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枪
那杆钢枪,一直矗立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堂屋门后墙角,是它藏身的所在。黑的钢,褐的木,组合成比我高出一截的杀人之物。它能杀人,是父亲告诉我的。“遇上坏人,一枪打他个死死的。”不知他是向孩子科普,还是向看不见的坏人示威。我和弟弟多次讨论过,要是家里来个坏人就好了,那样的话,看咱大大怎么打他。遗憾的是,我们家始终没来过坏人,我见这枪发威,是看电影的时候。在电影队来村里放映的战斗片上,当兵的扛着这种钢枪,一下下射击,打死一个个敌人。旁边有人说,这种枪是“土压五”,我父亲听了立即更正:不是“土压五”,是“汉阳造”!父亲觉得自己受到蔑视,因为“土压五”是照着“汉阳造”仿造的,不上档次。
父亲对他那支“汉阳造”极其爱护,雨天不下地干活儿,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保护枪支:将枪管下面插着的捅条抽出,取过一瓶机油,浇在捅条末梢的布条上,而后将捅条插进枪管,来回抽拉。一会儿,他觉得可以了,就让捅条归位,将枪栓拉动,对着门外举起,瞄准一个目标扣动扳机,“叭!”声音虽小,却足以扣动我和弟弟妹妹的心弦。
父亲不在家时,这枪常常成为我们的玩具。我和弟弟将它拖离墙角,架在门槛上,趴到地上学打枪。我们瞄准院里的鸡、树上的鸟,一下下拉动枪栓,扣动扳机。撞针弄出的动静太小,我们就用嘴唇爆发出声音以作弥补。有一次我正瞄准,准星缺口处除了鸡,还突然出现了父亲。刚踏进家门的父亲发现了情况,直扑枪口而来,将我从地上拎起,大声呵斥。父亲告诉我们,这是上级发给他的武器,除了他,谁也不能摸!
那个年代,农村里有资格拥有枪支的,一是大队民兵连长,二是农村信用社人员。枪是上级发的,有“汉阳造”,有“土压五”,还有“三八大盖”。民兵连长捍卫的是中共基层政权,信用社人员捍卫的是国家资金。在结庄公社(这时的公社,相当于后来的乡镇),信用社人员有两个,一个是主任老王,另一个是业务员小赵,小赵即我父亲赵洪都。他们负责八个大队的金融业务,但仍然是人民公社社员,大部分时间要在生产队里干活儿,兼职做金融业务,信用社每月发给他们一点儿补贴款。
老王是大结庄的人,身高不足一米六,又矮又瘦而且驼背。他给财主家当长工,娶不上老婆,“土改复查”运动中分配“胜利果实”,他分到富农家的一个闺女做老婆。那姑娘很漂亮,本来已经许配婆家,却被迫嫁给老王,过门时两手扒住门框,死活不进。老王的穷哥们儿集体发力,硬是把她拉进院里塞进新房。老王对共产党无比忠诚,便被委任为信用分社主任。他不识字,记账算账靠我父亲。父亲算好了,找到他念一念,他就掏出刻有他大名的章子,往账本上庄重一摁,表示负责。
我父亲也没上过学,只上过一段时间的“速成识字班”,学会了一些字和数码,还学会了打算盘。但他脑子好使,十八岁被选为信用社业务员,很快胜任。我能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是业内老手了。父亲虽然干农村金融,却没有多少业务,因为那时家家户户都穷,很少有人存款。贷款的倒不少,多数是救济性的,经区社批准,贷给一些贫下中农救急。这些钱,大多收不回来。尽管业务不多,家里还是有些现金的,都被父亲严严实实地锁在抽屉里,与黄灿灿的子弹放在一起。
我家有钱,却依旧贫穷。因为一家七口,花销实在太大。我记得,有许多回门外来了卖油条的、卖豆腐的,我们兄妹馋得要命,父母却对叫卖声充耳不闻。有一次,我们家族有人结婚,新媳妇将要上门磕头,母亲连五毛赏钱也拿不出来,只好到别人家借。别人说,你家是信用社,怎会没有钱呀?母亲说,那是公家的,谁敢使呀?再说,俺也没有钥匙。
