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海放下电话,沉默地看着徐极山,这沉默是平静的,没有沮丧的表情,也闻不出失败的味道,徐极山甚至看到了那么一点儿得意——因为从一开始,周海就做过预言:这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
周海是那种肉长得很扎实的胖子,每一寸都足料,不是那种松松垮垮虚占空间的脂肪,让人一看就觉得诚实可靠,童叟无欺。他做的肉夹馍也随主,馅儿把饼撑得合不拢口,一咬下去便立刻汁液四流。
做食品生意的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活儿,口味倒不一定是唯一的卖点,有的靠品牌,有的卖方便,有的只是灌输概念就能把钱收进腰包。然而,这些周海都不擅长,他的特色就是量大,当然也只有量大这一个优点,就连这个也并不是有心的策略——人们总是习惯用自己的尺寸来丈量世界,幸而结果还不错,因此吸引了一批忠实的买家,比起口味来,他们更在意分量。除去房租成本,周海的小铺子每月为他带来七八千元的收入,在这个城市里过着不好不坏的日子。他自己是很满足的,但新娶的娇妻徐曼亚不高兴,六十平方米的旧房无法跟朋友亲戚炫耀,商场营业员的倒班生活无法摆脱,就连打个麻将也常常捉襟见肘,不能尽兴。她虽然基于安全感的需求而选择了周海,但本质上仍然是个赌徒,更何况,周海带来的安全感完全压不住她的欲望和野心,徐极山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这正是最好的合作对象:他同时需要贪心的冒险者与忠诚的合作者,不够贪心不会参加他的计划,不够忠诚他就无法操控全局,但这两种特性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周海夫妻简直就是绝配。徐极山是在牌桌子上认识徐曼亚的,在看过周海的形象与馅饼之后,徐极山想到四个字:奇货可居。
徐极山制订了一系列计划:包装、炒作、贷款,以“胖师兄”为品牌的一系列连锁店、系列产品、加盟费、上市……他口若悬河,徐曼亚两眼发光,两个赌徒从四面八方围攻周海,周海只剩下点头称是的资格,尽管他一点儿也没有被吸引。
总有些人会固执地认定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好运,如果前景看上去过于美好,反而会觉得那是个陷阱——周海就是这种人,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惶惶不安,他害怕徐极山,他看后者的眼神就像一团在砧板上的肉看着拿刀的手。
否定的结果于周海是一种解脱,可以一直安于现状是他最为满意的未来。
求仁得仁。徐极山想,人们就是这样给自己定制了牢房。
徐极山平静地吸完一支烟,然后离开了周家。
徐曼亚还没有死心,她的胃口被徐极山勾勒的前途撑大了,现在饥肠辘辘,她向徐极山索要更多的计划与希望,失望让她更加激情四溢。
徐极山给不了她,他只能逃。
银行不肯贷款,他的计划就是个肥皂泡,僅靠他们手上的现金,砸下去也是白砸,估计连肥皂泡也砸不出一个——他曾经是个出色的精算师,他知道金钱在什么数额能促成质变。他分析风险与利益,并让二者达成微妙的平衡,这几乎就像物理定律一样严苛,如果这个数字是1,那么0.9999也不会被通融。
他拯救过一家几乎要倒闭的保险公司,他的手中曾经掌握着数十亿的金钱利益,但现在,他的荷包里只有不到两百元的现金,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挣到下一个两百元。
他坐到电动三轮车的驾驶位上,一个七十岁的阿婆向他招手,他把三轮车开过去,对方要去一公里外的小区,他要价六元,阿婆跟他讨价还价,只肯给出五元,他掉头就走,不给对方任何机会,不仅仅因为这个过程让他感到悲伤和屈辱,也因为他今天必须要找一个人来被他拒绝,就是现在。
2
徐极山看着湖水上的鳞片纹,它们像烟雾一样弥散开去,柳树上的翠色因此而更鲜媚,它炫耀着它的骄傲。
世界依然是美丽的。
世界一直都保有它的美丽之处,不过十年前的他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得真切。那时候的他还有很多的钱,很多的机会,以及很多的蝇营狗苟与尔虞我诈,它们完完全全在他的视线里,以至于其他都成了盲区,所以,他没有时间看清楚这些美丽。但是现在,他终于可以彻底地看清楚这些美丽了,却反而觉得加倍的悲哀。
他深呼吸。被他拼命压住的东西从鼻孔里呼出去,头脑似乎也清楚了许多。
他的计划原本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有着完美的征信记录,按道理他应该能够顺利拿到贷款,但是连续七家银行都拒绝了他的申请,就连那些小贷公司也不约而同地堵死了他们的道路。
他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他想大约就是因为运气太差——但这比任何理由都更可怕,因为剥夺他东山再起的力量是他无法控制和影响的。
出狱三年,每一次他看见希望了,接下来就是失去它。
他一直努力成为精明的控制大师,他也从不靠运气活着,他热爱数学、计算、调查与计划,他一直相信他的天赋与能力能让他摆脱任何困境。
然而事实证明,一失足成千古恨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他无法回到过去,即便是那蝇营狗苟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过去。他身败名裂,被那个世界踢出了局,行业里没有人会聘请上了信誉黑名单的人,更何况,他还有更可怕的严重伤人犯罪前科,这让他就算找一个普通的职业都是困难的,厄运并没有随着他的被释放而离开:他改名换姓,被人揭露;代人炒股,被人告发;他卖杂货,供货商的假货连累他欠了一屁股债;所有的好友都成陌路,亲戚们望风而逃,他殚精竭虑地发掘各种项目,好不容易找到人愿意资助他,只要对方一了解到他的背景就会反悔;只有一次他终于得到了机会,但却在去签合同的途中被车撞断了腿;除此之外,他还曾经被房东在大冬天赶出家门,在市场推着小车被城管猛追,被合租者偷走了全部的积蓄……现在,他尝试着把周海推到前台去,结果仍然是一样的,显然,他的霉运甚至传染给了周海。
湖水是个诱惑。
现在,此刻,任何不拒绝他的都是对他的诱惑。
它展开双臂,温柔妩媚,且没有同时向他索求付出。
只需要一点点时间,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徐极山计算着死亡,他没有经验,所以无法得到准确答案,但不会太久——只要没有多管闲事的家伙。
与他想要逾越的困难相比,死亡实在是宽厚得多了。
然而,人类总不会相信轻易得到的一切,死亡的背后藏着他无法看见的东西,他不清楚那是不是比活着的时候所支付的烦恼更好,他总是宁可相信能够看得见的代价与收益——哪怕那不值得,譬如,他用十年的自由换来仇人的长睡不起。这当然是他最糟糕的交易,败得一塌糊涂,他从没料到自己会被抓住,他的算计第一次没有成功,在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完了,铁定是要死在监狱里了,然而他竟然熬过来了。他还活着,健康不算糟糕,脑子也还没有废掉,就因为这可拿出来一赌的资本还在,所以就连野心和欲望也在狭窄逼仄的出租屋里死灰复燃了,烦恼压不住它们,它们还可以把他掏成深渊,或者成就他。
3
徐极山与姚胜对视着,后者的眼神迟钝愚迷,没有思想,也没有情绪。
植物人也有睡眠和清醒的周期,只是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仅仅是睁眼闭眼的动作。
十年之前,他和他曾经都是英俊的男人,意气风发,前途似锦,而现在却都像是正在干枯的河流,只剩下细细的一缕,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就能轻易将它们截流,而旁边裸着的河床里填满了淤塞、腐烂、衰败与羞耻。
徐极山回忆着他开车把姚胜撞倒的那一个瞬间,他听见姚胜的身体在车头上迅速地轰响了一下,他扛过了本能的惊恐,踩下了油门。在疾驰中,他感到车子右边的后轮胎被什么垫高了两秒钟,他至今仍然不确定那是不是姚胜的身体。他没下车,没回头,甚至没有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车窗外的情形。他一直开了五十多公里才停下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小镇,下车后他呕吐了一阵,但他搞不清楚那是因为晕车还是因为杀人后的罪恶感。
他的计划其实很周密:他花了半年的时间旅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到了海南,他租下了写字楼,注册了公司,发布了招聘信息,雇佣了十来个工作人员,花去了大部分的积蓄,做出一副虽然经历挫折但却没有灰心丧气且要创业自强大干一场的姿态,人人都相信他会如此。他用电脑视频指挥公司的运作,并成功地让员工认为他在家中带病工作,但事实上,他正开着一辆从其他城市偷来的车回到了这个城市。一周时间留出的大络腮胡让他看上去与平日的样貌判若两人,作假的车牌成功地瞒过了所有人。他不住旅馆住在车上,他只在没有摄像头的小杂货店购买食品,而与此同时,他新交的女友正拿着他的信用卡在海南各大商场里留下刷卡購物的证明……
