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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小说〗枯笔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0-03 22:48:41

如果不是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彭大铭和老婆于诗曼的离婚谈判可能会演变成一场唇枪舌剑的交锋。

谈判是从晚上八点钟开始的,地点是于诗曼定的,就是小区对面那家“两岸咖啡”。于诗曼是个极其浪漫的女人,浪漫得居然离婚这种事也放到这样的场所来谈。彭大铭不想在这种错误的地方谈这种闹心的事,就在电话里对于诗曼说:“能不能换个场子?哪怕就在路边也行。”于诗曼不屑地说:“彭大铭,你又心疼钱了吧?今天我掏钱请客总行了吧?”彭大铭无奈只好去了。当他走到咖啡屋那个幽静的角落时,于诗曼早就点好两杯极品蓝山咖啡等在那里。于诗曼穿着一身黑色的淑女装,头发精致地盘起,看上去就像在等一个情投意合的人。坐定后,两人在缠绵的轻音乐中谈论起各奔东西的事。刚开始,气氛还算平和,但谈到儿子的抚养权时,双方都无法继续保持镇定,而是表現出主权问题不容商量的坚决态度,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彭大铭像喝酒一样仰起脖子干了那杯咖啡,准备一战到底。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县信访办主任秦和打来的。彭大铭就像是被电了一下,一种酸麻的感觉刹那间贯通全身。彭大铭平时最怕接秦和的电话,因为他的乌鸦嘴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消息。果不其然,电话刚一接通,秦和那虚张声势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大铭啊,大事不妙呀,你那老亲戚可又进省城啦!”

秦和所说的“老亲戚”是乡里的老上访户黄冬菊,彭大铭对她早就烦不胜烦,于是恨恨地说:“天要落雨娘要嫁人,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老弟啊,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到省城上访可不是小事喔,你可不能马虎呀。”

“秦主任,我孬好也是个乡党委书记,全乡那么多着急上火的事等着我去料理,我总不能天天围着个‘滚刀肉转吧?”

“大铭,你就别再发牢骚了,还是赶紧想办法把人领回来吧。我这可是以老大哥的身份劝你呀,待会儿宋书记给你打电话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你可得有思想准备哟。”

一提起县委书记宋春晖,彭大铭的心就虚了起来,但瞥了一眼面前已经恢复优雅姿态的于诗曼,他只好继续故作镇静地应付着秦和。通完电话后,彭大铭已经没有心思再和于诗曼周旋,便对她说:“我们的事还是改日再谈吧,我有点儿急事先走了。”不等于诗曼回应,他就离开座位要走。于诗曼用一种近乎客气的口吻说:“没关系,我已经适应你的异常举止了,再给你几天时间,我们总该有个了断吧。”

刚出咖啡屋大门,县委宋书记的电话就到了,声音里并没有往常那种噼里啪啦的火药味儿,而是透出几分沉重来:“大铭同志啊,黄冬菊为什么五次三番地到省城上访呢?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思呀……”宋书记的声音就像是云层中滚动的闷雷,始终没有炸开来,这反倒让彭大铭更加不自在。他想做些解释,比方说黄冬菊如何不可理喻、乡里如何对她做到仁至义尽,等等,但却总是开不了口,就像一泡尿憋在那儿就是撒不出来。最终,他一跺脚索性抛出个军令状,说:“宋书记,您放心,我负责把人领回来,并保证她再也不到省城去闹了。”宋书记警觉地说:“你拿什么来保证?违法的事可千万别干啊。”彭大铭有些悲壮地说:“我用乌纱帽做保证,如果不把黄冬菊的问题彻底解决好,我引咎辞职。”

挂了宋书记的电话,彭大铭赶紧拨通了分管信访的副乡长田万亩的手机,开口就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及时掌握黄冬菊的动向。田万亩委屈地说:“我最近几乎天天上她家串门,弄得我老婆都起疑心了,谁知她说溜就溜呀。彭书记,黄冬菊她是个大活人呀,她要是一棵树我就拴根绳子天天吊住她,哪怕成了吊死鬼我也要把她给拴住……”彭大铭听得有些不耐烦,截断了他的话头,让他准备一下明天一早跟自己坐火车到省城接人。

回到家里已经是十点多了,看着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房间,彭大铭感到一阵蚀骨的孤独。于诗曼带着儿子亮亮住在娘家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在乡里忙得一个月也难回来一趟。

他颓然地坐到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墙上那幅大照片,于诗曼站在一片芦苇丛中,笑得是那样明媚。那是他刚到乡里工作不久,于诗曼去看他时拍的。记得当时于诗曼见到那片夕阳中的芦苇时,兴奋得手舞足蹈,说了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大铭,你真幸福,原来你天天在这样的美景里工作呀!”