每年秋风刮过几场,社员们把庄稼收拾干净,父亲的神色便开始紧张。他一次次擦拭枪支,旨在备战。终于有一天,他庄重地背上枪支、挎包,出门去了。下午回来,他坐在家里一遍遍催着母亲做饭、端饭,吃过之后,便携枪背包离家而去。
父亲去办什么事情?放款。一年一度的“秋后分配”来临,八个村庄的几十个生产队都要“分钱”,他要把生产队在信用社的存款送去。哪個生产队哪天分钱,要早早与信用社定好,我父亲到区上提来,晚上送去。八个大队,四处分布,要过河越岭,穿过一片片树林。父亲独自一人走夜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要高度警惕,保证身边的钱不被坏人抢去。
父亲去放款,会带多少钱?不多,至多几百块。那时最大的票子为十元,用不了几张,多数是几元的、几毛的。虽然一个生产队有几十户,劳力众多,但每日工值只有几毛钱。全年统算,扣除口粮款,大部分人家所剩无几,有的户还“倒找”。所谓“倒找”,就是工分总值抵不上口粮款,必须向队里交钱,好多人没钱交,只好欠账。因为“倒找户”多,在账面上应该分钱的分不到,生产队只好欠着他们。所以,那个晚上用的现金少之又少。
现金虽少,也必须保证运输上的安全。我父亲说,他带着钱走夜路,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有动静就蹲下,观察清楚,确认没有“敌情”再走。走到中途,会遇到前来接应的老王。老王因为矮,背枪不方便,就扛在肩头。这么一来,他的背就更驼,人也更矮。他们二人走到目的地,又有队长、会计等人在村头接应。父亲形容那个场面说:“跟接天神一样。”
二位“天神”到了那里,把款交给他们,而后坐在一边抽烟,看他们报账分钱。黑压压的一片社员,几家欢喜几家愁。把钱分完,收回余款,老王和我父亲起身离开,各自回家。第二天,我父亲再背上枪,去区里提款,去某村送款。
一个秋后,再一个秋后,他们俩的枪始终没有打响。可能是威慑力十足,没人敢轻举妄动。那时我父亲二十多岁,背一杆钢枪,年轻而英武。这个形象,至今在我心中活灵活现。
他二十九岁的时候,却把这杆钢枪交给了别人,因为他得到了重用。1963年年底,中共莒南县委召开社会主义教育动员大会,将县、区、公社、大队四级干部集合到县城,要求他们“洗手洗澡”,即检查自己的缺点错误。宋家沟二村党支部书记也去了,但会后没有回来,不知所踪。人们猜测,他是被吓跑了,因为他手脚不干净,有打骂贫下中农的行为。后来才知道,他跑到苏北隐姓埋名当了石匠,走村串户给人家錾磨。区委找不到这人下落,只好任命我父亲接任。父亲党性很强,立即服从组织安排,当起了大队支书。接替我父亲担任信用社业务员的,是小结庄的刘彦世,比我父亲大两岁。二人分住东西两庄,早就认识。
父亲当上书记,成为一村之长,尽职尽责,带头劳动。他平时像普通社员一样,到我们家所在的生产队,根据队长的安排该干啥干啥。每次他到区里开会,散会后如果天还不黑,必定再到地里,和社员们一起干到收工。大伙儿很快认可了这位年轻的书记,让他很有优越感。
然而到了年底,父亲的优越感大打折扣。因为上级作出决定:农村信用社人员全部转为国家干部。刘彦世年初接任,年底就遇上这件好事,吃上了国库粮,每月能领二十七块钱。父亲觉得吃了大亏,心理很不平衡,每逢见面就开玩笑说,把自己端的金饭碗让给他了。久而久之,老刘也似乎觉得欠了人情,经常请我父亲喝酒,七年后还把妻侄女介绍给我父亲当儿媳妇。这样,只有十八岁的我就早早定了亲,让他俩成为重要亲戚。
虽说成为重要亲戚,身份与收入上的巨大差距依然存在。信用社人员每月领工资,我父亲却要出大力挣工分,每年要向生产队里“倒找”。看到家里的贫困,我只读了四个月初中就主动辍学,帮父亲分担家庭重担。村干部原先是没有任何补助的,真到实行“大包干”,才开始领误工补贴,书记一年可领五百。但这时我父亲已经因为年龄原因光荣退休,一年只领三百。这项补贴后来有所增长,到他去世时,一年领一千一。说到自己的待遇,再说到老刘退休后一月拿好几千,儿子接班后当了乡里的信用社主任,父亲躺在病床上连声叹气:“唉,都是命呀!”
