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加了一夜班儿,有点儿饿了。早晨在巷口的饼铺买了三个现烙出的糖饼,进了圆通寺。
平时我是要打鸡蛋汤的,可我想早早吃完上炕睡一觉。我说,妈,咱们就用开水就着吃吧,我不想做汤了。我妈说,又熬夜了?我说,妈,昨晚我又破了个案子,早起刚把人犯送到看守所。
我妈说激激蹦蹦的一个人,叫你就给弄班房去了,你在这里吃糖饼,尔娃们在里头喝糊糊。
我妈用“尔娃”这个词,我听得出,因为人犯“在里头喝糊糊”,她有点儿同情了。
我说谁叫他违法了呢?我妈说,你如果不破了这个案,那他就还在外面。我说谁叫他运气不好,碰上我了呢?
我妈说,听说老古时在砍头前,官家要给犯人吃一顿好的,还给喝酒,你说为啥?我说,算是种人道主义吧。说完心想,我妈不一定懂得啥叫“人道主义”。
我正想着换种说法,我妈又说,招娃子,我是想跟俺娃说个事。
我看我妈。
她说,你往进送尔娃们时,能不能也给尔娃们吃上一顿?我说,您说让我请他们吃上一顿?
我妈说,我就是说这个事,尔娃们也是个人,叫你就给捉进去了,在里头喝糊糊。我说,您莫非真的是想让我给人犯吃肉喝酒?
我妈说,倒不是说要给他吃肉喝酒,可你总得给尔娃们吃顿好饭,再往进送。我说,妈,您可真是好心肠。
我妈说,尔娃们也是个人,再说了,是你把尔娃们捉进去的。
我说,行,妈,听您的,不管是谁,只要是我往进送他,就给他吃顿好的。
我妈说,妈给俺娃钱,顶是妈请客。
我说,不用不用,不用您的钱,我保证能做到。
我妈说,给他买上五张馅饼可要叫他吃个好。我说,那万一他不吃荤呢?
我妈说,招娃子你又死相呀。
我说,不死相不死相,到时我问问他,你要是不吃肉馅饼,那我叫我妈给你烙鸡蛋韭菜盒子。
我妈笑,又说,招娃子,妈还得跟你说说,或论是谁犯法是犯在国法里了,又不是犯在了你的手里,你说上个啥,也不能打尔娃们,人挨了打有时候就要胡说,你打得尔娃们胡说了,那就把尔娃们冤枉了。
我说,妈,您以前不是就跟我说过了,我也答应过您,不打人。再说,您看您招娃子像是个打人的吗?
我妈说,按说招娃子不像是个打人的,可你得给妈下个保证,不能打。我举起右手看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说,我向毛主席保证。
我妈说,这妈就放心了。
我从来不打人犯,这是肯定的。
自那以后,我真的是听我妈的,破了案抓住人犯,无论是往进送谁,我都给他买馅饼吃。我创作时,还专门写到过。
下面的这篇小小说就写到过给人犯买馅饼的事:
我把钱给了内勤,打发他到饭店买馅饼。屋里只剩下我跟那个人犯。
我坐在办公桌前,对面有把椅子,空着。那是我给人犯搬的。可他说圪蹴惯了,便靠墙蹲下。他的头上盖着个旧黄帽。帽顶上有个洞,一撮花白头发从洞口探出,想瞭瞭洞外啥样子。他那枯瘦得如猿猴爪似的脏手,十指弓曲着捂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这脸让我想起耕过的土地。他的下巴抵住前胸,不时地狠狠吸一口气,然后就“唉——”地呼叹出来。
“兄弟,”他把手从脸上松开,“这是不是真的就不叫我回家啦?”