于诗曼在市群艺馆工作,人长得漂亮,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当年,彭大铭在团市委工作的时候,参与组织了一场青年文艺汇演,并因此认识了于诗曼。演出那天晚上,于诗曼可以说是出尽了风头。她一袭白色长裙,坐在一架白色的钢琴前,把一首《秋日的私语》演绎得如梦如幻。彭大铭坐在台下听得如痴如醉,好半天没缓过神儿来。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展开了对她的爱情攻势。

其实,那段时间,彭大铭经人介绍已经和一个包工头的女儿有过几次接触了。那女孩儿长得也不错,对他也算是一见钟情。但他反复比较了两个女人,得出的结论是包工头女儿身上缺少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叫作——浪漫。对于彭大铭这种祖祖辈辈都沾着土腥味儿的人来说,浪漫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品,但他偏偏在那个晚上迷恋上了浪漫。

为了配合于诗曼的浪漫,彭大铭和她见面的时候经常要带上一束鲜花,还要陪她喝喝咖啡,陪她在雨中散步,陪她到护城河边看火烧云,时不时还要绞尽脑汁给她写上一首情诗。当然,彭大铭之所以能够彻底征服于诗曼,靠的还是自己的杀手锏——书法。他的草书颇见功底,尤其是枯笔的运用恰到好处,“飞白”中尽显洒脱飘逸,很有点儿怀素的味道。记得有一次,他在四尺宣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陆游的《钗头凤》,于诗曼在一旁痴痴地看着,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了。

玻璃茶几下放着于诗曼喝剩下的大半瓶洋酒,彭大铭随手拿起来就喝了。喝着喝着,脑海里的往事便风起云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于诗曼的日子开始过得磕磕绊绊起来。

结婚生子后,于诗曼的浪漫依然延续,而且波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她甚至连做爱都要事先调好背景音乐,为此还不惜花了好几万元买了一套名牌音响。但彭大铭每次在床上听到那浪漫的曲调就会心慌意乱。在他看来,那音响流淌出来的不是美妙音乐,而是一张张被撕碎的百元大钞。彭大铭开始感到有些撑不住了,他深刻地认识到,浪漫是需要物质支撑的。他要过日子,要抚养儿子,他的老父亲和两个姐姐还在农村,还需要他接济,他挤不出更多的钱和精力陪妻子风花雪月。尤其是到乡镇工作以后,“五加二”连着“白加黑”,累得他连自己喜欢的书法都懒得练了。这样一来,两人的距离渐渐就拉大了,矛盾不断发生。

一天晚上,两人从孩子姥姥家回来时,刚好碰上小区对面的“两岸咖啡”开业酬宾。于诗曼提议进去坐坐,彭大铭则坚持认为里面的咖啡贼贵,不如省下钱来买两斤排骨炖炖。于诗曼推了他一把,说:“你喝你的排骨汤去吧。”说完径直进了咖啡屋。彭大铭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离开了。那天晚上,于诗曼回家很迟,但彭大铭一直等着她。桌子上散落着存折、计算器和一个记账的本子。彭大铭指着桌上的东西对刚进门的老婆说:“于诗曼,你这美酒加咖啡的日子我看快要到头儿了,咱家眼看就要破产喽。”于诗曼对此嗤之以鼻,说:“就你这彻头彻尾的无产者还谈得上破产?”彭大铭就开始一笔笔算收支账念给她听,他算得很细,就差算上于诗曼每月买卫生巾的钱了。算着算着,两人就吵了起来。从那天晚上开始,于诗曼就经常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了,而且频率越来越高。

为了减少于诗曼大手大脚花钱带来的负面影响,彭大铭开始小心翼翼地攒起私房钱,就像田鼠偷偷地贮存粮食一样。但最终还是被于诗曼发现了,于是夫妻间的矛盾开始升级,一场暴风雨般的口水战之后,于诗曼带着儿子永久性地离家出走了。

午夜时分,躺在沙发上睡着的彭大铭被手机铃声惊醒,一看居然是黄冬菊的电话。黄冬菊在电话里大大咧咧地说:“彭大书记,这么久才接电话,不会是在哪儿潇洒呢吧?”

“黄冬菊,别说我啦,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我在省政府门前的广场上。”

“深更半夜你去那儿干吗?”

“等到天亮放风筝呀。”

“放啥风筝?咱铜锣乡就没有放风筝的地方啦?”

