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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小说〗档案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0-01 21:00:17

开篇也是结尾:2015年5月

是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阳光晒热了明亮的玻璃窗,窗外的风景也似乎有了温度,蓬蓬勃勃的花草,有一片片的生机。刘子枫在档案馆接待室的长椅上慢慢坐下,僵硬的膝盖咯咯地响,疼痛却不那么明显,像他的老迈一样迟钝。接待处长急匆匆地赶到,脸上的恳切是一种夸张的亲热。

刘老,抱歉,让您久等了。

刘子枫语焉不详地挥了一下手。他捕捉得到接待处长笑容后面的一丝丝敷衍,却不想计较。他现在已经不计较任何事情了,也没精力计较。他的精力只够让自己做好这一件事情。

也许,还做不好,因为时间已经不够了。

他总觉得父亲刘典礼,就在不远的什么地方,隔着一层淡淡的云雾,在看着他。还是那张胖脸,还是那种忧愁,只是盼望已经淡了。让父子俩痛彻心扉的,是那仿佛再也捕捉不到的梦境了。

第一章在档案上了

解放军的大炮在半夜的时候才慢慢停了。城市的夜晚仍然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刘典礼在天将明的时候被疤脸从小绿梅的缎子被里摇醒,惊出了一身冷汗。小绿梅也醒了,白皙的胳膊从轻软的被子里滑出来,落入疤脸的眼睛。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仿佛是职业化的娇嗔,并在疤脸垂下眼睑的同时急忙把自己裹紧。

解放军已经进城了。疤脸说。刘典礼正在提鞋的手停了一下,缓缓抬头,有点儿茫然地看着疤脸。他这时才发现疤脸竟然穿着一身解放军的衣服,那衣服显然来历不明,而且脏得很,胸口还有暗红的血迹。他把目光挪到疤脸的脸上,发现那条原本很明显的蚯蚓状的疤痕,已经淹没在乱蓬蓬的胡须和疲惫的沮丧里。疤脸的这种状态,让刘典礼感到不寒而栗。疤脸从没有过这样的颓态。换了朝廷的危机感,此时才真正地在刘典礼的心里掀起了波澜。一小时前,刚从躲大炮的桌子底下钻出来,翻身骑到小绿梅肚皮上时,他其实还洋洋得意地宣布过:共产党,国民党,他们打他们的仗,我当我的艳春堂主。

刘典礼停止了穿鞋的动作,把两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沉声问,你是不是要走?

疤脸不看刘典礼,低头揉搓着身上的解放军制服。他显然对这身衣服很反感,却又无可奈何。他揉衣服的动作落到了刘典礼眼里,刘典礼突然就知道了自己的问话是多余的。

你走了,我怎么办?

疤脸懒洋洋地抬了一下头,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

一股冷气从刘典礼的后背升起,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慌乱。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他愤怒地说,自己也听出自己的嗓音有些颤抖。小绿梅的身子在被窝里动了一下,引得疤脸的目光迅速地尖锐了。刘典礼发现,这家伙此刻其实比自己还要紧张。他能在这个时候来通报自己一声,已经是很够意思了。大概,他的那些同伴,这会儿已经在像兔子一样地逃窜出城了。疤脸是这座小城的组织负责人,他脸上的疤是当年日本人的刺刀留下的,曾经是他的荣耀,标志了他的冷酷,也象征了他在组织内的说一不二。在解放军进城的脚步声中,他能想到刘典礼,冒险赶来一见,这让刘典礼的怒气实在无处发泄。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心情混乱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和做什么,两只手紧紧扣住了自己的膝盖骨,那双小巧的绣花鞋在视线里化成一片葱郁的迷茫,只像是风雨中飘摇的小船。

疤脸的目光停滞在小绿梅的绣花缎被上,凹凸有致的身形在被子下面似乎更有诱惑。但疤脸此刻当然对女人没有兴趣,他的眼神里是另一种意味深长。

你有家有口,不用怕。再说,共产党长不了的。

刘典礼想说未必,但没说出口。他其实一直是有些怕这个疤脸的,这个人杀人不眨眼。曾经有个手下,想打退堂鼓,带了媳妇,企图悄悄一走了之,却被疤脸堵在渡口绑了,当着女人的面装进麻袋扔进了大江。所以,刘典礼只能又哼了一声,虚弱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疤脸听出了他的情绪,竟然笑了一下,说,放心,共产党一垮,我会马上回来找你。你在我们的档案上了,党国不能忘了你的。

疤脸的眼睛再一次掠过床上的缎被,如此美妾,家中还有贤妻,你又怎能舍得一走了之呢?

窗外已经有了微微的亮色。淡绿色的纱窗帘在晨光里有了活力,仿佛山林里的枝叶,开始轻轻地摇摆。桌子上的自鸣钟当的响了一声,把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刘典礼的目光和疤脸一碰,两个人都回过头去,彼此都知道语言的乏力。我该走了,不然,出不了城。疤脸说,语气里有了真正的急躁。

刘典礼长叹一声,明白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他把疤脸送出房门,艳春堂里还是一片寂静,男男女女们还在醉生梦死里沉睡着。疤脸手扶楼梯栏杆,俯视着天井,石板地上的鱼缸里,已经映出天光的倒影了。

疤脸就突然地回过头来,一把抓住刘典礼的胳膊,急急地说,老刘,你知道,老子当年杀鬼子,真是不含糊的,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

疤脸的语气里有一种深深的沉痛。这对于他这样一个魔鬼来说,真的是罕见。刘典礼无语。疤脸也就不再说,沉沉地愣了一会儿,便一步一步地下楼去了。刘典礼看着他消失在门洞里。接着,听见他开门,关门。院子里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静。艳春堂这种地方,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有人起床的。

天亮之后,当刘典礼赶回家的时候,十岁的男孩儿刘子枫正在房门口刷牙,他用惊异而又有几分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匆匆进门的父亲。刘典礼用礼帽低低地压着眉毛,那张白净的胖脸,便在早晨的阳光里有了一种阴阳不定的感觉。他仿佛很累,进门便沉重地坐下,下意识地摆弄了一下桌子上的书籍。书是《三国演义》,他这几日正在看着的,每天翻两三页,有一搭无一搭的样子。他用一张金圆券做书签,那张钞票就随意地夹在书页之间。坐在墙角的女人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进来。

刘典礼和妻子平日常常是处在一种冷漠的敌视状态,这连刘子枫也早已习惯了。但是今天,刘典礼感觉自己和妻子的相对沉默里却多了一种恐慌和无助。他偶然抬头,在相碰的眼神里便看到一种可怜的乞求。他愣一愣,便用叹气来表达了对女人的安慰。刘子枫漱完口了,他站在门口冷静地看着父母。刘典礼也看儿子,很奇怪这小子的镇定和冷淡,他早发现这孩子与众不同,比如他总是爱窥视那些许多人根本不注意的事情。街对面理发店里的罗师傅,每逢给顾客剃光头之前,总要一再地擤鼻涕。刘子枫便会很认真地盯着,好像在暗暗数着罗师傅擤鼻涕的次数,并乐此不疲。刘典礼常想,这小子是不是有毛病。

在刘典礼后来杂乱的记忆中,炮声在后半夜一停,全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了。在寂静中,发生了许多事情,国民党跑了,共产党来了,疤脸在临逃跑前来找过自己。后来,他推开小绿梅的怀抱,离开艳春堂,迈过一个个躺在街头酣睡的解放军战士,在晨光中战战兢兢地回到家里。

那种壮观的景色,真的让刘典礼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看来已是天下在握的共产党人,在每座到手的城市都执行着秋毫无犯的纪律。成排躺卧在晨露中的解放军战士,让精明而又怯懦的小城居民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

坐在桌前,手抚着那本《三国演义》,刘典礼觉得眼前的生活比三国的搏杀还要惊心动魄。躺卧在街头的棒小伙子们,像秋季刚刚收割的庄稼垛,蒸发着一股热腾腾的气息,是一种孕育着生命活力的味道,强烈,霸道,带着一股杀气。他们带给刘典礼的震撼久久挥之不去。一家人就在这样的混乱中长时间地沉默着,不知道应该做点儿什么。十岁的男孩儿刘子枫从昨晚就没吃东西,现在他肯定感到了饥饿,也没敢说。就在这样的寂静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捱过去了。有市井的各种声响远远传来,却是不真实的空灵感。

刘子枫心里当然明白,父亲是从艳春堂回来的。在解放军攻城的炮声里,他仍然在搂着小绿梅快活。这让十岁的刘子枫对父亲有了一种仇恨。饥饿的刘子枫斜视父亲,把牙咬得咯咯响。

许多年之后,父亲在刘子枫心目中仍然面目清晰。他有那么多的坏毛病,耍钱,吸大烟,打架动刀子,在艳春堂安置着另一个家。但他又那么地有趣,会唱国剧,会弹月琴,经常在小城的晚报上发表诗词。他会扎纸人纸马,糊的走马灯滴溜转。他把祖辈传下来的茶馆经营得顺风顺水,还常常骑着他的白走马招摇过市。在这座小小的城市里,茶馆老板刘典礼绝对是个人物。

我放心不下茶馆。刘典礼说,起身要出门。刘子枫愣一愣,把思绪从不愉快的往事中拉回来,听见母亲低声说,别去了。尽管这对夫妻总是针锋相对,但这会儿父亲毕竟是给母亲壮胆的靠山。

刘典礼说,哪能不去,万一要挨了炮,怎么办?

若挨了炮,现在去也晚了。妻子说着,语气又冷下来,你早就应该睡到店里守着,别钻那狐狸窝。

你这娘们儿,又要找揍是吧?刘典礼的眉毛立了起来。呵斥老婆的同时,他瞟了儿子一眼。他当然知道儿子刘子枫在一旁攒着眉,他也猜测得到儿子对他的仇恨始于那次在戏园门口的偶遇。刘典礼是江湖上混的,他当然洞悉儿子刘子枫的心态。

他知道刘子枫见过小绿梅之后会发现她远比自己的母亲漂亮。没错,妓女总是要比良家妇女漂亮的。她们轻施粉黛,她们穿高开衩的旗袍,她们还会窃窃地笑,不像家庭妇女们那样,要笑就咧着大嘴。小绿梅似乎要更漂亮一些,那是因为她的瘦小,她是那种纤细而凹凸有致的体形。她有一双细长的媚眼,和她的身材很匹配。她笑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是媚眼更细了,看不到她的眼珠。

那天刘子枫在大街上撞见父亲和小绿梅,刘典礼正揽着小绿梅的腰,从戏园子出来,和刘子枫走了个对脸儿。做父亲的丝毫没有尴尬,揪过刘子枫给小绿梅介绍,我儿子。

刘子枫记得,小绿梅的眼珠淹没在笑容里,她随手从小包里掏出一张钞票,给了刘子枫。刘子枫不想接,刘典礼说,拿着,别给脸不要脸。

刘子枫看着父亲和依偎在父亲身边的女人消失在人群里,手里的钞票攥成了一团。从那天起,父子没有再说过话。

刘典礼看着儿子,想着应该说点儿什么,但终于没有说。混乱的局势仍然搅扰着他的心,他一时想不出该对儿子表达些什么。想了想,索性走出门去。

太阳已经高高地悬在了天上,阳光暖融融的,让刘典礼眯起了眼睛。炮声不再响,城市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斜对面的裁缝铺已经开门,谢裁缝正在往门上挂幌子,幌子上“上海旗袍技艺精湛”八个黑字已退了色,灰灰的没有精神。理发店的罗师傅已经开始工作了,仰在理发椅上的是卖肉的小葛屠户,当年被日本鬼子枪毙的老葛屠户的儿子。在刘典礼看来,他那油亮的大光脑袋实在没有进理发店的必要。卖馄饨的北方佬也出摊了,但是小心翼翼地把摊子摆在了巷子口里,探出头来小声吆喝着。刘典礼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刘典礼一眼。身后,却响起妻子沉痛的声音——

就知道鬼混,国民党混,共产党也混,也没见混出个人样子!