他那土灰色的眼珠凝视着我。
我点点头。
“兄弟呀兄弟,可做不得呀兄弟!”他连声急急地说,说完,那惊恐悲戚的老脸又一下子显出有笑意。
“兄弟你哄我呢……你……你看,我就知道兄弟你哄我呢。”他说。
望着他那可怜巴巴又带着乞求和期盼的神色,我摇摇头。
他“唉”一声,又将原先也没离开脸有多大距离的十指,重新捂在脸上。
屋里极静,远远地传进外面街市上热闹又嘈杂的声音。
“多会儿才叫我回村?”他又抬起头把脸露出来,问。
我又摇摇头,没回答。
他是内蒙农村的,前些时搭顺脚车来大同卖葵花子,有几个小孩儿问他要不要废铜,他说要。先后共收了四次,最后一回在废品收购站出卖时,被我们侦破组给逮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些被孩子们烧得焦黑烂污的铜丝,原来的价值竟有五千元。工厂库房的损失由孩子们的家长赔偿,他,我们决定逮捕法办。根据案情,估计最少也得判他两年。要知道,他正好赶上了“严打”。我看着他那愁苦的样子,没忍心说实话。
“三五个月内,你甭想回去。”我说。
“啥?”他惊叫一声,想要站起来。大概是由于蹲得时间过久,反倒一屁股跌坐在墙根,破帽子掉到地下也没去拾。“兄弟兄弟行行好吧兄弟,这可是要我老汉的命呢兄弟!”他一下跪起,膝盖当脚噌噌向前挪了几步又趴在地上,冲着我连连地磕头。
我先是一愣,后来赶忙过去一把将他揪起,又把他按在椅子上。我又弯腰捡起破黄帽,在桌腿上摔打两下后,搁在他的头顶。当我坐回到我的座位时,看见那帽子搁得有点儿偏斜,可他也不往正扶扶。
“这可是天塌下了,这可咋办呀!”他痴痴地盯着地板,自言自语,“女子,儿子,这下他们可咋过呀?”
我猛地想起做笔录时,知道他家只有一个十九岁的闺女和一个六岁的儿子。
“村里没有亲戚?”我问。
“亲近些的就一个姑姑,可太远,好几百里。”
我也不由替他犯了愁。
“兄弟,放我回村安顿安顿,行不?安顿好就来,行不?”
这怎么可以呢。
“这样吧,”我想想说,“有什么要安顿的,你跟我说,我写信转告他们。或者我亲自去一趟也行。”
他看我。
“信不过?”我问。
“信得过。信得过。”
我准备好纸笔。他却隔了老半天才张嘴:“你告诉孩子们,就说他爹在外头做了坏事了。不不不。这样说是不可以的。”
他停下来想想又说:“不知道你给不给这样写,就说你们的爹在外头找到营生了,得过个半年才回去。你……你再告给孩子们就说,米瓮里头往深探探有一百块钱,让前街八叔给安顿上一冬的烧的,再留上个三几十块,好,好零花……还有就是,明年那责任田该种莜麦,还让八叔给种,等爹回去再结算工钱。再,再……再告给小子就甭念书了,跟姐姐在家里做营生,等爹挣了大钱再,再念……还得告给女子甭理狗日的村长,那是个牲口。黑夜里万万千要记住把狗拴住,好,好壮个胆子……再就是,要是有个灾有个病……病,病啥的……”
他语言结巴,说不下去了。我没催他,静静地等。我也没抬头看,我怕他看见我眼眶里有泪花在滚动。
他拿帽子擤了几声鼻子,隔了一会儿又接住说:“告给孩子们要好好儿躲对,万万千甭有了病……万一有个啥,泥瓮里有黑糖,化上水是下火的……”
我的鼻子发酸,实在是不能再听下去了。我将笔搁在桌子上。
他把手伸进后腰里,摸出一个东西,颤颤抖抖地放在我的玻璃板上,说:“这个看能不能装信里。唉,女子要了好几回,这次才,才给买……”