说罢这话,他去瞅门后那空空荡荡的墙角。我知道,当年的那杆钢枪,又矗立在他的眼前了。
肠胃
那一年,宋家沟二村办公室门前多次出现这样的场景:一张破桌子摆在那里,上面放着半碗剩菜,里面有几片猪肉,旁边还放着半碗面条或半块油饼之类。饭菜下面则压着一张纸,上面有“剩菜两毛”、“剩饭一毛”之类的文字。那几个字用毛笔写成,极其端庄。
这是干吗呢?是大队卖剩饭。谁剩下的?公社干部(这时的区,已经改为公社)。他们有时会下来驻点或检查工作,村里就安排人给他们做饭吃。在我们村,做饭的一般是大队会计。他是个老头儿,毛笔字写得好,饭菜也做得好。饭菜做好了,就端给公社干部。
我父亲那时任大队党支书,无论是正在向公社干部汇报工作,还是陪他们闲聊,等到会计端来饭菜,他立即起身回家。以前公社来人,父亲是和会计一起殷勤作陪的,可是1971年搞起了整党运动,父亲立下新规,不再陪吃。他不陪,也不让会计陪。干部的肚子有大有小,难以估量,会计往往多做,这样就会剩下一点儿。剩下的怎么办?父亲指示会计:标价卖掉。
我至今记得村里卖剩饭的情景:一大群人围着那张破桌子,眼巴巴地盯着剩饭剩菜。庄户人长年不见荤腥,看着好饭好菜馋涎欲滴,但他们囊中羞涩,只能过过眼瘾。大家嗅着饭菜的味道,咽下一口口唾沫,议论一番价格的高低,然后看谁来买。好大一会儿没出现买者,有人就发言了:这么便宜,怎么没人来买呢?再等一会儿,终于有人掏出钱来交给会计。在他端起饭菜往家走时,有人却瞅着他的背影小声议论:人家吃剩的他也花钱买,真不会过日子。
但是,看到剩饭剩菜如此处理,大伙儿心里还是很舒坦的,对我父亲也多了几分尊敬。
其实,父亲不陪干部吃饭,内心备受煎熬。因为我父亲嘴馋,特爱吃肉。逢年过节,家里偶尔吃点儿肉,他都是当仁不让,吃得最多。我和弟弟妹妹不敢跟他抢,因为那样等于虎口夺食,会挨骂的。以前公社有人来,父亲陪吃,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们吃饭的情景,但从父亲回家后的神态可以看出来,他肚子里装了好东西,那是相当愉快的。他点上旱烟,美美地抽上一口,往床上一躺便哼唱歌曲:“东方升起了红太阳,哎咳升起了红太阳。”他只唱这两句,再往下唱就不会了。他也不愿多学,有这两句抒发抒发心情就够了。来了运动,不能陪了,在家就着咸菜吃地瓜干煎饼,他闷闷不乐,神色黯淡。
等到整党运动结束,公社干部再来,父亲故态复萌,又和会计一起陪他们吃饭。大概他们肚大能容,剩不下饭菜,办公室门口再没有摆出那张破桌子。但是,除了驻点,公社来人的情况并不常见,一年难得有几次。
父亲担任支部书记二十年,没有多少突出的业绩,也没有多少腐败行为。最腐败的一条,就是陪上级来人吃饭。
那时,最能体现村干部腐败的事情,就是送子女去城里当工人。我们村先后分到几个名额,父亲都是让别人的孩子去。我和弟弟妹妹當然有怨言,但他说:“我当书记,怎么好意思叫自己的孩子出去?”后来,我和二弟、二妹都是凭自己的努力“出去”的。大妹没上过学,三弟成年后上级不从农村招工了,所以他俩一直务农。
父亲从书记上的位子退下来,没有机会陪上级干部了,很有失落感。尤其是看到农村干部的公款吃喝现象愈演愈烈,他十分气愤,经常嘟哝:“这是共产党的法子吗?”好在家里收入多了起来,我们兄妹几个也时常奉献,他每天都可以喝上几两。先是一天一回,放在晚上,后来早上也喝,中午也喝。晨午两顿,酒肴可以简单,他买来一包虾皮,放进菜橱,不许别人染指,每次捏出一些下酒。晚上这一顿,一定要郑重其事,一定要让我母亲“炒肴”。母亲便想办法给他炒上一盘,或蛋或肉,小心翼翼捧到桌上。久而久之,傍晚给父亲炒肴,成为母亲的一项重要任务,任何情况下都忘不了。尽管她被父亲吵过骂过,哭上一通,时辰到了照样向我父亲奉上酒肴。以至于她晚年卧病在床,由我们伺候二老了,每到下午四五点钟时她必定大声吩咐:“该给恁大大炒肴了!”我们应声而动,继续着她未竟的事业。
