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啊,那辆车究竟是怎么啦?”
“简直是触目惊心!”曼尼砰地关上了卡车车门,“磨坊街上的那群小子干的。就在那条直道上。”说着,他又爬上驾驶室,熟练地将那辆遭受严重损毁的肇事车倒进了一个狭窄的通道里。随着嘎的一声,车子停了下来。
这个肇事的车子是一辆黑色镶有金边的庞蒂亚克火鸟牌概念车。眼下,画在引擎盖上的那只火鸟已经被折成了两半,而保险杠、发动机,最后到仪表板都撞上了一棵参天大树。汽车前灯被撞成了斗鸡眼,那蓝色的引擎缸体从前排座位下耸立起来。重创之下,汽车上的玻璃已经踪迹全无了。
“那棵树没有遭殃吧?”我问。
“哦,还好。那棵大树倒是没事,不过,那个驾车的年轻人情况好像有点儿不妙。双腿用悬吊架牵引着,鼻子里插满了输液管。”
只见汽车前座和仪表板上到处是棕褐色的血迹。在这炎热的夏天里,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幸运。”
“是啊。”曼尼透过T恤衫上的一个洞挠了挠他的肚皮。我知道他刚才在想什么。他经常参加改装车和汽车冲撞比赛,在此之前,他可能还参与过很多次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的乡村道路汽车加速赛。他转身走开了。
“皮尔斯卡车上的万向节你买到了没有?”我指着停放在一条标有“已报废”的狭道里的那辆卡车。
“我买了两只。不过,几个月之后它还需要更换其余部分。这辆损毁的肇事车,我们该如何处置?”
“还是等到保险公司的人检查完之后再说吧。”他爬上驾驶室,将那辆拖车挪动了一下,“之后,该怎么处理,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看着前面那辆火鸟牌概念车。“也许,我们可以在车子的前座上填充一些泥土,再种上一些番茄。”
二
看到我——一个在树阴下干活儿的女人,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感到十分惊讶。他皱起鼻子,满腹狐疑——我这张满是伤痕的拼图似的面孔,剃光的脑袋,倒扣在脑袋上的棒球帽,我们这三开间的街区汽车修理站,两台锈迹斑斑的水泵,两只拴在链条后面的脱毛犬,在三块杂草丛生的开阔地里摆放着的那些汽车残骸,十几辆锃光瓦亮等待修理的车子。
“看来,你的人缘还不错嘛。瞧,这么多的客户。”
说着,他眯起了眼睛,试图弄清楚我究竟哪儿出了问题。伤痕顺着我的脸庞向下延伸,就像江河顺流而下,汇入大海。他告诉我,那些伤痕不明显,看来,他是非要问个究竟不可了。于是,我撒谎道:“我从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被甩了出来。哦,那辆火鸟牌轿车就在那边。”
“嗯,那好吧。”
这家伙将记录车祸的记事本紧紧地抱在胸前,就像抱着一本《圣经》似的。他本想继续朝前走,可脚下那些尖利的野草透过尼龙袜子刺痛了他的脚踝,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之后,他便没再去接触任何东西,只是记录了一下汽车的里程、方向盘的位置、安全带的磨损情况,等等。
“那小子怎么样?”我用手擦了擦脸。手上再脏我也无所谓。
“这一次,他被撞得七窍流血,遍体鳞伤。三个救护小组抢救了十一个小时。他们甚至不敢保证他的头部今后还能不能扭动,更不用说人下床走动了。这小子肯定再也不能开这个玩意儿了。”调查员做了一個检查标记。
“可那辆轿车还没有完全报废,是吧?”我打断了他的话。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然后擦了擦手上的灰尘。“车子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了。”
午饭过后,警察局局长厄特梅耶也来到了汽车修理站。他只是围着那辆车子查看了一下,然后便在一张表格上草草地填上了几笔。我跪在地上扭动汽车上的一只催化式排气净化器,试图将一个鸣响器拆下来。
这时,警察局局长迈着方步朝我这边走了过来,腰间所系的那条乌黑发亮的皮带上装满了各种警用器具。“早晨好,苏。”
“苏珊。”
“不,我叫罗恩,你才叫苏珊。”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可我没有笑。局长想找个警察说说话。我以前曾经当过警察。如今,按照新罕布什尔州的说法,我算是一个私家侦探。
“生意怎么样?”他问。
“就跟这修车一样忙得不可开交。那小子现在情况怎么样?”