刘典礼停了一下脚步,不禁怒火中烧。

从清晨到现在,刘典礼当然在不停地盘算着今后的事情,一切却如同云里雾里的鸟,忽而有了身影,如箭似的掠过;忽而却看不到了,只剩下尖利的啼叫,刺着人的耳朵。早晨,疤脸走后,当他回到屋中,当小绿梅嘤的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而且明显地颤抖的时候,他曾以男人的气魄,抚摸着那光滑的胴体,坚定地说,别害怕,共产党不会来这种地方。我回家看看,就回来。放心,我不会扔下你不管。

而此时此刻,小心翼翼地走在已经空无一人,而且留着明显的打扫痕迹的大街上,刘典礼的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茶馆侥幸地躲开了解放军的炮弹。他和小绿梅曾经看过戏的那家戏园子,却被解放军的炮火毁了。刘典礼刚刚路过时看到,在一片坍塌的废墟中,只有舞台还灰头土脸地矗立着,这让他觉得很诡异。刘典礼张大了嘴巴,呆看了一阵这满目疮痍的舞台,想象着舞台上曾经出现过的水袖和头面,那玲珑滴翠的迷离,耳朵里却灌满了周围人们的议论。有人说共产党的炮真的是准,国民党原来是想拿这里做司令部的。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就低声说,这城里有的是共产党的人,国民党挪挪屁股,人家都知道的。国民党完蛋,就完在这上面了。这叫间谍。

刘典礼浑身一震,匆忙走开。

打开茶馆的门,拉过一条板凳坐下,刘典礼觉得浑身不舒服。似乎是累,翻了几座山似的累,又好像是饿,他也确实是从昨晚饿到了现在。艳春堂关门几天了,小绿梅的房里也不过就剩了几个腌鸭蛋,昨晚两个人就着鸭蛋喝了闷酒。他想找点儿吃的,却也清楚这茶馆里除了普洱、香片,并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哪怕是半个小笼包。正在彷徨着,却有人敲门了,不疾不徐,猛然间吓了他一大跳。他一时怔愣,突然觉得像是在梦境中,那么地不真实。

敲门人显然心情不错,竟然渐渐有节奏地敲打出了舞台上的鼓点,并且高喊道,老刘啊,老刘在吗?

刘典礼突然听出是巷子口老虎灶的伙计张三。茶馆的开水都来自那家老虎灶,张三自然是熟悉的,可是这个向来低三下四的伙计从来都是称呼刘老板的,哪里敢叫他老刘。其实,他们还曾经有过另一层隐秘关系。而这层关系,刘典礼似乎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现在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让慌乱中的刘典礼猛地觉得那就是一阵及时雨,一粒定神丸,一根救命稻草。

他忙不迭地开门,边努力地赔出笑脸,响了一宿的炮,全家都在桌子底下躲着,哪里睡得着。天亮才眯了一会儿的。

来人高声地笑,笑声沙哑,像只鸭子在叫,老刘你真是不懂呢,桌子底下能挡住咱解放军的大炮?不过你放心,咱解放军的炮专门打老蒋,不伤老百姓的。

刘典礼也赔着笑,说,那是,那是。

张三把一只脚踏到板凳上,扯起裤脚,沙沙地挠小腿迎面骨上的癞疮,白色的皮屑纷纷地落,在板凳上形成一片刺目的雪。刘典礼瞥一眼,又忙把眼神挪开。

老刘啊,我盼了这些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呢。张三志得意满地说,我不会忘了你的。

刘典礼抖了一下,心却是狂跳,我?

对啊,你,就是你。张三用他刚挠过腿的手拍拍刘典礼的肩膀,难道你忘记了?你救过我的命的。

老虎灶的伙计又发出一阵沙哑的大笑,然后转身走出门去,不聊啦。回头,回头我们沏一壶好茶,再聊。我得赶快去报到呢,今天所有的地下党员都要在老教堂集中的。老子猫着腰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直起腰杆啦。

刘典礼呆呆地盯着板凳上的那一片白,旋风般来了又旋风般离去的共产党人张三,搅得他脑子一片嗡嗡地响。愣了许久,他从茶壶里倒了一杯隔夜茶,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低声自语,国民党我在档案,共产党……他突然醒悟,急急地追出门去,那老虎灶的伙计却已经消失在了街角了。他心想再见到张三,就凭当年的那些事,一定要求他把自己也写到共产党的档案上。国民党的档案,那现在还有什么用呢?也许连疤脸那个家伙,都已经死在出城的路上了。

第二章小绿梅的身份

在刘子枫的记忆中,父亲刘典礼只有在那一段时间里,是每天在家里歇息的。他会回来得很晚,但他一定会回来,他会醉醺醺地把房门踢开,然后在母亲的冷眼中自顾自地酣然入睡。

街面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裁缝铺冷清了几天,现在又顾客盈门了。谢裁缝仍然搂着女人的腰,磨磨蹭蹭地给她们量着腰围,时不时地抬一下眼皮,在近在眼前的女人胸上找点儿便宜。和关注理发匠的擤鼻涕一样,男孩儿刘子枫早就发现了谢裁缝的猥琐,他总是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个老家伙,在心里数着他抬眼的次数。理发店生意也仍然不错,有一天刘子枫还看到一位解放军走进了理发店,让罗师傅推个光头。军人很客气,但罗师傅的手一直在抖,这让刘子枫很好奇,也很好笑。

倒霉的只有卖馄饨的北方佬。有一天傍晚街上突然响枪,刘子枫不顾母亲的拦阻冲出门去观望,却只见北方佬已经倒在了血泊里。他的馄饨锅仍然沸腾着,飘散的香气里却掺杂了血的鲜腥。北方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向刘子枫伸出手,嘴却一张一合的,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但他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因为血正从他的牙缝间溢出来。几个解放军端着枪匆匆赶到,为首的抓住刘子枫的肩,急急地问道,什么人开的枪?你看见了吗?刘子枫摇头,突然发现这个人是老虎灶的原伙计张三。

那天晚上刘典礼回来得比较早,也没喝酒。妻子为他端来饭菜的时候告诉了他北方佬的事情。最近因为他的回归,老婆心情有些好转,在饭桌上不再总是绷脸,夫妻便也有了些话说。刘典礼听了妻子的叙述,脸就沉下来,半晌不作声。

刘典礼是知道北方佬的真实身份的,那家伙是党通局的人。北方佬曾经和疤脸闹过很大的纠纷,疤脸曾咬牙切齿地宣称要把北方佬剁成肉泥。当刘典礼发现北方佬居然潜伏下来时曾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对方认识自己,他时刻担心着对方会把自己卖给共产党。他们是有过交集的,在北方佬的馄饨摊上,他们交换过什么情报。也许是假情报,因为疤脸那人狡猾得如同一只老狐,他安排下来的任何任务,刘典礼总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疤脸曾经多次想让刘典礼更深地介入他们的行动,甚至加入组织,刘典礼总是拒绝,他说他自由惯了,受不了组织的约束,其实他是怕疤脸。他现在只是不明白,北方佬死于什么人之手。如果北方佬因是国民党特务而被共产党所杀,那说不通,把他抓起来顺藤摸瓜岂不更好,何必杀人?而且听儿子刘子枫的叙述,当时张三的急切,根本不像是做作。那么可能是疤脸所为?那前提就应该是疤脸还活着,而且就隐藏在这座城市之中。想到此,刘典礼全身漫过一层鸡皮疙瘩。

他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了,败坏了。他一声不吭地吃了饭。在把饭碗推开的时候,他对妻子说,我想过了,我还是要把她接出来。

刘子枫就在这一瞬间发现母亲看向父亲的眼神渐渐凛冽了。女人咬着牙对丈夫说,她要来,我就走。

这显然是在刘典礼意料之中的反应。他只皱了一下眉,说,甭闹腾,我决定了的事,我是一定要办的。不过她不会到这儿来,这儿还是你的家。

说完,他往门外走,又回头补充了一句,今天晚上我不回来了,甭等门。

门里没有回答,但刘典礼猜测妻子肯定会撕东西。他正在看的那部《三国演义》,已经是他买的第三本,前两本都毁在疯狂的妻子手中。若不是他最近回家勤,这一本恐怕也早就不在了。他当然早已经想好,这本如果再毁了,他一定要去买第四本,是和女人的一种较劲了。

刘典礼慢慢地走,他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街道和面前的人群。他知道这个世界变了,而且,它不再有任何可能像疤脸说的那样,再变回去,不可能。他从看见那一排排躺在街上的战士时,就知道共产党的天下坐稳了。

谢裁缝的裁缝铺子,门前挂了新的招牌:承制新式列宁装。理发匠老罗,正在他的店铺门口和人们吹嘘来理发的解放军有多和气。街口上,矗立起一幅巨大的画像,画像上的人那双眼睛意味深长,令刘典礼不敢正视。

但是,他必须得去面对这个新世界。

当务之急是,他要把小绿梅从艳春堂接出来。

刘典礼在这座城市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他得知共产党要查封妓院了,这要说起来还是机密的行动正在暗中紧锣密鼓地策划着。

就在昨天,他卖了他的白走马。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全新的社会里不能太招摇。在马市,马经纪一边抚摸着白马的脊背一边咬着刘典礼的耳朵说,共产党是真能耐,听说这马上就要把全城的窑子都给封啦。

刘典礼脸色平静,心里却是咯噔一声,魂魄仿佛一下子散了,七零八落地碎了一地。他顾不得再和对方讨价还价,匆匆忙忙把马卖了,转身就走。那马舍不得旧主,在他身后嘶鸣,他也没回头。

他派人把前老虎灶伙计张三邀到了茶馆。张三现在是小南房派出所的所长,已经堂堂正正地亮出了真名,叫张建国。一身戎装的张所长到茶馆时天已黑透,但他仍然警惕地先在四周转了一转。刘典礼在茶馆二楼的窗口把一切看在眼里,火烧火燎的心似泼上了一盆凉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生出。

当喷香的花茶摆到张建国所长面前时,这个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家伙才略略地松弛了一点儿。他抬起腿,把脚支在凳子上,撩起裤腿,刚刚要挠,却又停住,瞥一眼刘典礼,把裤腿放下了,找我,有啥事?我很忙。

刘典礼欠欠屁股,恭敬地说,张所长,当年的事多靠您栽培,我也算早早地就为咱们新中国服务过的。您看……

张建国挥挥手,打断他的话,别说这个,你是什么人,你知我知。

刘典礼沉沉气,说,咱们党我是服气的,真的是为人民服务。所以,我想,我刘典礼要是能在咱们共产党的档案上,那……我死也瞑目。

张建国的目光犀利起来,他直直地盯着茶馆老板,然后慢慢端起茶,轻轻地吹着茶叶,却是不说话。

刘典礼知道此刻不能再说下去,便也低下头,捡几枚炒花生在嘴里嚼。电灯突然在这个时候噗地灭了,把两个人都吓一跳。

国民党不死心。张建国说,这城里尽是特务。

刘典礼的心开始跳,他偷窥对方,却在黑暗中看不清什么。张建国却也不再说,只是滋滋地喝茶了。远处,好像响了一枪。张建国像猫一样地侧起耳朵。暗夜里,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走了。张建国的起身很突然,他腰间的手枪在桌子沿上一磕,发出挺大的声响,把刘典礼一惊。他跟着起身,把牙关咬紧,张所长留步,我还有一件事相求。

就在此时,吧的一声,灯又亮了。

小绿梅不是妓女。当年刘典礼把她送进艳春堂时,把一叠银元摞在老鸨面前,说,告诉你,她就是暂住,不能让她接客,她是我一个人的。听话,我不亏待你;不听,我找人拆了你的堂子。

小绿梅是不愿意的,低声下气地问能不能租所房子住。刘典礼告诉她,不能,那样会暴露,会要了她的命。脸色惨白的女人只好顺从,并在搬进来的第一个晚上把自己给了刘典礼。而也就在那个充满了肉欲的夜晚,刘典礼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这个小女人。爱的滋味很奇妙,让刘典礼竟一时慌乱不已。

疤脸曾经劝过他,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现在看,疤脸这个混蛋说对了。

洋车在冒着臊臭气息的公共厕所旁边停下来的时候,小绿梅哭累了,已经歪在刘典礼的肩头沉沉睡去。刘典礼一路上大瞪着双眼,死死盯着洋车的帆布篷子,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玄机似的。他连说带比画地告诉了小绿梅为什么要火速搬离艳春堂,为什么要搬到这座城市最肮脏最破烂的下三角来,而小绿梅只是惶恐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刘典礼知道其实她听不大明白,也就不再说。而他停了嘴,小绿梅却又开始哭泣,紧张的路途就在说与哭的交替中变得越来越漫长。

在距公共厕所五十米的地方,刘典礼租了一座小院的两间西房。房是那种随时可能倒塌的碎砖头房,又聋又哑的房东老头儿住在北房里,靠吃房租过活。刘典礼付给他的房租显然是他预期的倍数,他混浊的眼睛竟然有了光芒,并且马上比画着答应了刘典礼提出的一系列要求:绝不告诉外人这里住了个女人,这个女人所需要的物品全由他负责采买。刘典礼成功地让老头子明白,他的晚年能够有足够吃喝的收入,取决于他对这个神秘女人的保护。

刘典礼当晚没有在这里住下。他知道小绿梅是希望他留下的,可他突然地没了心情。他告辞出来,小女人在他身后深深地躬下身去,两只纤细的小手顺着腿面滑到膝盖。刘典礼每次离开艳春堂,小绿梅也是这样送别,但这一次却是真正地让他动心,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可他就是不想留下,他硬下心把女人那满腔的幽怨和恐惧抛在脑后,竖起衣领,匆匆地逃离。