惭愧的是,这项事业,我们往往做得不那么耐烦,因为父亲喝酒不再守时。早上,他在饭前喝上一盅,到十点多钟就发令了:“弄点儿肴,我喝酒!”我说:“到中午一块儿行不?”他说:“不行,一心想喝,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只好动手去炒。喝了酒,他表情欣然,看一会儿电视,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下午四点来钟,他又要喝酒了,我们再忙活一通。这样,从早到晚,要动五次锅灶。
前面说过,父亲特别喜欢吃肉,晚年有吃肉的资本了,那就放开了肚皮,有了肉可以不吃青菜不吃主食。我回家值班,路过县城时常常提羊肉汤回去,住下后,又常买猪排骨煮给他吃。他特别嘱咐,不要加菜煮,那样会把肉味争去。然而那是什么样的肉味呀,用混合饲料喂起来的猪,身上不知积淀了多少激素,用高压锅一煮,氨水味四溢。我很少吃它,父亲却总是吃不够,连续吃几天都可以。我说:“你这个吃法怎么能行?”他不无自豪地道:“我就有这个本事。”他多次向我讲,他从小爱吃肉,肚子也享得了。三岁那年,村里有人开汤锅卖熟猪肉,爷爷带他去买了一碗猪大肠,竟然全被他吃掉,事后肚子一点儿事也没有。此时,我想起了小时候过年生产队杀猪,邻居分肉之后的悲催:他们马上煮熟去吃,却因为长年不吃肥腻之物,肠胃不认,加上吃得过多,一家人上吐下泻。父亲听了墙那边的吐泻声,耻笑他们:只能装糠揎菜,长了个什么肚子!
父亲真是有本事,吃那么多肥肉,到老也没出现“三高”症状,血压、血脂、血糖统统正常。他牙口也好,吃东西时的咀嚼动作特别快,我在一边偷偷试过,无论怎样紧张地调动咬肌张合牙齿,也远远赶不上他的频率。我知道,他的快捷进食习惯,是小时候被穷逼出来的。他三岁时吃下一碗猪大肠,那是极其稀罕的事情,随着弟弟妹妹的接连出世,家里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我奶奶先后生下十胎,八个成活,在那个粮食极度匮乏的年代,如何填饱十口人的肚子,现在想一想都感到恐惧。我父亲说过:“吃饭就得抢,不抢就得挨饿。”爷爷奶奶致力于全家人不被饿死,没有能力给成年的儿子好好筹办婚事,我父亲结婚时穿的褂子,是借了人家的,只穿三天就还了回去。
盖新房,爷爷更是无力承担。我父母结婚后,只好借住别人的一间看场小屋。屋外没院墙,村外有野狼,我母亲多次对我说,住场屋的时候,你没叫毛猴子(家乡对狼的叫法)叼去,就谢天谢地了。那时我父亲虽然当了信用社业务员,每月有点儿补贴,但他省吃俭用,在我三岁时建起了新房。此后一边还欠账,一边拉扯我们兄妹五个长大。父母努力操持,在我十九岁那年建起新房,准备娶儿媳妇,几年后又给我二弟建起一座。这样,除了逢年过节,家里是不买肉的。十几年前,我为了写佛教题材小说去寺院参访,经常要吃斋饭,和尚问我是否吃得惯,我说:吃得惯,我基本上是吃素长大的。
我现在想,父亲过了大半生穷日子,没有享用多少好东西,真是委屈了他那副特殊肠胃、上等牙口。他当大队干部,偶尔有几次陪吃陪喝的机会,可是来了整党运动,他不但不陪,还将剩饭剩菜公开拍卖,这需要多大的外力制约,需要多强的内在意志。