“嘿嘿,我这风筝可是要放给大领导看的。”

“你可千万别胡来,明天一早我就去省城找你,咱俩好好谈谈。”

“有啥好谈的,你不答应我的条件,这次我死活不回来了。”

彭大铭还想说些软硬兼施的话,黄冬菊却把电话给挂了。

彭大铭往后一仰,身体重重地靠在了沙发上。再一次看到于诗曼的照片后,他忽然发出一阵苦笑来。看来自己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两个女人对自己的夹击,一个是于诗曼,她要毁掉自己的家庭;而另一个就是黄冬菊了,她要毁掉自己的前程。他在想,不少成功的男人都在走桃花运,难道自己要遭遇“桃花劫”?他实在是心有不甘。

天还没亮,彭大铭就和田万亩还有乡计生办主任金银花一起往火车站赶。田万亩开车,彭大铭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闭目缄口,满脑子想着黄冬菊的事。

大约就是在彭大铭到铜锣乡任职的那年夏天,黄冬菊出了事儿。那天晚上,黄冬菊和丈夫在镇上一个亲戚家吃完饭骑摩托车回家,车子在经过乡政府门口的时候,突然剧烈地颠了一下,结果人仰车翻,坐在后座上的黄冬菊被摔出几个轱辘。夫妻俩被送到医院后,性命倒无大碍,但黄冬菊肚子里的孩子却没了。这对于结婚好几年才怀上孩子的黄冬菊来说,简直就是天塌了。

然而更残酷的是,老天只给了黄冬菊一次怀孕的機会,从此,她的肚子就像一个漏底的瘪口袋,再也存不住什么货了。

黄冬菊夫妇心无旁骛地开始了他们的上访之路。他们要让乡里赔偿有关费用,理由是摩托车之所以侧翻,是因为乡政府门口的路上新装了减速带,而这种减速带又是一种简易的不太规范的减速带。乡里接访的领导起初给他们的答复是,只能象征性地给一两千块钱安抚一下。黄冬菊一听脸都黄了,说道:“你们当我肚子里怀的是小猫小狗吗?那可是我们夫妻俩今后养老的靠山啊!”黄冬菊大呼小叫的时候,她丈夫十分默契地掏出一瓶农药,大有一饮而尽的架势。幸亏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才把药瓶抢了下来。有人过来劝他们,如果你们真觉得有理,可以走法律渠道去告乡政府。黄冬菊警惕地说:“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哩,她秋菊打官司,我冬菊就是要上访。”

就这样,夫妻俩一级一级往上“访”着,一直“访”到了省城。时间一晃七年多了,彭大铭已经从乡长变成了书记,但黄冬菊上访的劲头却是历久弥坚,还声称要去北京。他粗略地算过,乡里前前后后通过各种渠道给黄冬菊家补偿六七万元了,其中他自己还掏过四千元给她。而黄冬菊好像只消停过半年。这半年中,彭大铭耳根清净了许多,以为黄冬菊终于知足了。没想到,半年后,她竟然变本加厉卷土重来。事后才知道,她丈夫带着他们“跑来的钱”失踪了,走的时候给她留了个条子,说是出去做生意挣钱回来盖楼房。但这在黄冬菊看来是极其扯淡的理由,儿子都没了,盖啥房子?她坚持认为丈夫是想出去找一个会生孩子的女人。黄冬菊的脾气因此变得更加阴晴不定,她驾轻就熟地再次把气撒在了乡政府头上。

汽车在经过一条减速带后,彭大铭睁开了眼睛,突然问车里的两个人:“黄冬菊有些啥爱好呢?”

田万亩脱口而出:“她就喜欢上访。”

“废话,这还用你说?”

金银花插话说:“对了,黄冬菊特别喜欢孩子,没事儿就去乡中心小学看孩子们在操场玩耍,唉,她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喽。”

“她的这个爱好我们实在没法儿满足呀,就这一点来说,这个女人其实也怪可怜的,唉……”彭大铭一声叹息,又把眼睛闭上了。

到了省城火车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田万亩一下车就准备给黄冬菊打电话,却被彭大铭制止了,说别一打电话把她打跑了,还是先找到她住的地方再说吧。田万亩凭借他到省城多次找黄冬菊的经验,判断她肯定还住在省政府附近的小旅店里。三个人打车径直赶到省政府所在的那条街,很快就在一家叫“老皇城”的客栈里查到了黄冬菊的入住信息。敲了半天门,屋里却没任何动静。问客栈的服务员,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田万亩说,坏了,弄不好她又去信访办门口排队了。彭大铭也慌了,赶紧拨通了黄冬菊的电话。电话那头儿黄冬菊显得很轻松,说:“我知道你们会来的,我也不躲你们,我就在人民广场等着给你们放风筝呢。”

彭大铭他们赶到人民广场,搜寻了半天,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黄冬菊。黄冬菊手里拿着一个折叠的风筝,正洋洋得意地看着他们。田万亩冲她喊道:“黄冬菊,我们找你找得血奔心,你倒好,还有闲心在这儿放风筝。”

黄冬菊就像收藏家展示书画藏品一样,小心翼翼地展开她手上的那只大风筝,说:“我这风筝可是一绝,今天你们见着,算你们有眼福。”

彭大铭一看傻了眼,那只蝙蝠形状的风筝上居然用红笔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这要放到天上去那还得了。这时候,周围开始有不少人围了过来。彭大铭赶紧抢步上去把风筝重新折叠起来,对黄冬菊说:“你这是想干什么?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好好谈谈,看怎么妥善解决你的问题。你就是闹到联合国去,问题还是要在下面解决嘛。”

黄冬菊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说:“有啥好谈的,鸡嘴说到鸭嘴,不拿三十万来别想让我跟你们回去!”