那一晚刘典礼是在自己的茶馆里度过的。茶馆其实已经关门了好久,唯一的伙计虎子也回了乡下躲避战火。他没心思开门营业,他的心思都在那小女人身上。派出所所长张建国用过的茶杯还在桌子上,半杯凉茶已成褐色,有一层茶垢挂在杯口,是一种说不出的败坏情绪。刘典礼在用长凳拼成的床铺上躺倒,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慌在心头翻涌。

那天,当张建国要走出去的时候,他终于横下心问出了他要问的问题。他想与其转弯抹角,不如单刀直入。张建国果然一愣,手就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的武器,你听什么人说的?这等于不打自招了,刘典礼的勇气顿增,便说,是不是吧?张建国想了想,便慢慢坐下,低声道,这些年,你把那日本女人藏在妓院了。

刘典礼当然记得接下来他们之间的紧张。他们四目相对,他们用眼神搏杀。时间在他们之间悄然流逝,化作彼此的压制和反压制。许久,张建国叹了一口气,冷冷地说,共产党是有铁的纪律的,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自为之,做个新人吧。说完,他便走出去,从门外又扔回一句话,今后,不要去找我。

当时的刘典礼浑身是汗,几乎虚脱。抬起按在桌子上的手,桌面上竟是湿漉漉的两个巴掌印。听着外面没了声音,他便迅速地开始了他的行动。他算是在刀尖上滚过的,关键时刻能够自然杀伐决断。两天的时间,到今天晚上,他完成了全部安排,只在这冷硬的板凳上,却摆不脱对小绿梅的思念。

往事就在这漫长的夜里开始跳出记忆了。第一次打牌,十三岁,赢了一块大洋。第一次吸大烟,十六岁,是跟着那天心情不错的父亲学的。第一次玩女人,十九岁,夺走他的童子身的,是家乡镇上的老暗娼,比他大十三岁,据说和他的父亲也有过一腿。刘家的风流是有传统的。身为小妾的母亲多少次哭泣着规劝自己,暴跳如雷的父亲多少次把自己打到卧床。生活就是这样的无趣而残酷,许多事大概是命中注定,却又像是风云诡异变化无常。认识疤脸和认识张三,是他刘典礼生命中两个其实并不经意的时刻,现在看来,那些往事却将左右他的一生。

张建国,当年的张三,是在一场瓢泼大雨中被刘典礼从小巷中捡到的。现在感觉上的不真切,是因为当时的张三满身是血,也是因为他当时还不是老虎灶的伙计,他们纯粹是偶然相遇。

那天刘典礼手中的油纸伞被暴雨敲打得像一面鼓似的隆隆作响。他骂着娘在大雨中急急行走。江水暴涨的消息已经在城市里传开,牌桌上的人们都开始心不在焉,牌局也就扫兴地散了。尽管意犹未尽,刘典礼也只能收拾了钞票离开,把自己扔在雨中。就这样,他在小巷深处看到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躯体。

在日本人的天下,这样的躯体是什么身份当然一目了然。刘典礼看看四下无人,便俯身察看。那人微睁了一下眼睛,目光在雨水中暗淡而又充满乞求,让刘典礼马上决定了应该怎么做。

当时他雇用的两位伙计正百无聊赖地在没有客人的茶馆里掷骰子。他们耳濡目染,和他们的主人有着一样的爱好。当主人把一个血人扛进茶馆,他们当然吓了一跳。这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主仆三人在极其紧张的气氛中度过。包扎,喂药,用冷毛巾为其降温。天亮前,伤者稍稍稳定,刘典礼才和伙计们沉沉睡去。待鸡鸣报晓,刘典礼醒来,那负伤的人却已踪迹不见。

这个人是不是今天的张建国呢?

刘典礼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儿子刘子枫在天井里做作业。他用一把椅子当桌子,自己则撅着屁股坐着一把小马扎,眼睛低低地俯在作业本上。刘典礼不禁笑了一下,拍拍儿子的脑袋说:头抬高,眼睛要坏了。

刘子枫不作声,也不看父亲。刘典礼习惯儿子的这种抵触,径直往屋里走。妻子迎出来,脸上是不嗔不喜的神情,也不说话。

那本《三国演义》还在桌子上。刘典礼本以为会吵架的,却没想到竟是偃旗息鼓的平静,一时有些怔愣。妻子跟进来,低声说,你要小心了,共产党让有问题的人去登记。

刘典礼说,我没问题。

妻子哼了一声,语气里仍然有不满,那日本女人?

刘典礼不敢和妻子吵,也低声道,她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我当时就和你讲的,可你他妈的不信。

你若没和她睡过,我信。

妻子竟是一针见血了。刘典礼沉默半晌,知道硬碰硬不是好事,便坐下去摸那本书。

妻子说,刘典礼,你别看我和你吵,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从嫁到你家那天起就知道了。你知道我不想嫁,可我弟那天吃醉酒掉到河里,你脱了新郎官的行头就跳下去了。从那会儿起,我就愿意了。

刘典礼觉得脸有些热。他盯着老婆那张不漂亮但也不难看的脸,发现那黄巴巴的面颊上此刻竟然也有柔和的线条。

我知道小绿梅这个日本娘们儿命不好,你当时若不把她弄回来,反而不是你了。所以我虽然和你吵,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怎么办?共产党不是国民党,共产党眼睛里不揉沙子的。

刘典礼无话可说。一股冷冷的寒气,正从他的后背慢慢升起来,沿着他的脊骨像蛇一样地往上爬着。当年的情景,像在戏园里看的西洋片,无声无色,断断续续,却是有一种恐怖在其中。疤脸是真狠,几乎是一眨眼,那日本人全家就倒在血泊中了。还有没有活口?疤脸的声音里有一种兴奋,像是饥饿的狼刚刚饱食后的欢畅。几个手下立即四下查看,刘典礼记得,他是在楼梯下放杂物的小亭子间里,看到了缩成一团的年轻女佣的。

现在想,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告诉疤脸没有人了呢?

是因为那只纤细白皙的小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裤角吗?

后来,在艳春堂,伊藤樱子变成了小绿梅。

刘典礼看着妻子,慢慢地说,她现在和我没关系了。

刘典礼是聪明的,他选择下三角并不仅仅因为那里是本市藏污纳垢的贫民窟,更因为那里是小南房派出所的管界。今天早晨,小绿梅已经在房东老头儿的带领下去派出所报了户口,她按照刘典礼的嘱咐,用她明显生硬的北方口音,说自己是东北人,由于战争流落在此地无依无靠,是老头儿收留了她,认她做了干女儿。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了,人民当家做主,她才敢来报户口。刘典礼知道这是一着险棋,但他思前想后觉得必须要断绝一切可能的后患。现在共产党的天下仍然不够安稳,这着棋要的就是乱中取胜。他是在回忆了所有往事之后想出这一步棋的,他是在反复衡量利弊之后下决心走这一步棋的。他蹲在派出所门外,从压低的帽檐下偷窥着门里的动静。他看见了女户籍民警的犹豫,他看到她最终走进去了,显然是去向张建国请示。当他看见绷着脸的张所长迈着四方步缓缓走出的时候,他的心几乎不跳了。

那一时刻在刘典礼今后的一生里都是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远远地看到张建国在向小绿梅询问着什么,大概是在问她的老家是哪里,她的老家还有没有人,她为什么不回老家去。这些问答刘典礼已经和小绿梅演习过多次,他知道这个小女人已经能够对答如流。但他仍然紧张,仍然紧张得要命。现在回忆那紧张的一刻,刘典礼的额头仍然沁出汗水。

真的,今后我和她没关系了。刘典礼向妻子笑笑。他知道自己笑得有些勉强,那是因为他知道妻子不会相信。他有过太多对妻子的背叛,他清楚自己在妻子眼里没有信誉可言。

可是这次他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小绿梅,不,从今天起她是刘小梅了,是黑龙江籍的一个普通家庭妇女。刘典礼是她的远房哥哥,不再是和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

他知道,在这个新的国家,他的那一套,吃不开了。

第三章疤脸藏在哪里

全城的妓院被封闭后的第四十五天,艳春堂的老板被枪毙了。枪毙的理由是在他的虐待下,曾有一名十五岁的妓女上吊自杀。和他一起走上刑场的有十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有若干人是刘典礼熟悉的或有耳闻的。那个女人是疤脸的手下,曾经的军统一枝花,据说是疤脸的老情人。女人奉命潜伏了下来,却被她后来嫁的丈夫揭发。

张建国住进了医院。他的癞疮越来越严重了,闷热的夏天也不敢脱衣服,便总有一股腥臭味在他身边蔓延。刘典礼闻讯赶来探望,聊起来,张所长说,斗争就是无情的。那个娘们儿,还在策划着要迎接国民党反攻大陆。

由于工作的忙碌和病痛的折磨,张所长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灰暗而且枯涩。他咳嗽着,手隔着裤子在腿面上抓挠,眼睛却看着刘典礼,老刘你要识时务,你要真的改过自新。

刘典礼苦笑,我的张所长,你是了解我的。

张建国看着他,半晌才说,我了解谁呢?你不要骗我,当年你和……刘典礼插断他的话说,我除了和你走得近,我不和别人混的,来往是有,可是我从不敢深交。

话是这样说,脑海里却突然闪过那蚯蚓似的一条疤了。

张建国所长慢慢地说,好像希望刘典礼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住,其实他们当年也……这话我也就是和你说。但是现在,我们是敌人,势不两立的。

刘典礼连连点头,我知道。说起来不吹牛,我有远见的,当年他们拉我下水,我没答应。我知道咱们共产党的伟大。别的不说,我看那榜上,枪毙的还有咱市政府一个干部,贪污。这要放在过去,哪里敢想。共产党伟大啊。

张建国说,市政府算什么,北京,公安部,还枪毙了一个处长呢,人家那是真的处长,却也是贪污。共产党铁面无私。

刘典礼趁机说,张所长,我一直有个愿望,我不是为自己脸上贴金,但我当年,脑袋掖在裤带上,是为咱们党做了事的,是不是……

张建国绷起脸,可你也和……

刘典礼忙说,我不是一再说嘛,我从不和他们走得近。

话是这样说了,眼前却又浮出那张疤脸,想起那家伙临走时说的话——在档案上了,禁不住就打个冷战。我若真在国民党的档案上,那我算什么呢?

共产党是有纪律的,我不是和你说过?你没入党,也没正式参加我们的工作,你让我怎么做?

张建国的不满明白地写在脸上。他不理解这个身份复杂的刘典礼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他心里自然还有着不能告诉对方的心思。当年那个大雨之夜过后,他暗中调查了这个茶馆老板的背景,然后特意选择就近的老虎灶潜伏了下来。那之后,他果然接近了他要接近的人和事,他和那些人合作过,也和他们发生过相互用枪顶着脑门的危机。他的那一段生活,使得当年这座城市始终让日本鬼子头疼,也让解放后的肃清敌特工作进展顺利。

全身的刺痒让曾经战功卓著的派出所所长十分烦躁,他恨没被敌人的枪弹征服过的自己居然扛不过这小小的皮肤病。他甚至觉得眼前的刘典礼就像癞疮一样可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军统保密局的瓜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那个日本女人藏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向花天酒地风流无耻?你居然还想让我把你的名字写到共产党的档案上,那是应该用鲜血去写的。你也配?

张建国把目光挪向窗外。窗外是一棵核桃树,茂密的枝叶间有一颗颗绿色的果实。这景色他已经看了好几天了,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厌倦。刘典礼也随着他的眼光看,却是心思全无的乏味。再把目光移回到派出所长脸上,心里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不会有结果的。

张所长您休息,我先回去了。

你别走。张建国就是张建国,他立刻恢复到了一种工作状态,话说到这儿了,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根据可靠情报,“鳄鱼”还潜伏在本市。“鳄鱼”这个名字,你不会不熟悉吧?

一阵战栗从刘典礼的心头漫过,是彻底的寒冷。那条蚯蚓似的伤疤又在脑海里浮现了,“鳄鱼”就是疤脸的代号。没想到这个凶残的家伙居然潜伏了下来。

张建国在他僵硬了的背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他。肃反,肃特,你都没事,你不应该不知道是为什么吧?

当年疤脸第一次走进刘典礼的茶馆时还不是疤脸,也就是说他脸上还没有那条可憎的疤痕。他只是个说不上英俊也说不上丑陋的中年男人。他给刘典礼的第一印象应该是个不太得志的音乐家,因为他手提的那只长号盒子已经非常陈旧,盒角上已有了磨破的窟窿。

掌柜的,楼上单间有吧?

