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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小说〗儿子去哪儿了(长篇小说连载)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0-02 00:08:00

上期内容提要:

被人贩子拐走十三年的儿子终于找到了,心情激动的看守所管教刘树林有许多设想,他要弥合十三年的感情缺失,尽最大的努力,给儿子一个美好的未来。万万想不到,儿子的记忆库里没有留下亲生父母的哪怕一丁点儿痕迹,依旧“认贼作父”,割舍不断对人贩子一家的情感依恋,对刘树林这个正版爹,只有冷漠、疏离和抗拒。从循循善诱到拳脚相加,为了让儿子真正回到自己身边,刘树林进行了各种尝试,可换来的只有亲生儿子刻骨的仇恨。眼下,刘树林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儿子早恋了……

第八章

小天还是休学了。

班主任老师找过我好几次,各科老师都反映小天跟不上课程,最直观的证据就是小天的考试成绩。小天的学习热情也渐渐冷却——在班里,他是年龄最大的,个子最高的,也是学习最差的,这让他对上学越来越抵触。有时候,早上明明出门上学了,老师却给我打电话说这孩子根本没在学校露面。我先是好言相劝,继而拳头威胁,都不管用。这回,就连唐利的那一套也失效了。

我火了,揪住小天就要揍。周凤莲将小天护在身后:“有你这样的爹?动不动就打自己的儿子,算什么能耐?你这样的爹能教育出好孩子来?”

母亲这回也没站在我这边:“小天再小,也得要脸。你让小天再考虑考虑。”

我说:“课程耽误不起啊。他本来成绩就差,再停一段时间不上学,那不是更跟不上了?”

小天说:“跟不上就跟不上,我不上学了,我出去打工,自己挣钱自己花。”

“你放屁!”

眼看我和小天又要吵起来,母亲赶紧把我轰出家门。

为了缓和与儿子的关系,最后还是我作了让步,让小天先休学一段时间。但我也不能让小天闲着,他喜欢电脑,就让他在家自学,吴媚又为小天买了许多学习电脑的书籍。她还和我商量,既然小天对电脑感兴趣,趁这段时间休学,给他报个班算了。我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把精力放到工作上,工作能讓我忘掉一切烦恼。

我把全室人的资料重新整理了一遍,一个人一个人地过。这些人都是资源,我不仅要管理好他们,更要研究和琢磨他们。在看守所里,我挖出来的线索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年年名列第一。我源源不断地给罗治彪提供线索,罗治彪感慨说,万万没想到看守所成了第二刑警队。当然,我这么做也有私心,我是在不断地向罗治彪表明我对刑侦工作的“忠诚度”。

其他在押人员都挖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个人让我不放心。我一直感觉冷建强身上还有事儿,他的疑点太多。

前段时间,我给放屁精段磊安排过挖冷建强的任务。按照我的要求,段磊主动和冷建强接触,两人打得火热。自两个西班牙人来看守所参观后,我一直对他们跟冷建强说了什么很感兴趣。我听清楚的两个单词,一个是“桶”的意思,一个是“火”的意思。我想不通西班牙人为什么一直向冷建强强调这两个词,就让段磊设法去套冷建强的话。冷建强的嘴很紧,关于那两个词,一点儿口风都不露。但是,段磊却有别的收获,冷建强向他透露了一个案件线索,还和一个政府干部有关。

万洪先是市财政局预算科的科长,已进入财政系统后备干部梯队,听说就要提拔成副局长了。这样的人竟然吸毒,让我感觉不可思议。

根据我提供的线索,罗治彪安排队上民警蹲守。公务员生活比较规律,好蹲。蹲到第三天,民警报告说万洪先开着车出去了,比较可疑。队上先后动用三辆车对他进行接力跟踪。抓捕万洪先之前,罗治彪给我打电话,问我有空没有,有空就过去一趟。我还有点儿奇怪,我只是提供线索,难道抓人还要我出面?我一个看守所民警,参与抓捕也不合适啊。

见了面,罗治彪告诉我:“几个中队长都撒出去了,这事我去不方便,小青年们办事又不牢靠,你带队去。”

我明白了,罗治彪很有可能和万洪先认识,因此才“不方便”。罗队又嘱咐我:“你参与行动的事千万别告诉所里,不然你领导会有想法。”

这个他不提醒我也明白。我是看守所的人,参与刑警队的行动,说出来不是给领导添堵吗?

参战的几个小青年都比我小好几岁,他们拿我当领导了。到了城乡接合部的一个村子,我们下了车。万洪先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想,也许是有亲戚住这儿吧。为了防止村民生出事端,我徒步进村。村子只有一条路通到外边,警车就放在路边,车里留一个人作为后备,一旦犯罪嫌疑人冲出包围圈,车里的人就派上用场了。

万洪先出没的院落是一处旧房子,两间堂屋,一间配房,如果租的话一年的房租也不超过三千块钱。我想起了抓许五四的情形,两家的情况有些相似。墙头不高,一个小青年爬了上去,跳进院内打开门。进了院子,我先查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房门是普通的木门,窗户外却安装了钢筋护栏。显然,我们要进屋,就得破门。

屋里,万洪先和一个女孩儿吸完了毒,两个人情欲大发,当场就办起事来了。窗户的隔音不是很好,几个小伙子的耳朵都支起来了,屋里的喘息声一阵阵传来,床板被压得嗝吱嗝吱响。这时候人的警惕性最差,破门而入一般不会遇到反抗,而且没穿衣服,即便跑也跑不了多远。我示意一个小伙子踹门。

没想到,那门虽然是木头的,却全是实木,结实无比,小伙子连踹了七八脚都没踹开,最后还是用膀子撞开的。其他民警进屋抓人,我守在门口把好最后一道关。

人一冲进去,发现被窝里只有一个姑娘,万洪先跑哪儿去了呢?几个民警到处找,突然,一个光腚猛地从窗帘后面蹿出来,撒丫子就往外跑。民警刚要追,一个白影挡在了门口。那姑娘一丝不挂,双臂伸着,拦住了所有的人。

几个小伙子如狼似虎,一般人根本拦不住,可眼前这情况,他们不敢乱动。万一人家喊上几嗓子非礼,邻居们围上来闹事就麻烦了。几个小伙子和一个裸体姑娘,这事根本扯不清楚。还好我在门口守着,任姑娘拦着其他人,我先把跑出来的万洪先摁在地上。

接下来就是讯问。万洪先当然要死扛,可他不知道警察的手段。那几个小子也真会整,从抓获到带回队里,一直不给万洪先穿上衣服。万洪先双手捂着下边:“警官,我还是有人权的。你给我穿上衣服吧,哪怕穿个裤衩也行。”

民警双手一摊:“哎呦,出来的时候忘了拿你的衣服了。你先忍着点儿吧。”

也不能怪警察,这年头儿,警察办案受制约太多,不能刑讯逼供,不能诱供,但还得想方设法把口供套出来。这也算是一招吧。

万洪先急了:“大哥我求你了,你让我穿上裤衩我什么都交代。”

万洪先都撂了之后,罗治彪现身了。一进门,看见万洪先被铐在铁椅子上,冲民警发了火:“怎么搞的,不是让你们对万局客客气气的吗?”

民警唯唯诺诺,一个劲儿向万洪先道歉。罗治彪让其他人都出去,但留下了我。这样,既在形式上满足了双人讯问的需要,也可以互相作个证。领导想的就是周全。

罗治彪给万洪先打开手铐,又换了把椅子让他坐:“老万啊,你这事麻烦了……”

万洪先只是吸毒,没参与贩毒。但作为一名公职人员,这事要是公开出去,他就彻底玩完了。万洪先说:“老罗,这事你得帮我。”

“你我什么关系,我当然想帮你。可一旦我通融了,就是包庇你,万一将来这事捅出去,板子就得打到我身上。”

“你放心,我们几个都不说,没人知道。”

“我可以保证不说,那几个小青年就难说了。”罗治彪指指我,“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万洪先摇了摇头。

“这位呀,是我们公安系统里的作家,正在写一部和吸毒人群有关的报告文学,需要点儿素材。”

我接上话说:“万局,今儿我得好好采访采访你,你可是公职人员涉毒的最好样本。”

万洪先连连摆手:“作家,可别,我不是吸毒,我以为是催情的,根本不知道是毒品。”

都这会儿了,他还敢不认账,罗治彪给他来了手狠的:“老万,你说是让你老婆来领你呢,还是让单位的人来领你?”

“别呀,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罗治彪笑:“跟你开玩笑,你看你还急眼了。”

万洪先终于明白了形势:“老罗,你帮了我,我也能帮上你啊。你们的事我一定想办法。”

刑警队一直想置办现场勘查车、指纹活体采集仪等设备,局里报告打上去了,财政局一直搁着不办。这项建设是公安部要求的,局里提交了公安部的正式文件。万洪先给我们打官腔,说公安部的文件不好使,我们认的是财政部的文件。想买设备,你们得等政府统一采购。

政府统一采购的程序慢得要死,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而省厅要求今年上半年必须落实到位,否则考核时一票否决。看来,罗治彪这是在曲线“救国”啊。

摆出那个惊天动地的姿势帮助万洪先逃跑的姑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唐月月看到我,顿时傻眼了。也不再攔着屋里的警察,她一手捂着下边,一手捂着胸,哆哆嗦嗦地叫了声“刘哥”,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我提醒她:“你还是捂脸吧,脸重要啊。”

唐月月说:“你都认出我来了,捂脸没意思了。”

“你还知道没意思!”我让唐月月穿上衣服。人在紧张之下动作难免变形,唐月月用了一分钟才套上一条裤腿。

讯问万洪先时,我让小李在他办公室里看好唐月月。现在放走了万洪先,意味着唐月月也没法儿处理了,也得放走,但唐月月还不知道这一点。进了小李的办公室,小李以为我是来讯问的,想配合我做做笔录,我冲他摇摇头,他马上会意,起身离开了。

见屋里只有我一个警察,唐月月跟我套近乎:“刘哥,你不是看守所的吗,怎么还跟着抓人了?”

我抬手就给了唐月月一记耳光。唐月月被打蒙了,捂着脸没敢吱声。“连抓带关服务一条龙,不好吗?”

“好……”

“那房子是你租的吗?”

“是。”

“吸粉好玩吗?”

“好……不好玩。”

我继续给她施加压力。我要从她嘴里听到真话。“你出来卖什么价?”

“刘哥,我不是出来卖的。”

“那你是干啥的,谈恋爱?”

“就是谈恋爱。我喜欢万局长,万局长人好,老实。”

“老实个屁!”我掏出个U盘放在她面前的桌上,“你谈恋爱还好这口?”

万洪先和唐月月被控制后,我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作案”现场。我想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个地方,而不是去酒店开房。结果,我发现电视机架子上藏着一套偷录设备。

唐月月低下头。我知道她在考虑怎么交代才能既让自己脱身,又能最大限度地保守秘密。我不能给她考虑的时间。于是,我把U盘插到电脑上,点开视频文件,还把声音调到最大。电脑屏幕上,万洪先和唐月月颠鸾倒凤,十分快活。听到响动,小李也从隔壁跑过来。唐月月的脸红得像涂了血。我轰小李走,小李说:“让我再看会儿。”

“看你个头!回家看你老婆去!”

小李吐吐舌头,跑了。我问唐月月:“好看不?”

“不好看。”

“那就再看一会儿。”

“刘队……好看。”这种精神折磨实在是太有效了,唐月月眼泪都快下来了。

感觉差不多了,我问:“为什么要偷拍?”

唐月月不说话。我从小李的抽屉里翻出一本法律书摆在她面前:“你吸毒的事呢,我就不细问了,事实清楚,人赃俱获。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要在戒毒所里待上一段时间了。”

其实,吸毒者第一次被抓,是不会被强戒的,我就是为了吓唬她。果然,唐月月吓坏了:“刘哥,你可别!我知道强戒所,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听说新去的女犯会被他们折磨死……”说着,唐月月扑通跪在地上,“刘哥,只要不送我去强戒,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干什么都行?”我上下打量她,心里合计着火候够不够,是不是该给她再施加点儿压力。

“干什么都行!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跟你走,我保证不告诉吴媚。”

我哭笑不得,她以为我是万洪先那路货色呢。“那我可不敢,你要是再给我录上,我不就完了?”

“刘哥,我哪儿敢啊……”

“你感觉我会同意吗?”

唐月月沉默片刻:“不会……”

“那不就得了。我呢,也不需要你干什么。想不去强戒,可以,想让我把你放了,也不难。只要你给我说实话,为什么要偷拍?”

“我……我怕万局把我玩腻了,再甩了我,就像唐总……”她的话说了一半就咽回去了。

我心里一沉,马上想到了吴媚。

唐月月接着说:“万哥是大官,有职务的人,我想攀上这个高枝。可他这样的色狼,甩个女人还不是家常便饭?我手里有这东西,就不怕了……”

国华进来时,我正给网监科的李发荣打电话。李发荣是个话痨,说起来没完,我又不好意思先挂,只好和他天南海北瞎扯。国华就坐在我对面等着,我想他肯定是有事。

打发掉李发荣,国华说:“刘哥,有件事跟你说,你别怪我。”

他的表现好奇怪。我笑了:“还没说啥事呢,我怎么就怪上你了?是不是小天惹到你了?”

国华的脸红了,吞吞吐吐半天,最终还是说了:“我不能再见小天了……昨天,他居然……亲我……”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短短两天,我受到了双重打击,昨天是来自吴媚的,那是唐月月透露的信息,今天是来自小天的。来自小天的这个更让我揪心,难道小天的性取向有问题?看守所里同性的在押人员之间偶尔也有这种事,但大多数跟性取向无关,纯粹是憋的。一旦放出去,他们的这种行为也就停止了。可我儿子……

我把许五四提了出来。虽然他现在不在我的室了,但今天我值管教班,值班管教拥有对所有在押人员的管理权。

许五四被我整怕了,不清楚我这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蹲在地上不敢出声。我给他点上一支烟。最近所里对烟管得越来越严,管教谈话时给犯人一支烟,就是一种待遇。有时犯人为了一支烟,会交代室里的很多事情。

许五四冲着天花板舒舒服服地吐了一个大烟圈,我問他:“你发现没有,咱们的儿子有问题。”

我用了“咱们”一词,这让他颇感意外。在许五四面前,从仇人到“咱们”,我的底线在一步步放低。

“什么问题?”

“他喜欢男人。”

许五四吃了一惊:“你胡说,这不可能!”

要放在平常,就凭“胡说”这个词我也得好好修理修理他,今天我没在意,我也希望我是胡说。我特意问了许五四以前有没有把小天当成女孩儿养,这也是导致性取向不正常的一个主要原因。但许五四一口咬定,根本没有这种事情。

我和吴媚商量小天的事该怎么办。吴媚说:“我觉得小天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

“这话怎么说?”

“我是女人,我熟悉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小天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是男人看女人的眼光。”

“那小天对国华的举动怎么解释?”

“肯定是有目的的,具体因为什么,我猜不着。你让国华和小天接触,就是为了让国华影响小天对你的看法。不过,国华缺心眼儿,做得太明显了,小天不会看不出来。也许小天认为,国华就是你安插的间谍。通过这个举动,至少可以让国华不敢再见他。”

吴媚的说法有些道理,但我需要事实来证明。我决定盯住儿子的一举一动,看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小天目前正在休学,吴媚给他报了个电脑培训班,小天很感兴趣,迷上了编程、办网站,还经常到市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去,生活比较规律。监视儿子,对我来说并不费劲儿。

很快,我就发现儿子的确有情况。

我穿上警服,开着单位的警车到了天虹宾馆。警车和警服帮助了我,没有出示警官证,我就从前台查到了房间号。

我敲响了616房间的门,一个女人在里边问:“找谁?”

“派出所检查。”

门刚刚打开一条缝,我就闯了进去,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知道了我和小天的关系,李英爱非常拘束地坐在床上。我看着她的身份证,证件上的照片比她本人显年轻。“你多大了?”

李英爱说:“身份证上不是有吗?”

“证上的是证上的,现在我在问你。”

“三十八……”

她只比我小两岁。这个年龄的女人当我儿子的女朋友,我以前想都没敢想过。可现在,这个女人,我儿子电脑班上的同学,在宾馆开了房,正等着我儿子呢。

许五四是单身,小天的成长环境中一直缺少母亲的角色,而李英爱身上母性的成熟吸引着小天。之前国华告诉过我,韩星李英爱是小天的偶像,眼前这个李英爱不仅与韩星重名,连长相气质都有点儿相似之处。

十分钟后,儿子推门进来了。看见我在屋里,儿子愣住了。李英爱一见小天,泪就掉下来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妈的,她可真会装。

小天对我说:“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早恋,可我没办法,你不能看着我追求国华哥吧?”

我彻底明白了,儿子根本不是什么同性恋。鲁迅说过,“中国人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在儿子的这局棋里,国华就是屋顶,李英爱就是窗子。

我和儿子互相看着,儿子笑了,我也笑了。儿子笑自己聪明,我是笑中含着泪——我和儿子什么时候成了这种斗智斗勇的关系了?

小天说:“爸爸,李英爱的事,我们真得好好谈谈。”

他终于肯叫我爸爸了,我期待已久的这声呼唤,却让我心里难受至极。

经历过无数重要或不重要的饭局之后,我参加了一个由十六岁的儿子为我安排的饭局。儿子让服务员上了白酒,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喝酒?”

