
第十二章又到中秋
一
秋天来了。短短半年时间,那些我爱过的、恨过的、熟悉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我。吴迪和我分手,去省城了;秦红死了,成为系列凶杀案的又一名受害人;江谦和燕子要走了,我因为有事耽搁,并没有在他离开漠南之前去看他一眼,事后我也没打电话解释。我想,我和江谦之间已经有了一堵墙,我们已经无法再做朋友,就让这堵无形的墙在心里竖着吧。
系列杀人案的侦破工作依然没有进展。专案组由开始的十余人增加到三十多人,市局和西城分局出动大量警力,对刑满释放人员、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以及敏感职业从业者如屠夫、厨师、医生等都进行了指纹和血型比对,但没有一例能对上。陆天明从四川回来了,也是一无所获。贾世友离开漠南后去了南方,偶尔会给家里打电话,但都是公用电话。而且办案人员在四川的那段时间里,贾世友再没给家里来过电话,估计是已经从家人那里得到了警察在找他的消息。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政府对个人信息的管理还比较滞后,身份证可以随便伪造,坐火车、打电话都无法留下个人信息。也就是在那几年,好像全中国一半的人口都倾巢出动,农村人要到城里去,西北人要到南方沿海城市去,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和大海捞针一样难。在一次专案组例会上,卢阳副处长感慨:“我们国家建立现代化信息网络迫在眉睫啊!”
吴迪虽然请假离开了专案组,但因为卢阳和刘健刚的加入,专案组的骨干力量反而加强了。最微妙的是,方远山在专案组的强势地位被卢阳取代了——卢阳的铁腕远远强过方远山。周副局长嘱咐我照顾好省厅领导的生活,因此在工作之余,我经常陪着卢阳在漠南转转,吃点儿特色小吃什么的。
逛街吃饭的时候,他会和我探讨和案子有关的事,甚至直言不讳地谈到我的姐姐。我记得那天是9月10日的下午,我们坐在公园门口的饮料摊前,卢阳对我说:“周局暗示过,不要在你面前提你姐姐。但是,我认为,作为警察,尤其是作为这个专案组的一员,不应该回避这个问题。在所有的案件中,我对两起案件最感兴趣,一是最近这起,因为凶手没有像前几起案件那样用割划手段折磨受害人,而是采用了强奸,另外一起,就是你姐姐的案子。”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一瓶酸奶递给我,就像是一个安慰。“能不能说说你对你姐姐被害的看法?”
“我姐姐当时只有十九岁,刚刚到一个单位上班,单纯善良,没有过多的社会关系,也没有和任何人结仇。她之所以被凶手杀害,只是碰巧撞上了这个恶魔,而后面的所有案件,也印证了这个事实。”
卢阳点点头:“起初我也以为是仇杀、情杀,或者至少是熟人作案,但现在我也开始认为,这是一起无动机连环杀人案。”
“卢处长,”我鼓起勇气,“我有一个想法。正因为这个变态恶魔作案的随意性,我们在现场抓获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我们也找不到更多的现场痕迹或第二现场,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猜测他的心理,预想他的下一步行动。”
“你认为他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7·30案很奇怪,如果不是现场指纹和血液检测吻合,简直无法和其他案件认定为同一个凶手。凶手为什么会这样做?或者说,秦红——也就是受害人身上,有什么因素让他改变了作案手段呢?”
“你发现这名受害人和其他受害人的不同之处了吗?”
“当时认为江谦是凶手,而秦红是他的未婚妻,所以才出现了这样的异常。但现在江谦的嫌疑基本排除,我想,这也许说明凶手的心理在发生改变,他……会不会就此收手?”
卢阳感叹一声:“从个人角度,我真希望他就此收手,不要再发生这样残酷的案件了。但另一方面,如果他就此收手,我们又不甘心,这个家伙因此会逍遥法外。对了,梁教授前两天和我通过电话,说他的事忙完后,有可能会到漠南来一趟。”
“你和梁教授很熟悉吧?”
“我是十多年前在北京进修时和他认识的,我专攻刑侦技术,他专攻犯罪心理,虽然性格脾气完全不一样,却成了莫逆之交。好了,今天难得清闲,我请你去吃个饭,你想吃什么?”
我说:“卢处长,还是我来请你吧,你是我们漠南的客人。”
卢阳笑了:“请我吃饭?你带了多少钱?一般像你这个年龄,还有你这样的家庭,父母疼爱,家教严厉,吃饭穿衣都不用自己操心,兜里不会有多少零花钱吧?”
我无话可说,因为我身上真的只有不到五十块钱。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凉意渐浓。怕晚上起风,卢阳让我陪他去单位拿件外套。走到公安局拐角那条街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卖水果的小伙儿正坐在摊位后面发呆。路过他的摊位时,我跟他打招呼:“生意好吗?”
他涨红着脸站起身:“好……你逛街啊?”说话的时候,他看向我旁边的卢阳。
我点头:“你忙啊,我走了。”向前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他依然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神情里带着淡淡的落寞。
快走到单位门口时,卢阳说:“你是个很随和的女孩儿啊。”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不是啊卢处长,这人很好,卖水果时总是给我优惠,我觉得挺过意不去的,见面总跟他打个招呼。”
“他喜欢你。”卢阳说。
我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就是天天上下班碰到他,怎么可能……”
“呵呵,你别忘了,我可是个老刑警啊。这小伙子肯定是喜欢你,而且,非常喜欢。”他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本来就是我们的警花嘛,有大批小伙子喜欢那是肯定的。不过,对于有些人,尤其是我们不熟悉的人,不要太热情。你还年轻,太单纯,不了解这个社会。社会真的很复杂。”
我没有反驳,心里却有点儿不以为然。那小伙子喜欢我,我当然是感觉得到的,但是,这只是简单美好的人和人之间的温暖感情,为什么要一下子提到社会的高度呢?
二
9月28日,漠南市公安局接到了公安部的传真,确定从1988年至1998年的五起案件可以并案侦查,要求省市两级警方尽快侦破,以消除社会影响。
早上十点多,漠南市公安局局长袁立人和常务副局长周吉峰主持召开紧急会议,向市局全体民警宣读了公安部的指示。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不到一个小时会议就结束了,所有人都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凶手是谁?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就在漠南,在一个我们看不见他,但他却能看得见我们的地方窥视?或者,他就在我们身边,是我们所熟悉的人?我感到痛苦和无能为力。
眼看过了午饭时间,我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爸爸我中午要加班,不回家了,然后穿上外套,准备到外面去吃点儿东西。走廊里少有的安静,我能想象,专案组的同事,包括局里所有的同志,他们经过半年多无望的折腾,已经厌倦了以前那种无头苍蝇似的佯装出来的对凶案的热情,在早上会议的压力下选择了逃避——和我一样。如果我是一个漠南市的普通市民,如果我没有进入公安系统,我想,我也会痛骂漠南警察的无能。
市局大院里空落寂静,只有门房里的张老头儿在看电视。张老头儿看见我,立刻推开窗户:“小汪,这儿有个人要找你。”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个年轻人,和我岁数差不多,皮肤黝黑,但很帅气。隔着窗户,他静静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以前就熟悉的人。
张老头儿对我说:“这人来了半天了,只说要找你,可说不出你的电话,也不说有什么事。十一点的时候我打你办公室电话,没人。他就在这儿等,说是从外地来的……你问问他吧。”
“您是汪警官?”年轻人推开传达室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就是。”
“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说话吗?”
“好!”说完这个字,我下意识地把手揣进夹克衫的口袋里,专案组配发的“六四”式手枪就放在那里。吴迪离开漠南后,我经常把枪带在身上。
张老头儿从传达室探出头,叮嘱我:“小汪,有事到办公室去说,别去外面啊。”
我笑笑:“没事,叔,我还没吃饭呢,正好去外面吃点儿。”
我带着这个人出了单位,然后站住:“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我叫颜晖,是江谦的大学同学。不过,江谦叫我‘烟灰,同学们也都这么叫我。”
的确,他和江谦年岁差不多,也是高高瘦瘦的,穿着干净的细格白衬衣,还真像一支细细的香烟,不过,他没有江谦身上的沉郁气息。
“我们大学时同班同宿舍,是最好的朋友。前段时间我接到他的一封信,感觉他情绪很低落,可那时我自己的工作还没着落,没心情,也顾不上他。这次我出差路过漠南,顺便来看看他,结果他们学校说他已经被除名了,具体什么原因让我问公安局。他在信中提过,漠南市公安局有一位叫汪小童的女警官是他的朋友,所以……”
我打断他:“你从哪儿来?他的信可以给我看看吗?”
“西安。我毕业后留在了西安。那封信我没带在身上。”
我有些失望:“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说吧。”
刚好他也没吃饭,我带着他去了附近一家小饭馆。我点了小菜和炒面,颜晖点了炒拉条。他说他是第一次来漠南,以前听江谦说过,漠南除了羊肉,最有名的就是拉条子面,非常好吃。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的确不知道江谦出了什么事,因为饭菜一上来,他就拿过筷子狼吞虎咽。吃了几口,他才抬起头:“我昨晚坐了一宿的火车,今天早上到的省城,饭都没吃就赶到漠南了,下午我还要回省城,坐晚上六点多的火车去银川。本来以为能见江谦这家伙一面,谁知道……汪警官,江谦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涉嫌杀人。”我淡淡地告诉他,然后盯着他的眼睛。
“不可能!”颜晖的筷子差点儿掉到地上,“是卷进那个杀人狂的案子了吗?”
我反问:“你知道那个案子?”
“几个月前,江谦在信里大概提过。今天从省城来漠南的车上,好多人也在议论。不过怎么可能?江谦绝对不是杀人犯!”
他的语气太过激动,已经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我将一片卤肉夹到他的碗里:“你和江谦是最好的同学,那应该非常了解他了?”
颜晖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我的家乡在中原,环境好一点儿吧,他是西北的孩子,比我更苦。他经常跟我说起小时候饿肚子的感觉,后来为了继续上学住在漠南的叔叔家,也是寄人篱下。但我一直都相信,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身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有时候我就想,他的人生肯定是个悲剧,果不其然……”
“他寄给你的那封信里都说了什么,能跟我说说吗?越详细越好。”
颜晖想想:“说实话,我也是因为那封信才特意赶来看他的。信里大部分内容是写他的心情,说他平生第一次亲眼看到凶杀案的现场,还被当成嫌疑人审问,好在没什么事,这中间还结识了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女警察——就是您。后面的内容比较沉重,他说他在一个学校任教,工资不高。父母一直催着他赶快成家,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和秦红结婚,因为他感觉,他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要远远胜过对秦红的感情,他不知道这样的婚姻以后会不会幸福……”
“他爱上了另一个人?”
“大学四年,秦红一直给他寄钱寄东西,所以大学期间他没有谈过恋爱。同学们都知道江谦有一个糟糠女友在老家供他上学。至于他爱上了另一个人,我想应该是吧,这也是他痛苦的症结所在。但他没说这个人是谁。”
“秦红死了。”
“什么?秦红……死了?”颜晖目瞪口呆。我想,今天的漠南之行,在他以后的人生中,也会像噩梦一样困扰他吧。
“我们怀疑秦红的死和他有关,他除了目击你说的那次凶案,秦红被杀案他也是第一个目击者。”
“原来是这样!”颜晖无奈摇头,“难怪你们怀疑他。我能不能问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这我还不能告诉你,除非他的嫌疑彻底排除。等你回到西安,请把江谦给你的那封信寄给我——我们今天的谈话,完全是个人性质的,但是,我要求你做的事,可能关系到凶案,希望你配合。”
颜晖深吸一口气:“看来真的很严重……好吧,我回去就寄给你。不过我现在是去银川出差,可能要半个月。我刚刚被一家私企聘用,上司派我去银川开拓市场,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请你理解。”
草草吃了饭,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在饭馆门口道别。回市局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颜晖说江谦爱上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
三
10月5日,中秋节。
爸爸在两天前就问我,中秋节家里有没有客人来,是不是要准备一下。爸爸妈妈并不知道我和吴迪已经分手。他们是开明的家长,从不主动询问我的个人感情问题,但这并不等于他们不关心我。这一年里,他们沉默而低调,妈妈除了忙于工作,便是和爸爸一起照顾我的生活,话题仅限于家长里短,漠南人都在谈论的连环凶案,我们一家三口谁也不提。
我对爸爸说,今年中秋大家都很忙,就不过节了。然而,中秋节的早上,刚到单位没多久,我意外地接到了吴迪的电话,这是他离开漠南后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小童,最近好吗?”
“很好……”
“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叔叔阿姨都好吧?”
“都好……”
“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但一直没有,小童,你怎么这么倔?”
“打电话,我能说什么呢?”
“对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吗?”
我握着话筒,沉默。
“今天是中秋节,我给叔叔阿姨买了月饼还有一些红枣,早上的时候托朋友直接带到家里去了……”
我打断他:“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吗,我以后怎么跟他们解释?”
“你就告诉叔叔阿姨,我腿受伤了,在省城休息,等伤好了就去看他们。”
我突然想起他出车祸的事:“你的伤好了吗?”
“只是一点儿皮外伤,已经好了……小童,你写给我的信,同事捎给我了。我也想你,非常想!我今天鼓起勇气打这个电话,是要让你知道,我会一直在省城等你。”
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桌上,任凭泪水奔涌……
不到十分钟,爸爸又打来电话,老头儿用兴奋的口气向我汇报,吴迪托人从省城带来了礼品,有一大箱。他说,下午要出去多买些菜,做几样好吃的,我可以把朋友们带到家里聚聚。
我想了想,给董菲打了电话。董菲上来就抱怨,说大过节的,爸妈还不让她回家。她和长顺只能在自己租住的屋子里冷冷清清过中秋了。
“好了,别抱怨了。”我说,“你和长顺今天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吧。我爸妈还不知道我和吴迪分手的事,我暂时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你们两个今晚陪他们热闹热闹。”
董菲欢呼:“天哪,我正想着有谁叫我去他家吃个饭过个节呢!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1998年的中秋之夜,我们一家人和董菲、谢长顺一起度过。爸爸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还特意做了红枣百合蜜饯,这是地道的南方菜。爸爸妈妈像两个刚刚穿上新衣服的孩子一样向董菲炫耀这道菜:“这是本地最好的大枣百合,吴迪捎来的。”
我和董菲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董菲是爸妈从小看着长大的,她乐观的性格让这个中秋节充满了笑声。
家宴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送走了董菲和谢长顺,我回到自己的卧室,给梁彦东教授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梁教授:
您的游学生活还没结束吗?学生甚为想念!
我最近经常想起毕业临别的会餐时,您对我们说过的话。当时您说,你们这些孩子,自认为是天之骄子,感觉自己在学校学到了很多知识,其实你们什么都没学到!
是的,回到漠南,那个恶魔好像是特意迎接我一样,连续三起凶案,让我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对自己完全丧失了信心。这个凶残的恶魔好像真的来自地狱,我自己,甚至包括专案组的同事们,都快要崩溃了……7月30日的命案,凶手没有割划受害人的身体,反而有了性侵行为。我在分析凶手的心态时,经常会有一个疑问:性,对人类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而凶手作案手法的改变,是否说明他可能就此收手?
我对自己非常失望,居然从内心希望(甚至可以说是乞求)施暴者收手,从此天下太平——因为他让太多的人受到伤害,而我们已经难以承受。我经常怀疑自己,我还是刚刚从学校出来时的那个充满了力量和复仇愿望的汪小童吗?
期盼您抽出时间,尽早来漠南。
您的学生汪小童
第十三章第六起命案
一
秋天过去,冬天来了。我回到漠南已经一年多,从一个冬天到下一个冬天,像一场梦。生活依旧按部就班,我每天准时上班,经常加班。天气越来越冷,我换上了厚毛衣和夹外套,外套的内袋里总是放着那把“六四”式手枪。
由于案件侦破没有实质性进展,卢阳和刘健刚也回了省城,但隔段时间会来漠南一趟,参加案情分析会。
11月30日,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天气不好,天空阴云堆积,凛冽的西北风刮过来,让人心情压抑。再有一个月,1998年就要过去了。专案组在这天上午召开案情分析会,副局长周吉峰因为临时有事没有参加,会议由卢阳和方远山主持,没有什么新内容,寻找贾世友的工作还在继续。方远山念了一堆数据,诸如截至本月底,专案组共排查三千五百多户出租屋,排查可疑人员一万六千余人次,都做了指纹比对,对其中八千余名重点对象做了血型比对,另外,向周边市州公安局发协查通报三百余份,等等,然后会议就结束了。
眼看到了午饭时间,方远山说:“今天中午卢处长和刘科长都在,我请大家吃火锅吧。”
大家齐声响应。我对方远山的火锅并没有多少兴趣,但也不能不去,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一下,和李磊一起下了楼。院子里,局里专门为卢阳配的桑塔纳和专案组的那辆大发面包车已经开了出来。我们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公安局大院。
因为上午那个会的缘故,车里人们的情绪都稍稍有些压抑,擅长调节气氛的李磊一上车就开始讲荤段子,男人们放肆地大笑,没有人关注我的存在。就在即将到达东星街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警笛声在后面响起,大家都忍不住回过头。李磊惊呼一声:“是周局的车!”
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难道又出事了?方远山打了把方向盘,将车停在马路边上。周副局长的车横在我们两辆车前面,车窗摇下,周副局长探头冲我们喊了一句:“去东阳路!”
三辆车拉响警笛,像三只受了伤的野兽,穿过冬日的城市,痛苦地悲鸣着向东阳路的方向驶去。
可能是因为饿了,从办公室出来又受了凉,再加上面包车的颠簸,我一阵一阵地反胃。车停下来时,我看见巷道两边挤满了人——又是凶案!我的胃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卢阳和刘健刚下车后,快步走到周副局长的跟前,三个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周副局长回过头:“树斌和刘科长带一名助手先进去,其他人立刻封锁现场,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陆树斌和刘健刚从车上取出各种法医用具,周副局长则不停地打电话召集人马。四面八方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十几分钟后,周边几个派出所的四五十名民警陆续赶到。方远山指着我和李磊:“你们两个,带着水四路派出所的民警往东,老杨和小孙,你们带东阳路派出所的民警往西,快!”