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有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好像是他的躯壳里还有一个人,是那个人要来坐茶馆的。刘典礼把他让到楼上,却发现他其实很熟悉这茶馆的房间布局,因为他没有等刘典礼到前面带路,自己就推开房门进去了。

刘典礼便觉得这是一个怪人。他轻轻拂去八仙桌上的灰尘,张嘴刚要问客人喝什么茶,那人却已经先开口道,沏一壶香片,然后你就不要进来了,我等人。

一刹那间,刘典礼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回到一楼,吩咐伙计把茶送上去,然后就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敞开的大门外是热闹的街景,日本人的侵占似乎没有给小城带来什么搅扰,反而营造出一种虚假繁荣。就在茶馆的正对面,卖猪肉的葛屠户正举着一扇猪肉向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唾沫横飞地推销着。那日本人和屠户一样胖,身边依偎着一个也胖的日本女人。对这个肥胖的鬼子刘典礼是有印象的,他总是穿着和服,总是这样一摇三摆地在街上走过,身边也总是带着他的胖夫人。刘典礼轻蔑地撇撇嘴,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刚刚吹了一下茶叶,却见那日本鬼子突然向前一扑,栽倒在那扇猪肉上了。

在他那总泛着油光的后脑上,有了一个血红的洞口。

日本女人的尖叫像是一头被绑起来待杀的猪那最后的嚎叫。葛屠户傻了,油亮的红脸膛瞬间变得惨白。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在刘典礼脑子里掠过,他扔下茶碗便向楼上跑去。就在他推开房门的一瞬,一把锋利的尖刀顶住了他的咽喉。

长号盒子敞开在桌子上,一支刘典礼从没见过的枪放在盒子上。刘典礼的大脑一下子变得空白,仿佛所有的思想都躲避开了眼前的危机。但金属的冰冷还是让他瞬间清醒了,他不敢看对方,却急急地说道,你不能走后门,后门外那家饭馆的老板……他侄子是日本人的翻译。

还不是疤脸的疤脸眼珠一转。他事先当然做了周密的安排,但再周密,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个信息。他飞快地沉吟了一下,低声问,那怎么办?

你跟我来。刘典礼事后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管这件事,为什么挺身而出帮助了这个抗日分子。但他当时就是这样做了,他只能总结为这是任何一个中国人遇到都应该做的。

他带领着对方上了房顶,高高的女儿墙遮挡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听着街上凄厉的警笛,听着人们嘈杂的叫喊,听着日本兵整齐而慌乱的跑步声,猫着腰快速地在房上奔跑。刘典礼对房上的这条通道简直熟悉到了如指掌,在临近小巷子的两边房顶,竟然放着一架木梯,得以使人可以顺利越过巷子的上空。刘典礼就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低声说,我不能再送了,这会儿,日本人应该到我门前了,我应该在店里的。

小巷子对面的家伙狠狠地盯了茶馆老板几眼,仿佛是要把他牢记在心。然后,他说了一句后会有期,就像一只乌黑的大鸟,掠过层层叠叠的房顶,悄然离去。

刘典礼刚回到茶馆,日本兵就拿着刺刀冲进了他的茶馆。茶馆随即被翻了一个底朝天,茶杯摔碎无数,伙计还挨了两个嘴巴。刘典礼冷眼看着,悄悄凑到翻译身边,低声问那被刺杀的胖子是什么人。翻译就是后门外饭馆老板的侄子,他面无表情地看看刘典礼,也低声而简洁地说,这城里所有的日本货,都是龟田太君从日本运来的。

刘典礼点点头,偷偷把一沓钞票塞到翻译的手里。

日本人走出门后,刘典礼才觉出浑身已经湿透,四肢的肌肉一直在不由自主地颤动。他用两只手按在桌子上,撑着自己最后的胆量,眼睁睁地看着日本兵把屠户绑着按在了他的茶馆门口。平日豪横的葛屠户已经不会挣扎,他好像在挨子弹之前就已经死去,没了灵魂的肉体成了被人随便拖来拖去的麻袋。十几个日本兵围着他一起开了枪,他的肉体就在子弹的击打下抖动起来,血肉横飞。茶馆伙计一声干呕,转身就跑,刘典礼却仿佛被魇住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团烂肉,脑袋里已经是一片寂静。

就在那天晚上,翻译悄悄来到茶馆,在喝了两杯最好的普洱之后,捧着茶杯低声对刘典礼说,日本人很聪明,判断得出杀人凶手藏在哪儿,从哪个方向开枪。

此时的刘典礼已经平静下来,他说,甭用日本人,我也判断得出那人会藏在什么地方。而且,我还知道他会从哪儿骗过日本人,悄悄地溜走。

翻译的脸色变了。刘典礼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日本人早晚要走,中国的地方早晚还是中国的天下。

翻译接过新的一沓钞票,没再说话。

知道疤脸的代号叫“鳄鱼”,是在这件事发生的五个月后。

那天茶馆刚刚开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进来,喷着刺鼻的香气说,“鳄鱼”让我来找你。

刘典礼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鳄鱼”是什么东西。但看着女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恍然明白该来的还是来了。

若是……就不必了。山不转水转,总还有见面的时候。

女人闻听笑了起来,仿佛刘典礼的话很可乐。她不再说什么,只气定神闲地一口口喝茶。这么早的时辰,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坐茶馆,是很显眼的事情。刘典礼从路过门口的人们眼中看到了惊异,不禁出了汗。

小姐,您能不能……

不能。女人的声音不大,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眼睛明亮地看着刘典礼,平静之下有一股杀气。

刘典礼只能叹气。女人淡淡一笑,说出个地址和时间,然后飘然而去。

这一天刘典礼神不守舍。

而他至今记得非常清楚,也是在这一天,张三也悄悄地出现了。看来这一天在刘典礼的生命中,注定是陷入血雨腥风的开始。在那样一个本就是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任何人也难免这样的跌宕。

张三是在女人刚走后出现的。他挑着一担热水走进刘典礼的茶馆,笑容满面地告诉茶馆的刘老板,他是老虎灶新来的伙计,知道茶馆是用水的大户,今后就不用茶馆安排人去买水了,他负责送水上门。

也许是因为热气氤氲,也许是因为心绪烦乱,刘典礼只是觉得这个过分殷勤的伙计有些脸熟,却并没有多想。他付了水钱,并且感谢了伙计,却发现这个伙计稳稳当当地坐下了,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有事?觉出了不对,茶馆老板问道。讨杯茶喝呗。伙计的笑容里有一种神秘。刘典礼心一动,吩咐伙计上茶。那个自称叫张三的家伙吹着热气里的茶叶,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刚才那位小姐,很漂亮啊。

善于察言观色的刘典礼当然警觉,却不说话。他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当然不敢贸然开口。张三也是聪明,也不再说,几口把茶喝了,起身告辞。

看着张三的背影,刘典礼再次觉得此人仿佛在哪儿见过。这种感觉一旦加深,警惕也就深了,仿佛心头的巨石,突然加大了重量。

那一天就没去见什么“鳄鱼”。女人的那种杀气,张三的那种神秘,交织成一片重雾,压着茶馆老板的心。现在回忆起来,那天他很早就回家了,那个曾经被他从河里捞上来的小舅子,陪他喝到第二天早晨,两个人都喝到酩酊大醉。

当然,他是躲不过“鳄鱼”的。后来,当疤脸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曾经用枪口顶着他的喉咙,说过这样的话——你要想躲开我,就是去死。事实上,他真的躲避不开,就是今天到了共产党的天下,疤脸居然还藏在这座城市,还在暗处摩拳擦掌。刘典礼因此战栗,冷汗流过脊背。

晚上,他悄悄到了刘小梅的住处,带了些熟食和酒。刘小梅是惊喜的,惊喜到低声地说了半天她的母语。刘典礼挥手制止了她,拉着她在桌子边坐下。女人屁股刚刚挨了椅子就又站起来,迈着小碎步跑出去,眨眼间端回来一只小缸,是她渍的酸菜,清冷冷的味道弥漫在小屋里。

刘典礼的眼睛不禁一热。他觉得自己太需要刘小梅的慰藉了,他真的想就此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再也不放手了。

可他不能。不是不能,是不敢。全新的社会如同一把无形的锁,牢牢锁住了他那颗不羁的心。

今后,你就是我妹妹。他说。

刘小梅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里是绵羊一样的温顺,如水般的瞳孔,是井一样深的透彻。刘典礼不忍看,茫然四顾,小屋虽然贫寒,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这种干净是日本人特有的状态,是一种水洗过似的清洁,和酸菜一样清冷。他慢慢地喝着酒,在渐渐到来的醺意中,他隐约听见刘小梅用生硬的汉语说:你、救、了、我、的、命……他便摆手,含混地笑起来。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刹那,他决定一定要帮助张建国把疤脸找到。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自己,为了这个现在叫刘小梅的女人。

第四章食物链的两端

刘典礼的茶馆是这座城市里第一家公私合营的店铺,刘典礼由此成了典型,在市里召开的会议上戴了大红花。

他不适应这种场合。他有点儿恐慌。而且,因为一直在偷偷地戒毒,他浑身酥软得很,总是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会散了,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家里,饭已经做好了。他刚坐到饭桌前,儿子刘子枫便不声不响地起身,为他盛了饭。

这是非常稀有的事情。他禁不住看了儿子一眼。儿子已经长大了,下巴上已经有了点点的胡须,脸上的痘也鲜艳夺目。更显眼的,是在他的左胸前,有了一枚团徽。

好。刘典礼端起碗说,好,真好。

刘子枫看了一眼父亲,没说话。他今天也参加了市里的会议,亲眼看着父亲站到台上,被一个扎小辫儿的女孩子戴上了红花。

父亲终于活出一个冠冕堂皇的样子了,这倒让男孩子慌张起来。一个似乎从来不会做好事的人突然做了好事,而这个人恰恰是自己的父亲,这让刘子枫茫然不知所措。

刘典礼根本没有心情揣摩儿子的纷乱心思。他并不高兴,那朵用红纸简单扎制的纸花并不能让他摆脱心底潜伏的那种恐惧。

交出茶馆是一种解脱,但他没想到他因此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街道办事处主任通知他上台领奖的时候,他忙不迭地推脱,满脸像是被烫伤般的惊恐。主任不解,说,老刘,这是好事,光荣。他说,我知道,可我过去是剥削阶级,能改过自新已经是政府看得上我了,不敢张扬。主任就不高兴,哪能这么牵着不走的?刘典礼便无语,心像慌乱的兔子,要撞破了心房的墙壁。

回家的路上,曾碰到谢裁缝阴冷的目光。老谢不愿意把自己的裁缝铺公私合营,正和政府对抗着,看刘典礼就如同看见了仇敌。刘典礼偷偷把手里的红花扔进垃圾箱,绕过老谢,悄悄回家。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一家人刚刚放下碗筷,面无表情的张建国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门口。

张建国现在已经是区公安分局的侦查科科长,负责的就是肃特和打击反革命。自从调任新的职务,他不再穿制服,总是笔挺的中山装使他看上去更像个官员。只是职责的重要让他显得更瘦了,两颊呈现着病态的红晕。他隔着门冷冷地盯了刘典礼一眼,然后转身就走。刘典礼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跟着出门,远远瞄着那瘦削的身影,心里揣摩着吉凶祸福,忐忑不安地为自己算命。

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侦查科长竟然向下三角方向走去。刘典礼出了汗,他不知道张建国是否知道了什么,他曾经猜测这家伙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说。

下三角现在是一处热闹的工地。市政府说要学习北京改造龙须沟的经验,把下三角这片贫民窟改造成人民的乐园。现在,这句口号就在眼前的大牌子上写着,鲜红的大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芒。刘典礼眯起眼,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而前面的背影已经在强光里缩小成了一条黑线,在晃动着。他紧走几步,却一脚踏空,幸亏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努力地睁眼,张建国的冷脸就在他的眼前。

看清路,不然你就得栽跟头。

是话里有话了。可刘典礼不敢接这个话头,只能讪笑。

共产党有魄力吧?那么脏乱的地方,说变就变了。

是是。刘典礼应着,张科长您找我……

凡是这样的地方,都得变。人也一样。张建国似乎自言自语,眼睛也不看刘典礼。

刘典礼稳稳心神,不吭声。其实昨天晚上他还悄悄来过,当时刘小梅也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共产党真是能干,这么脏的地方,说改就改了。

改了,到处都改了。张建国说,语气里竟然有一丝伤感。刘典礼揣摩着,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张科长,我不是不尽力,我也想尽快抓住那家伙。

再要找不到他,这座城市大变样,我们……张建国的声音里有了急躁的沙哑,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的无奈。刘典礼的心一动,他突然想起当年疤脸逃离艳春堂的时候,抓着他的胳膊说的那一番话。现在,张建国科长说话的语气,竟然和那时的疤脸酷似。那种消沉,那种寂寞,那种英雄末路般的愤慨,都是一个男人的感伤。

刘典礼突然觉得自己和面前这个强硬的家伙有了某种共鸣。他小心翼翼地问,“鳄鱼”这些年有动作吗?也许,他……就这么沉睡了?永远不醒?