透过模糊的泪,我看见的是个蓝色的“维尔肤”小油盒儿。
“你再告给……”
“别说了!”我啪地一拍桌子,冲他大吼。
他一惊,帽子又掉到地下,红肿的眼瞥了一下我,又赶快看别处。
“怎么回事儿?”内勤进来了,端着个洇出油渍的报纸包。
“没,没什么。”我把脸扭向窗外。
“吃哇。这是惯例。我们的组长请客。”内勤哗哗地把纸包展开,说。
“不,不不。我咽不进去。”
“吃!”我猛地转过身喝令他。我想在喝吼声里将胸中憋得难受的气一块儿喷出。
“吃,吃。我吃。”
他把馅饼大口大口填进嘴,填得两腮鼓鼓的,同时,眼里扑楞楞地滚下两行泪蛋。
这篇小小说题名叫《老汉》。小说里面提到的内勤,就是生活中的赵占元。他是我们侦破小组里最年轻的,凡是跑腿儿的事,都由他去。
这篇小小说在公安部主办的《人民公安》杂志刊登后,反响很大,还获得了《人民公安》“优秀作品”二等奖。但我这个二等奖,实际上是排在了第一名。因为那次没有一等奖,是故意地空缺。
编辑跟我解释为什么是这样时,好像是说,因为我的这篇小说,纯文学的水准足够,但主题思想有点儿不太鲜明。
“主题思想不鲜明”,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写了公安侦查员请人犯吃了馅饼吧。
我们不光是给人犯吃馅饼,我们也吃,我问占元是在哪儿买的,他说是在大东街的馅饼店。我知道表嫂就在那个馅饼店上班儿,我跟我妈说,妈,等哪天我给您到表嫂的馅饼店端馅饼去,好吃不说,个儿还大,三张足够您吃。
后来玉玉跟我说,姨姨担心你把人家一个一个地送里头,人家能不记恨你吗?人家跟里头出来要是在街上碰到你呢?
噢,我这才明白了,我妈一再地强调“别打尔娃,别冤枉尔娃”,还要出钱请人犯吃馅饼,是这原因。
我在矿区公安分局时,1974年2月父亲去世后,10月领导让我到乡下给知青带队,时间是一年。为了有人跟我妈做伴儿,我就把姥姥跟村里接来圆通寺。后来姥姥就一直住在我家。
姥姥去世后,我妈又让我五舅舅给安排了临时工做。“文革”后,五舅舅当了服装厂里的大会计,有点儿实权。为了离家近,五舅舅把我妈安排在了南街的服装厂门市部。门市部好,离家近不说,还能坐在里面瞭大街。
我妈没技术,只会剪线头。而这个剪线头的工作,又是一道不可少的工序。
剪线头是用剪子,可我妈有时候还要上嘴,用牙咬住线头,手一用力,线头断了,留在了嘴唇上,她也不急着把咬下的线头取掉,赶快去找下一处。
平素我是跟我妈一起吃早饭和午饭,早饭是我跟街上买,午饭是我妈准备。我妈跟南街下班回家时,路过五一菜场就把啤酒和馒头买好,回家一炒鸡蛋,再做大烩菜就行了。我们几乎天天都是这么个吃法。
我早就说要给我妈买馅饼,今天有空,能提前回家,我就到我妈的门市部,先去给她说一声。一进门市部,小毕姨姨在里面。她在雁塔总厂的包装车间当主任,常有事来门市部。
她说,呀,是招人。
我说,小毕姨姨。
她说,招人穿警服更成了英俊小伙儿了。
我妈旁边的刘姨说,警服就是扶人。
小毕姨姨说,招人用不着警服扶也好,不穿衣服也好。
刘姨说,你莫非见过招人不穿衣服的时候?
小毕姨姨说,咋没见过,我们还一个炕上睡过呢,你问招人有这事儿没,别当我是白嚼。
刘姨说,啊呀呀招人,有这事儿?