田万亩说:“黄冬菊,你怎么不去抢银行呢?”

黄冬菊刚要发作,彭大铭赶紧打圆场,说:“冬菊啊,先不说你的要求在不在理,我们这穷乡镇也没那么多钱呀,就连这次出来找你的差旅费还是我们自己垫的呢。”

金银花接着说:“是啊,我们搞计划生育的很多费用都还没报销呢。”

黄冬菊说:“你们就别在我跟前哭穷了,乡里再穷三十万还拿不出来?再说现在也不准你们干部大吃大喝了,你们就是省也能省出这个钱来了。”

彭大铭耐着性子解释:“冬菊啊,乡里急需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即使账上有点儿钱,那都是专款,是要专用的。”

黄冬菊不听他解释,拔腿就走。三个人紧跟着她继续轮流劝说,远远看去竟像是几个黑导游在忽悠游客。眼看黄冬菊就要走出广场了,彭大铭急了,几步跨到她前面,说:“黄冬菊,你能不能再给我三四个月的时间,让我再想想办法?”

田万亩脱口补了一句:“期限过后要是还不能让你满意,你到北京上访我们都不拦你。”

黄冬菊终于停住了脚步,盯着彭大铭说:“彭书记,你们说的话可算数?”

彭大铭愣了一下,拖泥带水地点了点头。

黄冬菊立马显得很大方,说:“那我就最后再相信你们一次,干脆放你们四个月时间吧。”

黄冬菊终于答应和他们一道回去了,不过她临时又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让彭大铭和她在广场上合个影。彭大铭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了一下,想拉田万亩和金银花一起照,却被黄冬菊制止了:“怎么啦,不就是和彭大帅哥照张相嘛,又不是啥艳照,怕啥?”彭大铭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过去,田万亩用黄冬菊的手机给他们照了几张。照完相,他悄悄对田万亩说:“老田,你可得为我作证啊,要不然哪天弄到网上去可说不清呐。”田万亩打趣道:“彭书记,黄冬菊莫不是看上你了?真要是那样也好,她也就没心思上访了。”

下午五点多钟,四个人终于登上了返程的火车。黄冬菊坐在彭大铭和田万亩之间,她和田万亩东拉西扯地说着话,彭大铭则闭目想着心事。火车开了一会儿,黄冬菊用胳膊肘碰了碰彭大铭,说:“彭书记,我们总不能这么一路饿下去吧?”彭大铭一听,赶紧吩咐坐在后面的金银花去买盒饭。黄冬菊一听就不乐意了,说:“就吃盒饭呀,我这两天可是吃够了,最好能去餐车吃。”田万亩说:“黄冬菊,你以为你是到省城来开会的领导呀,能有盒饭吃就不错喽。”两人正在为吃饭的事争着,彭大铭突然站起身来,说:“走,去餐车,铜锣乡再穷,一餐饭还是管得起的。”

四个人来到餐车,找个位置坐下来后,彭大铭就让黄冬菊去点菜。黄冬菊离开的空当里,田万亩说:“彭书记,我们这么依着她,这婆娘还不更得上房揭瓦啊?”彭大铭说:“九十九炷香都烧了,还在乎这最后一炷呀,有啥话回去再说。”正说着,黄冬菊回来了,手里居然还拎着一瓶二锅头。田万亩惊讶地说:“还喝酒啊?”黄冬菊反客为主地说:“整点儿呗,用你们文化人的话咋说来着?对了,叫他乡遇故知嘛。”田万亩说:“拉倒吧,他乡遇冤家还差不多。”彭大铭用眼神制止了他,说:“喝就喝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菜上来后,酒也喝开了。金银花肚子不舒服,吃了几口饭就走了。田万亩不怎么能喝,一两多酒下去后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跌跌撞撞回座位睡觉去了。餐桌上只剩下彭大铭和黄冬菊了。黄冬菊兴致不减,频频向彭大铭举杯,一边喝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上访路上的见闻。彭大铭突然感觉出黄冬菊这几年变化太大了,过去就知道哭闹喊骂,现在是见多识广了,嘴皮子也麻溜多了。面对这样一个升级版的上访大户,他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喝着喝着,酒意就浓了起来。彭大铭趁机打起感情牌:“冬菊啊,你整天想着往外跑,累不累呀?”

“跑总比不跑好呀。自从我流产后,特别是那个死鬼离家出走后,他家的人就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村里人也不拿正眼扫我,我憋屈啊!彭书记你想想,我才三十五六岁啊。”

“可是你老是这样跑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呀。”

“我不跑你們这些当官的能理我?能和我坐在一起喝酒?”