我和李磊立刻行动,身后跟着十几名穿警服或便衣的民警。我们先放弃了居民区,穿过巷子口,来到就近的马路上。看着满街挂着厚厚帘子的三轮车和骑着自行车摩托车的人们,我有点儿茫然,不知道该怎么查起。平时像个笑和尚一样的李磊却表现出了高度的专业素质:“小王,小姜,正好你俩穿着警服,立刻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拦截可疑车辆检查,注意不要造成交通混乱。小冯,小郭,你们几个穿便衣的,注意隐蔽身份,就守在这个巷子口,看到可疑人员立刻盘问,尤其要注意穿厚棉衣的人,还有,大家一定注意安全!”
大家迅速散开,就剩下我和李磊。李磊看着我:“小汪,我们进居民区,你一定跟着我,不要一个人行动!”
我们敲开了巷口第一户居民家的门。开门的男人都没有看我们的证件,就将我们让进了屋子:“我老婆正做饭呢,我也刚从外面进来,听说又杀人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妈的!”
男人趿拉着棉拖鞋,他老婆在一边的小厨房里做饭,孩子趴在床上写作业。看到我们进来,女人放下炒菜的铲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男人在旁边解释:“被杀的小谢和她关系挺好的,平时喜欢到我们家来串门。我媳妇儿刚刚也出去看了,这会儿心里不好受……”
我问做饭的女人:“能说一下死者的情况吗?”
“小汪,”李磊提醒我,“询问可以等会儿再说,我们还有工作,不要耽误!”
第二家是一对老夫妻,都弯腰驼背的,茫然地看着我们。接着是第三家……
一家家地看过去,一小时后,我们的搜查合拢到了凶案现场的警戒线边,没有任何收获。
二
下午两点了,天空越来越阴沉,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因为没有风,空气中竟然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温暖。
卢阳和周副局长直挺挺地站在巷子中央,脸色像天空一样阴沉,旁边站着十余名专案组的民警。其他同志也在陆续向这边靠拢,看得出来,他们也是一无所获。据返回的同志讲,还有一半的警力在大街上巡查,方远山带着十几个人在更远的区域搜寻。
面前那扇虚掩的木门开了,陆树斌和刘健刚走了出来,卢阳和周副局长迎上去:“现场怎么样?”
陆树斌一言不发,将一双沾满血的法医手套摘下来,团到手心里紧紧攥住。刘健刚咬着牙:“我从没见过这么惨的现场……这狗日的!”
周副局长转头看着我们:“谁跟我进去看看?”
我很惊讶周副局长竟然用了征询的口吻,接着我就明白了——这个年过半百、铁骨铮铮的老警察,也已经受够了一次次血腥的凶案现场,他对这天杀的现场充满了厌恶和……抵触。因此,他会想到,身为专案组成员的我们可能也早已无法忍受。毕竟,对任何人来说,每次进入这样的现场,都是一种煎熬和考验。
我默默站到周副局长身边,还有陆天明、李磊,我们是最早的专案组成员,当然是要进去的。陆树斌给我们每人递了一副口罩,轻声说:“这是所有案件中最惨的现场,大家心理上有个准备吧!”
我的胸口像被石块击打了一下——最惨的?怎么可能又是最惨的?
1998年11月30日下午两点四十分,卢阳、周副局长带着我们专案组的五个人,走进了“11·30”凶案现场。
依然是漠南市最普通的平房,和其他平房稍有不同的是,它更加狭窄拥挤。正对大门一条窄窄的过道两边,各盖着四间低矮的小房,每间小房不超过四平米。在一扇半开的油漆斑驳的房门上,一抹醒目的血迹映入眼帘,应该是一只戴手套的手掌留下来的。在没有阳光的小院里,那血手印刺痛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就像是凶手丑陋的脸,狰狞、凶残,带着挑衅和嘲笑。
周副局长站在房门前,凝视片刻,突然拔出了枪,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陆树斌扯住了他握枪的手,轻轻摇了摇,将他的手连同手枪一起塞回了外套里。
“进去吧!”陆树斌轻声对我们说。
昏暗的房间,凌乱、阴潮,地上堆放着米面的袋子、土豆、白菜和锅碗瓢盆,一个生铁铸成的小火炉子上,放着一个乌黑的烧水壶,壶嘴里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小汪,不要东张西望,看脚下!”陆树斌低声提醒我。
我低下头,在我的脚尖前方有一摊不规则的血迹,是从床上流下来的。顺着血迹往上看,一张木板床上,一条被子垂落下来,一个角搭在床下,血就是顺着被角流到地上的,而被子上,是一具赤裸的尸体。我禁不住浑身颤抖,无法控制的颤抖。
这的确是我进入专案组以来见过的最为惨不忍睹的现场。我觉得我无法描述——是的,多年后,我依然无法描述,更不愿去回忆。但回忆有时候就像个不讲理的孩子,他才不管你的好恶,动辄便跳出来搅扰你的神经。
多年后,每当我回忆起“98·11·30”案的现场,不论那时我是在做什么,都会像突然被凉水激了一下,微微打一个寒战……好吧,就让我用最残酷的文字,来讲述那天我看到的一切——
依然是一个年轻女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在殷红的血渍没有浸到的地方,这具已然没有了生命的胴体上,雪白的肌肤没有任何瑕疵,扎着马尾的长发浓密黑亮。她无神的眼睛依然大睁着,整张脸上的痛苦表情让人不忍直视。
和以往的受害人一样,她全身赤裸,颈部被切开,血顺着锁骨流到身上和床上。不一样的是,象征着青春和美丽的双乳被整齐地切掉,只剩下两个乌黑发紫的洞。还有她的双手,被从手腕处割掉,只剩下两截无望的胳膊。蔓延的鲜血像女子冲着苍天嚎哭的眼泪,似乎要淹没整个尘世,至少是她临死前,她的痛苦与愤怒所及的尘世……
突然间,我泪流满面,说不清是因为悲伤、恐惧还是愤怒。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惨状,或许有人和我一样泪水浸透眼眶,但我们谁也没有去关心旁人的情绪,这一刻,我们只关心这个死去的女人。
刘健刚戴上塑胶手套:“卢处长,周局,我和陆树斌要开始现场取证,你们……要留在现场吗?”
周副局长沉默片刻:“其他人出去,我留在现场吧。汪小童,你也出去。”
“周局,我要拍现场照片。”我执拗地说。
“不用,我来拍,我以前也学过刑案现场拍摄,今天刚好捡起来用一下。你去外面协助外围的同志吧。”他从我的手里接过相机。
三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警戒线内,除了几名全副武装的民警在维持现场秩序,我没有看到专案组的其他同志,他们应该还在进行搜捕。我不知道搜捕情况如何,但我对此不抱任何希望,就像一个失望已久的人,对希望早已麻木。
传呼机响了,是省城的号码。我的心跳了一下,猜到了这是谁。快步离开现场,转过小巷,我在马路边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电话,我听到吴迪急促的声音:“小童,是不是又发案了?”
我的眼泪再次奔涌而出,想说话,却只有一阵哽咽。
“小童!你说话呀……”
“是……”我抽咽着,“又……发生了。”
“情况怎么样?”
“比以往的……更惨。”
“凶手呢?”
“没找到!”
“妈的!畜生!”吴迪在电话里咆哮,“小童,我马上就来漠南,你等着我!”
挂断电话,我返身回凶案现场,没走几步就遇到了带着几个人匆匆赶回来的方远山,他的神情和所有人一样焦虑。
五点三十分,眼看就要天黑了,周副局长和刘健刚等人终于从现场走了出来。看到方远山,周副局长询问外围搜查情况。方远山阴沉着脸,沮丧地摇摇头。周副局长朝陆树斌要了一支烟,点燃吸了几口:“都回去吃饭吧,从早上到现在,大家还都没吃饭呢。”
“凶手没抓住,我们不吃饭!”方远山赌气地说。
“不吃饭能解决什么?”周副局长突然火了,“能让凶手同情你们,可怜你们,自己就会站出来?”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李磊走出来说:“方支队长安排一下,留四个人值守现场,其他同志都回家吃饭,就这么执行,不要再争了。”
天,就在这一瞬间完全黑了下来,黑得彻底而冰冷,大片的雪花在黑幕中飘舞,像张牙舞爪的小妖。方远山主动请缨,点了三个民警留下来和他一起值守现场。无论方远山有着怎样的急功近利和小肚鸡肠,在凶案现场,他表现出的愤怒和我们并无二致,作为一名警察,他不但合格,而且优秀。
周副局长和卢阳带着我们从那个小院子里出来,一行三十多人,浩浩荡荡。周副局长对我说:“小汪,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点儿的饭馆,同志们一起去吃个饭,大家饿了一天,我也饿了。”
我征询大家的意见,忙碌了一天的民警们一致提议去吃羊肉,吃漠南最有名的老马家的爆炒羊肉。
老马家,是我和吴迪第一次吃饭的地方,有漠南最好吃的爆炒羊肉。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老板看到一下子涌进来三十多个身穿警服或者不穿警服的警察,有些慌乱,也有些激动。他立刻腾出来三个包厢和大厅里的一张桌子,四张桌子刚好够我们坐下。
三十多个警察,只有我一个女的。我在大厅里的桌子旁坐下来,和李磊还有派出所的几个民警坐在一起。我没有感觉很饿,而是感觉冷,从心里散发出来的冷。肉很快上来了,因为领导们都坐在包厢里,我们这一桌倒不用多客气。
旁边一桌是四个男人,两瓶白酒已经喝掉了一瓶,另一瓶也已打开。其中一个留小胡子的男子一直斜眼瞅着我们,醉眼中带着挑衅。突然,他高声叫骂起来:“妈了个×,这个社会完蛋了,企业倒闭,工人下岗,弄得老子没饭吃,还他妈天天杀人。一帮警察除了吃老百姓的,屁用没有!”
我们都抬头看着小胡子,他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瘦子正在低声劝阻,另两个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表情。小胡子将一杯白酒仰脖灌下去:“我骂他们怎么了?妈的,要是被杀的是警察他姐,他们这会儿早把杀人犯抓起来了,还在这里喝酒吃肉装大爷!妈的……”
他的话深深刺痛了我,我们所有人都对那小胡子怒目而视,却又无可奈何。小胡子还在肆无忌惮地挑衅:“呵呵,还有一个女警察。我×,这么漂亮的女警察,你们让她打扮打扮,勾引那个杀人犯出来不就行了吗?”
一桌子同事的脸都红了,平日沉稳温和的李磊突然站起身,走到小胡子身边,敲了敲桌子:“兄弟,不要再吵了,安安静静吃饭吧。”
小胡子从座位上跳起来,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老子说话也犯法吗?有种你把老子抓起来!”
老板赶紧过来劝解,小胡子却是酒壮怂人胆,一心一意要把事情闹大。争执不下的时候,他竟然抄起桌上的酒瓶子。我的愤怒就在这一瞬间爆发了。我站起身,走到小胡子面前:“你有完没完?”
小胡子看见我,更加兴奋:“呵呵,女警察也忍不住了。想和我打架?就凭你?小丫头片子,都不知道靠什么关系进的公安局……”
李磊担心我有危险,一把夺下了小胡子手里的酒瓶子。这个举动反而刺激了对方,他猛地抄起另一个酒瓶子,作势就要朝李磊扑过去。我本能地从外套里掏出手枪,枪口对准了小胡子的脑门。
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杯盘落地的声音和人们的惊叫声此起彼伏。李磊厉声喝止:“小汪,快把枪放下!”
小胡子杀猪一样鬼哭狼嚎:“警察杀人啦!女警察要杀人啦……”
四
对于我持枪威胁群众事件的处理迅速而及时。
一旁,被两个民警扭住胳膊的醉鬼依然咆哮不止。周副局长语气冷峻:“小汪,把枪交回局里,休息几天吧,案子的事你暂时不用管。刚才吴迪打了电话,说他正在回来的路上,你的工作暂时交给他。李磊,你负责把汪小童送回家,她太累了。”
我和李磊走出餐厅的时候,周副局长对大家说:“都赶紧回位子吃饭去,还嫌事情不多吗?吃完饭赶紧工作!”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有可能会因此被排除在侦破工作之外。
李磊开着局里的车送我回家。到了家门口,李磊说:“我们就不进去了,这两天你好好调整调整。”
我木然点头和他们告别,掏出钥匙开了门,客厅的灯亮着,坐在沙发上的竟然是吴迪。
“小童!”吴迪起身向我走过来。
我突然感觉一下子没有了力气,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卧室门开了,妈妈从里面走出来,我注意到她的眼圈是红的,但依旧强装笑颜问我:“加班这么晚,吃过饭了吗?”
“吃了。我爸呢?”
“你爸看你没回来,在家待不住,出门转去了,可能就在门口的花园。”
我坐到沙发里,对妈妈和吴迪说:“有件事正好告诉你们,我最近感觉非常累,今天向局里申请了休假,领导批准了。”
妈妈和吴迪对视一眼,瞬间的诧异过后,妈妈长出了一口气:“你也该休息休息了,刚上班才多长时间啊,天天早出晚归,这样下去要累垮的。真要感谢你们领导……”说着,妈妈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不由得捂住嘴,“小童,你在家待着,爸爸妈妈就放心了……”
门开了,爸爸从外面走进来,看见我们三个人这样子,紧张地问:“怎么了,又怎么了?”
妈妈哭着说:“小童说她休假了!”
爸爸看着我:“真的吗?”
我点点头。
爸爸长出一口气,灰白的头发微微颤抖:“休假好,小童,只要你能想通就好……”
我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就像一个受了许多委屈的孩子。爸也哭了,自从姐姐离开我们,他是第一次当着我们的面流泪。
吴迪也哭了……
晚上十二点,吴迪和我们告别,说要回局里。爸爸妈妈像对亲儿子一样,为他准备了水果和家里做的烙饼,送他到街边。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我的确太累了……
然而,噩梦如影随形。
空荡而黑暗的楼道……水龙头滴水的声音由远而近,直刺我的耳膜……我看见,水龙头里滴下来的全是殷红的血……从阴影中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他的身影渐渐将我笼罩,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
然后我一身大汗地惊醒,在黑暗中睁大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第十四章别跟陌生人讲话
一
1998年12月2日,雪后的漠南寒意深重,雪迹斑斑处,映着灿烂却冷冽的阳光。
我睡了一天两夜。这中间吴迪来吃了一次午饭,不用说,他已经知道我被停职的事儿,但他一个字也没提。他带回来的关于凶案的消息是没有任何消息。专案组依然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愤怒却毫无头绪。
马上要期中考试了,妈妈天天在学校忙,因为我已经休假,她也放心了。爸爸每天的工作就是出门买菜,给我做饭。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看书,发呆,思考。
我不知道这个案子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凶案一次次发生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城,一次次发生在我们身边,我们却抓不到凶手?凶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是一个什么样的恶魔?
他每次杀人都先割喉。有一次在老马家羊肉馆吃饭的时候,吴迪告诉我,餐厅里的羊都是现宰的,但食客却听不到羊的惨叫。而在这起系列案中,凶手就是用了和杀羊一样的手法,一刀割喉,不让受害者发出声音。因此可以推断,凶手熟悉屠宰,擅长用刀。
凶手应该是男性。他的年龄呢?1988年,凶手第一次作案,那时候,他也许年龄不大,或刚刚成年。就像梁彦东教授所说,一个十五六岁的男性可以轻易制伏一个比他大四五岁的女性。到十年后的1998年,他的精力更加旺盛,可能正值壮年。如果他第一次作案时的年龄在十六岁到三十岁之间,现在的年龄应该在二十六岁到四十岁之间。
他的品性?这是最难分析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残酷无情。他漠视同类的生命,即便杀一只小猫小狗也不可能用这样凶残的手法。正是因为这样的无情,他才能在作案后毫无愧疚地离去。
这是一个有着怎样外表的人呢?他敢于在大白天行凶,拿走受害人的器官,然后从容走脱——这说明他的外表具有欺骗性,在平时的生活中,他给周围人的感觉应该是完全无害的,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甚至是一个善良的、值得信赖的人。也正是因此,受害人才对他不加提防。
那么,凶手到底在什么地方?一年四起案件,省城和漠南两地公安机关动用了大量警力,却一无所获。凶手到底是不是漠南人?
答案A:他是漠南人。他就藏身在漠南的某个地方,具有欺骗性的外表是他最好的伪装,不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更没人关心他在干什么。他有大量的时间去选择受害人、去设计作案手段和路线——专案组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答案B:他不是漠南人。
等等,他不是漠南人?!我大脑中的某根神经跳了一下。是的,他不是漠南人。他就像一个来自地狱的行者,每当他想杀人的时候,就从另一个地方来到漠南寻找猎物——一个年轻的、面容姣好、皮肤白皙的女子。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城市里,他反而多了一份安全感,多了一份从容来去的自信。而这个城市里的人,既然不认识他,当然也不会去在意他。
但是,即使他不是漠南人,他对漠南也是非常熟悉的,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居民区。他选择在漠南实施他的杀戮计划,然后携带着他拿到的器官,在作案后第一时间离开漠南。
这个假设来自于上次去北京的时候,妈妈让我带给梁教授的那条羊腿的启示。我的皮箱里装着一条血淋淋的羊腿,从漠南到北京,一路上除了列车员随便捏了捏看有没有坚硬的刀具外,没有人打开皮箱检查。那么,如果里面放的是人体器官呢?
想到这儿,我立刻翻身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出了门。
雪后的漠南空气清新,行人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衣,呼出的白色雾气在嘴边的围巾上结成一圈冰棱子。路面的雪被踩平后滑得很,我一路小跑,刻意走没人踩过的地方,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出门匆忙,我没戴围巾和手套,手和脸很快就木了,但我心里很激动。我想赶快到局里,把我刚刚的想法告诉周副局长。
走到单位旁边那条街时,我突然感到了饥饿。这几天我都没好好吃过饭,这会儿浮想联翩的时候,大概也刺激了我的胃蠕动,反正我饿得厉害。在我经常光顾的那家牛肉面馆前,我停住了脚步,准备进去吃一碗热乎乎的牛肉面。
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晃一晃地朝我走过来:“吃面呀?”
我点头微笑:“是啊,你也吃面吗?”