他那样的人,能闲着吗?张建国冷冷地说,当年日本人杀了他多少手下,他不也……可能突然觉得话有些不妥,侦查科长把下边的话咽了回去。许久,他喃喃地低声道,他就是个疯子。那年发电厂爆炸,你知道吧?全城停了电。

刘典礼承认张建国说的,疤脸真的就是个疯子。在那家伙的字典里,也许只有杀人这两个字。他脸上的那道疤,是他和一个日本宪兵搏斗时留下的,当他捂着脸出现在刘典礼的面前时,那翻着白肉露出嘴里牙床的伤口,让刘典礼心惊肉跳。疤脸就是从那次开始被人称作疤脸的,当时他用毛巾堵着不停流淌的血,含混不清地说,那个日本鬼子,是柔道的……段。刘典礼记不清到底是多少段,也许疤脸根本就没说明白,因为他的语言当时是从嘴和伤口一起冒出来的,有一种奇怪的共鸣。

张建国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他。

从下三角回来,刘典礼心事重重。他始终对侦查科长选择下三角这个地方和他谈话心存疑虑。他猜除了说疤脸,这家伙一定还有其他目的。那里可是张建国以前当派出所所长的地方,就是在那里,经他批准刘小梅最终上了户口。

回想当年,除了怕疤脸,刘典礼也怕张三。

特别是日本鬼子投降之后,曾经合作过的翻了脸,刘典礼曾经觉得自己就是夹在两支枪的枪口之间的那只可怜的猎物,怎么也是死。

1945年,当满城都是庆祝日本投降的旗帜时,疤脸堂而皇之地穿着国军军服来到他的茶馆。他脸上的那道疤才刚刚长好,还翻着鲜艳的红肉。而且,由于胜利的喜悦,那道疤泛着亮光,仿佛是一条功勋章的绶带挂在这家伙的脸上。他挺着胸走进门来,把一把崭新的中正剑放在桌子上,看向茶馆老板的目光意味深长。

你介绍的那个张三……

疤脸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比说得详尽还让刘典礼恐惧,因为那没说出的意思是一种充满杀气的凶狠。刘典礼低下目光,回避着这种杀气,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偶然……你们,后来没再联系上?

疤脸冷笑一声,没再往下说。他似乎被刘典礼的话提醒,也想起许许多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了。被日本宪兵划开脸颊的那次,是为了斩杀一名共产党的重要叛徒。至于为什么要由国民党来为共产党清除异己,疤脸没问。杀人对于他来说当然是一种愉悦,执行上峰命令更是不能打折扣的事情。同时,他心里还存着一点儿阴暗的念头,据他的线人透露,那叛徒手里有一份共产党在这座城市的潜伏人名单,正在和日本人讨价还价,他想就此夺得这份名单。可这叛徒被日本人暂时藏在艳春堂里,身旁总有两名日本宪兵陪着。疤脸就想到了刘典礼。

刘典礼当然不愿意疤脸在小绿梅的藏身之处大动干戈,也不想自己身入险境。推脱再三,他想到了张三。

热情的老虎灶伙计每天四处送热水,艳春堂的妓女们也大多是他的顾主。而且,他是共产党,共产党恨自己的叛徒,应该比你们更甚吧。干掉那家伙,他肯定没意见。

就在刘典礼的这间茶馆里,就在他和疤脸现在坐的这张桌子上,潜伏在这座小城的国共两党达成了一次重大的合作协议。谈判的细节,茶馆老板无从知晓,他没那个资格。他带着伙计在大门外支了个摊子,施舍大碗茶,说是给自己的老母亲祝寿祈福,其实掩护着屋里的谈判。门虚掩着,喧嚣被隔在门板之外,慎重而充满火药味的计划在屋子里逐渐形成。当晚,刘典礼奉命泡在艳春堂里。十点,他摇着纸扇走出小绿梅的房间,大声吆喝伙计让老虎灶送壶热水来。这是信号,表明他已大概掌握了叛徒的所在,需要张三来确认。刘典礼总归是外行,需要真正的行家出手。张三很快来了。这个不停挠着癞疤的琐碎汉子,在妓女和伙计厌恶的呵斥中,满脸堆笑,坚持着挨屋询问要不要他的热水。他在楼上304号挨了一记耳光,打他的人不出声,但下手极狠。张三当然知道,这家伙是日本宪兵。

刘典礼没有看错,304就是目标所在。

十二点过去,艳春堂仍然灯火通明。女人的浪笑,男人的醉歌,随着升腾的宵夜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有一种暧昧的繁华。就在这时,还不是疤脸的疤脸率领他的手下走进了艳春堂的大门。和每次执行任务时一样,他们面色凝重,衣着整洁,像是群目空一切的公子哥儿。老鸨习惯性地迎上去,说几位是新客,欢迎光临,要不要叫几个姑娘出来看看?疤脸推开老鸨,盯住坐在天井里和伙计聊天的张三。张三的手在桌子下边快速地比画出304,这让疤脸的眼睛顿时红了起来。这一群人像闻到猎物气味的狗,一起向楼梯扑去。老鸨感觉不对,刚刚要喊出来,张三的手枪已经顶在了她的脖子上。

谁要出声,别说老子不客气。

张三的话音未落,楼上已经杀声大作。日本人的嚎叫,女人的哭喊,夹杂着茶杯、桌椅、玻璃、花瓶……所有的东西在无情的打斗中被破坏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让平日歌舞升平的艳春堂瞬间成为了血肉模糊的战场。刘典礼浑身颤抖,躲在小绿梅房里的窗帘缝隙偷看着外面的动静。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矮胖的男人像只皮球似的从304的门口滚出来,撞破楼栏杆,直接从三楼跌落在一楼的天井里。浑身是血的疤脸跟着冲出房门,也纵身跳下楼来。而张三,几乎在疤脸落地的同时,手疾眼快地扑上前去,伸手就探进了胖子的前襟。

姓张的,住手!疤脸怒喝。他的声音由于脸上的伤而变得含混不清,但极度的愤怒清晰可闻。他的部下这时也纷纷冲了出来,一瞬间,所有的枪口都瞄准了共产党人张三。

这是我们党的机密,我当然要取回来。张三面对众人,镇静地说。

疤脸冷笑,你这样做,不够朋友吧。

朋友?张三也冷笑,你“鳄鱼”手上沾了多少共产党人的血,你和我谈什么朋友。

疤脸的脸上被刺刀豁开的口子,血正像泉水一样地往外涌。张三看看他,缓和了口气,论杀日本人,我今天不和你计较,我们后会有期。

疤脸阴沉沉地说,姓张的,不把名单交出来,你想你走得出这个门?

张三大笑,扯开衣襟,露出腰间缠满的炸药,你以为共产党里只有叛徒?

窗帘后的刘典礼屏住了呼吸。他看到疤脸的脸上此刻却奇怪地没有了愤怒。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盯着大义凛然的张三,竟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两个男人对视着,天井里一片寂静。在难捱的时间里,只有人们沉重的喘息,标志着紧张的危险。有人终于忍耐不住了,端着枪想往上冲,被疤脸一声怒喝制止,混蛋,你想让这里炸上天?

这次行动,事先商议好不能动枪,免得惊动更多的敌人。而且,张三的人马还负责外围警戒。疤脸也不清楚外面有多少共产党的人。现在,疤脸很恼火,他拿这个共产党员没办法。

许久,他用嘶哑而含混的声音说,姓张的,后会有期。

所以,当身穿军服的疤脸坐到刘典礼面前时,茶馆老板知道他恨疯了共产党员张三。他恨不得把那个家伙碎尸万段。他来是向刘典礼要张三的,从那次行动之后,老虎灶的伙计在空气里消失了,他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座城市。当然,面对疤脸,刘典礼也真的希望张三就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现在想想,事情真的是很奇妙。当年疤脸找张三,就像今天张建国找“鳄鱼”。桑田沧海,世事轮回,这两个人的命运在食物链的两端跌宕起伏。如今,“鳄鱼”深潜水下,让侦查科长张建国坐立不安。而刘典礼,也真的想在深深的水底抓到这条可恶的“鳄鱼”。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在整个中国蓬蓬勃勃地掀起,连下三角这样肮脏破烂的地方都将建成美丽的花园,前茶馆老板不能不深受感染。交出他祖传的茶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他不敢再向张建国科长提起那个陈旧的话题,他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暗暗地想,要是自己的名字能写在共产党的档案上,该有多好。

档案,这两个字越来越在刘典礼的心目中神圣起来,他其实并不真正理解那是什么东西,他只隐约觉得那是一种身份,像他曾经拥有的那匹白走马,屁股上的火烙印是一个永远不会磨灭的标志。

刘典礼就怀着这样的复杂心情在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潮中生活着,像一只小船在风浪里颠簸。但生活不会只有美好,有一天儿子刘子枫阴着脸告诉他,由于家庭成分复杂,按规定他不能报考北京大学了,他想成为一流作家的梦想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破灭了。

刘典礼愕然。

刘子枫看着父亲阴阳不定的脸,恨不得冲上去照着这张脸狠狠地揍上一拳。他当然不能这样做,但不能这样做所带来的憋屈,却让年轻的五脏六腑都燃烧了起来,仿佛是一种喝醉酒的感觉。他转身走了出去,他觉得家里的气氛太过压抑,使他无法呼吸。他在大街上走,漫无目的,他感觉自己的这一生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毁灭了。

刘典礼想追儿子,但跟了两步便泄了气,两只脚像坠了铅,再没有力气奔跑了。妻子在他身后使劲地咳嗽着,也是无语。

前茶馆老板有些痴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什么。就那么痴痴愣愣的,他在风中伫立了许久,直到雨下来了,湿了衣衫,才缓缓地走回来。妻子看着他,说,做了的事,早晚是这样的。他才看看妻子,却没心思吵闹,只是坐到桌子旁,面对那本《三国演义》发呆。他此刻深深地认识到,自己是那么地不了解儿子,他竟然不知道儿子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

儿子,想当作家的儿子,因为有他这样一个爸爸,已经失去了当作家的资格了。

妻子说,你能不能去说说,你当年救过……也算是立了功的。他厌烦地摆手,那算什么,我还和……话说到此,却哽住了,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妻子冷笑了,说,我早说过,国民党也混,共产党也混,你说你……

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刘典礼只是看了妻子一眼,什么也没说。妻子原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爆发,甚至冲上来动手,但刘典礼没有,她便有些茫然,也就不再说,转身去厨房忙碌。刘典礼望着窗外的阴沉,心也一点点地沉下去了。他认识到,过去的一切并没有真的过去,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后果的。胸前佩戴过的那朵纸花,代表不了任何事情。在这个翻天覆地的新国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刘典礼习惯了的那些,已经越来越遥远了,就要彻底消失在时间的折磨里了。

第五章父与子的痛苦

在去那所偏远的大学读书的前一天晚上,刘典礼和儿子有了一次郑重的交谈。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超过十分钟的谈话。刘典礼鼓足了勇气,向儿子讲述了他的前半生。没有隐瞒,没有渲染,他告诉儿子,一个人活着,不是只有自己,他的家庭,他的婚姻,甚至他所在的城市,他接触的人,都扭转着他的生活轨迹。当然,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性格,刘典礼沉痛地说,我是太不安分了,你不要像我。

刘子枫本不想听父亲说什么,他满心都是抵触,都是怨恨。但他还是坐下来听了,因为他抵抗不了父亲那从来没有过的乞求的目光。父亲的述说在年轻人的心里掀起了波澜,很大的波澜。他几乎不认识面前这个白白胖胖的老人了。是的,此时的刘典礼应该被称为老人了,虽然他的真实年龄并不大,他只是在心灵的折磨下而显得疲惫不堪。

父子俩是在茶馆楼上的单间里谈话的。茶馆现在属于市第一服务公司,刘典礼虽然还是经理,曾经的伙计们却早已不在,现在端茶送水的是绷着漂亮脸蛋的年轻女服务员,穿着洁白的工作服,胸前还有红色的号码。刘典礼环视这间屋子,感慨地告诉儿子,就是在这里,那个家伙开枪打死了街面上的日本鬼子。那个家伙有个代号,叫“鳄鱼”。

你说你从没有加入过他们的组织?你说那个“鳄鱼”现在还潜伏在这座城市?