“冬菊,你摸着良心说说,这些年乡里对你怎么样?”

“我承认,这些年乡里特别是你彭书记确实为我费了不少心,我黄冬菊也不是个不知冷暖的人。”

“那你还狮子大开口?”

“彭书记,你别说了,三十万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的。钱一到手,我立马签字画押,再也不找你们麻烦了。”一涉及关键问题,黄冬菊就死不松口。

“你要那么多钱干吗?”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要盖房子,盖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楼。”

“你现在一个人过,要那么大房子干吗?”

“我家那死鬼走的时候留下了话,说是要到外面挣钱回来盖房子,可是一走好几年也没消息。我现在就是要把房子盖好盖漂亮了,也让他家人和村里人看看,我这只不下蛋的母鸡不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黄冬菊说着说着,眼睛就开始湿润起来。彭大铭一时无语,把目光投向车窗外。远处村庄的点点灯火渐渐显现,透出几分安详,而他此刻的内心却杂沓纷纭。

彭大铭和田万亩在县里开完信访维稳会议后,到机关食堂扒拉口饭,就往乡里赶。车子刚进入铜锣乡地界,彭大铭的目光就落在了通灵河边的一座亭子上。他记得自己刚到乡里工作没几天,就来看过这座亭子。它的来历引起过他的兴趣。据传,很久以前,铜锣乡一带老是出现天灾人祸,几个乡绅就去求助一位高僧。高僧在通灵河边作法三日,不久便染疾而终,但从此这里的人们就过上了太平的日子。乡人为了纪念这位高僧,就在此建了这座“太平亭”。据说,原先的亭子已经在抗战中毁于战火了,现在的亭子是新中国成立后重修的,但不知什么原因,被毁掉的亭匾一直没有恢复。而就在去年夏天,一场雷电击毁了亭子四个角中的一个,不少村民自发地募捐钱款对其进行了修葺。亭子修好后,有几位老人找到彭大铭,想请他题写“太平亭”的亭匾。彭大铭答应了他们,也私下里多次尝试着写过“太平亭”三个字,但总觉得不太满意,后来事情一多,这事儿就搁了下来。

彭大铭让司机把车开到亭子附近,下车后绕着亭子走了一圈,然后坐到亭子里抽起烟来。田万亩走过去,说:“彭书记,你答应人家题字的,咋还没写呢?”彭大铭冲他笑了一下,没吱声。上车后,彭大铭一直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深远。

五月的田野上充滿生机,大片的棉花已经开始现蕾,看上去蓄足了长劲。彭大铭的思绪在那点点嫩白中跳跃着。

七年前,彭大铭也是在这个季节里走进铜锣乡的。他是通过公开竞争上岗,从团市委青工部部长的角色转变成铜锣乡乡长的。在这之前,他和许多大龄团干一样,都面临着转岗的问题。他前面的几个老同事都转到市委办或组织部等要害部门去了,但他却出人意料选择了乡镇。

彭大铭任职的铜锣乡是个以棉花生产为主的农业乡镇,但民风却不像棉花那么软,自古彪悍硬朗。鉴于此,彭大铭一下去就急于改变自己文弱书生的形象,想让自己变得粗犷一些。每天一大早,他都要进行晨跑,然后满头大汗地来到乡政府大门对面,对着路边一棵碗口粗的杨树施展拳脚。彭大铭在大学里练过一阵跆拳道,后旋腿踢得有模有样。但铜锣乡的人看了却不以为然,有人嗤之以鼻地说,就这花拳绣腿还敢到铜锣乡来比划?但终于有一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了。那棵老杨树在彭大铭的拳脚相加下,轰然倒了下来,横在了马路上。彭大铭就像是刚刚倒拔完垂杨柳的鲁智深,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于是大家纷纷奔走相告:铜锣乡来了个武把式乡长。只有彭大铭自己心里清楚,那棵老杨树的树心早就烂空了,即便是没人碰它,它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后来的经历表明,彭大铭在若干次群体事件中,虽然都冲在了一线,但确实没有人和他发生拉扯等肢体接触。是不是他踢倒杨树的壮举起了震慑作用,不得而知。

但千万不要认为铜锣乡的人就这么好对付,人家可早就认识到一个真理——那就是嘴功永远胜于武功,黄飞鸿、叶问的时代早过去了,一个对话的时代已经到来。彭大铭很快也领教了他们唇枪舌剑的厉害。无论是男的女的,识字的不识字的,只要一张嘴那真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而且中气十足,声音就像铜锣一样不绝于耳。彭大铭甚至怀疑这铜锣乡的得名和这有关。他刚开始遇到群众来访时,经常被他们说得招架不住,就像一个蹩脚的新闻发言人面对一帮狡猾的记者。彭大铭于是又暗下苦功,努力在铜锣人的语境甚至是生活方式中寻找应对智慧,渐渐便能够熟练地招架铜锣人的伶牙俐齿了。