儿子说:“跟着许爸爸出去打工时学会的,特别是冬天在工地上,不喝点儿酒干活儿没力气。”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儿子这么小就被带出去干活儿,也不容易呀。李英爱坐在儿子旁边帮着倒酒,不说话。说实在的,我倒希望李英爱多多嘴,挑起一点儿火药星来,我就可以发挥发挥,使出我的本事,但她一句话也没有。

正琢磨着该如何处理儿子与李英爱的关系,儿子问我:“爸爸,你说我们怎么喝?”

我不能顺着儿子的思路走:“今天光谈事,不喝酒。”

“不喝酒,事就不好谈了。”

“你看我,穿着警服,开着警车来的,确实不能喝。”怕儿子不信,我给他看了我的手机短信,里面有市局督察支队向全体民警群发的短信,省厅督导组来我们市检查五条禁令的执行情况,还公布了举报电话。

儿子也飙上了:“爸爸,这是我回来后头一次请您喝酒,您得给我面子。你的警车没停到饭店门口,别人不知道,你再把警服脱了,没人会拿你当警察。”

小天几乎是在强迫我喝酒,要不是担心彻底失去对儿子早恋问题的发言权,我早就和他翻脸了。但现在我必须忍:“行,那我就少喝点儿。”

没想到儿子喝酒还挺厉害,当然喝不过我,不过,这么小年纪,算是够能喝的了。喝到最后,儿子不省人事了。李英爱没坐我的车,自己打的回去了。我把儿子抱回车上,点上一支烟,仔细回味着我和儿子谈话的内容。看得出来,小天对李英爱“很满意”,甚至威胁我,能不能和李英爱在一起决定着他是不是会继续念书。这无疑给我出了道大难题。

半个小时后,我才启动车子,可刚开出不到五十米,一辆车别了上来,差点儿和我撞上。我停下车,对方也停下了,车上下来三个人。他们是故意别我,我想我遇到麻烦了,敢别警车的一般都来者不善。

一个人过来敲我的车窗:“你下来,有点儿事谈谈。”说着,手伸进包里往外掏东西。

我后悔没带警棍出来,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打起来儿子受到伤害。我迅速锁死全部车门,将车内配备的安全锤紧紧握在手上,如果对方要来硬的,我也只能拼了。没想到,那人从包里掏出来的竟然是酒精测试仪。他隔着车窗向我亮了亮督察证,我一看还是省厅的,头立马就大了。

测完酒精值,对方记下了我的警号,上车离开了。根据公安部的五条禁令,民警如果被查出酒后驾驶警车,铁定会被辞退。我的酒马上就醒了,儿子还没醒,对刚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不能坐以待毙。咬咬牙,我一脚油门,悄悄跟上了几名督察人员的车,一边开车,一边考虑着如何逃过这一劫,因为随后而来的暗访通报足以砸掉我的饭碗。

在离省城三十公里的岳普县,暗访组的车停在一家饭店门口,几个人进店去了。我也停下车,先抽了支烟,拿烟的手都有些抖,烟雾熏得躺在后座的儿子咳了几声。我把儿子锁在车里,跟了进去。

我问服务员刚才那三个人在哪个包间,自称是他们的朋友,想表示表示。服务员说在202。我在服务台上放了五百块钱,说这桌的账算我的。然后,我上楼推开了202的房门。

一进屋,我对着屋里的三个人鞠了一躬:“各位领导,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你们在祥城市查住的那位。我是祥城看守所的,叫刘树林。我只有一个儿子,从小被人拐卖了,找了十三年才找回来,车上躺着的那个就是。我一高兴就喝了两杯,我不敢奢望各位领导能原谅我的错误,只希望你们在处理时,能考虑一下我家庭的实际情况,给我留一条活路。谢谢领导们了!”

说罢,我又鞠了一躬,迅速出了屋门,留下了一屋子的惊诧。

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有效,要么火上浇油。但我没有选择,只能豁出去了。此后的三天,我惶惶不可终日,每一次手机铃响都让我心惊肉跳,直到公安信息网上挂出了这次省厅暗访活动的情况通报,上面没有一点儿关于我的信息,我才确定我没事了。也许是我儿子的遭遇让暗访组动了恻隐之心,放了我一马。

吴媚问我与儿子谈得怎么样。我说:“儿子不同意和李英爱分手。”

“事关儿子一辈子的幸福,他们必须分。”吴媚也称小天为儿子,让我很欣慰。

对吴媚的意见,我不置可否。和儿子的这个饭局虽然荒唐,但毕竟是一种交流,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好转。吴媚曾经建议,让我和儿子做朋友,那就先从吃喝朋友开始吧。

这个饭局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依儿子的具体情况,李英爱根本不可能和他一路走下去,他们之间有巨大的差距,虽然现在还处在激情期,但热乎劲儿一过肯定完蛋,时间会站在我这边。与其执意反对,让他对我越来越抵触,不如顺其自然,让这段孽缘自生自灭。

我以前一直反对儿子早恋,但现在却同意了,真是世事难料。和吴媚一样持反对态度的是母亲和周凤莲。母亲和周凤莲头一回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都劝小天赶紧拉倒。小天却拿我当挡箭牌,他对二老说:“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我爸爸也不反对。”

二老觉得我不可理喻。我当然不能告诉她们,如果我不同意,小天会给她们整个男人当孙媳妇,只好对她们说:“这年月,小学生都恋爱了,何况小天。小天的个子已经和我一样高了,他想找,就随他吧。”

母亲瞪着我:“树林,你真混蛋!”

看得出来,儿子对这个年龄能当他妈的女人是很认真的。但李英爱就不好说了。为了掌握李英爱的情况,我从小天那儿套出了李英爱的手机号,然后假公济私,让刑警队的朋友到电信部门调出了她的通话记录。

根据李英爱的通话记录,我掌握了她的关系人。在李英爱的近期通话中,我还发现了一个拨出号码,通话时长是一分四十秒,再看拨出的时间,我几乎要崩溃了。

晚上,我一个人待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千辛万苦把儿子找回来到底是对还是错?我已经默许小天和李英爱来往了,他为什么还这样对我?

夜里一点多,母亲起来了,上前夺过我的烟:“你抽了多少了?想抽死呀?幸亏小天睡着了,他要看见,还不得为了那个老婆子和你吵起来?”

我心想,吵就吵吧,既然心隔着万水千山,就是在一个屋檐下又能有多少自在呢?这世上还能有谁让我不设防?也就是母亲了。我不由得紧紧抱住母亲。长大以后,很少和母亲有这样的身体接触了,我又闻到了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我的眼泪沾湿了母亲的衣服,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儿啊,有心事就说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我不能说啊……向省厅暗访组举报我的竟然是小天。我想起来了,和小天吃饭期间,他拿着李英爱的手机去了厕所。我不该给小天看我们局里群发的警示短信啊。

“妈不该骂你混蛋。”母亲轻声地说,声音有些哽咽。

“妈,不是这事。”

“难道是小吴要和你……也难怪,人家还这么年轻。”

“妈,您别猜了。是工作上的事……”我对母亲撒谎了。

好不容易把母亲劝回屋,我还是睡不着。也不知为什么,这两年我失眠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打开客厅的窗子让烟味散去,然后出了门,径直爬到六楼,从六楼楼梯间的小门上了房顶。

月亮很大很圆,楼顶的风也大,呼呼地吹过耳际。

此时此刻,我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我身上至少有八处伤痕,被犯罪分子的刀砍过,我没有伤心;被人报复过,我没有伤心;被群众骂过、误解过,我没有伤心。可现在,我撑不住了。

我想找人说说话,拿起手机,通讯录里有五百多人,可我能打给谁呢?我拨通了吴媚的号码。刚听到她的一声“喂”,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说:“我不能当着妈的面哭,不能当着儿子的面哭,不能当着领导和同事的面哭,就当着你的面哭吧……为什么有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我的情绪感染了吴媚,她也哭了。我们两个,一个在这头哭,一个在那头哭。哭了半天,吴媚问我在哪儿呢。

我说:“在我家楼顶上。”

吴媚明显有些紧张:“树林哥,你不会想自杀吧!”

“不会,至少现在还不会。现在死了我就亏了。”

“对对对,你还没等到儿子彻底回来,还没给母亲养老送终,当然亏了。”吴媚忙不迭地说,“还有啊,你不能现在死,因为你还没睡过我呢,这个最亏!”

我心里一热,吴媚千方百计哄我,真是怕我自杀。

第九章

从网监科出来,我开车来到了云岭公司。已经是快下班的点了,蹲了没半小时,唐月月和吴媚骑着电动自行车并排出来了。我往下缩了缩身子,两人都没看到我。

我开车远远跟在她们身后,过了两个路口,她俩分开了。我继续跟着唐月月。唐月月将车停在一家超市门口,看来要进去买东西。我一脚油门冲了过去,车停到了唐月月身边。她一看是我,一脸惊讶的神色。我示意她上车。唐月月乖乖坐在副驾驶上,大气也不敢出。

“你那天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啥话?”

“装糊涂是吧?”

“算……”

我直接将唐月月拉到了一家宾馆,开了房间,扯着她就进了屋。

这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势把唐月月吓住了:“你来真的!”

“不来真的,我还和你过家家?去洗个澡。”

“我没带换洗衣服。”

“我没让你换衣服。”

洗澡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我把摄像机拿了出来。这是我专门从网监科借的专业级设备。

不一会儿,唐月月出来了,真的什么都没穿就横到了床上。发现我拿着摄像机正录着,她一把扯过被子盖上:“刘哥,你干吗?”

“不干啥,拍下来作个纪念。”

“你……真变态……”

“还不是跟你学的?你可以拍别人,我就不能拍你?你想想,我只有拍了你才安全,要不然你缠上我,或者告诉吴媚,那怎么办?”

唐月月明白了,我带她来,不是要睡她,而是要整她。她想穿上衣服,但衣服在沙发上,她要拿到就得光着身子爬出来。她只好用被子蒙上头,一边躲闪着我的镜头——其实我根本没开机。

对付唐月月这种人,你要是好好问她,她一句实话也没有。人在不穿衣服的时候都比较配合,这招男女通用。我还是在抓万洪先的时候受到的启发。

“你偷拍政府官员到底想干吗?”

“上回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怕被他甩了。”

我放下摄像机:“我先给你上上课吧。”

唐月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上什么课?”

“电脑扫盲。”接着,我给她讲了数据分析员如何分析硬盘的事儿,只要有专业软件,这很容易做到。

“你骗人。我已经格式化了。”她显然不知道被格式化的存储器还能复原,对她来说,这可是高科技。

“是不是骗人,你看看就知道了。”我用的攝像机里,装的正是唐月月那台偷录设备使用的TF卡。

网监科的李发荣对那张TF卡进行了检查,发现容量只使用了15%,也就是说其余部分是空白,但并不代表以前没有存储过数据。他用专业软件对空白部分进行处理,还原了三段视频,都是偷拍的男女情事。其中两段的女主角是唐月月,男主角不同,其中一个我认出来了,是工商局副局长李海洋。还有一段,女主角没录到脸,但男主角是王守善。我终于明白王守善在唐利面前为什么这么熊包了。

看了视频,唐月月不吱声了,她在盘算着怎么过眼前这一关。我就坐在旁边等着,反正今天不搞个水落石出,她就别想脱身。

唐月月在被窝里窝了两个多小时,想上厕所,但要去厕所就得光着身子跑出来,她只好忍着。又坚持了一阵儿,她受不了了,终于开口:“这是老板交给我的工作。”

“你老板是?”

“刘哥,你就不要明知故问了。”

“我就是想確认一下。唐利还给你安排这种工作?”

“我是‘燕子。”

“你老板间谍小说看多了,还活学活用。”“燕子”是克格勃专门用于色相公关的女间谍的外号。我问,“看来你们祸害的官员不少,可公安局怎么没接到过报案?”

“官员们出了这种事,都怕丢人,没人会说出来。”

“你们干这事,唐总对你们也得有个说法吧?”

“我们‘燕子每完成一个任务都有奖金,摆平一个给一万,更重要的是可以随便吸粉。”

这又是新线索。“唐利有毒品?哪儿来的?”

“这我不知道,反正唐总说过,粉要多少就有多少。”

要多少就有多少,那到底是多少呢?

我开车拉着李海洋回刑警队。刑警队的小王和小李一左一右夹着他,垂头丧气的李海洋完全失去了在工商局里的威风。车到了看守所门口,我恍然大悟——什么脑子,怎么把人带到这儿来了?小王和小李以为我来拿东西,也没好意思提醒我。

我赶紧调头。正好邱丛军从里面出来,一眼看见我的车,也看见了车里的李海洋,赶紧上来打招呼:“李局过来办事?”

李海洋支吾:“有点儿事儿……”

邱丛军对我说:“树林,开车小心点儿。”

到了刑警队,李海洋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小李火了:“都这时候了,还拿什么臭架子呢!”

我示意小李住口,笑着说:“李局,你在我们面前死撑着真没啥意思。要不,我们把片子放给你看看?”说着,我冲小李一努嘴。

“别放了……”李海洋说话带着哭音,“我知道我扛着没意思,可我还有脸说吗……当初唐利把录像发给我,我看了三十多遍,一边看一边哭,眼泪都哭没了。从那天开始,我的尊严就不是我自己的了,我就变成一个木偶了,我的手脚都被姓唐的绑上线提溜着……前几天,唐利给我打电话,他的号我不敢不接。他说他做生意缺钱了,想找我借一点儿。”

“你借了吗?”

“借了。”

“多少?”

“二百万……”

有组织地敲诈勒索政府官员,这个唐利不简单呀,远比我想象的要有魄力。我越来越觉得,他那个所谓的投资担保公司就是一个幌子。

罗治彪的意思是马上对唐利采取措施,我向他建议不要这样做。唐利身上还有事儿,可能涉及毒品犯罪,相应的侦查工作需要好好谋划,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再说,色诱敲诈政府官员这种事具有极大的新闻炒作性,一旦抖搂出来,会引发祥城官场的大地震,影响将远超林宪彬的举报信事件。这事甚至公安局都当不了家,查不查、查到什么程度,还要看市领导的意思。

“你想继续经营经营?”

“是。”因为案件涉及唐利,我毛遂自荐参与案件的进一步侦查,我对他的了解就是我最大的优势。

罗治彪当然希望我能参与,但我是看守所的人,他明着用我说不过去。我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跟邱丛军打个招呼,就说当年我主办的一起案子需要复查,让我过去协助一下,前提是尽量不耽误我在看守所的工作。果然,邱丛军爽快地答应了。

就我们目前发现的线索,罗治彪专门向牛玉国作了一次详细汇报。牛玉国也知道其中的敏感性,马上向市委曾贤书记作了汇报。我们的调查同时进行着,我再次提审唐月月。

“你们公司里一共有几只‘燕子?”

“唐总都是单独安排我们的工作,别人我也不很清楚。反正,我知道的有三个。”

“除了你,还有谁?”

唐月月说到最后一个名字时,我都快站不住了。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得到了证实。“王守善是吴媚做的?”

“是。”

“为什么要选王守善?”

“唐总的目标是随意的,并不针对哪个特定的官儿。他从网上买来了祥城全部科级以上领导干部的通讯方式,让我们发短信勾引人家。”

“这种信息也能买来?”

“你们干警察的,应该比我清楚吧。再说,咱们这小地方领导的通讯方式也算不上什么机密。如果对方回复我们的短信,我们就说自己是云岭公司的工作人员,想跟领导交朋友。如果对方上钩了,我们就开房密拍视频再‘借钱。”

“你也开房?”

“我不开,怕有公安查,租了一套农村房,就是你抓我时的那套……”

我还想知道吴媚对付王守善的事儿,就视频拍摄时间看,应该发生在我们因林兰的事儿上门求王守善之后。

“当时,王守善回了信息,说是愿意和我们交朋友,唐总就安排吴媚上。吴媚不愿意,说和王局认识,正有事求人家。她这么一说,唐总更感兴趣了。他知道你和吴媚正谈着,非逼着吴媚干。吴媚不干,唐总说不干就断她的粉,吴媚没办法……”

我的心猛地一沉:“吴媚也吸粉?”

“吸。”

我想起来了,和吴媚相处的时候,她经常犯困,有时哈欠连天,想留她在我家住,她却执意要回家。现在看来,一定是毒瘾犯了。

“唐利为什么非让吴媚去对付王守善?”

“也许唐总就是想让你戴绿帽子。”

唐月月以为我会发作,我依然克制着。“做‘燕子这事,吴媚是自愿的吗?”

“不是。”

“那为什么还是做了?”

“她不敢不做……吴媚刚进公司那会儿,唐总对她可好了,虽然是秘书,简直当老娘一样供着。在吴媚面前,唐总就是一个亲爹加大哥。其实唐总对每一任女秘书都这样,估计吴媚有点儿恋父情结,就上了唐总的套,和他好了。后来,唐总给吴媚录了视频。”

“你和万洪先拍的那种?”

“对。所以唐总玩腻了以后,吴媚也不敢怎么样。有段时间吴媚想离开公司,唐总就说,你第一天走,我第二天就把你的视频发到网上。吴媚就不敢走了。后来唐总让吴媚做‘燕子,吴媚也不敢不做。曾经她还谈过一个男朋友,被唐总搅黄了。现在吴媚都不敢谈个对象——当然,你除外。”

“什么意思?”我的心又提了起來,尽管我已经知道唐月月要说什么了。

“吴媚和你谈是唐总安排的。”

“为什么?”