我妈也看我,表情奇怪的样子。
我说,有。我还想往明白说说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小毕姨姨又接住说,你问问他,我还给他烙过背心和裤衩呢。
大家都“啊”。
我赶快给往明白解释,说那是小时候,妗妗领我来值班,我们四五个人都睡在大裁案上,睡觉前妗妗给我洗了裤衩和背心,小毕姨姨用电烙铁都烙干了。
刘姨说,咦,我当是咋回事,吓了我们一跳。
我妈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听我说完,说,能有个啥。
小毕姨姨说,你们是没见过招人那时候,正是戏剧里头的贾宝玉,唇红齿白,谁看了都爱见。
刘姨说,还唇红齿白,毕主任你是不是那时候就看对人家招人了?
小毕姨姨说,那还用问,小小儿时候就爱见上了。说完脸一下子红了。
刘姨说,哇——大家看,毕主任也有脸红的时候。这么一说,小毕姨姨的脸更红了。
小毕姨姨脸红了更好看。
我赶快打话茬,告给我妈说,中午您别买馒头了,我到表嫂那儿端馅饼去。
这时候我妈正顾着断咬一根线头,没回答我。我见我妈的嘴唇上,又是粘着好多的线头。
小毕姨姨说,孝敬的儿子给买馅饼去呀,张姑您就别吃线头了。
人们都笑。
表嫂是馅饼店端盘子的。
还不到中午,来买馅饼的人已经是很多了。大部分是打包往走带的,排了好多的人。这里的馅饼大,我买了四张。为了快点儿取出来,我把票给了表嫂,表嫂让我找个地方坐那儿等,可我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只好是在一旁站着。
一会儿,表嫂端着馅饼朝我走过来。我一看是一个大方盘,高高地摞着两摞,足有十多张,我不以为是给我的。可表嫂到了我跟前,一伸手,把这一大摞馅饼连盘给了我,说了声“你端走吧,我忙呢”,说完转身走了。
我数了数,是十四张。
这可怎么办?
我来的时候是拿着一个饭盒儿,里面只能填四张。正发愁,表嫂过来给我跟前放了个透明的塑料袋,说“你拿回去给姑姑”,说完后又忙忙地走开了。
我装馅饼时就想,这是怎么回事?我买了四张表嫂给端出十四张。是她看错票了?可这个时候去告诉她错了,是四张不是十四张,退回你十张吧,如果是个不认识的服务员,我一定会这么做,退回十张。可这个服务员不是生人,是我的表嫂,我退回这十张后,是不是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呢?领导会质问她,出现这么大的差错,你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还想到了另一个情况,那就是,表嫂不是看错,是故意的。那我给往回退,不是明着告她吗?我不敢再多想,提着一塑料袋馅饼,匆匆地走了。
路上,我想,这该怎么跟我妈说呢?怎么买回这么多呢?
对,就说是馅饼好,单位的人让捎的。
对对对,先这么说。
我妈听说我还给单位人捎了,非要我先给单位人送去,要不凉了不好吃。我说人家中午下矿了,晚上才返回城,路过咱家来取。
我妈这才说那咱们先吃哇。
我在单位想了一下午,决定下班后告诉我妈实情。
听我说完,我妈脸一沉,说这还了得,走!找她去!我妈让我提着馅饼,相跟着到了表哥家。
表嫂没回来,表哥说她今天得晚上八点多才下班儿。
我跟表哥说了这个事,还没等我全说完,我妈就开口了。我妈说,忠孝子,她还给谁这么干过?是不是常常往回家白拿?我求爷爷告奶奶,求人家二姐夫把她跟内蒙调回来,办了这么大的事,找了这么好的有吃有喝的工作,她这不是想打饭碗吗?
表哥说,我想她是看错了,以为表弟开的是十四张。
表哥替表嫂圆说,我妈口气更硬了,说,还胡搅?四咋能看成是十四呢,我是个文盲也不会看错。再说,就算你是看错,你把二看成是二十,把五看成是五十,你说你这么地,单位能要你吗?不开除你等啥?