我今天和你说的,没有一点儿虚假。爸爸就是这样过来的,好也罢,歹也罢,都不能回头了。

父亲的讲述似打开了一扇窗,让一线他从来没有感受到的光亮透了进来。刘子枫所受的教育,使他对疤脸之类的人物只有仇恨,而父亲告诉他的,却是一个复杂得多的世界。

可是,写在我档案上的,可不是你说的这些。

听着儿子充满怨恨的话,刘典礼的心向深渊坠落。档案,档案,这个一直蛰伏在他心底的词汇,现在突然血淋淋地摆到眼前了。而且,这不是自己的档案,而是儿子的。那上面任何一个笔画,都会影响儿子的一生。

他们能写我什么?他辩驳,但也感觉到自己的无力,我真的没加入过任何反动组织,而且,我早就为共产党做过事,我……

小城临近解放的时候,张三悄然出现在老虎灶,重新成为一个伙计。刘典礼还记得他们在胡同里相遇的时候,他曾惊异地问张三怎么还敢回来?张三只是淡淡一笑,低沉而坚定地说,他们的日子,不多了。那天,张三还向他询问了军统工作站的情况,他说……

可最起码,你是个资本家。儿子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声音平静,却残酷到无情,你是靠剥削别人生活的人。我,就是资本家的儿子。你知道我现在最羡慕谁?我羡慕街上那个修鞋老头儿的女儿秀芝,她就是劳动人民出身,她就可以去北京读书,尽管她的成绩没有我好。

人家不是说了吗,出身不能选择,但……刘典礼只说了半句,便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其实是没有用的。

父子都不再说话了。话已经说完,已经没有什么可再说的。说来说去,命运是无法改变的了。

我他妈的一定要抓到疤脸,我要将这条“鳄鱼”活活扼死。刘典礼恨恨地想,要不是和这个家伙有了瓜葛,我就算是个资本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心里也不会有这么多折磨。而且,这个混蛋还曾经意味深长地留给刘典礼一个巨大的阴影。他说了,你已经在我们的档案上了。

抓不到“鳄鱼”,这个阴影就永远笼罩在自己头上。

可是,抓到他,他会怎样说?他会把自己毫不留情地交给共产党吧,他会一口咬定自己是他们的人吧,刘典礼闭上眼睛,便能看到张建国科长那铁板一样的脸。他觉得自己正身不由己地向深不可测的深渊坠去,四周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心情是彻底的绝望。他看着儿子,突然想抓住儿子的手,可他没敢,他也从来不习惯这样亲昵的动作。他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掩饰住将要落下的泪水。

刘子枫起身,低声说,我该走了。爸爸,你……保重。

那个曾经在婚礼上喝醉酒坠河的妻舅,突然成了右派。他其实是个安静本分的中学教师,只是嗜酒。听妻子哭着告知,这回妻舅也是喝多了,稀里糊涂地在一张什么大字报上签了名。

还没有从儿子的挫败中缓过来的刘典礼,又仿佛冷水浇头,半晌作声不得。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到区公安分局去找张建国科长。这个总铁青着一张脸的家伙,现在是刘典礼精神上唯一的靠山。他走出了家门,却又在暴热的阳光下犹豫起来。找他去干什么?说什么?难道告诉侦查科长,自己家的档案上又添了一笔洗刷不净的龌龊?

斜对面的裁缝铺大门紧闭。裁缝老谢在不得不交出自己的裁缝铺后愤怒地回了乡下,现在裁缝铺已经不叫裁缝铺,而是服装厂的第三营业部。中午关门休息,是新裁缝们的规矩,他们正在电风扇的嗡嗡声里酣睡。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胡同口里的荫凉下,修鞋老头儿在打盹儿。那里是卖馄饨的北方佬送命的地方,也只有这个寡言的老头子不忌讳,把他的摊子摆在了那里,摆在北方佬的血泊之上。那里当然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但刘典礼始终觉得那里还是有一股腥气在弥漫。刘典礼的目光凝固在修鞋老头儿的身上,其实是空洞无物的呆视。他的心和他的眼睛早已分离,他想到的只是儿子。

想当作家的儿子,遭遇挫折的儿子,千万不能在已经很被动的情况下再有闪失了。想到这里,他转身飞奔回家,推开门就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去看子枫。

还在擦眼泪的妻子愕然,孩子刚走……但她随即明白了丈夫的心思,眼泪又流了下来,你这才像个当父亲的……

刘典礼把目光从妻子身上移开,低声说,我当然是……他爸爸。

他还是到公安分局去了,他需要一张证明,好离开这座城市。分局传达室的老头儿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然后问他是谁,找张科长做什么,干吗非要在工作时间来找。刘典礼觉出有几分不对,想退缩也已经晚了。传达室老头儿盯着他,拿起了电话,打给了什么主任,询问可不可以让张科长见客人。对方的回答简短而冰冷,从话筒里传达出一种让刘典礼毛骨悚然的寒意。他扭脸往分局院子里看,见有红红绿绿的纸糊在墙上,突然明白原来这里也在搞运动了。

走出来的张建国让刘典礼吓了一跳,他似乎更瘦了,头发和胡子都很长,而且乱糟糟的,浓密的毛发包围中的是一张没有血色的长脸。他看见刘典礼,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两只红通通的眼睛里,射出的光也变得凌厉。他开口说话,声音是不耐烦的沙哑,有什么事?跑到这儿找?

我……刘典礼犹豫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应该来。

说话啊?张建国提高了声音,传达室老头儿惊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小舅子……是右派了。刘典礼的思维乱了,他嗫嚅着说,很怕传达室老头儿听见,又不能不说清楚,我想我应该……向你说一下。

和我说干什么……张建国说,我又不管这些事。

侦查科长的语气里有一种深深的消沉。天气炎热,群蝉的合唱让人心烦意乱。

那我应该和谁说呢?我总觉得,这种事要向谁汇报才对。我屁股上的屎够多了,我……刘典礼在心里对自己说,但觉得自己的话真的很软弱,很无奈,也无法说出口。传达室的老头儿在专心致志地读报,报纸遮掩住他的眼睛。而张建国那深深戒备着的眼神,却盯着老头儿手里的报纸,像是盯着一个敌人。刘典礼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去给儿子送点儿东西,他……我想开张证明……

你回去吧。张建国插断他的话说,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再和嫂子闹了。事情正确对待……没事,带孩子去动物园看看。看看狮子老虎,还有鳄鱼,大鳄鱼。

没头没脑的话让刘典礼愕然,但听到“鳄鱼”两个字时他突然领悟过来。眼前这个曾经腰缠炸药的强硬汉子,现在应该是只困兽了。现在,他大概是只能用这种方式暗示他了,提醒他了。由于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张建国现在身处逆境了。

还能说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我?这念头一出现,刘典礼就觉得浑身发冷。这不是不可能的。自己这样贸然跑来说那些烦人的事,实在也是太……而张建国的暗示,突然像一股暖流,从刘典礼的心底流淌而过。眼前的这个侦查科长,在前茶馆老板的眼里,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亲切。

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地说,一个劲地点头。张建国的眼神柔和了,说,我忙,就别老来找我了。

是,是。刘典礼诺诺,慌忙转身离开。心里是惴惴的恐慌,炎热的夏天,却是一身的冷汗。

当晚,他关紧门窗,流着汗给儿子刘子枫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告诫儿子,无论怎么样,要少说话。

汗滴在信纸上,洇出的却是泪痕了。

刘子枫接到父亲的信时也正在写信。收信人是远在北京读书的修鞋老头儿的女儿秀芝。大学生的信是哭泣着写的,眼泪便时时模糊着他的眼睛。同学进门把信递给他时,也裹挟进一阵狂风来,刘子枫的信纸就哗啦啦地飞起,像失魂的蝴蝶在风中凌乱。

信封上父亲的字迹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笔画,陌生的是心情。刘子枫盯着这封信,父亲的胖脸就在眼前浮现着,满脸的纹路都写着沮丧和乞求。他其实是猜得到父亲要说什么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容不得些许的松懈,更不要说放肆了。他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声,慢慢划了一根火柴,把来信点燃。

在许多年之后,甚至在刘子枫步入老年的时候,这一幕都是他记忆中的痛。他还记得,他也没有寄出给秀芝的信,好像父亲的信是一个警醒,让他看清了许多事情。他知道,秀芝和他的距离,是难以缩短的了。

对于晚年的刘子枫来说,回忆当然在时光的磨砺中渐渐不再刺痛,但那种不舒适的感觉却像新衣服里的细微毛刺,是说不清的瘙痒。2015年,他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坐公共汽车越过整座城市到达档案馆,然后疲惫地坐到档案馆的长椅上,耐心地听着各种各样的解释和推脱。他仿佛是用这种枯燥的,没有结果的过程来安慰着自己的心灵。他和父亲,也在这样漫长的过程中彻底和解。

在那场急风暴雨的运动中刘子枫有惊无险,他为此第一次在内心深处感谢了父亲。尽管他没有看那封信,但他知道那封信里说的是什么。他由此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文革”后的那一年里,身为中学老师的他终于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他实现了梦想,成为了作家,而且是一夜走红的那种。但他已经不再有兴奋。他冷静地接待记者采访,冷静地从领导手里接过奖杯,冷静地发表获奖感言,最后冷静地成为那座小城的作协主席。刘子枫的冷静,最终成为偏远文坛上的一道风景。

而在1960年,在他忍着饥饿到那所乡村中学报到的时候,文学梦在他心里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父亲买了块黑茶砖,这是当地唯一算得上新鲜的东西。他还给母亲买了些草药,当地人说是有治咳嗽的效用。这是刘子枫第一次孝敬父母吧,在邮电所那盏忽明忽暗的电灯下缝包裹的时候,他心里自然泛起一丝关于人生种种的感慨:人啊,一辈一辈的,就是这样传承着,当年他们养育了我,而今我必须孝敬他们。可父亲算是个好父亲吗?这也许是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了。父亲刘典礼的一生,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得清楚吧。

第六章刘小梅要结婚了

妻子因癌症去世,刘典礼没有告诉儿子。告诉了有什么用,等儿子从那座偏远小镇赶回来,妻子的遗体早就被扔到大街上了。饥荒正袭扰着整个国家,小城的殡仪馆尸满为患,院子里摆满了蒙着白布的遗体。哭够了的家属们麻木地坐在墙根下,枯瘦的脸在阳光下没有血色。

草草葬了妻子,从郊外的坟地回到家中,刘典礼疲惫不堪。妻子活着的时候,家里是没完没了的鸡吵鹅斗,现在她死了,突然空旷起来的屋子却是坟墓般的寂静了。那本《三国演义》还在桌子上,仿佛多少年来就没有人动过,以致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里屋是昏暗的,有一种潮气,阴冷地侵袭着人的肌肤。妻子不在了,更添了一种寂寞。刘典礼刚想脱衣服准备睡下,却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门了。

他起身去把门打开,顿时惊住,门外规规矩矩站着的,竟是刘小梅。

她依然瘦小,依然洁净,但满脸的纹路却是遮掩不住的沧桑。一身素衣,一头已经有了银丝的头发,一双因走远路而沾满尘土的鞋。但刘典礼却突然发现在她的眉宇间,竟然有着一丝亮色。

哥。刘小梅低声叫,口音已经是纯正的当地腔调。

从惊异中清醒过来的刘典礼,急忙把刘小梅让进大门。女人进了院子,双手放到膝上,正式给刘典礼行了礼,冒失地来,请您多原谅了。

眼泪突然地又涌出了,刘典礼哽咽着说,你嫂子……没有了。刚刚……

啊!刘小梅惊呼,小手捂着嘴。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当年在艳春堂,每逢刘典礼讲了什么事情,她都会夸张地这样捂着嘴惊呼。在刘典礼的泪眼里,这动作恍然是记忆了,一时间竟是笙管笛箫,满脑子都是昨天的温柔袭来。定定神,抬眼看面前的女人,已经哭成了泪人。

别哭了,人已去,没有用的了。

我对不起嫂子的,我知道。

不怨你。她嫁给了我,是我辜负她的……刘典礼心力交瘁,不禁想起妻子临终时说的话,老头子,咱们也算孽缘吧,但跟着你过生活,我好歹没吃苦。下辈子,不吵了。

有下辈子吗?刘典礼不禁问自己,回答却也是茫然。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他曾反复地问过自己。是福,是祸,什么都在时间的把控下辗转腾挪。不变的,也许就是那份藏在什么地方的档案了。前不久,刘典礼真的看到了自己的档案,商业局的什么干部找他谈话,关于他提出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事情,那份牛皮纸的档案袋就在干部的桌子上放着。刘典礼三个字,触目惊心地写在袋子上,让他心惊肉跳。他知道这位粗心的干部一定阅读过他的档案了,他的一切此时都赤裸在这个年轻男人的眼里了,不然他不会用那种轻蔑的口气和他谈话。他告诉刘典礼,要求进步是好的,但要经过艰苦努力,你的屁股是不是干净呢?当时的刘典礼真想夺过那只袋子,看看自己屁股上的屎尿,是怎样的恶臭不堪。

两个人坐在慢慢暗下来的天光里,彼此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怎么说。刘小梅是有心事的,但不敢张嘴,小心谨慎一生的她,更不敢在此刻多说一句话。更何况,她要说的事,大概是要伤刘典礼的心的。

那,我告辞了。

刘小梅缓缓地说着,起身向门外轻轻地挪去,像个飘浮的影子,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不舍。刘典礼一惊,这才想到女人的登门,实在是一种罕见的行为,显然是有重大的事情的,不然,纵有天大的胆子,这柔弱的女人也不敢到这里来。他站起来,低声问,你,有事吗?