父亲2013年年初病过一场,从此不再走路,除了卧床就是坐沙发。电视还是要看的,但他对国家大事不像过去那么关心,每天关心的主要是下一顿吃什么。从这时起,我们兄妹几个轮班伺候,每天都要汇报食谱,征得他的同意,并根据他的意见作出调整。我们带来的、买来的食品,多是放在有炉灶和冰箱的西屋,他一年多没去过,但对西屋里放了什么,冰箱里存了什么,了如指掌,让我们暗暗称奇。有一回,他对值班的二妹说,冰箱里还有鸽子。可是二妹没有找到。父亲立马火了:好好的鸽子,怎么就不见了?母亲在一边说:飞了呀!母亲那时脑子已经有些迷糊,所以才有这颇具诗意的想象。父亲持现实主义立场,不理会母亲,继续追查鸽子的下落。他甚至猜想,是让三弟的大女儿拿去吃了,非要打电话问问不可。二妹费了好半天唇舌,才制止住父亲的追查行动。
父亲的酒瘾,是被自身疾病遏止的。辞世前的一段时间,他全身皮肤发痒,白天痒,夜间更痒。吃了药稍好一点儿,但不能根治。二姑来看他,让他把酒戒了。他不听,照喝不误。实在痒得受不了,只好忍住不喝,这么一来果然见效。但他戒了几天,又向我们要酒,喝上一点儿痒症又发。反复了几次,他才忍痛割爱,与杜康君告别。
2015年春节前,父亲身体再次出现问题:他皮肤与眼球发黄,大便灰白且稀,一天拉许多次,经常拉在裤子里,拉到床上。我擦净他的身体,洗着他的衣服,心想,父亲的消化系统有如此剧变,肯定是不祥之兆,遂决定正月初三带他去医院。走之前父亲嘱咐我,要是查出绝症,坚决不住院,一定要死在家里。他两年前曾住过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体验过里面的待遇。他说:“把我绑在床上,要一口水喝都不给,这是共产党的法子吗?”我们家乡还有一项风俗:死在家里,占到房子,才算善终。我理解父亲,含泪答应。
我和三弟、妹夫、表弟陪他到了县医院,我连襟在那里工作,急忙陪同检查。我在这边正开单子,父亲在那边又拉了一裤裆。做过胸腹彩超,医生说我父亲患胆管癌,已到晚期,且广泛转移。医生悄悄对我说,回家吧,不必住院了。我心如刀绞,对父亲撒谎:查清楚了,胆囊炎,没事。兄妹几个把他拉回家去,忍住悲痛轮班伺候。这期间,他虽然还是时常拉稀,但身体不疼,食欲不减。正月十二,父亲想看看西屋里存的食品,二妹扶着他半天一步半天一步,好不容易来到西屋门口,却因他长期不走路肌肉萎缩,抬了几次腿,终于没能迈进门槛,只好倚墙长叹,放弃了对冰箱的视察。
正月十六,我正在日照忙着别的事情,三弟来电话说,父亲开始吐血,情况不好,我就和二弟急忙往回赶。二妹来电话说,咱大大想喝羊肉汤,你走县城提上。我说,知道了。下了火车,到站前一家羊肉馆买上,叫上出租车,一路催促师傅快走,用十七分钟跑完四十里路,把羊肉汤端到了父亲床前。此时父亲刚吐完血,神志清醒,喂他两口汤,他能喝下。再给他一块肉,他嚼了两口却吐了出来,有气无力道:“不吃了,嚼不动。”
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放弃进食,让他的消化系统停止了工作。看来,再怎么强悍的肠胃与牙口,也抵不过死神的力量。打量着父亲那消瘦变形的脸,我双泪长流。
此后,父亲再没进食,于次日上午谢世,享年八十一岁。
矛盾
现在的年轻人,在网上喜欢说“求心理阴影面积”。我要是求童年時的心理阴影面积,有一块可以说无穷大。
这块阴影,是父母不和造成的。在最初的记忆里,父母吵架是家常便饭。常见的情景是,一家人正吃着饭,父亲的筷子就指向了母亲,嘴里不干不净。母亲如果顶撞几句,父亲的筷子就像飞镖一样奔向了她。他还腾地站起,举起本来在他屁股下的板凳作威吓状。仰望着父亲凶神恶煞的形象,我们兄妹魂飞天外,急忙逃到院里集体哭泣。还有,我从外面玩耍回来,或者放学回来,常常看见母亲在院里号啕大哭,父亲在屋里嗷嗷不休。
他俩最严重的几次冲突,我们兄妹至今记得:
有一年,端午节的头一天,母亲好不容易弄了一点儿黍子米,要包粽子。中午,她给父亲端去饭菜,回到锅屋淘米。父亲吃完一盘炒眉豆,嫌母亲没有及时添加,提起板凳蹿到锅屋,一下子将米盆砸碎。母亲一边收拾地上的米一边哭:“我不是为了孩子吗?不是为了叫他们明天吃上粽子吗?”
