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景君,嗜古文玩,及至做收藏生意,小至针头线脑,大致牛车农具,但凡有些旧貌古韵之物,一律出钱购买,存之。如此,久而久之,所收之物甚多,终至堆积如山,无处存放。无奈,只好卖掉城中楼室,择城郊一处荒地,建起院落,专为存放藏品。
景君所藏之物到底值不值钱?值多少钱?无人知晓,只听传说至少千万金。对此,再好的朋友也不好过问。而有人当着我的面,出金百万欲买景君的一台清朝时德国生产的破摩托倒是属实。
因藏品价钱问题不是本文之要,故不深究。
然事物总有正反两面。景君有了存放藏品之地,自然兴高采烈,但一个新的问题随之出现,所藏物品安全保卫成了问题。因为,原来藏品在城里楼中存放,无人知晓,基本不用为被他人盗抢之事考虑。而如今转至城乡接合处,人烟稀少,离警局又远,藏品存放于一个院落仓房中,谁敢保证什么时候,不会被贼人“一锅端”?故当务之急,乃加强对藏品的安保。景君和妻子、儿子商藏品安保之大计。先晓之利害:贼人若想得到藏品,必先从院子大门而入,故至关重要的是,得看住院子大门。怎么看住大门?用更夫太贵,不值。再说,谁知道更夫会不会成为藏品的惦记者?最经济实惠的就是——用狗。最后,景君提议,买一条狗,看家护院。一听说要买狗,妻子当即表示反对,理由是狗太埋汰,又整天吵吵闹闹,烦人。儿子同意。但儿子是从喜欢宠物的角度考虑的,并非知道养狗对于父亲的藏品,家里的财产有什么重要关系。但尽管如此,由于儿子的支持,一家三口,关于是否买狗的问题上得到了通过,二比一,少数服从多数,买。
买的关键问题解决后,买什么品种的狗又成了争论的焦点。儿子居然提出要买一条性情温顺,平易近人的宠物狗来养。而景君是从保护藏品角度考虑的问题,所以他提议要买一条性情暴戾,有血性的,且无私无畏,能看得住门的狗来养。妻子由于原本就不同意买什么狗来养,所以投了弃权票。余下,景君只好耐心地开始做儿子的思想工作。他从全家的生存与发展的角度告诉儿子,买狗不是为了玩儿,而是为了保护全家的生命财产安全。从这一特殊意义上讲,狗是为了抵抗邪恶势力并随时付出鲜血甚至生命的,是随时需要用暴力来解决问题的,不可能讲究什么谦良恭俭让,必须具备强劲的攻击力和原始的血性,否则它的存在就没有太大的意义。继而循循善诱儿子,如果买一条性情温顺的狗放在门口,小偷来家里偷东西,狗肯定不会管事,小偷进入院内就会如入无人之境,家里的藏品会很轻易地被偷走,家人也可能因为抵抗贼人而流血牺牲。而如果买一条性情暴戾的狗,贼人来了,它肯定会尽职尽责,拼命与贼人搏斗,这样就赢得了时间,利用这个时间,我们就可以报警,并召集乡亲来增援我们。
儿子虽然对于父亲的这种狗论不太理解,但看到父亲的那种理直气壮。还是勉强同意了景君的意见。于是不久,景君就费九牛二虎之力,托人从外地买来了一条在狗的序列当中可谓最英勇善战的斗士——雄性藏獒。
藏獒到了景君家后,因得景君的关怀备至,悉心照料,很快与景君达到了感情上的融洽,并迅速转化为战斗力,终日整夜恪尽职守,白天寸步不离于院门,夜间环绕院子四周巡视,别说人难以接近院子,连院子里的老鼠都望风而逃,鸟都绕开景家院落飞翔。对于藏獒的忠诚,景君自然心知肚明,越发对藏獒关爱有加,甚至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都给藏獒吃。而妻子却不以为然,因为她很难看到藏獒的不可或缺。她所能知晓的只是藏獒的趾高气扬和近乎猛兽的大呼小叫,讨厌之情日积。儿子本来是想家里养狗是给自己玩的,谁想弄来这么个庞然大物,别说玩不了它,连接近它都心惊胆战,故时间一长兴味索然,遂也开始向母亲这边靠拢,对藏獒贬多褒少,直到全面反对。
妻子、儿子在藏獒问题上与景君的对立情绪终于有了第一次爆发。
事情源于儿子,当然也怪藏獒有时好大喜功,看不清主人的真实意愿。儿子因为不敢把玩藏獒,故从同学那里要来一只猫做宠物。谁想自从这猫进了景家家门,便从来不敢离开屋子半步,原因是它一听到藏獒的吼声就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出门?所以整日就是蜷缩在屋子里,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终于,有一天这猫铤而走险地离开了屋子,想逃离这个危险的境地,没想刚刚走到门口,便被藏獒发现。这藏獒因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猫,更不知道这猫与家里主人的千丝万缕关系,误认为是自己疏忽,导致他人进入了家门,先是一种对主人的负罪感,遂由负罪感转化为对猫无比愤恨,后一声怒吼,紧接着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一招制敌,将猫的喉咙齐刷刷咬咬断。而这一惨状正好被景君的儿子看见,气得儿子当时顿足捶胸。但他对藏獒却毫无办法,只能对父亲哭闹不止,甚至拳脚相加,严正提出:要藏獒就别要自己了。景君见此,知道如果不给儿子出出气,收场是很难了。所以先是用橡胶管子将藏獒一顿暴打,又将其关进了铁笼子里“蹲小号”,总算暂时平复了儿子非要除掉藏獒的愤懑情绪。但从此,藏獒开始被戴上了沉重的铁制项圈,不分白天黑夜地拴在院门口,既要尽职尽责,担当看家护院的责任,又要戴着这沉重的戒具,永无休止进行反省和改造。
