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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非常市长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0-03 22:14:05

上期内容提要:

即将开工的高铁线路计划从巴戎市经过,围绕着高铁建设工程的招投标,各方利益集团明争暗斗,贪腐官员、不法商人,均欲染指其中。市长肖志铭上任伊始就面临复杂的局面,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一个巨大阴谋的漩涡。他的副手对市长之位觊觎已久,四处散布政府要克扣土地补偿金的谣言,煽动高铁沿线村民上访,还想方设法在省委领导层制造对肖志铭不信任的气氛,企图夺取高铁建设工程的指挥权,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一个上访女子的死亡案,终于把肖志铭推上风口浪尖……

第十章

单勇将香铺镇派出所所长崔文海拉到一边:“市政府门口的上访事件,据查是别有用心者收买不明真相的群众酿成的。我今天来,就是了解每个参与上访者收了多少钱,钱是谁发放的。”

崔文海怔怔地看着单勇:“这种事……只听说过贿选,第一次听说还有贿访。不过,这个村里情况特殊,找村民问话要特别小心。”

“他们的方言我听不太明白,只能请你帮忙了。”单勇说,“你找几个熟悉群众工作的安排下去。接受访问的村民,可以适当发放些误工费。”

香铺村的情况崔文海比较了解。这里跟巴源市交界,属于古梅山文化区域,语言风俗独特,家族势力强大。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因坟山纠纷、山林分界,引发大规模械斗,最后平息都是依靠当地家族首脑调解。而且,这里土地贫瘠,物产单一,人口不少,但大多处于温饱线附近。目前,村里的大小事务都是村长吴德平说了算,村支委委员、会计吴蓝平是他的跟屁虫,副村长吴江山、妇女主任吴彩莲、支委委员蒙松华虽不满他的霸道,但敢怒不敢言。

“好吧,我这就安排。”崔文海让民警全都穿上便衣,他自带一组,王副所长带一组。单勇闲不住,跟着崔文海组进入村里调查。

崔文海首先联系了妇女主任吴彩莲。吴彩莲说:“那次到市政府上访没人叫我,去的都是吴村长的人。凡是他要做的事一般都不叫我,怕我唱对台戏。”

崔文海问:“听说过什么吗?比如说谁组织的,谁出的误工费?”

“去的人口紧得很,回到村里什么都不肯说。再者说刘白死在那里,大家都不愿意提这事,提起来就晦气。”

这个女人很拘谨,问不出什么来。下一家是支委委员蒙松华。香铺村绝大部分人姓吴,蒙松华是招女婿进来的。这个人很有正义感,敢说敢做。

崔文海说明来意,蒙松华痛快地说:“这个事我知道。参与上访的人,每人都得到了两百元的辛苦费,还说以后有类似的事,辛苦费也不会少,但必须口风紧。”

崔文海问:“能不能找几个参与上访的人来说说,有没有信得过的?”

蒙松华迟疑片刻:“好,你们坐,我去去就来。”

十来分钟后,蒙松华领进来四个中老年妇女,都是参加过上访的,都得到了两百元辛苦费。其中一个老妪因为拦领导的车,哭诉卖力,得到五十元奖励。她们说上访是由吴德平组织的,至于钱是谁出的,她们并不知情。

刚从蒙松华家出来,不知从哪里窜出几个老太太,哭哭啼啼的直奔他们而来。其中一个突然拽住单勇,连撕带打,仿佛遇到了仇人一样。崔文海想把老太太扯开,周边突然又涌出二三十个人,有男有女,有些男人手里还拿着锄头、铁锨,将他们团团围住,咒骂声,叫喊声,一时乱成一片。

崔文海情知不妙,立即与另一名民警一左一右保护单勇。单勇无法挣脱老妪的纠缠,只得劝解:“老大娘,你不要紧吧?”

“我腰断了,腿断了,受了内伤,我要死了!”可老太太扯住单勇的力气那么大,说话中气十足,哪像要死的样子?

这时,人群外响起一声怒吼,村长吴德平挤了进来。他冲着崔文海尴尬地笑笑:“对不起,崔所长,让你们受惊了。”

吴德平的出现并没有让单勇感到欣慰,甚至多了几分担心。崔文海也明白这一出是谁导演的,他冷冷地看着吴德平,一句话不说。吴德平转身冲纠缠单勇的老太太吼了一嗓子:“走开!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管全市警察的警察,得罪他你要倒霉了!”

老太太浑身哆嗦,连滚带爬地跑进了旁边一座院落里。围观的人群也哄然散去。

“单警官,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吴德平皮笑肉不笑,“怪只怪我信息不灵,不知道你们会来。去我家吃饭吧,给你们压惊。”

单勇与崔文海对视一眼:“谢谢了,不麻烦您。”

王副所长开着警车过来会合,单勇敷衍地与吴德平握了握手,便上了车。吴德平没有马上返回,他一直站在村口,对着远去的警车不停招手。

刘白最后收到的约会信息,已查明使用了定时发送;从发短信的那部手机上提取的指纹,经比对正是吴德平的。现在,收买村民上访已成事实,再联系吴德平与贾新才的通话记录,基本可以判断谁是策划组织者。也许,吴德平有了危机感,才演了这么一出戏。尽管很蹩脚,但警察只是其中的配角,这出戏,他是做给村民们看的。

鲁戎是全省新农村建设示范县,全思诚在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上提出推广鲁戎经验,肖志铭下乡实地进行调研。他没有惊动鲁戎县委,直接就去了农村。陈磊按照经验材料上提到的示范村镇,画了一张路线图,上午走访了鸟语、红石、逆水、茶田,下午到了雨山村。

展眼望去,高高低低的山丘上,一片片橙黄,一片片粉白。黄的是金银花,白的是龙牙百合。路边一栋新修的楼房,有位老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肖志铭停住脚步:“老人家,您好啊?”

“伢伢们都到山里去了。”大约老人的耳朵不太好,答非所问。

“山里都種了些什么庄稼啊?”肖志铭大声问。

“政府让种啥就种啥,”老人听清楚了,“都是政府让种的。”

“您老高寿?”

“七十六了。身体还好呢,只是做不动了,要是以前,山里的金银花那是成捆成捆地往家里搬,一点儿都不含糊。现在,孙女回来了,劳动力多,用不着我。”

“那您老可享福了。”

“嗐,孙女在外面打工才好呢,总往家里寄钱。现在回来了,她哪吃过农活苦啊。”

两个路过的村民听到肖志铭跟老人的对话,都抿着嘴笑。刘达宁问村民:“她孙女在外面做什么?”

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孙女回家是东莞扫黄的结果。她们打工的“工种”被取缔了,不得不回来。肖志铭也听出了这层意思,不由得有些扫兴。

汽车离开雨山村,往巴戎方向走。沿路都是新式洋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忽然,车窗外传来一声惨叫。刘达宁停下车,肖志铭看到路边一栋小楼前的院子里,有人被吊在树上,周围围了一群人。

肖志铭赶忙走过去。院子里仿佛黑社会开堂会似的,一个老人坐在楼门口,吊在树上的人惨叫连连,另有几个人正对着他拳脚相加。肖志铭迈进院门:“你们怎么这样打人?不知道打人犯法吗?”

一个正在打人的汉子冲肖志铭一瞪眼:“没你们的事,快走开,否则连你们一起打!”

陈磊怕肖志铭吃亏,忙挡在他身前:“如果他犯法了,可以送交公安局,怎么能私设公堂?你们眼里还有法律吗?”

“法律?老子就是法律。”

这时,刘达宁也跟了过来:“两位首长,跟他们说不清楚,我还是给公安局打电话吧。”

“首长,哪里来的首长?把门关起来!”为首的老者忽然喊道,“把三个土匪抓起来!”

听到喊声,一群人把肖志铭三人团团围住。刘达宁武警出身,临危不乱,迅速看清了形势,一把拉住肖志铭就往洋楼的方向冲。陈磊有点儿蒙了,要突围也得往外面冲,往里面冲那不是送死?

忽然,刘达宁大喊一声:“都退后!否则我对他不客气!”

护在肖志铭身后的陈磊扭头一看,为首的老者已经被刘达宁控制住了。原来刘达宁这是擒贼先擒王。院内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靠近。

门外忽然警笛大作。鲁戎县公安局副局长刘忠带着七八名刑警冲进来,他一眼便认出了肖志铭,赶忙敬礼:“对不起,首长,让你们三位受惊了。”说罢,转身吩咐民警,“把这些村匪村霸全都抓起来!”

肖志铭说:“这事你们处理吧。我们还要赶回市里,处理完了写个报告来,我要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本想图个清静,但出了这样的事,县委书记马东阳不知道就不可能了。如果肖志铭到了他的地盘不知会一声,就有刻意疏远之嫌。不得已,肖志铭让陈磊拨通了马东阳的电话。没想到,马东阳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肖志铭开玩笑地问:“你是碰上的,还是早就知道我过来了?”

马东阳实话实说:“你的车停在雨山的乡道上,被雨山群众工作站的干部看到了……”

“哈哈,看来是我惊了你的大驾啊。”

“对不起,肖市长,刚才的事刘忠向我报告了,我这是请罪来了。”

正说着,两辆汽车已经开到面前,马东阳第一个跳下车,拉住肖志铭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肖志铭笑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在你的地盘上挨打。”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马东阳如释重负,“肖市长接下来如何安排?”

“我这是经过,要马上赶回市里去,你就别麻烦了,忙你的去。”

“那怎么行呢?时间不早了,饭总得吃啊!”

肖志铭脸上笑意更深了:“我不是跟你客气,要是真的没事,我当然要在你这里蹭饭。今天实在来不及,我得回去请别人吃饭。”

马东阳抓耳挠腮:“那……事情调查清楚后,我专程到市里向您汇报。”

第二天,肖志铭到省城参加全省特色县域经济发展推进会。同一天召开的还有全省综合治理工作推进会,两会都在省委视频会议室召开。综治会议是八点半至十点,经济发展会议是十点半至十二点。

肖志铭参加的是经济发展会议。他到达会场的时候,综治会议刚刚结束,正好与前往贵宾室稍作休息的周怀翎、全思诚、谢定宏等省委领导打了个照面。

“那不是志铭同志吗?”周怀翎说。

谢定宏冲肖志铭招手,肖志铭赶紧迎上来,与周怀翎、谢定宏握手寒暄。周怀翎邀请他一起到贵宾休息室坐坐。这是全思诚公开批评肖志铭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他恭敬地来到全思诚面前,全思诚微微一愣,勉强伸出右手,肖志铭一把握住,笑着说:“全书记,谢谢您关心我市的新农村建设,欢迎您有空去实地指导。”

“哦,好,好。”全思诚根本没握手,只是让肖志铭拿了一下,然后迅速抽出来,看都不看肖志铭,自顾进了二号贵宾室。

肖志铭则跟着周怀翎、谢定宏走进一号贵宾室。面对面坐下,周怀翎问:“最近怎么样?”

这可以是领导随意的一声招呼,也可以是重要谈话的开始。即使是一句应付的话,下属也不能仅当成应付,必须慎重对待。肖志铭收敛心神,摆出一副正式汇报的架势:“在省委领导下,我市上半年经济保持百分之八的增长,各项经济指标呈现良性发展态势,重点工作任务都已过半,高铁招投标工作正在进行,新农村建设项目全面完成……”

周怀翎对鲁戎县的新农村建设十分感兴趣,觉得这个工作既是经济建设的风向标,也是农村人文建设的范本,俗话说“衣食足而知礼仪”,正好借此大力抓好农村基层党组织建设。周怀翎把肖志铭汇报的重点记在笔记本上,准备在下次会议上讲。接着,他让秘书肖勤把全思诚叫进来,就新农村建设谈了谈自己的观点,让全思诚负责落实。

秘书长调度与会人员入座的声音传来。周怀翎站起身走出贵宾室,谢定宏是政法委书记,不参加下一个会议,和肖志铭一起把周怀翎送到回廊,又返回一号贵宾室。肖志铭知道謝定宏还有话说,便也跟着进去。

“志铭,我们是从公安机关转行从政的,在公安也许是行家,但公安工作完全区别于经济与技术的纯社会性工作,你要进一步加强学习,提高综合性的修养啊。”

“谢谢首长教诲。”谢定宏的话有敲打的味道,肖志铭不想当鼓里的罗汉,直截了当地问,“可不可以请您具体指点一下?”

“高铁建设对你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如果有些工作不好开展,不如跟王志光建议缓搞,别弄出什么问题来。”

“高铁建设不论在我培训期间,还是我回到巴戎后,市委一直安排付彬冰同志在具体抓,全思诚副书记专门过问过。关于我想借鉴外地经验、克扣补偿款的说法都是谣传。目前,高铁经过的有关村镇在上访,这是实情,但这些上访都有人在背后煽动,具体情况我们正在调查之中。”

“志铭啊,我们是老同学,我相信你。古人说,‘术不显则功成,谋暗用则致胜,你得特别小心。刚才你跟我说的话,不要跟周书记说,我会想法将那些意思传到周书记耳朵里。你呢,既要处理好同僚的关系,又要做好群众工作,群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载舟覆舟,都在于你做得怎么样,如何对待他们。好了,你去开会吧,别让人说闲话。”

回到巴戎,肖志铭第一时间找王志光汇报。王志光说:“志铭,听说周书记、全书记和谢书记三个人都接见了你,你面子真大啊。”

要说官场什么事传播最快,这是其中之一。哪个下属得到上级的接见、表扬或批评,不一会儿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因为那是干部被赏识或靠边站的风向标。肖志铭说:“哪里,我只是去早了一点儿,偶然与三位领导照面,周书记对巴戎市委的工作十分肯定。”

王志光感叹:“得到周书记的认可,我市的新农村建设看来真的树起了典型。这件事还请你多多费心,省里的现场会,我们要未雨绸缪,事先做好安排。”

肖志铭将在鲁戎县碰到村霸的事作了汇报,又说起新戎县香铺镇的贫困情况,建议既要进一步加大打击黑恶势力的力度,又要加强对贫困村镇的扶持。

王志光说:“打击黑恶势力的事,你有经验;扶贫的事,我们长期在做,但都是治标不治本,如何治本需要从长计议。”

“我有个想法,”肖志铭说,“既然高铁沿线成了上级领导关注的焦点,不如将香铺列为市里的扶助对象,具体如何做,先去调研一下。”

“这是个好主意。你不妨先做起来,我当你的后援。”

肖志铭听得出来,王志光的兴趣并不在这里,但他也不计较,他只需要书记的一句首肯。

第二天,肖志铭便赴香铺调研。去之前,他只让陈磊通知县里说他要去,没有说去干什么,他怕自己的话一旦放出来,下面的人会层层加码,越加越走样,这就是官场机制的魔力。

但没有指示,县里更加惶恐。一见面,吕劲直就话里话外地试探,想知道肖志铭这次下来目的何在。肖志铭也不解释:“你和南台同志跟着就行,尽量节约时间。”

高铁经过香铺镇五个村,以香铺村为主。没走多远,公路上有一个大坎,吕劲直很不高兴。肖志铭没说话,他注意到,坎里埋了大水管,这是农民在引水抗旱。继续走了没多远,路面上又挖出一条大沟,沟里正哗哗地流着渠水。吕劲直的脸更阴了,香铺镇书记刘振宇赶紧下车忙前跑后,张罗着找石头填沟,却见不远处有个中年人推着板车,上面放着两块门板,刚好可以垫出车道。

这个中年人刘振宇认识,叫吴明静,原是上海某投资公司的副总裁,因为父亲早逝,年迈的母亲不愿跟着去上海,就辞职回来专事照顾母亲。肖志铭听说,十分感动,觉得这个吴明静简直就是春秋时楚国的隐士老莱子,产生了拜访的想法。刘振宇说:“吴明静的脾气有点儿怪,江军晓副县长几次专程上门,他都借口上山砍柴,避着不见。”

肖志铭点点头:“还真是位隐士。先不要通知他,返回时再去看他。”

一路走来,沿途的民房老旧不堪,有的甚至东倒西歪,一阵风吹来簌簌作响。肖志铭看着有些心痛,问:“这里种植经济作物吗?”

“没有,”刘振宇说,“我们组织村民代表去鲁戎县雨山村参观过,又推出贷款优惠政策,还跟鲁戎县联系种子和相关技术培训,联系收购商家,但没人参与。”

“有这么好的事,竟然没人参与,你们考虑过原因没有?”

“他们太安于现状了。”

肖志铭没再说什么。返回时,他的车忽然离开车队,等吕劲直发觉时,肖志铭的车早已没了踪影。

正是中午时分,吴明静刚刚做好饭,敲门声传来:“肖志铭冒昧拜访,多有打扰。”

吴明静将肖志铭迎进门:“刚才做饭,母亲念叨说今天要来贵客,让我多做一个人的,还以为她老人家在说笑,没想到果真是肖市长大驾光临。只是,寒舍简陋,粗茶淡饭,委屈肖市长了。”

“呵呵,我就是来赶饭的。”肖志铭说着,坐在老人的身边,与老人闲扯些家常。

老人问:“咱乡下人沒见过世面,你应该是个大官吧?”

“老人家,你抬举了,”肖志铭说,“再大的官也是公务员。”

“什么公务员?你看那个德平,买了个村长,当得比国家主席还排场。是不是官越大,越像您一样没架子?”

吴明静说:“妈,这位是巴戎的肖市长。”

“哦,上次来了个付市长,说是来访贫问苦的,可去的几户人家多是德平的亲戚。您后面没跟着德平吧?不然他又该恨我了。”

“妈,客人来吃饭呢。”吴明静打断老人的话。

肖志铭接过吴明静递过来的饭碗:“听说您事业有成,却为侍奉母亲回到农村,真是让人佩服啊。”

吴明静摆摆手:“我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积累了一点儿资本而已。母亲怀乡恋旧,我回来守着,能把日子过得平安惬意就好。”

肖志铭感慨:“当官也好,当个普通百姓也罢,都是想过平安惬意的日子啊。”

乡下吃饭简简单单,肖志铭把吴明静装的那碗饭吃得干干净净。饭罢,吴明静送肖志铭出门:“肖市长,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全力以赴。”

“那我就直说了。我想在香铺村试点,成立扶贫基金会,请你来主持。”

告别吴明静,肖志铭走到村口停车的地方,市县包括镇里的干部都还在那儿等着。肖志铭提议开个现场会,让基层的同志先说。随行的人一个个不知就里,只得按自己的思路发挥,但都是围绕发展经济。刘振宇说得最具体,谈了发展种植、养殖业的想法,请求市县两级支持。吕劲直从刘振宇的话里听出些意思,便借题发挥,提出借鉴鲁戎经验。

等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肖志铭说:“刚刚我给大家出了个题,每个人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围绕的是如何致富这同一个主题。劲直同志谈到致富的出路是发展种植、养殖业,点出了农村发展的根本。但是,在种植、养殖业发展起来之前,农村的贫困状况仍然堪忧啊。怎么办呢?救助、扶助。我们得成立一个基金会,由我们各级领导来操心,由村里德高望重的人来主持。刚才我跟香铺村的吴明静说了这个意思,我想先在这里搞个试点。”

刘振宇问:“钱从哪里来呢?”

“基金靠的是捐助。我们要发动富帮穷,要干部帮群众。我们每个领导要理清一个概念,拿着国家的钱来扶贫,那是我们的职责,拿着自己的钱来扶贫,才是慈善。香铺村基金会的第一份基金就由我来捐献。”

第十一章

又是一次觐见高层领导的机会。虽然已经历过多回,而且领导每次都会给他一些承诺,但吴德平内心的恐惧丝毫没有减轻。因为,他们每次都会安排他做一些事。以他乡下人的思维,那些事纯粹是自找麻烦,甚至是惹祸上身。

门开了,乔烛冈率先走进来,随后是付彬冰、贾新才。吴德平慌忙站起来。

“哟,这不是小吴吗?”付彬冰拍拍吴德平的肩膀,“小吴是香铺村的一把手,大权在握,你们可不能把村长不当干部。”

付彬冰的话引起一阵哄笑。他亲热地拉着吴德平坐下:“新才说你有事汇报?”