彭大铭适应了铜锣乡的土壤,但于诗曼却没能适应他的变化。于诗曼对他的选择起初并没有怎么反对,但她后来发现丈夫身上的书卷气已经荡然无存,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情趣,就不满起来。她劝他调回市里来,可彭大铭对她的劝说总是无动于衷。于诗曼以为他嫌为调动托人劳神,便擅自采取了行动,到处找关系为他在市里找接收单位。在她的努力下,市直一个大部门的主要领导终于提出要见一下彭大铭。一天晚上,彭大铭正好从乡里回来,当于诗曼欣喜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时,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诗曼,我的事你就甭操心了,我就是回来也要风风光光地回来,总不能当逃兵吧?”于诗曼气得眼泪都下来了,说:“彭大铭,你在那个破地方是不是找到相好的了?”彭大铭坐在沙发上疲惫地摇摇手,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睡到大半夜,彭大铭醒来了,这才意识到有些怠慢了老婆,就从沙发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他脱了外衣钻进被窝,被老婆身上撩人的幽香搞得周身燥热,忍不住一把抱住于诗曼圆润的身体。而于诗曼就像一个敏感的刺猬,突然挣脱着爬坐起来,抖出一身的刺,说:“彭大铭,你把我当雨伞呀,想撑就撑想收就收?”彭大铭知道她还在为自己调动工作的事生气,就想做些解释,但于诗曼根本听不进去,一阵风下了床,离开卧室,躲进了书房。彭大铭愣住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能从自己的角度考虑一下问题。

其实,他选择到铜锣乡来工作,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他认为从现在的用人导向上看,乡镇工作的经历对年轻干部来说非常重要,只要在下面实实在在干点儿事,对自己今后的发展是有好处的。其次,他还有一个很私人的考虑,就想方便照顾一下乡下病弱的父亲。他的老家虽然不属于本市管辖范围,但和铜锣乡就隔着一条通灵河,去看望父亲很方便。

而于诗曼根本不想去理解这些,像她这样一个清高的女人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丈夫就这样无可遏止地庸俗下去呢……

彭大铭正信马由缰地想着,车子拐了一个急弯,他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大脑便切换到现实的场景中了。他看到右前方的一块儿地竟然撂荒了,看上去就像浓发中的一块儿头癣,很是扎眼,就问一旁的田万亩是怎么回事。田万亩说:“黄冬菊就住在这附近,这八成是她家的地,她心思都花在上访上了,哪还顾得上种地啊。”彭大铭让司机把车子停在路边,和田万亩沿着一条砂石路往黄冬菊住的村子里走去。

黄冬菊家是一排车厢式的瓦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黄冬菊正坐在堂屋看电视,见了他们,开口就说:“哎哟,两位领导是不是给我送钱来了?”

田万亩说:“你不要动不动就说钱,彭书记从县里开会回来顺便来看看你嘛。”

彭大铭看电视上正播着新闻,就说:“想不到冬菊同志还这么关心国家大事呢。”

黄冬菊将电视音量调小,说:“不了解国家大事还怎么在外面混啊,那不成无头苍蝇了?”

田万亩感叹道:“看来干哪一行都得学习呀。”

黄冬菊说:“闲话少说,你们来到底有啥事?”

彭大铭说:“前面那块荒地是不是你家的?”

黄冬菊点点头说:“我成天被你们逼得东跑西转,哪有工夫种地啊。”

田万亩说:“到底谁逼谁呀?你不要尿歪了怪马桶漏。”

彭大铭说:“你们就别扯了,当务之急是要补种。田乡长,你赶紧联系农技站,看能不能搞些短期棉种来。”

田万亩一听,就出去打电话了。彭大铭说:“冬菊啊,你还年轻,这正常的日子还是要过好呀。”

黄冬菊说:“你这钱不来,我的日子咋能过好哟。对了,彭书记,现在电视上天天都在说扶贫,你就把我当贫困户扶了吧,那钱就算是给我的扶贫款啦。”

“你腦子这么灵光,手脚这么麻利,怎么也算不上扶贫对象哟,我要是就这样把你给扶起来了,我自己可就倒下去喽……冬菊啊,换位思考,你也得替我想想吧。”

“彭书记,我要是不替你想,你恐怕早就倒下去了,信不信哪天我把那风筝放到天安门广场上?”