“这得问唐总了,我真不知道。其实,吴媚之所以对唐总服服帖帖的,也不光是因为视频的事。就像控制我们一样,唐总也用毒品控制吴媚。”

“他的毒品是哪儿来的?”

“是那两个外国人……”

“科斯特和玛拉涅斯?”

“你怎么知道?”唐月月有点儿吃惊。

“你们的事,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所以,你撒谎前要考虑清楚。”我当然不会告诉她两个外国佬来看守所参观的事,“外国人是干什么的?”

“技术员。唐总说有个农业科研项目,需要专业的技术员。其实他是骗我们的,那两个外国人根本不是什么农业专家,他们连玉米的种植季节都搞不清楚。他俩就是唐总请来制毒的。这两个老外很精,干活儿时不让中国人在,可不知为什么,他们只信任冷建强。唐总就让冷建强偷学技术,只要冷建强把技术学过来,就可以把外国人甩了。没想到冷建强才学到了一点儿,就进看守所了。听说冷建强犯事那天,刚从外国人手里偷了个很重要的U盘,还没来得及交给唐总。为了冷建强的事儿,唐总才找你帮忙,后来又托过蒋书记。但你和蒋书记都没给他办。唐总只好放弃,继续用那两个外国人。”

我告诉唐月月要放她走的时候,唐月月一脸惊喜:“不送我去戒毒了?”

“这回就饶了你。不过,今天的事,你如果说出去,或者告诉了你老板……”

唐月月听明白了:“我谁也不告诉。”临走前,唐月月又对我说,“刘哥,你对我开恩,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我唯一佩服的人就是你。唐总曾经吹牛,说我们这群‘燕子战无不胜,我们的裙子就是男人的金钟罩,见一个收一个。我们开工以来,只败了两场——我败给蒋书记了,别看蒋书记被唐总忽悠得什么似的,人品还真不错,我怎么勾引都不上套;还有,就是吴媚败给你了。”

“胡说!”我感觉唐月月可能是在离间我和唐利,虽然吃不准唐利让吴媚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我不认为自己这种无权无势的普通民警也会是唐利的目标。

“我真没胡说。刘哥,你和唐总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们村就你们两个有出息,唐利不想你混得比他好。”

我看着唐月月摇摇头,这理由太牵强了,我不信。

“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是你的手段让他怕了。冷建强刚进去那会儿,你就从犯人身上挖出了一个涉毒案子,当时唐总就吓了一跳,他怕你从冷建强身上挖出他的事来。”

“所以,就想整个我的把柄出来?”

“吴媚主动投怀送抱,你都不理她的茬儿。你越不理她,她对你越有兴趣。她跟我说过,你这人很靠谱,虽然离过婚,还有孩子,但比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强一万倍。如果要嫁人,她就要嫁你这样的,只是她觉得自己太脏,配不上你。”

“是我配不上她……”我不由黯然。

“再告诉你一个事儿,你一定要算我立功。”唐月月说,“我以前也是唐利的秘书,和他好过。后来他故意疏远我,我一气之下又和冷建强好了……我知道冷建强还有个女朋友,比他进去还早,叫何梅,就在你们看守所里。”

回到所里,我问外提汪建国:“冷建强入所时搜身都搜到了啥东西?”

汪建国查了查记录:“有钱包、银行卡、钥匙、卫生纸,没别的了。”

唐月月交代,冷建强从两个西班牙人手里偷了一个U盘,这很可能是唐利制贩毒的有力证据。冷建强到底把U盘藏哪儿了?

出入境管理科的信息反馈过来了,没有查到科斯特和玛拉涅斯的入境资料——他们是偷渡过来的。他俩来所参观时对冷建强说的那几个单词,其中一个是“桶”的意思。在刑警大队和市局情报处的帮助下,我查到了冷建强的大量信息,包括在被抓前曾出过一次交通事故。这起事故很蹊跷。据事故大队的民警讲,出事的车辆上有二十余个桶,每个桶为五十升的容量,却层层包裹,让桶看起来大了几圈,形状也不统一,有的桶明明标注是水果,却有刺鼻的鱼腥味。出事后,云岭公司很快来人将桶运走了。两个西班牙人来所参观时提到的“桶”,说不定就是交通事故里的桶,是在嘱咐他不要交代交通事故的事儿。

还有一个单词,开始我以为是“火”的意思,听唐月月说起那个U盘,我才意识到我搞错了。在西班牙语里,火的发音和U盘相似,他们是在问冷建强U盘的下落。我重新查看了当时的视频,冷建强没有回答他们——他是不会说的,只要手上有这个东西,唐利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救他。

开车回家的路上,路过吴媚家所在的小区,我心里五味杂陈。开着开着,我注意到有一辆车在跟踪我。我当了那么多年刑警,被人跟踪自然敏感。我先记下了车号——虽然对方可能使用的是假牌子。

下一个路口,我掉转车头,朝离家相反的方向开。拐了两个弯,将车停在瑞尔福超市的停车场。对方如果想对我下手,超市不是好地方。停车前,我给国华打了个电话,让他马上查查刚才我记下的车号。

进了超市,后面那辆车的司机也跟进来了,是个男的,三十岁上下,体格挺壮实。超市的环境和监控让我感到相对安全,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现,慢慢悠悠地挑选商品。经过杂货区的货架,我藏在两个大货架之间的凹处。片刻后,那个男子也东张西望地跟过来了。

我迅速冲出来,一把将他拖进凹区,用一根拖把顶住他的肚子。猝不及防之下,他没怎么反抗。我把他身上搜了一遍,发现一把刀子。“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没跟你。”

“放屁,你跟了一路!敢跟踪警察,你胆子不小。”我故意表露身份,为的是起到震慑作用。

“警察就了不起呀。你凭什么说我跟你?”

“身上干吗带着刀子?”

“防身不行呀?”

售货员已经注意到我们俩,可能是怀疑我们藏在这儿偷东西,忙过来看情况。那人趁机挣脱我的控制,撒腿跑了。我想追,售货员却带着保安拦住了我。我只好出示证件,这么一耽搁,那人早跑超市外面去了。等我追出超市,连人带车都不见踪影了。

国华通过交警的信息系统查询之后告诉我,车牌子是假的,查不到车主的信息。我拿着那把刀去了刑警队的技术室,刀上只有我的指纹——那人是戴着手套的。

这个人我没见过,应该不是我管理过的犯人。但我在看守所这么多年,经手了多少犯人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保不齐忘了也有可能。犯罪分子报复警察或警察家人的事太多了,我赶紧梳理了一下自己整过的犯人,将最有可能打击报复我的列了一个清单。

第二天,我赶到所里,告诉了国华我被人跟踪的事儿,然后将清单交给他:“如果哪天我出了事,你就把这份名单交给办案人员。”

国华皱眉:“刘哥,你胡说什么!这些天你都跑哪儿去了,神神秘秘的?”

这段时间我经常不在所里,我不在时,我的室都由国华代管了。我说:“你按我说的做就可以,我必须保证自己出了事以后有人给我报仇。”

管教伍晶晶把403室的女犯全部带到放风场,我提高嗓门儿宣布要“砸号”。当即,几个女犯的脸上就掠过了慌张的神色,但是,我最关注的何梅却没有什么变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

在监舍里,伍晶晶和几名女管教检查得非常仔细,但还是一无所获。她们对我的说法有点儿怀疑了。那种东西不太可能藏在身上,可外面又找不到,那只能说明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甘心,将最容易出问题的排风道、放风场又全部查了一遍之后,我注意到了铺板。

与男区不同,女区的铺板不是水泥抹的,而是木板。我反复摩挲着每一块铺板,终于,发现一块铺板上的钉子有些松动。再细看,不是一颗钉子,是四颗都松了。我直接用手指甲抠出那四颗钉子,铺板掀开,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面简直就是一个小百货店,花椒、茴香、打火机、香烟、指甲刀,还有一枚精致的U盘。

这块地方是五铺的,何梅被叫了过来。面对伍晶晶的问话,她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伍晶晶说:“你的铺位出了问题,你不会说是别人干的吧?”

何梅死咬着嘴唇,就是不吱声。

“你不说是吧?”伍晶晶冲我一指,“可以,我把你交给男警。男警审起人来,车轮战,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你连上个厕所都别想。告诉你,在看守所里,只有好人坏人,自由人在押犯,从来没有男人女人。你想上厕所,要么当着男警的面,要么就憋着!”

我心里暗笑,伍晶晶这小丫头忽悠起人来还真是把好手,国华要是落到她手里,绝对一捏一个准儿。

何梅怯了,偷偷看我,我自信我的面相不会让她怀疑我做不出这种事儿来。我对伍晶晶说:“对这种人废什么话,交给我就行了。”

“伍队,别别……我全说。”何梅交代,花椒、茴香是她在帮厨时偷来的,香烟和打火机是提审时从提审民警那里摸来的。

“U盘呢?”伍晶晶厉声质问。

我把冷建强提了出来。以前我提他时常给他一根烟抽,这回我直接让他上了铁椅子。我的喜怒无常冷建强已经习惯了,他忐忑地看着我,不知道这回我打算怎么对付他。

我给冷建强倒了一杯水,他喝了。他不敢不喝,怕我误会他嫌杯子脏。等他喝完了,我说:“建强啊,这杯子我刚用过,不过忘了告诉你了,我有乙肝。”

冷建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刘哥,你拿我开心呢。”

“我是拿你开心呢。”我笑了,突然话锋一转,“昨天女区出事了,何梅被人打了。”

“不可能!她昨天还到放风场里去了,我亲眼看……”话没说完,冷建强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的话证明,他认识何梅。

“你和何梅什么关系?”

“就是认识。”

“不只是认识吧。何梅的QQ空间我看过,里面的照片还真不少,说实话,她挺会秀恩爱的。”

冷建强知道瞒不住我了:“她是我女朋友……劉队,不是我故意瞒您,我是不好意思说。她比我进来得早,我以前就给她送过衣服存过钱,知道她在哪个室。要不是何梅进来,我也不会进来。”

“这话怎么说?”

“何梅要是不进来,我也不会去强奸妇女。我憋得时间长了,没处发泄,才……”

“你要是真憋得慌,不是还有唐月月当备胎吗?”

冷建强傻眼了,他想不到这事我都掌握了。“唐月月找我玩,又不是玩真的,是为了报复唐总,给他戴顶绿……”

我打断他的话:“建强,你行啊。我管过的人这么多,我感觉你本事最大。”

“刘队,你……过奖了。”

“这可不算过奖。你看,高升干过厨师,当过企业小经理。许五四,能拐走人家的孩子自己养起来。细儿,在自己身上藏毒品,让我们一通好找。放屁精段磊,人多活泛,能卖线索挣钱。林宪彬没死前,活儿都不用干,有人主动替他干。可要我说,这些人都不如你,他们那么多人,能往女区里传东西的,只有你一个。”

最后一句话我点题了,冷建强的眼珠快速转动着,他在对我的话做评估——我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到什么程度。“刘队,你能说明白点儿吗?”

U盘的内容昨晚我就看了,现在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把U盘带进来的,入所清身竟然都没清出来。冷建强说是藏到肛门里了,跟细儿的手法如出一辙。

“你是怎么知道何梅那里能藏东西的?”

冷建强明白我这里有“货”,不敢不说实话:“我还在外边的时候,何梅给我写信,说她想什么时候‘割草就什么时候‘割草。她说的‘割草就是剪指甲的意思,当时我没在意,等我进来了,才发现在押人员想剪指甲,只能向管教要指甲刀,还得由管教监督着剪。我就知道她有指甲刀,还有地方藏。”

冷建强的东西是劳动号关蒙传递到女区去的。女区有时会有些重活儿,需要找男区的劳动号帮着干,这给了关蒙接触女监室的机会。

我把关蒙找了过来。关蒙嘴硬,就是不说是谁指使的。如果是其他在押人员指使的,他犯不着如此遮遮掩掩,那么,指使他的人八成是警察。

“你想回室了吧?”我问他。

“警官,我不想回室。”回室意味着失去自由。在监区内干劳动号,虽然累点儿,但比监室里自由些。人最怕的还是失去自由。

“劳动号表现不好,就得回室。”

关蒙都带上哭腔了:“警官,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送我回室。”

“不想回室就好好交代清楚。”

我让关蒙写个详细的书面交代。关蒙原原本本地写下了王长茂安排他传递物品的过程。事后,王长茂还给了他一包火腿肠吃。冷建强答应王长茂,只要帮他捎东西,就给他一万块钱的好处费。

科斯特住院了,是烧伤。唐利托人在安贞医院安排了最好的病房。

出事的只是科斯特,玛拉涅斯没事。我托医院里的熟人帮我打听打听科斯特的伤情,熟人回话:“烧伤科的大夫说了,是爆燃气体灼伤,说不定是沼气。”

我心里有数了。结合U盘上的制毒视频,我估计两个西班牙人采用的制毒工艺是国际上最先进的氮气冷凝结晶法。用这种方法制造毒品产量高、成色好,但易燃易爆,容易发生事故。科斯特住院一定是因为制毒窝点发生了爆炸。

按照罗治彪的安排,我去看望科斯特之前,先主动约唐利:“老唐,我们看守所领导想去看望看望科斯特。”

这显然出乎唐利的意料:“只有一面之缘,你们领导还想着我的外国专家?”

“那当然了,我们领导还想着玛拉涅斯呢,也想慰问慰问他,要不然你带着他一块儿来吧。”

“这也是你们的心意,那我就安排安排。”

罗治彪带人埋伏在病房外,我在医院门口迎接唐利。趁唐利还没来,我先给吴媚打了个电话:“你在哪儿呢?”

吴媚说:“在防疫站。”

我奇怪:“在防疫站干什么?”

吴媚有点儿生气:“你还问我!小天给你打了多少遍电话你都不接,只能给我打了。”

因为要行动,我把手机调成静音了。我赶紧问:“出什么事了?”

“小天在路上被狗咬了,我领着他来打疫苗。”

“伤得重不重?”我立刻紧张了。

“应该不碍事。那狗可真不小,不知是什么人家养的,听说咬了好几个人了。”

刚挂断电话,唐利带着玛拉涅斯过来了。我手里拿着花篮,笑着迎了上去,花篮几乎要扣到他们两个的头上。

唐利说:“你们看守所还真仁义。”

我说:“这还不是为了让你有面儿。科斯特到底怎么伤的?”

“别提了,我们的绿色能源——沼气池出了问题。你说,烧了谁不好,偏偏烧了老外。”

唐利和玛拉涅斯进了屋。科斯特在病床上躺着,唐利注意到他的手被手铐铐在床栏杆上。

“你们所长呢?”唐利紧张地问。

“所长没来,我们刑警队长来了,唐老板。”

罗治彪上前亮出警官证,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应敏捷的唐利猛一把拉过玛拉涅斯,一手勒住了他的脖子,分明是拿他当人质的架势。我早有预料,一脚踹到唐利的裤裆里。唐利一声尖叫,声音大得差点儿顶破了屋子。

唐利的制毒窝点位于农业基地最北侧靠近鱼塘的地方,共有四栋灰砖建筑。第一栋供科斯特和玛拉涅斯等人居住,第二栋为仓库,第三栋、第四栋用防晒网伪装后作为制毒工厂。核心的制毒环节由两个外国人直接控制,其他工序另有十余人负责,还有专人利用鱼塘养鸭养鱼为掩护警戒放风。

唐利及两个外国人落网后,其他涉案人员悉数被抓获,罗治彪兴奋地对我说:“树林,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把你弄到刑警队来,这可是我们祥城市历史上最大的一起制贩毒案件。”

警方对制毒窝点进行搜查,缴获了十余吨制毒化学药剂,还有近七吨高纯度盐酸麻黄碱以及一大批制毒设备,价值上亿。

制毒环节全部在农业基地内进行,云岭公司的多數员工并不知情,但公司垮台对社会稳定的影响是巨大的。马上就出现了挤兑潮,因为没有了负责人,款也放不出去,受害人已经在酝酿上访了。局里不得不加快了案件调查处理的速度。

我找到罗治彪,询问唐利指使他人色诱敲诈勒索官员的犯罪行为如何处理,因为吴媚作为参与者,已经涉嫌犯罪。罗治彪说:“这块儿牛局还没让动,他在等市里的指示。我们得慢慢来。”

现在我的心里万般矛盾,从执法的角度看,唐利所有的罪行都应当得到清算。但其中涉及吴媚,如果动真格的,我就得亲手把吴媚送进看守所。想想吴媚为我,为小天,为林兰,甚至为我妈做的一切,我要是这么干了,还是人吗?

一般来说,新进来的在押人员要睡最后一铺。唐利进来后,被放到了国华的室。国华直接让他睡了四铺。四是死的谐音——因为制贩毒数量巨大,等待唐利的只有死路一条。让死刑犯睡四铺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哪个室里有死刑犯,从睡觉的铺位上一眼就能区分出来。我室里被枪毙的毕京福就睡了两年的四铺。

唐利的精神状态出奇地好。他是个明白人,早计算出了自己的日子。我夸他想得开。唐利说:“老刘,我现在是活一天少一天,每天不过得好好的能行吗?你又不能放了我。”

我问他:“想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把你整进来?”

“想过,谁让你是条鲨鱼呢?”