“是……首长。”付彬冰越是和蔼可亲,吴德平越是战战兢兢,“姓单的警察盯上了我们村,正在调查上访的幕后指使者。”

乔烛冈眼睛一瞪:“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那个脑袋是干什么用的?他要调查,你就让他调查?”

吴德平辩解:“村民们没见过世面,怕抓,怕坐牢……”

付彬冰沉下脸:“当时你在场吗?”

“我……我不在场……如果他知道我参与,那就没有了回旋余地……首长,那个警察要处理掉。”

付彬冰扭头看着乔烛冈:“你看这事怎么办?”

乔燭冈面露难色:“跟姓单的来硬的怕是不行。”

付彬冰沉吟片刻:“这样吧,我想办法把他退回公安局。不过,回去之后他要是还搞什么小动作……”

乔烛冈接过话:“上班时间我来控制。下班之后嘛,不妨利用他跟路桥公司那个女孩儿眉来眼去的事,搞臭他的名声,让他老婆管住他八小时之外,这样事情周全些。”

“好,小单的事就这么办。小吴啊,村里的事,你能绝对控制吗?”付彬冰的口气亲热起来。

这份亲热让吴德平毛骨悚然:“能,能,请首长放心,我一定让村民们都闭上嘴。”

付彬冰转过头,目光阴郁地盯着乔烛冈:“你把姚晓林叫来,我想抽调他到高铁指挥部,看他识不识相。”

单勇早就听到了流言蜚语。他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那么八卦。方芳是个不错的女孩儿,她的身世更令人同情,晚上加班,做做护花使者没什么不对。何况做护花使者的不是单勇一个,值班的男士基本都送过她。只是后来方芳专挑单勇值班时加班,单勇送的机会就多些。

在食堂吃过晚餐,单勇便坐在值班室看书。九点多钟,响起敲门声,接着方芳推门进来:“单组长,我可以进来坐会儿吗?”

“请进。”单勇注意到方芳的神情有些落寞,“出什么事了吗?”

方芳叹息一声:“高铁工程的水太深,戴总可能要放弃了。听戴总说,有些人手眼通天,怕是争不过人家,我们公司只能捡二道活,剔除中介费,赚不了多少钱……”

单勇无语。他知道方芳说的是实情。当初他觉得戴晓劲的实力不差,鼓励戴晓劲参与竞争。在指挥部这些日子,他多少长了些见识,觉得自己以前想得的确太简单了。

“戴总撤了,我也要离开巴戎了……这段时间,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让我很有安全感,我……我真的很感激。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以后要见面恐怕不容易了……”说着,方芳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

单勇只得安慰:“好好的,哭什么呢。现在通讯这么发达,随时可以联系呀。”

方芳也觉得有些失态,擦擦眼角,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吧。”

刚打开门,却见一个女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正是单勇的妻子胡晓玲。她不分青红皂白,扬手就是一巴掌,方芳的脸上立时多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事发突然,单勇马上挡在方芳身前,把胡晓玲往外推。这一瞬间,他看到楼梯拐角有个人影一闪,匆匆下楼了。他顿时醒悟,一直以来的流言终于酿成了今天的局面,有人监视着他,这是带着胡晓玲捉奸来了。

方芳被胡晓玲的一巴掌打得呆愣在当地。胡晓玲泪流满面:“你天天喊加班,天天说工作累,原来是在这里加班,跟这个狐狸精加班……我要打死她……”

其他值班人员听到动静,都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人还拿出了手机……

第二天早上,单勇没去指挥部上班,路桥公司的办公室里也没有了方芳的身影。下午,付彬冰特意去了肖志铭的办公室,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肖志铭淡淡地说:“单勇今天上午向我汇报过,他只是送那个会计回宿舍。”

付彬冰说:“可外面的传闻很可怕,有的还拍了图片四处张扬,说他光着身子跑出来,很不雅观。”

“有他光着身子的照片?”肖志铭有些吃惊。

“具体有没有,还在调查。不过指挥部的同志们反映,两人的不正当关系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每逢单勇值班,这个会计就去他的值班室……”说着,付彬冰一副恍然的样子,“我一直很奇怪,这段时间督察室呈报的缺席名单里总有单勇,我去指挥部,也总是看不到他的人影,唉,原来他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根据督察制度,抽调干部无故缺勤三次以上要退回原单位,因为他是您要求调来的,我还一直帮他压着,没想到……”

肖志铭放下手里的文件:“既然有督察制度,就要坚决按制度办,决不姑息!”

“可是……”付彬冰故作迟疑,“指挥部确实需要一个公安的同志,您看是不是再选一个?”

肖志铭不耐烦地摆摆手:“我暂时想不起还有什么合适的,你有人选吗?”

付彬冰小心翼翼地说:“奈巴分局的姚晓林,您觉得行吗?”

“只要你觉得他能胜任,就让他过来。”

付彬冰刚离开,肖志铭打电话把单勇叫进办公室。单勇推开门的时候,他故意大声说:“你还有脸来见我!”这一嗓子,估计全楼道的人都听见了。

等单勇关上门,肖志铭叹了口气:“亏你还是个警察,没有一点儿防人之心。不过,也许这样对我们更有利,只是委屈你了。”

单勇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刚才指挥部已经通知我回公安局上班,接替我的人是谁?”

“姚晓林。”

“肖市长,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肖志铭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却没再说什么。毫无疑问,单勇是个出类拔萃的警察,但在官场混还显得有些嫩。

从市长办公室出来,正要进电梯,单勇被付彬冰的秘书李军一把拉住:“付市长在办公室等你。”

单勇只得跟着李军去了付彬冰的办公室。付彬冰起身相迎,语气里满是惋惜:“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闹出这么大动静,我都没法帮你说话。”

“谢谢付市长关爱。”单勇不想多说。

“这段时间,每次督察你都不在场,是我在通报上把你的名字涂掉了,回局后一定要小心。”

这事单勇真不知道。他每天按时上下班,趁人不注意溜出去查案子,还以为没人发现,没想到每次都被督察记下来了。看来,自己是被盯上了。

付彬冰说:“我已经交代市局了,回去之后一定让你正常工作,不能因为谣言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单市长、乔局长对你的工作和人品还是十分肯定的,特别是乔局长。以后要和领导多沟通,加深了解嘛。这次事件,有人建议纪委介入调查,被我否决了。这种事,就算查清楚了又能怎么样?还是会有人说三道四,你说是不是?”

单勇只有点头。

离开付彬冰的办公室,单勇来到指挥部,里面静悄悄的。维稳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记得昨天离开时,他是锁好门的,是谁来过了?

进屋一看,办公桌的锁被撬了,抽屉都被人打开过,案卷不见了!那是香铺村上访事件的调查卷和刘白被杀案的副卷。还好,都是复印件。刘白被杀案的侦查卷不用说,放在刑侦支队,香铺村上访事件的正卷放在黄昭阳那里。但这些复印卷泄露出去,也是不得了的事。目前自己处在风口浪尖上,对方正是看准这点,所以胆大妄为。

那么,是谁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呢?单勇一边琢磨,一边把自己的东西清理打包。上班时间,指挥部里人来人往,大摇大摆进他的办公室肯定不行。那就只有下班时间。下班时间……不就是付彬冰找自己谈话的时候吗?

一个副市长,竟然指使人偷案卷?单勇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不过,一切皆有可能,何况这些案子都跟付彬冰有牵连。他觉得有必要给黄昭阳提个醒,便拨通了他的电话。

“老弟,这回你可算出名了。”黄昭阳上来就调侃。等到听单勇说了案卷丢失的事,他笑不出来了,“幸好正卷放在我这儿。不过,即使是复印卷,也泄露了证据和侦查方向,要小心他们狗急跳墙。”顿了顿,黄昭阳又问,“有没有想过查查案卷是谁偷的?”

“想过,但忍耐恐怕是最好的选择。”

挂了电话,单勇继续打包,没多会儿,手机又响了,是姚晓林。

“你在哪儿?”姚晓林问。

“在我办公室……哦,明天就是你的办公室了。”

“要我帮忙吗?”

说实在话,他需要帮忙。尽管在这里时间不长,却有两捆书,挺沉的。但单勇知道,现在不能暴露他们的关系。“在我家楼下等我吧。你要请我一顿,感谢我给你腾地儿。”

回到家,胡晓玲还在单位值夜班。姚晓林接上单勇,两人来到洞萨江边的夜市,进了一家不怎么显眼的饭馆。老板跟姚晓林很熟,见了面也不多话,直接把他们领进一个小包厢。

点了菜,老板关上门出去了。姚晓林说:“前天下午,乔局长叫我一起到丹霞山庄吃饭,还向我透露,说要给你点儿颜色看看,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

单勇盯着姚晓林的眼睛:“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就在你打电话前半个小时,我的办公桌被撬了,有人拿走了案卷。”

姚晓林一脸震惊,继而明白了单用的意思。“那天你跟我谈过之后,我又去见了肖市长。”

“我知道。”

“你要相信我,我这人一直惦记着升官不假,但我也是有底线的。”

单勇点点头:“我要是不相信你,今天咱俩也不会坐在一起了。”

“需要我做什么?”

“观察。他们现在盗窃案卷,接下来还会使出什么手段?一切都会慢慢暴露出来。明天你去指挥部上班,他们或许会就案卷的事问你一些问题,你要想办法打听到被窃案卷的下落。记住,从现在起,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上午一上班,肖志铭的电话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王志光的办公室。王志光找班子成员,一般是让秘书郑基文联系,今天竟然亲自打电话过来:“志铭,忙什么呢?有空过来坐坐。”

王志光的话听起来很随意,肖志铭却隐隐觉得,王志光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但话到嘴边,却化作平静。这就是修炼啊。自己的修炼和书记比起来,还远远不够。

走进书记办公室,王志光拉着他一起坐在沙发上。“几天没跟你碰头,就想跟你聊聊。你搞的那个农村扶贫基金会,省里很感兴趣,外省市都有人打电话过来问经验。”

“书记过奖了。那是市委的决策,我只是抓落实而已。”

王志光笑道:“你在汇报会上这样说,我就当你给我面子,私下里就不要这么谦虚了。”接著,他的话锋一转,“目前高铁项目的事搞得怎么样了?”

肖志铭的心思还在农村扶贫基金会的发展上,扶贫对象太多,缺口太大,各地的捐款一时满足不了需要。他的本意是想利用扶贫的机会把种植、养殖业带动起来,现在看来,不能急于求成。对于高铁建设,他倒没那么用心,反正具体事务由付彬冰管着,他敲敲边鼓就行,还没到过劲的时候。但听王志光的口气,这次把他叫到办公室,扶贫基金会的事恐怕不是主题。

果然,王志光继续问:“说说看,高铁项目的招投标,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比如目前入驻的公司里,哪个公司更合适?或者需要制定一定的限制条件,将一些不合格的公司排除在外?”

肖志铭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是个比较专业的问题,如果书记觉得有必要提条件,可以请禹蓝田总工过来商量商量。”

“你心里没有一点儿谱?”王志光诡秘一笑,“那你觉得应该支持省内公司,还是全国公司一碗水端平?”

肖志铭心头一紧。他终于听出来了,王志光这是在套他的话。“我听书记的。”

王志光看着肖志铭,语气里突然有了些不满:“你就没有熟悉的公司推荐?”

“没有,”肖志铭坦诚地说,“如果书记有什么公司推荐,只要资质达标,我全力支持。”

王志光沉默片刻:“中央向来强调勤政与廉政并重,而且廉政放在首位。一直以来,我觉得你在班子里做得无可挑剔,堪为标杆……”

这话更引起了肖志铭的警觉,但他没有插话。

“我们是在搭班子,班子好,则大家好。我不希望哪一个班子成员出问题,更不希望那些一贯表现突出的同志,因为一时糊涂出问题……”

肖志铭听不下去了,干脆直截了当地问:“王书记,您的意思是……”

王志光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接到一封舉报信……”

这时,肖志铭的手机响了。办公室里十分安静,再加上王志光说的事情又是那么敏感,电话铃声更是显得十分刺耳。肖志铭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王玫打来的。一般来说,上班时间,不是重要的事情,王玫不会轻易给他打电话。但肖志铭还是按了拒接键。

“举报信上说……”

手机又响了。肖志铭正准备关机,王志光示意他先接电话。肖志铭按下接听键:“小玫,有急事吗?我正在王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

王玫语气急促:“真是急事。儿子买房要交首付,我到银行给他汇钱,你的工资卡里莫名其妙多出了八十万!”

王志光刚刚说到举报信,自己的工资卡上就有了状况,肖志铭不由得暗暗心惊:“八十万?查到出处了吗?”

“是前两天打进来的,我已经在银行里打出明细。存钱地点有两处,一是市政府门口的沙巴分理处,一是距市政府不远的洞萨营业部。”

“马上回局找黄昭阳,让他一定查清存款人,取得相关证据。”

旁边的王志光微微皱起眉头,显然他已经听清了对话内容。挂断电话,肖志铭正准备汇报,王志光已经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纸递给肖志铭。那是一张超市里出售的素笺,印着淡紫色的小花,文字却是打印出来的,内容是举报省路桥工程公司试图通过行贿手段取得高铁项目巴戎标段建设权。该公司已向巴戎市长肖志铭行贿八十万元,他们承诺,拿到巴戎标段工程后,还将按标的价以中介费标准分红。举报人没有署名。

看罢举报信,肖志铭心下恍然。王志光将自己叫到办公室,东拉西扯,原来就为这事。书记真是忠厚之人。班子成员有受贿嫌疑,大可交由上级调查,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敲打。

“对不起,书记。”肖志铭说,“我又给您惹麻烦了。”

“什么都别说了。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去年那么多事,每一件你都能化险为夷,现在还是要看你自己。”

肖志铭点点头:“您看那八十万,是不是安排人取出来,存进另外的地方?纪委这边恐怕也需要进行证据保全。”

“好。我把新华和小杰叫过来,你让王玫同志配合做好相关工作。这件事,只当是你向我汇报的,而我还没有接到举报信。这可不算包庇。事实也是这样,我还没说出举报的事,你跟妻子的对话就已经解释了一切。”

“谢谢书记的信任!”

“谢什么。”王志光微微一笑,在肖志铭看来,那笑容中多少有些解脱感。“班子成员有事,我这个班长难辞其咎。如果举报信上说的不是事实,那我就要想法设法保护我的部下,不能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肖志铭却笑不出来。香铺村民上访,是第一个信号,刘白之死是这个信号的高潮;全思诚的不点名批评应该是第二个信号;现在则是第三个信号,是正式开战的信号。对手正在一步步地将他逼向悬崖。

第十二章

戴晓劲被纪委请进了巴戎造纸厂招待所。此地离城十多公里,一面临河,三面石山,人烟稀少,厂里的职工很少有住在周边的,大多一下班就坐通勤车回城。招待所一般不对外营业,而是纪委、检察院的专门办案基地。

这里地处偏僻,外人难以找到,里面的人更没法出去。而且电话信号不好,少了许多说情的干扰。所以,不论是纪委还是检察院,在这里办案效率特别高。被请进来的人,基本上没有不供认的。即使抵死不认,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客房里,戴晓劲面对着两个穿制服的男子,一个自我介绍叫谭浩然,另外一个姓李。纪委跟公安联合办案,这让他更加紧张。第一次讯问持续了三个小时,戴晓劲坚持说,他并不知道汇款的事。

谭浩然给单勇打电话,汇报讯问情况。单勇说:“给他看银行视频,看他还如何抵赖。我这边继续查他的账,如果查到那八十万的账目,就形成证据链了。”

挂断电话,谭浩然回到客房。“戴晓劲,一味抵赖是没用的,没有证据,我们不会把你带到这里来。行贿是讲情节的,自首加情节轻微,有可能不受刑事追究。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谭警官,我真的什么也没干,你让我交代什么?”

“那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李警官点开手提电脑上的一个视频文件。

屏幕上,一个穿白裙的姑娘走进银行大门,看不到正面,但身材苗条,估计正面形象也不错。画面定格。谭浩然问:“这个人你认识吗?”

戴晓劲迟疑:“是谁啊?”

李警官继续播放视频。那个姑娘走向柜台,跟营业员说了几句,就开始填单子,然后将单子和身份证一起递进去,接着,又从随身带的大号提包里取出一沓沓的百元钞票放进柜台的滑槽里。

“认出是谁了吗?”

戴晓劲还是摇头。李警官将视频回放,屏幕上再次出现姑娘拿出身份证的画面,放大、再放大,直到可以清楚地看到身份证上的名字:方芳。

“方芳?不可能!”戴晓劲惊讶地说,“是我送她上了回省城的汽车,她怎么可能在巴戎的银行里存钱?”

下午,市紀委正式宣布对戴晓劲“双规”。从公安和纪委抽调来的人分成三组,轮流对戴晓劲进行讯问。鉴于戴晓劲的身份,讯问人员对他还算客气,但连轴转的讯问仍旧让戴晓劲身心俱疲,甚至感觉生不如死。从视频看,自己被人栽了赃。可到底是什么人要对付自己,他想不明白。

与此同时,调查组对省路桥工程公司驻巴戎的办事处进行了搜查,冻结了公司账户。搜查民警将可疑物品装了两个证物袋,交给了单勇。

证物袋里有方芳的身份证复印件和几张便条,那些便条中,有的是随手写下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有的是公司下属的请假条,有的是待办事项提醒,还有一张,时间正是给肖志铭打款的当天,便条的内容是:“戴总,钱已按您的指示汇出。我走了,保重。”署名是方芳。

所谓便条就是随手记事,不会刻意打印,但这张便条却是打印的,包括署名和日期。在单勇看来,这就显得有些古怪。第二个证物袋里装的是有关肖志铭的各种剪报,几乎囊括了近两年来媒体所有的报道,装了厚厚的一个大信封。戴晓劲保存这样的东西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要了解肖志铭,看看报道即可,哪有必要全部剪下来收藏?看上去,戴晓劲似乎对肖志铭很着迷,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证物袋里还有一部手机,手机通讯录中有方芳的号码。当天下午两点多钟,这个号码给戴晓劲打过电话,是从省城打过来的,但戴晓劲没接。

单勇不相信戴晓劲和方芳会做这种事——戴晓劲曾信誓旦旦地向他表示,再不会向肖志铭行贿,而方芳……单勇更不愿意把她和阴谋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他拨通了肖志铭的电话,想向他当面汇报。肖志铭说:“吃饭了吗?要不,到我家来一起吃吧,我让你嫂子给你做个尖椒肉丝。”

单勇来到肖志铭家时,王玫已经把菜摆上桌,就等着他了。吃饭的时候,王玫一个劲儿往他的碗里夹菜,几乎堆成了小山。肖志铭看不过去:“小单又不是小孩儿,让他自己来,喜欢吃什么就夹什么。”

单勇笑笑:“为了感谢嫂子的盛情,我只有拼命吃。”

吃完饭,单勇向肖志铭汇报了搜查情况,也说了他心中的怀疑。方芳为什么给戴晓劲留下打印的便条?那么多剪报,戴晓劲应该非常了解肖志铭的个性,他何以向一个向来坚决拒贿的人行贿?如果说是栽赃,似乎也没这个必要。戴晓劲的目的是做工程,不是寻仇。

正说着,肖志铭的手机响了,竟是付彬冰的电话。“志铭同志,外面关于戴晓劲的议论很多。这个人厚颜无耻,栽赃陷害领导,影响恶劣啊。对这种人,应该从重从快,才能澄清事实,消除谣言。”

肖志铭说:“案子的事,还是让具体办案部门去查吧,我是当事人,不好打听。如果你那儿有什么线索,跟志光同志说好了。”

大概是没想到肖志铭推得这么干净,付彬冰迟疑了一下:“哦,我这不是为你抱屈嘛……你放心,我一定督促他们尽快澄清事实。”

刚挂断电话,铃声又起,这回是姚晓林打来的。他汇报了讯问的情况:“这个人倔强得很,一直喊冤,还说陷害他的人肯定就是陷害单勇的人。”

肖志铭叮嘱姚晓林加强值班备勤,确保嫌疑人的安全。王玫一直在旁听。这时,她开口说:“戴晓劲的事必有蹊跷。”

肖志铭问单勇:“你觉得那个存款的女孩儿真的是方芳吗?”