女人回眸,也低声道,我,要结婚了。

这其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房东老头儿死了,刘小梅成了那几间东倒西歪的破房的主人。有人给在纸盒厂当工人的她介绍了个男人,是个死了老婆的汉子。

刘典礼半晌作声不得。他的心里竟是一片空旷,如秋收后的田野,是一片纵横着的寂寞。在短短的时间里,他竟然失去了两个他最亲密的女人。如果说妻子的逝世是命运的残酷,而刘小梅的出嫁会是什么呢?他知道他不能阻拦,他也没有资格阻拦。当年他推开那只紧抓着裤角的小手,用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大声地告诉楼上的疤脸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至今自己也不明白。有时,他也在半夜里想过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像是一片雾,笼罩在他的思想上,使他像只昏睡不醒的老猫一样灵感迟钝。现在,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日本小女人,他再次看出了她眉宇间的那丝喜色,他知道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我谢谢您当年救了我,不然,我早就……刘小梅的眼角有泪光闪过,其实你们完全可以杀了我的,日本人欠你们太多。

别说这些了。刘典礼低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是……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我的身份的,现在只有您了,您是我的哥哥。

刘典礼摇摇头,他想说恐怕不是这样啊,张建国大概就是知道的,还有那个潜伏着的“鳄鱼”……“鳄鱼”,这条该死的鱼,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日本也没有亲人了,父母都去世了,哥哥战死在菲律宾,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您就是我的亲哥哥。

刘典礼的心暖了一下。

说说你丈夫吧,我这个未来的妹夫,他怎么样?

试图摆脱沉重的气氛,做哥哥的提高了声调,并且尽力在声音里显示出愉快,我这就要多一个亲戚了,好事。

刘小梅羞涩地笑,很憨厚的人,在铁工厂做工。对了,他还是什么治安积极分子呢,我不太懂,只知道他的亡妻是国民党特务,是他向政府揭发了她……

什么时候的事?刘典礼突然打了个冷战。

刚刚解放那会儿吧。他说他们其实刚刚结婚几个月,他发现那个女人和潜伏特务有联系,他很害怕,后来就……他和我说他不是狠心的人,他……

女人的话搅动起沉在大脑深处的记忆,那记忆是残破的,像是城外窑场那遍地的碎瓷片。刘典礼愣愣地站着,在脑海里捕捉那些碎片,试图把它们拼凑起来。

他的愣怔让女人恐慌。刘小梅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不对的吗?

啊……刘典礼挤出笑容,尽量和缓地问,那他这些年就没找过媳妇?

他说他找过的,也有人给他介绍,但没有合适的。见到我,他说……刘小梅的脸红了,身子也轻微扭动,喜悦像一股电流,在她的身体里流动着,也让刘典礼的话堵在喉咙里,无法再说出来。

就在这一瞬间,脑子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清晰起来了。其实那一切并没有忘却,在那一批被枪毙的人里,只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当初来通知他去见疤脸的时候,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被共产党抓获,就是因为要奉命长期潜伏,而匆忙找了一个丈夫……

难道就是她?是他?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刘典礼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连刘小梅那张精巧细致的脸,也在云雾里了,飘浮着不辨眉目。刘小梅在说什么,也成了断断续续的呓语,像是她唱给他听过的日本歌,有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情绪。他支支吾吾地把女人送出门,呆愣地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远。

那个挺漂亮的女特务死了,死于她新婚丈夫的无情揭发。而那个憨厚而决绝的男人,现在要闯进他刘典礼的生活了。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不会是阴谋吧?

刘典礼觉得浑身发冷,打摆子似的哆嗦。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所吓倒,而这个可怕的念头,却一出现便挥之不去了。它像一块黏稠的狗皮膏药贴在他的思想上,缓慢而无情地渗透着,越来越逼真地催生着恐惧。

真的,怎么会这么巧?而这种巧合标志着的,绝对是潜伏着的危机。刘典礼仿佛嗅到了一种气味,那气味是“鳄鱼”活灵活现的腥臭。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只能说明疤脸还在这个城市,而且始终在暗处偷窥着。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在刘典礼的大脑里连接了起来:女特务的被出卖,大概是丢卒保车的伎俩,她那个现在当着治保积极分子的丈夫,才是疤脸的真正走卒。而他们,现在把手伸到他刘典礼的家里来了。他们并不想放过他,他们需要他的效忠和他的行动,他们现在正试图扼住他的咽喉,把他再次拉下水。

他们也许觉得仅用档案的说法还不足以要挟他,他们还要从他最致命的地方下手。

不会是凭空的猜测,这一切只能是事实。

刘典礼心绪烦乱,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如同一辆刹不住的车,正往悬崖边上疾驶而去。

张建国躲过五七年那一劫,全靠了他的直接领导一句话。那个从解放战场上下来便当了公安局分局长的侦察英雄,拍着桌子说,当年做地下工作的,哪个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他反党,他和特务勾结,你们他妈的真信?

但是张建国还是受到牵连了,他现在不是科长了,他是一个在路口指挥车辆的交通民警。刘典礼找到他时,他正站在红绿灯下挥舞着他的指挥棒,黑黑的瘦脸上毫无表情。

看见刘典礼,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线警惕。

坐到了小酒馆里,张建国把警服脱了,里朝外卷成一个卷儿,塞到了桌子下边。他挨个儿把酒馆里的人都审视了一遍,才说,有什么事?我现在就管交通违章,其他什么也不管了,也管不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情绪,只有倦意。

刘典礼观察着也感受着他的倦意,小心翼翼地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盘猪头肉,还有二两酒。酒是要的最好的三花酒,以至于卖酒的伙计惊异地多看了他两眼。酒菜摆到桌子上,张建国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但他喝第一口酒,就是一大口灌了下去,丝毫没有犹豫。他的黑脸上很快就泛出了红色,眼睛里也多了水,眼白上的血丝在浸泡下更加狰狞了。

找我什么事?你找我不会没事。

刘典礼知道这个家伙不会不关心他即将告诉他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因为说了,就必然暴露出他隐藏刘小梅的事情。这于他们之间,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本不该说明的,因为一旦要说明白了,大家都会认为是一种撕裂般的暴露无遗,是你痛我也痛的感觉。刘典礼因此犹豫不决。但是,他也知道,必须要说。

于是,借着三花酒的强劲,他说了。

张建国面前的酒杯一动不动,他的人也一动不动,像一尊塑像般的凝固。刘典礼说完了,浑身的劲卸去,便松软了,抬眼看张建国,心里是一片混乱的忐忑不安。

“鳄鱼”就在这个城市,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前侦查科长从回忆里捡回一件件往事,都是他的尴尬。他缓缓地告诉刘典礼,在他当侦查科长的那些年,“鳄鱼”几次从他眼皮底下溜走,为此他痛悔不已,也因为如此,他受到了非议,甚至有人认为他和“鳄鱼”是惺惺相惜的关系。抓不到“鳄鱼”,是他在演戏。

那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这么说?

刘典礼真诚地为老朋友叫屈。张建国的脸上浮现着痛苦,再次一饮而尽,低声说,你不懂……

刘典礼沉默。时间就在沉默中悄然逝去。前侦查科长告诉刘典礼,最让他恨恨不已的那次,是他冲进疤脸的藏身之处时,发现被窝还是温热的。

刘典礼说,这说明他还有一班人马的,这群人像效忠皇帝一样效忠着疤脸——“鳄鱼”。

张建国哼一声,我早就怀疑那女人是他们抛弃掉的一颗棋子,那女人身份早就暴露,当年疤脸和我密谈,她就在场,按“鳄鱼”的聪明,他不会叫她潜伏……那个叫王富贵的家伙,才是疤脸的真正死党。

王富贵。刘典礼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张建国又灌下一杯酒。他血红色的眼睛投向窗外,投向高墙上那“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标语在夕阳的映照下比他的眼睛还要鲜艳,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到我不再干侦查的那天为止,疤脸的手下我们一共抓到十三名,最后抓的那个,已经是市工业局的干部了,副科长……而抓到他的第二天,我停职反省。

张建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微笑,我有一种预感,“鳄鱼”身边,可能只有王富贵了。

那你说,他和刘小梅结婚,是不是阴谋?是不是他们一直在盯着我!

刘小梅……张建国的嘴角现出轻蔑,你不是叫她小绿梅的吗?也许,你私下还叫她伊藤樱子?

现在我们不要说这个。刘典礼痛苦地说,这条“鳄鱼”,毁了老子一生。

酒已经没有了。张建国把空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苦笑,他也毁了我。我千方百计地抓他,可人们说我和他是朋友。

刘典礼隔着桌子抓住交通民警的胳膊,急切地说,老张,你可不能泄气啊。你和疤脸是不是朋友,我清楚啊。

你清楚有用吗?你自己也是个不清不楚的东西。张建国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了抓“鳄鱼”做了什么缺德事吗?我实在他妈的没办法了,我为了让我的小舅子替我做卧底接近那个工业局的家伙,竟昏了头,让他主动当了右派。你肯定会说这是一步昏棋,可我就那么做了。小舅子被隔离审查,那家伙还真的来拉拢他了,他们也是急于趁乱扩大组织,有点儿慌。于是,我们拿到证据,抓了人……可我那小舅子,却被送劳改了。

眼泪突然地就涌出来了,张建国的瘦脸迅即被泪水淹没,我没想到啊,我以为事后我去替他说清楚就完了,就没事了,可是……我没想到没有人相信我的话!竟然没有人相信我张建国了……老婆至今不知道这些,小舅子没说,可我心里,是刀扎啊。

有人往这边看了,刘典礼急忙掏出手帕递给哭泣的交通民警。张建国很响亮地擤鼻涕,痛苦地说,可我仍然没有抓到“鳄鱼”,他又跑了,他好像一直在暗地里盯着我,偷偷地笑,说你张三就是个笨蛋……

我们都是笨蛋。刘典礼低声说。

第七章在那个特别的年代里

当刘典礼和刘小梅从漫天的风沙里钻了出来的时候,狼狈不堪的样子让中学教师刘子枫一时没有认出他们是谁。当然,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父亲了,但父亲的样子也不应该衰老到这步田地。他身边的女人也是如此,那个在刘子枫记忆中曾经惊鸿一瞥的日本女子,现在就是个瘦弱的老娘们儿。

喘了半天气,刘典礼简短地介绍,你继母。

刘子枫冷冷地说,你们跑到我这里,不是连累我吗?

刘典礼看儿子一眼,见你一面,我们就走。

刘小梅面无表情,深深地给继子鞠了一躬。

刘子枫把目光挪开,你们不怕我揭发?

随便了。刘典礼说,见到你了,就无所谓了。其实不用你揭发,我回去就自首。

刘子枫看到刘小梅枯瘦的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胳膊,他忽然就明白了,如果父亲真的去自首,这个女人绝对是要义无反顾地跟上的,即使是去赴死。他一下子心软了,软了的心立刻开始疼痛,如同恢复了知觉的冻狗。他暗暗地叹了口气,说,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我那个学校,现在被红卫兵占领着,连窗玻璃都砸光了。家里……我媳妇她爸原来是镇上的副书记,现在在采石场劳动。

刘典礼根本不听儿子的话,他的眼睛和他的心,似乎都在妻子身上。刘子枫愠怒地看着他,心想你什么时候对我母亲这样过呢?刚刚软了的心就又硬了起来,不想再看眼前的柔情,转身走了出去。风沙从门缝钻进来,顿时吹乱了门内外三个人的心情。

当年的小绿梅,秋波闪处,是那样的风情万种,仿佛紧拉慢唱的舞台上,那一片片的风花雪月。刘子枫恍然间,是接过了那一张钞票时的心境,恨与爱都纠结成了痛,在无情的风沙里吹得七零八落。

身后的门响,刘子枫知道是父亲刘典礼出来了。父子之间总有话要说,也总有话不好当着女人的面说。呼啸的风也许是最好的掩护,在满街纷纷扬扬的大字报残骸里,他们只是两个不起眼的路人。

她到底成了我的后妈。刘子枫在说话的同时从心里升起了火气,语调自然有了冷峻。

刘典礼不看儿子,说出口的话却也简单而生硬,命,都是命。

借口。刘子枫恨恨地说。

不是。你有我这么个爸爸,你在这么个地方当老师,娶妻生子,不也是命?

身心俱疲的刘典礼实在不想多说话,他和妻子刘小梅的逃亡有多么惊险多么劳累,也都是心底的苦楚,说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子的态度也在预料之中,引不起怒火,也没有失望。父子俩伫立在荒凉的街头,彼此如同陌路,却又有一线感情相牵。

真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当年为了阻止刘小梅嫁给那个王富贵,刘典礼费尽了心思,结果却仍然是刘小梅和他翻了脸。这个柔弱一生的日本小女子,骨子里竟然是谁也不能改变的刚硬。刘典礼没去参加婚礼,刘小梅也没有请他。有人说曾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在刘典礼家门外伫立,然后冲着大门鞠了一个深深的躬。然而,三个月后,仿佛老了十岁的刘小梅突然又出现在刘典礼面前,哑着声音说,他要死了,癌症。

那一刻,刘典礼作声不得,只是感叹命运的不公。

他和张建国在医院里见到的王富贵已经是一把骨头,但这家伙看见他们却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在那张惨白的脸上凝固,却有着胜利者的尊严。

张建国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也知道你当年是奉了谁的命令。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他在哪儿?