他反复推敲了所有的细节,时间精确到秒,预先设计了每一句话,对每一个变数都做了备用方案,可他还是被抓住了。
证据是一系列的:他偷车时的录像、撞人时的照片、与女友的聊天记录……很明显他一直在被人跟踪,或者更准确地说,对方一直在等待他犯罪,在有了十足的把握之后,这个人把所有的证据都交给了警察。
警察当然不会告诉他那个人是谁,他出狱之后也没有去寻找那个人,一是不想引起警察的怀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另外,复仇是需要经济基础的,他一直忙于生存。
徐极山俯下身子,让自己的脸离姚胜更近一些,他狞笑,姚胜的眼珠子在眼皮下转动了一下,他有觉察到靠近的恶意,但是他无法理解。
这是另一种类型的监狱,而且是不可能越狱的那一种,姚胜并没有因为徐极山的坐牢而被免除惩罚,现在也仍然在接受惩罚,他的刑期比徐极山要长,至少有一个仇人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这让徐极山深感安慰。
他仇恨姚胜,后者的罪是不可饶恕的,不仅仅因为姚胜陷害了他,更因为姚胜背叛了他——他很少欣赏一个人,从来没有信任过一个人,包括他的父母妻子,他的父母拒绝为他支付高中的学费,却把钱都拿去买了股票;他的妻子叶嘉美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功成名就,虽然是他追求的她,但由于她最终没有拒绝,他也就认为在她的选择里也包括了攀附的因素。
他和姚胜是在一次商务会议上认识的,两个人都是精算师,一起吃了顿午饭,随口聊了聊便觉得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经历爱好无不相近,这友情持续了五年,其间两人从无金钱利益纠葛,姚胜自己的事业也是风生水起,从未求徐极山帮过忙。
那个圈套设计得精妙。
最开始他以为和以前一样,不过是两个好友一起吃顿饭,简琳的出现完全是个偶然,
他那时并不知道简琳就是竞争对手公司的市场部经理,以为她只是姚胜的故交或是暧昧对象。于是,第二次再遇上两人一起他也没有怀疑,之后简琳声称在职读研,拜托两人帮忙对她的论文提出建议,这于徐极山不过是举手之劳,事后简琳单独给他送了厚礼,他也没有拒绝——他向来是主张有功需受禄的,这一点姚胜是再清楚不过的。徐极山直到发现卡里无端多了二十万元时才惊觉不对劲,但已经为时已晚,公司因为谈判底价被人泄露而输掉了生意,而他接受简琳礼物时的照片则被寄给了董事长林察。他做了百口莫辩的替罪羊,被开除之后,丑闻传遍了整个行业,他一夜之间成了过街老鼠。
简琳的死让整个事件变得更加糟糕,尽管最后证明她的死因是自杀,但谣言却并不因此而放过徐极山。当他费尽周折终于找到最后的证人姚胜时,后者早已做足了准备,完全撇得一干二净,声称他与简琳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从不知道简琳给他送过礼。他也同样精通计算,徐极山找不到对方的任何破绽,当然更无法明白其动机,他只能从对方闪闪烁烁的眼神里得知不构成证据的部分事实。他付钱找人跟踪姚胜,依旧一无所获,姚胜却即将办妥移民手续,徐极山知道要报仇只能趁早,他等不及证据了——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件蠢事,姚胜的背后肯定是有人在指使他的。姚胜本人与他并无仇怨,让一个没有动机的人发生动机,不是利益就是威胁,姚胜不过是一枚可耻的棋子——很可能也正是这一双幕后黑手把他撞伤姚胜的证据交给了警察。
他看着姚胜病床边挂着的输液瓶,一滴滴液体流下了,一滴滴进入姚胜的身体,那都是他的钱——法庭把他剩下的积蓄几乎都判成了赔偿金。
他的钱在维持着仇人的生命,同时也维持着仇人的痛苦,有那么一瞬间,徐极山的脑子里闪过另一个计划——在不被任何人知晓的情况下拔掉维持姚胜生命的设备,但那也就意味着他释放了姚胜。
这让徐极山感到十分矛盾,姚胜的大脑里藏着那个人的名字,但是即便有朝一日姚胜能醒来,也未必能记起那个名字。
这真是莫大的諷刺,徐极山想,阻止我找到那个仇人的人是我自己。
4
五十岁的生日,徐极山给自己买了一块价值八元的蛋糕,吹蜡烛时他许愿,如果在找到那个仇人之前能够找到徐学晨,他就立刻放弃复仇。
徐学晨是他的儿子,假如还活着,今年应该二十岁整。
叶嘉美出车祸去世的时候,他正服刑到第三年,徐学晨十三岁,之后他由外婆抚养了三年,没能顺利度过叛逆期,离家出走——这是大家更倾向于相信的说法,虽然被人拐带的可能性也存在,但认识徐学晨的人都不认为人贩子能招架得住那样一个小魔头。
徐极山很难相信这些评价,在他进入监狱之前,徐学晨是一个顺服、谨慎、懂事的小男孩儿,甚至还有些腼腆,偶然见到他的同事,说话时总要脸红。他不像其他的小孩儿,很少主动索要礼物,每年父母的生日,他自己还会省下零花钱买小礼物送给他们。除此之外,他对待小动物也是友好的,他会用自己的食物去喂食路边的流浪猫狗。
人们是惯会夸大其词的,为了吸引到足够的注意力以及扩大影响力,他们甚至会不惜制造出各种证据。徐极山在童年时便承受过这些谣言的伤害,他们先是认定徐极山的父亲徐心原是一个赌棍,之后便推断正是徐心原败落掉了徐极山祖父挣下的家产。但事实上那些财产并不多,是被正常消耗掉的,而徐心原只是爱打麻将,赌得也不大。当一些知情人站出来声明时,造谣者便更加卖力。少年时的徐极山好动贪玩,身上常有因不小心撞伤而留下的青紫,当然也有闯祸时被父母惩罚的伤痕,这些人便四处传言说徐父滥赌虐待妻儿。他太小,也渴望被关注,有时便糊里糊涂地被利用了。后来,徐极山仔细回忆这段经历,发现这很可能就是父母待他冷漠的原因之一,他们早就认定徐极山终究是个靠不住的背叛者。
同样的情形很可能也发生在了徐学晨的身上,他是一个罪犯的儿子,人们会试图在他身上找出或者强加上罪犯的特征。他们会拿着显微镜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同样的行为如果是由别的男孩儿做出,也许只会被判断为淘气,但对徐学晨来说那可能就是邪恶的证据。徐极山能想象出这种压力对一个男孩儿的影响,它们会让他自卑,也会逼迫他强大,当被逼到墙角的时候他当然会反击,任何人都会,但这种反击势必也会成为人们加倍诟病他的理由。
人类的文化中,传递危险信号会占据交流的相当份额,虚报危险信号也很少会付出代价——人们会自动维护这种自远古就流传下来的习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成为绝大多数人的自保手册,舍一保十是千年不变的交易法则。于是,此类谣言最乐于被纵容,但凡涉及整体利益,个体人是否受到冤枉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机制必须得到支持。
事实上,有一部分恶人正是在人们齐心协力的愿力下被创造出来的。
徐极山当然不愿意相信徐学晨已经成为这些规则的牺牲品,他不断祈祷并鼓励自己相信徐学晨不会堕落到哪里去,顶多是走了些弯路,那孩子善良的本性最终会把他带回到正轨,同时,也会帮助他获得好运气,健康平安不会被残酷的现实所吞没。
徐极山没有财力复仇,也没有财力雇佣私家侦探去寻找儿子,即便有了钱,也未必有人肯接单——在十几亿人口里打捞一张没有见过的脸,这不是工程,是妄想。
他甚至没有一张徐学晨现在的照片,没人寄给他,他一进监狱叶嘉美就带着徐学晨回了老家江西,回到她母亲所住的地方,一个贫穷而愚昧的地方。他只去过一次,那一次让他十分不适,他完全记不住门牌号,只好把信寄到村部的大致地址。这些信和他寄给其他人的信件一样,全都没有回复,直到他出狱找过去,才知道叶嘉美的死讯,而她的母亲在徐学晨失踪后就搬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从没有被人探望过,当然更没有人送递换洗衣物,监狱外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曾经亲密无间、他所信任所依赖的人齐心协力地遗忘了他,偶尔会有狱警或是出狱的狱友愿意替他打听或是传递消息,但他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来自于偶然。监狱不止是监狱,更是一座孤岛,而孤独则是另一种酷刑。
他印象中的徐学晨仍然是十岁时候的模样,要低下头去看,那是还没有长开的蓓蕾的样子,声音也还是娇娇嫩嫩的童音,但男孩子最终会有很大的变化,眉毛、下巴、喉结、胡须、身高——饮食和运动会在很大层面上改变一个人的外形,经历也是。徐学晨注定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假如能够幸存,痛苦和流浪会把他磨砺成什么样子?徐极山很怀疑自己是否能在人群中认出他来,哪怕他们擦身而过。
关于徐学晨最有用的信息就是他左臂上的一个疤痕,那是他六岁生日时候发生的意外,他不小心撞到了一根钉子上,钉子深深刺入肉,留下的疤痕是接近圆形的,虽然在他入狱之前那个疤痕仍然存在,但谁知道在经过十年之后那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早就消失了。
被徐极山吹熄的那根蜡烛冒出了一缕白烟,更像是幻灭的征兆,他明白过来自己的许愿其实只是煽情,用来给自己一分钟的感动和希望,同时养育出更加强烈的仇恨。
5