我说,偶尔的看错,还能天天看错。
我妈说,偶尔的,让领导捉住你,一次你就够了,再说,别的人不揭告你吗?别的人没个眼?别的人认不得是四还是十四?就你聪明?懂得占公家的便宜?
我妈越骂越生气,说,小眼薄皮,不懂得个四六颠倒水深浅,坐炕你不揣揣冷热,做事你得看看能做过,还是做不过。打了饭碗,哪个多哪个少?
表嫂上班后,把冬儿放在了内蒙姥姥家,春儿在表哥单位托儿所。刚才表哥下班把春儿接了回来。
春儿听我妈这么大声地吵,抱着爸爸腿说,爸爸我可吓得慌呢。
我说,妈您声音低点儿,看把孩子吓的。
表哥说,姑姑我替小兰承认错误,保证以后注意,再不出现这情况就行了。
我妈说,你承认顶个啥,那得她知道是大错了,再不做才行。
表哥说,行,姑姑,等她下了班,让她去跟您承认错误。
我妈这才说,招人,把那包饼子拿上,出街扔垃圾仓里。
我说,好好好,提着馅饼,拉着我妈,往外走。表哥抱着春儿,送出院门。
路过垃圾仓,我说,好好儿的馅饼扔了,叫人看见以为这是咋了。要不给了八娃儿和润喜儿?
八娃儿和润喜儿是两个要饭的,经常守候在圆通寺门前。
我妈说不给,给了,叫他们领你个情,拿这种肮脏的东西去换个人情,扔了!
我说,噢噢,扔,我扔。可我正要把这个沉甸甸油渍渍的塑料包往垃圾堆里扔时,我妈又急急地说,你说不扔就甭扔,给八娃儿那就给八娃儿他们哇。
我笑着说,这还差不多。
我妈说,妈也是叫你表嫂这事给气糊涂了。
为了消我妈的气,我说,妈,您在表哥家说那么严重的话,表嫂要是知道了,也够她受的。晚上表嫂要是来认错时,您就不要再这么地哇哇哇了。
我妈说,不哇哇哇,也得敲打得狠点儿,要不她接受不了个教训。
我说,相信表嫂也再不会发生这种看错票的事了。
我妈说,这事妈要是夸她那可是害她呢,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妈给你讲的那个咬奶头的事?
我说记得,一个死刑犯咬他妈奶头的故事。
我妈说那不是故事,那是真的事,那是你舅姥爷讲的,是他年轻时候亲眼看见的。
那晚,我怕表嫂来了,我妈的态度太过分,我故意留下来等表嫂。没想到等到的不是表嫂,是表哥。更没想到的是,表哥说,表嫂多给的那十张馅饼,她是跟领导打过招呼了。她说自来了馅饼店一直没有给过姑姑送馅饼吃,这次招人来买馅饼了,顺便多给买了十张,领导给她记在了账上,说等开资时扣。
哦,原来是这样。
地震
妻子四女儿在1983年到省城的药检所培训过三个月,1988年秋天她又要到省医学院带薪上大专,时间是两年。也就是那年的秋天,女儿丁丁按学区分配,到大同七中上初中了。
我中午要到圆通寺陪老母,丁丁就还和上次一样,中午到龙港园姥姥家吃饭,下午放学后回花园里。我写大同公安史,能按时上下班,也就能按时回家,给孩子做晚饭。
跟我一个院儿的邻居杨老师,是我初中大同五中和高中大同一中的同学。我办过小作家班儿指导孩子们写作文,他的大女儿杨凌雁和二女儿杨凌云都参加了。
杨凌云跟丁丁同岁,上初中时,正好分在了一个班。四女儿上大学走后,我就跟杨老师说,让凌云晚饭后来我家,跟丁丁做伴儿。杨老师说,那正好两个孩子能一起复习功课。
晚上她俩在一个床上睡觉,在大屋。我是在小屋。
杨老师还让凌云把洗漱用具也拿过来了,早晨洗漱后,两个人一起去学校。
我们家不专门吃早饭,我给她俩事先准备了面包,一人拿一个,边走边吃。杨老师也准备,反正一准备就都是两份儿。