“很像,但不能肯定,毕竟是背影,而且不很清晰。只有找到她,才能把这事弄清楚。”

“要找只有你去,可你爱人那边……”肖志铭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如果胡晓玲知道单勇去找方芳,即使是公事,她也不会放心。

王玫说:“肯管男人的女人都是好女人,明天我去找她聊聊,她会理解的。”

“嫂子,你别管她……”单勇赶紧制止。妻子正在气头上,万一让王玫下不来台,那就尴尬了。

“我在巴戎没多少熟人,跟她聊聊天,谈谈心,说不定能找个闺蜜呢。”

第二天中午,王志光接到省纪委的电话,说是收到一封肖志铭收受八十万元贿赂的举报信。王志光将前一天的调查情况做了汇报。对方说:“那你们先查吧,有结果及时报告。”

王志光以为局面已经控制住了,没想到,下午肖志铭就接到了省委办公厅的电话,让他五点前赶到省委蓉园招待所二号楼。肖志铭估计此去凶多吉少,在路上,他打电话给华少怀告知情况,又跟父亲通了电话,免得父母通过其他渠道知道后担心。父亲出奇地冷静,告诉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他问心无愧,父母永远为他感到骄傲。

王玫执意陪着肖志铭一起去省城。还没赶到省委招待所,手机新闻里就已经有了肖志铭的消息,通栏标题是“巴戎市市长肖志铭因经济问题接受省纪委调查”。肖志铭刚进入蓉园,王玫又接到了省纪委工作人员的电话,让她帮肖志铭准备换洗的衣服。

网上已经炸了锅。多数网民一边倒地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一个官员是清白的。接着,有人公布事情真相,说肖志铭根本没有受贿,巴戎市正在调查栽赃陷害的人。但马上就有人反驳,说肖志铭已被省纪委“双规”,对受贿一事供认不讳。很快,又有网民爆料,说肖志铭的父亲退休前是省交通厅厅长,肖志铭是典型的官二代、纨绔子弟,这种人腐化堕落是必然的事。

舆论杀人的威力显现出来,王玫每天看着这些议论,忧心如焚。

市长受贿丑闻也让市政府暗流涌动。付彬冰多次面见王志光,试探着问:“如果肖市长出事,政府工作怎么办?”

他还跟所有的常委见过面,看似是帮助肖志铭辟谣,其实是想博得常委们对他本人的肯定。接着,付彬冰赶到省委面见全思诚。全思诚透露:“肖志铭的事,就是我向周书记汇报的。书记指示要依法办事。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但愿望代替不了现实,感情代替不了法律。书记这样说,我也是这个看法,腐败问题,不论牵涉到谁,决不姑息!你们巴戎市委也要有这种认识。”

“我这就把您和周书记的指示传达到巴戎市委。我们一定配合省委,将案子查实。那下一步……”付彬冰斟酌着措辞,“下一步省委对巴戎有什么考虑?”

全思诚说:“你在巴戎经济建设中所做的努力,周书记和我都看在眼里。你放心,机会青睐有准备的人,不要着急。”

回到巴戎,付彬冰开始四处活动,为自己继任市长造舆论。不过,对肖志铭调查的结果却出乎众人意料,甚至包括肖志铭自己。

在省委招待所待了两天,肖志铭终于等来了省纪委的文件——《关于解除对肖志铭同志“双规”的决定》。

标题虽这么写,内容却不尽如人意。文件里说,鉴于肖志铭同志没有受贿动机,发现钱款后能主动汇报,经省纪委调查,不构成受贿事实,特予解除“双规”。但银行卡上的现金来源不明,仍有嫌疑,责令反省。

“仍有嫌疑”是什么嫌疑?如果不能明确,难道要一直背着冤枉?“责令反省”也很模糊,怎么反省,反省什么?肖志铭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巴戎长途汽车站挤满了外出找事的民工和放假的学生。单勇向检票口的保安出示了警官证,来到站长办公室。说明来意之后,站长叫进来一个酒气冲天的男人。

看了方芳的照片,男人说:“这女孩儿……我记得,坐过我的车,很漂亮,一车的男男女女都看直了眼……”

站长打断他:“别废话,单警官想知道车上的情况。”

“警官?”男人浑身抖了一下,“我开车的时候是不喝酒的,您别介意。今天我休息,休息……”

“没关系,”单勇摆摆手,驱散男人喷出来的酒气,“你就说说这个女孩儿是什么时候上的车,在哪里下的车,车上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

“这你可问对人了。”司机说,“那天,还差五分钟发车,我刚坐进驾驶位,这姑娘就上车了。满车的人眼睛都直了,坐前排的两个男人争着给她让座位,她呢,看中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那个男的立即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她。”

“车上有几个男人跟她搭过话?”

“三个……也许四个?嗯……不止。过了检查站,一辆小车追上我的车,上来一个当兵的。他一上车就粘着那女孩儿,后面明明还有空座,可他就是站在女孩儿旁边不动地方。”

“當兵的长什么样子?”

“蛮帅气,嘴巴甜,几句话就唬得跟女孩儿同座的男人让了地方。当兵的一路说着笑话,逗得那女孩儿笑个不停。”

“两人一路坐到省城吗?”

“没有。我在梅岭服务区加过油,走的时候,没见那女孩儿和那当兵的上车。我还等了一会儿,开始跟女孩儿坐在一起的男人——其实我也不认识他,但他带的小孩儿是我儿子的同学,他告诉我,他俩不坐这辆车了。”

“你没问原因?”

“问了,他也不清楚。”

“你知道怎么跟他联系吗?”

“不知道。”司机说,“不过这容易,问问我儿子不就知道了。”

一小时后,单勇敲响了姚建民家的房门。那是一个四十多岁骨瘦如柴的男人,见单勇亮出证件,愣怔片刻,赶紧走出门:“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单勇问:“你上周四坐长途车到省城去了?”

姚建民抖了抖布袋似的棕色裤子和肮脏的衬衣,单勇注意到,他的胳膊上到处是伤痕。他没回答,只是点点头。

单勇把方芳的照片拿出来:“车上有没有这个人?”

“有啊,开始她还跟我坐在一起。”

“后来为什么不坐在一起了?”

姚建民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生活中没有东西是免费的,包括看美丽的女人。后来上来一个当兵的,他要坐我的座位。”

“你就心甘情愿让给了他?”

“你们看这里。”姚建民撩起上衣,肋部有一个正在结痂的疤痕。“如果我手里有刀,用它顶着你这里,你让不让?”

单勇微微点点头。“你在服务区看到当兵的和这个女孩儿在一起?”

“嗯,当兵的说他们不去省城了,挽着女孩儿的手上了通往对面服务区的天桥,估计是坐车返回。”

单勇打电话给黄昭阳,请他派两个会画像的技术人员过来,根据司机和姚建民的描述,画出当兵的肖像。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这个当兵的。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胡晓玲不知从哪儿听说的,单勇正在到处找方芳的下落,忍不住冷嘲热讽。单勇本来就郁闷,怕跟胡晓玲吵起来,干脆出了家门。

走上街头,霓虹灯下到处有青年男女成双成对的身影。他从没带胡晓玲这样浪漫过,相反,结婚这么多年,她几乎每晚都是一个人睡。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结了婚,却冷被冷窝,比少女时还不如。想到这些,单勇更觉得对不起胡晓玲。自己是因,胡晓玲如今的态度是果,真的怪不得她。

单勇想找人说说话,于是拨通了姚晓林的电话。

“这么晚了,有事吗?”

“没什么,就是被老婆赶出来了,无家可归。”

“活该,谁叫你总是有家不归。”姚晓林说。

单勇听到姚晓林的妻子在旁边责备:“还说别人,你不也是这样?哪天我也把你赶出去!”

单勇敷衍几句,赶紧挂断电话。人家夫妻恩恩爱爱,就别把他叫出来给自己垫背了。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单勇的思绪又回到案件上。

从追踪方芳,又追出了当兵青年的线索。这个青年是谁?他是坐小汽车追上客车的,就是奔着方芳去的吗?这是疑点之一。两人半道下了客车之后又去哪儿了?是回巴戎存款了吗?为什么下午两点多钟,她又在省城拨打了戴晓劲的手机呢?这是疑点之二。青年的画像已经辨认过,办理汇款手续的银行营业员,以及在附近摆摊开店的,都表示从未见过此人。难道是方芳一个人汇的款,并没有人和她一起?这是疑点之三……

单勇的手机响了,是姚晓林。“我就在你家楼下,你不是要人陪吗?”

“你不怕老婆骂?”

“怕,可我也不能让兄弟无家可归呀。”

下半夜,突然接到省厅通知,协同搜捕公安部通缉的重大逃犯。

单勇和姚晓林分别回到各自辖区。单勇借机跟驻巴戎的部队和当地武警、消防联系,将那个穿军装青年的画像传给他们辨认。同时,各个搜查组也都拿到了画像,可惜,没人认出他来。

搜查结束,天已大亮,单勇没有回家,就在刑侦队的值班室睡了。上午十点,他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奈巴区刑警报告,有个知情者要见他。

来到执法办案区域,民警的询问正在进行。那是个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单勇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询问民警看到单勇,对那女子说:“这是我们领导,你把刚才说的情况再说一遍。”

女子叫蕾蕾,她告诉单勇:“一个姐妹跟我说,有个当兵的常上她那里去。”

“你那姐妹叫什么,干什么的?”

“她……叫黄丽,有时在竹林酒吧当招待,有时在王府超市卖化妆品。”

“现在她在哪儿?”

“今天超市轮休,应该在酒吧里。”

单勇立刻带着刑警赶到竹林酒吧。不是营业时间,单勇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向门口的摊贩询问黄丽其人。忽然,一个人影急促地向酒吧里跑去,单勇立即拔腿跟上。追了几步,他看清那是个女孩儿。女孩儿羚羊一样跑得飞快,把一个小巧的坤包抱在胸前,轉眼冲进一条小巷。小巷两侧有不少卖菜的摊位,买菜的人不少,女孩儿的奔跑速度受到限制。单勇借机迅速赶上,像提溜小鸡一样把女孩儿拎起来。

女孩儿挥拳朝单勇的胸口乱打,单勇抓住她的小拳头扭到背后。女孩儿还不罢休,接着用脚踢,嘴里还骂骂咧咧。围观的越来越多,好在奈巴分局的刑警及时赶到,协助单勇把女孩儿带到了分局。

这女孩儿就是黄丽,曾经跟蕾蕾一起在东莞混过。东莞混不下去,不得已回到巴戎,干的还是老本行。据蕾蕾说,黄丽刁钻泼辣,却对嫖客热情似火,特别讨嫖客喜欢,生意不错。讯问时,果然印证了蕾蕾的说法,黄丽非常不配合,不是张口谩骂,就是沉默不语。

蕾蕾跟着民警走进来:“丽丽……”

黄丽吃了一惊:“你怎么也进来了?”

蕾蕾说:“他们说要把我们送回老家去……”

“打死我也不回去!”说着,黄丽的眼泪下来了。

单勇递了一张纸巾给她:“把我们想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我就不送你回去。”

黄丽抽噎:“我不能回去,村里人会骂死我……”

“知道会这样,还做这种事?”

黄丽叹了口气:“我正在学着怎样生存。”

“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们,也是在教你怎样生存。”单勇把那张画像递给了黄丽。“他是谁?住在哪里?怎样找到他?”

黄丽把手里的纸巾抚平又揉乱,揉乱又抚平。“他说他叫肖军,是从福建来当兵的。一个多月前吧,在竹林酒吧,我看到他穿着便装,一个人喝闷酒,就过去搭腔。他出手挺大方,要跟我去开房,我就带他去了我的住处。”

“把他的手机号给我们。”单勇拿过她的手机,让她查肖军的号码。

“就这个,”黄丽找出通讯录,“这号码我打过,从来都打不通。”

又是一个未登记户名的优惠卡。不仅号码打不进,而且只跟黄丽联系过,电话详单里只有黄丽的号码。

接着,黄丽带着民警来到她的住处,讯问继续在这里进行。单勇问:“肖军来过后,你房里还来过其他男人吗?说真话,这对我们很重要。”

黄丽咬着指甲,摇了摇头。单勇启发黄丽回忆和肖军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包括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还有,肖军是不是曾经当着她的面接过电话。单勇温和的态度,让黄丽变得很配合。她回忆,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的情形的确有。有一次肖军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的是粤语。黄丽对粤语十分熟悉,听清了“第一笔款子已到位”、“立即回去”、“安州”等只言片语。肖军也用粤语回答,只是他的粤语里带着点儿贵州腔。

“贵州腔?”

“我曾经跟一个贵州人住过一段时间,贵州话我已经听熟了,说话尾音经常带着‘完嘞、‘好喽之类,肖军说的话也是这样。我和肖军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问我想不想去广东,他在安州办了一家花厂,说是即使站前台,也比在酒吧做事强得多。”

痕检技术员附在单勇耳边说了几句。单勇问:“你的垃圾桶前一次倒掉是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吧。除了厨房有垃圾,卧室的垃圾桶我很少往里面扔东西。”

技术员从垃圾桶里提取了烟蒂、纸张和毛发,并在肖军可能接触的地方提取了指纹。这时,单毅然打来电话,让单勇立刻赶到巴戎山庄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有单毅然和肖志铭两人。单毅然开门见山:“刚刚跟肖市长商量过,由你专门负责这起案子。听说你父亲身体最近不太好,你就以此为由请个年假。你看,谁来配合你工作?”

“我想先去安州查查肖军。”单勇沉吟片刻,“让奈巴分局的谭浩然跟我去吧,另外,能不能把巴宁的吴戒之抽调回来?”

“吴戒之?”单毅然有些拿不定主意。“非他不可吗?”

肖志铭拍了板:“这样也好,调查工作必须秘密进行,从市区各分局抽人的话,容易引起注意,让吴戒之过来,可以把影响面控制在最小范围。”

简单收拾了一下,单勇和谭浩然登上前往安州的高铁。下车后,单勇先去了当地的电视台。他的高中同学杨绍基在安州电视台当台长,人脉很广。

单勇跟杨绍基说了花厂和肖军的事。杨绍基对当地企业比较熟悉,问遍安州十几家花厂,都没打听到肖军这个人。杨绍基对单勇说:“在我们这儿,花厂也是暗娼的代称。特别是东莞扫黄后,一些滞留的小姐秘密聚到一起,老板自称开花厂的。你说的莫不是这些人?”

第二天,单勇直奔安州市公安局。安州警方把肖军的模似画像、疑似指纹输入比对系统,没有找到匹配信息。不过,有关花厂的情况总算让当地警方有了调查方向,警方很快查清,单勇要找的肖军真名叫毛军扬,外号毛毛,二十六岁,开了一家茶庄,暗地里进行卖淫活动。

安州市公安局当晚开展拉网式清查,打掉卖淫窝点十余个,抓获组织卖淫嫖娼的犯罪嫌疑人九名、卖淫女五十七人,解救出被绑架强迫卖淫的女子十人。第二天,全国各大媒体公布了安州的扫黄战果,赢得一片喝彩。

但是,毛军扬的茶庄里并没有发现可疑情况,方芳依旧下落不明。

第十三章

肖志铭解除“双规”后,很少在媒体上露面,社会上传言他已经被边缘化。付彬冰则十分活跃,不仅频频出镜,暗地里也俨然以政府一把手自居。

王均再次来到巴戎,他告诉付彬冰,某首长已正式向周怀翎打过招呼,周怀翎会在接下来的人事安排中考虑由付彬冰担任巴戎市市长。同时,王均表示,为支持付彬冰的工作,他决定投资香铺高铁站附近的基础建设,买下站台附近的地皮。付彬冰知道他的猫儿腻,却不好点破,让乔烛冈安排为王均接风。

王均清楚利益均衡的道理。虽然他帮着付彬冰升官,但要想以最便宜的价格得到香铺的土地,还必须继续下诱饵。所以,他不是空手去见付彬冰的,除了汽车后备厢里的好烟好酒,怀里揣着的大红包,还有两幅郑板桥的真迹。

当然,那两幅真迹在付彬冰手里也存不了多久。接风宴过后,付彬冰拨通欧安威的电话,请求帮忙安排面见全思诚。

第二天,他駕车赶到省城,在天华会所订了6号包厢。欧安威来得早,两人刚刚寒暄几句,付彬冰的手机响了,是吴德平打来的。吴德平一般不敢直接跟自己联系,付彬冰估计,他一定是遇到了紧急情况。

“什么事?”

“扶贫基金会的扶贫款发放不公,引起村民不满,村民要去市里上访。”

付彬冰皱眉:“多少人?”

“十几个。”其实只有几个人,吴德平故意往多了说。

“人数会不会继续增加?”

吴德平摸不准付彬冰的意图,有些迟疑:“打算上访的人里还包括计划建立站台那片区域的村民,根据您的意见,我正在做工作,不让他们上访。”

“要学会为我所用。”付彬冰说,“再掺和些你的人进去,就说肖市长把他们的征地款挪作扶贫款,扶贫款又被某些人贪污了。”

吴德平立即醒悟:“市长英明,我这就去办。”

“要尽快把人送到市里,让他们措手不及。”

“现在?就要下班了,会不会有效果?”

“怎么会没效果?”付彬冰看了看表,“最好能赶上下班高峰,那时候,他们的车子要出门就难了。”

“市长放心,我一定按您说的办。”

付彬冰有些恼火:“我说什么了吗?你给我记住,我什么也没说,你也没给我打过这个电话!”

收了线,付彬冰歉意地对欧安威说:“欧部长,让你笑话了。这些基层群众,你说他们懂法吧,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说他们不懂法吧,他们又听过新闻,天天断章取义跟你较劲。”

刚才的电话,欧安威自然是听到了,对此不置可否:“驾驭基层群众,得赢得他们的心。你要找到合适的代理人,取信于民,才能让他们代表你的利益。”

付彬冰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可是,要让那些有威信的人为我说话,也不容易。”

欧安威的手机响了,是全思诚的秘书打来的,说全书记六点钟准时到,但他还有应酬,七点钟就得走,请他们点好菜等着。放下手机,欧安威意味深长地对付彬冰说:“你的机会来了。”

付彬冰心领神会,趁着欧安威点菜的空当,给吴德平打了个电话,又指示乔烛冈六点半的时候以市公安局的名义报告情况。

不一会儿,在秘书的陪同下,全思诚进了6号包厢。说了几句闲话,付彬冰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全思诚,全思诚示意他接电话。

“付市长,香铺村来了一百多人,把市政府围住了,说是今晚要在门口睡。”对方的声音很大,在座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究竟为的是什么事?”

“据说是扶贫款发放不公,扶贫基金会亏空,他们就把土地补偿款当作扶贫款发。”

“赶紧做好解释工作,尽快息事宁人。”

挂了电话,付彬冰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书记吃饭了。”

全思诚问:“彬冰,你们那个扶贫基金会,原来不是说办得很好吗?还要在全省介绍经验,怎么引发群体性事件了?”