那个年代,如果农活儿紧张,社员们中午都在地里吃饭,饭由各家妇女送去。有一天中午,我母亲要下地送饭,不懂事的二妹和三弟非要跟着,母子三个路上走得慢,到地头时比别人稍晚一点儿,父亲就当着全生产队的人,把我母亲提去的糊粥罐子摔了个粉碎。
有一年春节前,父亲去赶年集,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本村一人的拖拉机上,而后步行回村。回来看看拖拉机,只有他买的那件东西在上面,一回家就责怪母亲不去拿。母亲正在做豆腐,说:“我不知道呀!”父亲就将一锅豆腐端起,扔出锅屋,结果豆腐脑洒了半院子,引得家鸡和野鸟纷纷上前啄食。
还有一回,母亲正在锅屋里烙煎饼,父亲不知为何又发起火来,抄起一把镢头,冲进去高高抡起,咚的一声砸在母亲面前的铁鏊子上,让鏊子有了一条璺,缺了一条腿。父亲次日又买来一盘,母亲就用那个破鏊子盖咸菜缸。至今,它还站在我家锅屋墙边,无言地诉说着父亲的残暴。
父母关系如此,我们兄妹的小心脏难以承受。我们觉得,家里整天乌云密布,随时随地就会响起霹雳,下起冰雹。父亲不在家时,家里还有欢声笑语,一旦父亲的咳嗽声、脚步声在墙外响起,我们立即面色惊惶,噤若寒蝉。父亲进家后,我们连大气也不敢喘,只是怯怯地瞅他一眼,再瞅他一眼,观察他脸上是什么气候。有一回,父亲不知在外面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回到家后把只有四岁的三弟猛地抱起,三弟竟然吓得大叫一声晕厥过去,母亲将他又掐又拍,才让他苏醒过来。
再怎么担心,冲突还是不可避免。一旦父母开口吵架,家里立即爆发一片哭声。我们劝不了架,也拉不开他们,只好求助住在西邻的二姑。因为跑到二姑家已经来不及,二弟常常像猴子似的爬上院中间的石磨,站在磨顶向西边哭喊:“二姑二姑!又打仗喽!又打仗喽!”那样子,比遇难的佛教徒求观音菩萨还要急切。二姑急火火跑来,冒着受伤的危险把哥嫂拉开,苦口婆心劝说半天,看看没事了,才摇头叹息而去。
更可怕的是,我母亲受多了委屈,便产生了寻死的念头。那个时代农村妇女自杀,首选方式是喝卤,因为家家都有卤坛子,里面长年装着做豆腐用的卤水,用来自杀方便。我家的卤坛子放在父母床底,有好几回,母亲被父亲打了之后,去床底摸卤坛子,被二姑和我们强行夺下。于是,母亲再受委屈时,我们兄妹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将那卤坛子搬出来,放到别的地方藏下。有一回,母亲要做豆腐了却找不到它,我们从草垛里扒出来给她,她抱着我们哭:“要不是怕你们没有娘,我早就不活了……”
我小时候想破脑壳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对待我母亲。论相貌,母亲是全村少有的漂亮女人之一;论做家务,母亲的水平也属于上等。我家盖新房时,一位去帮忙的长辈跟别人说:“别人家盖屋,女人累得没有人样。洪都盖屋,他家里穿得板板正正,早早把饭送去……”我们那里,煎饼是主食,烙煎饼手艺是衡量女人是否是合格主妇的一个重要标准。我母亲烙的煎饼,厚薄均匀,普遍熟透,不焦不湿,谁吃了谁夸奖;论贤惠,母亲在村里更是有口皆碑。她除了实在受不了父亲的打骂,与他对吵几句,一直到死,从没和别人闹过矛盾。我父亲兄弟五个,除了二叔在县城工作,很有教养,其他四个都是脾气暴躁,相互间说吵就吵。有的女人,往往参与丈夫与兄弟间的矛盾,甚至推波助澜,可我母亲的态度是,你兄弟再怎么闹,我决不插言。有时候弟兄们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吵了起来,我母亲还是继续给他们炒菜做饭,提茶倒水。在她的影响下,五妯娌之间从没有过争执,一直和和睦睦。今年春节,在日照的赵家人聚餐上,五叔说起我母亲的贤惠,还是哽咽流泪。