徐极山把林察列在了仇人名单之中,虽然他曾经一直试图原谅这个人——当年那些证据和调查结果是明摆着的,按照商场的运作规则,作为一个董事长,林察是得那样做,而且他一直器重徐极山,待他不薄,因此对徐的背叛更不能容忍,换位思考,换了徐极山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上,大约也不会作出另一种选择。
可假如林察对他的信任更深一些,假如他能在当时花更多的精力彻查——他原本可以那样做,也有实力那样做,但他仍然选择了相信表面证据,他草率地对待了徐极山的命运,他欠了徐极山一份清白,徐极山有权向林察讨回公道以及索要补偿——这也是徐极山能想出的,最快解决资金问题的办法。
再一次站在山德保险公司的大厦楼下,徐极山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冷静,情绪上的激动与失控并没有发生。他冷冷地看着那些进出大厦的业务员和客户,山德的生意还是那样兴隆。防御危机是人类的本能,而转嫁风险则是人之常情,同时也是赌性,安全感永远是比新鲜感要稳固得多的需求。保险业实际上是深挖人性的伟大发明,人类通过研究自己来利用自己,经济与政治越发像是一场游戏,人们构建出的虚拟在控制着现实,仅仅是荧幕上的几个数字变化就足以定下大局,谈笑间,或诸强崛起,或灰飞烟灭。他在尘埃里。
员工几乎已经全换了,跳槽的、解聘的、改行的、另立炉灶的、死去的……流水的人事铁打的更新,年轻而陌生的面孔上仍旧是他当年的野心与激情,是疲惫劳碌也压不住的热烈。
他们热情地接待他,向他推销产品,一心一意地要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钱来。徐极山喜欢这样,这让他感到平等,意外对人也是平等的,而且在他的计算能力之外。人们对于意外除了赌之外,没有任何应对措施,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因此顺利地来到了五楼。
林察的办公室在五楼。格局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有三个办公室,靠东的一间办公室开小会,靠西的一间会客,藏在最南边的那一间是私人空间。他仍然有两个女秘书,一个负责接待,一个负责处理文件,前者坐在接待台前,正面带僵硬的微笑,技巧性地拦阻某个来电。
“……董事长现在正在开会,没办法接听您的电话,麻烦您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我会帮您给他留言……”
徐极山趁她拿笔记录的时候往最南边的房间狂奔,现在是中午一点,如无公事,林察通常在这个时候小睡一下。接电话的女孩子急得脸色发白,简直要把电话扔出来,等她笨手笨脚地追过来时已经太晚,徐极山已经站在了林察的沙发床前。
两人四目相对。
“董事长,对不起,我刚才在接电话,这个人他……”
林察还是有大将之风的,他向秘书挥了挥手,并未对徐极山流露出恐惧。
“没事,出去忙你的吧,我们是老朋友了。泡杯茶进来。”
徐极山简直要有一瞬间的感动,假如不是觉察到了林察眼里的一丝鄙夷的话。
“好久不见。”林察说,“出来多久了?”
“三年了。”徐极山说。
林察没有表情,点点头:“出来就好。坐。”
徐极山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林察声势浩大的镇定压住了他原本已经准备好的话。林察看上去如此坦然,毫不愧疚。
女秘书端了茶进来,满腹狐疑地把茶杯放到徐极山旁边的茶几上。
他们在女秘书离开之后才又开始对话。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林察说道,徐极山已经闻出他心里的盘算,盘算花多少钱能把他打发走。他立刻感到受了侮辱。
“当年你原本可以帮我的。”他发现自己的声音被气得发抖。
林察居然讶异地看着他:“帮你什么?”
“我没有受贿,是别人陷害我。”
“谁?”
这对话和十年前的对话一模一样,徐极山仍然被同一个问题给问住了,他不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该知道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我帮了你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的事,可是你没有帮我查,你连一个机会都没有给我。”
“上周我跟一个老朋友断交了。因为我抢了他的一个客户,手段很不光明,但我需要那笔业务,那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二十年前的我甚至会为他两肋插刀。”林察的话意很明白,人都是会变的,连他自己在内都不是完全可信的。
他这样说,表情是遗憾的,但并不后悔也不内疚,那是一种对残忍的认同,他坦承自己的自私,但并不认为那是一种罪恶。徐极山以为自己会愤怒地跳起来掐住对方的脖子,而林察则应该在他的愤怒面前跪下来泪流满面以求原谅,但是事情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是匍匐在巨大的林察脚边的一只蝼蚁,两个人是一个成功者与一只弃卒的姿态,他的愤怒因为脆弱而平静,却只能更加证明他的卑微。于是,他的愤怒变成了嫉妒,他嫉妒地看着林察的气场,它们塞满了整个空间,它们压着他,使得他渺小。他看着林察放在沙发床边的书架,书架上摆放着《道德经》、《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他把它们都翻得卷了边儿,但是只要一遇上选择,他一定只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个方法,狼道蛇道不拘,道德圣贤们如果挡了他的好处,也会被他毫不犹豫一脚踢开。他的虚伪也如此强大,强大得让徐极山目眩,让徐极山觉得林察目前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有理由及有實力的。他是如此渴望成为对方,包括拥有那一份残忍与虚伪,还有那平平稳稳的浩大的孤独,他也可以忍受,假如能够成为像林察这样的人。
“我走了以后,谁获得的利益最大?”徐极山问。他自己并没有答案,太多人眼红他的位置和薪酬,但是他们都明显缺乏实力,精算师是稀缺人才,他们不缺肯花大价钱的雇主,所以徐极山并不确定那个幕后主使是为了利益,但是除了利益之外,他又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他放弃了原来的目的,只是想给自己找点儿有用的信息,像抓住稻草一样抓住它,总之不能白来了这一趟。
“你要往前走。我有个朋友,也坐过牢,比你还久,差不多有十二年。他现在开连锁餐馆,上个月,在武汉开了第七家分店。”
林察的话听起来像是安慰及鼓励,但反而更刺激了徐极山。是的,这个妖艳魅惑的名利场,有人能回去,有人回不去,他分明是回不去的那一种,而他回不去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自己不够强大,也就是无能。林察也许是好意,这好意里掺杂着鄙夷,徐极山的敏感是一种催化剂——怎么都能催生出沮丧与耻辱。
徐极山只想逃了,再坐下去,只能让无力感把他吞噬掉。是的,他来错了,他看起来是来要债,但实际上是来乞讨。男人的世界里自有一套规则,要么凭自己的本事另辟一条出路,要么拿出刀子杀死眼前人,否则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拿回他的尊严。
林察的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他幼子的老师,显然那小家伙闯了祸,林察完全站在老师一边:“……罚得好,就是要他吸取教训,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谢谢老师,这孩子让您费心了,谢谢您帮我教他,有您这样的老师是他的幸运……”
徐极山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像是什么把他的大脑撕裂开来,他知道林察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他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些美德,但林察的虚伪与残忍同样也是真心实意的,而且丝毫不会因为他喜欢这些美德而被妨碍。
徐极山忍不住想象林察的那个孩子,他很快就会长大,他会看清楚这一切,他会发现那些让他学会美德的亲人师长自己从不是美德的执行者,他们身体力行地教导着的,实际上是谎言而不是真理,到那时他必然会困惑,会失望,然后他会渐渐看懂并适应这个自相矛盾的社会。在徐极山的想象中,那个孩子的脸逐渐成为自己的脸。他就是这样,渐渐成为他所鄙夷所疑惑中的一个,成为制造鄙夷与疑惑的一个,他们在双重标准间游刃自如,他们正常的躯体下是完全扭曲的,他们是在支离破碎之后重新拼贴出来的弗兰肯斯坦,他们依赖并憎恨着他们的再造者,于是他们把自己变为更加扭曲的祭品,也把他们的子孙后代复制成同样的祭品,裹着真善美华袍的弗兰肯斯坦们。他们以为自己聪明无比,以为可以操控一切,以为自己能占尽一切便宜,以为世界的主宰者真的会上当受骗享用这貌似鲜美的祭品,但实际上最满意的只是魔鬼,众神也会嘲笑人类的愚蠢。徐极山觉得自己就是神话里那个疯狂的坦塔罗斯,众神早就识破了他,但是众神会把他的儿子完整地还给他吗?