付彬冰叹了口气:“本来是好事,可是个别领导为了政绩,反倒酿成不稳定因素……”

全斯诚不以为然:“这种基金会能成事,还要政府干什么?真是乱弹琴。我看这件事要好好查一查。”

付彬冰说:“省委来人调查了解情况,我们欢迎。”

“这事没有涉及你吧?”欧安威关心地问。

“是主要领导的决策……”

付彬冰的电话又响了。“付市长,香铺村民在政府门口安营扎寨,把门全堵了,怎么劝都劝不走。”

“你们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找到为首的没有?跟你们说过多少次,要学会做群众工作,你们却只会来蛮的,现在的群众能来蛮的吗?我马上赶回来,你把我的意思传达下去,今晚务必把上访的人群疏散,消除不良影响!”

“肖志铭在巴戎吗?”欧安威问,“这种事全推到你头上,他怎么不参与处置?”

付彬冰打着哈哈:“我们各自手头都有一摊事嘛……”

全思诚说:“彬冰是个谦谦君子,背后不论人是非。肖志铭这个人干公安还行,但把握全局的能力还是差一些,这些日子彬冰辛苦了。”说着,全思诚站起身,“我要去开会了。你也赶回去吧,无论事件的处置结果如何,都要告诉我,我会向周书记汇报。”

全思诚大步走出包厢。付彬冰则带着全思诚的司机小跑着先下了楼。在地下车库,他把郑板桥的两幅真迹放进了全思诚座驾的后备厢里。

肖志铭还蹲在上访群众中做工作。

上访原因已经摸清。一是有人反映扶贫款发放不均。吴明静自作主张,将领过政府扶贫款的人排除在基金会的扶贫范围之外。二是新辟商业用地以山林和荒地为主,补偿款按最低标准,导致土地拥有者以为政府将补偿款挪作了扶贫款。三是一些人自以为上访可以乱中取利,便跟着瞎起哄。前两种人听了解释,自行散去,第三种人最顽固,没得到好处,就不肯罢休。

姚晓林过来请示,对无理取闹者是否可以采取措施。这时候,肖志铭的手机响了,是周怀翎打来的。

“情况怎么样?”周怀翎问。

肖志铭说:“情况全部摸清,大部分人已自行散去,请书记放心,很快就可以完全处理到位。”

“近期为什么上访事件频发?你们要认真挖掘背后的原因,总结经验教训。”周怀翎语气严厉,“想出政绩,这我可以理解。但群众利益大如天,任何随意性的不负责任的行政都是不行的,不要忘了,民主集中制是我们党的组织原则,要注意听取其他班子成员的意见……这件事,不论处置情况如何,要尽快告诉我结果。”

挂了电话,肖志铭全身汗津津的。大热的天,在门口跟群众谈了两个小时,还没有这两分钟流的汗多。

经过一晚的清查,毛军扬经营的阳阳茶庄里没有发现可疑情况,毛军扬一晚上都没露面。服务员说,只知道毛老板发工资,不知道他每天做些什么。单勇知道这是假话,但手头没证据,只能姑且听着。

毛军扬的办公室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发现毒品或其他违禁品,甚至烟灰缸都是干干净净的。单勇昨晚已经检查过一遍,但还是不放心,再次带着几个民警上来检查。他打开衣柜,里面挂的衣服都是男式的,一尘不染。

这时,门口出现一个穿着镶荷叶边中裙的姑娘,她机警地往屋里瞟了瞟,见里面只有民警,于是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单勇刚要问她有什么事,她却把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单勇心里一动,知道可能有戏了。

姑娘走到衣柜前,伸手在里面那些衣服上摸索,半晌,摸出一枚小小的钥匙,向单勇扬了扬。接着,又推开另一扇柜门,在柜子的最下方,把一堆衣服挪开,一个保险柜显露出来。她用钥匙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沓单据。单勇接过来一看,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

那是一套花名册,记录着每个小姐的详细情况,诸如原名、化名、年龄、原籍以及她们的“营业”情况,甚至包括她们的性格和愛好。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看你是否用心。单勇从警这么多年,参与过的扫黄打非行动不计其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名册。

“这些人都在哪里?”单勇急切地问。他看到名册上有几个人名后面注释着“未经营”的字样。

姑娘没有回答,再次低下头去,把底层的衣服一阵乱翻,拉住一根布条用力一扯,一块一尺见方的木板被揭开,木板下面是一个电力开关。她将开关往前面一推——衣柜的背板先是出现一条缝,接着豁然开朗。原来这是一道暗门。

暗门后门是一道楼梯,直接通向地下室。地下室里一溜三张床,每张床上躺着两个女孩儿,都被捆着手脚,封着嘴,听到门响,一齐在床上扭来扭去。单勇回头再找那姑娘,她已经悄然离去。

六个被解救的女孩儿中果然有方芳。见到单勇,仿佛是浑身的力气突然用尽,她一头栽进单勇的怀里。单勇立即把民警分成两组,一组送几个女孩儿去医院,一组进行现场勘查。因为方芳死死地抓住单勇,单勇只得也跟着去医院。

谭浩然留在现场,配合安州警方搜集犯罪证据。毛军扬被网上通缉。

方芳伤势很重。腹部有大片挫伤,背部也有,但都没有出血,可能是隔着软物打的。腿上青一块紫一块,膝盖上还有裂开的伤口。

她躺在病床上,睁开眼就见到头顶有两瓶静脉注射液。单勇就坐在床边,见她醒了,轻声安慰:“方芳,已经没事了,安全了。”

方芳紧紧抓住他的手:“你一定要在这儿。”

谭浩然和两名安州刑警进了病房,跟单勇耳语了几句。单勇问:“方芳,感觉好些了吗?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方芳点点头。

民警摊开了笔录纸。单勇问:“你回省城的路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车上碰到一个当兵的,执意要坐在我旁边。他挺能聊的,一路都在讲笑话。到了梅岭服务区,我下车透透气,他也跟来了,突然掏出匕首对着我,让我跟他回巴戎。”

“是他吗?”单勇拿出毛军扬的照片。

“是。”

“后来呢?”

“他逼着我上了回巴戎的车。到了巴戎之后,给了我一个包,里面都是现金。他让我把这些钱都存进银行。”

“把钱存到谁的名下?”

“是肖市长……他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照办,不但要杀我,还要杀我的父母,他知道我父母叫什么,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说着,她渐渐泣不成声,“存完钱,他还不肯放过我,又逼着我跟他上了火车,来到这里……”

询问结束,安州的民警离开后,方芳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单勇说:“肖市长的银行卡里突然多出八十万元,接着就有人举报他受贿。我们去银行查视频,结果看到了你。”

“是不是我把肖市长害了?”方芳有些不安。

“傻瓜,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都是那些坏人逼的,还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不,如果不是我去存钱,他们是不敢自己去存的。我这么做,不仅害了肖市长,也害了戴总。”

单勇说:“现在事情不是搞清楚了吗,你就别自责了。只要抓到那些坏人,肖市长和戴总就清白了。你要帮我们。”

“我?”方芳睁大眼睛,“我怎么帮你们?”

“你想想,你跟那个家伙接触这么长时间,他有没有跟别人接触过,或者给别人打过电话?你仔细回忆回忆,任何细节对我们都有帮助。”

回去的火车上,方芳终于回忆起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我在阳阳馆碰到一个女人,她说她曾经给巴戎一个当官的做情人。那个当官的怕出事,就派人把她弄到安州接客。”

单勇问:“她说过那个当官的名字吗?”

“没有,但她说是个很大的官。”

“她跟你关在一起?”

“跟我一起关了几天,后来不知被转移到哪里去了。她说那个当官的本来要杀她灭口,姓毛的已经把她带到洞萨江码头,打算把她扔到江里。她苦苦哀求,说只要不杀她,让她干什么都可以,姓毛的便把她带到了安州。”

他们在巴源站下了火车,准备搭长途车回巴戎。

“嘿,小单。”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这是要回巴戎吗?”

单勇回头一看,又惊又喜:“文主席,您这是……”

“我们从上海考察归来。”文春秋说,“市里有车接我们,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一行人上了市里派来的一辆考斯特。文春秋拉单勇坐在自己身边:“大侦探,这次南下办什么案子?”

单勇低声把肖志铭被诬陷,他秘密南下解救方芳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文春秋面色凝重:“看来,根子不除,志铭那里还会麻烦不断。这几年来,这些人一直在搬弄是非,欲置肖志铭于死地。现在,竟然动用了黑社会的力量,真是丧心病狂啊!”

“文老,您别担心。如果这些黑社会来巴戎捣乱,我一定让他们有来无回!”单勇坚定地说。

文春秋点点头:“年轻人就该有这股气势,不过,千万不要小看这些黑恶势力。他们也是经营多年,形成了一定的气候。这次他们虽然受到了一定的打击,但最多只是伤点儿皮毛。一定要做好准备,也许他们还有后手,还有更厉害的杀招。”

第十四章

肖志铭的日子忽然清静起来。王玫有些担心,专门请了一天假,打算陪他出去散散心,可肖志铭哪里都不肯去。

书房里,肖志铭捧着本《史记》囫囵地看。王玫借口扫地或拿个什么东西,几次推开门进去,看到肖志铭看得入神,没有打扰。中午,她做好他最喜欢吃的菜,两人静静地对坐,有些举案齐眉的味道。饭后,她将浴缸里放满水,说服肖志铭去泡上一个热水澡。这种天气泡热水澡容易让人放松。

她不知道肖志铭为什么会被停职,而且是责令全休的那种。历经数次磨难,即使是“双规”,她都没有这样担心过。她知道这种停职给肖志铭的伤害有多大,她得给他疗伤,但如何疗伤,用什么才能疗伤,她毫无头绪。她不好开口问。他如果愿意告诉她,会主动说。

洗过澡,肖志铭回屋睡午觉。王玫悄悄地溜出门,撥通了周怀翎的秘书肖勤的电话。正是午休时间,但肖勤的手机只响了两声,就接了电话。肖勤透露的内幕消息,让王玫暗暗心惊。

昨晚的常委扩大会讨论的本来不是人事问题,但会议开到最后,一个姓郝的常委提到巴戎的事,说巴戎群众最近闹得很凶,似乎都是针对肖志铭的,这个人会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另一个常委附和说,前任市长侯定革在的时候,很少有群众闹事,付彬冰主持工作的时候也没有,为什么肖志铭一上任,就频繁出现堵门事件,而且还愈演愈烈?

谢定宏听他们越说越过分,反驳道:“有没有某种事件发生,不全在于是谁执政,也可能是某个利益群体的诉求与政府的工作有冲突。”

郝常委说:“谢书记说得对,群众与政府存在利益冲突。冲突为什么存在,为什么不能处理?这就是领导者的问题。”

全思诚立即表示赞成:“郝常委说得对,冲突为什么存在,为什么不能处理,这是事件连续发酵的根源所在。当然,总的来说,肖志铭是个勤政廉政的好同志,但为什么同类事件屡发呢?值得我们好好研究啊。”

他的话说得很有玄机。他提出了问题,不说下次研究,也没说一定今晚研究,但今晚如果原定议题已经研究完,当然可以研究,否则就显得一把手在袒护肖志铭。全思诚是省委副书记,他的提议没人反对,何况其中暗藏着深意。

就因为这句话,扩大会改成了省委常委会,列席同志离席后,常委们继续讨论临时增加的关于巴戎市政府为什么屡发群体性事件的问题。

周怀翎首先发言,他面色沉郁,喜怒不形于色:“刚才郝常委提到巴戎市政府的问题,思诚同志说到了问题的具体表现,提议常委会议一下。那好,问题的解决宜早不宜迟,现在,我们就讨论一下巴戎市政府存在着什么样的问题,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应该如何补救。请同志们发表意见。”

周怀翎说完,会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省长刚刚到位,不了解省里的情况;全思诚表情淡定,目光似乎在看着每一个人,又似乎谁都没看;纪委书记赵玉华时不时瞟一下周怀翎,显然是想窥探周怀翎的想法;宣传部长胡晓琴正勾着头写着什么,她的身边是姓郝的常委和刚提任常委的副省长刘君明,两人都偷偷地看着全思诚;谢定宏眉头微蹙,他在心中评估着这个突发情况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周怀翎开始点将:“思诚同志,你是挂点巴戎的,你先说说。”

全思诚说:“很惭愧,在我挂点的巴戎出现这么多事情,在这里我先向大家做检讨。”

全思诚的话说得很慢,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句。但他的话又说得很重,好像巴戎出现的问题已经严重到可以追究他这个挂点领导的责任,这就为处理巴戎的责任人打下了伏笔,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巴戎市政府存在的问题,主要是在高铁建设中呈现出来的。短短两个月,仅香铺村村民就到政府门口闹访三四次,并引发了上访人员被杀案。今天下午,香铺村民再次集体到市政府上访,现在还没有散去。上访理由有三条:一是扶贫基金会的扶贫款发放不均;二是私自挪用征地款扶贫;三是克扣征地款修建辅助性设施。我就奇怪了,这些问题直接关系到民生,在其他地方根本不会发生,在巴戎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呢?而且,还反反复复,没有整改,没个结论。这种局面到底是谁造成的,应该由谁来负这个责任?”

话音没落,郝常委立即说:“当然是政府的主要负责人嘛。”

周怀翎举起一个手指:“我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议。刚才思诚同志说到了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巴戎市政府有没有责任,是谁的责任?”

刘君明说:“我觉得问题的发生,政府肯定有责任,这个责任就在决策者和具体负责人身上,很明显,他们的处置工作很成问题。”

胡晓琴说:“巴戎的同志在舆论处置方面还是很积极的,没有造成负面效应。”

“这种事要一分为二地看待。”谢定宏说,“责任划分应当客观公正,重调查,重事实,不能在没有调查核实的情况下,就给出责任结论。”

赵玉华说:“我赞成定宏同志的意见。”

周怀翎看着全思诚:“思诚同志,你说呢?”

全思诚说:“要给出结论,落实责任,当然应该调查为先。”

周怀翎说:“好,大家都同意先调查,再给结论。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那我们就先安排人下去调查。”

全思诚说:“这样的调查该谁去呢?纪委吗?”

郝常委说:“纪委的职责就是执行党的纪律,不论是工作纪律还是生活纪律,既然是在高铁项目建设方面发生的问题,自然应该由纪委来调查。”

全思诚一直在把事情往纪委调查上引,而郝常委正是他的马前卒,全思诚不好说的话,他在说,全思诚不好引的事,他推波助澜。刘君明明显也是一伙的。全思诚正是凭着这两个人,试图引导常委会做出对肖志铭进行纪律调查的决定。全思诚相信,没有一个干部是完全干净的,一旦对其进行纪律调查,总有些烂疮会被揭开。

但赵玉华坚决反对:“纪委去不合适。这是事件调查,或者说督察更合适些。我建议由政府办以督察工作的名义调查,如果涉及违纪,再交纪委处理。”

省委秘书长张大军一直没出声。他十分熟悉全思诚的为人,也了解周怀翎、谢定宏对肖志铭的感情,全思诚想一举扳倒肖志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他也不想得罪全思诚,全思诚的小鞋不是他能穿得稳的。

周怀翎问:“大军同志,你觉得由督察室出面调查是否妥当?”

张大军回避不了,只得说:“督察室是有这方面的职责,只是他们并不懂得高铁业务,又缺少纪委的专业手段,能否胜任,请书记定夺。”

周怀翎说:“单纯从业务角度考虑,那就请高铁管理处与你们共同组织调查,各派几个人,由督察室的马主任牵头。”

全思诚的想法几乎全盘落空,但他还不死心。他自然不能说反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换了一个角度:“我完全同意组成这样一个督察组。但是,目前问题仍未解决,下午开始的集体上访仍未平息,如何解决燃眉之急,是不是还需要研究一下?”

周怀翎故意曲解全思诚的意思:“思诚同志是不是建议再派一个工作组下去做上访群众的工作?”

“调查期间,如果肖志铭同志不能解决好上访问题,是不是考虑由其他人来代行职务,将上访的问题解决好?”全思诚终于撕开伪装,赤膊上阵了。

周怀翎没说话,看着常委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

郝常委说:“让肖志铭全力配合调查也有好处。我记得上次常委会研究过,而且形成了决议,说是让他停职反省,不知现在是不是已经执行完毕?”

赵玉华说:“上次常委会是研究过,但不是让他停职,是解除‘双规,责令反省。我们在解除‘双规决定书上载明了的。”

刘君明说:“我记得当时是让志铭同志反省,当时我就觉得用词不规范。结合今天的事情,应该按照纪律条例的规定,停职反省。巴戎的工作,暂时让他人代理。”

谢定宏想要发言,看了一眼周怀翎,没有出声。

周怀翎环顾会场:“有不同意见没有?”

没人说话。

“那就是大家都同意思诚、君明同志的意见。”周怀翎故意停顿了一下,“好,就这样。会后,请大军同志整理會议情况,形成纪要,同时抽调人员组成调查组,马上开展工作;请玉华同志按照会议意见,下发停职反省决定书。”

会议结束后,肖勤来到周怀翎的办公室。周怀翎深深地陷在沙发里,看到肖勤,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锤炼锤炼也好。”

肖志铭和陈磊站在香铺村的路口,炽烈的阳光照得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正是城里人吃中饭的时候,大部分村民仍在田里劳作。他很想与村民唠嗑,但感觉穿着皮鞋站在田埂上与蹲在田里的村民说话不像样,便脱去鞋子,下到水里。陈磊见他这样,也脱下鞋子下了水田。

“你好,”肖志铭对正在插秧的村民说,“我来跟你们一块儿体验体验。”

女村民停下来,苦笑着说:“没的脏了你的手呢。”

“你是肖市长吧,我见过你。”旁边一个男村民说,“你以为你下田来惺惺作态,我们就不去告你了?”

肖志铭没有马上接话,而是拿起一把秧苗,学着村民的样子干起来。把手里的秧苗插完了,他直起腰:“我就是你们上访要告的肖志铭。不过,把土地补偿款用来修建辅助公路或是挪作扶贫款的事是有人造谣。我今天来,就是想要说明这些事情,告诉你们政府真正的做法。”

市长跑到村里来帮农民干活,让周围的村民们觉得新鲜,纷纷围拢过来。肖志铭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帮着插秧,手法渐渐熟练起来。

一个站在田埂上的村民说:“你刚才说的话我听见了,你原来对我们许的诺,我也听说过。可你被停职了,你说的话还能算数吗?”

另一个村民说:“如果损害我们利益的政策是他定的,他就该被停职!”

肖志铭说:“党和政府是讲法律、讲政策、讲原则的,因为你们上访我被停职,正说明了这一点,说明党和政府是维护人民群众利益的。请你们记住我的话,那些谣言很快就会被事实击破。”

有人说:“万一不像你说的那样呢?政策定下来后,再闹就没用了。”

“好,我现在就正式答复你们。土地补偿款绝对不会被克扣,扶贫款发放不公的事我们将进行彻查,关于超范围征用土地的……”

肖志铭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想坚持把话说完,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让群众听到他的心声,可是,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陈磊首先注意到不对:“肖市长,你怎么啦……”

肖志铭双膝一软,瘫倒在稻田里。田埂上的村民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肖志铭抬到就近的人家。有人端来清凉的泉水,村里的医生也到了,给肖志铭做冷敷。

幸好肖志铭只是中暑,没有大碍,很快醒了过来。有人送来干净的衬衣,有人送来烤好的糍粑,有人端来鸡汤。肖志铭挣扎着想下地,可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他理解他们的好心,也知道自己赢得了他们的理解,他想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让村民们放心。他张了张嘴,想试着说话,却只听到喉咙里发出的喑哑的不成调的声音。肖志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匆匆写了几句话,递给陈磊。

陈磊大声念道:“肖市长说,感谢大家对我的帮助,我会永远记住大家的恩情。请大家不要相信那些谣言。政府会全力维护大家的合法权益。我说不出话来,但你们的要求,我都记在心里!”