瘸腿小伙子鼻头冻得红红的:“是啊,我也吃面。”
我们一同走进面馆。令我欣慰的是,这次他没有替我买面。还没到饭点儿,面馆里人不多,我端着面找了张空桌子坐下,边吃边思考一会儿怎么跟周副局长说我的观点,忘记了那个小伙子的存在。
吃完面,我来到大街上,后面却传来一声“唉”。我回过头,那个跛脚的小伙子急急地跟在我身后,红着脸对我说:“警官……我能求您帮个忙吗?”
“帮什么忙啊?”
“我的这个小生意,过年的时候生意最好。我想多赚点儿钱,过年就不回老家了。我家里有个老娘,还有我哥和我嫂子,我想跟他们打电话说一声。我们村里就村长家有电话,但我娘前些日子来电话说,村长家的娃和我侄子打了一架,两家大人也吵起来了,以后不要再打电话到村长家喊她接电话了。我想写封信给家里,可我只读到小学四年级,还因为生病休学了一年……”
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要我帮你给家里写封信吗?”
他使劲点头:“就是!行不行啊?”
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身有残疾的小伙子,我没有理由不答应。于是我点了点头。小伙子很激动:“我租的房子就在后面,我准备了纸笔。”
我有点儿为难:“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单位……”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他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
跟着他往他的住处走的时候,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苏建国。”
二
曲里拐弯地走了十分钟,我跟着苏建国来到了他的出租屋。果真在公安局后面不远,从公安局的办公楼上,大概能看到这几间简陋平房的房顶。
这是一个窄小到几乎无法转身的小院落,不到三平米的小院里堆满了装水果的空纸箱。苏建国小心翼翼地领着我走进他的房间。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的住处的确非常小,但非常整洁。一个门,两间房,一间关着门,应该是厨房和杂物间。他带我走进正对着门的房间里。红砖铺就的地面干干净净,房间中央是一个四方的铸铁火炉,生着火,整个儿房间暖暖的。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木床,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蓝色的棉布床单上,竟让我感到一种别样的宁静和舒适。白色印花窗帘垂在窗户两边,窗台上的两盆君子兰浓绿茂盛。床的这一边,靠着火炉,一张三人沙发前放着玻璃茶几,上面摆着两盘水果和瓜子,仿佛早就做好了待客的准备。
就在我细细观察房间的时候,苏建国正手忙脚乱地找杯子,找茶叶。我说:“别忙活了,我赶快给你写信,写完了我就走了。”
他却已经拎起搁在火炉边的水壶,把茶沏好了。他请我坐在沙发上,把玻璃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从茶几下面拿出一沓稿纸和一支笔,自己拿过一把小凳子坐在我对面。我铺开纸笔,问他:“写给谁呢?”
“写给全家人吧。”他双手搓着大腿两侧的裤子,腼腆地笑。
我在信纸的开头写下:亲爱的妈妈、哥哥、嫂子,你们好!然后问他:“给家人说些什么?”
“问老家的天气冷吗?我妈的老寒腿最近好些了吗?还有,我哥要盖厢房,准备什么时候盖,钱够不够,过完年我寄些给他;我嫂子还想生个娃,老家计划生育抓得紧不紧……”
我归纳好他要表达的意思,一件件地写下来,足有两页纸。“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他把茶水递到我面前:“您先喝口水,我再想想。”
我端起已经半温的茶水,喝了一口。茶是香味极重的茉莉花茶,放了冰糖,有一股腻腻的甜。抬起头,我突然发现苏建国正入神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一种深深的意味。我一时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或者,是忧伤?猛然间,我想起一个人——江谦,他们似乎有着同样心事重重的神情。
我努力甩开这个念头,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问他:“还要写些什么呢?”
“还要写些什么呢?”他喃喃地重复着我的问话,目光直直地盯着我,脸色潮红,柔软的长及眉毛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泽,这个平时看着瘦弱而胆怯的残疾小伙子此时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美……
我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为什么会这样?下意识地端起水杯,我突然惊醒过来:“这茶里……放了什么?”
我厉声质问,想站起身,却感觉天旋地转,两腿发软,又重重地跌回沙发里。我犯了一个低级而致命的错误——我被这个叫苏建国的家伙暗算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冲过来捂住我的嘴,我使出全身的力量咬住他的手指,但我自己都能感觉到牙齿的无力,坚持了一会儿,我终于放弃,整个儿人软瘫在沙发里。眼前这个人,这个自称苏建国的人,这个曾经让我心怀怜悯的小伙子,这个外表看上去完全无害的家伙,就是系列杀人案的真凶!
一念及此,恐惧开始在我心底蔓延,我不禁浑身颤抖。我见过的那几个凶杀现场,尤其是刚刚发生的那起凶案现场的惨状在我眼前浮现,想到自己将要面对那样的折磨,我几近崩溃……还有爸爸妈妈,两个女儿都被同一个凶手残忍杀戮,他们怎么能受得了……还有吴迪……
这个地方离公安局那么近,我却瘫倒在这里,任人宰割。我正对的窗户外面是一堵围墙,没有谁的视线能抵达这里。我想叫喊,但我的喉咙和我的牙齿一样无力,即使我能喊出来,也只会刺激这个恶魔更快下手……
令我稍稍诧异的是,苏建国也像我一样在颤抖。他坐在沙发一头,双手抱住脑袋,埋头低声啜泣:“我……恨我自己!我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靠近你……”
但此刻我无心理会他的情绪。绝望让我变得愤怒,至少稍稍恢复了一点儿勇气:“你变态!你这个恶魔!”
“我不是恶魔!”他抬起头,语气突然平静了,“我是一个可怜虫,又穷,又跛,又丑,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的传呼机突然响了,就像一个身处地狱的人看到天堂的曙光,这声音也让我看到了一线生机。苏建国似乎受到了惊吓,他伸手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传呼机,看了一下,竟然对我报出了呼叫的号码。
“那是我们单位的电话,”我说,“我刚才在街上就告诉过你,我单位有要紧事,这会儿领导肯定着急了。你放我出去吧,我保证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
他把传呼机放到茶几上,但没有关掉。沉默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吸了几口,往沙发上一靠,将身体舒展开来,就像一个累极了的人总算可以松口气一样。
我试着动了动四肢,依然一点儿劲都使不上。我问他:“你在茶水里放了什么东西?”
他脸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在我们村里,我家三代兽医。我爷爷和我爸给牲口看病时,给它们灌下点儿自己配制的药,牲口就瘫到地上动不了了,就好给它们看病了。”
巨大的羞辱让我再次全身颤抖,我竟然被当成牲口一样给灌了迷药!但我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你为什么要这样算计我,我伤害过你吗?”
他使劲摇头:“正因为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才会这样控制不了自己!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待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我不会伤害你,真的,相信我……对了,你冷吗?砖地凉,脚肯定冷。”说着,他起身走到床边,拿了一条手工缝制的褥子盖在我的腿上。“这还是我妈给我缝的,里面加了羊毛,很暖和。”
褥子的确很暖和,我原本一直在颤抖的双腿慢慢安静下来。我尽量用平静的口气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看着我,眼睛里透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你对我那么亲切……每天你上班的时候我都能看见你。我每天都盼望见到你,见不到你我就心慌,做不了生意。我知道,这些念想是不现实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告诉你,只是想告诉你……”
我绝对不会相信这样的谎话:“仅仅因为喜欢,就要这样算计我?”
他叹了口气:“你不明白……将近一年时间,每天等着你上班,看着你从我面前走过,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我开始只是想,就这样看着你……但我还是没有控制住,我做了这样的傻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那好,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意,你现在就让我走吧。”
他不说话,盯着我,眼神温柔,却让我毛骨悚然。突然,他抓住了我的手。我使出全身力气要甩开他,却是徒劳。他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掌。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我几乎是在哀求:“不要碰我!你知道你这是在犯罪吗?我是警察,你知道的!”
他的眼神灼热而迷乱:“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能多一点儿时间就多一点儿时间,好吗?”
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药性发作,一阵眩晕袭来,我脑中一片空白……
三
从沉睡中惊醒,冬日的阳光依然灿烂。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紧接着,记忆恢复,我依然在苏建国的屋子里,斜躺在沙发上。炉火在燃烧,我腿上盖着苏建国的褥子,而苏建国,就坐在我的脚边,头枕着我的腿。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我的双手和双脚被绑住了。我的挣扎惊醒了苏建国,他的脸上带着孩子一般的慵懒惺忪,说话的口气也像是在哄小孩儿:“你饿了吗?我给你做点儿吃的。”
我闭上眼:“如果你不放我走,我就饿死在这里,或者你早点儿杀了我!”
他沉默一会儿,站起身,找出一条纱巾捂住我的嘴,任凭我奋力甩头也是徒劳。他出了房间,关上门,继而,我听见锅碗瓢盆的响动。他竟然真去做饭了。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们一直在找的杀人恶魔呢?或许不是,因为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显露出凶狠的一面。那个凶手对以往的受害者可不是这样;或许他就是那个恶魔,他早就知道我是专案组的警察,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戏弄我。是这样吗?
门开了,苏建国端着两个碗走进来,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那是两碗热腾腾的羊肉。“这是我早晨买的,又热了一下。你肯定饿坏了,我喂你吃吧。”
我使劲摇头。这个人,连饭都提前给我准备好了!而我呢,竟然像个傻瓜一样,丝毫没有起疑心。我恨我自己!
“那怎么办呢?”他一副一筹莫展的神情,好像是我给他出了难题。
“放开我……”嘴里被塞了东西,我的发音模糊,但我想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不要大声喊好吗?我不想让你饿着。”苏建国解开我嘴上的纱巾,端起羊肉,“我喂你。”
“我不吃!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肯定又在里面放了药,我宁愿饿死!”
“我没放药,真的!”他拿了一个空碗过来,用勺子盛了些羊肉到空碗里,自己坐下来先吃了。“你看,没事。你吃了,晚上我就放你回去。否则你要是饿出个好歹,你爸妈该多难过,我知道你是他们的宝贝女儿。”
“你……知道?”
“你的事我都知道。”他说,“吃吧,我喂你。”
他把勺子递到我嘴边。毕竟这会儿已经是下午,我的确饿了,虽然没有食欲,但已经筋疲力尽。看现在这情况,他应该不会马上对我下手,那么我就有机会。为了这个机会,我应该保持体力。我吃掉了一碗羊肉,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但是,紧接着问题又来了——我想上厕所。
他事先大概也没想到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帮我解开了捆住手脚的绳索。我动了动四肢,虽然僵硬麻木,但是,我自由了——我真的自由了吗?
苏建国从门口拿来一个脸盆:“对不起,只能这样了。”
我怨恨地瞪着他,一动不动。
“那怎么办呢?我不能让你去外面。”苏建国无奈地看着我。
“那你出去一会儿好吗?我真的不会跑,我真的很难受。”
“好吧,我把门从外面锁上,等会儿我进来时会敲门的。”
他真的就出去了,关上门以后,我听到外面的挂锁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我立刻站起身来到窗前,让我失望的是,玻璃窗是用棱花钢焊上的。为了防盗,漠南的平房大多如此。我根本没法从窗户逃出去。回过身,我想找一样不太显眼但又能防身的东西,茶几上依旧摊着那封快结尾的信,一支绿色的钢笔,一瓶墨水,一碗羊肉已经凉了,表层凝起淡淡的油脂,还有一杯喝剩下的茶水。
——是我喝剩下的,还有大半杯。
四
晚七时,漠南的夜空繁星闪烁。当吴迪带着几名民警翻墙进来,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踹门时,我站在茶几前,看着瘫软在沙发上的苏建国。他用绝望的眼神望着我。
门被踹开了。吴迪端着枪第一个冲进来,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形,他一把抱住我:“小童,你没事吧?”
我被吴迪勒得喘不过气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没事!”
另外四名民警直奔苏建国。不料,原本一直瘫在沙发上的苏建国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面前的民警,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多了一把刀!最前面的民警下意识地侧身闪开,身后留出了一个空当。苏建国就从这个空当冲了出去,转瞬间,他已经来到吴迪的身后。他手里有刀!
所有人同时大喊:“吴迪小心!”
吴迪的动作同样迅捷。苏建国手中的刀眼看就要抵在吴迪的后腰上,吴迪却已经转过身,枪口对准了苏建国的脑袋。
“吴迪!不要——”
枪响了。苏建国的动作突然停顿,柔软的头发因为惯性飞舞起来,然后,他倒在地上,鲜血从头顶汩汩而下,流到他惨白的脸上。他依然大睁着双眼,我觉得,他的双眼始终在盯着我。我惊恐地后退两步,大脑一片空白。苏建国就这样死在了我眼前……
那四名民警也愣在原地,半晌才缓过神。其中一个问我:“小汪,这个人是谁?是那个杀人狂吗?”
我说不出一句话。四名民警疑惑地互相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刚刚那个民警说:“这家伙劫持警察,又现场袭警,应该就是那个杀人狂……”他的口气从犹豫到坚定,“现场击毙完全正确,我们赶快向局里汇报!”
吴迪收起手枪,拉着我走出那个房间。从早上被苏建国骗进来之后到现在,不过十个小时,我却感觉恍如隔世,就像做了一个噩梦,更可怕的是——苏建国死了。
外面的世界如此漆黑。吴迪抱住我:“小童,得到110的消息,我都吓傻了,我以为……会失去你……”他突然抽泣起来,不过几分钟前,他刚刚开枪杀了一个人。
我也抱住了他,但身体依旧僵硬。黑暗中,苏建国的眼睛似乎依旧在盯着我看。我的心头仿佛盘着一条冰冷的蛇,僵死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我的整个儿身体也像一条僵死的蛇,即便是吴迪的怀抱也无法温暖我。
“吴迪,我想离开漠南。”我小声地说。
吴迪愣了一下:“好!”他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小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要不是你把包着纱巾的求救字条扔到外面的马路上,我都不敢往下想……”
我摇摇头:“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爸爸妈妈肯定急坏了,你没跟他们说什么吧?”
“没有,他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吴迪拉着我的手,我们走出了小院。因为没有路灯,到处一片漆黑。我紧紧地偎在吴迪身旁,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头,甚至不去看脚下的路,任由他拖着我离开那个地方。很快,我们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我知道,大批的警察赶来了……
苏建国,男,二十六岁,因小儿麻痹腿有残疾,世代务农,家族有祖传兽医手艺。父亲去世后,他辍学离家,到漠南做水果生意,租房独居,性格孤僻,因蓄谋挟持女警察被当场击毙……
一个多月后,吴迪告诉我,专案组将苏建国作为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直接嫌疑人报到了省厅和公安部。
第十五章千禧之殇
一
1999年春天,漠南的迎春花盛开的时候,我和吴迪举行了婚礼。
按照当地的风俗,迎亲车凌晨五点从省城赶来,七点到达漠南。西装革履的吴迪从车上下来,那样子让我感觉有些不真实。我在董菲的陪伴下,上车前往省城举行婚礼。和爸爸妈妈告别的时候,我强忍着没哭,但婚车驶出漠南的一刹那,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扭头看着车窗外,不想让旁边的吴迪看到我脸上的泪水。
漠南,就这样被我抛在了身后。
专案组的同志们都赶来参加我和吴迪的婚礼,只有周副局长因为太忙没来。大家为我和吴迪祝福,没有人提起漠南的凶案。但我知道,苏建国被吴迪击毙后,专案组一直把他当成系列杀人案的凶手来处理。证据虽然牵强,但坊间流传着女民警以身涉险,最终将杀人狂击毙的传闻。对于因这个系列案一落千丈的警察形象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宣传。
而我,此时已不是专案组的成员。我向专案组汇报了被苏建国骗到出租屋的经过,我以上厕所为借口把他支出去,写下求救字条,用纱巾包上煤块扔到外面的马路上,再将剩下的半杯掺了药物的茶水倒进羊肉碗里。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在强大的证据指向下,我说服自己相信苏建国就是系列案的真凶。
经历了那么多残酷事件后,我终于知道,每个人都有心魔——杀人狂有,苏建国有,吴迪有,我……也有!也许,当时吴迪是可以不开枪的,但他开枪了;也许,我可以向专案组说出自己的怀疑,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刚从大学校园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女孩儿,我的心逐渐变得坚硬。我觉得,这是苏建国应得的。
还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疲惫不堪——或许,苏建国就是真正的凶手,再或者,下一起凶案发生的时候,大家会忘记这个死掉的人,继续寻找真凶——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太渺小,无力左右。
还有,一个人在经历那么多痛苦和失望后,会渴望温暖,而我知道,吴迪就是那个能给予我温暖的人……
我和吴迪度蜜月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妈妈转来的梁彦东教授写给我的信——
小童:
很抱歉现在才给你回信。回国后就从卢阳那里知道,又发生了“98·11·30”案。我本是准备立刻赶往漠南的,可突然接到消息:连环案的凶手被击毙了。
卢阳大概给我讲了案件侦破的过程,很简略,让人难以置信。好在已经有了眉目,我也就放心了。出国很长时间,我积压了很多课程,漠南之行也就暂缓。
你在来信中问到,性对人类意味着什么。问得有点儿无边无际,让我无从回答。我最近在看一本书,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两年前这部书出版后,立刻受到许多人的追捧,北京学术界也以探讨这本书为时髦的事,不知你看过了没有?
大多数人只是把《失乐园》当成一部讲述中年男女贪恋肉欲之爱的婚内出轨的小说,但实际上,这部小说讨论的是性与爱的相互依附关系。主人公久木和凛子因为性而产生爱,但也因为过度沉沦于性而走向毁灭。小说中有一段话我摘录下来:飨餍之后便是空虚。久木和凛子结束了一夜之宴,快乐越深,其后袭来的空虚感愈甚。欢爱之后,除了感官的满足外,一无所得,留下的只有懊悔。
一般的观点是,男人因性而爱,女人因爱而性。但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藉由性,藉由最亲密的身体接触来感受依赖、信任和爱。性永远只是开始,爱才是主题。当然,如果有人单纯地把性放大——就像漠南的杀人狂,他放大了他的性需求,让性欲的火焰毁灭了他的人性。
就说这些吧。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来信和我探讨。
梁彦东
1999年3月
二
夏天到了,省城的街头也宛如江南。
结婚三个月后,我怀孕了,调到省城公安局户籍科,程序化的工作日复一日,忙碌操心但不劳神。吴迪还是干老本行,在省城公安局刑侦支队。我们的生活温馨而平静,都期待着宝宝的降生。只是偶尔,我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更多的是想漠南。
6月8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照例坐在公安局户籍中心大厅的窗口后,按部就班地工作。除了妊娠反应让我有些心烦意乱,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在新单位新同事眼里,我就是一个过早步入温婉时代的小女人,不爱说话,总是面带微笑,经常发呆。
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办理户口,尤其是上午,我基本停不下来。快十一点的时候,眼看着长长的队伍渐渐缩短,我终于有工夫稍微喘口气。一个男子走到窗口前递上材料,是随工作调动落户到省城的,我看了一眼名字:颜晖!