警察局局长摘下帽子,擦了擦他那光秃秃的脑袋,然后又使劲儿地将帽子扣上了。我转一下鸣响器,骂了一句脏话,倒过来又骂了一句。这鸣响器的声音听起来始终都很悦耳。“他还活着。就像是一只飞船一样悬在了半空中。安装上人工膝盖和人工臀部这类的器材之后,他的体重可能要增加三十磅。也许,他们可以利用他来做汽车安全带的广告。据说,他突然转向是为了避让一条穿越马路的小狗。那小子叫查克·圣阿穆尔。你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什么城里人。”我的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你这讨厌鬼,赶紧走开!”
“那就加入图书委员会吧。这样,你就可以认识不少人了。”他搓着脑袋,“可怜的查克。我倒不是希望那种灾难降临到任何人的身上,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飙车和玩命的事短期内大概会大幅减少。”
三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慢慢地给一辆别克马刀系列轿车加注自动变速箱润滑油,突然一个家伙挡住了来自修理间的光线。来的人身材十分高大,他身上穿的衣服完全够得上NBA标准,两眼清澈通红,浑身散发着香烟和医院里那种消毒液的味道。
“嘿,我想把那辆车子拖到我的家里。你们要收多少钱?”
“我不收钱。拖车的事由曼尼负责。你说的是不是那辆庞蒂亚克火鸟牌轿车?”
“是的。”他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我希望今天就能办成。”
我正忙着给汽车加油,没有抬头去搭理他。“它现在哪儿都不能去,一直要等到调查结束才行。”
“什么?”他不停地东张西望,“那家伙不是过来看了一眼吗?究竟要看什么?”
“你有什么急事吗?”
听了这话,他抬起了下巴。“嘿!我叫特里·沙利文。”
我呷了一大口冰镇咖啡。“我叫苏珊·布莱克,很高兴见到你。”
见我心不在焉,无动于衷,他便虚张声势地说道:“我现在就需要这辆车。”
“干什么用?它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就连轮胎的气嘴帽都已经爆裂了。”
“拖车正好就在那里,你怎么就不能拖呢?”
“因为曼尼不希望任何人动用他的车。”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的意思是女人不能够开拖车。于是,他笑吟吟地搭讪道:“我以前还从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在汽车修理站里干活呢。”
我随手将剩下的空油罐扔向对面一个角落,只见它一个擦板投篮动作便飞进了垃圾堆。“我其实只是一个秘书。电话不响的时候,我才去鼓捣那些汽车引擎。”
“哦,是这样。”他板起了面孔,“那今天怎么样才可以将这辆车子拖走呢?”
“那得有法院开具的指令。”
听到这话,他的那些优秀品质一下子消失殆尽,他开始朝我恶狠狠地骂起了脏话。
我打断了他的话。“哎,特里不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吗?”
之后,他便不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了。特里沿着汽车引擎盖爬了上去。我垂下双手,好像在他的大男子主义面前显得无能为力。我紧握着裤袋里的那把十三英寸的扳手。这时候,在一个角落里,我的爱犬布鲁诺醒来了,它叫了起来,菲多也跟着吼叫起来。这三重威胁把他给吓住了。
大家都在等待着。然后,特里转过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了。他的庞大身躯一下子遮住了我眼前的太阳。
随后,那只黑狗跑了过来,在我那抖动的手上嗅了嗅。“布鲁诺,这辆火鸟牌轿车看来比我们还要招揽游客,你说是不是?”听到我叫着它的名字,黑狗不停地摇着尾巴。
四
按规定,医院的探病时间是晚上八点钟过后,可我七点半就过去了。因为这时候去医院,遇到的人相对较少。
查克·圣阿穆尔躺在重症监护室。有人告诉我,只有直系亲属才会被允许跨过那几道玻璃墙。
查克看上去就像电影里的弗兰肯斯坦博士在创作室里制作的尚未完工的一个怪物。他从头到脚一身白色,只有他那苍白的脸从一条狭窄的缝隙处显露出来,几条管子从那里插了进去。他的床边坐着一个女孩儿。她大概只有十六岁,浓密的黑发编成了十条辫子盘在头上。她的脸上长有红色的斑点,膝盖之间攥着两只小拳头。
“那个人是谁?是他的妻子?”