那是个夏季的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夜,酷暑加上彻底的潮湿,让医院的病房也闷热得像只蒸笼。王富贵浑身是汗,却没有力气擦拭,他就躺在水渍里,目光迷离,喘着他最后的几口气。

刘典礼恨恨地说,你明明知道自己有病,为什么还要和她结婚?

病人把眼睛挪到刘典礼脸上,有一种嘲讽在他的眼角浮现。

前侦查科长扯过床头的毛巾,王富贵却制止了他,不用,谢谢。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细若游丝,却不显病态。

张建国叹了口气,你还是说的好。

有什么好?王富贵说,你说的一切我都听不懂。我不是特务,我没有奉谁的命令,我更不是为了什么才和……结婚。我真是爱她的。

刘典礼的心疼了一下。

反攻大陆,你想想可能吗?你以为蒋介石还在想着回来?别做梦了,还是现实点儿吧。即使你的病治不好了,也别给自己留下遗憾。心里存着事,不舒服。

我没什么遗憾的。

王富贵闭上了眼睛,不准备再说话的样子。张建国的脸红了,是愤怒在燃烧着。刘典礼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沮丧地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王富贵转过脸来,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他说什么?在肆虐的风沙里,刘典礼问儿子。

刘子枫不说话。

他看着张建国,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张三。

刘子枫想来想去,最终把刘小梅安顿到妻子的一个远房表姐家里。那是个偏僻的小村子,任何一伙造反派也想不到那里。在分别的时候,刘典礼俯身在妻子的脸边,低声说,我安顿好了,就回来。你等着我。刘小梅顺从地点头,也低声地叫,哥啊。

刘典礼拉住了儿子的手。刘子枫想挣脱,却在最后一刻软了心思,没了力量的手就没有摆脱掉父亲。刘典礼说,谢谢你,这我就放心了,我马上就回去。

一路无话。到了火车站,却得知车又晚点了。这个时期的火车基本上没有准确的时刻表,见怪不怪的车站服务员也根本不将其当回事的。说买票,服务员看一眼刘典礼说,没什么票不票的,车来了,你挤就是了。

风终于小了,但还有些垂死般的哀鸣在低低地回响。父子坐在站台边的长椅上,刘典礼断断续续地给儿子讲自己的故事。像是在讲别人,没有情绪,没有色彩。刘典礼告诉儿子,那天他们从医院出来,他就直接去了下三角。他和刘小梅只说了一句话,你这是什么命啊?

刘小梅哭着说,哥,他是个好人,他一下都没碰过我。其实从我们认识的那天起,他就告诉了我他的病。

“鳄鱼”,你以为你把脸毁成这样,就跑得出我的手

我还能说什么呢?刘典礼对儿子感叹,我只能说你还是和我过吧,我们都老了,你命中注定就是我的。

那,刘子枫问,王富贵到底是不是特务呢?他和她结婚是阴谋吗?

没结果了,人死了还要什么结果。张建国也只能当他的交通民警了,他为此真要疯了。

刘典礼看向原野的目光是一片迷茫,和原野本身一样的迷茫,你回吧,我一个人在这儿等车,不能给你找麻烦。

刘子枫想说自己已经够麻烦了,但没有说。他也在看原野,却是一种看腻了的烦恶。多少年之后,他也还记得父亲在这时和他说过的一句话,这是一句让他心灵震撼的话,也是一句让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的话。这句话在父亲来说一如既往的简短,却是多少滋味在其中了——你这一辈子,得有份干净的档案。

刘子枫冷笑,他还不能深刻体会父亲话里的深意,他反驳说,你把她扔给我,我怎么能有干净的档案?

她活不久了,她也是癌症。

刘典礼的话是平静的,如同说一只猫或一条狗,如同说感冒或牙周炎,她死后,你就把她埋在那个小村的山坡上吧,记得让她头向东,向着日本的方向吧。她在那儿没亲人了,但总归是从那儿来的,给她留个念想。其实,她早说过,她就是中国人。

那你呢?刘子枫问。

我要还能活着,我会来看她,也看你。

刘子枫真的心如刀绞,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是为父亲?是为自己?还是为了母亲或是那个现在叫刘小梅的女人?他起身走了,也不回头看父亲一眼。他知道父亲也不会再叫住他了,父亲是义无反顾的,父亲的档案已经是一本混乱而且黑白不分的小说,他已经不再需要重新整理或是编织了。他想不出自己还会不会再见父亲,但他和父亲的交集,此刻已经是一种终结。

刘典礼回到家乡的当天就被关进了监狱。当然,他认为的这座监狱,其实只是一处临时用来关押牛鬼蛇神的处所。进了门,他先挨了一顿暴打,打他的人中有他曾经的下属,他茶馆里的女服务员。

挨过打的他直到晚上才清醒过来,渐渐辨认出他所在的地方竟是当年的戏园子,是他曾经搂着小绿梅欣赏国剧的地方。这地方在解放时毁于炮火,后来修复后仍然是一家文化馆。刘典礼此刻从心里边高兴,他为终于到了自己想要到的地方而庆幸不已。

第二天放风的时候,他在后院的角落里找到曾经的侦查科长。他不看张建国,只是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张建国的皮肤病严重复发,浑身都是癞疮的他此刻像只讨人厌的癞蛤蟆,所有人对他都避之唯恐不及,这倒给了他自由。他坐在一片雪白的皮屑里,旁若无人地使劲给自己挠痒。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和一条条的血印,增添了他的狰狞和龌龊。只有那一双精亮的眼睛,却还是干净如秋水,在听到刘典礼的话后,竟闪出一线犀利来。

按说好的时间吧。他回答,并不看刘典礼。

是。刘典礼也不再看他,转身要走。

你要想好,做了,就回不了头了。张建国在他身后又说。

刘典礼却不再回答什么,径直走了。浑身的伤都在隐隐地痛,他不想再说话。

这样的监所其实是极其混乱的。暴虐之后,施暴者的心灵却也是空虚的,便有了懈怠和迷茫。到了晚上,看守就更松懈,甚至有时门也不锁了。刘典礼和二十名难友挤在一间屋子里,这屋却是当年的化妆间,只是残存的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淡扫娥眉的靓女,而是面黄肌瘦的囚犯。

夜里十二点,刘典礼悄悄起身,小心翼翼地跨过一个个身体,出门,沿着走廊向后院的锅炉房摸去。惨淡的月光下,他觉得自己的身影如同鬼魅,而心情却是狂乱的雨,打湿着鬼一样的阴森。

“鳄鱼”,你以为你把脸毁成这样,就跑得出我的手

我来了。他自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住狂跳的心,同时为自己壮胆。

临近锅炉房,一股煤炭的味道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让刘典礼的热血顿时沸腾。他顺手抄起一把铁锹,哗啦的一声响,惊动了自己,似乎也惊动了锅炉房里边的人。刘典礼听到屋子里有动静,同时他闻到了在煤炭味道中掺杂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他没有闻出那味道是什么,但他的汗毛却陡然竖了起来。接着,他听见了屋子里更大的声响,他突然明白自己其实是来晚了的。他不敢再犹豫,便直直地扑进去。于是,他看到满脸狰狞的张建国正举刀向另一个人劈去。那个人的脸正对着门口,灯光下,满脸纵横的伤疤充满了恐怖。

“鳄鱼”,你以为你把脸毁成这样,就跑得出我的手?

张建国的话随着他的刀重重地砍了下去。血溅到他的脸上,也溅到滚烫的锅炉壁上,滋滋地化成一道白烟和扑鼻的腥气。那满脸是伤的人跳起来,喷着血沫大吼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也没有用,你仍然在坐共产党的牢!共产党也会杀了你!

我坐谁的牢也没关系,这天下是共产党的,绝不能容你这样的狗特务逍遥法外!我今天抓到你了,是我赢了!

刘典礼的腿迈不动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当年的疤脸软软地倒在了血泊里,看着张建国那逼到疤脸鼻尖上的刀在滴着血。他也看到前侦查科长的眼睛里有了一种复仇的快感,可他真的没想到张建国竟然这么决绝地处理了这件事情。在他的设想中,是应该把疤脸扭送到公安局的。

这个狡猾的家伙,竟然毁了自己的脸,长期潜伏在这间肮脏狭窄的锅炉房里。

疤脸的眼睛缓缓地落到了刘典礼的身上,他突然笑了,好,好,你也来了……

刘典礼盯着他,这么说,果然是你。

是我,我东藏西躲这么多年……也是命吧,最后还是栽在你们手里。

突然地起风了,是那种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起了地上的尘土,刷刷地打在玻璃窗上,也在三个男人的耳畔制造出轰轰隆隆的紧张。都沉默了,仿佛都沉在回忆之中。一时间,当年的厮杀,博弈,当年的快意恩仇,都仿佛被平地而起的风从历史深处吹醒。艳春堂,茶馆,戏园子,那满街睡着的解放军战士……刘典礼的眼前是一片恍惚,似梦非梦的一切,都是回不来的感慨了。

突然,疤脸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的身手竟然还如当年般的敏捷。张建国还没反应过来,疤脸——“鳄鱼”,已经用最后的力气扑到他的刀尖上了。

那把锋利的刀,顿时贯穿了他的胸膛。

我已经活够了,这种不人不鬼的生活……其实,我谢谢你找到了我。疤脸的话随着血涌出来,把两个人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我活够了,活够了,我杀的人太多……

张建国眼中的凶狠渐渐淡去,他和疤脸四目相对,眼神慢慢如水散开,是一种痛,也是一种怨,更是一种惺惺相惜般的交流。刘典礼呆呆地看着他们俩,感觉他们不是在厮杀,而是在倾诉。他们之间的血,已经是控制不了的时光流逝。他想说什么,却在这惨痛场景面前无法开口。而且,也用不着他开口了,因为他突然看到两个人同时抽搐了一下,而张建国的眼神顿时散了。

一股冰冷漫过刘典礼的心,他突然醒悟,不禁大叫道,你……

好,好……笑容在疤脸纵横的伤疤里绽开,然后,他松开抓着张建国的手,慢慢倒下了。于是,刘典礼看到那把刀竟然已经插到了张建国的胸前。

你这是干什么?他悲愤地问道。他明白,这个刚硬的汉子不想活了,他给了自己一刀。此刻,疤脸的血和张建国的血,已经迅速地流在了一起,是一样的鲜红。

张建国挥手拦住他,然后也缓缓坐倒,你别过来!

又是一阵狂风,刘典礼仿佛觉得那血泊都悄然起了涟漪。狂暴后的宁静,如鲜花绽放般的美丽,却是生命永远的记忆了。

一切都在狂风中清晰了。曾经的侦查科长为什么提前独自行动,为什么决绝地动了刀子,为什么,为什么……

这社会不会永远是这样,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得活着啊,你得去告诉人们……这座城市……没有……没有特务了……没有了。

眼泪如喷泉般地奔涌了。刘典礼视线模糊,眼前的一切似乎已经是扭曲的幻象。他听见前侦查科长的声音越来越低了,越来越低了——

写在纸上的档案,没用……你记着……真正的档案写在……人心里。

刘典礼坐倒在血泊中,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

结尾也是开篇:2015年5月

是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阳光晒热了明亮的玻璃窗,窗外的风景也似乎有了温度,蓬蓬勃勃的花草,有一片片的生机。刘子枫在档案馆接待室的长椅上慢慢坐下,僵硬的膝盖咯咯地响,疼痛却不那么明显,像他的老迈一样迟钝。接待处长急匆匆地赶到,脸上的恳切是一种夸张的亲热。

刘老,抱歉,让您久等了。

刘子枫语焉不详地挥了一下手。他捕捉得到接待处长笑容后面的一丝丝敷衍,却不想计较。他现在已经不计较任何事情了,也没精力计较。他的精力只够让自己做好这一件事情。

也许,还做不好,因为时间已经不够了。

还因为他已经不想再做什么了。他再次来到档案馆已经没有要求,他只是想来坐坐而已。他移葬父亲骨灰的时候已经是在风暴过后的1978年,那时的他已经是知名作家,因此有数十位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冒着雨赶到了陵园。有许多人他并不认识,因此他也不知道这些人脸上的悲痛是真是假。从那时起,他就知道,父亲将只能活在他的小说中了。

因为他牢牢记住了父亲告诉他的那句话,出自一位老共产党员之口——

真正的档案,写在人的心里。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张策 期刊:《啄木鸟》2017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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