那么,父亲虐待母亲,到底是为什么?“文化大革命”期间,我才彻底明白:父亲脾气差,是一条原因;更重要的一条,是父亲嫌我母亲出身不好。他俩的不和,阶级矛盾起了主导作用。
那时,我家建在村边,门前是几块庄稼地和坟地。在我家西南方向,二百米之外,是我姥爷家的几个坟堆。有一天中午,我们一家正在吃饭,突然听见外面有许多人喊口号,便出门观望。我看见有一群人打着红旗站在坟堆旁边,举拳高喊打倒宋某某。有几个人用镢头将一座坟刨开,还抡起镢头狠狠地往里面砸,大概是砸死人头壳。我知道,他们挖的那座坟,埋着我的老姥爷。我扭头看看父母,他俩脸色大变,转身回家,接着就从院里传出父亲的叫骂声。我急忙跑去拉架,就见父亲跺脚咬牙,指着母亲骂:“你个富家羔子!你个富家羔子!”母亲一声不吭,只是站在那里流泪。十一岁的我,胸中升腾起不平之气,就瞪眼反驳父亲:“她是烈士子女!”父亲说:“烈士子女也不行,人家砸的是什么?是砸我赵洪都的脸!”听了这话,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发火。
母亲的确出身富农。她爷爷曾是民国时期的庄长,家中雇有长工。1947年土改复查,这位庄长被贫雇农活活砸死。光砸死老的还不罢休,他们还向上级提出要求,将庄长的大儿子宋家栋弄回来砸死。宋家栋毕业于临沂乡村师范,后来参加了共产党,担任过乡长、抗日军政大学一分校教员等职,曾在战斗中负伤。听说村里要把他弄回来杀掉,他从此不敢回家,1947年年底报名南下,第二年牺牲在河南省洛宁县。宋家栋虽然成为中共烈士,但改变不了家庭是富农的事实,他的遗属还是免不了遭受歧视。他妻子想改变命运,就将大女儿嫁给了出身下中农的赵洪都,生下三男两女,我是老大。
在那個特别讲究阶级观念的时代,我父亲满耳朵听的都是“亲不亲、阶级分”这类宣传,觉得娶了我母亲,对不起共产党,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文革”中,红卫兵开大会将他“罢官”,给他戴高帽子,批斗时给他列出的第一条罪状就是娶了富农家闺女,阶级路线不清。有了这种政治待遇、奇耻大辱,父亲心中就积聚了炸药,一次次引爆,一次次让母亲痛不欲生,让我们兄妹几个担惊受怕。听着父亲骂母亲“富农羔子”,我们恍惚间也觉得自己成了“富农羔子”,自卑得很。
日月如梭,诸行无常。二十年下去,坚如磐石的阶级斗争理念,在人们头脑中像云朵一样变淡变轻。党中央下文给地主富农摘帽之后,父亲对母亲的责骂明显减少。缘于性格的冲突还会发生,但也多是昙花一现。让我们兄妹觉得吃惊的是,大约在七十岁之后,父亲竟然每天早早起床,烧开水,煮熟两个鸡蛋。但他不吃,理由是身体胖,不缺营养,就把鸡蛋盛在碗里端给母亲,自己坐到桌边喝茶。母亲披衣起坐,吃下两个荷包蛋,躺下睡上一会儿再起来做早饭。午饭、晚饭,当然也是她做,因为父亲除了会煮鸡蛋,做饭、炒菜一概不懂。我问父亲,为什么早上起来煮鸡蛋,父亲面现赧颜,羞笑一下:“恁妈妈伺候了我一辈子,我也伺候伺候她。”
有一年春节,我在家陪父母,正遇上宋姓族谱续修完毕,在村子中央的老年活动中心隆重举行“出谱”仪式。父亲听说后,找出一刀纸,拄着拐杖,和我一起去拜谱。我们走进小楼,看见正面墙上挂着四幅白布,上面的人名密密麻麻,都是一辈辈去世的人。我仔细去瞅,发现当年杀人者在上面,被杀者也在上面。父親毕恭毕敬,向他们郑重叩首。我随他跪拜时心想:这是否意味着父亲在历史观上的拨乱反正,意味着与“阶级敌人”的和解呢?