屋里屋外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离开时,一个年老的村民拿出一顶戴旧了的草帽,递给肖志铭:“外面日头大,戴上这个会好点儿。”

肖志铭感激地戴在头上。人群里发出一阵轻笑,刚才还衣冠楚楚的市长,如今和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

这时,刘振宇、吴德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吴德平说:“肖市长,对不起,我们刚听说您来了……”

肖志铭没有理他,径直走向刘振宇,打着手势,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先去镇里……”

司机准备开车,肖志铭又让他停下来,吩咐刘振宇派人找到吴明静,再接上香铺村的村民代表,他要在镇里召开座谈会。陈磊悄悄对肖志铭说:“省委调查组正在香铺村调查,你这样大张旗鼓,是不是有针尖对麦芒的味道?”

“正因为调查,我才必须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村民,别让谣言混淆了是非。”肖志铭的嗓子稍稍恢复了些,但依然嘶哑,“我知道这可能会引起非议,但如果不能让村民正确理解政府的主张,调查组可能会得出反面的结论。”

镇政府会议室里,村民代表和吴明静都到了。有个代表正在大声质问吴明静,为什么卡着他母亲的扶助金,为什么其他人都有,却偏偏少发他家里那一份。

“这也是我想问的。”肖志铭说,“吴明静,回答他的问题。”

“对不起,肖市长,工作没做好,我向你道歉。”吴明静转向那个村民代表,“按照扶贫基金会的章程,没达到贫困线的不发,领了政府贫困扶住金的适当减发。吴德文,你两兄弟一个办厂,一个搞运输,修了两栋新楼,还在贫困线以下吗?你母亲每月还领着低保和政府救济金,哪里需要基金会扶贫?”

吴德文脸红了,嗫嚅着说:“我……还以为是人人都有份呢。”

肖志铭喝了口热茶,感觉喉咙润爽了不少,轻咳一声说:“鉴于部分村民不了解基金会章程,建议振宇同志安排专人深入乡村进行宣讲。”

刘振宇说:“马上按肖市长的指示落实。”

肖志铭看着对面的村民:“有人说基金会私自挪用征地款用于发放扶贫款,吴明静,你说说有没有这回事?”

吴明静说:“我不知道有征地款的事,我手里掌握的基金只有各地的募捐款。”

“关于征地款,我在这里跟各位村民说明一下。”刘振宇说,“高铁工程正在征地,土地款需从省里划拨,现在钱还没有到账,不存在挪用的问题。”

“市长,”一个大嗓门儿的村民问,“这笔土地款会不会出现挪用或用作修建辅助公路的情况?”

“绝对不会。这件事,我两个月前就在市政府门前答复过大家,现在我仍然是那句话。”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肖志铭的嗓子又哑了,他稍微缓了缓,继续说,“我知道,香铺村还存在超范围征地的问题。这个问题原先我不知道,是我的失职。但你们反映出来了,我们一定会查。请大家放心,即使政府要增加用地,也一定會按照政策补偿到位。”

单勇刚回到巴戎,就听说肖志铭被停了职。他将电话打到肖志铭家里,王玫说肖志铭去香铺了,让他有事到家里说。

单勇带着方芳来到肖志铭家,单毅然也在。听单勇说了解救方芳的过程,单毅然对王玫说:“那我先把方芳带回去,让刑侦做个笔录。王书记和省委调查组那边由我去汇报,力争还肖市长一个清白。”

方芳听说要和单勇分开,明显有些不安。王玫拉着她的手:“你放心跟着单市长去,问完话我来接你。”

单毅然不敢怠慢,把方芳送到刑侦支队,陪着做了询问笔录,指认了储蓄所,又带她到法医中心,对她身上的伤痕作了鉴定。材料齐备,他亲自把方芳送回肖志铭家。

方芳是单勇秘密解救回来的,她的证词会对某些人造成威胁,因此她暂时还不能公开露面,以免给她带来危险。如何安置方芳,让王玫有些犯愁。思来想去,王玫决定将方芳安排在一家熟悉的会所。会所设在市郊一座疗养院里,相对私密,人员凭证出入,监控完备,对手不易想到方芳会藏在这种地方。而且,老板小范曾经是公安民警,与王玫也比较熟悉。

王玫给小范打了电话,小范满口应承:“王局带来的人,我一定照顾好,少了一根头发,唯我是问。”

肖志铭在香铺镇政府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被外面的吵闹声吵醒。走出门,见刘振宇和吴德平正在劝一个妇女,妇女抱着个孩子,抽抽噎噎的。

见肖志铭出来,吴德平有点儿着急:“别哭了,再哭以后有你好看……”说着,使劲儿把妇女往外面拽。

肖志铭看出猫儿腻,让刘振宇叫来妇女主任,将妇女带到办公室去。他对吴德平说:“吴村长,辛苦你把村里年老的村民们都叫到村部来,我要跟他们座谈。”

吴德平心里不乐意,但也不敢不照办。

返回镇政府,妇女主任告诉肖志铭,这个哭哭啼啼的女子叫小翠,公公瘫痪在床,丈夫又患了重症,急需钱救命,想申请救助,但吴德平不准。她听说肖市长来了村里,昨天就想找,被吴德平派人守住,今天早晨偷偷跑出来,被吴德平追上。

“岂有此理!”肖志铭气愤地说。

小翠突然跪了下去:“肖市长是个好人,求求您救救我一家的命!”

肖志铭赶紧把她扶起来,招呼刘振宇,一起去香铺村她家看看。一见之下,果然是家徒四壁。肖志铭当即让刘振宇写了张五千元的批条,让小翠先领钱救急,其他困难,镇里再想办法解决。

这时,肖志铭的手机响了,是王志光打来的:“志铭,回来了吗?”

“没有,昨晚睡在镇里,上午准备开一个村民座谈会,规范一下基金会的管理。”

王志光说:“哦,你去调研一下也好,总比坐在办公室看汇报强。不过,具体工作还是让基层同志去做,你回来吧。”

“反正市里没我什么事,我在这儿有事做,还能踏实点儿。”

但王志光坚持要他开完座谈会尽快回来,却没有说明原因。

老人们已经聚在村部会议室里,肖志铭走了一圈,与每位老人都握过手,开门见山地征求他们对扶贫款管理和发放的意见。正说着,门外传来棍子拄地的“咚咚”声。刘振宇比较敏感,担心又是来闹事的。正犹豫,却听外面一声哭喊:“肖市长,您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啊!”接着,扑通一声,有人在门外跪下,“我刘老姆终于碰到青天大老爷了!共产党的市长为民作主啊。”

刘振宇赶紧来到门口,要把老人扶起来。刘老姆却跪在地上不起来:“是肖市长把我儿的命给救了!是肖市长把我们一家救了!”

肖志铭听明白了,这位老人是小翠的婆婆。他立即分开众人,上前搀扶起老人:“老人家,我是共产党的干部,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我是为人民群众做事的,你家的事,我知道得太晚,是我的失职啊!”

看着这一幕,屋里的其他老人们唏嘘不已。劉振宇好不容易把刘老姆劝走,座谈会继续进行。那些原本对肖志铭心存疑虑的老人们,现在愿意发言了,围绕肖志铭提出的问题,大家的讨论热火起来。有人认为,扶贫款发放不均,原因是决策者不了解村里的情况;有人提出,扶贫基金会应该成立一个管委会,选拔村里公认办事公道的人参与管理;有人提出,扶贫基金应该分为普通扶助和大事救济两种形式……

肖志铭忙于记录老人们的发言时,会场里进来一个戴墨镜的中年人。他悄悄地问了老人们很多问题,包括扶贫基金会是否可行,是不是公平公正,等等。

座谈会进行到下一个环节,吴明静将前一阶段的捐款和救助金发放明细一条条宣读,请老人们审核。肖志铭说:“这样念一遍,大家不一定听得清,但可以发现进出账是否平衡,具体账目,下午会贴在门口,欢迎举报账目漏洞。”

那个戴墨镜的中年人突然问:“谁来证明捐助的钱都入了账呢?”

刘振宇说:“捐助款先是交到镇政府,由镇政府转到村里,镇村各有一本账,发放款有签收有出纳有监督。”

“谁知道村镇两级管理人员会不会勾结?”

肖志铭说:“所以,大家提出成立管委会,让基金会的管理更透明。”

肖志铭的话引起老人们的一片赞同声。中年人还想问什么,一个老人阻止了他,说如果没有其他有关基金会的建议,或不准备捐款的话,别影响他们发言。于是,中年人找了个角落坐下,安静地听老人们提要求、提建议,直到推举出所有管委会成员,才悄悄离开会场。

会议结束,肖志铭回到市里,已经是下午。赶到书记办公室,王志光看似漫不经心地告诉他,省委调查组已经回去了,临走时交代,让肖志铭安心工作,不要想得太多。

肖志铭问:“不是说要找我谈话吗?就这样走了?”

王志光不解地反问:“调查组带队的黄志祥副秘书长说已经跟你谈过了。怎么,你没见过他?”

肖志铭更疑惑了:“我跟村民座谈了一上午,什么黄秘书长,我连影子都没见过。”

王志光说:“这个黄志祥我以前没打过交道。但他是带着任务来的,不会儿戏。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路上碰到过陌生人,随便聊过几句?”

肖志铭突然想起上午座谈时那个向自己发问的戴墨镜的中年人,莫非他就是黄志祥?

第十五章

尽管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乔烛冈还是起了疑心。单勇被乔烛冈约到茶艺馆里,付彬冰正在等着他们。

“父亲好些了吗?”付彬冰关切地问,“是脑梗吧?回头我托美国的朋友带些特效药回来,结合医院的治疗,可能效果更好。”

单勇感激地说:“都是老毛病了,谢谢付市长关心。”

“小单啊,你走后,这边出了很多事。”付彬冰盯着单勇的眼睛,“省路桥公司的戴晓劲因为行贿被‘双规了,协助他行贿的就是那个纠缠过你的方芳。事实证明,你是被冤枉的,那个方芳是刻意接近你、陷害你。把你从指挥部调离是不公平的,可当时我也没办法,那是肖市长的决定。我想,督察室说不定也有人故意整你。”

“肖市长被‘双规的事你知道吗?”乔烛冈插话,“解除‘双规后,又被停职审查,现在是付市长主持全面工作。小单,只要你站稳立场,你就有喜事了。”

单勇问:“需要我做些什么?”

乔烛冈说:“省委正在调查肖志铭,要求每个知情人报告情况。你是接近过他的人,如果你有什么要检举揭发的……”

单勇装傻:“我该检举什么?”

付彬冰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你抽调到市政府这段时间,看到些什么吗?”

“我跟肖市长接触不多。”

“小单,你在公安工作快二十年了吧,年初提了副处级,很不容易。”乔烛冈说,“但你要知道,你这个情况算是组织照顾。其他地市公安局的重案队长,最多是个正科。不过,如果付市长关心你,那就另当别论了。”

付彬冰瞪了乔烛冈一眼:“你这是什么话,小单可是靠干工作上来的。”

“全靠各位领导对我的关心。”单勇说。

乔烛冈说:“付市长说得对,小单的确是靠自己的实力。不过,如果你想在仕途上再进一步,必须靠付市长的关心,否则……”

“乔局长,有话直说。”

“好,那我就挑明了吧。假如你知道上面明确要查某个人,而他确实存在违法乱纪的行为,你难道不能帮助上级查出他的问题吗?”

“当然能,但是,我不知道谁有违法乱纪行为啊。”

“现在省里正在调查的人,你肯定知道他的违法乱纪行为。”

“乔局长,您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啊?”

单勇的顽固令乔烛冈十分恼火:“单勇,现在是决定你前途的时候。新戎县还缺一个政委,即使直接当局长也不是不可能,那可是副县的实职。”

“可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可举报的啊。”

“据我所知,你给肖市长退过两万元的行贿款吧?”付彬冰提示。

单勇沉默。

“除了这两万元钱,其他的呢?想想看,这样一个大领导,每天迎来送往的,随便就能到手几十上百万。他接到省路桥公司的两万元,让你去退了。然后呢?他是不是又收下了他们送的八十万?之所以退那两万元,不过是装样子给你看。”

“可问题是,你们说的这些情况,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去举报?”

付彬冰气急败坏,他原以为要拿下单勇轻而易举,没想到这个小警察竟然软硬不吃。“小单,你很快就会知道,不配合省调查组的工作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只要调查组找到我头上,我当然会全力配合。”单勇站起身,“付市长、乔局长,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去照顾父亲,谢谢你们的教导,我会认真考虑的。”

说着,单勇走出门去。付彬冰气得浑身发抖,一甩手,将单勇喝过的茶杯拂进了垃圾桶。

出门上了车,单勇从身上掏出录音笔,把数据线连接在汽车音箱上,按下播放键。刚才的谈话,每个字都非常清晰。

凌晨五點,枕边的手机一震,单勇醒了。

电话是香铺镇派出所所长崔文海打来的。他说他们抓了个小偷,收缴的被盗物品中可能有单勇感兴趣的东西。单勇让崔文海等着,他马上赶过去。

肖志铭对他寄予厚望,他不能有丝毫懈怠。他昨晚去过肖家,将付彬冰约见他的谈话录音放给肖志铭听。本以为肖志铭会有所担心,可夫妻俩的反应却很平淡,王玫还乐呵呵地告诉他,白天胡晓玲调休,她拉着胡晓玲逛商场,趁这个机会旁敲侧击地为单勇说了很多好话,胡晓玲的态度有些松动,相信再努把力,会有好效果的。单勇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发自肺腑地感激。

更令单勇佩服的是,栽赃、诬陷,调查、停职,按理说肖志铭正在低潮中,可他们夫妇却如此乐观自信。也许,这就是境界。

单勇驾车向香铺驶去,没走多远,就感到后面似乎有车跟着,忽远忽近。作为刑警,跟踪与被跟踪,都是平常的事。单勇不怕跟踪,只是事态紧急,他不想有人搅局。因为摸不透对方的底,他得有所准备,于是拨打谭浩然的手机,可谭浩然的手机无人接听。

经过梅巴大道,单勇从南互通进入高速公路。他把时速控制在九十公里,不断地变换车道,通过反光镜观察后面的汽车。后面的一辆普桑十分可疑,驾驶员一张猴脸,驾驶技术不错;副驾驶位上坐着人,身形似乎有些熟悉,但相貌看不真切。

下高速时,天色已然放亮,谭浩然终于回了电话。单勇看看后视镜,普桑还跟在后面。前面是个小镇子,镇口有个市场。他将车停在市场门口,微闭上眼睛,休息了半小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看,知道谭浩然已经到位,于是下了车。

市场的一楼是菜市场,还有不少卖早点的,生意刚刚开张。单勇在市场里转了转,他知道普桑里的人就跟在自己身后,但他根本没回头。买了两杯热豆浆、两个火烧,单勇回到车里舒舒服服地吃着。

这时,超市出口处出现一个身材魁伟的年轻人,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上身套着一件粉底红条纹T恤,下身一条警裤,正是谭浩然。一个青年从他身边经过,正要离开超市,谭浩然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青年奋力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

“我是警察。”谭浩然说,“有事找你调查,如果你妨碍公务,你知道后果。”

青年无奈地朝单勇的方向瞥了一眼。此时,单勇已经发动引擎,准备上路了。

半小时后,单勇赶到香铺镇。

崔文海说的物品装在一个文件袋里,是一本账簿和一些单据。小偷形容猥琐,用戴着手铐的手擦着脸上的汗,他交代说:“在我们这十里八村,吴德平是最富的,还天天狗仗人势欺负我们。一个月前,我老娘发病,我打报告要求救助,他就是不批。我就想偷他娘的一把,劫富济贫嘛。之后我每天都到吴德平家附近转悠,他家的人我不怕,但他家里养了条大狗。大前天下午……”

民警打断他:“上周五下午。”

“对,是上星期五。吴德平带着他的狗一起出了门,家里的女人在东厢房打麻将,我从厨房溜进去,摸进了吴德平的卧室,给他翻了个底朝天。不过,他家里没多少现金,都是些发票账本之类……”

单勇问:“你为什么要拿走这些发票账本?”

“我当时看了看,不是村里的账,也不是他厂里的账,就留了个心眼。万一哪天吴德平报复我,我手里有这些东西,就不怕他了。”

账簿的内容单勇已经看过,的确是个收获。那是吴德平收买村民上访的收支账,记录了贾新才给他汇款的金额,还有一笔竟然是付彬冰以支教的名义批给香铺村的扶贫经费。再看那些票据,拨款单位、收款人、款项用途,还有上访人员名单、误工费数额、领款人签名,不用调查,都明明白白。

单勇紧握着崔文海的手:“谢谢你,文海老弟。”

“这些东西对你有用处吗?”

“太有用了。”单勇说,“暂时不要惊动吴德平,等我消息。”

付彬冰感觉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收买单勇的计划失败,跟踪者反被谭浩然抓了现行;省委调查组大张旗鼓地来,悄悄地离开;方芳已经落到了警方手里,肖志铭的受贿嫌疑彻底洗清,即将恢复职务。更糟糕的是,据说单勇掌握了他们密谋陷害肖志铭的证据,而且方芳还说,她在安州见过一个巴戎女人……

现在,付彬冰已经知道,铁龙就是毛军扬。这个家伙太鬼了,居然留了这么一手。想起方芳说起的那个女人,付彬冰心惊肉跳。

毛军扬也为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方芳被单勇救走,已经让他在圈子里颜面尽失。而且方芳见过齐曼丽,齐曼丽如果把什么都告诉了方芳,那就不是他个人的颜面问题了,会直接影响公司声誉,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迅速赶到巴戎。只要盯住单勇,就能找到方芳。

单勇正陪着王玫和胡晓玲逛街。他牵挂着跟姚晓林商量案子,心里很急,但逛街是王玫特意给他安排的,他不能不来。

“一人买一件吧,我看挺适合你们的。”单勇说着,掏出卡,让胡晓玲去买单。

“我不要。”王玫拦住,“你给晓玲买就行,我再逛逛。”

单勇还要坚持,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被人监视的感觉。

女装部人流涌动,很多人都在打量胡晓玲和王玫,她们俩也确实惹人注目。在那些盯着她们的目光中,单勇感到了危机。他不怕对方冲着自己来,但怕殃及胡晓玲和王玫。于是,他匆匆买了单,催促她俩赶紧离开。

一路上没遇到可疑的人,这让单勇放心了些。看着王玫进了家门,他又把胡晓玲送回公安家属院,叮嘱她注意安全,然后出门去找姚晓林。

单勇专挑背街小巷走。他知道,盯着他的人就在身后。拐过一个巷口,他迅速躲在旁边。很快,他听到了脚步声。接着,一个人影从眼前掠过,单勇飞身上前,使出擒拿动作,想要把对方控制住。

不料对方反应也很快,灵巧地闪开,继而转过身。单勇看清了他的脸。是个年轻人,和方芳的叙述一致,他就是毛军扬。毛军扬阴沉地笑着:“呵呵,有两下子,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小儿科而已。”单勇冷笑。他不打算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紧接着一个上步,向对方逼过去。

毛军扬身形一闪,单勇眼前一花,就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向着自己的腰肋部位撞击过来。如果是寻常人,受到这股力道的冲击,肯定是一溜跟头。单勇却借力打力,一带一推,毛军扬失去重心,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尽管如此,两个回合的交手也让单勇暗暗心惊。很少有对手能跟他打得旗鼓相当,自己的格斗经验丰富,但对手比自己年轻得多,体力上占优势,必须速战速决。等毛军扬再次扑上来的时候,单勇没有躲避,而是迎着他冲上去。

砰!两股力道撞击在一起。单勇气定神闲,毛军扬却连退几步,终于站立不稳,倒在地上。单勇掏出手铐,跨步上前。不料,面前突然旋起一阵灰尘,毛军扬的身影迅猛跃起,倏忽间欺近单勇,一掌砍向他的颈脖,显然是想一招制胜。

要想闪避已经不可能,单勇准备硬接一招,拼着受伤,也要把对方和自己铐在一起。可对方这招却是声东击西,趁单勇的注意力全在防守上,毛军扬突然改变方向,反身钻进小巷,转眼就无影无踪。

毛军扬的出现,令单勇坐卧难安。单勇揣测毛军扬是冲着方芳来的。他每天看望方芳的计划不得不改变,只好请谭浩然履行保护方芳的职责。他自己以车为家,一方面是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使毛军扬难以跟踪,一方面便于搜寻毛军扬的行踪,尽快掌握对手的落脚点。

毛军扬本人是开“花厂”的,懂得如何跟小姐们打交道。而且,他长得帅,容易赢得小姐们的欢心。所以,他可以在小姐们的住处藏身。

黄丽成为了单勇监控的重点。

上次被抓后,黄丽搬离了原来的住处,在鲁巴区一个新建小区租房居住。单勇摸进那个小区时,已是晚上十点。黄丽住在三楼,屋里亮着灯,按门铃,却无人应门。又按了几次,仍没有回应。单勇打电话叫来技术人员,协助他打开门。

里面确实没人。既然不在家,为什么开着灯?即使出门忘了关灯,最多也就是某个房间,她为什么把所有的灯都开着?是不是出事了?