“谁在恨我?”徐极山大声喊:“你一定知道谁在恨我!”
林察的眼里终于流露出一丝同情与感慨,做老板的人当然清楚下属间的这些办公室斗争,明枪暗箭,笑里藏刀。他很清楚人性,有时候要毁掉一个人并不需要恨,只是那么一点点动机就足够了。他的脑子里确实有几个嫌疑人的名字,但他不打算把他们说出来,他只要不介入过深,不思考过深,那就永远只是怀疑,就不必卷入,也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于是林察摇头。
徐极山没有看见林察摇头,他已经跑出去了。
6
徐极山没能如愿以偿地快速逃离他的尴尬,一跑出山德保险公司的大楼,他就感到呼吸艰难,体力不支。他扶着保险公司大楼的侧墙喘着粗气,他一直起身子就扭了腰,只能傻兮兮地一步一步地挪,车辆行人快速地超过他或是与他擦身而过,他深切地感到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在路过一家酒吧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堪,酒吧尚未营业,但即便时间合适,他也没有足够的钱进去买醉消愁,他连一个像样的颓败姿态都得不到。徐极山坐在公交汽车站的座椅上,呼吸着刺鼻的汽车尾气,恨意汹涌。这种仇恨在他站在公交车上始终等不到座位只能随着颠簸东摇西晃,并被一个人踩了脚却得不到道歉的时候达到了巅峰,他给了那人一记狠拳,打得对方出了鼻血。这时候他脑子里闪过的挨打对象是林察,他憎恨林察甚至超过了那个把他陷害到现在境地的家伙,这是一种从骨子里冲出来的怨恨,居然使得他觉得如果不摧毁掉林察的一切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宁静。
他在自己的租屋附近下了车,但不打算回去,他不想面对房子里的冷清、简陋以及湿霉气,他不想在那张掉了漆的单人床上躺下来,直觉告诉他,一旦他躺下来,他就再也起不来了。
于是,他只能在附近流浪,买了一个面包坐在绿化带的长椅子上吃掉,看着光线由明到暗,看着街上的行人从多到少,从少到无,幸而气温还不算低,他的姿势不必蜷缩得像一个流浪汉,可以保持寥寥的体面。他尽量不去思考,但发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总有什么跳出来分他的神,从树上跌下来的落叶,直立着在垃圾箱前翻找食物的猫,门可罗雀的店铺……他听到有人的脚步声迅速从背后接近他,没有想到这与他有什么相关,对方第一拳就砸在他的眼睛上,他惨叫着倒下,一阵眩晕,脚在他的背上踢了几下,准确地命中了他最疼痛的部位。那家伙抓着他的头发往地板上撞,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喊不出救命,甚至发不出求饶声,这突然冒出来的殴打就像十年前的那一劫,毫无预兆,但冲击力十足,也没有任何人来帮他,即便有行人大概也被吓跑了。
“有人要我告诉你,管好你的嘴!”
打人的家伙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徐极山自始至终没有看见对方的脸。
他的鼻腔口腔里都塞满了鲜血的气味,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唾液顺着他的下巴滑到脖子上,他绝望地躺在地上,眼泪涌出。他看得见自己的耻辱,现在他只看得见这个,在大约一分钟的自杀冲动过去之后,他爬了起来,这时才开始咀嚼那句留言。看起来,他挨打是某个想要让他保守秘密的人所为,有人在忌讳他所知道的东西,但到目前为止,他自己对此一头雾水,他脑子里有这样的东西吗?他目前的生活圈子里没有人拥有需要雇人威胁来保守的秘密,十年前倒是有過,“没有任何一家公司经得起彻查”。他记得这是林察的原话,那个时候徐极山还是林察的心腹,接触到很多可说及不可说的东西,那些当然对林察是有影响的,哪怕是到了今天,也可以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真奇怪,他竟然从来没想到要利用这一点。这十年他也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些事,他竟帮一个自己本该憎恨的人义务保密了十年!
徐极山相信,如果他开价,林察肯定是会同意他的条件的,徐极山回忆着白天时林察的表情,后者是不是本来以为他是去敲诈的?徐极山有些懊恼,他错过了一个好机会,但同时他也存有些怀疑,以他对林察的了解,林察并不像是会做出雇人威胁的行为的那种人,但是也说不定,林察不是自己说做出了他以前从未想要做过的事情吗?徐极山在各种猜测中摇摆不定,林察明明看见他正处于情绪失控的状态,又怎么会蠢到来刺激他,促使他做出这十年他都没做过的事情呢?但如果不是林察,又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他去找了林察之后发生这样的事?徐极山闪过一个念头儿:当年陷害他的幕后人会是林察吗?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那个时候正是林察用得上他的时候,事实上徐极山的事件使得林察损失不小,股东们甚至召开大会批判林察用人不当。或许,这就是目的?徐极山想,有人想要扳倒林察,他是遭了池鱼之殃。
不管怎样,徐极山都决定憎恨林察到底,他守口如瓶这么多年,不管是因为他忠诚还是因为忘记了,林察都应该要给他一点儿补偿的,但他没有,而且他还羞辱了自己。仅凭这一点,徐极山认为自己做什么都不过分,或许,他可以借此东山再起,也许会比林察站得更高——等他击倒了林察之后,他就比那家伙更有资格生活在那个强者的世界。
徐极山兴奋起来,他就像是服用了一剂能量,连身体上的疼痛也因这全新能量的输入而减轻了。
7
徐极山设计了一个精算模型,他把它称之为“火烈鸟”,意为浴火重生——复仇之火。
他了解十年前的林察,而了解十年后的林察也不需要花费太多功夫,在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之后,收集数据是相对容易的。
他要让自己一击即中,以最小的风险获得最大的收益,他不想做那种只图一时快意却葬送掉下半辈子的罪犯——在这方面他是有教训的,如果七年牢狱没能让他学会些什么的话,那才真是彻底浪费了。
他更加深入地研读了相关的法律,而在他为林察专设的庞大的数据库里,记录着林察所有的信息:电话,住址,汽车号牌,身份证号,社会保险号码,银行账户,电脑密码,健康状况,性格特征,教育背景,饮食习惯,优点,缺点,软肋,喜好,忌讳,家人,下属,情人,朋友,仇人,潜在的朋友,潜在的仇人,利益关系,生意往来……他可以根据这些信息和数据分析出林察现在的心理状况、行为模式,可以分析出他设计步骤中林察的反应以及会出现的风险,分析出成功的几率、意外的概率……没有一个信息是多余的,那些数字与曲线是如此神采奕奕,比他的全盛时期还要让他着迷。
从某些数据可以看出林察目前在股东会里的支持度处于上升趋势,过去五年中有两个对他不满的老股东离开,三个新股东融资加入,从业务来往的频率可以分析出其实这些人都是林察的傀儡。而从他新拓展的两个房地产金融项目的顺利程度可以看出,他已经弥补了当年在税务和法务上的两个重要瑕疵,这本来是一个重头把柄,现在徐极山只能选择不在此点继续浪费时间。林察集团公司旗下的山德保健品公司有着不可忽视的疑点,这个品牌的保健品在十年时间里的销量平稳——永远保持在低水平的盈利状态,而依照林察的野心,他大可以关掉这家公司,扔掉这块鸡肋,把资源投入到其他能获取更多收益的行业里去。徐极山很快查到这家分公司的总经理何平与前任总经理戚雷是表兄弟关系,而去年一年,何平的保健品公司向戚雷名下的广告公司支付了五百万的广告费——毫无疑问的利益输送,这让徐极山认为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当年的那件事情并没有处理干净,基于林察吝啬的本性,戚雷很可能一直在利用这件事得到利益,换句话说,他一直在敲诈林察。
十年前山德保健品公司曾推出一种清肠排毒茶,第一批产品上市后一个月,两名用户因肾功能衰竭死亡。虽然尸检并未显示死亡与这种产品直接相关,但产品说明书里确实没有指明一些关键配方和注意事项,而其中一项未公开的配方药物确实有导致肾脏损害的可能性。尽管关于这项药物于肾功能有损害的研究论文在产品推出后才发表,但是公司依旧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旦事态恶化,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当时林察的公司正准备上市,内斗也正值白热化,为了避免丑闻影响,在私下用一百五十万安抚了两名死者的家属后,公司停止了生产,暗中召回及派人在市场上大量购回已经面市的产品,并且用另一知名品牌的清肠产品换上山德保健品的包装,以瞒天过海。