最难受的是景君。虽然他明白藏獒是无辜的,但是为了平复妻儿这两个自称是基本群众的愤懑情绪,维护家中的和谐安定,保持全家的良好形象,只好把藏獒豁出去了。无休无止地给藏獒戴着这种戒具,进行这种体罚。当着妻儿的面,轻则对藏獒瞪眼呵斥,重则橡胶管子加身。而当妻儿看不见时,还是把好吃的偷偷塞进藏獒的嘴里,甚至抱着藏獒宽大的头颅泪水潸然。
藏獒自然明白主人的处境,不顾自己的沉重负荷,依然尽职尽责的为景君看家护院,没有半点儿怨言。只是由于藏獒屠猫事件过后,妻子儿子强烈要求,对于藏獒的存在价值需要重新定位。妻子要求,藏獒白天晚上,基本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家里照样得给供它一日三餐,没多大用处,所以,应该增加它的责任义务,除了看家护院外,还应该要求它能够理解主人的意图,不做违背主人意愿的事情,尤其不能伤害家里的任何东西。儿子则要求,要增加藏獒的娱乐性和观赏性,起码得好玩,不能一天凶神恶煞一般,谁也不敢近前,进而要求父亲要在短期内把藏獒训练出来,达到他理想中的宠物标准。
对于妻子儿子的要求,景君虽然知道不切实际,基本上属于“骡子驾猿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但由于自己是一个人,人家妻子儿子是俩人,是群众代表,少数服从多数,应该尊重群众意愿,就得答应下来,起码表面上得答应下来,至于实际运行中如何,顺其自然吧!
妻子、儿子在藏獒问题上与景君发生的第二次冲突是因为妻子。
景君家的基本生活方式是,白天,景君一人进城寻找藏品,儿子上初中学习,家里就剩下妻子一人。而妻子原来和景君在城里时有个情人。城里人多楼多,俩人要想相会基本不是问题,所以那时俩人时不时地能够在一起耳鬓厮磨,情急时云来雨去自然方便。但现在转入乡下,远离城区了,他们相会客观上就有了障碍。妻子轻易不能进城,情人不能轻易下乡,俩人只能微信传情,望梅止渴。妻子曾经借口进城相会情夫,但在经过了三次倒公交车,见到情人时,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什么心情都没有了,所以发誓再也不来城里会情人了。只是时间一长,还是想念,于是妻子冒出了个大胆想法:让情夫下乡会她。山不过来,我到山那边去。
主意已定,马上实施:约情人下乡。
这天,情夫和情妇一样在倒了三次公交后,从城里来到了乡下,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找到了情妇的家门。
在景君家门附近,情夫情妇微了一把信,情妇出门迎候。事先,作为妻子的情妇想到了藏獒的凶悍暴戾,大公无私,担心伤着了情夫,所以找到了丈夫景君平常使用的体罚藏獒用的橡胶管子,握在手中,来到院门口,站在藏獒跟前,先用橡胶管子在藏獒眼前挥了挥,示意藏獒:你得听我的,否则这橡胶管子够你受的。藏獒见此,也知趣地蹲伏下身,做出一副绝对服从的样子。
妻子心里有了底。
情夫来了。妻子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迎接情夫进入。
情夫在看见了情妇的同时,也看到了蹲伏在院门口的庞大凶险的藏獒,顿时,本来想见面后给情人一个热烈的拥抱的心情骤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对藏獒这个庞然大物的极度恐惧,两条腿居然不知怎么走动了,站在原地,哆嗦起来。情妇见此,连说没事没事,请情人进入院子,但情人就是不敢迈步。无奈,妻子只好上前,抓住了藏獒的项圈,把藏獒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里,情夫才敢迈动了步子,向院里迈进。
情夫尽量加大与藏獒的距离,从藏獒眼前绕了过去。
藏獒自始至终对此视而不见。
情妇看到情人已经远离了藏獒身边,自忖没有什么问题了,才放开了紧紧抓住的藏獒脖子上的项圈。谁想到,这是藏獒使用的一个欲擒故纵之计,主人抓住它的项圈的手刚刚松开,他就一个鲤鱼打挺,呼地窜将起来,把对主人的绝对忠诚和对奸妇奸夫的刻骨仇恨化作成了一股巨大力量,这力量居然一下子使它把那根粗大的铁链挣断了,导致藏獒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向了女主人的情夫。而一直对藏獒高度防范的情夫自然看到了藏獒这一凶猛的动作,所以本能地启动起双腿,直向屋门飞奔。但是,两条腿的动物,怎么也不如四条腿的动物跑得快,当情夫推开屋门,反手想把门关上,把藏獒阻挡在门外时,藏獒已经到了,大嘴一张,情夫的腿肚子上的一块肉就下来了。藏獒还想咬第二口时,女主人手中的橡胶管子已经准确地落在了它的头上。
藏獒意识到自己这次又判断失误了,遂停止了对情夫的攻击。
女主人手中的橡胶管子却没有停,雨点般地落在藏獒的身上。已经习惯于主人这种体罚的藏獒默默地挺着,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女主人打累了,打不动了。
藏獒再次被关了禁闭,锁进了笼子里。
藏獒开始反思,自己恪尽职守,公平正义,到底犯了什么错?