“说实话,我当初只是担心你集资放贷会出事,真没想到你能整这么大。”

“我也没想到我能整这么大……”

“为什么不走正道呢?”

“你以为我不想走吗?可我走得通吗?我要是正道走得通,我的户口能是山西的?我能把我的名字‘唐三连扔了,改叫唐利?”

唐利原名唐三连,是唐家的第六个孩子,往上有五个姐姐。为了生他这个儿子,老唐不遗余力,是我们老家有名的超生游击队。唐利从小就是没有户口的黑人。说起以往的经历,唐利有点儿激动。我给他点上一支烟,让他平静下来。

“你狗鼻子一样的嗅觉一直让我不踏实,每次和你打交道,我都有一种风声鹤唳的感觉。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你要是没做亏心事,就不会有这种感觉。”

“我好想也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可惜你动手晚了。”

唐利笑了,我也笑了。以他现在的处境,今后也不会有机会对我下手了。

“我已经做了,不过没成功而已。”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

“唐月月被你放回来之后,一直魂不守舍的。她没敢对我说你查了她什么,但我估计你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我想找人做了你,可惜找的那家伙不行,看见你的块头,没敢动手。”

我马上明白了我在超市里遇到的那次情况,竟然是唐利安排的。“那人是谁?”

“唐月月的男朋友。”

“唐月月的男朋友不是冷建强吗?”

“冷建强不是进去了吗?这婊子特能发情,又勾了一个。老刘,你整唐月月整过了,整得她都想除掉你,你没想到吧?”

第二次谈话时,我对唐利说:“老唐,你对毒品的危害心知肚明,自己不吸毒,却用毒品去祸害其他的人。就冲这一点,你就该抓。”

唐利说:“你知道我用毒品挣的钱都花到哪儿了?有一部分就用到了那几百个储户身上。那些主动送钱到我公司参与集资的人模狗样的公务员们,那些闲得整天扯淡的老头儿老太太们,凭什么拿那么高的息?还不是喝我的血吗?你刘树林又怎么样?还不是把十万块放到我这里?是我用毒品养活了你们这些蛀虫。”唐利越说越激动,“知道我的外号为什么叫半拉庄吗?咱们老家,半个庄的路都是我唐利出钱修的,半个庄的机井都是我唐利出钱打的,村两委的办公楼也是我出钱修的。你看,我办的好事这么多,我都数不过来,我想不全的你可以再补充一下。”

“那我就補充一下,你还玩了半个庄的女人。咱村几个出来打工的小妮儿都被你上了吧?特别是像唐月月这样长得水灵的,你以处朋友的名义玩人家,一边玩一边拍人家视频,还让人家染上毒瘾。算起来你们俩还没出五服,你也真好意思下手啊。”

唐利头一回表现出了一丝不好意思:“这个……是我对不住她。”

“你对不住的人多了。你对得住吴媚吗?好好一个女孩子到你公司应聘,你把人家整成啥样了?当工具控制起来。”

“我要不把小丫头们控制起来,她们凭什么为我卖身?你别这么看着我。你以为你自己多高尚?为了往上爬,为了调回刑警队,你敢说阴招你没用过?”

我马上想到了为林宪彬传递信息的事。虽然我最终没跨出那一步,但我的内心已经动摇了。

见我迟疑,唐利笑了:“老刘,这说明我说的没错。不过,你也别有什么内疚的想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现在我是落到你手里了,我呢,好好配合你管理,你呢,作为回报,也对我客气点儿,让我在升天之前,过几天舒心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让国华给唐利减了干活儿的量。没想到国华说唐利主动要求加量,还替别人干。这人这做派,我真有点儿佩服他了。

算起来,我和唐利是发小,我们在一个村里长大,一起撒尿和泥,光着屁股满村跑,小学还在一个班里读书,要不是他因为户口的原因无法正常升初中,恐怕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更长些。因为这些缘故,生活上我对唐利比较关照。我经常提他出来谈话,每次谈话,只要我点上烟,一定给唐利抽上一支。我还交代大支,在打饭、发放副食等环节尽可能给唐利提供方便。

“大支”是看守所民警对劳动号头目的称呼,取意于带领劳动号随时接受民警的支配。我把这意思对大支说了,也就等于对所有的劳动号说了。

当然,也有人——比如国华——善意地提醒过我,不要和在押人员走得太近。不光是国华,所里多数人都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对一个如此伤害过我和我女朋友的人这么关照。但我有我的考虑。唐利案件需要进一步深挖细查,这里面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在生活上对他的照顾,有利于案件的进一步调查。虽然于私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但于公,我还得对他好一点儿。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的确有效,唐利一点点地将毒品原料的购买渠道、销集渠道交代了出来。他不是一次性说完,而是细水长流,他要将他的价值尽可能地延长。

有一次母亲问我:“听老家的人说,你们把唐利抓了?”

“对,是抓了。”我没跟母亲提我亲自动手的事儿。

母亲有点儿遗憾地说:“他可是好人啊。人家富了以后,为村里办了不少好事儿……”

“妈,你不知道,他暗地里制造毒品,祸害了多少人!”

“是不是搞错了?电视上天天说你们公安办的冤案。”

母亲不知道内情,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唐利是个好人,被抓进去了可惜。我想,母亲的看法也代表着多数村民的看法。

在村里人眼中,我们老家出了两个闯世面的能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唐利,但我们俩在村民中的口碑有天壤之别。唐利的口碑特好,因为他用挣来的钱为家乡办了不少好事。我的口碑特差,因为我不给乡亲们办事儿。村上的小栓子搞诈骗被公安局抓了,他爹妈给我下跪也没有避免小栓子进监狱。我想,如果哪天我要是进了监狱,村里没准儿还有放鞭炮的。

第十章

这几天忙着唐利的案子,没顾上小天的事。没想到,小天和李英爱的关系进展迅速。直到送家具的车开到楼下,小天才告诉我他和李英爱要结婚了:“爸爸,我结婚的事不是和你商量的,只是通知你一下,你喝不喝喜酒,随不随份子,随你的便。总之一句话,你看着办吧,反正你也不反对我俩在一起。”

这种语气又把我惹火了:“你才多大,婚是你想结就能结的?你还不到二十二岁,到哪儿领结婚证去?”我的本意是静等小天和李英爱分手,没想到两个人还玩起真的来了,我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

小天说:“我们是先结婚,再领证。”

“这是胡闹!”

“不是胡闹。我们结婚,奶奶也同意了。”

这又出乎我的意料,周凤莲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呀。我问周凤莲:“周姨,你真同意了?”

周凤莲说:“我们那儿的小青年结婚都早,一些像小天这么大的都抱上孩子了。”

我想不通李英爱用什么手段把周凤莲给摆平了,现在我和周凤莲在态度上完全倒了个儿,开始我默许她反对,现在我反对她默许,生活啊,真像演戏一样。

看着工人往楼上搬家具,我问儿子:“你哪儿来的钱?”

周凤莲说:“是我的钱。”

我更诧异了:“周姨,您哪儿来的钱?”

小天说:“告诉你,家里不光你能挣钱,我也能挣!这钱都是我办笑话网站挣的。”

“你一个半大孩子,随便办个网站就能挣钱?”

“你以为我的电脑是白学的?告诉你,我的水平比你们局里那些狗屁网警强多了。网站流量大了就能挣钱你懂不懂?算了,和你这种电脑盲说这些也没用。”

我对电脑知识一知半解,还真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只好说:“这房子的房主是我,你让李英爱住进来,也得经过我同意吧?”

“既然你承认我是你儿子,这房子就有我的一半,我老婆当然有住进来的权利。”

我冷笑:“就算李英爱能住进来,她住哪个屋?难道你们娘儿仨要睡一个屋?”

“这你不用管,我住的屋奶奶还接着住。我把屋子收拾了,只是为了有个临时的去处。人家李英爱自己有住处,你就是请她来,人家也未必愿意。”

母亲出去买菜了,我不知道她回来看到这种情形会是什么想法,会不会气疯了……

我发现吴媚的嘴边起了片小水疱:“你脸上咋了?”

吴媚说:“没什么,起溃疡了,刚抹了点儿药。”

我仔细看了看那片水疱,心里微微一沉。这片水疱和我们所里一个患疱疹的在押人员很像——吴媚得的可能是性病。

我带着吴媚去了安贞医院,仔细检查之后,确认是疱疹。医生说,还好发现得早,先做做药敏测试,对症用药的话,这病不难治好。这话让我放心多了。

我始终都没问吴媚是怎么回事,吴媚也没向我解释。等吴媚打上吊瓶,我先去了趟刑警队,接着去了王守善的办公室。

见我来了,王守善头也不抬。他应该猜出了我来的目的,此前我已经在电话里把他大骂了一通。我从他身后的书架上拿下一本书,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掸了掸书上厚厚的尘土:“唐利一被抓,王局立马意气风发了。”

王守善猛地抬起头来:“原来是贵客来了。树林啊,这可都是托你的福啊。”

“我感觉也是,公安局无意间给你解了个围。”

“何止是解围呀,简直是让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王守善眉飞色舞,他现在彻底卸下了心理包袱,“唐利派人色诱敲诈我们的事,你们公安怎么不追究了?因为你们不敢追了。我都打听清楚了,这事涉及的干部太多,一旦曝了光,会极大影响我们祥城干部队伍的形象,市委曾书记能愿意?没有曾书记点头,你们公安局敢查下去?”

我不禁摇摇头:“你可真不要脸。”

“现在,需要要脸的可是你呀。”他挖苦我,“你头上的绿帽子成打了吧?其中有一顶是我给你戴的。别說,我玩了那么多女人,有小姐,也有良家妇女,你小姨子……哦,应该是你女朋友,是我玩得最爽的一个……”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王守善大声说:“别敲了,有事!”

外面没动静了。我强忍怒火:“王局,我承认你玩的女人是不少。可玩女人就没代价吗?你的病是哪儿来的?这个病可得治啊。”

王守善连连点头:“我明白了,一定是吴媚被我传染了吧?你可以抓我啊。刘树林,我玩你女朋友,还传播性病,你这干警察的,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

我沉默。

“听说工商局的李副局长被你带到刑警队去了,可你不敢带我。为什么?除了局里不让你们查以外,还有一点,你怕你的女朋友因此出名,对不对?”他哈哈大笑,“你看,我给你戴了绿帽子,传了你女朋友性病,你却拿我没办法。不过,你也别抱怨。你老婆……哦,你前妻的事我不是给你办了吗?所以我们扯平了……你还别冲我瞪眼,在我面前,你还有资格瞪眼?”王守善突然间变了脸,“你可要记住,林兰的事现在是解决了,可你要是惹恼了我,我一样可以让她滚……”

没等他说完,我反手把办公室的门从里面销死了,又从包里拿出电警棍。王守善立刻紧张起来:“你想干什么?”

“别紧张,我不是要打你,我不想脏了我的手。”我把电警棍放到一边,又从包里摸出一件东西,是我从刑警队借来的一套密拍设备。刚才他得意忘形的时候,密拍设备一直在工作,我包上的拉索没拉严,刚刚够把探头露出来。接着,我又拿出平板电脑,把密拍设备连到电脑上。“要不要看看你刚才的光辉形象?”

王守善的脸色变了。

“王局,你刚才说了那么多,不就是认为我窝囊吗?那我就横一把。脸我可以不要,警察我可以不干,吴媚的名声我也可以不管。我一个小人物,把这些都豁出去,我还能失去什么?”我点开播放键,把平板电脑伸到他面前,他刚才的那副嘴脸都在里面呢。接着,我又点开一段视频,是抓唐月月的时候网监科帮我恢复的那些,其中一个男主角就是王守善。“曾书记不想查你,公安局不敢查你,但并不代表就没人治得了你。你刚刚的那段演说,还有这段激情表演,回头我可以放到网上公映一下……”

“别别……”王守善终于明白我不是在吓唬他,现在,他的脸色比哭还难看,刚刚那副得意劲儿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树林,咱们好商量,吴媚……你女朋友的病,我来跟医院打招呼,最好的病房,最好的治疗,不用你们出一分钱。还有……”

我摇摇头:“这些我都不感兴趣。现在,我只想看你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别太多了,一百下吧,但也别太轻了,我想看见血……”

外头又有人敲门。我冲门外喊:“我正和王局商量要紧事呢,你下午再来!”等脚步声远去,我回头看着王守善,“王局,还等什么,开始吧?”

我托安贞医院的熟人安排吴媚住院时,为了方便使用我的医疗卡,是用我的名字登的记。医院把电话直接打给我了:“你的女朋友叫刘树林是吧,怎么是个男人的名字?”好在人家并没有太追究这事,继续说,“你最好能来一趟,有些情况我们得当面说。”

我懵了。吴媚的情况真不好啊。

到了医院,值班医生直言不讳地告诉了我检测结果,除了疱疹病毒外,送检的血样里还检出了梅毒抗体阳性。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吴媚竟然还是个梅毒病毒携带者。这个王守善,真把吴媚害惨了,一下子传给了她两种性病。

我觉得还需要再确认一下,万一结果错了呢?而且这事怎么对吴媚说?我又安慰自己,怕什么,梅毒又不是艾滋病。

复查的结果还是阳性。

知道结果的当天晚上,吴媚从医院失踪了。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但我心里也明白,如果吴媚不想让我找到她,那我找到她的可能性也不大。我主要是担心吴媚想不开。吴媚的心态一直是不错的,但心态再好的人,怕是也架不住这种事。

找了三天,吴媚自己回来了。我站在楼梯口,她站在楼梯拐角,我們就这么互相看着。她总算平安,我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两条腿居然有点儿站不住了。吴媚一把把我搂住,头紧紧地靠在我的胸前。

“树林哥,现在我已经不害怕了。真的,不信你听听我的心跳……”

“你到哪儿去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对不起,树林哥,我去办了点儿事,是我自己的事,你就别问了,和你真的没什么关系。”

我想起了安排后事,顿时又紧张了。

“你别担心,我不会那么傻。”吴媚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树林哥,我这辈子从来没主宰过自己的命运。小时候被父母遗弃,进入社会又被人控制,还被人传染了脏病,就连接近你也是唐利的主意。可后来你改变了我的想法。唐利说你为了找回儿子,在外面风餐露宿,之后也没有再婚,我太感动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有好感吗?是你对孩子的那份爱。我在孤儿院长大,没体会过亲情的温暖,我的父母要是也能像你思念儿子一样思念我该多好。很多时候,我感觉我和小天一样可怜,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我就想和你在一起,想让你像思念小天一样时时刻刻思念我……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在哪儿了。他们当初不要我,就是为了能要个儿子。后来,他们如愿得到了儿子,却从没想起过我。现在,他们的儿子也长大了……我有好几次偷偷跑去看他们,可一直不敢与他们相认,我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现在,我更不敢了……我多想像其他人一样,难过的时候,可以找父母倾诉啊……”

吴媚在我怀里哭成了泪人。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看守所里走了两个人。

伍晶晶调走了。市局缺人,从看守所的年轻民警中选调了一个。失去了在一个单位共事的机会,国华很失落。稍微让他感到一点儿安慰的是,伍晶晶临走前专门请他吃了一顿饭,这说明伍晶晶还一直感念他对她的好。

走掉的另一个人是许五四。他一审被判刑七年,没有上诉,没有上诉就意味着要投牢了。我同意小天和他见一面。虽然因为李英爱的关系,小天和我几乎到了不说话的地步,但在这个时候,我必须给儿子一个交代,感情上的交代。

往监狱押送时,犯人要两人一组用一副脚镣拴在一起,和许五四拴在一起的是高升。犯人都上了囚车,我打开自己的车门,小天一个猛子冲了下去。

许五四在车上,小天在车下。小天哭喊着,许五四也哭喊着——

“爸爸。”

“儿啊。”

“爸爸。”

“儿啊。”

“爸爸。”

“儿啊。”

……

囚车开动了,儿子追在车后,两个人就这么一直喊着,直到囚车跑得不见了踪影。我的眼睛湿乎乎的——我发现自己也一直在哭。儿子追囚车,我追儿子。儿子哭,我也哭。

忘了是谁说的,“没有爱的人才是第三者”。在这场儿子与许五四的分别秀里,我多像是一个第三者。为什么许五四能这么彻底地夺走我的儿子?

我出事的那天夜里,国华做了噩梦。作为一个预备党员,他不想用非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解释自己的体验。但国华事后对我讲,自惊醒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的。天刚亮,所里的电话过来了,是巡控魏群:“国华,出事了,你快来!”

国华赶到时,看守所大院里已经集中了驻所中队的全体武警,还有全所民警。唐利被五花大绑,还在大声呻吟,一条腿上鲜血淋漓,120救护车嘶叫着驶进看守所。还有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三区管教室的地板上——那就是我,国华当时以为我死了,立刻想起了刚才的噩梦,哭得什么似的。

所医田建法正在对我进行胸部按压。救护车一到,他赶紧招呼大家把我抬上去。魏群告诉国华:“天快亮的时候,一区的唐利惹事儿,说想自杀。刘队和他熟,就把他提到管教室谈心。后来,我看见刘队拿着饭盆出去了,以为他去打饭。突然,大门外响了一枪,又听见武警在喊。我知道出事了,想起刘队提出的在押人员还没放回室里呢,赶紧过去看。结果……刘队躺在地上,头上满是血,只穿着内衣。我这才明白,是唐利袭击了刘队,换上他的衣服,拿着他的钥匙、门禁和饭盆出去了。”

当然我没死。在医院里醒来,才想起自己挨了唐利一板凳。

我的苏醒让所里、局里大为宽心,当然,最开心的还是吴媚。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我的受伤挽救了吴媚,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全心全意照顾我。否则,我真的担心吴媚到底能不能挺过来。我从心底里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是老天爷为了留住吴媚的命,用我的命作了赌注。

唐利逃出不到五十米,武警一枪击中了他的大腿。子弹从腿部穿透,没有留在体内,也没有伤到骨头。唐利只在医院躺了几天,就又回到了他做梦都想离开的看守所。作为极其危险的关押对象,唐利被送进了单独监室,上了镣铐。

针对事件的调查迅速启动。包室管教曹国华讯问唐利时,唐利的第一句话是:“刘树林死了?”