最后这新产品的项目是以成本问题为借口终止的,但仍然需要一个背锅者,戚雷在公关方面有功无过,而且他掌握着关键性证据可以证明林察对此事当承担最大责任,因此,林察是不敢动他的。本来徐极山与此事并无直接关系,但由于林察选中的替罪羊,也就是当时山德保健品公司的财务经理韩典是徐极山的老同学,于是最后由徐极山出面说服韩典担下成本预算失误的责任,韩典因为妻子重病急需用钱而通过徐极山向林察索要了一大笔“报酬”,这一笔交易成功,双方都是出于自愿。在这之后,徐极山便再也没有插手保健品公司的任何事,也就不清楚戚雷与林察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徐极山不认为他受到袭击会与此事有关,毕竟他参与的程度太低,对林察最有威胁的戚雷还没有被除去,轮也轮不到他。
依照别人对戚雷的评价,那家伙应该总能想到办法不让林察这条大鱼脱钩而去,两人被绑死在一条船上,由于利益关系太过密切,简直就是唇亡齿寒的程度,徐极山不指望戚雷会帮助自己,而且这个人有隐藏的不可知的势力,他不打算冒险,于是他在戚雷的名字上画了个大叉。
你真是不可救药
韩典是另一个知情人,而且作为财务人员,他应该知道更多内幕,当年他拿到钱扛了事,但那笔钱并没有救下他妻子的性命,他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大约在五年前才有了转运,在一家建筑公司任职财务总监,很得器重,这家公司今年也准备上市了。徐极山不确定韩典会基于同学情谊帮他,毕竟人家现在混得如鱼得水,没必要给自己找个死对头,更何况当年那件事情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也没有理由反悔,徐极山更没有足够的利益促使他出头,唯一能让韩典就范的,也只有威胁。财务人员的信誉是最为重要的,假如他威胁韩典要说出当年的交易,韩典肯定会非常恐惧,比起得到,人们总是更恐惧失去。
相比较而言,对付韩典的风险和成本都是最小的。
这当然是残忍的,徐极山想,但是生活本来就是残忍的,它对自己也不曾慈悲。
徐极山决定采用单刀直入法,他不想给对方任何防备时间,人在突然发生的袭击前总是缺乏防御能力的,他必须要利用这一点。他径直走进了韩典的办公室,当然,耍了一点儿小花招,他穿了一套伪造的税务工作人员的衣服,成功地瞒过了前台,使其不敢拒绝他的来访或是索要预约证明。
韓典脸上的愤怒远比徐极山想象的要多,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徐极山,后者锁上门,坐在韩典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但正如徐极山所预料的,韩典果然不敢戳穿他,他咬牙切齿地听完了徐极山的威胁。
“你真是不可救药!”这是韩典现在能说出的狠话的极限,他不敢过界。这话只能让徐极山耸耸肩,他从韩典办公桌上的名片支架上取出一张韩典的名片,那是一张做工精致的名片。
“做到这个位置不容易吧?现在外面这么好的工作可不好找。给你三天时间准备,12号晚上九点我到你家里去,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徐极山气焰嚣张。
“12号不行。”韩典完全中了招,没想到自己已经泄露了底牌,他现在是完全被徐极山控制住了,“12号老板儿子生日,晚宴请了我。”
“就是12号,没商量。”徐极山不给他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他必须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强硬,任何一点儿微小的让步都会让人心存侥幸。
韩典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徐极山认出那是嫌恶与憎恨,同时他注意到韩典的头发与皮肤,他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古怪的甜味,那是糖尿病人常有的味道,在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放着一个淡蓝色的小冰箱,徐极山估计他需要注射的胰岛素就放在冰箱里。
另一个引起徐极山注意的细节就是韩典办公桌上有一本书被放倒了,那是一本《财会法规》,应该是仓皇之中被错放的,极有可能是在他进入这间办公室之前所看的书,但他并没有理由这样慌张,那时他并不知道即将走进来的人是徐极山,而被一个税务人员看见自己在看一本正常的业务书籍当然不是什么危险。
徐极山走出韩典的办公室,另一个人正准备走进办公室。那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男孩儿,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发型是韩式的,刘海遮住半个额头,香水、休闲毛衣与皮鞋的品质都很高,闻得出富家公子与骄奢傲慢的味道。他好奇地打量着徐极山的制服,但眼神是冷的,嘴角露出的笑纹仅仅只是教养和礼节,他们擦肩而过,男孩子直接走进韩典的办公室,并随手关上门,里面很安静。徐极山故意放慢脚步,他忍不住要分析这个男孩儿的身份,因为他的穿着不符合工作人员的要求,而能自由出入财务总监的办公室而不被阻拦,又说明他是个熟人,但他手里没拿任何文件、笔记本,也没有背包,这透露了非常重要的信息——这男孩儿在公司很有地位,另外,徐极山觉得他很有些眼熟,这一点很快得到了证明:在他所搜集的韩典的资料里就有他与这个男孩儿的一张合照照片,他即是韩典所工作的舒能建筑材料有限公司的董事长苏洛的独子——苏云飞,在本市财经大学读财务管理专业,大三,可以推知其将来必然是要继承父业的,所以跟有经验的前辈多谈话多学些东西,也是顺理成章的。关于苏云飞的生日,韩典倒也没有骗他,确实是在9月12日,徐极山犹豫了一下,有种时机不当的预感,可能因此而引起某些不必要的阻碍,但他最后还是决定不改期。
他在11日上午十点给韩典打了个电话探口风,虽然如徐极山所愿,韩典答应在次日准时交出林察在保健品事件中的一些证据,但由于对方的声音过于平静,徐极山感到了深切的不安。在被这种不安困扰了一整日之后,他在第二天的上午十点来到了韩典的家门口,即便经济条件有了大幅度提升,韩典仍然住在过去的老房子里,这种旧式的住宅没有什么监控设施,徐极山用一根铁丝轻而易举地溜进了韩典的家里。这个技术是跟一个狱友学的,但他以前从来没使用过。
徐极山想要达到的目的很简单,他要把客场变成主场,这是心理战,而且是长期战,在他的计划里,韩典是一个需要被长期利用的角色,他必须在心理上完全征服对方。
韩典的家里有一股消毒水使用过度的味道,起先,他以为是钟点女工刚刚做了卫生的缘故,但看见卫生间里的垃圾桶后便否定了这个推测,除了垃圾桶里的脏纸没有倒掉之外,厨房也没有被打扫过,抽油烟机上腻腻的油与炉子旁的汤汁很明显地说明了这一点,散发消毒水气味最浓的地方是沙发旁的木地板和卫生间的洗手池。
卧室和书房的情形说明韩典一直过着单身汉的生活,这个人有着需要被人监督的卫生习惯。徐极山在韩典卧室的床头柜上发现一个礼品纸袋,袋子里装着一个红色丝绒的大盒子,盒子里是一块翡翠,购买翡翠的发票是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的,价格是一万八千元,购买时间是10号。这是一份临时准备的但不算寒酸的礼物,从时间上推断应该就是给苏云飞的生日礼物。
他为什么没有把礼物带去公司?徐极山感到疑惑,不安的感觉也更加浓烈。因为与自己有约,韩典必然要找个理由推掉晚宴邀请,但是他至少会把生日礼物先送了。是遗忘,是疏漏,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徐极山心烦意乱,表面上看来,这是个小事,可是结合了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之后,它就像成了病症。徐极山习惯于分析,习惯于把他所看到的所感知到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依照严密的逻辑形成某个完整的设想,这是一种职业病——现在他所接收到的信息却不能形成任何东西,这让他有些抓狂。
他拖开沙发,沙发下也是消毒水的味道,木地板是湿润的,沙发后的墙壁也有被擦拭过的迹象,还有一处被类似刀片的东西刮除了,白色是崭新的,还没有任何污渍,可以肯定造成这刮痕的时间不会太长。