情夫情妇自然没有了相会的浪漫,俩人进行了一番天衣无缝的合计后,情夫回到城里,住进了专门注射狂犬疫苗的医院。
晚上,景君回来,先是发现藏獒被关了禁闭,遂问妻子。妻子说,一个男人从院门口路过,藏獒居然挣断铁链,把人家给咬了,现在人已经住进了医院。景君哪里想到其他,赶紧连夜赶到医院探望,好话说了千千万,又留下足够的医药费,才回到家里。
凡事有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了。
藏獒忠于职守,但偶然也惹是生非的问题必须解决了。
怎么解决?妻儿异口同声:卖掉。
景君自然不同意。但是,妻儿作为基本群众的意见他也不能不考虑。他不能忘记自己曾经向妻儿做出的承诺:他的人生奋斗所有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就是让妻儿满意。所以,他来了个折中办法。这个办法,即可以让藏獒继续留存家中,看家护院,又可以让藏獒消除固有的烈性和血性,不再惹是生非。
什么办法?把藏獒骟了。
景君的这个提议尽管出乎妻儿的意料,但很快便得到了他们的认同。因为,妻儿这“基本群众”再糊涂,还没有糊涂到不顾全家生存与发展的地步。试想,如果真的把藏獒卖掉,那么家里的治安,尤其是那些藏品的安全问题还真的不好解决。而如果把藏獒给骟了,除去它的戾气和血性,藏獒仍然可以镇守院门,而且相信凭借藏獒基本觉悟,他不会不忠于职守的,只是攻击能力可能要打点儿折扣,而这点儿问题与“基本群众”的满意率相比,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家三口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
于是,不久就有兽医上门,把藏獒用绳索死死捆住,倒吊起来,连麻药都没注射,三下五除二,把两个睾丸给摘除了。
摘除了睾丸的藏獒在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雄性、戾性与血性之后,果然如主人所盼望的那样性情改变了,不再惹是生非了。他仍然恪尽职守地站在院门口,为主人尽义务。但是,景君发现,藏獒很少吼叫了,身体也不那么敏捷,软塌塌的。他的嘴巴上的胡须开始减少,直到一根没有。他开始变得肥胖起来,整天就是呼呼睡觉。对此,妻儿高兴起来。儿子也敢接触藏獒了,他甚至敢骑在藏獒身上,让藏獒驮着他走两步。最让儿子高兴的是,自己又买来了一只猫,而且能够让这猫和他一样骑在藏獒的身上尽情玩耍。妻子也其乐无比,因为她可以趁着景君不在家,随意约情夫出入自己家门了。而且,妻子发现,藏獒很理解她的心意,有时情人来临,她不愿意动弹,藏獒居然可以替她给情夫开门,把情夫送进屋里。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他们本来可以这样永久地和谐相处。但是,事物发展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和谐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巨大危机。忽一日,景君早晨起来,发现院门和存放他藏品的库房大门洞开,存放在库房里的藏品悉数被盗,而他的那条忠诚的,但骟了的藏獒却安然地趴在院门口呼呼睡大觉。
报警、破案。嫌疑人很快锁定,就是那个妻子的情人。但对于景君和妻儿来说,似乎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追责。追谁的责?当然是藏獒的。试想,嫌疑人是从院门驾车而入的,你藏獒作为看守院门的,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责任很快划清。藏獒也不理论。下一步就是处罚。怎么处罚?不能再骟了,藏獒的两个睾丸已经被摘除了。但是,这事毕竟撞到了景君的底线:我要你藏獒干什么的,看家护院的,而现在你已经没有了这个能力,那么,违法必究,执法必严,没睾丸可摘了,那就只好要你命了,所以,一个电话,便有收狗的屠夫上门了。价钱好定,这藏獒虽然还叫藏獒,但已经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肉狗,按分量算就可以了。因此,将藏獒捆绑起来,称称重量,一手交钱,一手交狗。收狗的交钱后,把这骟了的藏獒塞进麻袋,为了防止藏獒运送途中跑掉,操起棒子,照着藏獒的头部就是一顿砸,直到藏獒没了气息。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兰景林 期刊:《啄木鸟》201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