“刘队福大命大,你以为一凳子就要了他的命,做梦去吧!”

“我还以为他……当时,我还试了试他的呼吸,觉得他没气了我才跑的。”

“放你的狗屁!”国华上前就是几个大耳刮子,扇得唐利直咧嘴。

到了这步田地,再瞒三瞒四的也没意思。唐利交代说:“等死也是死,跑了,大不了被一枪打死,没多大区别。那天我是故意找事儿,我知道是刘树林的管教班。那会儿天还没亮,旁边铺的一个家伙下铺方便时踩了我一脚,我就和他掰扯起来。巡控过来制止,我就嚷嚷着我不想活了。刘队把我提出来,带到管教室里谈话。聊了一会儿,刘队给了我一支烟,我看到旁边有个凳子,就故意把烟掉地上,他低头捡时,我抄起凳子砸在他头上……”

看来唐利准备脱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他了解到有了民警的钥匙和门禁就能出第一道门。但第二道门就不那么容易了。虽然门禁也能打开二道门,但还有外提民警在值班。

“我换上刘树林的衣服,用门禁打开二道门,出门的时候还举着饭盆挡着脸。外提问了句是谁,我说我是刘树林。他让我把饭盆放下来,我一听要坏事,撒腿就跑……”

国华冷笑:“你要是冒充别人也许就骗过外提了。刘队的声音哪个外提不熟,你冒充得了吗?”

唐利也非常遗憾:“平时我留意了,办案单位提审时,一般你们民警用门禁出门,外提从来不问。眼看着我都跑出看守所大门口了,武警对天鸣枪,我咬牙继续跑,没想到我穿着警服,武警也敢冲我开枪。要不是这一枪,我早就跑远了,你们真不一定能抓住我,最起码不能这么快。”

“你以为你能跑得了?幸亏你穿着警服,要不那一枪就不是打你腿了。”

“我知道跑不掉,但我就是想试试。”

国华又给了他一个耳刮子:“你可真不是人啊。整个儿看守所,数刘队最关心你,你对他居然下得了手!”

我和唐利前后脚出院。我不仅没被打死,连后遗症都没留下,仅仅是皮外伤,有点儿脑震荡而已,不但是同事,我自己也很吃驚。我的命可真大。

我不恨唐利,他想活下去,只能对我下手,别的管教也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这样的表现出乎国华的意料:“刘哥,当初是你教导我,给新号清身时看好钳子和剪子,以免被人抓住机会。这次你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我说:“人都有马前失蹄的时候,这回我认栽了。但你记住了,我今天吃了一堑,你今后要长出一智,你绝不能再发生这种事情。”

王长茂也来看我了,见面就说:“老刘,你傻了吧,遇上这事,没事也得多躺几天,最起码也要等局长来慰问慰问。”

他的第一想法居然是我可以靠负伤换来政治上的好处。我说:“慰问个屁,唐利是从我手上跑的,弄不好我还会捞个处分。”

“这不可能。虽然是事故,但所里处理得干净利索。唐利出第一道门和你没关系,你被打晕了对不对?过第二道门的时候,汪建国很警惕呀,没给他机会。发现情况不对,他马上就按了报警器。武警更警觉,唐利刚出大门就一枪命中。整个事件就像是一场实战演习,我感觉这事所里不但不会处理人,还要大肆宣传。当然,我们的工作也不是没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啊。”

实事求是地说,王长茂的话说到了我心里。看守所最怕出事故,一出事故就得追到管理上,一追到管理上,往往就有玩忽职守的问题,责任民警和领导就得受牵连。但愿能像王长茂说的这样吧。所里出的信息也给我吃了定心丸——《祥城市看守所成功处置一起在押人员脱逃事件》,这说明所里给这事的定性是正面的。

下午,王长茂进来向我传话,邱丛军找我。

进了邱丛军的办公室,才发现市局监管处处长梁龙华和分管副局长刘利群都在。我赶紧向两位领导打招呼。梁龙华倒是很随和,冲我点了下头,刘利群却吸着烟,没搭理我,这让我心里有点儿不舒服。这当领导的架子也太大了吧?好歹我也是因公负伤。更让我惊讶的是邱丛军,他甚至都没让我坐下。

气氛很是压抑,梁龙华说:“你的伤不碍事了吧?”

我摇头:“没事了。”

邱丛军说:“树林,市局和监管处的领导都在,你说说那天的情况吧,实事求是,不要有任何隐瞒。”

梁龙华说:“从局里的角度讲,只有掌握了实际情况,我们才能保护你,希望你理解。”

他用了“保护”一词,让我心里直敲鼓,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感觉这事有可能被检察机关问责,所里要是将责任往我个人身上推,那我就有大麻烦了。我心里千思量万思量,以确保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懈可击,最起码不被几位领导抓住把柄。

我感觉就我的处置而言,软肋有两个方面。一是让在押人员接触到了烟火。按照规定,烟火在看守所属于违禁品,但在实践中,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在谈话教育时给在押人员烟抽是比较普遍的现象。我给唐利烟抽虽然违规,但也说得过去。二是提在押人员谈话的时间。看守所执法细则中规定,无特殊情况,夜间一律不准开监室门,不准提出在押人员谈话,但又没有具体规定从几点到几点才算是“夜间”。我一口咬定我提出唐利的时间不是夜间,而是凌晨,这个点儿,来得早的值班民警已经在所里休息区吃早餐了。

听我说完情况,刘利群开口了:“这事如果处理不好,让检察院抓住了把柄,我想你应该明白后果,从局长、分管局长、监管处长到看守所长、副所长、值班民警,一连串的人都会受牵连,而你……”

他的话没说完,但我已经明白了,一旦检察院揪住不放,我可能是最倒霉的那个,说不定会因为玩忽职守坐牢。

果然被领导言中,很快,驻所检察室的杨主任带着人找我了解情况。他一边说一边让人在电脑上敲着笔录:“你和唐利的关系怎么样?”

我详细解释了一下我和唐利的关系,包括我们一块儿长大。

杨主任说:“按照规定,包室民警与在押人员的谈话每月不少于一次。你这个月与唐利谈了十一次话,如此频繁的谈话说明了什么?”

这些谈话都有据可查,看来,他们对监控的调阅工作是极扎实的。我问:“杨主任,我谈得多违反规定吗?”

“不违反。”

“那不就得了。掌握一个在押人员的思想动态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特别是可能判处死刑的重犯,谈话的次数是看效果而定的。”

“你是一监区的人,提唐利谈话,为什么要到三监区的管教室?”

“唐利说一区的管教室对着厕所,有味,我就换了屋。”

“三监区管教室的监控坏了,你知道吗?”

“知道。”

“那为什么还去?”

“刚才不是说一区有味吗。”

“为什么不去二区,二区也没味。”

他的提问让我有些上火,照这么问,人走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是不是也得说明原因?而且我听出来了,他怀疑我故意放跑唐利。这已经不是管理上的问题了,而是涉嫌刑事犯罪。

“有没有这种可能,你明知三区管教室的监控坏了,所以才带着在押人员去了那里。”

“呵呵,这个问题您让我怎么回答?我回答不是,你相不相信?”

“那好,我换一个问题。你被击昏,却没受多重的伤,这说明什么?”

这个问题彻底把我惹火了:“杨主任,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是不是民警一定要被在押人员打死才能说明他没有问题呢?”

“你先别激动。我们不是无缘无故这么问的。”他把一份笔录甩到桌子上,“你自己看。”

我一看就傻眼了。这是调查唐利的讯问笔录,他是这样说的:“我对刘警官说,我不想死。刘警官说你要不想死,除非能跑出去。我问怎么才能跑出去呢?刘警官说这就要看你的脑子了,说完他一指自己的脑袋。我就明白了,刘警官想帮我。我们是老乡加发小,他真是个够意思的人。我和刘警官商量好了,我们做一个局,既能让我出去,还不让人怀疑他有问题……”

我一拳砸到桌子上:“这纯粹是他妈的诬陷!”

“我还可以给你看一段东西。”杨主任让记录员在电脑上播放了一段视频,是我和唐利谈话的场面,看时间是一个月前。杨主任说,“你好好看看这个镜头。”

畫面上,我一边和唐利谈话,一边指自己的脑袋。这段视频和唐利的交代非常吻合,杨主任问:“你为什么指自己的脑袋呢?”

我一时想不起来那次我和唐利谈了什么,可能与谈话内容有关,也可能纯粹是下意识的动作,但不论如何,跟暗示他逃跑没有任何关系。

“这能说明什么呢?法院都疑罪从无了,你们是检察官,不能搞有罪推定。”

“我们这是在给你机会。你好好想想吧,我们还会找你。”

他们走后,我有点儿纳闷儿,既然他们怀疑我放跑了唐利,为什么不对我采取强制措施?但马上我就明白了,原因只有一个,他们的证据不足,仅有唐利的口供是不够的。

就事件的定性问题,市委政法委主持召开了公、检两部门共同参与的联席会议。与会的有检察院的检察长、分管副检察长,反渎、监所检察、驻所检察室等部门的负责人及公安局局长牛玉国、副局长刘利群,还有看守所、监管、法制、纪检、政工、刑侦等部门及武警方面的负责人。

会上,公检两家的意见发生了激烈冲突。检察院提供了唐利的口供,我的伤情鉴定结果,以及我与唐利账户往来的情况,特别是唐利的公司近三年来每年向我转账一万五千元的情况。在唐利羁押入所后,他公司的人还向我转账八千元。驻所检察室的杨主任还提到,唐利是我和我女朋友吴媚的介绍人——他们竟然连这事都挖出来了。

看守所的态度是力挺我,认为我不可能有放跑犯人的动机——看守所挺我是当然的,否则就相当于承认看守所自身有问题。邱丛军介绍说,我在唐利的担保公司有十万元的集资,每年都会有一万五千元的返利。至于唐利被羁押后其公司向我转账的八千元,是手下人给唐利的生活费,我在第二天就存到唐利的个人生活账户上了,在押人员的家属或朋友为他们存的每一分钱,所里都有账可查。

更重要的支持来自刑侦大队。罗治彪详细汇报了通过我经营唐利案件的情况。如果我有放跑唐利的故意,何必主动经营唐利案件。可以说,如果没有我,警方根本无法掌握唐利制贩毒的事,也根本不会侦破这起我市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制贩毒案件。

这一点让牛玉国很吃惊,问罗治彪为什么不早汇报。罗治彪说:“牛局,老实说,这其中有我的私心,我一直欣赏树林的才干,还想把他要回来。”

联席会议没有当场形成结论,很多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尽管有看守所和刑警队的支持,但也有一些证据对我很不利,不能完全排除我被检察院办进去的可能。趁我还有行动自由的时候,我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今天我值管教夜班,下午五点接班,趁白天有空,我去了吴媚的新住处,一处只有四十多平米的小公寓。这里比她以前住的地方憋屈多了。

“今天你什么都不要干,就看电视吧。我要好好做一顿饭,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吴媚从冰箱里取出食材,片刻,厨房里就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

我不知道吴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来给我做这顿饭。看了一会儿电视,节目没一点儿意思,我注意到吴媚的床头柜上放着锡纸。吴媚端着一盆面粉进屋,注意到我正在端详什么。“树林哥,我……吸毒,有三年了……”

“我知道了。”

吴媚没出声。

“其实我该早点儿知道。”我说。

“除了吸毒,我还办过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也知道了。”

吴媚开始和面,她力气小,和着费劲,我起身帮她揉面。

“树林哥,和你交往这么长时间,有许多事我一直瞒着你。许多时候我想告诉你,又怕你知道了,就不要我了。其实,即使你要甩我,我也完全理解。何况,现在我又查出了脏病……这顿饭就当是我为咱俩做的分手饭吧。”吴媚看着在我手里滚动的面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这一辈子做了许多错事,但我感觉我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没和你那个。其实我早就想把自己交给你,可是我太脏了,我怕我不配……我真佩服我当初的决定。”

我放下面团,紧紧地抱住了吴媚,我手上全是面,吴媚手上也全是面,我们的衣服上都是一片白花花……

吴媚给我做的是蒸包,我最爱吃的谢家蒸包,天知道她怎么能做出和谢家蒸包一个味道的包子。我吃到肚子撑得受不了,可我还在吃,我要都吃光,因为那里面有吴媚掉进去的泪。

第十一章

回所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万一我因为唐利的诬告进去了,谁来照顾吴媚呢?吴媚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房子,还在租房住。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收入高,其实唐利将她吸粉的花费也算入了她的工资。她没有多少积蓄,而我因为还房贷,也没有多少存款。到了所里,我把一张银行卡交给国华保管,那里有我从唐利公司提前退出来的十万元钱。我嘱咐国华,如果我出了事,就把卡交给吴媚。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与在押人员谈话,国华慌慌张张冲进管教室:“刘哥,检察院的人来了。他们带着,带着……”

“捕人的手续?”我点点头,把手头的谈话资料整理好,这些工作可能以后就由国华接手了。

杨主任带着两个年轻人进门后,毫不客气地找了椅子坐下,掏出烟来点上。我也点上烟。我们都不说话,屋子里烟雾弥漫,场面就这么僵着。国华吓得脸都绿了,他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明白,他们怎么还不动手?也许要等我把烟抽完?

我的烟还剩下三分之一,国华又递给我一支帮我点上,徒劳地想让我的自由之身多保持几分钟。我对国华说:“你去给杨主任倒点儿水。”

杨主任摆摆手:“不必了。”

跟着他来的两个年轻人是刚分到驻所检察室的,我不熟。他俩不时地向窗外瞄,盯着进进出出的民警和劳动号。抽完烟,杨主任终于开口了:“树林啊,最近又写东西了没有?”

最近这段日子,我的文字确实荒疏了不少,也实在是没那个心思。“不好意思,是我手头懒了。”

杨主任冷笑:“有些文化人,办起事来就是心里没数。”

我纳闷儿,这是在说我吗?我写得少和办事心里没数有联系吗?这时,两个年轻人发现王长茂进来了,冲杨主任使了个眼色,杨主任站起身:“树林,我们先干活儿去了。”

他们一出门,一直保持着腰背挺直的我顿时瘫坐在椅子上,我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王长茂被带走时跳着脚喊:“刘树林,你给我出来!你这条乱咬人的疯狗!你他妈的不得好死!我进去了,你进去也他妈的是分分钟的事儿!”

他以为是我向检察院举报的他。冷建强用一万块钱托王长茂给何梅传递U盘的事,我只报告了邱所长,邱所长如何处理,并没有告诉我。但这事肯定被王长茂知道了。后来我才了解到,唐利除了举报我,还举报了王长茂。入所清身后,唐利把那块价值十五万美金的泰坦尼克腕表以帮忙转交家人的名义行贿给了王长茂。

关于我的事,罗治彪对我说:“检察院的人怀疑归怀疑,证据还是第一位的,王长茂进去了,就是因为证据扎实。唐利想祸害你也没那么容易,你放心大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罗队的话让我宽心不少。另外,他还向我透了个信儿,让我好好对待吴媚,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多多益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马上明白了,局里最终还是要对唐利指使吴媚等人色诱敲诈的事下手了,吴媚虽有被迫的情节,但进去还是难免的。罗治彪的意思是,如果我要为她想办法,别在侦查环节上浪费精力,可以在审判和辩护环节上下下功夫。

唐利诬陷我的事还没过去,吴媚又面临着进去的危险,这让我寝食难安。我还没想出帮吴媚的法子,王守善又给我背后捅了一刀。这下,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

王守善将举报信发给了好几个市领导,说我作为一个人民警察,持械上门威胁、殴打国家干部,只是他没提我这么做的原因。我拿着他的把柄,他还敢这么干,估计是想靠组织的力量压制我,这也算是以攻为守吧,而且非常有效。我的确不会把这些东西公布出来,我不能让吴媚再受伤害。

据说,这是本年度继林宪彬的举报信贴满市委大院后,第二次让曾书记大发雷霆的事。曾书记专门给牛玉国打了电话过问此事。牛玉国不敢怠慢,要求纪检马上介入。

市局纪委副书记张乾给我打电话时,我已经听说了曾书记对此事的态度。不过,对我来说,这些都已经是次要的了。吴媚曾经对我说过,她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藏,我要满足她这个愿望。

我租了一辆崭新的越野车,去超市采购了大批食品和日常用品,还带着给吴媚治疗的药品,把汽车的后备厢都塞满了。关上车门,吴媚问我:“树林哥,我再问你一次,和我在一起,你不后悔吗?”