抬起头,一个瘦高个子肤色黝黑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他也认出了我,迟疑地问:“您是……汪警官?”
我点点头:“你是江谦的同学。”
“就是啊!你也到省城来了?”
我看着他的资料:“你考到省教育厅了,不错呀!”
颜晖得意地笑笑:“毕业后在外面晃了两年,感觉太累了,想自己闯一番的想法也就打消了。熬了半年考了个公务员,以后捧个铁饭碗混日子吧。”
我开始按程序给他办手续。他的手续齐全,二十分钟后,该办的都办好了。颜晖要离开时,我叫住他:“最近有江谦的消息吗?”
颜晖摇摇头:“那些日子一直忙着考试,也没有固定的单位和住所,和同学都没联系了。对了,”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上次去漠南的时候,你说要看江谦写给我的信,我回去就找出来了。现在你还要看吗?”
“要看!”
“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顺便把信拿给你。省城这地方,我一个熟人都没有……”
中午回家,我没把碰到颜晖的事告诉吴迪。关于漠南,尤其是关于江谦,我不想再对吴迪提起,不想让这事打乱我们平静的生活。但我还是想看看江谦的那些信件,因为有些疑窦在我心头始终挥之不去——江谦跟漠南的案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吴迪说晚上要出去吃饭的事。没想到吴迪跟我说,他下午要到外省出差,去三四天,已经给妈妈打了电话,让我回父母那里住几天。我借口今天单位事多,可能下班晚,明天再过去。吴迪虽然万分不情愿,还是答应了。吃过午饭,吴迪唠里唠叨叮嘱我一大堆事情,又对着我肚子里的宝宝说了无数矫情的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家。
下午下班后,我和颜晖在城关十字的一家川菜馆见了面。等待上菜的时候,颜晖说:“其实,上次在漠南,有些事并没有跟你说。回去之后,我又把他写给我的信仔细看了一遍。我想,还是应该把我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你,这对他比较公平。江谦是一个很不幸的人……”说到这儿,颜晖停顿下来,拿起啤酒瓶把自己的杯子倒满。
我问:“你说他不幸,指的是他被当成嫌犯,成了残疾,丢了工作这些事吗?”
“并不全是。这是人生中的意外,任何人都可能遇到。”
“那是什么呢?”
颜晖似乎顾虑重重:“他在信中提到,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但这种感情让他非常纠结。他是农村长大的,比较传统,而且非常善良,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伤害别人。和秦红的关系让他非常痛苦,但他依然要和她结婚,因为他一直觉得亏欠秦红。”
我有点儿不明白:“喜欢一个人,不敢表白,这也算不上不幸啊。”
颜晖突然沉默了。许久,他才说:“算了,这是江谦的隐私,我们还是不说这些了吧。”
我不知道他这样欲言又止的,到底是在耍我,还是真的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服务员开始上菜,我和颜晖却失去了共同的话题。这顿饭吃得很沉闷。最后,颜晖说:“汪警官,实在抱歉。本打算给你看看江谦的信,因为他的一些行为引起了你的怀疑,我想向你证明他并不是坏人,至少,他不是那个杀人狂。可是,考虑再三,那些信还是不给你看比较好。毕竟,那是涉及个人隐私的东西,而且警方现在也排除了对他的怀疑。在没有征得他本人同意之前,我不应该随便透露他的隐私……”
我知道今天肯定是一无所获了,于是站起身:“我从来不愿相信江谦就是凶手,但如果不能了解他真实的内心,仅仅根据他的种种与凶手重合的行为判断,我们怎么能不怀疑他呢?”
我对江谦无法消除的疑虑,毋宁说是我对系列凶杀案本身的疑虑。在我的内心一直有一个强烈的、可怕的预感:杀戮,并不会就此停止……
三
千禧之年就这样来了。
我大腹便便,喜悦于我和吴迪将有一个世纪宝贝。而这一年,省城人、漠南人也和全国人民一样,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人手一部的传呼机,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手机取代。公安系统给每个民警配发小灵通,打电话又方便又快捷。多媒体时代的各种娱乐节目如雨后春笋,人们的文化生活丰富到令人目不暇接。跨世纪的春节又恰逢龙年,更是热闹而喜庆,差点儿让我们忘记了所有的痛苦。
2000年3月28日,我的女儿出生了,是一个有着大眼睛和长睫毛的小天使。孩子出生前,吴迪给他的宝贝起了无数名字,可亲眼看到宝贝的时候,他却茫然地问我:“小童,咱们的宝贝叫什么名字啊?”
我说:“让孩子的爷爷奶奶起吧。”
“还是你起吧。你怀孩子生孩子受了这么多苦,应该享有给她起名的特权。”
“那……就叫忆远吧,让所有的回忆都飘远。”
有了女儿的日子像梦一样。你的生命竟然可以孕育出另一个鲜活的生命,这是一件多么惊喜而令人感动的事。尤其是在感受了那么多的死亡和离别后,新的生命,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从漠南赶来的父母抱着小忆远的时候,竟然激动得双双落泪。我明白他们的欣慰,吴迪也明白。
因为吴迪的爸爸妈妈工作比较忙,无暇照顾忆远,提前退休在家的爸爸和一年有两个假期的妈妈提出,等我上班后由他们带忆远回漠南。我舍不得离开我的宝贝女儿,但是产假休完后,我被单位从户籍科调到治安科,工作更加忙碌。勉强让忆远吃了六个月的奶,我和吴迪不得已把孩子送到了漠南。平时,我每天给家里打两个电话,每个双休赶回漠南一趟看忆远。女儿占据了我生活的全部。
11月18日那天下班后,我带着一大包给忆远准备的衣物和食品,坐上了去往漠南的最后一班长途车。因为女儿,回漠南成了我最幸福的事,也是爸爸妈妈最幸福的事。我回去看我女儿,他们就能看到自己的女儿了。
周日一早,吴迪也来了。初冬骤冷,爸爸提议在家吃火锅,我于是抱着忆远,和爸爸、吴迪一起去市场上采购。
“98·11·30”案后,也就是苏建国被吴迪击毙后,漠南这两年很平静。新世纪来临,人们对未来充满了期望,善于遗忘痛苦的人们早已把那个杀人狂抛在脑后。事实上,这个案子并没有对外界公开,除了受害者的亲朋,并不是所有漠南人都知道这些凶案,即使知道,也不是全部。
逛菜市场的时候,我给董菲打电话,请她到家里来吃火锅。董菲和谢长顺一起来了,两人刚结婚不久,是在谢长顺的老家办的喜事,他们的车也换成了黑色桑塔纳。董菲怀孕了,肚子已经很明显,遍布妊娠斑的脸上溢满幸福。
一家人忙着准备火锅,董菲告诉我,谢长顺正想办法从老家的农村信用社贷款,准备和别人合伙开一家副食超市。谢长顺的电话不断,一副老成的商人派头。忆远则在姥姥的怀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似乎在提醒大人们,她才是所有人应该关注的焦点。
一顿饭吃到下午,就像过节一样。平时沉默内向的谢长顺多喝了几杯,对着吴迪开始吹牛,逼着吴迪也喝了白酒。我和董菲逗忆远玩,董菲说:“长顺就这孬样子,平时看着老实,喝点儿酒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糟糕的是,下午五点,我和吴迪应该回省城了,可吴迪却不胜酒力,醉得一塌糊涂,被爸爸扶到卧室去了。我有点儿着急:“怎么办呢?明天还要上班。”
爸爸说:“没办法,吴迪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只能你先回去,明天他再回吧,你刚好到单位给他请个假。”
也只好这样了。我赶紧收拾了一下,万般不舍地和忆远告别。忆远还不会叫妈妈,却连妈妈的背影都能认出来,看到我要出门,她立刻在姥姥的怀里大哭,伸着手要抓我。坐上开往省城的长途车,一路上,我眼前晃动的尽是女儿哭着叫妈妈的样子。
11月20日,我照常上班,还帮着给吴迪请了假。中午,我回家做饭,想着吴迪肯定会赶回来。可左等右等,吴迪不但没回家,连个电话都没有。我只得匆匆吃了几口去上班,刚到办公室,吴迪的电话来了。
“小童……”他的语气很奇怪,“你在干吗?”
“当然是在上班啊,明知故问。你怎么还不回来,酒还没醒啊?我可只给你请了半天假。”
吴迪语气沉重:“今天早上,又发生了凶案……周副局长让我帮忙做一下现场勘验,我今天回不来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喂喂——”吴迪在电话里喊,“你没事吧?”
“我……没事。忆远呢?忆远好吗?”我颤抖着声音问。
“小童,别激动……忆远在家由爸妈带着呢。”
我闭一下眼睛,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确定还是那个恶魔干的吗?”
“应该是他。案发时间是上午,死者是一名工厂女工,二十八岁,在家里被杀,也是颈部被切开,有强奸未遂痕迹,双手缺失。”
“我现在就赶到漠南好吗?”我说。
“你来做什么?”
“我是系列案专案组的成员啊!”
“你已经不是了,”吴迪语气温柔地提醒我,“安心上班吧,我不想让你再卷进这个案子。想想忆远,好吗?”
忆远。在漠南的忆远!我咬着牙沉默了一会儿:“好……”
“那就这样。我已经跟局里汇报过了,暂时留在漠南协助侦破,你不用担心。我先挂了啊……”
“吴迪……”
“还有什么?”
窗外,初冬的省城雾霾深重,枯叶遍地。我说:“如果是这样,那苏建国就不是系列案的凶手,对吗?”
“可能吧……”吴迪挂断了电话。
晚上下班回到家里,我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灯,希望灯光给我一点儿慰藉。家里空荡荡的,没有吴迪,没有忆远,只有我自己。我没心情做饭,也不想吃饭,便打开电视,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里的各种广告和不知名的电视剧。家里的暖气很热,我在这种温暖里蒙眬睡去……
我恍惚感觉身边有一个烧得旺旺的火炉,我的身体被烘烤得很热……苏建国,依然是羞涩的笑容,他朝我走过来:“小童……”——他竟然叫我小童!“小童,我不是那个变态凶手,我没有杀人,你知道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瞬间感到一阵窒息,直到惊叫着醒来。
满身的汗,眼前的电视屏幕让我眼花缭乱,整个儿房间灯光通明。
四
11月22日,我给周副局长打了个电话。听出是我的声音,周副局长微微有些惊讶。我说:“周局,前两天的凶案,我已经听吴迪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当时对苏建国,我们都错了……”
周副局长沉默片刻:“对于这个连环案,谁都没对过……我们一直处在被动中。至于苏建国,不论他是不是连环案的凶手,他都罪有应得,这个没有错。我们也许只是借着他休息了一下,这两年,大家都太累了……现在,我们只能从头开始。专案组要重新组建,吴迪已经向省城公安局提出,要求以借调的名义回漠南继续查这个案子。当然,我觉得这事还得征得你的同意,毕竟这样一来,你们就要两地分居了。”
“我尊重他的选择。不过,我也有一个请求,我想和吴迪一起回漠南,参加专案组。”
“小童……”周副局长的语气宛如我的父辈,“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三年前你刚从学校毕业分到漠南的时候,我就犯了一个理想主义的错误,让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孩子参与侦破这个血腥的系列案。这件事,我已经感觉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父母。现在,你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又同意吴迪继续协助我们破案,我怎么还能让你再回专案组?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安心在省城上班吧!”
11月23日,我再次打电话给周副局长要求去漠南,没想到,吴迪安排了一辆警车,将爸爸妈妈和忆远一起送到了省城,而他依然留在漠南。女儿的到来把我的心牵绊住了,爸爸妈妈也小心地不在我面前提起漠南的案子。我意识到,参加“11·20”专案组的愿望怕是无法成为现实了。
12月1日,吴迪回了一趟家,面色憔悴,胡子拉碴,一进门就抱着忆远一顿亲,直到把忆远弄哭了才罢休。爸爸做了丰盛的晚饭,饭桌上,谁也没提凶案的事。直到爸妈把睡着的忆远抱到他们的房间,我和吴迪回到卧室,才说起漠南的案子。
吴迪告诉我,受害者的双手被割掉了,但身上没有划割伤。在“98·11·30”案中,凶手也取走了受害者的双手。也许是那一次切割得不太满意,所以这次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这双手上,没有时间再去划割受害人的身体。和以前的案子一样,专案组依然找不到任何线索,秦红被害案中的重要嫌疑人贾世友也没消息。目前专案组是临时组建,成员比以前少,专案组长还是周副局长,但大部分工作由方远山负责。
在谈话时,我和吴迪都没有看对方,吴迪一直表情凝重地盯着天花板。我说:“我感觉你这次办案情绪很不好,在那边吃住都不习惯吧?和方远山合得来吗?不如回省城休息几天再去。”
吴迪依然盯着天花板:“我最近老是想起苏建国。他并不是系列杀人案的凶手,但是,我杀了他……”
“吴迪!”我轻声制止他,“即使他不是系列案的凶手,你开枪也是正当的。他绑架警察,他的刀就顶在你的后腰上,如果你不开枪,可能就……忘了这些好吗?为了我,也为了忆远,还有爸爸妈妈……”
五
2001年的元旦,省城的节日气氛远比漠南浓烈。我跟父母商量,干脆今年全家就在省城过春节。
节日的脚步日益临近,铁路和公路部门一年一度的春运也开始了。随着春运到来,公安机关不得不把精力分散到春运上,连环凶案的侦破再次放缓了脚步。不过,根据周副局长的部署,警方在应对春运的同时,也利用这个机会,密切关注春运人群中的嫌疑人员。漠南市公安局以及专案组的民警们,春运期间都坚守在各个车站进行盘查。
大年三十下午三点多,吴迪才匆忙赶回省城的家。这些日子,他更加消瘦憔悴,皮肤粗糙而黝黑,我无法想象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两家人聚到一起过春节。公公婆婆心疼儿子,不免委婉地指责我对吴迪疏于照顾,我满怀愧疚,一言不发。爸爸妈妈也和我一样满怀歉意。年夜饭表面上一派祥和,但在祥和的背后,各人藏着各人的委屈,好在有忆远调节气氛,让大家免于尴尬。
吴迪初五就要回漠南。临走时,妈妈说:“过完元宵节学校就要开课了,我和你爸带着忆远回漠南吧,也可以多少照顾吴迪的生活。”
妈妈的工作耽误不得,吴迪也的确需要有人照顾,最后,我和吴迪只能同意两位老人的要求。至少,吴迪每天吃饭有保障了。春节期间,我在单位的工作很清闲,也就是轮值。我请别的同志替班,正月初八,我抱着忆远,陪爸妈回到了漠南。
回漠南的第二天晚上,早早安顿好忆远,我跟着吴迪来到漠南公安局。虽然我离开了专案组,但我还是放不下这个案子,想看一下“2000·11·20”案的卷宗。
卷宗第一页是受害人的照片。那是一个面容清秀、皮肤白皙的年轻女子,甜美的笑容,披肩长发,符合系列案所有受害人的特征。她的名字叫骆晓菲,一家省属企业的操作女工,二十八岁,已婚,遇害时独自一人在家。从现场勘验和死者遇害前的目击者证言来看,受害人是清晨下夜班后出门买菜,被凶手尾随进门杀害。骆晓菲的丈夫也是企业职工,一家三口住在西山路的一处楼房里,是漠南最普通的工人家庭。
再往后翻,是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的现场照片,总共有三十多张。在静享了整整一年温馨的家庭生活之后,在这样一个祥和的节日夜晚,我再次直面血淋林的凶案。虽然有吴迪在我身边,我依然感到浑身冰冷——
骆晓菲的家是漠南市为数不多的楼房,格局逼仄,面积很小,两间房里都摆着床。尸体倒在一张双人床边的地上,上身赤裸,衣服凌乱地扔到一边,裤子被褪至膝盖。脖颈处,还是那赫然的一道封喉的伤口,血像瀑布一样顺着她的身体流下来,仿佛一条哭泣的溪流。她就像一只疲惫的鸟一样斜靠在床边,双眼绝望地瞪着前方,虽然死去,但痛苦的表情让人痛彻心肺。而这只美丽而绝望的鸟的翅膀——她的双手,没有了,只留下两截血淋林的胳膊,软软地搁在身体两侧。手腕的伤口非常整齐,想必,凶手是非常细致地拿走了他想要的这双手。
“看这个。”吴迪指了指其中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块沾着鲜血的枕巾。“这上面有精液。凶手在行凶现场应该有自慰行为,然后用这块枕巾擦拭。为了掩饰,他还用这块枕巾擦拭血迹。已经对精液做了血型检测,确定和秦红案的凶手血型一致,AB型……”
我将照片归拢到一起:“在以往的案件中,除了秦红那起,在现场都没有发现性侵迹像。而这一次,在现场再次发现了精液,这说明了什么?”
“我也想把这两名受害人当成特殊个案去调查,但现在还是毫无头绪。好了,小童,”吴迪收拾好桌上的卷宗,“我们回家吧,忆远睡醒了要找妈妈了。”
九点半,我们锁门下楼,走出了漠南公安局的大院。繁星满天,夜色深浓。因为春节的缘故,街上倒是有不少人在走动,大多是年轻人。吴迪紧紧拉着我的手,似乎怕我丢了。我突然想起三年前我刚到专案组时,也是在春节期间,也是在深冬的大街上,我把他从家里送出来的情景。
我握紧他的手,默默往家的方向走。突然,吴迪停下脚步,看着街对面发愣。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有。半晌,他喃喃地说:“那个人真眼熟,好像是……江谦?”