彭大铭对黄冬菊动不动就说威胁性的话很反感,真想发火骂上一句脏话,但想想还是憋住了。但这一憋,却憋出了一肚子苦水。自己这几年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地工作,前一阵子得了带状疱疹都没时间去医院看,等到身上化了脓,才勉强去诊所开了点儿药,但就是这样,像黄冬菊这样的老上访户还是不体谅他,动不动就拿捏他。想想自己的前途和命运竟然掌控在一个不讲理的农妇手里,他觉得实在是悲哀。

正想着,田万亩从外面走了进来,说农技站的人明天一早就过来看。黄冬菊说:“种地的事我算是感谢两位领导了,但无论如何,三十万的事,还请你们记在心上。我可提醒你们,这一晃就过去十几天喽。”

离开黄冬菊家后,田万亩愤愤地说:“这婆娘真她妈铁石心肠,就知道要钱。”彭大铭虽然心里也有气,但还是劝田万亩:“那我们就用胸口慢慢焐吧,总会焐热的。”

快要上车的时候,碰见黄冬菊的邻居李老歪。李老歪快五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没事就喜欢到处瞎晃悠,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彭大铭也是领教过的。他看见彭大铭就说:“彭书记是来看黄冬菊的吧,领导深入群众也不能光深入女群众呀,啥时候也来看看我呢?”彭大铭正要说话,田万亩把李老歪扯到一旁轻声说起话来,李老歪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等了好一会儿,田万亩才上车。彭大铭很奇怪,就说:“万亩啊,这李老歪好像对你很尊敬啊。”田万亩闪烁其词地说:“他正找我办一件小事呢。”彭大铭就没有追问下去了。

车子快进乡政府的时候,迎面看见一辆宝马驶来。彭大铭一看是乡里安民水厂老板覃大头的车,就让司机赶紧开过去,没想到宝马方向一打,居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覃大头急乎乎地下了车朝他们走来,彭大铭不得已摁下了车窗。覃大头晃着大脑袋过来说:“彭书记,我可等你半天了,今天你要不把我的事了了,我就不走了。”彭大铭说:“覃老板,事情能不能了,就看你自己了。”说完就下了车往乡政府走。覃大头铁青着脸跟在后面。

覃大头一直在市里做市政工程,前几年到铜锣乡来办了个小水厂。因为水的质量和流量都存在问题,水厂和老百姓的矛盾时而发生。乡里虽然多次责令安民水厂整改,但收效甚微。彭大铭当上党委书记后,决心从根本上解决全乡的用水问题。通过公开挂牌,引进了一家很有实力的上海企业,准备建一家上规模的中心水厂。这就需要对安民这样的小水厂进行整合。彭大铭想按照外地的做法,对安民水厂评估后进行回购。可没想到覃大头却坐地涨价,要把评估价的两百万凭空变成四百万。乡里多次协调无果,彭大铭心一横决定强行施工。

覃大头急了,到处托人找彭大铭疏通,其中还找到了于诗曼。覃大头的女儿在于诗曼那儿学钢琴,他找于诗曼自然顺理成章。于诗曼也确实帮覃大头说过情,但在彭大铭跟前碰了个软钉子。彭大铭说:“于诗曼,像你这种超凡脱俗的人,根本就不应该管这种俗事,管多了我就会怀疑你高雅的真实性了。”一句话就把于诗曼噎得嘴唇发乌。

覃大头看找人游说不行,就采取了一种很有创意的沟通方式。他在市里的一个书画展上看到了彭大铭的一幅字,写的是李白的《将进酒》,就在书画展快要结束的时候,找到了主办方,提出想用一万块钱买下这幅字。主办方自然大喜过望,赶紧和彭大铭联系。彭大铭感到有些疑惑,自己的字还从来没卖过,怎么一下子就值那么多钱了?他就想打听一下买主的情况。主办方负责人说:“你问那么多干吗?你这也是劳动所得嘛,人家看中的是你的枯笔哦。”彭大铭就不好再多问了。

彭大铭按比例分到了八千块钱。揣着这笔合情合理的意外之财,彭大铭兴奋了好一阵子。他盘算着用这笔钱给父亲买点儿营养品,给两个姐姐置办点儿什么家什。计划刚刚排出来,覃大头就出现了,还是请他在水厂回购的问题上能网开一面。彭大铭自然毫不松口。覃大头忽然调转话题,和彭大铭探讨起书法来,还有板有眼地评价起他的枯笔。彭大铭开始警觉起来,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土豪居然和他谈书法,内中定有经纬。他想到了那幅卖出去的字,就试探性地问了一下覃大头。覃大头诡谲地笑了一下,说:“好字,好字啊!内容也好,《将进酒》,我就喜欢喝酒,彭书记啥时候再给我来一幅?”彭大铭一听,就像是一口咬到老母猪的奶头一样心里闹翻翻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彭大铭多次努力想把钱退给主办方或者覃大头,但都没有成功。最后,他只好把这笔钱捐给了乡敬老院。

彭大铭一想到覃大头做的这些事,就感觉有些恼火,自顾向办公室走去,不再搭理跟在后面的覃大头。覃大头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他进了办公室。一进门,覃大头就开始发飙:“彭书记,问题再不解决,我就学黄冬菊上访去了,那样你也没好果子吃。”彭大铭淡定地笑笑,说:“你就开着宝马上访去吧,我才不怕呢。我们是按规矩办事,反倒是你违背供水协议,我只要放一句话,老百姓就不会让你走出铜锣乡的。”

两人在办公室戗了半天,覃大头最后丢下一句狠话:“姓彭的,走着瞧,你让我难过,我迟早会让你难堪的!”