他注意到沙发套子也是新换的,带着所有新商品特有的气息。他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找到了沙发套上的商标牌,他扒掉了沙发套,在沙发的白色内垫上,在贴近左侧沙发脚约五公分的位置,他看到了一团模糊的淡红色,它被反复擦洗过,但反而扩大了红色的面积,他没有闻到血腥味,但他毫不怀疑那就是一处血迹。他在冰箱里看见了韩典那个淡蓝色的便携式冰箱,里面还有四支胰岛素,韩典可能会忘记送上司儿子生日礼物,但绝不可能忘记他必须注射的胰岛素。
徐极山心跳加速,他隐约感觉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但他完全不愿意相信这样的巧合——就像他过去三年所经历的一样,成功在即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个致命的阻碍冒出来,使得他功亏一篑,这简直就是个诅咒。
韩典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他拿出那一日从韩典办公室取走的名片,拨打了韩典办公室的分机号,也始終无人接听,最后他给舒能公司前台去了电话,得到的答复是韩典今日并没有去上班,而是在家休假。但徐极山没有找到韩典的笔记本电脑,也没有找到他的日程本——韩典在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外号就叫作“日程表”,他永远离不开他的日程表,因为总是担心遗忘事情,他还习惯在各种地方粘贴便签。徐极山在床头柜边的墙面上找到了一张,上面写着:12日上午十一点,报表审核。
这说明他原本是有工作安排的,若无特别事情不会取消,徐极山很希望韩典只是请假专门去拿他所需要的证据了,但他等到晚上七点钟,韩典也没有回来,徐极山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了。
他在韩典的家里翻箱倒柜,很快确定了有人在他之前做过同样的事情,他没有找到任何U盘、平板或是录音笔之类的电子设备,这对于一个职场高层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他推断对方把这些东西全部带走了。在韩典的床下,有两只皮箱的锁都是被撬开了的,但那家伙显然太慌张也没有什么经验,并没有发现其中一只皮箱有夹层,徐极山打开皮箱的夹层,里面有一个牛皮口袋,口袋里放着的并非房本存折,而是一大沓照片——每一张照片都让徐极山汗毛倒立,心惊胆战。
每一张照片的主角都是徐极山,他走出监狱大门的照片,出车祸的照片,拉三轮车的照片,在湖边发呆的照片,跑出山德保险公司大楼的照片,被人殴打的照片……毫无疑问,他的生活早在对方的监视之下,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一股子恶意扑面而来:韩典一面看着这些照片,一面狞笑,得意,满足——自己的失败与痛苦一直在被人消费,而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韩典为什么要这样?
韩典对自己的偷窥显然远在他走进那间办公室之前,这是一种近乎变态的仇恨,他做了什么惹来这样的仇恨?
比惊讶更多的是恐惧,徐极山发现自己对韩典了解得实在太少了,他分析了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数据,可是却没能窥探到对方真实本性的一点儿皮毛。他对人性了解得实在太少了。
他几乎是疯狂地搜查着整个房间,最后,他在电视机柜的后面找出了另一沓照片:十年前的照片。这些照片的主角仍然是徐极山:他偷车时的照片、撞人时的照片、寻找伪证证人时的照片——当年是同一批照片把他送进了监狱。
徐极山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得知真相:韩典就是他一直寻找未果的幕后黑手!
他终于找到了仇人,但是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仇人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
两个皮箱里的衣物并不是叠好的,而是胡乱塞入的,而且塞得过满,远超正常容量,拖开床之后,能够通过灰尘印判断出床下原本应该有三个行李箱,一想到失踪的那一个可能装有韩典的尸体,徐极山便觉得寒意四溢,同时他也觉得沮丧,他很可能永远也无法得知韩典害他的动机了。他越发仔细地查找每一个地方,除了想要找出与动机相关的证据之外,他也必须保证这套公寓里不会留有任何可能导致他成为嫌疑犯的东西,从处理现场的手法来看,之前那家伙很毛躁,所以,保不准什么时候警察就会找到韩典的尸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失踪了,他的亲戚朋友同事也可能去报案。假如警察看见了类似这些照片的东西,很难不怀疑他是谋杀韩典的凶手,更何况他又有过前科。徐极山发过誓,他宁可死也不会再回到监狱里去了。
徐极山在橱柜里找出了一个数码相机,放置相机的地点很可疑,但相机里留存的照片并没有他,最后徐极山仍然决定拿走相机。他在韩典的抽屉里找到一些简历的复印件,经历描述一直到现在,说明这些简历是最近制作的,徐极山有些意外,因为这表明韩典可能准备跳槽。但抽屉里同时还有一些移民新西兰的宣传资料,不少地方都用记号笔做了标注。在韩典的书架上有不少英语书籍和VCD,抽屉里有一张2015年颁发的托福证书,这看起来更像是已经在为移民做准备了。
除此之外,徐极山找到一套不知地址的钥匙以及一枚方形的蓝色门禁磁卡——这钥匙与这套公寓的每个门锁都不匹配,由于它被放置在写字台多肉植物花盆下,所以徐极山认为这套鑰匙十分重要。他把所有的物品都复原,仔细擦拭了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脱下鞋子把地板也仔细拖了一遍。他想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帮了那个凶手的忙,因为显然他把对方的指纹也都擦掉了。
他不打算扔掉垃圾,而且他故意把沙发套的商标牌留在垃圾的表面——这是一条线索,警察也许能够通过这个东西找到购买沙发套的人,也就是那个真凶。
徐极山在韩典的公寓里一直待到隔天早上十点半,避开上班高峰期,他再次拨打了韩典的手机和办公室分机号,依旧没有人接听。他给前台总机致电,负责接听电话的前台工作人员告诉徐极山,韩典不在公司,可能是出去办事了。
徐极山从衣柜里取出一件韩典的外套,把衣领竖起来遮住下巴,他与韩典都戴眼镜,这对他有利,他期望在出门遇到其他住户以及门卫的时候可以不引起注意,但这完全不可能,韩典是个老住户,有人在楼道里朝徐极山点头打招呼,但立刻就发现认错了人,收了笑脸离开了。幸好徐极山的手里没有拿什么东西,照片和相机都藏在衣服里面,否则被当作小偷就更麻烦了。徐极山刻意跟着一群人走过大门口的保安亭,这一次没有发生他所担心的事,守门的大爷正趴在桌上专心抄写水电统计。
等徐极山回到家里,更觉得自己试图冒充韩典的行为蠢不可言。假如警察发现了韩典的尸体,尸检结果就会证明韩典的真实死亡时间,警察盘查附近住户,就会知道有人在韩典死后出入韩典的家,他们一定会全力查找这个可疑人物,他们很可能会认为那是凶手回到案发现场清理痕迹——事实上他确实帮了那家伙。
徐极山没办法不去想被人拿走的电脑和U盘,不知道韩典拍摄的关于他的照片会不会在电脑里有备份,对方会不会利用这些照片来敲诈他或是嫁祸他,那些照片至少可以作为作案动机的证据。
韩典是真的死了吗?徐极山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他希望得出其他的结论,但是没有,尽管他知道他所有的推论也不过只是推论。会是谁做的呢?会是林察吗?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威胁,害怕韩典泄露当年的秘密,所以杀人灭口?可是杀人的罪过和风险远远高于当年那件事,所以徐极山不那么有把握。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门锁在遇上徐极山之前是完好的,那家伙一定与韩典相熟,韩典是引狼入室。
徐极山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台数码相机里的照片,照片是连贯的,都是对着一个大厦的某个窗户拍的,通过窗户依稀可以看见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但看不清楚脸。角度应该是居高临下的,推断拍摄者应该在这栋大厦对面的另一座高楼。这些照片几乎都是模糊的——正是这一点让徐极山明白过来:相机里的照片是被删除过的,拍摄清晰的照片都被转存到电脑或其他存储设备上了,留下的这些是没用的。照片的拍摄日期是在2016年9月4日下午三点十二分,徐极山查了日历,那是一个周六,非工作日。韩典没有在家休息,而是专门去拍了这些照片,肯定有着非比寻常的原因。