我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他不是和燕子一起回老家了吗?我记得当时还联系了当地的公安机关协助监控他呢。”
“刚才那个人,蹬着三轮车一晃就过去了,真的像是江谦啊。”
第十六章血液的温度
一
元宵节过后,我把忆远留给父母,一个人回到省城。吴迪依然留在漠南侦办连环杀人案,我们过着两地的生活。偶尔相聚,听吴迪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对那晚看到的那个疑似江谦的身影格外在意。虽然没有跟我明说,但是我想,他肯定在暗中寻找。
新的命案发生后,省厅依然派出卢阳和刘健刚来漠南协助破案,李磊、陆天明等人也依然是专案组的成员。方远山被调到漠南市下辖的一个县任公安局局长,算是重用。李磊顶替了方远山的位置,成为漠南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吴迪则顺理成章地成了副支队长。吴迪职位的变化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我并不因此感觉多么高兴。我们每个人的工作和生活,外人看到的只是表象,自己感受到的,才是真实的人生。
对于系列杀人案,公安部不但多次督导案件的侦破,在2001年,还派遣了具有丰富刑案经验的专家前往漠南指导。我问过吴迪,专家们有没有提出权威性的指导意见。吴迪苦笑:“我也不知道。专家们都很高深,提出的建议都是国际性的。可是,专家多了,我们这些只知道满大街抓贼的警察也就没有方向了。那些专家们之前不是在北京搞研究就是在国外深造,对漠南一无所知,来了这里,看什么都惊奇,没时间熟悉漠南的情况,而且待几天就走了,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
吴迪的话里,充满了对专家们的失望。案件依旧没有任何进展,但是,不能因为没有进展就不去侦破。因此,吴迪还是留在漠南,像无头苍蝇一样忙碌着。我则在省城日日等待着他的消息。
西北的春天,伴着时阴时晴的天气和几场不期而至的沙尘暴姗姗而来。
忆远越长越漂亮,瓷娃娃似的,大大的眼睛和浓黑的头发像极了她爸爸,但性格又倔强得像我。小家伙带给两家人的幸福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吴迪的身体出现了一点儿问题。他虽然在漠南,可大多数时候还是吃住在单位,并不能经常到我父母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胃出了毛病,稍微吃一口硬冷的东西就喊疼,而且越来越严重。跟大多数男人一样,吴迪拒绝去医院检查,爸妈特意煲汤叫他回家喝,他也不当回事。
随着天气逐渐变暖,我想,吴迪的胃病或许会稍微好一些,但事与愿违。4月26日下午,我还在上班,妈妈打来电话,语气焦急:“小童,吴迪的胃病犯了,很严重,同事已经把他送到医院了。你赶紧请个假过来看看!”
我的心立刻揪紧了,瞬间觉得自己的胃也开始痉挛。办公室孙主任听了我的情况,对我说:“明天是周末,然后就是五一假期,你也不用请假了,就是提前走几个小时,赶紧回去吧。照顾好吴队长,让他在漠南好好办案,局里的事儿你就先不要管了。”
我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出了单位就直奔长途汽车站。虽然省城距漠南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但今天是周五,又临近五一,坐车的人很多,一路上走走停停,到漠南已是晚上六点。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第一人民医院,在急诊科找到了那位曾治疗过江谦的医生。因为江谦医药费的事,他和我们都成熟人了。
看见我,他立刻迎上来:“你可算来了,吴队长都在医院待了六七个小时了,一直是老丈人丈母娘陪着。”
我也不好解释,跟着他来到了吴迪的病房。吴迪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神情憔悴,面色蜡黄。爸爸正给他喂鸡汤。我瞬间觉得鼻子发酸,眼泪不争气地溢出眼眶,赶紧接过爸爸手里的碗。
吴迪说:“我没事儿,医生说就是胃痉挛,休息一下就好了。”
“什么胃痉挛,”爸爸嗔怪,“是严重的胃溃疡,有穿孔的征兆,医生说要做手术,可他又不同意,怕住院。我和你妈拿他没办法,小童,你说说他!”
我说:“没事,先把汤喝了,就是做手术,也得把身体补好了才能做啊。”
吴迪听话地喝了三五口汤,公安局的同事们陆续来了。除了方远山,我见到了原来专案组的所有同事,虽然在一个专案组里工作还是不久前的事,却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大家例行公事地管吴迪叫吴队长,完全没有了以前在一起时的亲密无间和轻松。
等所有人都走了,我关了灯,把吴迪旁边的空床拉过来,和他并排躺在一起,劝他:“要不就做手术吧,这样好得快一些。”
吴迪像小孩儿一样耍性子:“我不做手术,手术很疼的。”
“那天天胃疼你不怕啊?”
“反正我不做手术。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你和忆远该怎么办?”
“胡说什么!”我呸了他一声,随即心也软了。想想也是,一个手术下来,再强壮的人也会大伤元气。“那好,咱们不做手术,但有一个条件,你得请假在家休息。我也请假,好好照顾你一段时间,好吗?”
出乎我意料,吴迪竟一口答应了。他在黑暗中紧紧握住我的手:“小童,我真的感觉累了,每天都想你在我身边,哪怕不说话,只是待一会儿也好,我不想过两地生活了。”
他的话让我有点儿心酸,也有点儿惊讶。吴迪是一个坚强的男人,在我面前,很少显露出柔弱的一面。他一直是我精神上的依靠,可如今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感觉愧疚。我对他的关心真的太少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还是给办公室孙主任打了电话。他告诉我,因为我父母在漠南,我的工作地在省城,根据政策,我每年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加上五一假期,以及年假和双休日,我可以休息整整一个月,正好可以照顾吴迪。
整个五月份我都待在漠南,和父母、孩子、吴迪在一起。吴迪依然住院,但晚上可以回家里住。忆远在我和吴迪身边非常兴奋,刚牙牙学语的她,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拿着各种东西跑去问吴迪:“爸爸,钥匙!爸爸,鞋鞋!爸爸,熊熊……”
吴迪的心情不错,身体也渐渐恢复。每天爸爸炖的各种汤他能喝一大碗,还能吃掉一碗面条。医生说,如果情况一直稳定,完全可以不用手术,药物治疗加疗养就行了。虽然吴迪在病中,但我们在“2000·11·20”案之后,再次感觉到了家庭生活的温馨和安宁,更因为有了忆远,让我感悟到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二
漠南的春天虽然姗姗来迟,但这个季节也是槐花飘香,秀水公园里的丁香花更是开得如火如荼。5月15日一大早,妈妈提议我们全家人出去逛逛,让吴迪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让忆远好好到外面玩一玩。
吃了早点,一家人出门。我们逛了街头的花市和鱼鸟市场,给忆远买了两只小乌龟,又一路逛到步行街。步行街有许多童装店,我们一家家地转。一个小店门口坐着一个女人,头发高高地扎起来,穿着一条白色薄毛衫,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我盯着她看了半天,她的目光也游走在我和吴迪的脸上。
竟然是燕子!
“汪警官!”认出我们的一刹那,她的神情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但也夹杂着一丝尴尬。
在这里碰到燕子,我也很意外。燕子拉着忆远的小手夸赞了一番,我问她:“你结婚了?是和江谦吗?”
燕子点点头:“还能和谁结婚,就是他呗。他丢了工作,胳膊也残了,我们两个也就将就着过了。本来他出院后,我们回了老家,可回去后他能干什么呢?在农村,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待了几个月,就又回到漠南。刚回来的时候想做个小本儿生意,卖卖菜什么的,可他的胳膊不好,不能受凉,也使不上劲。我就借了点儿钱,开了这个服装店,勉强能养家糊口。江谦是个好人,我这辈子能遇到他,也是我的福气。”
最后这句话,好像是特意说给我和吴迪听的。我微笑着点头,同时也释然,原来吴迪上次看到的那个人的确是江谦,他们的确就在漠南。这样想着,我的心突然紧了一下。偷瞄一眼吴迪,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燕子。
正说着话,江谦进来了。他明显苍老了些,也胖了些,但面孔还是那么清秀,衣着还是那么整洁。看见我们一家人,他僵在原地,嘴半张着,神情复杂,目光里依然是那份抹不去的淡淡的忧郁。然后他笑了,首先招呼我父母:“曹主任,汪叔叔,你们出来逛街啊?”
遇见江谦,爸爸妈妈是欣喜的。即使遭遇那么多痛苦,他们的人生观念里仍旧只有善和恶、是和非两个概念。自从江谦被警方释放,爸爸妈妈就认定,江谦不但不是凶手,而且还是凶案的受害者——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严重伤害。此时看见江谦,就像见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又是欣慰又是激动,拉着他们问长问短。
江谦的目光转向我和吴迪,笑容有点儿不自然:“嗨,你俩结婚了啊!”
我点点头,觉得所有言语都是多余的。一旁的吴迪却说:“把你们的电话给我,有时间一块儿出来坐坐。”
江谦和燕子出现在漠南,真是一件情理之中但又令人觉得意外的事。我内心其实并不希望他们回漠南,我想,只要江谦不是系列案的凶手,就永远离开漠南吧,离开这个对他来说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地方。但是吴迪——我能明显感觉到,对于江谦的出现,就如同猎犬嗅到了猎物的气味一样激动。
果然,从燕子的店里出来,吴迪一直沉默不语,那神情我一看便知,他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想了想,我说:“江谦和燕子也算是我们的老朋友,哪天有时间,把他们叫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吴迪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妈妈说:“那就叫到家里来,在外面吃又费钱又见外。江谦这孩子,虽然在我们学校只上了不到两年班,但真的是非常优秀的老师。因为那个案子,丢了工作,身体也残了……想起来我就觉得惋惜,真是命不好。你们两个平时也多关照着他们些,农村孩子不容易!”
我和吴迪赶紧应承,我是发自内心,而吴迪的想法是什么,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5月20日早上,我给燕子打了电话,邀请她和江谦来家里吃饭。吴迪说:“爸妈带孩子还要照顾我们,太累了,不要整什么太复杂的,就吃火锅吧。”
我和吴迪上街采购,回到家时,燕子和江谦已经到了,带来了一大堆水果,还给忆远买了漂亮的衣服。我把排骨用白水煮了,连汤带肉倒进火锅里,再把炒好的火锅底料加进去,就是家常火锅了。自己的调料,香油蒜泥辣椒油花生碎,比外面的火锅更香更实惠。
时隔两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们又和江谦坐在一起吃饭了。唯一让人遗憾的是,秦红已经不在了。如今,坐在江谦身边的是燕子,他们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把碗筷分发给大家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从前秦红就坐在现在燕子的位子上,红扑扑的脸,憨憨的笑……我的心不由得刺痛了一下。
但是,没有人提到秦红,这顿饭的主题似乎就是一个字——吃!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吃上面,互相夹菜,互相谦让,话题的内容也是各个地方的美食。妈妈跟我们讲南方的火锅,其实就是炖菜,爸爸最中意的是北方的涮羊肉,吴迪则说,火锅还是四川人做得地道,吃得丰富。江谦插话:“我们小时候没吃过火锅,听都没听过,但是有暖锅。”
看见我们一家人,他僵在原地,嘴半张着,神情复杂,目光里依然是那份抹不去的淡淡的忧郁
燕子立刻附和:“那是他们老家的特色菜。我嫁到他们家,什么福都没享过,不过待了一个冬天,他妈经常给我们做暖锅吃。他妈手艺好,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请她去。现在我才知道,江谦做饭是从他妈妈那里学来的。我现在都会做暖锅了,哪天做给你们吃啊。”
燕子的话提醒了我:“省城有一家小餐馆,专门做陇东菜的。有一次单位去吃饭,我们要了暖锅,像火锅,又像东北的炖菜,还可以喝汤,真的不错。唉,燕子,你们要是在漠南开一家暖锅店,说不定生意会很好呢。”
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燕子却很认真地想了想:“我这个服装店生意一直不太好,每个月的收入刚够租房子吃饭,开店时欠朋友的钱还没还上呢。如今满大街的生意就是吃的赚钱,以前没想过,是因为投资太大,现在想想,如果我们把服装店转了,自己开个有特色的小餐馆,投入应该不大,你说对吧江谦?”
话题又转到了开餐馆的事情上,爸爸甚至说:“小江,这个生意肯定好啊,如果你愿意,我和你们合伙儿干,反正我现在内退,在家待着也是待着。”
对于爸爸的热情,我和吴迪都有点儿惊讶。妈妈倒是十分支持爸爸的想法,我们两个也不想扫了他们的兴。爸爸和江谦商量好,抽时间先去看店面。
等江谦两口子走了,我问爸爸:“你真的要和江谦开暖锅店?”
爸爸说:“当然。这孩子人实在,又有文化。之所以和他合伙,是想他可能资金不够,也算帮他一把,以后赔了赚了,也不后悔。认识这么长时间,他尊重我和你妈,我们也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瞄一眼吴迪,又看看一辈子单纯善良的爸爸,暗暗叹了口气。
三
开暖锅店的事,真的被燕子和爸爸当正事了。第二天中午,燕子就打电话到家里,问我对开餐馆的意见。我说,只要我爸高兴,你们爱怎么整就怎么整。一旁的爸爸立刻接过电话,两个人就餐馆选址的事聊得热火朝天。接完电话,爸爸让我和吴迪看着忆远,说西山路那边有一个门面很合适,他要去看看。
等我爸出了门,我问吴迪这事该怎么办。吴迪说:“一切顺其自然吧,只要凶案没破,我会盯住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
爸爸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回家。他和江谦在外面看完商铺,顺便去了江谦的住处,晚饭就吃江谦和燕子做的暖锅。回来后,爸爸心情不错,显而易见对江谦的暖锅充满了信心。他说已经和西山路那家门面的房东约好了,明天早上去看铺面,另外又约了一家,两家比较一下,如果差不多就定下来,着手装修。
5月22日,星期二。
刮了一夜的风,清晨的天空飘着细雨。爸爸早早起来,先给妈妈做了早点,然后给江谦打了一通电话,就打着伞出门了。
可能是因为天阴下雨的缘故,忆远睡了懒觉。我和吴迪也陪着她躺在床上没有起,享受难得的慵懒时光。直到九点多,我才给忆远穿衣,又去厨房给吴迪热爸爸昨晚就煲好的汤。客厅里,忆远被吴迪逗得咯咯直笑,幸福宁静的家居生活让我忘记了所有工作纷扰。
快到中午的时候,爸爸打来电话,说他和江谦已经看完房子,买点儿菜就回家。不到十二点,爸爸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大堆菜。我埋怨他:“又买这么多菜,每次吃不完都要坏掉。”
爸爸一如既往地笑,不吭声,在门口换拖鞋。茶几上吴迪的手机响了,正在和忆远玩积木的吴迪拿起手机,刚刚“喂”了一声,他的脸色就变了:“在什么地方……医院?人还活着?好……”
吴迪扔下电话就冲进卧室换衣服。我的心猛地紧了一下,立刻跟进去,关上门问他:“出什么事了?”
“还是切颈案,受害人还活着,在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我立刻转身去找我的衣服:“我和你一起去!”
吴迪犹豫了一下:“你还是不要去了,不要再把血腥带回家了。”
我坚决地摇摇头:“我们承受的血腥太多了。”
吴迪不再反对。走到客厅时,忆远看见穿好衣服的我们,就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瞬间大哭起来。尽管对忆远的这种无赖早就习以为常,我依然感到揪心地疼,尤其是今天。我过去紧紧抱住她,却被她顺势箍住了脖子。我狠下心,使劲掰开她的小手,和吴迪夺门而出。爸爸从厨房里探出头:“怎么了?”
“爸,局里有急事,你看好忆远,中午我们不回来吃饭了。”
爸爸着急又无奈:“可吴迪这身体,怎么能这么折腾呢?”
吴迪说:“爸,没事的,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对了爸,你今天早上一直和江谦在一起吗?分开时是几点?”
我霍然回头看着吴迪。
爸爸想想:“我们早上九点半见面,一起看了两个地方,感觉还不错。大概十点四十的时候,江谦说西山路附近还有一处门面。我要买菜,就先回来了。”
一上出租车,吴迪就给李磊打电话。从他们的通话中能听出来,受害人情况很不好。吴迪挂掉电话,不停地催促司机:“师傅请快点儿,快点儿!”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别着急,一着急又胃疼了。”
来到人民医院,我们一路小跑着,直奔急诊科。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我看见了李磊,还有刑警支队的好几个同事。看到我,他们都有点儿意外,但是被紧张沉重的气氛压抑着,没人说什么。
李磊说:“周局在里面,伤者情况很不好,因为失血过多,送到医院的路上陷入昏迷,伤者家属也不想让刑警在旁边干扰抢救。伤者在昏迷前说了几句话,因为遭到切颈,说得比较含糊,但至少可以确认,凶手是男性,年龄在三十岁左右,本地口音。”
男性,三十岁左右,本地口音!吴迪的脸色更加难看,鬓角渗出晶莹的汗水。我知道,他的胃疼肯定又犯了。他问李磊:“报案人是谁?”
李磊的目光转向病房门口。那里垂头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戴着眼镜,看不清神情,但痛苦和焦虑毫无疑问会写在他的脸上。李磊小声说:“那是受害人的爱人。因为要接幼儿园的孩子,提前一会儿下班,进门大概是十一点半,看见妻子躺在血泊中。辖区民警赶到时,她还有意识。我也是刚从现场赶过来的,受害人遭受性侵,现场留有精斑,身边的血迹已经凝固,估计案发时间至少在两个小时以前。受害人颈部的刀伤不像前几起凶案那样深,所以能一直活到现在,而这个过程……”李磊不由得摇头叹息。
吴迪追问:“案发时间能确定是在九点左右吗?”
李磊摇摇头:“你是现场勘验的专家,我只是凭经验估计。”
吴迪问:“现场谁在值守?”