我说:“后悔。”

吴媚的肩膀震了一下,虽然一直笑着,但我能感觉得出来,她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我轻轻将吴媚揽在怀里:“我后悔没早点儿认识你。”

越野车驶上高速公路。从内心里热爱旅游的我们,决定抛开一切,亲自出演一部两个人的公路片。我打开车窗,把一份文件扔了出去,几张A4纸马上就被窗外的风刮没影了。那是我从刚调到市局机要处的伍晶晶那里弄来的一份复印件,上面是曾书记对王守善那封举报信的批示。让纪委的调查见鬼去吧,这几天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吴媚开心。

一路上,我没让吴媚碰车,自己连开三天,每天十二个小时,终于开到了成都。在成都歇了一个晚上,我们继续沿着川藏公路西进。数不清的雪山、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绿油油的草原、云一样白的冰川,还有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景色的壮美岂是城市的想象力所能抵达?我们就这样从现代走向原始,从文明走向蛮荒,从茫然走向虔诚,从今生走向属于未来的不可知的彼岸……

从西藏回来,我发现手机上有一百五十九个未接来电。为了防止手机信号被追踪,我故意没带手机。这些未接来电一半是母亲和儿子的,一半是所里和局里的。局里的电话我查了一下,是纪委和政工室,都是管人的地方。我知道我的命运越来越悬乎了。

小天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刘树林,你终于回来了,你还记得家里有你这个儿子吗?你不在家,两个奶奶吵翻天了,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的吗?”

我抱歉地说:“对不起儿子,你爸真有重要的事情。”

“呸,什么重要的事情?除了泡妞還有啥?”

小天的态度让我有点儿光火。单位里在整我,吴媚刚回到祥城就被刑警队带走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儿办法没有。可是,儿子只想着他自己,一点儿也不理解我。我尽量把语气放平缓:“儿子,我不是泡妞,是在还愿,你懂不懂?还愿……”

“还个屁!”

吴媚对他这么好,他居然说出这样没心没肺的话,我再也压不住火,左右开弓,扇得儿子几乎没站住。

刚开门进来的周凤莲嚎叫着冲上来:“姓刘的,你凭什么打我的孙子!”

小天一手捂着脸,一手搂着周凤莲:“爸,这是你第八次扇我的脸。你记住了,第八次。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爸!”

我的手停在半空,气得嘴唇直打哆嗦:“你敢再说一遍!”

“你这样的人就不配当我爸,我的爸爸是许五四!他比你强一百倍!当年我被拐,成了他儿子是我的幸运,我不后悔,我愿意!如果下辈子我还是你儿子,我还愿意被他拐!”

第二天去所里上班,我先来到了女区,大队长李红艳正与吴媚谈话。吴媚穿着号服还那么漂亮,只是精神状态差了些。

吴媚看见我,眼睛有些湿。李红艳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树林,你放心吧,小吴我会关照的。”

从女区出来,我又到诊室找田建法,因为吴媚的治疗还得继续。等我回到男区,巡控、管教民警都开始打饭了,我也找饭盆打饭,可我的饭盆、洗漱用具全都不见了。我把大支叫了过来,问我的东西放哪儿了。大支说:“扔了。没人敢碰,还是我扔的。”

“为什么扔?我不是看守所的人吗?”我大声质问。这也太夸张了吧,局里怎么处理我的意见还没下来,他们就敢扔我的餐具!

“值班民警让扔的,我没办法……”大支也很委屈。

刚把他打发走,国华过来了:“刘哥,你跑哪儿去了,给你打了几十遍电话也没人接。”

我说:“你也知道这段时间的形势,我出去散了散心。”

“咋不和所里请假?”

“我请了。”

“可所里没准……邱所长问时,我说你和我换班了,邱所长不相信。”原来,我的班都被国华顶了。整个看守所里,只有国华真正想着我啊。

得知我回来了,邱丛军把我叫到办公室。

“树林,你本来是个办事很牢靠的人,最近怎么越来越不靠谱了?你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市局纪委的人到处找你。现在你又失踪十来天,连招呼都不跟所里打。所里不能无原则地护短,已经报局里了。本来我的意见是不报,可马所长一直顶着,他分管管教,他的意见我不能完全不顾。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局里要找你麻烦了。”

“邱所长,我不是失踪,我和国华换班了。”

邱丛军沉下脸:“这里没外人,你就别糊弄我了。我问你,你到底打没打王守善?要是打了,赶紧认错道歉,只要没构成故意伤害就有挽回的余地。你不声不响地脱岗,我知道你有情绪、有意见,可你通过正当渠道表达了没有?你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哪个单位也不能容你。”

邱丛军的话说得在理,我的确做得有点儿过了。

看我的态度还算可以,邱丛军扔给我一支烟:“你不在的这几天,王守善的老婆来所里闹过一回。”

这让我很意外,她来闹是哪一出啊?难道是王守善指使的?

邱丛军说:“你去做个检查吧。”

“什么意思?”

“王守善的老婆来大吵大闹,说你女朋友吴媚勾引王局,还恶意传播性病,什么疱疹啊、梅毒啊,还说你也传播性病。”

我一听就火了:“妈的,她这是造谣,分明是王守善……”

“是不是造谣我不清楚,不过,这事影响很坏。人言可畏,你是一个公职人员,不能臭成这样,你得有个反应。”顿了顿,邱丛军又说,“树林,我不是故意打听你的隐私,你要是真有那病,也得给所里说声,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其实,除了扔掉我的餐具让我很不爽之外,所里的人明显对我客气多了,尤其是马继高。不管背地里如何,至少见到我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答不理,而是经常主动打招呼。我知道领导们的想法,他们百分之百相信我得了严重的性病,现在他们最怕的是我想不开,再闹出点儿什么事来。

我的情况在在押人员中间也传开了。我一到监区里去,在押人员就集体起哄,嗷嗷乱叫,我仿佛进入了野兽出没的丛林。每到这时,我就会挥手示意,让他们安静下来,那架势活脱脱一个一言九鼎的黑社会老大。对此,我的结论是,当自己变成了一摊狗屎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踩到我的头上,一个小人物竟然也可以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变成强者。

流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发挥出强大的威力,牛玉国迅速将我的情况向市委曾书记作了汇报。王守善的身上并没有验出伤——他自己打自己的耳刮子,下手当然知道轻重,因此,说我故意伤害没有证据。现在我的情绪又极不稳定,一旦失控,后果很难预料。市里正在召开“两会”,这个时候不出事就是最大的稳定。

市局纪检委迅速收了我的枪,改由政工跟进做工作。我完全没想到,王守善的老婆一闹,反而让事件朝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

政工室主任霍正启来到看守所的时候,我正在水池边钓鱼。看守所里有两个大池子,都放了鱼。曾有民警钓鱼被领导批评,一度再没人敢钓了,鱼们过上了一段安稳的好日子,如今遇上了我,鱼们又不安全了。

“树林好兴致啊。”霍正启跟我打招呼。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两个小青年,一个小朱,一个小汪。

霍正启是局党委委员,我想不到能有这么高规格的谈话。他让小朱搬过来四张小凳子,我们一人一张。他们三个坐了,我没有坐。他们三个只好又站起来了。我说:“你们坐吧,坐这种凳子我有心理障碍。”

霍主任不自然地笑了笑:“不碍事,你不想坐就不坐。”

我把脚下的凳子提起来拎在手上,小朱和小汪立刻紧张起来,一左一右站在我旁边。这是一种警戒站位,他們一定怕我做出什么危险举动,毕竟,在性病的情况没得到证实之前,我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

霍正启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我对他说:“霍主任,唐利就是用这样的凳子砸了我的头,我当场就晕了过去,却只是轻微伤。”

“树林,伤得轻是好事啊。”

“您说有没有办法验证一下,用它砸脑袋要使多大的劲儿才能把人砸晕?”

“这事都过去了,检察院只拿了一个王长茂,又没把你怎么着,你快把凳子放下!”

我这架势,换谁都得怕。当然,戏也不能演得太过了,我放下凳子,多日来的憋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你遇到的这些情况,一定要正确对待。检察部门的确怀疑过,在唐利越狱时你起了一定作用,但他们不是没有扎实的证据吗?没有证据就说明你没有问题。对于王守善举报你的事,局里也查清了,还是没证据。何况在市领导面前,牛局长高度肯定了你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业绩……”他以为我没见过曾书记的批示,信口开河。不过,这也不怨他。换了是我,我也只能这么忽悠。“鉴于你的一些行为是有着特殊背景和特殊原因的,情有可原,这段时间没上班的事,你补个假条就算了。怎么样树林,市局对你还是够意思的吧,从优待警不光体现在嘴上,更落实到了行动上。”

医院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我当然什么事也没有。可我忽然有了一种失落感。恶性传染病的嫌疑和局领导对我情绪不稳定的担心是我最好的武器,要是能在局里对我有个说法之后再得到这个结果,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拨通了霍正启的号码。要放在平时,我这样的基层小民警真没胆量直接给人家党委委员、正经八百的局领导打电话。我说:“霍主任,我的请假条已经送过去几天了,我的事有结论了没有?”

霍正启笑着说:“树林,你放心,这都是小事,相关的审查手续我们也走完了,你没有任何问题,安心上班吧。当然,如果身体不舒服,我们也是讲人性化管理的,你让卫生部门出具一份材料,我们可以给你批个长期病假。”

让我在家养病,别出去惹麻烦,霍主任真是贴心哪。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安全了,不必再戴着一个恶性传染病的帽子了。

我拿着化验单去找邱丛军。看了化验结果,邱丛军上下打量我,那眼光能看到我的骨头里。我不由得低下头,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

“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了。”邱丛军说,“不过,树林,你跟我说实话,这个结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只有承认。

邱丛军的脸色变了:“局里的人都说你会玩,我一直不信,可现在我信了。刘树林,你玩得太高了,你把全局的领导和民警都当成傻子呀?再不收敛收敛,你会死得很难看你懂不懂!”

我为自己辩解:“邱所,我这不是玩,我也是迫不得已呀。”

“我相信,一开始你可能是迫不得已。但后来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清楚?你连我都蒙在鼓里,让我们所领导傻乎乎到局里给你做工作,你做的局好高明呀!我看你如何向全所解释清楚,如何向牛局长、霍主任和全局民警解释清楚!”

我的心情刚刚好了没两天,邱所一番话又把我打回原形。是的,我这回玩得有点儿太大了。就像喊狼来了的孩子,下次,怕是没人再救我了。正懊恼间,又接到母亲带着哭腔的电话,我急匆匆赶回家里。

儿子不见了,电脑培训班里没有,周凤莲也一起消失了。最后,还是我在我屋里的写字台上发现了周凤莲留给我的一封信——

“刘树林,我告诉你,我绝不允许我的孙子有一个得性病的爹,一个得性病的后妈。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配当小天的爹吗?许五四才是小天真正的爹。他出了狱,还会接着当爹。从今以后,你要再敢靠近小天一步,我就和你拼了这把老骨头!”

我在小区的花坛边找到了母亲,她头发披散着,一直在哭。见了我,她更控制不住情绪了:“我就是和那老婆子吵了一架。她說你有性病,我骂她胡说八道,她就和我动起手来了。可小天……小天……帮着那老婆子一起对付我……”

母亲最伤心的不是挨了打,而是小天竟然和周凤莲一起对付自己。我瘫坐下来,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浮云:“妈,如果上天注定小天不属于我们,我们就认命了吧……”

母亲天天出去找小天。这根本没用,小天和周凤莲是专门躲出去的,不可能让她在大街上遇到,她却一点儿不听我的劝。

我找到了李英爱的单位,这也许是找到小天的一个渠道。和李英爱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说,李英爱辞职已经两年多了。又问我是她什么人,是不是要债的,以前也曾有人来找她要钱。我寻思这个李英爱还真有问题。只是,对方也不知道李英爱辞职后去了什么地方。

毫无收获地回到家,我看见楼下停着一辆警车。我没注意是公安局的还是法院的,但警车提醒了我,儿子的事我完全可以去报案,让我的同行帮我找儿子。我真是晕头转向了,这招我怎么早没想到?现在警车来了,难道是母亲已经先报案了?可转念又一想,报案也没用,小天和周凤莲充其量是离家出走,不能算人口失踪,警方没有受理的理由。

上了楼,几个穿警服的人正站在我家门口闲扯。看来真是母亲报的案。

领头的看见我,问:“你是刘树林吧?”

我说:“是,你们是来调查小天失踪的?”

对方亮了亮手里的一张纸:“我们是来找你的。这是传唤手续,我们是彩虹桥路派出所的。都是同行,我们就没去你们看守所,在这儿等着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有点儿糊涂了:“是因为什么事?”

“涉嫌故意伤害。”

“我伤害谁了?”我的第一反应是王守善,可是,不是说没验出伤吗?

“到所里再说吧。”对方提醒我,“你把警服换了。”

我只能配合。

在警车上,我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到了派出所,我一眼就看到所长陆远明站在院子里。他几步过来,先批评那几个把我带来的民警:“怎么能这样对付自己人?快把手铐打开!”

民警把我的手铐去了,我活动了一下手腕。这东西,平常总是用,可还真没什么机会自己体验一下。

陆远明拉着我的胳膊进了值班室。值班室里面是候问室,很小,像个关动物的笼子。我问陆远明:“陆所,你把我带候问室来是什么意思?要把我关这里?”

“你的确需要在这儿待会儿。”陆远明说,“先反思反思,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走了,我心里嘀咕开了。或许是局里改了主意,又打算处理我了?即便如此,也应该是检察院或者纪委派人,和派出所有什么关系?

五分钟后,陆远明回来了。我问他:“陆所,能不能透透底,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陆远明坐了下来:“刚才我打的是市局法制处的电话,你这个案子我需要他们给把把关。树林,接下来我可要拘你了。”

这话真把我说蒙了。检察院的人拘我还说得过去,毕竟有唐利诬陷我的证词在。可派出所的人拘我,还说我涉嫌故意伤害,那他们必须有过硬的证据。王守善那边应该不会留下什么证据,毕竟是他自己打自己的耳刮子,我没动手。可除了他,还有谁?

“陆所,你先告诉我,我犯什么事了?”我有点儿急了。

“出警的民警应该告诉你了吧。”

“他们说我涉嫌故意伤害。我倒是想问问,我故意伤害谁了?”

“你自己看吧。”他把一份鉴定报告扔到我面前。

一看之下,我顿时傻眼了,这完完全全出乎我的意料。“不可能啊,我只是扇了他几巴掌,怎么可能……在看守所里,我扇的耳光多了,从来没出过事。”

“树林,你的工作方式真不咋地呀!都什么年代了,还想动手就动手?你这几巴掌的结果是外伤性鼓膜穿孔,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啊!”

我当过刑警,对伤情鉴定相当了解。根据新版轻伤、重伤鉴定标准,耳膜穿孔六周后没有愈合的,将构成轻伤害。

“时间过了六个星期了吧?你儿子专门做了伤情鉴定。树林,这回你可栽在你儿子手里了。这个案子,我们要走程序。”

从西藏回来后甩给儿子那几个大耳刮子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知道坏事了:“我说陆所,论理这也是家务事,你就不能通融通融?”

“家务事也是法律事。你儿子说了,他会带着记者来,追踪这事的处理结果。你让我通融,我当然理解。可我要是给你通融了,谁能给我通融?万一你儿子再告了我,我也得跟你一块儿进去。你儿子的态度非常坚决,一定要追究你的刑事责任。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个局你要想出来,关键就是你儿子。”

“陆所,我想见见我妈。”做儿子工作的事只能靠我妈了。

“好,我来安排。在没把你送进去之前,我给你提供一切方便。根据审查犯罪嫌疑人的法定流程,你还有十二个小时的时间。”他看了看表,“现在还有十一个小时。”

“你还得帮我一个忙。”

“你说。”

“帮我找到我儿子。”

我坐在候问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屋子让我弄得烟雾迷漫。这辈子,我经历过无数次挣扎,闯过了那么多急弯和险滩,今天终于触礁了。我一旦进去,就彻底毁了。我在局里一直是个争议人物,特别是近期接连出事,已经没有资格再考虑名誉的问题了。但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伤害,是我绝想不到的。

我在等着母亲到来,跟她商量商量如何做儿子的工作。不知等了多久,有人进来了,值班民警在和来人交涉。不过,来的不是母亲,是儿子和李英爱。他们失踪了这些天,看来并没有跑远,就在这座城市里。

看见小天,看见处心积虑把自己亲爹策划进监狱的儿子,我心里只有痛惜:“你的耳朵……怎么样了?”

儿子木然地看着我:“你这人真厉害,连抽耳刮子都这么厉害,可我不治。”

“为什么不治?”

“这毛病有助于我和英爱在一起啊。以前英爱一直觉得配不上我,現在我们扯平了。”

我后悔得想抽自己的耳刮子:“你要赶紧去看。如果你去治,我认栽。”

“我不治,你也得认栽。我还要告诉你,送你进去,是我个人的决定,和李英爱没关系。”沉默片刻,儿子继续说,“我也想过和你好好过,毕竟在血缘上你是我爸爸,可你太不拿我当人了。你所有的日记我都偷看了。你干了什么事,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门清。我知道看你的日记不对,可我在你面前从来就没有秘密可言,这种滋味你体会过没有?向省厅督察组举报是我干的,我就是想报复你一下,只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他们摆平的……”

儿子今天对我说的话比以往一百天加起来都要多,句句都带着血,带着泪,带着误解,带着怨恨。句句都像耳光,狠狠地抽在我脸上。

“你打了我之后,我的耳朵就听不太清楚了,但我不去治。我等了六个星期,我要用这个结果戳穿你所谓爱我的谎言。你爱我吗?我没感觉到,你爱的分明是你自己,你爱的是你的前程,你的警察身份。你一忙好几天不回家,两个奶奶在家谁也不理谁,家里就像冰窟窿一样,这就是你给我的爱吗?你口口声声维护正义。可在你眼里什么是正义?你为了讨好领导,为了仕途上的进步出卖灵魂……”

我打断他:“我什么时候出卖灵魂了?”