那个上身穿着蓝花套衫的护士的神情看起来非常讨厌。“他的女友。虽然不算是真正的家属,可她能来医院看望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心理疗法。”她说着,用一种专业的好奇心审视着我的面孔。我一身脏兮兮的,浑身流着冷汗,像一个吸毒成瘾的人,而眼前这位却浑身充满着迷人的魅力。
“我当时在出事的车上。”我告诉她。
“啊?”这一点,她并不相信,“你是他的家属?”
“不,我只是想来医院探望病人。”
这时候,我身边的光线被挡住了,特里·沙利文走了进来。他皱起了眉头看着我。看到病房里面的那个女孩儿,他的眼神简直像个凶神恶煞。
他伸出了一只肥硕的大手在玻璃墙上使劲儿拍打着。那声音之大,每一個有意识的病人和在场的访客都回过头看着他。护士急忙跑了过来。“先生!”
可这位女友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在查克的绷带上吻了一下,随后便匆匆地准备从病房出来。
就在我们等待的过程中,特里问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给他递过去一盒巧克力。“嘿,你这人真是难缠。你把这个奶油交给查克,那些硬心的巧克力你可以留着自己吃吧。”
他突然一甩手,差一点儿把那盒巧克力从我的手里打飞。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孩儿从病房里悄悄走了出来,用猩红的眼睛斜视着我们。看见我这一个仓促赶来的陌生人与那个小混混儿唇枪舌剑,对峙在那里,她感到困惑不解。
“特里,我们走吧。”说着,她鼻子一酸,又哭了起来。女孩儿拉起了特里的手,而特里用力捏着她的手,痛得她尖叫起来,但她并没有把手抽回去。
那位护士请我离开。我把那盒巧克力交给了她,随即离开了病房。
也许,我应该献出的是血,而不是巧克力。
五
驾驶着一辆1942型福特吉普车,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那个出事地点。即使只借助汽车前灯我也可以看到两辆汽车起跑处的橡胶垫、它们开始转换到高速挡时的橡皮,而那些长长的波浪形滑动痕迹则清楚地显示出查克的火鸟牌别克车就在那里失去了控制,并在一棵枫树前停了下来,具体原因尚不得而知。
随后,我路过汽车修理站,听到了狗的狂吠声。布鲁诺和菲多平时在汽车修理站里守夜,看护着那个零件柜。此时此刻,它们疯狂地吼叫发出了信号。
在火鸟牌轿车旁边的那堆汽车残骸间,突然闪现出一丝影影绰绰的灯光。我猛地拉了一下汽车的机械刹车装置,汽车靠着自身的惯性滑过了修理站的大门。
我紧攥着钥匙链,不让它发出叮当响声,然后轻轻地锁上汽车,悄悄地溜进了修理厂的院子里。我慢慢地走向那片黑暗处。这时候,那辆火鸟牌轿车的副驾驶一侧出现了一个机罩灯。我蹲在另一辆汽车残骸后,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前来寻找什么东西的这个家伙体型非常硕大。我无法看到他的面孔,因为手电筒的光被一只肉乎乎的手遮挡着。他一边翻着东西,一边用手捏来捏去,还撕开了车上的橡胶垫,并用力拉开了那些被血液浸湿的座位。
蚊子叮着我的耳朵、手腕和脚踝。我已经被蚊子叮得无法忍受了,他却还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我走到了距离那辆车仅仅十英尺的地方,手里握着一把扳手。“运气不怎么好,是不是?”
这家伙猛地跳了起来,然后将那个该死的手电筒直射在我的脸上。我眼前一抹黑,赶紧闪到一边,可他还是击中了我的肩膀。我一个旋转,倒在了地上。
身体刚一着地,我便就势打了一个滚儿,可还是慢了一步。他狠狠地踢中了我的肋部,我的肋骨火烧火燎地痛。我又打了一个滚儿,正准备要站起来。他的运动鞋直奔我的头颅而来,从我的眼前嗖地飞了过去。
我两手握住扳手的两端,挡住了他接下来的一记拳脚。扳手正好搧在他的小腿上,打得他皮开肉绽,他怒吼起来。我一骨碌爬了起来,向他扑去,像挥舞着一支球棒一样挥动着扳手。混乱中,我打中了他的什么地方,很可能是他的肩膀。
只见一拳挥来,我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又一个拳头挥来,试图想把我的脑袋像一个帐篷桩一样砸进泥巴地里,可他这一拳只是擦破了我的脸颊。我闪到了一边,躲过了随后的一拳。可他在我上面,我无法脱身。我伸出五指,像鹰爪一样迅速出击。他的脸正好落入我的掌心,眼窝被我狠狠地戳了一指。他随即昏迷了过去。
我也昏了过去。
后来,我苏醒了。我发现蚊子在我脸颊的伤口上吮吸着我的血,周围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那辆火鸟牌汽车旁,一只手扶在漆皮开裂的冰冷的引擎盖上。
六
一个星期过后,警察局局长又来到了我们的汽车修理站。他坐在带有空调的巡逻车里朝我们发号施令:“你们可以将那辆庞蒂亚克汽车装运了!保险公司已经调查完毕!”