“分局副局长陆天明。”
“在这儿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我们去现场看看。”
四
当警车停在水四路一幢楼房下面时,我的心再次抽搐了一下。“98·1·19”案件也发生在这一带,那还是我刚参加专案组的时候目击的第一个系列案的现场,时隔三年,历历在目。而且,这座楼房距我姐姐遇害的单身宿舍和秦红遇害的平房,步行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楼房前面的马路距离通往省城以及西宁、银川方向的国道很近,不远处,就是长途汽车站。
我忍不住眺望了一眼长途汽车站高耸的钟楼。吴迪也正看着那个方向,他轻声说:“如果这起案子也是那个恶魔干的,那么就有四起案子发生在长途汽车站周围。凶手对这一带很熟悉,他敢于在楼房里作案,作案后还可以迅速离开漠南。”
楼下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依然是一大群围观的群众。此时已经是中午一点多,正是居民们回家吃饭的时间,因为封锁现场不能回家的居民们守在楼下,有议论,也有谩骂。
我们跟着李磊进了楼道。这是一幢四层小楼,也是漠南市最早的楼房,楼道里堆着许多杂物。上到二楼,我一眼看到了穿着勘察服的陆树斌,还有陆天明。好久不见,陆树斌明显老了,淡蓝色的法医服包裹着他佝偻的身躯,陆天明也有些发福,他现在是西城分局主管治安的副局长。看见我和吴迪,陆天明有点儿吃惊:“怎么你们也来了?吴迪,你不是在家养病吗?还有汪小童,你跑来干吗?”
吴迪打手势制止了陆天明的埋怨:“什么情况?”
陆树斌取下口罩,伸手朝吴迪要烟。吴迪掏出一支给他点上。陆树斌深深地吸了一口:“基本可以并案,还是那个恶魔。这一次有强奸,留下了明显的精斑。不同的是,凶手在现场逗留的时间应该比较短,也有些匆忙,应该是一边用刀割划受害人的颈部、肩部等部位,一边实施强奸,伤痕并不是太深……对了,受害人情况怎么样?”
李磊掏出手机,给在医院值守的同事打电话,简短问了几句,他的脸色灰暗下来:“死了……”
我们五个人都愣怔在那里,半天没人说话。沉默许久,吴迪说:“我想再看看现场。”
陆树斌点点头:“现场采样我已经做过了。”说着,他递给我们手套和鞋套。
这是我第几次进入连环凶案的现场呢?第四次,没错,是第四次。但是,时隔三年后,再次进入这样的现场,我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生活的磨砺没有让我的心变得坚硬,反而更加脆弱柔软。跟着吴迪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脑海里浮现的,竟是一个小女孩儿跟着爸爸进入房间,看到妈妈满身是血躺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情景。我的泪水溢满眼眶,无法想象,这个场面将给孩子的一生造成多大的影响,她会因此承受多么巨大的痛苦。
吴迪回头轻声说:“小童,要是不行,你就先出去吧。”
我没说话。大概浏览了一下房间,这套房子有五十多平米,两居室,两个房间都支着床,厨房狭小,一个房间有阳台,阳台上还挂着洗过的衣服。凶案发生在没有阳台的居室里,窗帘是拉上的,鲜血像瀑布一样,从床上倾泻到地上,蜿蜒到远处的已经完全凝固,靠近床边的,依然闪着绸缎一样的光泽。
血,是人的生命之源,它的温度也意味着一个生命在这个世间的温度。如今,这个生命与她的血液分离,彼此都已冷却……
跟着吴迪从房间里出来,陆树斌依然站在门口抽烟,陆天明则不停地打电话,断断续续的通话只表明一件事——外围的搜索没有任何收获。
2001年5月22日,第八起凶案。受害人章燕,二十八岁,漠南市某单位员工。案发时间为早晨九点左右,死亡时间为中午十二时许。受害人颈部、肩部被刺伤十六处,因失血过多而死。
第十七章带着暗伤的孩子
一
5月22日下午三点,又起风了,风里带着沙尘,打在脸上像针刺一样。
爸爸肯定是听到了凶案的消息,一直打电话催我回家。吴迪也认为,我现在已不是漠南公安局的民警,更不是专案组成员,不宜过多参与专案工作——尽管同事们没说什么。
在回去的出租车上,我的手机响了,是北京的区号。我思绪凌乱,随手接通电话,对方的第一句话是:“丫头,没把我忘了吧?”
“梁教授!”
梁彦东教授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卢阳给我打了电话,说那个杀人恶魔又出现了。”
我握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回答:“早晨才发生的,我刚从现场出来……”
“真是个棘手的案子。我能想象得到,这几年连续好几起血案,一定把你们折腾坏了,你也受了不少煎熬吧……哦,听说你结婚了,还生了个女儿?”
我鼻子发酸:“是啊,教授,您什么都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从你第一次听我的课,到现在整整九年,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案子,一直想去漠南亲眼看看犯罪现场。”出乎我的意料,梁教授接着说,“我明天就来漠南。”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而且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我儿子。他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在没有确定工作单位之前,我想带他到漠南去,让这个在学院里长大的孩子看看大西北,接触一下社会,也了解一下这个骇人听闻的系列杀人案。他在美国主修的是基因生物学,他坚信这门学科可以广泛运用到社会管理上。我这辈子一直在研究人类心理,研究得越是深入,就越是觉得人类心理的复杂性难以把握。受我儿子的影响,现在我也开始相信,杜绝犯罪,需要的是高科技手段,以及由高科技支撑的有效的社会管理秩序……好了,先不说了,我已经订了明天的机票,晚上就能到省城,在省城待两天就去漠南。提前说好,我可要去你家,吃你妈妈做的西北菜。”
挂了电话,出租车已经停在我家楼下。一边上楼,我一边拨通了吴迪的电话,告诉他梁教授要来漠南的事。吴迪却问我:“你回家了吗?到家立刻给江谦打个电话,问他在哪里,在干什么,房子看得怎么样。对了,还是让爸打吧,这样更合情理。”
进了家门,忆远咿咿呀呀地伸出手要我抱,而抱着忆远的,居然是妈妈。我接过忆远:“妈,今天学校没课吗?”
妈妈和爸爸脸色阴郁,爸爸问:“又是那个案子?”
我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只好点点头。爸爸立刻从我怀里抱走了忆远:“赶紧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我吃惊地看着爸爸,虽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对他的举动依然感到震惊:“爸?”
爸爸一边哄着又要哭的忆远一边对我说:“让你去省城工作,就是不想让你们两个人都和那个恶魔纠缠在一块儿,否则,我们的家,还有忆远以后的生活都不得安宁。现在倒好,你们两口子还是这样,为什么不替忆远想想?能不能不要再掺和这个案子了?”
爸爸的话让我无奈。我理解他,但我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安静生活,那个恶魔让那么多人遭受痛苦,一天抓不到他,我们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人都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爸爸抱着忆远进了卧室,妈妈在厨房里给我热饭。我这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我一口东西也没吃过,吴迪也没有。吃了一碗中午剩的西红柿鸡蛋面片,感觉身上舒服多了,我拿起手机,按照吴迪的安排给江谦打电话。
电话刚接通,不等我说话,江谦便问:“小童,今天早上在水四路,那个恶魔是不是又杀人了?”
我愣了一下,原本想好的话生生被堵住了,迟疑片刻,我说:“你也知道了?”
“大家都在传,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定定神:“我也是从吴迪那儿知道的。给你打电话,就是想替我爸问一下,房子找得怎么样了,下午没去看吗?”
“下午燕子有点儿不舒服,回家休息了,我在服装店里看生意,顾不上去。”
挂断电话,我又拨通了吴迪的号码,告诉他江谦还在漠南,没有离开。然后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呢?”
吴迪用坚定的口气回答:“搜查他到过的每一个地方。问问爸爸,把他今天早上见到江谦的时间地点告诉我。”
“但是,他的指纹和血型都和凶手的对不上啊!”
“那也不能排除他!现在,我任何人都不相信。”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爸妈卧室的门。爸爸正躺在床上,让忆远在他身上玩跳马。我走过去将忆远抱下来:“爸,有件事我想和您聊聊。”
爸爸坐起身,带着对我的一脸不满。
我斟酌着措辞:“爸,其实,吴迪到现在依然怀疑系列杀人案的凶手有可能是江谦。今早的凶案发生在九点左右,你说是九点半见到他的,这中间有半小时的空当,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结合这次凶手作案时间短,受害人没有马上死去这一点,吴迪想再次对他进行调查。”
爸爸吃惊地看着我:“既然你们一直怀疑他,为什么还要像朋友一样相处?为什么还要把他领到家里来?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你姐姐小颖……”爸爸突然哽住了。
我握住爸爸的手:“爸,我理解你,但是,凶案一日不破,我们就一天不能安生,这道理你也明白。我们的压力太大了,只要有一点儿线索,只要有一个人值得怀疑,不仅仅是江谦,不管是谁我们都不会放过。”
爸爸叹口气,说早上他们是在西山路见的面,江谦是打车过来的,有点儿急,说是燕子早上有点儿妊娠反应,一直在吐,他先去买了些吃的给她才出来。
“他当时穿着什么衣服?身上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比如血迹,或者衣服上有撕破的痕迹,或者手上有伤?他随身携带什么东西了吗?”
爸爸想了想,摇摇头:“他穿着衬衫,外面套着开襟毛衣,牛仔裤,手里什么都没拿……小童,既然你们还在怀疑江谦,那我也不能再和他开什么餐馆了。万一他真是凶手,我,你妈,我们一家人,怎么能面对这样一个恶魔呢?”
“爸,这事你还是要先跟他应付着。万一真是他,你这样做岂不是打草惊蛇?对了,我大学的导师梁教授明后天就要来漠南,特意说要在我们家里吃家常饭。”
爸爸立刻紧张起来:“家里的菜怎么拿得出手?那我得赶紧去准备准备。”
妈妈知道梁教授要来,也是分外惊喜,和爸爸商量半天,郑重其事地列了一张采购清单。梁教授要来的消息,让凶案的阴霾散去了很多。在父母心里,梁教授只是女儿的恩师,而对我来说,就像漂泊在汪洋中的孩子看见了远方的帆影,我希望梁教授能给我们一个明晰的指导。
二
2001年5月24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5·22”案件已经发生了两天,但浩瀚的尘世不会因为某个角落的死亡和血腥而一直布满阴霾。
陪着梁彦东教授一起来的是卢阳处长,还有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三年不见,梁教授又添了不少白发,但依然风度翩翩。他身边的年轻人,肯定是他的儿子梁铭了,长得像个电影明星。这对父子,真是要让旁人自惭形秽了。
梁教授把我介绍给他儿子:“他比你大,你应该叫他师兄。可是,你这个当师妹的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他这个师兄还坚持单身,一点儿也不在乎我这个老头子当爷爷的愿望,这样很不好!”
梁铭很西化地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我探询地问卢阳:“处长,你看我们是去我家坐一会儿呢,还是找个茶楼,先请教授喝杯茶?”
梁教授说:“不是说好去你家吗,这会儿又不欢迎了?”
爸爸妈妈和吴迪已经在家里等候多时。梁教授进了门,一眼看到忆远,抱起来逗个没完没了,而忆远呢,今天还真给面子,见到陌生人居然没哭。梁教授的举动让所有人都不再拘束,围坐在茶几周围聊天喝茶。有朋自远方来,家里的气氛空前喜庆,在这一刻,大家似乎都忘了梁教授此行的目的,忘了两天前刚刚发生的凶案。
妈妈和梁教授是见过面的,两个教书匠聊得很开心,他们谈话的主题竟然是漠南羊肉的做法。妈妈指着厨房告诉梁教授,她已经用慢火炖好了一大锅羊肉。
梁铭和吴迪年纪相仿,简单介绍了各自的情况,他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系列案上。吴迪说:“我大学时学的是刑侦技术,进入公安局以后做的也是犯罪现场痕迹勘查的工作。我一直坚信,只有案发现场的痕迹才能形成真正的罪案证据链,只有凭凶案现场的指纹、血液、凶器,以及嫌疑人的口供,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但这起系列案,我们花了那么多工夫,那么多警力,提取了那么多现场物证,却还是找不到凶手。经过这么多年,我自己都怀疑,破案靠的也许就是运气,是感觉,而不是我以前坚信的那些东西。”
“所以,你怀疑江谦是凭感觉?”我不由得插话。
“江谦是谁?”梁铭警觉地问。
我意识到在这个场合说出江谦的名字是不合适的,但是已经收不回来,只能尴尬地笑着摇摇头,不再吭声。
相比梁教授,梁铭给人的感觉是沉稳而内敛的。他不再追问,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我这是第一次到西北,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北京生活和学习,后来又去美国待了四年。我受我爸爸的影响很大,从小就听他讲各类离奇的案件,所以在大学选科时,我也选择了刑侦专业。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和我爸爸对刑侦的认识发生了分歧,犯罪心理学太过抽象,不是我擅长的领域。而且我觉得,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依靠生物科技找到罪犯才是真正有效的途径。在美国的学习使我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必须依靠规范的信息管理打击和监控犯罪行为,我说的信息中,也包括生物信息。”
吴迪频频点头:“比如建立指纹、血型、DNA数据库,我在一些学术杂志上也看到过,看的时候非常激动,但在实践上,还是需要时间。”
“是啊,需要时间。还有,要建立覆盖城市每一个角落的电子监控系统,比如发生在漠南的案子,如果建立了严密的电子监控系统,就会留下凶手的影像;即使第一步没有网住他,通过现场采集的血型、指纹和DNA,我们也可以通过信息库把他比对出来。这次回国,我就是要和几位同学一起,向公安部申请这类研究项目,研发我们国家自主产权的DNA鉴定技术,为改善我国目前还相对落后和混乱的社会管理做出贡献。”
吴迪和梁铭的对话不仅吸引了我,也让梁教授和卢阳停下话头凝神静听。梁铭说完,卢阳轻轻鼓掌:“虎父无犬子。梁疯子,你有这么优秀的儿子,真是让人羡慕啊!”
这时候,突然响起敲门声。众人一起注视着门口。爸爸打开门,没想到,门口站着的竟然是江谦!
江谦怀里抱着一个纸箱子,看见这一屋子的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开门的爸爸也愣在那儿,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来。我起身走过去:“进来啊,江谦!”
“我给汪叔叔带了一点儿老家的东西,没打电话就来了,不知道你家有客人。我这就回去,不打扰你们了。”说着,他把手里的纸箱递给我。
我想起刚才吴迪和梁铭的对话,对面前这个人突然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嫌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江谦干脆把纸箱放在门口的地上,转身要走,妈妈从厨房里出来了:“小江,带了什么东西啊,这么客气。既然来了,就快进来坐啊,都是客人。小童,还不给小江搬把凳子。”然后,妈妈打开江谦带来的纸箱,里面装着一个黑砂锅,有火锅大小,但又不是火锅。妈妈惊喜地说,“呀,这就是暖锅吧?”
江谦点点头:“前几天我叔叔回老家,我特意让他带了个陇东土制的陶砂暖锅回来,又让我妈用老家的土法子做了些丸子、酥肉,还有一只腌兔子和两只风干的野鸡……”
正在逗忆远玩耍的梁教授凑过来看了看:“嗯,这是红土烧的陶砂锅,做暖锅肯定很好吃,还有野味,看来我今晚有口福喽!”
我万般无奈地看着江谦。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自从1998年1月19日赵青被害案他作为报案人出现至今,他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躲也躲不开,就像宿命一样。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江谦立刻洗了手,进厨房和妈妈一起忙活起来。这一晚,我家狭窄的客厅里挤了八个人吃饭,羊肉和暖锅,还有各种凉菜热菜,丰盛而美味。但江谦大多数时间并不在饭桌上,一直借口要在厨房做这个做那个,就像我们家临时雇来的男保姆一样忙碌着。
锅碗瓢盆的声音,人们的谈笑声,还有因为人多犯了人来疯的忆远开心地大叫大笑的声音,就在这种噪杂的环境下,坐在我身边的梁铭突然凑过来,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问:“这个人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江谦?”
我点点头。
“你们怀疑他,但又和他非常熟悉,是有意拉近这种关系观察他吗?”
梁铭的观察力甚至强过他爸爸。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多说话。但在吃完晚饭后,梁铭突然说:“爸,我们打扰汪叔叔一家也太久了。你和卢叔叔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肯定有许多话要说,不如回宾馆聊天休息。我是第一次来漠南,就麻烦吴迪两口子还有这位刚认识的朋友带我去逛逛漠南的夜景,好吗?”
令我意外的是,对于这个提议,江谦没有拒绝。
三
尽管白天经常有风沙,但毕竟是农历四月,漠南春意正浓。傍晚的街道上,已经有零星的小吃摊摆出来。我和吴迪、梁铭还有江谦从家里出来,在街头随意溜达。梁铭和他父亲一样,骨子里有点儿孩子气,看见什么都新鲜,都要问一问。
逛了一会儿,我们去了漠南会展中心一家名叫天艺阁的茶楼,找了个安静的包厢,要了茶水和瓜子。没想到江谦突然说:“我们……能喝点儿酒吗?梁铭是客人,今晚在家里吃饭,肯定也没喝好。”
在帅气的梁铭面前,我能看出江谦自始至终是自惭形秽的。他一直在通过不停地为大家端茶倒水来寻找他的存在感,此时他说出这样的话,让我和吴迪都很意外。而梁铭却立刻附和:“对啊,要点儿酒嘛,喝点儿酒有气氛。”
我让服务员上了听装啤酒,江谦打开自己面前的一听,提议为欢迎梁铭碰杯,然后一口气将一听啤酒喝干了。我和吴迪面面相觑。梁铭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江谦:“听说你对漠南的系列杀人案也很熟悉?”
江谦又打开一听啤酒,喝了一大口:“是啊,我一直被当成嫌疑人,包括现在。”
我看见吴迪皱起了眉头。梁铭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你们是这么熟悉的朋友,熟悉到可以到对方家里去吃饭聊天,但一方却怀疑另一方是杀人恶魔,另一方也坦然承认他知道自己被怀疑,真是有趣——那么江谦,你究竟是不是杀人恶魔呢?”
想不到,这世间最血腥的一个问题,居然在如此雅致的场合,被如此轻松地提了出来。
喝了啤酒的江谦,脸色渐渐由苍白变得绯红:“我说我不是,你们信吗?自从三年前我目击了一起凶案现场,到我的未婚妻秦红被杀,我先是被讯问,继而被刑拘,最后腿都残了——没错,是我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可如果我不是绝望到极点,我能这样做吗?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说话的时候,江谦毫不畏缩地与吴迪对视,“你们想听听我对这个杀人恶魔的看法吗?”
梁铭轻轻哦了一声:“你对这个凶手有看法?你觉得你了解这个人?”