我是必须要到圆通寺,跟我妈去吃早饭。我发现,我在刑警队搞案时,有时候不去跟她吃早饭的话,她自己就不怠着吃了。
现在,我每天让我妈把鸡蛋打好,把火生好,我来了给做鸡蛋汤。现烙的糖饼,我在巷口就给买上了。
吃完,我去公安局写史志。中午再过来吃她做的大烩菜,喝她给我打好的生啤酒。
放寒假,四女儿回来了。她跟太原给我提回五个玻璃瓶装的青岛黑啤酒,她说我见你在红九矿时,跟喜民两个人常喝这个酒,正好在五一大楼看见了。
那时候的事,她还记得,而也是自那以后,我再没喝过这种酒。我高兴,叫来老王跟我喝。
过了正月十五,又开学呀,四女儿又要去太原,我妈给她买了一篮麻花,让她带着。老王的小牛给她做了两罐头瓶蒜蓉辣酱,我给做油炸莲花豆。沉得她拿也拿不动。
四女儿来信说,她把好吃的拿去学校,小孩子们尽偷吃她的。
她四十了,在班里年龄最大。班里还有不到二十岁的。
老王差不多每天晚上找我下棋。
象棋我下不过老王,输多赢少。围棋,老王赢少输多。一直以来,二十多年了,都是这样。老王好下象棋,我好下围棋。我如果赢了,下围棋,我如果输了,再下象棋。我们这种做法,是跟去世的慈法师父他们学的。
为了不影响大屋两个学生学习和睡觉,我先把两个屋的门关紧,下的时候,用两个手指把棋轻轻地捏起来,放的时候,也是这样,轻轻地轻轻地。
我们常常是下到夜里的十一点多,但不超十二点,因为第二天我们都还要上班。有天正下着,满盘的围棋子突然就移动了位置,紧接着,哗哗地掉地下了。老王喊说招人你干啥?我正想说“你干啥推桌子”,这时,我觉出坐在椅子上有点儿不稳,晃动。同时,吊着的灯管晃起来。
地震!我俩都意识到了,同时大声喊“地震”。
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下意识地跑到大屋,喊丁丁和凌云,快起!地震!同时,拉起她们就往院里跑。
院里好像是还没有人,我们是第一拨儿冲出来的。
晃动也好像是停止了。
我对丁丁和凌云说,你们别动,等爸爸,我赶快跑回家,给她俩把衣裳抱出来。这时候我才想到老王,他是多会儿走的,我半点儿也没印象。
我再出来,院里已经都是人了。
我把衣裳给了她俩。她俩说,鞋呢?这时才知道她们让我拉得急,连鞋也没穿。我又回屋给她们把鞋提出来。杨老师他们也都跑出来了,跟丁丁和凌云说话。
我说丁丁,快走,到奶奶家。
路灯亮堂堂的。
一路都是人,南往北的,北往南的,还都挺高兴,说说笑笑的,好像是过大年熬夜呢。
路过公园,见人们尽都进到里面。
我拉着丁丁的手,连走带跑地到了圆通寺。见家里灯亮着,窗帘也拉着,门没有锁,可家里没有我妈。我到厕所门口喊,也没有。
我说,走,找奶奶去。
我以为我妈到玉玉家了,正打算到北小巷去找,玉玉领着军娃和二子也来了,才知道我妈没有去那里。
我说保险是到花园里了。我让丁丁跟玉玉他们就在圆通寺等着,我又往花园里返。玉玉说,别走两岔了呀。我说我注意着。
在公园门口,看见了我妈。她是到花园里没敲开我家的门,又返回来了。
我妈说,人们都说楼房最不安全,妈怕俺娃两个不懂得,赶快去说让你们来咱们圆通寺,咱们家南小房是大殿,最保险。
这当中又有几次余震,我们在路上走着,没有感觉到。
第二天知道,大同县是地震中心。震级是六级,有房屋倒塌,也有人员伤亡。
二姐的家是防震的,能防八级地震,我让丁丁到二姨家住。二姐让我也去他们家,我说我跟我妈在圆通寺住,圆通寺的大殿是木架结构,原则上也是防震的。