正琢磨着,手机响了,却没有来电显示,对方有意屏蔽了自己的号码。单勇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喂,哪位?”

手机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细若游丝:“是我……是……救我……”

单勇一听,头轰的一声。竟然是方芳的声音!

“方芳,你在哪里?”

“这里……”方芳的声音有气无力,“郊区……巴戎大道旁边……”

“别急,慢慢说,我就过来。”单勇迅速上车,往巴戎大道驶去。

巴戎大道延伸到市郊一带,沿途都是民房,歹徒将方芳绑到了哪里呢?还有,方芳所在的会所,外面有谭浩然守着,里面有监控,应该可以放心,歹徒是如何把她劫持出去的呢?单勇当即给谭浩然打电话。谭浩然果然还不知情。

行驶到市郊,单勇的手机再次响起:“快来……救我啊……这里是万达鞋业厂区右侧的一个车间……快来啊!”

不能等谭浩然了,单勇飞速往万达鞋业厂区驶去。

他在厂区后门停了车,人如离弦之箭快速跑向厂区的车间。车间里没有亮灯,他也无暇找开关,但红外线监控探头是开着的,闪着艳红的光。单勇一边跑,一边喊着方芳的名字。绕过一道门廊,正准备推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得很少,几乎光溜溜的身体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黑暗中,单勇可以分辨出对方是一个女人,像一幅没有光彩的裸体画,线条模糊,色调苍白。

说时迟,那时快,单勇突然听到一声叫喊,怀里的人推开他,返身冲向一间屋子。单勇尾随其后,旋即看到方芳倒在楼梯前的绿色脚毯上,一个男人压在她身上。听到身后有动静,那男人一跃而起,拽起方芳就逃。

单勇从背影认出,那个男人正是毛军扬。他疾步上前,从后面去抓毛军扬的肩,毛军扬回身反击。单勇躲开对方的拳脚,侧步欺身上前,展开了凌厲的攻击。

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影,隔在单勇与毛军扬之间。单勇没有收住拳脚,砰砰几下,他感觉到自己的拳头打在柔软的身体上,那绝对不是毛军扬的身体。当他感到有些不对劲时,对面的身体已滑倒在地……

背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车间里的灯豁然亮了起来。单勇眼前,只有一具柔软的女性躯体,毛军扬不见了,方芳也不见了。

“住手,不然就开枪啦!”灯亮起的同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

单勇倏地转过身去,乔烛冈带着几名警察出现在他身后,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怎么回事?”乔烛冈表情惊讶,“单勇,怎么是你?”

原来,半个小时前乔烛冈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的报警,一个女人说自己被人绑架到万达鞋业的车间里欲行强暴。乔烛冈带着刑警赶过来,没想到,看到的却是单勇在暴打一个女人。

“怎么办?”部下问乔烛冈。

乔烛冈看了看单勇,无奈地说:“按一般刑事案件处理,保护好现场,叫120救人。”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像单勇平日办案一样。但正在办案的民警对他的态度却不同了,虽然没有像对待犯罪嫌疑人似的,但目光都冷冷的。单勇的背脊上骤然淌下冷汗,他找了张木椅坐下,感到精疲力尽,头昏眼花。

谭浩然来了,却只能怔怔地站在一旁发愣;救护车来了,两个医护人员检查着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人的身体,或者说尸体。现在,单勇认出了那个女人,正是他在寻找的黄丽。

在刑警同事的扶持下,单勇木然地站起来,机械地移动步子。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自由身。单勇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追捕毛军扬,要救方芳,要破获栽赃陷害肖志铭的案件……只有自由身,才有可能。可现在,他突然感到一阵空虚。他是警察,他是来救人的,竟然莫名其妙地打死了他要找的知情人。

单勇被人推着进入一辆警车,两名年轻的刑警分别坐在两边,单勇不认识他们。他们十分敬业,像对待真正的犯罪嫌疑人一样,紧紧盯着他,一丝不苟。

夏夜的风从车窗灌进来,单勇打了一个寒颤。

第十六章

单毅然和姚晓林赶到市长办公室时,肖志铭丝毫没有想象中的焦急和愤怒。他正坐在办公桌前修改陈磊起草的述职报告。按照省委安排,过几天,他要在省委常委扩大会议上述职。

“你们来了,请坐。”肖志铭放下报告,气闲神闲地站起来。

单毅然比肖志铭年长,却不得不佩服肖志铭的沉稳。单勇杀人,不论是故意杀人,还是过失致人死亡,损失都是巨大的。他的被抓、被关,将影响整个调查工作的开展。

肖志铭问:“喝茶还是喝咖啡?巴西客人带来的黑咖,很提神。”

单毅然自然没这个心情,摆摆手表示无所谓。姚晓林利索地接过肖志铭递过来的咖啡罐子:“我来沏。”

肖志铭说:“情况我大体都知道了。现在我们只谈单勇会不会杀人,为什么会与那个女人在一起。”

“肯定是陷阱。”姚晓林抢着说。

单毅然瞪眼:“你以为我不知道是陷阱?可证据呢?在那样一个地方,只有他们孤男寡女,他们在做什么?”

“先别说证据,只谈会不会。”肖志铭说,“如果不会,而仅仅差在证据,那就去找证据,让单勇以自由身为自己恢复名誉。”

单毅然吃惊地看着肖志铭:“这是不是有些冒险?”

“我先谈一个想法,有什么不妥,你们再修正。”肖志铭说,“我们分两步走——据谭浩然说,单勇是接到方芳的求救电话赶到工厂去的,但现场没有发现方芳。谭浩然提供的情况,符合晓林说的陷阱嫌疑。第一步,请晓林带人调查现场,务必找到相关证据,证明单勇是清白的。第二步,毅然同志,想办法敲打一下乔烛冈,让他放出单勇。”

“凭什么让乔烛冈就范呢?”单毅然问。

“如果真如晓林所说,这是对单勇的陷害,说明斗争已经白热化,心慈手软只会让我们被动挨打。你是局长,是乔烛冈的上司,你应该有办法让他听你的。我们是在尽力争取时间,就别考虑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了。即便是撕破脸,也要让单勇暂时自由。”

单毅然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离开市长办公室,单毅然和姚晓林分头行动。

姚晓林一边驾车,一边拨打电话,将属下的精干民警全都集合起来。不到半个小时,几个小组从不同方向进入了万达厂区。

首先进入案发车间的是痕检小组。门口没有狗吠,没有保安,门上甚至没有挂锁。民警悄悄巡视一番,便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车间及位于正中的一间管理工房门口脚印杂乱,没有提取的价值。但工房还有一个后门,那里有几行脚印没有被破坏,一直延伸出车间。

姚晓林仔细观察留下脚印者的行走方式及路线,立即断定这车间里除了乔烛冈一行,除了单勇和黄丽,还有两个神秘人物,初步估计是一男一女。姚晓林让侦查员提取脚印,并画出行进路线图。

姚晓林注意到,车间虽然闲置,但以前肯定红火过,为了防止工人耍滑或出现偷窃行为,里面的监控设施齐全,并且仍在运行,红外线监控探头依然亮着。如果不是乔烛冈他们离开后又开启了监控探头,那么,午夜前后发生的一切,应该都记录在总控机房里。姚晓林立即下令,第一时间控制内部视频监控系统,调出厂区午夜前后时段的视频。

正在这时,一大群工人,有的手持木棍,有的拿着铁棒,有的拿着铲子,发疯一般从宿舍里冲了出来。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分成几股,有的往东,有的往西,一眨眼工夫,把闲置车间围了起来。负责外围警戒的当地派出所所长罗长恩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群工人已经向中间的厂房奔去。

其实,罗长恩的动作并不算慢,实在是因为手机通话不像对讲机。掏出手机,摁亮屏幕,打开屏幕锁,再拨打姚晓林的手机号,这一系列动作在平时不算什么,可在紧急状况下,等他做完这一切,工人们已完成了对车间的包围。

听着一阵阵喧哗傳来,姚晓林的手机响了。

“怎么回事?”姚晓林问。

“工人……一大群工人包围了车间!”

姚晓林意识到情况危急:“这边我来处理,有个重要的任务给你。我这边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带几个人去找工厂的监控视频室,把案发当晚所有的监控视频资料拿到手,然后立即回局。”

“那你们呢?”

“不用管我,那些视频是重要证据,你一定要拿到,快!”

挂断电话,罗长恩让教导员负责外围工作,自己带着所里的两个民警紧急赶往控制室。

控制室在办公区与厂区之间的小楼里。正要靠近,罗长恩看到一群工人急速地从另一个方向冲来。他意识到,这群人是冲着他们来的。以他们三个人的实力,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这群工人抗衡。不过,那些工人也许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只是执行幕后指使者的命令,把警察堵在厂区里,阻挠他们办案。

怎么办呢?罗长恩冲两个民警使個眼色,自己往北面的材料房跑去,吸引工人的注意力。两个民警会意,迅速俯下身子。待那群工人追着罗长恩的方向走远,他们猫腰从侧面进入了厂区的控制室。

监控台跟市公安局的指挥中心相似,占据了小楼的整个儿一层。一名民警亮明身份,值班保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另一名民警调出监控视频集成储存卡塞进兜里。

罗长恩躲在墙根下,看到那两名民警从控制室出来,冲他的方向打出成功的手势,立即拨打姚晓林的手机。就在此刻,罗长恩突然感到一阵天翻地覆的震撼,他想弄明白震撼来自何方,眼前却猛地一黑……

唯有他的手机仍在响着:“罗所长,罗所长,怎么样?罗所长……”

注定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离巴戎百余公里的香铺村,一栋小洋楼前响起汽车的轰鸣声,十几名警察迅速下车将洋楼包围,有人上前擂响大门:“警察,开门!”

大门打开,六名警察冲了进去。吴德平想从后门溜走,被蹲守在这里的警察抓获。他浑身瑟瑟发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领导?”

一名警察掏出证件:“我们是新戎县公安局的,有人举报你家藏匿犯罪证据,请你配合搜查。”

对方的警官证上写着“新戎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覃立军”。吴德平连连点头:“覃队长,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覃大队!”屋里传来刑警的喊声。

覃立军拉着吴德平走进室内。吴德平的心怦怦乱跳。三个警察挤在书房里,每人提着一个证据袋,袋里装着乱糟糟的账单和便条。接着,几名便衣押着吴蓝平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袋子账本。

“吴德平,你有什么话最好现在说,等我们查清了再说就晚了。”覃立军说。

吴德平目瞪口呆:“你……你叫我说什么?”

“你做了些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你不知道?”

“我……我真没做什么啊。”

“好,让我们来告诉你。”覃立军转过头,对便衣说,“小张、小杨,你们俩先说贪污的事。”

张、杨两名便衣拿起从吴德平家里搜查出来的账本,又打开从吴蓝平家里搜出来的账本。吴蓝平的账本是应付检查的,而吴德平家里的账本上记录的才是真实账目。2012年12月,上级按每户八百元划拨粮食补贴,上报户数八十五户,总计六万八千元。但在吴德平的账本上,实发七十七户,以农田水利建设的名义,每户扣发一百二十元。此项贪污近两万元;2013年7月,上级划拨农田水利维修款五万元,吴德平又以各种名目贪污近一万元。

覃立军刚说了这两项,吴德平已经浑身颤抖。覃立军说:“除了贪污,你还有更严重的事,要我提醒你吗?”

“什……什么?”

“煽动村民上访,背后是谁在指使?谁为你提供金钱支持?你们在站台土地买卖上做了哪些交易?”

吴德平面如土色:“上访的事,我也是迫不得已,是有人逼我这么干啊!”

“谁逼你这么干的?”

“都是那些大人物啊。他们又想从高铁建设中捞取好处,又想逃避责任,所以嫁祸于我,我是冤枉的。”

“废话少说,是哪些大人物?”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跟谁啊,你的指使人吗?”覃立军说,“打吧,不过,我敢肯定你打不通。”

“你们把付市长和乔局长怎么啦?”吴德平说罢,才意识到说漏了嘴。

肖志铭在食堂吃完早餐,迎面碰到了付彬冰。肖志铭一夜未睡,在卫生间抹过一把脸,脸色有些苍白。付彬冰却比肖志铭更显憔悴,不仅脸色苍白,而且眼泡浮肿,应该也是一夜没合眼。

“早上好,付市长。”肖志铭抢先招呼。

付彬冰显然没想到会碰到肖志铭,愣了一下:“肖市长早啊,吃过了吗?”

肖志铭说:“哦,正好有件事想跟你通气,一起走走?”

“还是去您办公室吧。”付彬冰故作轻松。

肖志铭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点点头。他相信这份自信将让付彬冰费尽思量。

昨晚,肖志铭三管齐下,都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姚晓林获取了案发现场的视频资料,发现首先进入厂区的是一男两女,即毛军扬、黄丽、方芳,还发现了毛军扬胁迫方芳逃跑的路线。只是黄丽之死,还有待查证。

单毅然跟乔烛冈的谈话进行得也很顺利。单毅然把案发现场的视频证据给乔烛冈透了透,乔烛冈立刻意识到这事自己有可能说不清楚。老谋深算的他不等单毅然提出要求,马上主动提出恢复单勇的自由,让单勇继续对毛军扬进行追捕。

对吴德平、吴蓝平的传讯,其实是肖志铭的后手,意在敲山震虎。不仅查获了吴德平、吴蓝平一伙坑害群众的证据,更坐实了他们与付彬冰、乔烛冈等人收买村民上访闹事,利用高铁建设划拨土地为自己谋利的犯罪事实。

肖志铭说要跟付彬冰通气,就是想将昨晚的事情告诉他。这将是一场不见刀兵的角力。

进了市长办公室,付彬冰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肖志铭。“志铭同志,你还年轻,可要保重身体啊,我们仰仗着您这棵大树乘凉呢。”

这话让肖志铭有些意外:“彬冰同志,说哪里话,我们不是在同一起跑线上吗?说不定哪天你就超过我了。”

“我哪儿敢啊。我现在只求做好工作,得到您的宽容和谅解。”

“彬冰同志,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昨晚我想了一夜,不论在哪个岗位,干好工作才是根本。肖市长,我一直敬慕您的为人,我愿意一直做您的帮手,在您身后做些小事,请相信我。”

这话让肖志铭听着十分别扭,但他仍然坦诚地说:“彬冰同志,我叫您来通气,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议论,比如说,你做了一些不利于高铁建设的工作。”

付彬冰惊讶地说:“这话从何说起?肖市长,如果我确有失误,请您批评指正。”

“那我就直说了,你要马上停止煽动村民上访的活动,将市委的正确决策宣传落实到村民中去。”

付彬冰臉色苍白:“肖市长,我想这其中肯定有些误会……”

肖志铭打断他的话:“香铺村的账已经被查获了,你批拨过去的钱被他们用于煽动上访,吴德平还透露了一些其他事情。”

“肖市长,如果我的工作有失误,请您批评。但请相信我,我决不会犯这种原则性错误。”

肖志铭的眼光从付彬冰的脸上移开,望着窗外:“我是发现你犯了原则性的错误,才说出这番话的。你记不记得,我曾经敲打过你,那时你也是这种态度。我是想跟你和睦共处,我想跟所有班子成员和睦共处,我希望在我的任上,任何班子成员都能平安着陆。可是……”

话没说完,桌上的电话响了。电话是何庆明打来的,提醒肖志铭有一个重要会议。这个电话为付彬冰救了急,让他不必继续面对肖志铭的质问。

何庆明提醒的会议是一个招商引资会。刚到会议室门口,肖志铭吃惊地看到,副市长、市委常委李秀清竟然站在门口迎接。

“秀清同志。”肖志铭赶紧上前同他握手。

李秀清把肖志铭拉到旁边的休息室里,表情严肃:“我听说,昨晚出了一些事情?”

“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不知秀清同志说的是哪件事?”

李秀清正色说:“志铭同志,我刚来巴戎,一直在旁观着,但请您相信我的党性、品德和忠诚,我不会参与任何不利于组织、不利于工作、不利于群众的事情。也许我不会跟在您后面不停地唱赞歌,但对您做出的任何一个决策,我会无条件地贯彻执行。”

“谢谢你的坦诚。”肖志铭说。

“我来巴戎以后,一直没时间向您汇报。我相信,你会从我的工作中进一步了解我。”

肖志铭玩笑道:“你这个空降兵,谁敢不相信你?那不是不相信组织吗?”