“把它运到哪儿去?”曼尼低下脑袋,从一辆野马车的车架下走了过去,“它就是拉到垃圾填埋场都不怎么合适!”
“那年轻人现在情况怎么样?”我大声喊道。
“还在医院里。他眼下能够吃固体食物了,我最近才听说的!我得走了!”
我问曼尼:“圣阿穆尔住在哪儿?”
“干什么?他住在丁斯摩尔街。”
我非常利落地将一只化油器擺放在工作台上,用黑黢黢的手指翻阅着电话簿,找到了他家的电话号码。圣阿穆尔夫人自然不希望将那辆该死的火鸟牌汽车弄回去。自从查克买下这辆汽车那天起,它就一直是麻烦不断。算上那些超速罚单,他为此已经付出了双倍的价钱。当我问及他的治疗进展如何时,她叹了一口气,悲伤欲绝。查克的四个脚趾有了反应,估计六个月之后就可以下床行走了。这太好了,我说道,然后挂断了电话。
“电焊面罩放在哪儿?”
曼尼的声音从车下传了过来:“你要焊什么?”
“我要切割。”我把切割氧焰焊枪放在架子上,将手推车上的氧气瓶稍微倾斜一点儿,然后用尽全力把修理间的整个家当都搬了出来,将它们弄到了火鸟牌汽车旁边。
我每天晚上都会在那辆火鸟牌赛车上撒上一些婴儿爽身粉,可除了一只浣熊的足迹外并没有发现其他任何痕迹。
我戴上了面罩,用力套上了那副马皮手套,点燃了切割氧焰。首先,我卸下了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把它丢在护栏旁。接着,我割开了汽车里面的座位,里面的乙烯材料遇火燃烧了起来,冒着一股浓烟。我又割开了仪表板,上面的塑料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接着,我把仪表板里面的一束束电线切断,然后用力把它们拽了出来。之后,我又切开了暖气风箱,让热传导液从里面流出来。随后,我切断了汽车的脚踏板,用白色火焰快速燎了一下钢架,这样,通过牵引车就可以使套阀完全解体。
查克·圣阿穆尔的汽车其实保养得相当不错。在他的车上,你见不到薯片袋、啤酒罐之类的东西,也见不到任何烟蒂。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光亮而洁净,直到这一次撞上了那棵大树才改变了它的命运。
割到了汽车前围板,我并没有马上停下。切开了最后那个引擎架,汽车引擎座坠落到地上。我走了过去,松开引擎盖,用铁棍将它撬到了一边。接下来,我割开了被撞飞的挡风玻璃下面的排气口。
嘿,我发现了一件东西!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透过焊接面罩上的黑玻璃几乎无法看到——竟然会落到了这排气管的深处!我关掉了切割氧焰,脱去手套,测试了它的金属成分,然后把它捡了出来。
这是一只手工锤制的银耳环,就像是在一个银圈上镶嵌了一枚银质角币。耳环的内侧还留有一处深褐色的血迹。
我将这只耳环揣进了衬衣口袋,然后将汽车的其余部分切割开来,切割成与烤面包机大小差不多的一个个小块,可并没有发现任何别的东西。
七
我恰好在探视时间之前到达了医院。查克用曲柄牵引着,依然缠着绷带,只是他的脸部比前几天露出的更多了。虽然脸看上去和我一样糟糕,但他会痊愈的。坐在床边的是那位头发浓密但身材瘦小的女孩儿。
我敲了敲门框,小伙子慢慢地转过头来。“你现在感觉如何?”我喊道。
他顺着那只被撞断的鼻子看着我,用沙哑的声音应道:“好些了,谢谢。我好多了。”可他并不知道我是谁。
“那太好了。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朝那个女孩儿招了招手,“宝贝,你过来一下。”
女孩儿望了望查克。查克试图拉住她,但我打断了他的话。“宝贝,他需要做一些私下测试。我们可以在病房外面等着。”女孩儿感到有些为难,但随后她抓起自己的钱包,随我走进了外面的大厅。
“宝贝,你叫什么名字?”