江谦摇摇头:“在凶手没有被抓住之前,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更不要说了解他。我只是凭我的感觉,试着去说一下这个人——这个人,很像我!这也是你们怀疑我的原因吧,所以我不恨你们,不恨你,吴迪,还有你,小童!”
江谦的话让我震惊,我想,吴迪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江谦一直都知道我们在怀疑他,却依然和我们交往。这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他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这个人……”江谦继续喝酒,“他的性格像我一样,阴郁,不爱说话,长相也和我一样普通,不难看,但也不特别出众。我以前说过,我一直认为我见过的那个人就是他。我和他曾经有过一瞬间的对视。除了比我年长一些,他就像我在这个世间的影子,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内心在想什么——这个世界是拒绝他的,他和这个尘世很疏远,他的内心很孤独,不是没有人了解他,而是他根本不想被别人了解,甚至害怕别人了解。和我不同的是,他用仇恨来反抗这个拒绝他的世界,他觉得他与生俱来的痛苦都是这个世界造成的……”
“这是大多数变态凶手的特征。”梁铭打断了江谦的话,“你是学中文的,我是研究刑事科学的,我们都能用类似的语言来描绘这个凶手,这有什么新奇的呢?”
“我并不是凭空臆想。”江谦好像喝多了,眼神中已经有了微微的醉意,“自从三年前我亲眼看到赵青被杀的现场后,就一直在偷偷关注这个凶手,秦红被杀后更是如此。这几年,我去过赵青那起案子以后所有的凶案现场,包括前天早上被杀的章燕。不但是去现场,还从受害人的邻居们那里了解案发前后的情况。说实话,我之所以从老家回到漠南,有一半原因就是为了这个案子。”
“也许是为了制造这些案子。”吴迪冷冷地说。
江谦看着吴迪,苦笑了一下:“好吧,不绕弯子,直接说我的想法吧。这个凶手并不是漠南本地人,但住在离漠南比较近的地方。据我了解,已经发生的八起案件中,有四起都发生在漠南长途汽车站周边。每次凶案发生后,警方在案发地点周围的搜捕之所以总是一无所获,就是因为他已经坐长途车离开漠南了……”
我注意到,吴迪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江谦的确在关注这些凶案,或者换个说法,他非常熟悉这些凶案,他的观点竟然与我和吴迪的看法不谋而合。
江谦又喝了一口酒:“这个凶手有生理或心理上的缺陷,通俗点儿说,就是性缺陷,他不能像其他男人一样有正常的性行为。他觉得上天对他不公,而他杀人的过程,也正是他完成自我治疗的过程。如果我那天看见的那个人就是凶手,1988年,他应该二十岁刚过,那时他杀了第一个人。单独看1988年的那起凶案,要是没有后面的案子,警方可能会把它归类为熟人作案。如果警方当时调查得足够细致,应该会发现这起案子和后面的案件有所不同,至少,最初的作案动机不是要杀人。为什么直到1994年他才第二次杀人,这中间的原因说不清楚。这次依然没有强奸,但受害人遭受了性凌辱,这说明什么呢?接着就是1998年,他疯狂作案的那一年,总共杀了四个人,包括秦红,但是唯独……”
江谦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始喝酒。我想他已经半醉了,浮着红晕的脸上的悲痛是没法装出来的:“他唯独强奸了秦红,可能是因为秦红身上有能让他兴奋的特质。我和秦红是最熟悉的,我一直在想,秦红身上有什么能让他兴奋的特质呢?我始终没想出来。直到前天,那个叫章燕的女子遇害,她也是唯一被活着送进医院的受害人,这又说明什么呢?不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在所有的案件中,性行为和残杀行为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如果有性行为,残杀就会减弱,如果没有性行为,杀戮就变得非常残忍。这说明,这个恶魔的杀戮行为是对自身性缺陷的补偿和报复,同时说明,他正在逐渐恢复作为男人的功能。我不知道以后你们能不能抓住他,但我感觉,如果抓不住的话,他很有可能会慢慢收手,停止杀戮。”
震惊于江谦对所有案件的了解,也震惊于他的这番观点,我们三个居然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吴迪打破沉默:“你对这些案件的了解比我们专案组都详细,就像你站在那个恶魔旁边看着他行凶一样。可是你越说,我怎么越感觉你说的就是你自己呢?”
江谦淡淡地说:“现在不是有DNA检测技术吗,你们尽可以从我身上提取任何东西和凶手的比对。”
梁铭半开玩笑地说:“既然你被漠南公安局盯了这么多年,做个DNA比对我看真的很有必要,这次我就拿你的血液采样回北京去试试。不过,在这之前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刚才从犯罪心理角度对凶手的那些剖析,依据是什么?”
江谦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是醉了,还是在认真思考。许久,他说:“我觉得那个凶手和我一样,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心理。”
“什么心理?”我问。
突然,我想起了江谦的同学颜晖,他说过,江谦是一个不幸的人。
四
5月24日晚上九点,天艺阁茶楼一间雅致的包厢里,若有若无的琵琶曲《春江花月夜》像水波一样荡漾在我们耳边。在有些暧昧的灯光下,江谦醉意朦胧地抬起头:“我想问一下,你们能接受你们身边的人是同性恋吗?”
我的头轰的一下,随之豁然开朗,原来如此!之前我对他的所有疑惑在这一瞬间全部有了答案!
梁铭很惊讶:“当然能接受,我在美国上学时,大学里专门有同性恋社团,大家都很尊重他们,就像对待一群左撇子一样。哦,我明白了,你是同性恋对吗?这有什么呢?据我所知,全世界男性中有百分之四是同性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江谦的神情里混杂着痛苦……和难堪:“你说得没错。上大学期间,有一段时间我曾经疯狂地查阅关于同性恋的书籍,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有什么药可以治……我了解到的数据和你是一样的,男性百分之四。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如果真有这么多,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公开表明自己就是同性恋?”
梁铭点点头:“在中国……的确有点儿难。但这和连环杀人案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觉得他和你一样,是个同性恋?”
“不论是不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凶手是有病的,他需要通过杀人来进行自我治疗……”
吴迪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样说,是不是因为你内心也有杀人的强烈欲望?”
江谦似乎没有感觉到吴迪话里的敌意:“我没有想过杀人,但我可以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在我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有问题之后,为了摆脱这种痛苦,我想过这样几件事:去路上拦住一个女人,强奸她,也许在不同的情境里,我会对女人产生强烈的欲望;或者去痛揍一个男人,他揍我也行,这样就可以让我厌恶男人。当这一切都因为道德或性格约束无法做到时,我想过自杀……”
就这样,江谦带着酒意,静静地说着这些话。如果这时候他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杀人恶魔,没人会觉得意外。
梁铭叹口气:“你刚才说,恶魔的杀人行为是一个自我治疗的过程,那么,你能说说你的自我治疗过程是什么吗?或者,你没有治疗过,只是在压制?”
江谦冷笑:“我是怎么治疗的?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就找了一个女朋友,秦红!秦红死了,我又娶了燕子!这就是我的治疗过程。世上的每个人,其实都是带着暗伤的孩子,有些暗伤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造成的。少数人会把这些伤痛怪到别人身上,去伤害别人,而大多数人,大多数善良的人们,都只能默默地躲到角落里舔舐伤口。我想,我刚好处于这两者之间,我没有去杀人,但我也在以另一种方式伤害着别人,一个是秦红,一个是我现在的妻子,燕子!”
梁铭用悲悯的目光看着眼前已经完全喝醉的江谦,良久,他对我和吴迪说:“我们回去吧,他喝醉了。他可能真的不是那个恶魔,虽然他真的很像。”
从茶楼出来,春寒料峭的街头行人稀少。走路打晃的江谦甩开梁铭的搀扶,在路灯下踽踽独行。吴迪冲过去架起他的胳膊:“我送你回去吧。”
路灯下,江谦抬起头凝视着吴迪,突然落下一串泪水。他猛然甩开吴迪:“让我自己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也……不想再看见你们。不过你记住,一定要拿我身上的血去做DNA比对,我一定要知道,我是不是杀人恶魔!”
他挥手打了一辆车,走了,留下我们三个站在原地发呆。我不知道江谦的分析是对是错,但他所说的他自己,应该是真实的。就像颜晖所说,他的确是一个不幸的人。
梁铭抬头看看漠南的夜空,耸起了肩膀:“哦,漠南的春天这么冷啊……”
五
2001年的5月马上就要过去,我的探亲假也即将结束。
梁教授的漠南之行和“5·22”案紧密连在一起,周副局长和卢阳处长在让他们熟悉和了解以往所有案件材料的同时,抽调警力,夜以继日地调查走访取证。
有了受害人章燕口述的三个要点——凶手是男性,年龄大概三十岁,本地口音,调查有了更加明确的方向,办案人员的信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但结果令人沮丧,和以往一样,凶手依然像从地狱里来,作案后又回到了地狱,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自凶案发生后,吴迪每天早出晚归,胃病也顾不上了。案发后第二天的案情分析会上他就提出,凶手有可能不是漠南本地人,而是住在漠南周边的城市、县区或乡村。专案组立刻向省城及漠南周边各县市区发出协查通报,但目前没有任何反馈。
5月28日清晨,我和吴迪刚起床,放在枕头边的手机轻轻震动起来。吴迪接通电话,脸色变了:“怎么会这样?”
我立刻从懵懂中清醒过来:“怎么了?”
吴迪说了句“我马上过来”就挂了电话,然后回头对我说:“燕子的电话,说江谦不见了,留了一封信,还给我留了一件东西,让我过去看一下。她这会儿哭得很厉害,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她还怀着孕呢。”
我们出门打了车,一路赶往江谦家。吴迪在车上和燕子通了话,问她的具体住址。原来,他们还住在文化街的那幢楼里,是燕子租住的那套房。我们上楼敲门,燕子在开门的一瞬间放声大哭。
三年前我就来过燕子的住处,如今,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陈旧的装修,简单的家具。我问燕子:“怎么回事?江谦去哪儿了?”
燕子边哭边说:“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这两天都好好的,每天和我到店里看摊做生意,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提前回家给我做饭……可就是在昨天下午,他在店里坐着发了会儿呆,突然说想出去一会儿。临出店门的时候,他就有些不对,回头看了我一会儿,又走回来,摸我肚子里的孩子,说一定要把孩子照顾好,又说自己没本事,让我们娘儿俩受苦了。我当时觉得他矫情,还催他让他赶紧走……”
燕子又哭了起来,过了许久,她才继续说:“然后我就一个人在店里守着,直到晚上关门他都没回来。我打他的手机,手机一直通着,就是没人接。我当时心里就预感着要出事了,赶紧关了店门回家。家里没人,但他的手机放在家里,还留了一封信,说他走了……”
“信呢?”我问燕子。
燕子从卧室里拿来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还有一个小小的盒子。我接过那张纸,那是一封写给燕子的信——
燕子: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纵然说一万个对不起,也弥补不了我对你的亏欠。三年前,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但是,我还是要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因为,我要离开你们了。是暂时的离开,还是永远的离开,我现在也不知道。请不要原谅我,因为我不配。
你要问我为什么离开,我只想说,我太累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自己。活了这么久,我的人生一直都是迷茫的,我一直不知道该去向哪里,该怎么生活,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如果我不离开,我怕我会伤害别人。
这个盒子里有我的头发和血液,请转交吴迪和汪小童,告诉他们,不论他们怎么想我,我一直当他们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好的朋友,因为他们的善良。
江谦
2001年5月
看完信,吴迪皱着眉头,又拆开燕子给他的盒子看了看,拿出手机去厨房打电话。燕子还在抽泣。我扶着她的肩头,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吴迪打完电话从厨房出来,对燕子说:“已经向局里汇报了,我们会想办法找到江谦,抓也要把他抓回来。你好好保重身体,还怀着孕呢,要是江谦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先把店关了吧——这个江谦,真不是个东西,自己老婆怀孕也能丢下不管!”
这话也是我心里想要骂江谦的,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让人始料不及。吴迪要回局里上班,让我留下来安慰燕子。我给燕子烧了热水,让她洗了脸,又给她做了鸡蛋汤。
燕子慢慢平静下来,沉默了许久,说:“如果江谦真的就这样没有了,不论他是死了还是走了,我该怎么办?”
我斟酌着措辞:“你是不是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
燕子点点头,眼泪再次流下来:“江谦是个好人,但也是非常自私的人。我虽然跟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但我一直看不透他。他可能早就下决心了……真的不会回来了。”
我把目光转向窗外,窗外是漠南的春天:“那你就好好活下去,把孩子生下来,养大。总有一天,你会遇到比他更适合你的人,忘了他吧!”
第十八章似水流年
一
多年以后,当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会翻开那个我从上大学时就一直带在身边的厚厚的黑皮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看。那并不是一本日记,只是凌乱地记着一些文字、一些图画、一些心情,甚至一些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当时是为什么要写下来的涂鸦。但在翻到2001年和2002年那段时光的时候,却能清晰地看到以下的记录——
2001年5月22日,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第八起案件,受害人章燕看见了凶手。警方根据她的描述,把搜捕范围扩大到漠南周边各县市区甚至农村,但一无所获。
2001年7月,接到梁铭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们,经过DNA比对,从技术层面排除了江谦是凶手的可能。但是,他已经杳无音讯。从1998年到2001年,三年期间里我们一直怀疑的嫌疑人江谦,像一缕空气一样人间蒸发。后来,有人称在陕西的一座山里见到过一个隐居男子,年龄神态说话都很像江谦,但最终也没有得到证实……
再往下,我翻到了那一页——
2002年2月9日,漠南市再次发生凶案,受害人是一名外地来漠南的女子,长期租住在漠南市繁华地段的一家宾馆里。就是在这家宾馆的房间里,她被人强奸杀害,经检验,现场遗留痕迹与系列杀人案的凶手完全吻合。这是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第九起命案,然而,凶手还是没有抓到……
“2002·2·09”案发生时,我在省城上班,吴迪刚好去外地出差,直到案发后一个星期才赶回来。那是我们夫妻自1998年以来唯一没有亲临现场的一起凶案,也是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最后一起命案。据专案组的同志们说,那是九起命案中现场最为温和的一起。
漠南公安局的同事们用“温和”这个词来形容凶案现场,让我和吴迪感到巨大的悲哀和失落。难道真的如同江谦所说,凶手就要“温和”地收手了吗?这个恶魔,他“温和”地强奸了那名女子,然后用“温和”的手法杀了她,又“温和”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2·09”凶案发生后不久,江谦和燕子的儿子出生了,而这个孩子的父亲——江谦,却和杀人恶魔一样,也“温和”地消失了。我爸爸给这个孩子取名江阔,说希望这个孩子以后能有宽阔的胸怀和人生道路。在爸爸的帮助下,燕子转让了那个童装店,开起了暖锅餐馆,生意很红火。爸爸是老板,燕子是合伙人,他们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江谦的缘故,我们必须帮助燕子,让她生活下去。由此,她进入了我们的生活,两个看上去完全不同的家庭,经由一种奇怪的缘分走到了一起。两年后,在爸爸的帮助下,燕子用开餐馆挣的钱买了一套小平房,希望拆迁后能换成楼房。
我和吴迪开始学会接受生活给予我们的一切。他的胃病慢慢好转起来,性格也变得沉默而又沉稳,蜕去了孩子气,学会了过日子。有时候和爸爸坐着闲聊,他会打趣说,做警察还不如辞了职跟爸爸去做生意。但是我知道吴迪心里的隐痛,侦破不了的悬案,成了他内心的一道疤,也把他的脾气和棱角慢慢磨掉了。
爸爸开饭馆太忙,照顾不过来忆远,我干脆把忆远接回了省城。上班之余,我在准备司法考试。吴迪依然在漠南公安局工作,此时,他已经成为漠南市公安局的中坚力量,想要调回省城也成了一件非常难的事。
2003年,我通过了司法考试,拿到了律师资格证。也就是那个时候,中国人的生活再一次发生巨大变化,互联网的飞速发展,完全颠覆了我们以往的生活,手机和电脑成为每个人生活中的必需品,在拉近了人和人之间距离的同时,也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小了。
2004年,省上一家都市类报纸的记者偶尔从漠南公安局了解到系列杀人案的情况,经过网络的发酵,引起了轩然大波。也是在那一年,漠南市公安局正式向社会披露系列杀人案的细节,同时公布了凶手的模拟画像,悬赏二十万缉凶,依然没有结果。在网上,这个案子成为许多推理爱好者持续多年的话题。
2005年,我辞去了省城公安局的工作,成为了一名律师,终于实现了我少年时的梦想。而另一个梦想——侦破系列杀人案,将杀害姐姐以及其他无辜女子的恶魔绳之以法的梦想却就此沉埋,成为我人生中的遗憾。
在以后的十余年里,当年专案组的所有同事,包括周副局长,都渐渐接受了一个令我们感觉耻辱,却又无可奈何的现实——这个杀害了漠南九名女子的恶魔,连同他所犯下的滔天罪恶,会永远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二
2010年春天,女儿忆远十岁了,而我,也已完全蜕变成了一名深谙世故的律师,和别人合伙开了律师事务所。吴迪依然在漠南,随着职务的不断变化,调回省城已成奢望。有时候我会想,命运真是一个让人永远琢磨不透的东西,当初是吴迪一心想离开漠南回省城,而我执意要留下来,可后来正相反,我离开了,他却不得不留下来。
董菲和谢长顺的生活在这十年间也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他们是漠南最早一批经商的人,也是最早成功的人。2000年左右,董菲和谢长顺在漠南开了一家超市,生意非常好。十年之后,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但经营超市,还涉足酒店业。他们的女儿就像少女时代的董菲一样聪明可爱,精灵古怪。一切都是很老套的故事,却真实地发生在董菲身上,很世俗,也很励志。每次见面我都会和她开玩笑,说她的故事完全可以拍一部都市和乡村大融合的年代戏了。董菲就苦笑,她说,比起当年的同学们,她算是幸运的。人一生的经历,总是有好有坏,关键是经历过,这就够了。
燕子和爸爸合伙开的小店生意一直不错。爸爸的年岁越来越大,干脆把小店全部交给燕子经营,燕子也打理得井井有条。靠着老店老招牌,每年能有十几万的收入,自己养家糊口养儿子都够了,也买了房子买了车,但还是一直单身。
我回漠南的时候总能碰到她,她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带着江阔来看望我父母,替父母收拾家里家外。她出身风尘,却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情义,在生活中竟逐渐代替了我和吴迪,替我们孝顺我的父母。我依然叫她燕子。我说燕子,为什么不找个人一起过呢?江谦是不会回来了。燕子发一会儿呆,说:“不想找了。我知道江谦从来没有爱过我,但即便再找,也找不到他那样实在单纯的人了。我带着一个儿子,遇到的人都很复杂很现实,相处起来太累了。”
这个时候我就会想,江谦,他单纯吗?原来,燕子从来都不曾了解过这个和她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男人。每次看着燕子像我姐姐一样在家里忙碌,帮着已经老态龙钟的爸爸妈妈做这做那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我曾经以为,像燕子这样的风尘女子,和我、和我的父母、和吴迪的人生是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但是现在,我们却像一家人一样。这让我渐渐相信了一种叫宿命的东西。但是,反过来我也会想,既然冥冥之中都有安排,那就应该善恶有报,为什么上天就让那个杀人恶魔一直逍遥法外?