徐极山看见照片上有一处彩光,像是某个广告牌在玻璃上的投影。他把照片存到电脑上放大,确定那是一家顶楼餐馆的招牌——民生咖啡。
他查找了民生咖啡在全市各分店的地址,经过实地核查,有两家咖啡馆附近的地理环境与照片上类似。
剩下的是数学问题,被拍摄的楼层是在八楼,徐极山通过拍摄角度及反光特点计算出拍摄者应该是在对面大厦的二十六层,因此确定拍摄地点是在东门建设广场,被拍摄的大厦是甲级商务写字楼汇天大厦。八层所在的位置是一家名为精科文美的咨询公司,至于拍摄者所在的位置,则是名为华宇豪城的高层商住公寓,每层六户。徐极山利用在韩典家找到的门禁磁卡轻松进入公寓大厦的大门,保安见他有卡,也就不再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接下来的测试十分简单,只需要拨打六户人家的门禁电话,凡有人接听的都先排除掉——徐极山认为韩典在进行窥秘活动时应该不会有同伙,最后果然只剩下一家——2804,钥匙轻松插入,门开了。
这套公寓比韩典住着的那一套要豪华精致得多,但也可以看出全都不是韩典的品位。徐极山在卧室抽屉里找到了租房协议,租期是从8月1号才开始的,衣柜里全是空的,床单被褥全是新买的廉价品,走廊里有两盏灯坏掉,浴室的通风设备也有问题,一切都显示韩典对于居住环境的心不在焉——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
房子至少有两周没有使用过了,屋子里有很大一股因为通风不良而造成的恶气,徐极山也没有发现任何被人搜查过的迹象,他没有再找到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东西。在韩典的书柜里堆满了账本,都是舒能建筑材料有限公司的,徐极山很快就看出那是公司暗账的拷贝本——很多公司都有两套账,一套明账,是对外的,一套暗账,是对内的。这套拷贝本里所有的票据都是复印件或是照片,徐极山翻阅了其中两本,便知道这地方的水深程度不亚于山德公司,甚至可能更加严重。徐极山在一个账本里便看出至少三处贿赂及利益输送的嫌疑,精科文美咨询公司尤为可疑,仅2012和2013两年里的咨询费便高达八百万,他在最后一本账本,也就是9月份的账本里发现舒能公司向某小贷公司借款八千万。除了账本之外,徐极山还找到两本项目策划书,一个是服装项目,一个是玩具开发项目,这八千万就是要投入到这两个项目中去的,项目总的融资目标都超过两亿元。
太不正常了。尽管脱离他的专业已经十年,但是他仍然闻出了阴谋的味道,在实体市场如此不景气的时候竟然同时开发两个项目,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疯狂。徐极山再一次分析了账本,得出的结论是惊人的——舒能公司在过去一年是亏损的,盈利数据全是假的!也就是说,他们在制造盈利假象,以便获得上市资格,至于上市之后是要大展宏图还是圈钱走人就不得而知了。一旦事发,作为财务总监必然难逃其责,而韩典留着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自然不是为了作退休纪念品。联系到在韩典家里发现的移民资料以及对面大厦的精科文美咨询公司,徐极山认为韩典极有可能是在搜集证据,是留退路,作盾牌,还是敲诈的筹码?不管怎样,谋杀韩典的嫌疑人多了一个——舒能公司的董事长苏洛,假如苏洛的居心更险恶些,那么杀死韩典的动机自然也就更充足一些了。
徐极山思考了片刻,拨打了舒能公司的前台总机电话,自称是几日前来访的税务人员,要求转接到财务总监韩典的办公室,前台工作人员很客气地解释说韩典已经离职了,并把电话转接给了代理财务总监,谭双。
徐极山挂掉电话,只觉遍体生寒。
事情已经十分明显了——韩典绝不可能是离职,舒能公司在撒谎,之所以撒谎,是因为他们对内情一清二楚,如果他们不清楚内情,与韩典的失踪完全无关,此时就应该心急火燎满世界寻找韩典——韩典家里是有座机的,在徐极山呆在韩典家里的那一段时间,座机一次都没响过,他也一直没有打通过韩典的手机。
如果真的是正常离职,那么就会有繁杂的交接手续甚至还有内部审查手续,在徐极山前去“拜访”韩典的时候,他没有在韩典的办公室看出一点儿交接工作的迹象,那不是一个处于离职交接期的办公室。
此外,韩典既然准备了昂贵的生日礼物,那说明他还没有和苏洛摊牌,还打算继续伪装成一个忠诚的臣子,他还没有开始实施敲诈计划。假如苏洛也不知道韩典的异心,那至少会在韩典缺席旷工的时候给韩典家里的座机打一个電话询问,他没有打这个电话,别人也没有打这个电话——这就更加可怕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黄雀是那伪装成蝉的黄雀。
失败的人是韩典,但感到极度沮丧的人是徐极山。他颓然地坐到韩典的沙发上,觉得自己又衰老,又无能,他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在这种黑暗里争斗的资格,但始终人外有人,他也始终技不如人。
账本拷贝是从五年前就开始了——韩典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但他最终还是输了。徐极山忽然有那么一点儿了解韩典了,五十岁,虽然做到财务总监,但仍然是别人可丢可弃的棋子,仍然要冒着突然有一天一无所有的风险。徐极山曾经帮着别人利用他,尽管那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桩公平交易,可那也是货真价实的侮辱,韩典那一年失去的不止是妻子,还有自尊,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徐极山想,也许正是那一次经历彻底改变了韩典,他发誓不要再做任人宰割的小角色,至少也要像戚雷——是的,他在模仿戚雷,他不要再被人利用丢弃,不要再因为一点点困境就被人收买了自尊,他想要成为戚雷那样的人,于是他不恨戚雷,而是恨徐极山,尤其恨徐极山,一个和他本该平等且以朋友相称的人,没有给予真正的帮助,而是与别人一起来利用自己糟践自己。徐极山分析着韩典的恨意:就像自己仇恨林察一样。这也可以解释韩典当年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一个人毁掉另一个人,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念头儿。
徐极山没有找到其他的钥匙或是线索表明韩典可能还有别的地方藏有秘密。他拍摄了一些账册内页,冲洗成照片,连着公寓地址一起以匿名信的方式寄给了公安局。他相信韩典的事情终有一日会曝光,在经过太多阻碍之后,他不大相信自己有什么好运气,他不想到时候太被动。警方有了这些证据,自然会抓到真正的凶手,到时候即便自己私闯他人住所的事情被发现了,也没有什么大碍,不至于给他带来致命的灾难。
他相信警察迟早是要找上门来的。
8
找上门来的警察是肖展。
这是徐极山的旧相识,当年正是肖展亲手抓的他。
比起其他的警察来,他更喜欢肖展,虽然后者非常精明,而且很难对付。但他始终喜欢聪明人,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肖展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他知道徐极山曾经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精算师,他知道徐极山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这对徐极山来讲很重要,他不喜欢别的警察在看着他的时候流露出的把他和别的罪犯一视同仁的那种眼神。徐极山过去所获得的那些成就是一个很关键的自尊支撑,虽然那已经是过去式,而且是他自己把它们毁掉的,但是承认它们曾经存在过,或是有人知道它们存在过,会让徐极山倍感安慰——也许他的下半辈子就只剩下这一点儿值得回忆的骄傲了,他得靠它们活下去。
肖展开门见山,直接问徐极山最近有没有见过韩典。
既然有这一问,说明韩典已经在其注意范围之内了,舒能公司里有不少眼睛和监控摄像头,所以徐极山自然不会蠢到去撒一个立刻就会被拆穿的谎言。他坦白说见过,而且是冒充税务人员去见的韩典,原因是害怕对方不见自己,但他撒谎说目的是为了借钱。
“我现在情况不太好,需要点儿钱周转。”
他立刻看出肖展完全不相信这个谎言,但后者也没有立刻拆穿他——这是个无法得到证据的谎言,在没有明确证据之前,肖展不会跟他纠缠这个问题。
“找林察也是为了借钱?他没借给你?”