“雪……雪莉。”
“雪莉什么?”
“诺曼顿。”
“你是查克的女友?”
“是……是的。”
“也是特里的女友?”
“这个……”她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掏出了那只像一个被砸碎的银角币一样的银耳环。她看了看那只耳环,神情显得困惑,而且有点儿不耐烦,似乎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她的心就像琴弦一样绷得很紧,是恐惧,是忧虑,是内疚,抑或是别的什么。
“这是你的耳环?”我问。
“嗯。”
“知道我是在哪儿找到它的吗?”
“在汽车里?”
我点了点头。
“哦。是的,这是我的。”
“你丢在了事发现场?”
她犹豫了一下。显然,她也明白,要是那样的话,即使她在那起事故中大难不死,她也应该躺在查克病床的旁边。与一个手无寸铁的对手斗智斗勇,我感觉真没劲。
“这肯定是我以前丢失的。”
“不。”我合上了握有耳环的手掌,“如果这是你的耳环的话,你看到之后马上就会这么说的。告诉我,这耳环究竟是谁的?”
“哦。嗯……”她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查克或特里的眼神,以便做出决定,“这想必是琳达的。”
“哪个琳达?”
“琳达……鲁杰里。她以前是查克的女友。”
“以前是?”
“是啊。她以前经常和查克一起去飙车。可她跑了。离开了这个城市。”
“什么时候?”
“我……我不知道。你是谁?”最后,她学会如何回避问题了。
“一个朋友。”我答道。
这时候,我发现光线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特里·沙利文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看着我们俩,脸上充满了杀气。他一把抓住了女孩儿的手,痛得她叫出了声音。
“雪莉,你给我闭嘴!”随后,他对我咆哮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卖脆饼。查克现在可以吃固体食物了。他很快就会出院了。”
特里在那里咆哮着,一手还拽住那个女孩儿,差一点儿把她的胳膊肘都给拉脱了。两个人就这样沿着走廊拉拉扯扯地离开了。雪莉在为自己申辩,但言语并不多。
护士请我离开,我自觉地离开了。
琳达·鲁杰里的家里到处弥漫着香烟和大麻的味道。前来开门的妇人虽然腰板已经弯了,可还是高我一头,我看着她还需仰视才行。
“哦!我的天啦!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出去打猎时发生了意外。你就是鲁杰里太太?”
“是啊。”她的上身穿的是一件敞胸的衬衫,下身宽松的裤子开衩到大腿,头发高高地盘在了头上。客厅里,电视上的尖叫声像是在播放恐怖片,“你来这里找琳达?”
“你已经想到有人会来找琳达?”
“并不是这样。她其实并没有离开多长时间。”
刚开门时,蚊子一下子就蜂拥飞进了屋。我们都没有在意,至少表面上似乎是这样。
“在这以前,琳达出过远门吗?”
“哦,见鬼,她随时都想出门。”她摆了摆手,望着客厅,似乎忘记了什么,“我正为这事心里窝火呢。算了,不管它了。”
“你怎么就知道她已经走了呢?她随身带走了什么旅行包?旅行箱?还是带走了钱什么的?”
“都带走了。”
“我可以看看她的房间吗?”
她狠狠地盯着我,可她的视力已经模糊不清了。“这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是谁呀?”
“只是一個想要询问一些问题的人。”
“我明白了。”
“一个关心琳达的人。”
“嗯。”她靠在门柱上,“我们都关心琳达。”
“那么,我可以看看她的房间吗?”