“你自己看,看看你虚伪的证据!”小天拿出一张纸片。

我认出来了,这是管恩杰给我的纸片。

“这个东西是你通风报信的证据吧?你报复我爸,我认了,那是他罪有应得。这张纸让你进去算你亏吗?你进去了,也是你罪有应得!”

儿子的话,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子弹,把我打成了马蜂窝。“儿子……”

“不要叫我儿子!”小天声嘶力竭。

看守所的警察出事,一般不会把他关在他曾经工作的地方,而是异地关押。出发前,邱丛军匆匆忙忙赶到派出所,我真心希望他能臭骂我一顿,没想到他却对我说:“树林,那天我不该对你发火。”

我一时无话可说。突然间,我觉得我实在是太有福气。像我这种到处得罪人的家伙能在公安局里混这么久,不是因为我聪明,是我遇到了邱所和罗治彪这样的好领导,是这些老大哥一直在护着我啊!

我问邱丛军:“什么时候出发?”

邱丛军说:“你等等,我再和陆所长商量商量。”

邱丛军的意思是让我上看守所的车走。陆远明有点儿为难,担心我这个脾气,路上再出什么问题。邱丛军拍着胸脯说:“老陆,如果路上刘树林出了问题,你拿我是问!”

他都这么说了,陆远明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派出所的警车在前,看守所的警车在后,一路闪着警灯向兰齐县驶去。窗外,一棵一棵的树向后倒去,载着我向今后的归宿,向未知的命运驶去。邱从军对我说:“吴媚的事你就放心吧,所里会尽快将她的病治好。”

快到兰齐县看守所的时候,我终于下了决心。我怕现在不说,也许以后就没机会了。“邱大哥,”我没像平时那样叫邱丛军所长,“承蒙你多年关照,要分别了,我也没有别的话,我向你道个歉吧。”

“你这是从何说起?”邱丛军以为我说的是用性病要挟组织的事儿。

我把管恩杰让我给林宪彬通风报信的事儿说了。我告诉邱所,当初之所以答应管恩杰,不仅因为他是上级,更主要是为了我自己。我想通过新局长重回刑警队,进而为将来当上禁毒大队副大队长做个铺垫……尽管最后我没有传递那个消息,但我的确辜负了邱所。我没向所领导报告,没阻止管恩杰通过其他人把消息传给林宪彬……

邱丛军抽着烟,半天才说:“树林,我不赞同你的做法,但我理解你的初衷。”

我几乎抑制不住泪水。“理解”,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太珍贵了。儿子把我送进看守所,我没有哭,所长的一句话却让我哭了……

清完身,我换上了号服,从管教变成了在押人员,成了我曾经的管理对象。

听说是看守所的民警犯事进来了,同室的一个大高个子乜斜着我,接着将布鞋蘸了水,啪地一下摔在铺板上,发出一声脆响。其他几个人也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在押人员是多么仇恨警察呀!这一刻,我清醒地认识到警察与罪犯之间根本不是什么人民内部矛盾,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敌我矛盾。

我知道他们在等机会,等晚上值班民警少的时候,他们会向警察复仇。我怎么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那么多年的管教可不是白干的。我一脚将布鞋从铺板上踢掉,虽然那家伙个子比我高出半头,我还是两秒钟就卸了他的膀子,他倒在地上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一个刚来的新号这么横,显然出乎全室人的意料。我一脚踏到高个子脸上:“老子干了十好几年警察了,治过的人多得像虱子,你他妈的算哪根葱!”

当然,这只是暂时镇住了他们,为了防止在押人员群殴我,我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人曾是方圆几县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我说:“他落到我手上时,见了我就得夹着尾巴,谁还想和我斗狠,尽管来!”

杀猪似的惨叫声把巡控引来了,我这才给那小子的膀子复原。民警不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嚎什么呢,都给我坐好!”

不一会儿,其他值班巡控都过来看我,多名管教也到了室门外,和我说上两句话,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无疑是对全室在押人员的一种威慑,足以保证我在这里安然无恙。晚上分铺时,本来新号要睡最后一铺,我却直接上了一铺,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我刚脱了衣服躺下,县所一个快退休的老狱警周民把我提了出来。根据看守所的安全规定,夜间不能提在押人员出监室谈话。他在这个时候提我,表明了对我的绝对信任啊!我在感激的同时,也想起当初唐利是如何利用我对他的信任下手害我的。

周民对我说:“我不是你的包室,但我想和你谈谈。”

“警官,您多指示。”我用的完全是在押人员的语气,以表示我对他的尊重。

周民说:“这里没别人,你别客气了。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以前办过涉毒案子,有案犯在我们所异地关押过。”

他一提醒,我有印象了。他又告诉我,他和邱所长是同学。我马上明白了,这是邱丛军特意关照的。周民递给我一支烟:“你的材料我都看了,你和你儿子的缘分尽了。”

提起儿子,我的心就滴血。

“你儿子执意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你被判的可能很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用不着他来提醒。公务员一旦被判刑,马上双开,所有的一切待遇都会化为乌有。

他建议我说:“你的警察身份没了,但你还得吃饭。如果将来你想要个饭碗,可以找邱所长要求回到所里以协警的身份做事。还有,鉴于你的具体情节,你要往过失犯罪上靠,看能不能保留党籍,只有过失犯罪才有这种机会,我想组织上会考虑的。”

他在为我的将来打算了,虽然还有点儿远,但除了感激,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没有找律师,也拒绝了为我指定的律师,这让所有人无法理解,这等于我自己放弃了缓刑。我进来了,这既是法律对我的审判,更是儿子对我的审判。我有权向法庭上诉,但沒有机会向儿子上诉。

我曾经纠结过,自己的牢狱之灾是不是罪有应得。不可否认的是,我是一个执法者,却扮演了违法者的角色,那就必须承担法律责任。如果法律的判决真能消了儿子的气,消了儿子的敌意,换回儿子的原谅,我认为值得。我的精神状态让我的包室民警小伍很佩服,他对我说:“刘哥,你真行。”

让我没想到的是,小伍竟然是伍晶晶的亲哥哥,这让我顿时有了见到故人的感觉。我进看守所才半个月,管理劳动号的周民就让我干上了大支。我成为了兰齐县看守所成立以来第三十八任大支,也是唯一警察出身的大支。一般来说,已决在押人员且余刑短、不必送监狱执行、表现又比较好的在押人员才会被当作劳动号使用。这是所里对我天大的照顾呀。

由于我以前的警察身份,值班民警们不好意思对我呼来喝去,但我也根本不需要他们呼来喝去。我太熟悉大支的职责了,带着十几个劳动号干得有声有色,每天的进货出货、收拾卫生、帮厨打饭、开灯开电视,我安排得井井有条,民警们对我很满意。我的人生信条就是干活儿就干出精彩来,哪怕是关在看守所里。

闲下来的时候,我就拿起笔给儿子写信,向儿子“汇报思想”,我感觉向领导、向管教汇报思想远不如向儿子汇报思想重要。在信中,我真诚地向儿子忏悔我以前的所作所为,我认为我真的不是一个好警察,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

当然,我的信一封也没能发出去。结案后,儿子再次音信全无。我想,也许我今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天,所长安排人把我找去,对我说:“所里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也对你非常信任,根据你母亲的请求,我们破一个例,带你出所,去看看你的前妻,时间是半天。”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在看守所工作多年,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劳动号被允许出去待半天的。我估摸着,也许是罗治彪或邱丛军找了检察院的关系,没有驻所检察室的同意,所里不可能这么做。等我出去了,一定要好好谢谢这两个一直挺我的老大哥,尽管我再也不可能作为一名警察跟着他们干事业了。

我急切地问:“林兰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好点儿?”

所长说:“别急,见面就知道了。”

儿子得而复失,我觉得更加愧对林兰。如果她的精神能恢复正常,我希望她还能原谅我,原谅我的过错,原谅我的失败……

所长和周民把我带上了汽车。这不是所里的囚车,而是通勤车。他们认为劳动号的危险程度是最低的,更不相信我这个“警察”劳动号会做出什么危险举动。路上,周民递给我一身衣裳:“换下来吧。”

连这他都替我想到了,他不希望我穿着号服和前妻见面……

到了地方,我才领悟到“看看你前妻”的含义。

医院的太平间里,工作人员将白布掀开,我见到了林兰的遗体,她已经去世两天了。林兰的头发白了三分之一了,可她才四十出头。她的脸颊凹陷,这是营养不良的标志。糟糕的精神状况让她在饮食方面一直不能像正常人一样。

所长和周民知趣地出了屋。出去前,周民给我打开了手铐。我抱着林兰就是一阵嚎啕,母亲在旁边,轻轻地抚着我的后背。哭了半晌,我问母亲:“这段时间,小天来过没有?”

母亲木然地摇了摇头。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

第十二章

“树林哥,其实我早想来了。前两天我就来过一次,看到市局监管处的车在院里停着,怕遇上领导,就回去了。”国华来看我了。看守所的犯人中,只有劳动号才允许探视,因为是已决犯,不存在串供的问题。当然,我也许是个例外。

国华还告诉我,唐利被加刑一年半,他没有上诉。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对唐利来说,加不加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反正都是死。

“他也赚大了。”国华说,“给了你一下子,让司法程序延长了好几个月,他就能多活好几个月。

我问他:“你的个人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

国华兴奋地说:“伍晶晶和我好上了。晶晶说,你一有机会就对她说我是个多么多么好的人。刘哥,多亏了你!”

我正想告诉国华,晶晶的哥哥就是我的包室,国华却掏出几张纸来:“唐利知道没几天活头了,提前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你应该看一下。”

为了方便审查内容,一般在押人员的信都必须写在明信片上,是国华特批了唐利用信纸写了一封正规的信,一共三页。

常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唐利却不是这样,他的字里行间充斥着对警察的愤恨,是警察让他入不了户,是警察毁了他的人生。当然,他所谓的警察大半指的是我。

国华说:“看了这信,我气得要命,他还是人吗?”

我叹了口气:“是人,这才是人,这才是唐利呀……”

“唐利说,还有句话,他没往信里写。”

“什么话?”

“他说,对你最大的折磨,不是要了你的命,而是脱了你的警服。他没做到,但小天做到了。”

周民安排我带领全体劳动号进行卫生大扫除,我想一定是有上级来检查。打扫完毕,我注意到有不少民警进进出出,不光是看守所的领导,甚至兰齐县公安局局长徐浩群都来了,看来这次检查的规格不低。

虽然劳动号都是已决且余刑时间短的人员,危险系数低,但毕竟属于在押人员。为了安全起见,周民对劳动号进行了整队,把我们送回劳动号室,等客人走后再放出来干活儿。其他人都进室后,周民却招呼我,让我到他的管教办公室待命。管教室里再没有别人,其他民警都在为检查做准备,周民对我可真够放心的。

门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检查的领导进监区了。我希望领导们不要到管教室里来,我一个穿着号服的在押人员单独待在这里,明显属于管教民警违规操作,我不想周民因为我惹上麻烦。

外面的人参观完监区后回到大厅,一个声音突然问道:“怎么没见刘树林?”

好像是刘利群的声音,我有点儿意外,他怎么到这儿来检查工作了?难道交流到兰齐县来了?

我聽见周民的声音:“他没和其他劳动号关在一起,我让他在我的管教室里等着。”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了,刘利群走了进来,他后面跟着的人更让我吃惊,居然是祥城市公安局局长牛玉国。牛玉国上下打量我一阵儿:“藏这么严实干什么?”

我紧张地说:“牛局,我不知道是您和刘局来了。”

牛玉国告诉我,根据上级部署,各县市区班子和监管部门联合对全地区的监所进行隐患专项排查行动,兰齐县是第一站。刘利群和其他人都到门外去了,牛玉国关上门,坐在了周民的座位上,也让我坐下。

“在这儿,生活上还好吧?”

如果我不是在押人员,而是一个普通民警,此时此刻,我一定会非常感动。可现在的处境让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和这里的陈所长打过招呼,让他们好好关照你,尽量不让你在监室里待着。”

“多谢您关心,我好着呢。”我想这可能就是我刚进来不久所里就让我干上大支的主要原因,心里不禁一热。

“好个屁!”牛玉国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他妈的还知道我关心你?瞧瞧你那熊样,穿上号服还感觉不错了?”

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一个临近退休的老局长,他的部下触犯了刑律,说明他的队伍管理出了问题,这是他从警生涯的污点啊。他有理由生我的气。牛玉国的声音惊动了屋外的人,窗户上出现了几张脸,牛玉国冲他们一挥手,几张脸马上消失了。

牛玉国骂了我还不解气,绕过桌子走到我跟前,照着我腿上就是一脚:“今天我就是想让你尝尝体罚犯罪嫌疑人的滋味,你以为你英雄是不?告诉你,通过体罚让嫌疑人吐口不叫英雄,靠刑讯逼供破案的警察不是英雄!你不光打嫌疑人,还打你儿子。你让你儿子而不是被你体罚过的犯罪嫌疑人送进来,这是老天爷给你面子呀!”

“牛局,我知道错了。”

“你现在明白还有个屁用,这号服都穿到身上了!”

我一声也不敢吭了。

“还有个事要告诉你,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我的心马上一紧,会不会是吴媚的事,难道又发现她的什么新罪行了?

牛局说:“你儿子跑了。”

“我知道他跑了,他恨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是说,他在警察抓捕他的时候跑了。”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要抓小天?”

“为什么?不抓他,你就出不去了。”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牛玉国终于又坐了下来,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自己点上:“他把李英爱打了,还是重伤。”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个神探都没猜出来?”

一定是她不想和小天处了。我以前的判断没错,李英爱对小天的感情果然是假的。依小天的脾气,完全能干出打人的事来。

“不愧是你儿子,爷俩儿一个毛病,都喜欢动手。”牛局说。

但我还是不明白,即使儿子被抓起来,牛玉国也没有理由把我捞出去啊?

唐利像当初毕京福一样被捆成了一个粽子,扔在看守所大院里。法院的工作人员、法警、看守所民警拍照的拍照,填手续的填手续。这么多人“伺候”一个人的情况看守所每年都会发生几次,这回轮到唐利了。

我给唐利点上一支烟,塞到了他嘴里:“老唐,要上路了,抽支烟吧。”

唐利猛吸了一口:“老刘,你真行,竟然出来了。这我真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整点儿有用的吧,有些事你带到坟墓里也没什么价值。”

“我透给你的事还不够多?”

“够多了,但我还不满意,人心不足蛇吞象嘛。”

“你是在说你自个儿,还是说我?”

我没理他:“你在东南亚的联系人叫什么?”