我说我跟我妈住在南小房。
我在心里想,要死我也要跟我妈死一块儿。
二姐说,要碰上唐山那么大的地震,我这防震楼怕也是不行的。二姐夫说,那是百年不遇的大地震,不可能再次发生。
我想起二姐夫的老家就是唐山的,我问说,唐山那次到底是死了多少人,二姐夫说,官方的说法是二十四万,老百姓说的就多了去了。二姐说,你姐夫的外甥宣宣跟老家来了说,四十多万。二姐想起说,宣宣说,地震前,鸡子狗子都有反应,可惜人们都不重视。我说,我家的灰灰要是活着,这次也一定会有反应,可惜死了。
四女儿给二姐家来长途电话了,问询情况。四女儿说太原也有震感。她自己一个人在小屋睡,当时觉出在摇晃,可翻了个身,一会儿就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四女儿起来洗漱,发觉同学们都不在宿舍里,才知道,大屋宿舍的同学都跑下楼,在操场待了一黑夜。
跟四女儿一块儿上山西医学院的,还有她们药政科的刘敬敏,她男人是铁路的职工,她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坐火车不要钱。她找到我说,卫生局给每个人发了三根杪杆儿,搭防震篷用,让我去取。她问我你们单位给发啥,我说啥也没有。她说你们公安局的人都有本事,不稀罕。我说正好是坑了我这个没本事的了。她笑。
她说小周不在家,苦了你跟丁丁,要注意保重身体啊。
哼哈都是气,冷热不一般,听了她的话,我觉得很温暖。
起初学校都放了假,后来观察观察,没啥事,又让学生们回校读书。老王的莅莅说,真麻烦,又上学呀。我听了说,什么话,不好好儿学习,曹叔可跟你不客气。莅莅缩缩膀子,不敢做声。
莅莅比丁丁小三岁,也当过我“小作家”班儿的学员,我敢骂她,要是换她姐姐陶陶,我可不敢。
只要是我去了老王家,见莅莅不做作业,我就说,做作业去。她说,做完了。我说,作业还有个做完的?再做。她赶快掏出书本来写。我跟老王悄悄笑,说我小时候我妈就是这样逼我的。
反正是,莅莅一见我来了,就忙着找书。一种要学习的样子。
北小巷的房,也是木架结构的,玉玉领着孩子们回家去了。但居委干部下来宣传说,黑夜睡觉还是不要大意,防患意识还是要有,不要把门插死,院门也不要关。街道和派出所夜间有巡逻的,你们可以安心睡觉。
玉玉说,安啥心睡啥觉,疯子又跟精神病院放出来了,又作害邻居们呢。
北小巷搬来一个疯女人,说男人是在省公安厅当官。我最后弄清楚了,她丈夫是派出所的协勤人员,从小没爹妈,教养院长大,姓党,叫个党渊。家有六个儿子。
疯女人经常是早早地起来,给邻居家的门口倒垃圾,后来发展到倒屎尿,再后来又发展到砸玻璃,把半头砖扔进你家里。
也有人找过那家人,党渊说,我们也不想让她这样,可我们也管不住,她是个疯子,要能管住的话,那她就不是疯子了。人们说,你们得想办法给她看,不能这样祸害人哇。他说谁说不看,到精神病院一看,说没病。
人们都说她的病是装的,她根本就没病,她是想欺负人。
玉玉吓得不敢自己住,我妈说,姨姨跟你住些时,吓不死她,敢来作害咱家。
我自己在圆通寺的南小房睡。
那天早晨五点多,我正睡得好好儿的,玉玉领着两个孩子来敲门。
玉玉说,疯子早晨把半块砖头砸进了门玻璃,姨姨下地提着棒子就追,追到她家院门,一棒子把疯子打倒在了地上。她家人出来,把她拉回家,我也把姨姨拉回家了,过了一会儿我出去打听,她院里人说,疯子送医院了,姨姨把疯子的头打破了,流血呢。