2013年正月,灾难降临我家。先是母亲住进县医院,五天后父亲也发病去了那里。二老分住病房楼的七层和四层,我们兄妹蹿上蹿下,疲于奔命。父亲住了两天稍稍清醒,一再说要见见母亲,好在母亲已经过了危险期,我们就用轮椅将她推到了父亲病房。父亲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两眼瞅着母亲,艰难而认真地说:“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你多担待点儿。”原来他是担心自己马上死去,要当着儿女的面向母亲道歉!母亲听罢此言,泪如泉涌……
翌年正月二十七,母亲仙逝。看着安放母亲骨灰的棺材,父亲对我说:“过不了五七,我也跟恁妈妈走呀。”然而,他的预言并不准确。三十五天过去,他身体尚无大碍,只是不能走路,一天到晚坐着发呆。他这时的主要病症,是双膝退行性病变,难以站立行走。但我知道,如果吃药,并加强锻炼,父亲还是能走路的,就鼓励他走。他答应了,摸过拐棍,在我们的扶持下站起来,沿着院中间用砖铺出的通道走了两个来回。但他是走给别人看的,就像模特在T型台上表演,之后还是不愿动弹,如果不要求他走,他决不迈出一步。他说:“将死的人了,走什么走?”还说,“要不是怕给恁几个孩子丢脸,我早就一头扎进水缸里去了。”我明白,父亲的心,这时已经死了,去母亲那里了。见他这样,我们再没强求父亲锻炼,只是用轮椅推着他,上街,赶集,让他多见见亲人和熟人。
这个阶段,父亲经常向别人讲母亲生前的种种好处。讲她饭做得好吃,煎饼烙得好吃,怎么样疼爱孩子,怎么样团结妯娌。有一回他跟我老婆说:“我当年经常出去开会,哪一回出门,都能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夏天穿的白褂子,恁妈妈给我洗得煞白,谁见了谁夸……”我老婆揭他的短:“那你怎么还打她骂她?”父亲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那时候,整天讲阶级斗争,人家说我社会关系不纯,我心里能不窝火吗?”
2015年春节,我陪父亲过年。初一早晨,我煮好饺子,先盛一碗放到母亲的遗像前,说:“妈妈,过年了,吃饺子吧。”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迸发哭声。回头看看,他正抬头望着母亲,老泪纵横。
父亲去世后,我将产权属于我的那座老宅赠予在家务农的三弟,很少回去,回去便是给父母上坟。站在芳草萋萋的坟前,追忆父母的恩恩怨怨,每一回都是感慨万端。
上坟次数毕竟有限,一年只有三五回。现在我常用另一种方式看望父母:借助天眼。我在电脑上打开卫星地图,点一下山东省日照市,而后一点点搓动鼠标转轮,让地图放大。我的目光沿着回家的公路前行,前行。到了我的村子,将地图放大到极限,而后沿着村东的路到达父母的墓地。
那个坟堆,圆圆的,很刺眼,就在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里。我望着那个圆点儿心想,父母会不会感知到儿子借助卫星投去的目光?
恍惚间看见,二老走出坟墓,手拉手站在庄稼地里,向我展颜一笑。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赵德发 期刊:《啄木鸟》2017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