李秀清刚刚离开,何庆明走了进来。他羞愧地说:“我要向市长检讨。前段时间发生的群众上访处理得不及时不彻底,都是我的工作不到位,影响了市里的工作全局。”

肖志铭微微一笑:“不能说是你的责任,有方方面面的原因。”

“谢谢市长的宽宏大量。我非常内疚,对群众上访的原因,我体察不深,了解不透,没有及时向市长提出合理建议,这是我的失职。”

“庆明啊,背后搞手脚很危险,歪门邪道不仅伤人,也伤己。”肖志铭索性敲打他一下,希望他能认真对待。

何庆明说:“请市长放心,我一定牢记您的忠告。”

会议即将开始,肖志铭跟客商们一一握手寒暄。一个熟悉的客商毫无顾忌地说:“听说您昨晚很忙,没敢打扰您,但愿您的事情处理得顺利。”

“谢谢您的理解,主动权总是掌握在人民群众手里。”肖志铭说。

第十七章

谭浩然从安州那边传来消息,找到齐曼丽了,她被藏在安州的一个娱乐城里。单勇再赴安州。

谭浩然告诉单勇,刚找到齐曼丽的时候,警方在她的贴身内衣里搜出一张纸片,那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她已随时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只是她不想成为无名尸体。

单勇还在路上,谭浩然提前介入讯问:“齐曼丽,我是巴戎警察。”

“我不是巴戎人,那张身份证是别人的。”女人矢口否认。

谭浩然摇摇头:“你身陷狼窝,想隐藏自己的身份,我可以理解,但你无法改变自己的容貌。”

“我……”

谭浩然告诉她,警方是根据方芳提供的信息,才循踪追查到这里的。

“这么说,方芳安全了?”齐曼丽问。

谭浩然没有回答。他猜测,方芳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毛军扬陷害单勇之后,没必要再让方芳活着。

齐曼丽颓然低下头:“来了安州,我就没准备回去,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我是逃不出那些人的手心的。”

“现在是法治社会,任何人都不可能肆意妄为。我知道你说的那人是谁,他很快就会被关进监狱。”

“但愿你说的是真的。”齐曼丽的目光盯着窗外,“三年前,我从乡下来到巴戎打工,当服务员、站前台,什么事都做,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老板到年底转让了饭店,卷钱跑了,我们所有姐妹们一年的辛苦钱都没了。我们去讨薪,就是那一次,我见到了那个当官的。他一句话就摆平了工资的事,还把我安排在一家会所上班。那里工资高,待遇好,还可以经常休息,当官的经常来,一来就找我……后来,我就跟了他。

“去年,他收到一封举报信,吓得他要死。我不想连累他,便卖掉房子,回了老家。过完年,父亲生病,弟弟失业,我需要钱,便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又让我来到巴戎,住进他安排的房子里。没想到,他竟然会安排人杀我……”

齐曼丽说着,泪流满面。

“事情都过去了,我想请你详细说说那人抓你的细节。”

“那是个年轻人,把我带到江边,打算把我扔进江里淹死。我苦苦哀求,他便把我带到了安州,天天关着我,逼我做这做那,时刻看管着,我稍有什么异动,他们便打我骂我。”齐曼丽说着,转身掀开背部的衣服,雪白的皮肤印着一道道暗红的疤痕,“那都是些畜生,变态狂,不是人……”

“你放心,我们不会放过他们的。”

齐曼丽继续说:“我跟着那个人换了四五个地方,都是卖淫场所,那些人歹毒着呢。”她泪流满面,“我也是自作自受啊……”

谭浩然的手机响了,是单勇的电话。他已经赶到安州。

单勇坐在齐曼丽对面,听她把刚才对谭浩然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刚才说,巴戎的一个官员包养了你,又收买杀手来杀你,他是谁?”单勇问。

齐曼丽回答:“这个人官很大,你奈何不了他。”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写进宪法的,一个市里的官算什么,最大不过市长和书记,上面不是还有省委吗?而且,还有我们保护你。”说这话时,单勇想起了方芳,心里突然一阵酸楚。他曾经也对方芳说过这句话,可是……

“你们不知道他有多阴毒,多凶狠,他想毁掉谁就能毁掉谁。”

“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就能把他送上法庭。那时候,即便他再凶狠,也伤害不了我们。”

潭浩然在一旁说:“我们一定能做到。”

齐曼丽咬咬牙:“他就是巴戎市的副市长付彬冰。”

单勇与谭浩然对视一眼,点点头。单勇说:“你说的这个人我们已经调查很久了,而且是上面要求我们调查的。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是固定更多的证据。他做的坏事不是一两件,每一件都足够他坐一辈子牢。”

“还有,那个抓我的人叫毛军扬。”齐曼丽说出“毛军扬”这个名字,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好像被人抽了几鞭子似的。

“这个人已被列为网上逃犯,全国通缉。他早晚会落网的。”单勇说,“你跟付彬冰待了两年,还知道些什么事情?比如索贿受贿,比如他与别人密谋迫害其他人。”

“倒是知道一些,”齐曼丽的语气有些犹豫,“不过都是道听途说,我没有证据啊。”

“道听途说也没关系,你只说你知道的,证据部分我们去搞定。我们是警察,就是专门干这个的。”

获悉吴德平被收监、齐曼丽被带回巴戎,付彬冰知道,最坏的状况出现了。向他透露这一消息的,并不是乔烛冈,而是何庆明。何庆明也不是打电话或当面说的,而是给他办公室递了张电脑打印的纸条。

付彬冰很清楚,何庆明是自己拼命提拔上来的,心靠着他,却也靠不住。他付彬冰还往上走,何庆明当然靠着,一旦往下滑,何庆明恐怕是溜得最快的。像他这样的人,有奶就是娘,谁能让他利益最大化,他就靠向谁。要指望他在关键时刻帮忙,可能性不大。正因为如此,接到何庆明的纸条,他心里格外焦急。

蹊跷的是,这两个重要情况,乔烛冈为什么没有向自己透露半个字?按理说,他应该最先获知信息,而且他几乎与自己捆在一根绳上,他应该更着急。仔细考量,付彬冰明白了,乔烛冈可能反水了,这根墙头草两面三刀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他恐怕走不脱,自己迈不过这道坎,他也得跟着万劫不复。

付彬冰的处境越来越不妙,又没有其他回旋余地。他给王均打电话,关机。再给欧安威发信息,这位老朋友倒是回了电话,但态度冷淡。他在电话里对付彬冰说,全书记对他在巴戎的所作所为很不满意,特别是他在香铺村民上访和扶贫基金会等问题上说了假话,让全书记在常委会上十分被动。

颓然坐回大班椅,付彬冰随手拿起当天的报纸。头版新闻是肖志铭视察市公安局办公楼新址,他在视察中就全市土地管理问题作了长篇发言,其中就提到了香铺高铁站附近土地的问题。

付彬冰能听出弦外之音。由于付彬冰指示新戎县国土局给王均划拨了一块土地,引起了村民的不满,香铺村就土地管理问题向上级政府提交了报告,要求按中央政策落实划拨和买卖方案。这块土地的手续至今没有办好。

报纸上还刊出了一幅肖志铭视察的现场照片。他站在土堆上,指着前面一片坡地,笑容满面,身边拥着一群人,最显眼的是市公安局副局长乔烛冈,在所有人中,他距离肖志铭最近,在旁边介绍着情况,显得好像亲密无间的样子。

在付彬冰看来,这张照片就是肖志铭送给他的一剂毒药。他终于明白,树倒猢狲散,身边再没有一个可商量的人。李秀清不行,虽是同学,还没有亲热到一起违法乱纪的程度;何庆明不行,如果他愿意说话,就不会煞费苦心地打印纸条。

稍作考虑,他决定给乔烛冈打个电话,最好是见个面。不论他是否投靠肖志铭,都得给他一个警告: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离不开谁。

乔烛冈倒是没有推托,接到付彬冰的电话,仍像原来一样恭敬:“按付市长的指示办。”

不到下班时间,付彬冰就离开了办公室,他没带秘书,也没带司机,独自坐出租车赶到一家会所。

乔烛冈姗姗来迟:“付市长,对不起,被一个上访的拖住,让您久等了。”

“坐吧,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跟你吃个饭,听听你的情况。”

“谢谢付市长关心。”

“那个单勇又去安州了。他的嫌疑解除了吗?怎么就这么私自行动?”

“单副市长让我分管后勤,我现在接触不到案子,不了解具体情况。”

付彬冰盯着乔烛冈的脸:“他去安州找齐曼丽去了!”

“齐曼丽在安州?那有什么关系?她不是早就跟您断绝关系了吗?”乔烛冈装糊涂,“只要你一口咬定不认识她,她空口无凭,能把你怎么样?”

付彬冰知道跟他说这些没用,乔烛冈并不知道他雇佣杀手除掉齐曼丽的事。现在说给他听,无异于自掘坟墓。“吴德平被抓起来了,你知道吗?”

“吴德平?”乔烛冈惊讶地问,“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吃几顿饭而已。饭桌上的一言一行都是经得起考验的,后来的事情怎么做,我都教过他。”

“问题就是,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按你说的做了。他留下了所有钱物往来的账簿,哪些錢是我通过贾新才转给他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东西算不上铁证,我们可以说是他伪造的,只要我们自己做得干净,别人说什么,我们都必须咬定自己没事,可不要自乱阵脚。”

“可那些证据毕竟让人不放心,有没有什么办法拿出来毁掉?”

“这个……我现在无能为力。”

“烛冈,那些东西对我不利,对你也一样!”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部门里的干部,哪有权力使唤下面的村长?我只是跟着你吃过几顿饭而已。说破天,我只是站错队,跟错人。”

付彬冰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事实。您是我的上级,我跟着您,想谋求您的关照。至于您做了些什么犯法的事,我不知道。”

付彬冰瞪着他:“你这条忘恩负义的狗,怎么敢这么说?”

“您收了他们的钱,收了多少,我都不知道。但您别想把脏水往我身上泼,我没收过钱,也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因为我没这个权力。”

“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你以为你能把屁股擦干净?不仅是香铺村,王均那里,还有那么多工程,我们都是一起插手的,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呵,我当然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乔烛冈说,“为企业保驾护航是公安机关应尽的职责,在您做的坏事里有我的影子,那只能说明我被您蒙弊,并不是我有意而为。”

付彬冰无力地陷在沙发里。约见乔烛冈之前,他做了充分准备,在身上藏了一部微型录音设备。他要抓住乔烛冈的把柄,引诱他说漏嘴,把他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万万没想到,乔烛冈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无懈可击。

乔烛冈晚饭都没吃就走了。两个接到电话赶来陪同吃饭的客商,惊讶地发现付彬冰兴致很高,屡屡自斟自饮,很快把自己灌得烂醉。贾新才来电话的时候,是其他人接的,说付市长喝高了,这会儿正趴在沙发上睡觉。

贾新才放下电话便赶到了饭店。进入包厢的时候,所有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付彬冰这时似乎清醒了些,正拿着话筒跟着伍佰狂吼《梦醒时分》。他的高档衬衫上沾满了酒水,一半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头发乱糟糟的,握着话筒声嘶力竭。贾新才愣怔了片刻,才将面前的人与平日见到的那个踌躇满志的付彬冰联系在一起。

大厦将倾,一切将化作齑粉。付彬冰沉浸在一种失败者悲壮的情愫里。在歌曲沉郁的韵律里,付彬冰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而周围的人还在继续喝酒,继续唱歌……

贾新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付彬冰拖出会所,塞进他的车里。付彬冰终于停止了哭泣,坚持让他送他回市政府。车到市政府的时候,付彬冰已经恢复了常态。

把贾新才打发走,付彬冰进了办公室,打开保险柜,把里面的现金拿出来码在地板上,有一百万,还有些金银首饰。他一股脑儿地包裹起来,塞进一只旅行袋里。他拆了自己常用的手机,扔进办公桌里,又从保险柜的另一层拿出一部手机,取出一张卡塞进去,然后开机。

手机通话记录里只有一个号码,付彬冰直接点击那个号码,响了几声,无人接听。片刻后,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过来:“什么事?快说。”

“有重要的事,想和你面谈。”

对方沉吟:“我从不与雇主见面,那会坏了规矩。”

付彬冰大为光火:“你收了我的钱,把事情办砸了,你已经坏了规矩!我让你解决的人不但活着,还落入警察的手里,这事你怎么说?”

“那是意外。”对方说,“我很快就会搞定。”

“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你要帮我做另一件事,我会付你更多的钱。”

“什么事?”

“见面说。”

这次,对方没有犹豫。“十分钟之内赶到西郊怡园小区,朝着有灯光的地方走,我等你。过来时戴上面具,我可不想看到你的脸。”

怡园小区是个在建小区,虽未交房,但绿化和道路都已初具规模。付彬冰将车停在树丛边,整个儿小区果然只有一栋楼透出灯光。

他掏出一块黑布蒙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提着旅行袋向灯光的方向走去。那灯光是从二单元二楼透出来的,付彬冰咬咬牙,深一脚浅一脚,顺着堆满建筑垃圾的楼梯上到二楼。还没进门,付彬冰就听到房间里传来鼾声。他警惕地往里面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里摆着几根扎脚手架用的竹板,竹板上垫着一些稻草,铺着破棉絮,上面躺着一个人。

他推门进去。躺着的人猛地坐了起来,和付彬冰一样,也蒙着脸,一双贼眼盯着付彬冰。

“坐吧。”那人指了指面前的一根小凳,上面沾满了泥灰,看不出原色。“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见面说?”

付彬冰没坐下:“看你落魄到这种程度,我觉得我今天可能来错了。”

“有什么话就快说,如果仅仅是发牢骚,那您请便。”对方冷笑一声。

付彬冰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就想问一声,你的老巢被人端了,齐曼丽被警察控制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跟你有关系吗?”那人说,“你说吧,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人说话总是梗得付彬冰不舒服,却又不好反驳。他用阴郁而冷峻的目光盯着对方,心中盘算着,是不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向这个人和盘托出。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我想,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如果不将他解决掉,我们都会不得安生。”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对方说。

“那个叫单勇的警察一直在跟你过不去,你不想把他解决掉吗?”

“可我不能去硬碰硬。他不是一个人。”

“没错,他不是一个人。这件事的确有难度,需要把那几个人都解决掉。如果你能做到,我先付你一百万,事成之后,再给你这个数。”付彬冰亮出了底牌。

“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单勇,还要解决谁?”

“单勇的后台——肖志铭。”

“把这个人的基本情况提供给我。”

“都给你准备好了,”付彬冰说着,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对方,“里面还有一个地址,那个地方藏着不利于我的证据,如果可能,把它们拿出来交给我。我们的时间只有三天。三天之内,我要听到我想听到的消息。”

简单洗漱之后,毛军扬出了门,在市政府大院附近溜達了一圈。晨练的人不少,有轻度的雾霾,不少人戴上了口罩。他也戴上口罩,穿上运动衣,足蹬黑色运动鞋,还戴了个三七分的假发。即使警察有他的画像,应该也认不出他来。

跑了一圈后,他看中了政府西侧的一栋大楼。这幢大楼已经建好,但因为违反城市规划,附近居民闹事,未能交付使用,一直闲置着。毛军扬溜进大楼,选中了十层东头套间的一间卧室作为最佳观察点。这里除了能看见整个儿市政府大院,靠八号家属楼最近,特别是几乎正对着一单元的楼道,能够看到楼道里出来的人走向政府大楼或者停车场,甚至可以看到他在停车场里上了哪辆车。

毛军扬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台微型摄像机,安装在卧室的窗台上。摄像机可以持续工作二十四小时,在不能分身的情况下,毛军扬依靠它代替自己实施监控。

回到居住地,他取出一部夜视镜、一部高倍望远镜、几套衣服,一起塞进旅行袋里,又上街买了一打矿泉水和足够吃两天的食品。

傍晚时分,毛军扬再次上街溜达。他故伎重演,在公安局刑侦大楼附近找了一座楼层很高的宾馆,登高俯瞰刑侦大院。他用手机拍下大院的全貌,并对其中技术楼的正面、侧面、每个楼层的外观都进行详细拍照。回到住处,他反复研究这些照片,希望能找到突破口。

刑侦大院的所在地就是巴戎市公安局的老办公区,后来公安局不断扩编,这个小院容不下那么多人,便重新选址修了现在的办公区,原办公区仅留了刑侦支队在此办公。进入刑侦大院,首先看到刑侦大楼,从大楼的门道进去,可以看到一座小山。小山上古木参天、荆棘丛生,还有一座砖石结构的古塔,塔旁有一栋小楼。这栋小楼就是毛军扬要找的刑侦技术楼。

小山的山脚围着栅栏,进山只有一条水泥小路,路口设有保安岗亭。因为是院内岗亭,进出的人不多,保安平常都无所事事,大部分时间都很悠闲。但想要上山,并不一定要经过岗亭,小山的南侧、东侧就是刑侦大院的围墙。

付彬冰给他的纸条上写得很明白,那些可以置付彬冰于死地的证据存放在二楼的第三个房间。房间的前后窗户都装着防盗栏,防守挺严密。拍照时,刑侦大院已经下班,只有一楼楼道口有灯光,那里可能是值班室。

晚九点,毛军扬再次来到那家宾馆,在最高的楼层订了一个南向的房间,那里的窗户正对着刑侦大院。毛军扬架起高倍观测镜,拉上窗帘,只留下一道缝隙,刚够镜头取景。关上灯,他能偷偷观察小山上的技术楼。技术楼没人进出,只有保安岗亭和一楼楼道亮着灯光。

时间紧迫,毛军扬观察了一阵,决定立刻行动。他换了一双软底鞋,简单化了装,离开了宾馆。

穿过居民区,毛军扬插到刑侦大院的东侧,那是一条幽邃的小巷。从宾馆的高层往下看,那围墙似乎不高,但实际上,攀爬还是有些难度的。毛军扬选了几个地方,都不满意。在巷子深处,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攀爬地点。

他戴好手套,纵身翻过围墙,猫腰向技术楼移动。这时,他吃惊地发现小楼旁的树丛中隐藏着两个人影。是警察吗?难道是针对自己的?

毛军扬不敢确定。他捡起两颗小石子向他们的方向扔过去。两人肯定听到了动静,但没有马上从藏身处离开。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人矮身移动到小楼墙根,又贴着墙根进了值班室。

果然是警察。毛军扬没敢轻举妄动,继续仔细观察了一阵,沿着原路悄悄离开。暗哨已经被惊动,今晚的计划只能取消。

凌晨三点,毛军扬来到市政府西侧那栋未交付使用的大楼,进入十楼那间选定用来监视的房间。正是夏末,夜里气温不低,他决定在这座空楼里休息。

他首先取下窗口的微型摄像机,把一天里拍摄的视频快速过了一遍。在视频里,他发现了照片上的那个人。那个人清早从八栋二单元的楼道里出来,上了一辆别克君威轿车。中午一点钟左右,轿车又把他送了回来。两点钟,那个人步行进了市政府办公大楼……

目标的活動看似正常,但在刑侦大院里遇到的情况却让毛军扬心里有些不安。小山上的暗哨是埋伏好要抓他的吗?目标是故意摆样子给他看的吗?他从事这个行当多年,很少失手,也从来不跟雇主见面。这次他坏了规矩,和雇主见了面。是雇主设置的陷阱吗?

他想打退堂鼓,但雇主许诺的报酬又让他心有不甘。他现在被警方通缉,真的需要大笔现金。他必须把计划进行到底。

他拿出手机,搜索到巴戎政府网站,查阅当日重大新闻,寻找市长的活动日程安排,但没有发现相关动态。也许昨天他真的没有参加什么重大活动,而只是在办公室正常上班。

毛军扬蹲在屋子的角落里,靠着墙闭上眼睛。他受过专业的野外生存训练,这样睡觉对他是家常便饭。这一觉睡得很沉……

天色微明,毛军扬醒了过来。他活动了一下四肢,重新架好摄像机,又把高倍望远镜架在窗台上,对准八号家属楼二单元的楼道口。雇主说目标喜欢晨练,每天起得很早,他想摸清目标不在家的时间,找机会到他家去看看。

晨雾散去,太阳出来了。毛军扬忽然注意到对面大楼的窗户玻璃上闪过一道亮光,随即他明白过来,那是望远镜在太阳下的反光。他吓了一跳,明白犯了大忌,赶紧重新调整观测点,并将摄像机移了位。

怀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收到了一个特定的表情符号。那是他跟雇主约定的信号,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就发送这个符号警示对方。毛军扬心里掠过一阵恐惧,迅速收拾摄像机、望远镜,清理了一下现场,尽量不留下脚印、指纹和烟头。

迅速离开大楼,他听到远处传来警笛声,但声音越来越远。大街上一如往常,路人行色匆匆,没人关注自己。拐进一个寂静的巷道,他找到一个磁卡电话亭,拨打约定的号码。铃声响了一遍,对方就接了电话:“还平安吗?”

“不平安能给你打电话吗?”

“你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时间不等人。”

“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要提醒你,你可能已经暴露,他们或许会对你进行GPS定位。”

毛军扬暗暗心惊。如果是这样,那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暴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他又想起了刚刚让他心惊肉跳的望远镜的反光,他们会不会已经发现了呢?

不等毛军扬说话,对方继续说:“处理掉身边所有的数字产品,另找一个地方跟我通话,每次通话不超过三分钟。”

毛军扬赶紧将自己的手机拆散,又从口袋里掏出微型摄像机。这个东西他刚才用过,不知会不会被人做手脚,还有包里的那些东西,都得处理掉。接着,他犹豫地看了看手腕。在他的印象里,手表应该不算数码产品,但他还是摘了下来。

转过几个小巷,毛军扬找到了一座磁卡电话亭,再次给雇主打了过去。

“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

“余下的两个任务,准备如何完成?”