徐极山强压惊慌,永远是这样,警方知道的东西永远比自己期望他们知道的要多得多。
“不是。”徐极山说了一半真话,“我想问他知不知道当年谁有可能因为恨我而害我。”
“谁?”
徐极山摇头:“他没说。”
“你放不下过去,过去也就放不下你。”肖展半开玩笑半劝诫地说,在徐极山听来,这就是个明明白白的警告。
“我现在都想通了。”徐极山说,“我这种人,其实只适合过安分日子。”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肖展说,“不止说的是名利。”
徐极山连连点头:“是,是。我能问一下韩典出了什么事吗?”
肖展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一开始不问?”
“这么些年,我习惯只是回答问题了。”徐极山狡黠地回答。
肖展哈哈笑了两声。
“他的公司报警,说现在的财务总监卷款跑了。”
“韩典卷款跑了?”徐极山有点儿懵。同时,他知道肖展在打量他的表情,琢磨他的思绪。
“不是他,是接替他的那一个。”肖展说。
肖展走了之后,徐极山呆坐了半天。事情的发展再一次出乎他的预料,是真的,还是烟幕弹?他没法儿从肖展那里套出什么话,只要他那么做,肖展就一定会怀疑他。最后,徐极山确定是真的,因为财务总监做了这种事,纸包不住火,警察不查账,股东也会查账,苏洛不会在公司上市之前闹出这种事,多半是新任的财务总监发现水深难测,索性趁乱捞了一票,想不到毒蛇竟然被毛虫算计了,徐极山既兴奋又失落。
苏洛如果真想借上市做些什么怕是无法得逞了,不过,有了他寄出的那封匿名信,警方应该很快查出真相了吧?
他不知道警察对自己知道多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警察的监控之下,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还没来得及犯下那些要叫他坐立不安惶恐度日的大罪,不过是些咬咬牙就能撑过去的小麻烦,他觉得心安。
徐极山给自己下了碗面,用辣椒油炒了肉末花生,和在面里,滋味美极了——这安分日子确实也没什么不好。
9
两个月之后,徐极山来到了医院,姚胜仍然没有醒。他平静地看着姚胜,心里的怨气似乎都消尽了。此时,苏洛也已经落网,一切正如他所推测的,苏洛早就想要放弃舒能公司,上项目以及上市都是为了圈更多的钱,然后就计划携款跑路。苏洛察觉到韩典一直在调查他,便雇佣公司会计林平在11号晚上去到韩典的家里,杀死了韩典之后,林平处理了现场,又搜走了韩典的电脑等物品,他把韩典的尸体装在行李箱内带出住宅区,驱车到远郊某村一个猪场的后院,燒掉尸体,埋掉残骸。
在新闻报纸上读到这个头条故事,徐极山有种恍如梦中的感觉——人与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奇怪地被牵连在一起,如果他没有对林察起了那样的一个恶念,也许苏洛的命运就是另一种样子了。不过,现在他对林察的恨意也消失了,那些雄心壮志也都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正在慢慢消散的一团雾,这具血肉之躯终究也是会离开的,他能抓住的越来越少,力量也越来越小,现在他能抓住的,无非就是眼前的一点点,他不知道这是怯懦还是智慧,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得上好。
“外婆一直说,你就是专门毁人的那种人。”
徐极山转头看向说话的人,一个长相俊俏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仇恨,他是认得的,苏云飞。
苏云飞把病房的门关上了。
“你要干什么?”徐极山紧张地高声叫起来——警方自然是采用了那封匿名信提供的线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把苏洛送进监狱的,苏云飞自然有仇恨他的理由。
徐极山无暇去想苏云飞是从什么渠道查到他就是送出匿名信的人,他只知道现在很危险,他急急忙忙地按下了护士呼叫铃。
苏云飞冷笑:“你到现在还没有认出我吗?我第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苏云飞脱掉了外衣,里面穿着的是一件无袖T恤,徐极山看见他的左臂上有一个圆形的疤痕,他瞪着苏云飞,脑子里一片茫然。
护士进来了。
“什么事?”护士狐疑地检查床上的病人,“怎么了?”
“对不起,不小心碰到了。”苏云飞替徐极山回答,徐极山沉默着。
“怎么搞的嘛!小心一点儿啊。”护士很不满地离开了,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气氛的异常。
“就是这么巧,”苏云飞说,“你又把我的生活毁掉了。”
徐极山还是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典知道我是谁。”苏云飞继续说,“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
徐极山摇头。
“当年你进监狱那件事情,是外婆和他合谋的。”苏云飞冷笑,“外婆给了他钱。你知道你自己是個什么人吗?”
徐极山怔住了,他极力去想那个老妇人的脸,他不大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为什么?”
“你从来没有尊敬过她。”苏云飞回答,“你去见过她几次?你瞧不起她,你知道她有多恨你吗?”
徐极山不知道,他设想过无数恨他的人,但从来没有想到会是她——因为他瞧不起她吗?他是瞧不起她,瞧不起她的鄙俗与粗鲁,瞧不起她那些令人厌恶的卫生习惯,瞧不起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亲戚,他把她隔绝在自己的生活之外,可是他从来也没有说出口过——他给过她钱,每年都给,通过银行。
“她一直是一个人住。”苏云飞厌恶地看着徐极山,“你从来没有想过她的感受,你从来都是只顾自己的。”
“韩典是她的一个远房表亲。你也不知道吧?”苏云飞继续说,“他们都恨你。”
于是他们一拍即合,要置他于死地,哪怕没有任何好处可得——不,老妇人赢回了女儿,她终于把女儿留在身边了,一个微薄的愿望。
“你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你自己之外,你到底关心过谁?我妈妈也恨你。没有你的那几年,她过得比较开心。反正你没进监狱的时候,她也基本上见不到你,你从来都不知道她在用抗抑郁的药吧?”苏云飞确实是来报复的,字字诛心,“所以我一点儿都不会怪外婆。”
“苏洛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着他迟早会出事。”徐极山终于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但是苏云飞往后退了一大步。
“这么说,你的目的倒是为我好了?”苏云飞轻蔑地歪着头,“恭喜你成功了。”
他转身走出病房。
徐极山没有追出去,他的思维还停留在那件事上——韩典早就知道苏云飞的身世。他们的关系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密切,他们掌握着彼此最要命的把柄。是苏云飞出卖了韩典吗?为什么韩典出事刚巧发生在他去找过韩典之后?为什么那么巧苏云飞出现在韩典的办公室门外?假如苏云飞在韩典的办公室里装有窃听器,那么他与韩典的对话就会全部落在苏云飞的耳朵里。假如韩典对自己说出苏云飞的身世,那么他就一定会放弃一切行动,只求要回儿子。但苏云飞怎么肯变回到徐学晨,从一个富家公子变成一个罪犯的儿子?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就必须保证韩典沉默。徐极山越想越心惊,新闻上说苏洛去年新娶的妻子已经怀孕了,这个孩子一旦出生,势必威胁到苏云飞这个养子的地位。虽然现在苏洛出了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没有破产,苏云飞又已经成年……
徐极山奔出医院,正值下班高峰期,大街上人潮涌动,他的儿子是淹在里面的小芝麻,他想要知道答案,但又害怕知道答案——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大漩涡,十年前由他亲手制造的大漩涡,现在它仍在不断地吞噬,扩大,他的儿子也成了那漩涡的一部分。
他在街上跪下来。
远处,赤红色的落日正沿着高楼的侧面下滑,像是在刀刃上滚动,夜终归会来的。
躲不了的,徐极山绝望地看着它,躲不了的。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漆雕醒 期刊:《啄木鸟》2017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