“我想可以。”只要不反对,那就好办了。
我跟着她走过那台声音大得刺耳的电视机,经过那个邋邋遢遢的厨房,走上了一段楼梯——楼梯的竖板上挂满了脏衣服和垃圾。琳达的房间比其他的房间还要凌乱。什么都丢在了地板上,包括那些床上用品。
“少了什么东西没有?”我问。
这位母亲踩得脚下的什么东西嘎吱嘎吱作响,并使劲儿地打开了衣柜门,最上面的那层格子已经空空如也。
“这就是她以前摆放手提箱的位置。供一个星期用的内裤和胸罩都不见了,还有她的一些衣服。她绝不可能把它们全都带走,还有她的玩具熊,熊先生。她现在还喜欢抱着它睡觉,当她不和什么人睡觉时,她就会抱着它。”
“她的性生活很频繁吗?”
“你怎么问起这样古怪的问题。没错,她的性生活是很频繁。洗衣服的时候,我从她的牛仔裤里发现了几包避孕套。”
“她最近都跟谁在一起?”
“我不知道。所有年轻的男人都喜欢她。”她又一次盯着我,“你是从学校来的吧?你可不像是她的什么辅导老师。”
“不,夫人。”
听到“夫人”二字,她突然颤抖了一下,声音也一下子变得冷淡起来:“哦,我想你该离开了。”
“好吧。谢谢你的帮助。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房门,然后说道:“为什么你要……见鬼。哦,星期天下午。我当时有一个约会。当我回来时,看见桌子上留下了一张字条。”
我跟着她走下了楼梯。“我可以看看那张字条吗?”
“天哪,我觉得你这人真是爱管闲事。”说着,她转身走进厨房,在冰箱顶上的那个篮子里翻了翻。
那张字条是从中学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的日期写的是星期天,字写得清秀工整,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女孩子的笔迹。字条上说,她要暂时离开家里,而且很快就会打电话回来,不必担心,好像是一位母亲担心她的女儿会离家出走似的。
我把那张字条还给了她。星期五晚上出了事故,这接下来的星期天琳达就出门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女儿是什么时候?”
“哦,上帝。”她打开冰箱,拿出了一瓶啤酒,我只好帮她把瓶盖拧开,“星期五上午。我吃了最后那块松饼,每次买松饼她都会抱怨,她不爱吃。”
“嗝!”她大口喝着啤酒,还打起了饱嗝,“难道你没有听见我请你离开吗?”
“哦,我这就走。”
八
我驱车路过汽车修理站,带上了我的爱犬布鲁诺和菲多。它们在我的吉普车里疯狂地跳来跳去,我们自己差一点儿也酿成了一起车祸。平时,它们很少搭车回我的公寓。
我在磨坊街那棵满身伤疤的枫树前停了下来。这两只狗就在汽车周围撒尿,嬉闹起来,然后在那处低矮的石墙两边跳来跳去,最后靠在我的腿上累得流着口水。在傍晚的夕阳下,我寻找进入两侧树林最开阔的途径。在一处,石头墙已经坍塌,上面缠满了毒藤。我从那里穿了过去,对布鲁诺和菲多吹起了口哨。
不一会儿,它们就找到了一小块空地。这让它们兴奋不已。
我让它们用爪子在地上刨,直到它们看见一张脸才停了下来。
琳达的左耳垂已经被撕掉了一块,她的另一个耳朵还戴着一只像是锤制硬币的银耳环。
编写警方报告几乎花去了我半夜的时间。那些穿蓝绿制服的人并没有感谢我为他们所做的工作。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厄特梅耶局长强扭着我说道:“你以前也干过警察,为什么你要把我们置于如此尴尬的地步?”
“我只是觉得很好奇。我发现了一只耳環,我想知道那个女孩儿后来究竟出了什么事。”
“有句谚语说得好,好奇害死猫!”
“再说,一个星期来,女人们整天惶恐不可终日,每天都在抱怨,可没有人去关心。”
“这可就是警察的职责喽。”
“哪一条职责?”