2011年10月的一个双休日,吴迪回省城时心事重重地告诉我,已经退休在家的周副局长查出了肿瘤,情况不太好,局里的同志们都去看过了,目前已经从医院出来在家休养,可能家属已经放弃治疗了。
我看着饭碗发呆,眼泪忍不住溢出了眼眶。女儿在旁边问我为什么哭。我告诉她,有一个非常好的爷爷生病了。忆远说:“那我们去看看他啊!”
我说:“好!”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和吴迪、忆远一家三口赶往漠南,先去家里,把周副局长生病的情况跟爸爸说了。这么多年,这对老同事因为无法言说的原因,已经很少联系,但得知周副局长的病情后,爸爸执意要去看看老朋友。
2011年深秋的一天,我再次见到了周副局长,只不过,是在一个谁也不希望见到的场景下。周副局长的夫人把我们让进家里。这位我平生最尊敬的老人正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本来灰白的头发在秋天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他闭着眼睛,微皱着眉头,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岁月刻下的深深的皱纹。他只有六十四岁啊,却憔悴得如此让人心酸。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看见我们三个人的一刹那,有惊喜,也有迷茫。他竟然没有认出我爸爸。我在旁边说:“周叔叔,这是我爸……”
他呆了一会儿,瞬间热泪盈眶,从藤椅上颤颤巍巍站起身,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将双手伸向了爸爸:“老汪,是老汪啊!我……我对不起你啊!”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父亲一把握住周副局长的手,两位老人都老泪纵横。
我和吴迪也哭了。将要离开的时候,周副局长一左一右抓住了我和吴迪的手,那么用力,让我感觉到疼痛。
三
2012年春天,周副局长因癌症不治去世。漠南市公安局的同事们都参加了周副局长的葬礼,我也带着忆远赶回漠南。
在追悼会场,我看见了卢阳和刘健刚。他们和我一样,也是从省城赶来的。卢阳即将退休,刘健刚已是省厅刑侦处的副处长,接替的是原来卢阳的位子。
当年系列案专案组最老的几名成员——方远山、陆树斌、李磊、陆天明还有吴迪和我走到一起的时候,我们默默地对视片刻,在周副局长依然紧皱着眉头,似乎永远都心事重重的遗像前,突然悲痛欲绝,不可抑制。尤其是陆树斌,这个已经退休的老公安竟然痛哭着跪了下去,跪倒在周副局长的灵前,任谁也拉不起来。
我过去要搀扶他,陆树斌却像个孩子一样甩开我的手。吴迪拉住我:“小童,就让他哭一会儿吧,他心里难受,其实,我也想哭!”然后他就抱住我,伏在我的肩头放声痛苦。旁边的方远山、李磊、陆天明也都是哭声一片。
其他参加追悼会的同志们默默地看着我们,任由我们尽情地发泄着多年来压积在心头的、无处诉说的情绪。那情绪里有悲伤,有委屈,有愤懑,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外人似乎理解,但是谁又能真正理解?九起连环命案至今未破,周副局长至死也没看到凶手被绳之以法,我们怎么能不悲从中来?
卢阳和刘健刚走过来,逐一拍拍我们的肩膀,只有他们最能理解我们此时的心情。
追悼会结束后,专案组的成员,还有卢阳、刘健刚,加在一起十几个人,去了已经扩建成豪华酒店的老马家羊肉馆。包厢里,我们这些当年并肩作战的同事们,不论之前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矛盾,突然之间就像亲兄弟一样没有了嫌隙,大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喝了很多酒,流了很多泪,为了系列案,也为岁月催人老。已经从基层调回漠南,成为漠南公安局副局长的方远山也没有了以前的戾气,变得沉稳而内敛。他也喝了酒,流了泪,说这么多年来,他尤其害怕别人在他跟前提起这个案子。刚入行当警察时,踌躇满志,一心想破大案,立大功,但他内心的那份骄傲和自信,却被这个案子彻底毁了……
就在大家借着醉意抒发心情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梁铭打来的。自从2001年那次见面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他在电话里说:“听说周副局长去世了,我爸爸很难过,让我代他表示哀悼。”
我询问梁教授的身体状况。梁铭说,他父亲身体还可以,退休后迷上了旅游,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游玩。他对自己倾注了一生心血的犯罪心理学似乎也不再上心,偶尔提起,除了遗憾还是遗憾。
“不过,我今天打电话给你,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梁铭说,“我们科研所正在着手进行DNA染色体个体识别的研究,技术成熟的话,就可以确定系列案现场提取的遗传物质是来自男性还是女性;如果是来自男性,还可以进一步确定那个家伙的家族姓氏!”
梁铭的话让我振奋,太神奇了,我握着手机的手都忍不住在微微颤抖:“凶手肯定是男的,那么,他的家族姓氏……他姓什么?”
梁铭笑了:“这是我们刚接手的科研项目,目前才有一点儿眉目,你不要着急,等有结果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吴迪。年近不惑的吴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小警察,多年的刑侦工作让他变得老练沉稳。他凝神听我说完,仰头看着天花板,许久才说出一句:“看来不单是我们一直没有放弃,远在北京的他们,也没有放弃。但愿善恶有报!你问一下梁铭,看他还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助。”
我立刻把电话拨了回去,把吴迪的意思告诉了梁铭。梁铭沉吟片刻:“我需要漠南市以及周边人群大量的DNA比对物质,最好是你们漠南市公安局能建立DNA数据库,一旦发现疑似比对对象,可以第一时间锁定。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我相信终有一天会将这个恶魔绳之以法!”
四
日月如梭,2016年就这样到来了。2016年,距1998年我参加系列案专案组,已经有十八年之久,而距第一起案件的发生,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
我的名字依然叫小童,却已到不惑之年,青春不再,经常感慨年华老去。每天奔波于法院、检察院和当事人之间,或者从一个城市飞往另一个城市,为各种各样的案子费尽心思。
女儿忆远十六岁了,她的容貌像极了少女时代的我,性格却和我完全不同,野性、敏感,脑子里经常会蹦出一些无厘头的想法,还特别不爱学习。我为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性格乖张的女儿叹气的时候,吴迪就安慰我:“那是因为她随我,我当年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也没什么不好,以后可以从事艺术类的行业,只要不像你我一样当警察当律师就好,整天和案子打交道,人还没老,心却老了!”
有一次,当吴迪再次这样安慰我的时候,我说:“其实,忆远的性格并不像你,你知道她像谁吗?其实像我姐姐,连长相都像。”
那一刻,吴迪看着我,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他问我:“小童,你现在还做那个噩梦吗?”
我摇摇头:“已经好久不做了,我想,时间会改变一切吧。”
怕他担心,我赶紧转移话题,问吴迪最近在忙什么。他说有一个案子,涉嫌诈骗,案情比较复杂,其中一个重要嫌疑人是漠南的,正和邻市警方协调。我已经不做警察十多年了,这期间,我一直恪守原则,不深入了解吴迪办理的案件,更不参与漠南市所有案件的刑诉,尽量避免和吴迪的工作有交叉,于是我们的谈话便打住了。
2016年4月的一天,我正在出差的路上,突然接到了吴迪的电话,他问我在干什么,叮嘱我注意身体,不要太拼了。但是,我却从这样一个平常的问候中听出了异样。我问他:“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跟我说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你了,给你打个电话。”
“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工作遇到什么问题了?”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吴迪说:“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曾经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即使做不到,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弃!”
那一刻,我握着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没等我回过神,电话已经挂断了。我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不知道吴迪是什么意思。我努力回想他曾经对我许诺过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转眼忆远就放暑假了,放假的第一件事就是嚷嚷着要回漠南看姥爷姥姥。我犹豫着给吴迪打了电话,征求他的意见。吴迪的回答令我意外:“你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让所里的律师们去干。你带忆远到漠南,就算是陪我吧,顺便也陪陪父母,他们年龄也大了。还有,梁铭最近在漠南,你过来见见他。”
梁铭在漠南!我的心猛然跳了一下。梁铭目前在国内生物科学领域颇有建树,也是公安部刑科所的特约研究员,他为什么会在时隔十四年后再次来到漠南,并且连我这个平时联系紧密的好友也毫不知情?
安排好所里的工作,我带着忆远去了漠南。遗憾的是,我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梁铭,吴迪也不再跟我提起梁铭的事情,出于工作关系,我也不好多问。
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在家里做菜吃火锅,而是每天带着父母轮转于燕子的饭馆和董菲的酒店之间,品尝各种大餐,让父母享受儿孙在侧的天伦之乐。忆远和江阔能玩到一起。江阔打小成绩优秀,已经是高一学生。董菲的女儿蒙蒙小忆远一岁,大江阔一岁,却被董菲生生地惯成了一个小富二代,脾气性格与忆远和江阔大为不同,也不太合得来。
这段时间,吴迪除了依然早出晚归甚至连续加班,他的情绪也显得十分亢奋,似乎正在酝酿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于是这个假期,我带着父母和孩子们忙着聚会游玩探亲访友,吴迪则在单位不停地忙碌。
8月25日下午三点,吴迪打电话给我,让我跟燕子打招呼,在她的饭馆里留个包厢,晚上要和家人一起吃饭,还特意嘱咐,让燕子带着江阔也参加。
晚上六点半,我开车载着父母和忆远去了燕子的餐馆。如今,这个餐馆已经扩建到两百多平米,成为漠南市的餐饮老店。燕子和江阔早早在店里等着我们。燕子早已发福,丰腴的脸庞上泛着岁月的油渍。完全想象不到,十多年前,她曾经真的是一只细瘦的燕子。她拿着配好的菜单给我父母看,正宗的陇东暖锅,还有十余个凉热菜,忆远和江阔在一旁聊着我们听不懂的一些明星轶事,然后,我看见吴迪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虽然十五年未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梁铭,现在的梁博士,依然俊朗,更多了一份成熟。他满脸堆笑地走向我,说:“西北的大美女啊,还这么漂亮,真是羡慕吴迪啊!”
我笑着说:“别寒碜我了。早从你的网络空间看到你夫人了,又年轻又知性,吴迪该羡慕你才对。”
故人重聚,气氛自是热烈。燕子招呼大家坐下,然后张罗着上酒上菜。我的手机轻轻震了一下,拿起来一看,竟是坐在我旁边的吴迪发的短信:“今晚只吃饭叙旧,不要问任何和吃饭无关的问题!”
我抬头看着吴迪,他刚刚打开一瓶红酒,拿过高脚杯,为每个人倒上。燕子一直要从吴迪手里夺过酒瓶倒酒,但始终没争过他。吴迪为燕子满上酒,又给坐在她旁边的江阔倒了半杯,忆远立刻嚷嚷着也要喝,吴迪竟然笑眯眯地给女儿倒了一小口。
我默默地看着吴迪,他的一反常态必有缘故。倒完酒,吴迪为梁铭介绍:“这是江谦的妻子燕子,这是他儿子,江阔。”
梁铭惊奇地端详着燕子和江阔,神情复杂。吴迪端起酒杯,提议大家为梁铭再次来到漠南碰杯。第二杯酒,吴迪敬给父母:“爸爸,妈妈,这么多年,为了我和小童,还有忆远,你们二老受苦了!”
今晚的饭局完全像是一个仪式,让我摸不着头脑。吴迪的第三杯酒,是敬给燕子和江阔的。他端着酒杯走到这对母子面前:“燕子,小阔,我敬你们一杯。这么多年,你们母子俩相依为命,真不容易。这杯酒,算是我代江谦向你们赔罪!”
燕子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而吴迪已经仰头干掉了杯中酒:“明天单位还有工作,今晚我就喝这三杯,再不喝了。你们尽情吃,尽情喝!”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多,直到把四瓶红酒喝完,梁铭、爸爸、燕子和我,都喝多了。
8月26日,因为宿醉,我们全家人都没有早起,连中午饭都是妈妈做好后一个一个叫起来吃的。忆远睡眼惺忪,边吃饭边抱怨:“爸爸昨晚上发神经,连我都灌着喝酒,他是不是买彩票中了五百万,忽悠着我们庆祝,又不告诉我们,自己偷偷花?”
我笑骂忆远想象力丰富,但也觉得吴迪这段时间的确很反常,尤其是他对梁铭的到来一直讳莫如深,到底是因为什么呢?难道是……
手机就在这一刻响了,是吴迪打来的。“小童……”我能听出他声音中的颤抖,“小童,虽然这是违反规定的,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你听好,我们……抓住那个恶魔了!”
筷子从我的手里滑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他是谁?在哪里抓住的?供认了吗……”
吴迪坚定地回答:“相信我,就是他!两个月前,梁铭和公安部的专家通过父系Y染色体鉴定锁定了目标。原谅我一直瞒着你。昨晚聚餐,其实就是一个提前的庆祝。今天早上我们收网了,这个恶魔……很平静地供认了。和我们以前推测的一样,他的确不是漠南人……”
我握着手机,听着吴迪的话,泪水早已奔涌而出,却又忍不住要笑……忆远傻愣愣地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旁的爸爸妈妈似乎已经明白了,爸爸的嘴唇颤抖着,妈妈扔掉了手里的碗,一把抓住我的手:“是那个人吗?抓住了吗?”
我点点头:“爸,妈,抓住了,那个恶魔被抓住了!”
爸爸抱住了妈妈,我抱住了他们俩,三个人一起放声大哭。自从姐姐去世后,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痛快淋漓地哭过一场。妈妈不住地念叨着:“小颖,你终于可以瞑目了……”
忆远在旁边问:“哪个恶魔被抓住了?小颖是谁?”
我抹去脸上的眼泪:“小颖是你大姨,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我的手机一直处在通话状态,电话那头吴迪在喊:“小童,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
“能不能出来一趟,开上车来单位接我,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我简单收拾一下出了门,开车直奔公安局。吴迪一身夏季警服,站在公安局门口。下了车,我的第一句话依然是:“是真的吗?吴迪,是真的吗?”
吴迪坐到驾驶位上,一言不发地开车离开了公安局,往前开了大约一公里,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他转头看着我,眼里有隐隐的泪光:“是真的……”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
吴迪轻轻抚着我的背:“所有谜底都有揭晓的那一天。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他的确是一个恶魔,没有人性,没有愧疚,没有任何负罪感。在我们抓捕他的那一刻,他没有惊慌,没有反抗,甚至嘲笑我们抓他抓得太晚了,就这些。”说着,吴迪一脚踩下油门,“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我摇摇头。
“我最想带着你,去当年我们去过无数遍的那些案发地,告诉那些遇害的姐妹们:凶手抓到了,你们可以安息了!”
我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使劲点点头:“好!”
我们沿着漠南的街道一路前行。
漠南,一座多么小的城市,即使是在2016年,扩建后的城区比2000年大了一倍,出租车的车费也翻了一倍,但从城市的最东头打车到最西头,依然只需要十五块钱。漠南市公安局从城东搬到了城西,在原址上建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
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九起案件都发生在现在的老城区。吴迪载着我,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
1988年第一起凶案的案发地,原来的平房已经推倒,建成了一个居民小区,已经无法辨认当年那处平房的位置。
吴迪将车驶往漠南市长途汽车站,我的心猛地抽紧。围绕着汽车站方圆不足一公里,是四起凶案的案发地,我姐姐、赵青、秦红,还有那个看见了凶手的章燕……当汽车缓缓经过那条街时,我忍不住将脸伏在吴迪的胳膊上,任眼泪流淌。
吴迪说:“就在这个地方,章燕看见的那个人,还有江谦看见的那个人,就是那个恶魔。他不是漠南人,但他的家离漠南非常近,对漠南非常熟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找不到他的原因。他的身份信息不在漠南,每次都是从家里到漠南作案,作案后立刻离开,把切割下来的受害者器官带回家处理……”
我抬起头:“遗憾的是,我却没有参与到抓捕这个恶魔的行动中去!”
吴迪帮我抹去眼泪:“小童,你一直参与其中,正是因为你在我身边,我这十八年来才一直没有放弃。我说过,我承诺你的事情,会用一生去完成。现在,我终于完成了我们两个人的心愿。当然,这一次,我们依靠的是强大的刑侦科技手段,是十八年后的科技帮助了我们。还记得两个月前我跟你提到的那个涉嫌诈骗的案件吗?我们对主要嫌疑人进行了DNA检测,意外发现这个人和系列案的凶手有着同一的家族父系遗传基因,从而确定了凶手的家族姓氏,然后通过对整个家族的排查抓到了他!”
“简直难以置信!”我说,“那梁铭呢?我们应该一起来庆祝!”
“他已经回北京了,不过他也说了,这次我们联手抓住这个恶魔,也是完成了他父亲多年的心愿。”
“还有周副局长的、秦红的、江谦的,许许多多人的心愿……”我轻声说。
2016年8月27日,公安部向全国公布了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凶手落网的消息,全国震动,漠南人彻夜不眠地庆祝。原来,正义从来不会缺席,只是,有时候它会来得晚一些。而这个过程,直接间接影响了多少人的命运,又演绎出多少悲欢离合。
一个月后,在我们全家人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江阔突然对我和吴迪说:“姑姑,姑夫,我想去找我爸爸!”
我和吴迪对视一眼,许久,什么话都没有说……
责任编辑/季伟
分类:特别推荐 作者:大雨 期刊:《啄木鸟》2016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