“以第一个任务为引线,完成后,必然引来第二个对象参与,然后趁乱把他处理掉。这时,公安局肯定乱成一团,我再找机会进入证据室……”

“好,希望尽早听到你的好消息。”

第十八章

深夜,静得有些惊心动魄。

仿佛孤军深入埋伏圈里,紧张、恐惧、刺激、兴奋……肖志铭正体验着这种滋味,但他又必须故作轻松。他坐在写字台前,修改着明天要在省委常委扩大会议上的发言,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杀手的枪口之下。

王玫一时不能适应这种紧张,早早地上了床,蒙头装睡,呼吸声清晰可闻。

单勇和姚晓林的外围搜查到底要多久呢?大院范围有限,能够藏匿人的地方也不多,楼道和室内的搜查花不了多少时间。虽然他们打算尽量不惊动杀手,但安全第一,这是王志光的硬性指示,单勇不能不听。何况单勇的初衷也是要保证肖志铭和王玫两人的安全,能不能在这次“保卫战”中抓住杀手,应该放在其次。

单勇的警惕性堪称超强。从安州回来后,他就意识到对方可能对肖志铭下手,一边加紧案件侦查,一边暗地里加强了对肖志铭的保护。仅仅从一个反光点,他就判断出跟踪者的位置。当时,单毅然提议重兵围堵,但肖志铭否决了。大白天的,又是在人群密集地区,不但容易造成误伤,还可能引发恐慌情绪。要抓就要抓现行,然后挖出幕后操纵者,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接着,他们请示省委政法委、省公安厅,动用了最先进的GPS定位装置,以点对点的方式定位了那个处于反光点方位的人,查实那个方位只有一个人,于是那个人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都成了跟踪器。但是,这个人很狡猾,那个幕后指使者更狡猾,很快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并处理掉了所有的电子设备。

肖志铭决定将计就计,以身犯险,用自己做诱饵,把那个杀手引出来。他相信自己的定力,也相信单勇和姚晓林的能力……

“砰砰”两声枪响,划破了夜的沉寂。肖志铭迅速摸出左轮手枪,俯身保护王玫。王玫也翻身下床,从枕头下面抽出手枪。

“小单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了?”王玫有些担心。

“砰”,外面又传来一声枪响。大院里顿时乱了套,各种惊叫和喧哗声顿起。

“得速战速决才行。”王玫说,“是不是给单市长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到底怎么样?”

肖志铭摇摇手:“等一会儿。”

一声尖啸,紧接着哗啦一阵乱响,一颗子弹击碎了玻璃。两人迅速匍匐在地。

“别急,我们站的角度外面打不到。”肖志铭安慰王玫,“昨天枪弹专家来测试过。”

其实,即使是室内也没有真正的死角,能不能击中目标,主要看射手的水平。

“肖市长——”门外是姚晓林的声音。

肖志铭拉开书房门,进入客厅,矮身蹲在沙发边上。

“肖市长,你没事吧?”

“没事。你们怎么样?”

“有一个同志受伤,其他人没事。”姚晓林说,“我带人进来保护你们。”

“砰砰砰”,連续三枪打进了客厅。一枪击中了电视机,一枪打在沙发座垫上,一枪打在客厅正中的墙上,看来枪手十分清楚肖志铭的方位。

“肖市长,让我们进去,我要看看阳台是不是有利于狙击。”

肖志铭一个侧翻靠近防盗门,扭开锁,再一个翻滚躲回沙发后面。十几个戴钢盔穿防弹衣的民警进了房间,四名持冲锋枪的民警围在肖志铭和王玫四周,其他持狙击步枪的民警分别去了客厅阳台、书房和卧室阳台。

又是几声枪响,阳台上传来一声惊呼,一名民警被子弹击中,好在是穿了防弹衣,没有大碍。肖志铭想过去看看,王玫却抓住了他的衣角:“志铭,你帮不上他们,你去只会增加他们的保卫难度。”

“不,我有经验。”枪手明显是在试探,用零星的射击调动保卫肖志铭的民警,让肖志铭失去掩护。肖志铭知道,自己必须出现,只有他出现,枪手才会现形。如果再找不到枪手的方位,可能会有更多的民警受伤。他不能容忍任何一个民警为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

肖志铭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如果还有其他选择,他绝对不会离开这儿,将妻子置于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外。他检查了一下手枪,躬身出来,出奇地镇定。一个民警立即挡在他身前。肖志铭说明原因,但那个民警执意不肯。

“我才是这场战斗的总指挥,现在我命令你让开!”

那民警看着他,最后不得不沉重地点了点头。于是,他脱下防弹衣让肖志铭穿上。另外两名民警一前一后,护卫着肖志铭向卧室阳台走去。

卧室的门开着,里面没有开灯,阳台的门像个黝黑的洞口。

“肖市长,你怎么来了?”门口有人低声问,是姚晓林的声音。

一个负责护卫的特警接口说:“肖市长要自己当诱饵引杀手出来。”

“这样太危险了!”姚晓林想要阻止。

肖志铭说:“不要争了,现在都听我的命令。你们好好观察,尽快找到杀手的位置。”

说着,肖志铭进入阳台。两名特警各蹲在阳台一角,手持强光手电,像探照灯一样移动照射。这样打手电无异于明确告诉枪手自己的方位,但如果枪手不能一击而中,也会自我暴露。

天地间突然寂静下来,没有人开枪,没有人移动,原来噪动的大院居民似乎也习惯了院里的枪战,或者已经接到了相关通知,安安静静地待着,无人出声。

但安静只是一瞬间。

“砰!”一声爆响,紧跟着阳台的墙上爆出火花。

肖志铭看清楚了,这一枪是从侧面第二栋三单元五楼的第三个窗口射出来的。肖志铭拿过姚晓林的狙击步枪,调整了一下视域:“小姚,给单勇打电话,告诉他枪手在东北三十度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突然,对面的楼里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枪声过后,一切归于寂静。

省委常委扩大会议定于上午十点钟开始。谢定宏、王志光和肖志铭早上才乘车去省城。轿车在省委一号楼前停下,立即有工作人员过来拉开车门,引导他们进去。

周怀翎坐在休息室里,焦急地看着门口,与会人员陆续从他眼前走过,他都没有打招呼。看到谢定宏、王志光、肖志铭三人的身影,周怀翎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走廊里:“定宏同志,怎么样?”

谢定宏握着周怀翎的手:“报告怀翎同志,案件正在处理之中,一些复杂的案情一两句说不清,稍后再向您详细汇报。总算把志铭同志安全地带回来了,请您放心。”

“好,好啊。”周怀翎紧紧拉着肖志铭的手,“安全就好。我省竟然出现刺杀市长案件,真是令人震惊。定宏同志,此案一定要调动全省最精干最优秀的刑侦力量进行侦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论牵涉到谁,依法依纪,查处到位。”

“一定按书记的指示落实。”谢定宏说。

方芳,已經没事了,安全了

“会议程序分两部分,一是个人述职,一是接受人大常委质询。我想,志铭的个人述职不会有问题,但质询可能会有些尖锐,你要有心理准备。”说着,周怀翎走在前面,率先进入会场。

常委扩大会议也是圆桌形式,省委常委坐在圆桌的上首,参会的省委委员和人大常委则坐在下首,呈大扇形。在省委常委与其他参会人员之间设有一个发言席。

落座后,肖志铭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参会的常委,其他人都到了,只有副书记全思诚缺席。周怀翎左边坐着省长,右边原来全思诚的座位,现在坐着的是纪委书记赵玉华。今天的会议由赵玉华主持。

赵玉华偏头问了周怀翎一句,周怀翎微微颔首。赵玉华宣布会议开始,介绍了与会成员、会议议程和会议纪律,接下来宣布请肖志铭述职。

肖志铭对自己的述职报告早就烂熟于心,他来到发言席,像即兴演讲一样,阐述了近期巴戎经济发展的思路和取得的成绩,对发展中存在的相关问题做出了说明,他举的事例具体、数据实在,不含任何水分。

发言结束,会场竟然呈现出一派罕见的寂静。过了好一会儿,一位人大常委发问:“我注意到,你在列举成绩时,只说到执政半年来的数据,而没有我们惯常使用的同期比。请问你的同期比是上升了,还是下降了?如果是下降了,还能说得上是成绩吗?”

会场内一片嗡嗡的低语声,赵玉华敲了敲话筒,让大家安静。

肖志铭回答:“没有使用同期比,是因为我列举的是直接关乎民生的具体数据,不是省政府要求呈报的统计报表,统计报表上的数据,每期政报上一目了然,不需要我多说。”

“你是说报表上的数据不关乎民生吗?”那位常委继续发问,“我以前就是搞政府数据分析的,对报表进行过多次改进。一直以来,那些报表都是领导决策的重要依据,难道你觉得它们不足为凭?”

“不。我市的统计报表每期都是我审核呈报的,全面体现了我市的发展进程和发展重心,也能暴露我市的工作缺陷。但它是一种宏观数据,与我述职中提到的民生工程、新农村建设数据是两回事,我也不想在这里重复每月都向省委呈报的东西。如果常委们没有看到我市的报表,以后我们可以每期专送。”

那位常委没有其他问题了。接着,另一位常委开始发问:“肖市长,我注意到,你的报告里有一大段说到农村扶贫基金会的事情。但我接到投诉,在调研中也听到相关议论,他们认为你的农村扶贫基金会钱款来源不明,发放不公,存在贪腐行为,影响了农村基层组织建设。这类投诉来自几个乡镇,以香铺镇为多,听说那里还有村民因此上访的?”

这位常委戴着厚厚的眼镜,他的目光越过镜架上沿盯着肖志铭。肖志铭认识此人,他是欧安威的舅舅,姓郭,曾是省纪委常委,在纪委工作多年,向来以铁面包公自喻,但不了解基层工作,办案中多次闹过笑话。

“郭常委,我建议您最近再去一趟巴戎,专门就巴戎的新农村建设做一个全面的调研。农村扶贫基金会是我市新农村建设中的一个项目,该项目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有报道。我认为,这些报道还没有写出基金会的全部价值和意义。”

郭常委摘下眼镜,两眼直盯着肖志铭:“肖市长,我说的是不公和贪腐,没有否定你的农村扶贫基金会的意思。一个新事物的产生,总会伴随一些负面因素,我们的法纪监督和人大监督,就在于发现和去除这些负面因素。如果一个事物里的负面因素大于正面因素,我想这类事物就没必要存在。我听说,你们班子里对扶贫基金会有不同的声音,但这种不同声音没有被充分听取和采纳。请问,班子里应有的民主、团结、和谐都哪里去了?班子成员间应有的尊重和默契合作呢?从这样一件小事里可以看出巴戎政府的班子是存在问题的,巴戎提出的一些新政,有可能属于面子工程,那些所谓的报道也不一定属实。”

没有任何事实依据,就要全盘否定巴戎政府的工作,郭常委的说法让肖志铭难以置信,一个常委,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

“郭常委,我不知道为什么您对巴戎市有这么坏的印象,我想,您恐怕是被误导了。”

“误导?误导什么?”郭常委的声音提高了。

“扶贫基金会的资金都来自于捐款,我们以村为单位设分会,每个分会都设置监理委员会,由委员会确定扶贫对象,而非会长。捐款随时公布,发放扶贫款随时公布,审计结果公开透明。我想,郭常委对基金会的上述措施并不了解。”

“你们进行过审计吗?”

“为了完善基金会的有关制度,在三个月期满时,我们已进行过一次审计,所有账目都在村务公开栏公布。”

“这么说,你为了应付这次质询进行了突击审计,是吗,肖市长?”

肖志铭心想,这简直是胡搅蛮缠了,难道其他人看不出来吗?那就让他把花招都耍出来,让大家都看看他的嘴脸。

“在审计前,我还不知道有这次质询。但是,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们的审计与一次群众上访有关。”

“这么说,你承认我说的不是空穴来风了?你们的基金会因为不公和贪腐,引发了群体性事件,群众围堵了政府大门。”

“郭常委,我认为你夸大其词了。是有群众上访,但不是群体性事件;上访原因并非因为贪腐和扶贫款发放不公,而是别有用心的人煽动。”

“可我接到的报告上说,上百人围攻市政府,这还不是群体性事件?”

“我不知道您接到的是哪里的报告。上访发生时我就在现场,处理完毕,我们有一个专题报告报到省委,我想您也属于送阅的范围。我记得,我们的报告不是那样写的。”肖志铭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如果您有兴趣,我这里还有一份,我可以念几段给您听。”

赵玉华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郭常委,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在这件事情上,我保留自己的意见。我觉得他们在处理群体性事件方面,使用了对待敌我矛盾的手段,甚至对上访人员进行迫害,严重违背中央的政策。”

“如果您坚持这样认为,我希望您能提出具体证据。否则,我会向省委常委会和人大常委会提请调查,做出明确的结论。说到这里,还有一件事向各位领导汇报。香铺村原村主任与市里某领导及奸商勾结,收买不明真相的村民上访的情况已全部查明,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参与事件的村主任、村会计等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村里的两套账本都已收缴,收买村民闹事的钱的来源、发给了哪些人,账目上都有明确记录。”

郭常委的脸红了,他没有再继续提问。

不知是谁率先拍起巴掌,接着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一位人大常委高声说:“肖市长,对你的回答我很满意,没有一点儿闪烁其词,够爽快,够给力。”

这时,另一位人大常委站起来说:“肖市长说到村主任与某领导勾结,既然案件已经破了,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这个‘某领导到底是谁?”

“准确地说,这个案件正在侦查中。前几天志光书记已专题向省委做了汇报,省委已派出专门力量赴巴戎指导办案。一旦圆满破案,我们会向省委、省人大提交一份完整的侦查报告。我们不会掩饰在巴戎发生的任何事情,不过,为了使侦查工作完全彻底,在调查结束之前,我不能透露更多的案件细节。”

肖志铭的回答让有些人很失望,但令更多的人松了一口气。周怀翎显然不希望肖志铭在这里透露更多的案情,也不希望常委们再就这一问题追问下去。这是一场工作质询会,不是记者招待会,更不是猎奇会。

肖志铭话音一落,赵玉华立即说:“这个问题肖市长就回答到这里。下面,请人大常委就其他方面的工作提问。”

质询一方的常委们没有人再提问,帶队的副主任低声咨询了几名未发言的常委后,站起来说:“质询结束。我们很满意肖志铭市长对质询的答复。”

肖志铭对所有与会人员鞠了一躬,离开发言席,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刚落座,旁边的王志光立即紧紧握住他的手:“志铭,好样的!我为有你这样的搭挡而自豪。”

散会后,肖志铭接到周怀翎秘书肖勤的电话,通知他午饭后到蓉园二号楼,周书记要跟他谈话。

肖志铭心里猛地一跳,是周书记牵挂着昨晚的事,还是听了今天的质询会,另有什么想法呢?他心里没底,试探着问:“是什么事,你知道吗?”

“应该跟巴戎近期发生的事情有关,你准备一下吧。”

出了办公楼,肖志铭让司机刘达宁打两个盒饭等着,他则躲进车里,拨通了老同学华少怀的电话。

“志铭,听说你那里最近情况很复杂?”

肖志铭有些惊讶,华少怀最近正在北京,难道自己遇刺的事,华少怀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在巴戎也没几个知情人啊。但电话里不好细说,他只得敷衍:“是啊,很多事情都凑在了一起,扯都扯不清。”

华少怀哈哈大笑:“还跟我打马虎眼。这次全思诚可是彻底栽了。”

全思诚没有出席今天的会议,肖志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我还真不知道全书记出事了。”

“他的事还不小呢,经济上可能上千万,政治上也有些问题,省里可能会有一场小小的地震。”

电话里不便多说,华少怀也是点到为止。两人相约,等华少怀回到省里再细聊。

怕周怀翎久等,肖志铭三口两口吃了盒饭,便直奔蓉园二号楼。一路上想着华少怀说的事,周书记这么急召见他,想必与此有关。

走进二号楼,肖勤正在大堂里等着,把他引到208客房。周怀翎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志铭来了,快坐。”

肖志铭在周怀翎对面坐下。

“志铭啊,省委对发生在巴戎的一系列事情十分关注,前天志光同志来汇报,刚才又听了你的发言,总觉得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我想听听你掌握的情况。”周怀翎的语气有些疲惫,“你知道吗,中纪委来人把全思诚同志带走了,听说问题不小,初步查实,涉及付彬冰,可能还有其他同志。”

肖志铭从包里掏出一份材料:“周书记,这是刚才巴戎市公安局的同志给我传真的案件汇报材料,请您审阅。”

周怀翎戴上眼镜仔细阅读。案情分三个部分:一是煽动上访,前后一共五次,主使人是付彬冰、乔烛冈,执行人是香铺村村长吴德平,出资人是贾新才,参与人是一些流氓分子以及香铺村一些不明真相的村民;二是栽赃陷害。上访没有造成什么影响,证据却落到了肖志铭和单勇的手里,付彬冰急了,派人往肖志铭的账号上存钱,再对肖志铭进行举报;三是谋杀无辜。香铺村民刘白在第一次上访中冤死,付彬冰雇佣杀手谋杀情人齐曼丽未遂,接着谋杀黄丽、方芳灭口,在走投无路之际,又预谋杀害肖志铭……

昨天晚上的谋杀行动被公安机关粉碎,一名杀手被打成重伤,当场抓获。现在省公安厅、巴戎市公安局已组成联合专案组,对杀手所在的犯罪集团进行彻底打击。

“目无法纪,胆大妄为!”周怀翎放下材料,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实话,前天志光同志向我汇报时,我还不相信,我不相信一个共产党的干部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欲置同事于死地,会如此丧心病狂地雇佣杀手杀人。教训啊,在他这个阴谋实施的过程中,我也险些被他蒙蔽……有些人一心想为自己谋取权力,殊不知‘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以罪恶的手段谋取权力,付出的代价必将是十分高昂的。志铭啊,省委准备把志光同志调上来负责一项专项治理,以后巴戎的工作就全靠你了。”

“谢谢书记的栽培和关心,我刚担任市长,政府工作还没做好呢,巴戎的全盘工作还请书记另外安排合适的人选吧,我一定当好配角。”

“这件事你就不要推了,省委相信你。”

两个月后,省委组织部长张大军带队赴巴戎,宣布由肖志铭任巴戎市委书记,市长由市委常委、副市长李秀清担任,王志光调省政府,任副省长。宣读完任命,肖志铭发表就职感言。

当着全市两千多名处级以上干部的面,肖志铭信心饱满:“同志们,你们刚刚经历的这个夏天,可谓极不寻常。你们目睹了巴戎市发生的最恶劣的事情,每个人都应该从中吸取教训。这不仅是你们,也是我从政生涯中最难忘的一幕。对此,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但是我也希望,你们能从我的角度来理解巴戎发生的事情。

“我也是从普通干部干起来的,我了解每个层面干部的处境。我想,你们的处境与我担任基层领导时的处境没有多大区别。我在基层工作时,对有的领导并没有多少敬意,对有的领导却全心爱戴。对同僚也是这样。人,有好有坏。学什么样,跟什么人走,都取决于你自己。在巴戎这个大集体里,我是班长,也是你们的同事,我愿意为大家做好引路带头的工作,尽量让每一名干部都沿着正道前行。巴戎的辉煌业绩要靠你们大家来创造,巴戎的历史、巴戎的荣誉要靠你们去谱写!”

肖志铭站起来,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高声说:“在此,我借用习总书记的话与大家共勉,‘生活总是充满希望的,成功总是属于积极进取、不懈追求的人们!”

全场静默片刻,随即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全文完)

策划

杨桂峰

分类:特别推荐 作者:舒中民 期刊:《啄木鸟》2017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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