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之后,他语气僵硬地答道:“快走吧。”
九
那天,我实在太疲倦了。到达公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的门锁已经被人破坏了。我一碰到门钮,门就突然打开了。只见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衣襟,使劲儿把我往屋子里面拽,我根本直不起腰来。
我抓住门框,拼命挣扎着,不让身体进去。特里便用双手掐住我的腰部,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我,把我高高地举了起来。他想摔死我,我心想。他以为,他有这个力气。
我抬起双脚往墙上一蹬,我们两人一下子就弹射到厨房里。他哐当一声撞到了炉灶上。我凌空一脚踢向餐桌,把他逼到了炉头的半腰。我伸手想去抓住一件东西,结果抓到了那个线盘架,把它从我的脑袋后面猛地抽了出来,死死压在他的脸上。他松开了手。我跳了起来,随即越过那张被撞得歪歪扭扭的桌子,让它在我和他之间形成一个屏障。
公寓里黑漆漆的,只有在水槽的上方,留有一线灯光。特里在四处寻找着武器,我也一样。不过,他的面前有铁煎锅和其他厨具可以选择,而我的手里握有电话机。我打开了一个壁橱,从里面随手抄起了一个干拖把。
他找到的那个武器着实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那是我家里唯一的一把刀子——一把四英寸长的不锈钢刀子。我本不想买什么刀子,可切那些胡萝卜总该还是需要的。
脸上被划开了一条口子,我只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双膝在不停地颤抖,顺手抄起了一根四英尺长的木棍去对付他。我本来可以将他的眼珠打出来,可那木棍的手柄只是咔嗒一声打在了那张桌面上。
“我要杀了你。”他嘴里嘟哝了一句,血从他的前额上流淌了下来。
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刀刃使我失去了视力,我的眼睛一下子看不清了。我的声音像一个做着噩梦的孩子一样哆嗦着:“你这……这已经太……太晚了。你是逃……逃不掉的。他们已经找到了她的……尸体。”
只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哦,是呀……”
我继续吃力地往下说着:“这全是……查克的主意,对不对?他想掩盖事实真相?你……你们俩当时将车并排在一起,疯狂地飙车。查克飞出了道路……撞到了那棵大树上……而琳达当场就从挡风玻璃被甩了出去。对不对?于是,你把她给埋了。”
“这全是查克出的主意!”那把刀子几乎要从他的手里坠落下来,“他当时满身都是血,在那里大喊大叫,差一点儿就完蛋了,血从他的鼻子里不断流出来,可他还在反复交代,‘你得想办法把琳达的尸体藏起来!你得想办法把琳达的尸体藏起来!是我去埋的她,我简直是个笨蛋!”
“可你把那只耳环给弄丢了。”
“我真不应该去那辆汽车的残骸里寻找!可查克一直在我的面前反复交代!”
“你企图将那辆失事的汽车拖到家里,可你的目的最终没能得逞。所以,你就在晚上偷偷地跑去了,可你并没有找到那只耳环。其实,它掉在了汽车的外面,在排气管的下方。正常情况下,任何女孩儿都不可能将耳环落到那个地方,除非她是从汽车挡风玻璃前被甩了出去,而且她的耳朵被玻璃撕破了。”
“或许是她造成了这起事故!她当时可能用手抓着查克的命根子!她总爱干出这种下作的举动……”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好像自从那起重大交通事故之后他就一直没有睡过觉。也许,他真的是这样,“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竟然为这家伙干出……”
“制造琳达出走的假象也是查克出的主意吧?等到鲁杰里太太不在家或者趁她出去的时候,雪莉就悄悄地溜进了她的家里,拿走了琳达的手提箱,甚至连她的玩具熊也给拿走了,还在她的家里留下了一张纸条。说实话,女孩子的笔迹往往都有几分相像,尤其是当一个母亲并不怎么在意的时候。于是乎,琳达一走出了家门就再也回不了家了,而可怜的老查克只是运气不好,身负重伤,而不是犯下了过失杀人罪或者误杀。”
“是的,你说得没错。那时候,这个可怜又可恶的老查克就可以夺走雪莉,而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到时候,他会声称自己对于掩埋琳达一事毫不知情,并说自己当时已经昏了过去。他会得到人们的同情,而我却上当受骗了,就像我在突然之间变成了他的奴隶一样。”
“特里,他也把我给蒙骗了。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愤怒。惊吓或者担心,我都可以理解,可愤怒嘛……查克是她真正的心上人,可眼下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放下刀子,好不好?”
这时候,在远处的角落里响起了一阵咔嗒声,我的心又开始紧张起来。特里诅咒道:“这家伙。我真希望他那受伤的脊背永远也无法愈合。可雪莉好像说什么都愿意。女孩子往往会对一个身受重伤快要完蛋的家伙充满一种母爱。”
“但反过来绝非如此。”
“呃,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责任编辑
谢昕丹
分类:外国悬疑推理 作者:克莱顿 埃默里 期刊:《啄木鸟》2017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