唐利集团每年的毒品产量达到吨级,这个量超出了本地的毒品消费量,也就是说,一定有一部分毒品銷往外地。还有一条销集渠道没有搞清,让我一直放心不下。我重新调查了冷建强进所前出的那起车祸,他的车是开往南方的,目的地是广西。我怀疑他的毒品销售到了东南亚。就贩毒渠道而言,传统毒品如海洛因一般是从东南亚进入中国,而新型合成毒品如冰毒,从国内往东南亚回流的情况最近几年比较多见,这是受制毒成本影响的。

“我知道你还不死心。不过,依你现在的状态,我就是告诉你了又有什么用?你这样污点斑斑的人再有战绩,再有功劳,公安局也不会重用你。”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唐利哈哈大笑:“说到你的痛处了吧?你们公安那一套我清楚得很。”

“我现在是以祥城市公安局禁毒大队副大队长的身份和你说话,没问题了吧?”我的语速很慢,确保让他听清我说的每一个字。

唐利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刘树林,你真不简单啊!是我太小看你了。”

唐利的那根烟已抽了一多半。一般情况下,死刑犯被提出执行时,相关手续走完流程也就是一支烟的工夫,留给唐利的时间并不多。人的求生欲望是无比强烈的,哪怕仅仅延长几分钟,也会拼命争取。

我又掏出两支烟来,在唐利面前晃晃:“我可以跟领导说说,让你多待会儿再走,不过,这要看你的表现了。”

唐利痛快地撂了。我给他续上一支烟,他小心翼翼地吸着。

“你是怎么盯上闻双阳的?”闻双阳是刑警队的法医。

“你太高看他了,一个小屁警察也值得我下套?我瞄上的是他爹,他爹是市经信委的副主任,这你该知道。我拍了他爹的片子。”

这是一个新情况,据目前对唐利集团色诱敲诈案件的调查,还没有发现有关这个副主任涉案的线索。

唐利继续说:“当时,我把片子放给他看,他吓坏了。他这种角色,虽然小,却有用。如果他不听我的话,他爹就会有好戏看。”

“你可真行。”

“能让你佩服,我死了也算心安了。树林,我们不扯别人了。在我走之前,跟你掏掏心窝子吧。咱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一起光着屁股下河洗澡,一起到河里摸鱼,一起到树林子里摸知了,你还记得吗?我都记着呢。我还记得有一次老师布置作业,让每人写一篇日记。我不会写,就抄你的。可我没抄好,连你爸的名字都照抄了。老师笑话我俩是一个爹生的。因为这事,我好歹也和你当了一回一个爹的兄弟。

“从小我就感觉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可等你进了镇中学,这一切就变了。我不能上中学,因为我是黑户黑人,没有学籍。本来我连小学也不能上,是我爹给校长下跪,人家才允许我旁听。论辈分,校长王大脸该叫我爹大爷,我爹为了我竟然给人家磕头……后来,你又上了高中,考上警察学院,毕业后进了公安局。村里的人都羡慕你。我不行,我上不了初中,我爹解决不了我的户口,我只好去城里打工。那年我才十三岁。”

我想起了小天,小天也是十三岁跟着许五四外出打工的。

“我摆过鞋摊,卖过水果,送过快递,护过场子,还偷过车。凡是稍微体面点儿的工作我都不能做,因为我没有身份证。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张身份证。知道我为什么总瞧警察不顺眼吗?为了户口的事我跑了多少趟派出所,可那些警察,一个个好像我欠他似的,从没给过我好脸色。

“仇恨不是天生的,是别人给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恨那些所谓的‘人物。我甚至也恨你,恨你比我有出息。后来我接触到了毒品,发现了一条快速致富的路。我横下一条心,去了云南。我被人骗过,被人黑吃黑过,有一次还差点儿被人灭了口,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守着这第一桶金,我好好反思了一下,发现贩毒的只是挣小头,制毒才能挣大头。可制毒需要技术,需要钱,所以我开了一家担保理财公司,用高息吸引那些退休的老头儿老太太们把钱存到我这里。用这些钱,我租了场地,购买制毒原料和工具,对外打着农业基地的幌子。如果不是你,我的生意能做得更大……

“我越来越有钱了,我也成了成功人士。这时候,我的人生目标变了,不光想着钱了,我还要找那种出人头地的感觉。我为老家修路、打井、建学校……做了很多好事,让乡亲们都说我好。我還招募了许多‘燕子,通过她们拿下了许多人,让他们为我所用。好多事,我一个电话就办了。可你呢,连林兰的事都摆不平。

“说实话,自从走上毒品这条路,我就越来越怕你。你是刑警,我的命运可能就掌握在你的手里,所以我千方百计拉拢你。你往我这里投了十万块钱,我很高兴,这说明你信任我。但我还是不放心,又派吴媚去接近你,想拿住你的把柄,结果你不上套。最终,我还是没能逃出你的手心。

“我用来对付你的‘燕子有两个,一个是吴媚,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一个你绝对猜不到,就是想当你儿媳妇的李英爱。李英爱是我后来招募的,吴媚她们都不知道她的情况。我用李英爱来对付你儿子,因为对付你儿子就相当于对付你。她在外头瞎折腾,欠了很多钱,我答应给她五十万,只要她把你儿子搞定。没想到,她比我想象的还能干,竟然挑唆你儿子把你整进去了……你也别怨我,我这么做都是你逼的。我们是老乡、发小,我处处帮你,可你还要对我赶尽杀绝……”

“那五十万你到底有没有给李英爱?”

“我说了事后给,可是我进来了。”

唐利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测,钱拿不到手,李英爱自然不会继续和小天周旋下去。小天发现受了骗,在大人面前信誓旦旦的爱情成了笑话,肯定接受不了。

送走唐利之后没几天,我去了看守所的二监区,刑警队的法医闻双阳被收押在这里。他在为小天做伤情鉴定的时候,故意将耳膜沉旧性穿孔鉴定为新鲜穿孔,直接导致了我被刑拘。

其实,小天的耳膜在跟着许五四打工期间就因为一次事故受损了,怪不得有时候我跟小天说话他爱答不理的,不仅是因为对我有情绪,还因为听力不好。闻双阳没想到我会来看他,当着那么多在押人员的面,他给我跪下了:“树林,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没办法啊……”

警察跪警察,多稀奇的事儿,当场就有几个在押人员吹着口哨起哄。要放在以前,我的大耳刮子马上就会扇到他们脸上,但我现在克制多了。我会让包室管教好好收拾他们,喂喂蚊子还是可以的,就像当初对付扈佑平一样。

牛玉国对唐利能在他的队伍里上演一出现实版无间道十分愤怒,涉毒团伙对警界的渗透让他十分震惊,这也促成了他将涉毒侦查彻底从刑侦业务中分离出来的决心。

市局党委对我的任命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特别是我只是个副大队长,却暂时主持工作,大队长一职空缺。这么重要的位置,牛玉国竟然没有安排人。罗治彪在替我高兴的同时也提醒我:“你现在就是一头拉磨的驴,牛玉国在你眼前悬了一根萝卜,一直诱惑着你。你要是好好干,这萝卜就是你的,要是出了岔子,这萝卜可就是别人的了。”

我明白,这个萝卜就是大队长的位子。领导的政治智慧就是高啊。

吴媚判的是缓刑,用不着进监狱。我从看守所里把她接出来,又送到戒毒所。从戒毒所出来,吴媚就在祥城火车站一带安顿了下来。

能当上谢家包子铺的老板也是一种机缘。吴媚出来后,正赶上包子铺的主家因家庭变故转让老店,我用自己的房子抵押贷款,帮吴媚将铺子连同技术一块儿盘了下来。当然,吴媚的经营理念和老主家是不一样的,人家主打包子,她只把包子当成招牌,主要还是在菜品上下功夫。

繁忙的工作之余,我有空就到店里来看看。儿子最爱吃这儿的包子,十三年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这是一场十三年的约定,我希望小天能早日回头是岸,不论什么时候他想回来,都能在这里找到亲人。

我每次来,如果得闲,高升会陪我下两盘棋。他还是按着在看守所里的老习惯称我为刘队。刑满释放后,他在一家饭店当厨师,我帮吴媚物色厨师找到他时,他二话没说就辞职了,这让我无比感动。毕竟吴媚一无所有,他的这份信任我有点儿担不起啊。

店里招了几个服务员,都是我介绍来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刑释人员,其中还有三个是吸过毒的。这样的人不太容易找工作,吴媚给他们开的工资却比通常情况下高出两成,为的就是让他们安心工作,别再走回头路。

来店里的时候,如果大家都在忙着,我就拿张板凳坐在门前的路边晒太阳,看路上、车站广场上那些蚂蚁一样过往的人群。以前我总感觉自己已经阅人无数,坐在路边看人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阅人无数。

来来去去的蚁群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有时候,看到一个成熟的男人,我就会想,他有没有儿子?他和儿子的关系怎么样?会不会像我一样糟糕?看到一个混职场的人,我就会想,他的事业怎么样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吗?还能再迈上一个台阶吗?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停地走。车来车往,人潮人海,人生就是在路上。每个人都是过客,和你擦肩而过,然后各奔东西。对我来说,妻子、儿子都是我生命中的过客。遗憾的是,我和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实在是太短了。

饭店的生意不错,我以前从没发现吴媚居然有这方面的天分。而且,她的饭店还有其他饭店都没有的社会化功能。因为经常有带着孩子的顾客,她在店里开辟出一块地方,购置了些玩具、童书,让小朋友可以尽情玩闹。她吸引孩子的目的,就是要在孩子身上大做文章。

眼前这个女孩儿才三四岁的样子,服务员细儿走到她身边说:“我是你妈妈的同事,你妈妈有事,让我来接你。”

女孩儿问:“密码是什么?”

细儿说:“12345。”

女孩大声说:“不对,密码不对!我不能跟你走!”

细儿拍拍孩子的头:“宝宝,你真棒!”

在一旁的女孩儿母亲说:“我的孩子一直表现很棒,我经常教育她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

细儿对孩子母亲说:“您和孩子已经圆满完成了我们的防拐情景表演。根据店里的规定,这一餐由我们免费提供,请慢用。”

吴媚在饭店的大厅里设了一个专席。只要带着孩子来,在服务员的指导下完成上述对话,就可以免费享用一餐。这种方法可以提高家长的防拐意识,让孩子更安全,让坏人无机可乘。吴媚还安排服务员把这些表演拍摄下来,做成视频文件发送给顾客。

除了给别人拍,吴媚还为我拍了一段视频,名字就叫《如果有来生》。我这辈子头一回当上了主演,面对镜头,我大胆演绎——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干我心爱的警察事业;如果有来生,我要保护好我的家庭,不再失去儿子,失去妻子。为了拍摄好这段视频,我把手头所有关于儿子的照片和视频资料都用上了。我相信,这段宝贵的视频不仅属于我,也会属于我的儿子。

第十三章

铁门“咣当”一声开了,祥城监狱的两名狱警带着许五四进了会见室。看到坐在对面的我,许五四有点儿吃惊。接着,他笑了。他大概好长时间没洗澡了,笑得浑身发颤,头皮屑都飘了下来。笑够了,许五四说:“刘树林,你也有今天。”

看来,他早知道我进去的事了。“对,我也有今天,我们的今天都是儿子所赐,这是我们的缘分。”

“你少在这儿充大尾巴狼,这里不是看守所,在这儿我一点儿也不怕你!”

“我來看你,不是想让你怕我。”

“那你来干啥?”

“好歹你也养了小天这么些年,他一直叫你爹,我就不能来看看你?”

“别提小天,你这种人不配提他!”

“我要是不配,根儿就在你身上。”

“刘树林,我告诉你,昨天检察院的人来监狱了,回访我们对看守所民警工作的看法,还接受举报。我跟他们说,你根本不是一个好警察。”

放在以前,我肯定已经暴跳如雷了。但曾经的在押生活彻底改变了我,我淡淡地说:“只要你说的是事实,我都承认。我这次来,是想听你说说当初带着小天去打工的事。”

我想知道许五四曾经带着儿子打工的去处。我要找到儿子,让他去自首。我觉得我最大的改变就是学会理解人了,会站在他人的立场考虑问题了。我理解儿子发现被李英爱欺骗之后的愤怒,这足以让他精神崩溃。

临走时,我给许五四的账上存了些钱。但我没告诉他小天的事,我真不想让他知道。

监狱地处偏僻路段,不好打车,公交车要两个小时一趟。我站在路边,想着许五四,想着儿子。许五四近在眼前,儿子在哪里呢?我去过许五四的老家,周凤莲和儿子并没有回去。这一老一少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

一辆出租车远远驶来,我招了招手,车停下了。

“去火车站。”我刚说完就愣住了。

司机默不作声。我本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冲上来打我一顿。半晌,司机说:“树林,换了以前,我真的会跟你拼命。但现在我不恨你了。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是你让我彻底离开了公安队伍,我真是干烦了,干累了。”

“你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我也做过对不住你的事,”王长茂摆摆手,“都别提了。”

“你出来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了。你知道我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多少?”

“我手底下有五辆车,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我现在一个月的收入能赶上在看守所时的几个月,你说我值不值?”

“值。”

按照惯例,饭店中间有张空桌,不安排人就餐。吴媚摆上了我曾经的全家福,我和林兰还有小天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桌上永远只放着三只碗,两双筷一把勺。即使店里客人再多,吴媚也不许他们使用这张桌子。高升干脆在桌前立了块牌子:“风水桌,勿用。”

有客人问吴媚供的是什么人。吴媚就告诉他们,我的家人都去世了,但我依然给他们保留了一个家。高升把店里的征求意见簿放在那张桌子上,不少顾客都在这里留言。最让我感动的一段话是:“天国的世界里,他们过得很幸福,因为有你这样一个称职的好老公、好父亲。”

还能有人承认我是一个好老公、好父亲,这让我感到无比满足。我经常幻想,也许有一天,小天想开了,会带着周凤莲回来看我。

邱丛军来过店里一次,看到饭店的内饰都与打拐和禁毒宣传有关,禁不住感叹,不愧是民警的家属。听说王长茂常到店里蹭饭吃,他更是惊讶:“你和长茂的关系,真让我搞不明白。”

我说:“大哥,我也没整明白。”

邱丛军说:“我回去得好好宣传宣传你和长茂,你们俩都让人刮目相看啊。”

出于对儿子的思念,在利用吴媚的饭店开展打拐和禁毒宣传的同时,我还干了一件自认为很有意义的事儿。我成立了自己的网站——反拐之友网,依托这个网站申请了微信公众号,建了QQ群,招了两个小姑娘作为网站管理员,两个小姑娘也都是从祥城看守所出来的。

我结合自己的专业和经验为网友们解答问题,发布各种寻人信息,并提供全国DNA数据查询服务。渐渐地,网站有了一点儿知名度,流量也上去了,注册会员有几千人。作为站长,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吴媚也很支持我这个网站,如果有外地网友来找孩子、找线索,饭店免费提供食宿。这无疑摊薄了饭店的利润,但吴媚毫不介意。

有个网名叫“那一天”的网友向我提议,进一步扩充网站的内容,打造一个以法制为主题的综合性网站。这样可以吸引更多的流量,网站的流量大了,就可以投广告,一年也能有个十来万的收入。我可以用这些收入来帮助那些有困难的人。

尽管有了自己的网站,但我对于网络技术还基本是门外汉。有一次,网站莫名其妙被黑了,我束手无策,还是网友“那一天”为我提供技术支持,帮我解决了问题。此后,我和“那一天”经常在网上聊天,成了关系密切的网友。不过,我们从没见过面,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那一天”曾问我,为什么要办这个网站。我告诉他,是因为一次失去,一次永远的失去。然后我给他讲了我儿子的事,我还告诉“那一天”,我蹲过看守所,我在看守所给儿子写了一抽屉的信,当然,我没有告诉“那一天”我是被儿子送进去的。“那一天”建议我将这些信挂到网上做个专栏,就叫“一个父亲给被拐儿子的信”。

这个主意很好,我一共上传了一百八十九封信,没想到这些纯个人的反思和感悟收到的效果出奇地好,许多有类似经历的人纷纷在网上给我留言,倾诉衷肠。他们最大的困惑和我一样,孩子找回来了,却无法和谐相处,在与养父母的“亲情争夺战”中惨败,有些人甚至不得不将孩子重新送回养父母身边。这些相似的经历汇成了一股情感洪流,让我不再感到孤单,更让我认识到,被拐孩子的回归不仅是某个家庭的问题,更加坚定了我办好这个网站的想法。

“那一天”告诉我,我挂到网上的信他全都看了,他没想到,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感情会这样细腻和脆弱。我问他,他的名字叫“那一天”,是不是有所指,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他说,“那一天”指的是他生命中有特别意义的一天,人的一生中有无数个那一天,但“那一天”卻非常珍贵。

我还跟他说了好多关于吴媚那个饭店的事。我说吴媚做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儿子的名字,就放在店门口。儿子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有过一个约定,如果我们走散了,就到车站来,在这家包子铺会合。“那一天”问:“你说的是十三年前的约定吗?”

在这个最温暖而又最危险,最美丽却又最丑恶的世界上,没有人能打扰我们,没有人能伤害我们,更没有人能分开我们……

他怎么会知道是十三年前的约定?我的心一阵狂跳,难道“那一天”就是小天?但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不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而且,儿子对我的态度,怎么就突然转变了呢?尽管如此,这个猜测带来的强烈的情感冲撞依然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问“那一天”能不能见个面,好好聊聊,顺便对他给我的帮助表示谢意。起初他不同意,但我经常提起这个话题,我甚至说:“只要有时间,我就到那家包子铺等你。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不管你是谁,哪怕你只给我一个背影。”

“那一天”终于同意了,说他明天会到祥城火车站,给我一个背影。但他没告诉我具体的时间。他说:“如果真有缘分,就会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你想看见的人。”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店里。我对吴媚说,今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安排好了,我就坐在店里最中央的那张桌子旁,看着窗外的人流,感觉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了,在我对面坐下。他环顾四周:“这饭馆开得不错。”

“还行,比我们累死累活当警察强多了。”

“早点儿和吴媚把事办了吧。”

“让您操心了。”

“为什么约他在这儿见面?”

“只是遵守一个约定,十三年的约定。”

对于儿子,我自己下不了手,我把线索通报给罗治彪,他的人已经埋伏在周围了。

“罗队,我求您一件事,万一来的人真是我儿子,先不要抓他,让我和他谈谈,如果谈成了,算自首成吗?”

“成。”

我坐到了店门前,看着眼前的人流车流。两个店员到门口聊天,吴媚把她们招呼进后厨。罗治彪坐在饭店里,抽着烟,默不作声。

街上车水马龙,红男绿女,人来人往。一张张脸盘,一个个背影,远的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清楚的模糊的……时间在流逝,我不知道“那一天”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也许他会信守承诺,给我一个背影,也许这只是他的一句玩笑,根本不会现身于此。

看着眼前匆匆而过的人流,我打开手机,播放吴媚给我拍的视频《如果有来生》,听着那熟悉的配音:“儿子,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下辈子还能遇到一起,我希望我们能好好地做一对父子。我们能天天在一起,一起看电视,一起坐摩天轮,一起下水摸鱼,一起在地摊上吃烤串……我们高兴了能抱着打滚儿,哭了能把鼻涕摸到对方的衣服上,困了倒头就睡到自然醒。在这个最温暖而又最危险,最美丽却又最丑恶的世界上,没有人能打扰我们,没有人能伤害我们,更没有人能分开我们……”

(全文完)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刘军 期刊:《啄木鸟》2017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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