我问,姨姨呢?玉玉说,姨姨不来,我硬拉也不来,还拿着棍子在我家,说,我等着她呢,揳死我抵她的命。
我觉得这个事有点儿严重。
不管啥情况,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赶快和玉玉到了北小巷,我妈果然是在家,手握着棍子。街上的邻居也在我们家,有看红火不嫌事大的,给挑逗。
同院邻居跟我摇头说,问题不大,血是流了,但我见她还能走,自己捂着脸,边哭边跟着儿子走了。我一听这么说,把心放下了,首先是出不了人命,这咋也好说。
我妈说,爷爷连狼也捅死过,怕个她,叫她扑,再来给爷扑,还没给她股好的。
玉玉说,不管咋说,姨姨您躲一躲哇。
我妈说,你越躲,她越厉害,以为是怕她,你一厉害了,她就怕你了。
街坊说,您有警察儿子,我们不敢。
玉玉说,军娃二子天天路过人家的街门,不敢打您,打这两个孩子咋办,再说,如果再有点儿啥的话,您这不是给姨哥找麻烦?
我妈一听会给儿子带来麻烦,这才是有了些动摇。
大家又劝说了一气,总算是把我妈劝动了,跟着我回了圆通寺。
我让玉玉到学校说给孩子们,放学直接回圆通寺。这些天躲一躲好。
当中我去过几次北小巷,观察,出出进进的,就是叫党渊他们看看,我们不是躲,不是怕你。
过了两天,我跟我妈说,看来是过去了,我看玉玉他们能回去住了。我妈说,你还嫩着呢,妈知道,这种人你得把他们彻底制住才行,要回,也得妈陪着他们。
我觉得没啥事了,就说,你想陪就再陪上些时日。
我妈跟玉玉和孩子们,又回了北小巷。
我妈的那根棍子就在门背后立着,一出街就把棍子拄上了。她说,恶狗当道卧,手拿半头砖,它咬不咬你,你也得做好准备,提防着才对。
那天我妈送军军和二子上学,碰到疯子正在她的院门口站着。
军军说,姥姥疯子。我妈手拉着二子,跟军军说,你两个甭怕,把头抬起来,不看她,跟着姥姥往前走。
快走到疯子跟前,我妈边走边大声地冲着疯子说,疯子,爷爷可告给你,你敢对这两个孩子怎么着,看爷不揳死你个疯子才怪。疯子没反应,好像是没听着。
我妈领着军军和二子过去了。
疯子突然在背后大声吼说,站住!你骂谁疯子?说着追了上来。
我妈站住了,转过身,紧握着的棍子咔咔地敲着地,大声说,爷爷骂你!爷爷就是骂你个疯子!
这时候,疯子的恶样子一下子收敛起来,放低了声音,把头也低下了,说,我就知道曹大妈您就是骂我呢。说完赶快捩转身往院子里走。
有几个街坊看见了,都哈哈笑。
有个后生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那天,党渊进了玉玉家,笑笑地说,曹大妈,我家疯子打了您几块儿玻璃,我得赔您。
我妈说,一块儿玻璃赔啥。又说,你老婆去治伤,花多少钱,我给出。
他说,出啥呢出,是她先拿砖头砸的您的玻璃。
我妈说,我见这几日好些了?
他说,好多了,看来您是给她治了病了。
街邻居们说,曹大妈,他们家人说她这病治不了,您看,您这下给她治了。也有人说,本来就地震呢,人心惶惶的,这下,可以安心睡觉了。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曹乃谦 期刊:《啄木鸟》201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