晚上,彭大铭召集党政联席会议,专题研究信访维稳问题。他在传达了县信访会议精神的时候,特意把宋书记散会后对他说的那番心里话原汁原味地传达给大家:大铭啊,像铜锣乡这样偏远的农业乡镇,我也不指望你在发展上有多大建树了,但最起码你得给我稳住吧!说完,彭大铭感慨起来:“同志们啊,宋书记这是重话轻讲呀,对于我们这样一个穷乡来说,稳定就是最大的政绩呀……连一方水土都稳不住,我们吃再多的苦,也是会被一票否决的啊!”大家听了,脸上都显出沉重来。讨论的时候,大家一致认为眼下全乡在信访上最容易出纰漏的有两个重点人物——一个是黄冬菊,另一个就是覃大头。彭大铭分析说:“覃大头和黄冬菊还是有区别的,覃大头是为富不仁而且理亏在先,不敢太放肆,而黄冬菊毕竟是弱势群体,一定要妥善处理好。”

他这么一说,大家的话题都集中到黄冬菊身上了。可说来说去,三十万始终是个迈不过去的坎。有人就提议,真不行大家都自认倒霉,集资凑出三十万来给她。彭大铭一听,立马摇头。一提到集资,他的心里就堵得慌。刚到乡里来的时候,他就遇到过一次集资,一个五保老人被烧伤了,没钱治病,乡里只好发动干部捐款集资。后来他发现,捐款集资几乎成了乡里解决突发性难题的一个常用手段了,就觉得不太妥当,因为乡里干部的工资普遍较低,这样做无异于鹭鸶腿上劈精肉,所以在他当了书记后,就不再集资了。

看“钱路”不通,又有人想到了“情路”,建議能不能分散一下她上访的精力,比方说给她找个男人。田万亩立即反对,说:“拉倒吧,就黄冬菊这影响力,找个男人也会被她传染一起上访的。”

金银花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女人这些年跑野了,眼眶高着哩,除非彭书记这样的男人才能镇得住她。”

大家就瞅着彭大铭笑。

田万亩说:“说老实话,黄冬菊长得还真不赖,没生过崽的身段就是不一样。我要不是怕老婆上访,就去和她纤绳上荡悠悠喽。”

彭大铭打断他们,说:“让你们谈正事,你们老是跑题,说着说着就不着调。”

但一回到正题上,大家又都没了主张。彭大铭只好宣布散会。

“六一”儿童节快到的时候,彭大铭按照惯例要到学校去看望孩子们,今年他重点要看的是乡中心小学的附属幼儿园。

彭大铭一行到幼儿园的时候,孩子们正在院子里玩耍,看见他们进来,全都围了上来。一个小胖墩指着彭大铭下巴上的一颗黑痣说:“叔叔,你把墨水滴在脸上啦?”幼儿园园长慌忙过来想把小胖墩拉开。彭大铭摆摆手制止了她,然后蹲下来笑着对小胖墩说:“这是叔叔小的时候妈妈怕我走丢了,给我做的记号呢。”他抓起孩子的小手在自己的那颗痣上点了点。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儿子亮亮来,这小子在市里上幼儿园,同样调皮可爱,现在跟着于诗曼也不知道咋样了。看着彭大铭一副舐犊情深的样子,一旁的随行人员和园长都会心地笑了。

和孩子们逗了一会儿乐,彭大铭就将带来的礼物送给了他们。临走的时候,他顺路去看了一下教室。在一间教室的窗户前,彭大铭突然愣住了,他看见黄冬菊正专心地和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玩皮球。那孩子一只腿好像不太灵便,每次踢球的时候都踢不成直线。黄冬菊不厌其烦地把皮球捡回来放在他的脚下,然后站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他费力地做动作。园长赶紧过来解释:“黄冬菊经常过来看孩子,不让她看就找事。”陪同的中心小学校长叹口气说:“这黄大仙可是得罪不起啊,不让她进校门,说不定她哪天上访时就顺带把我们给告了。”彭大铭没接他们的话茬儿,而是问起了那个孩子的情况。园长的表情马上就悲戚起来,说:“这孩子叫牛牛,命苦啊,父亲生病去世了,母亲也改嫁跟人走了,留下他跟着爷爷奶奶过,问题是这孩子一只腿还有残疾……”彭大铭又问起黄冬菊和孩子的关系。园长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黄冬菊和这孩子好像很有缘分,牛牛还一口一声喊她黄妈妈呢。”彭大铭心中忽然感慨起来,和孩子在一起的黄冬菊真是判若两人啊!

参观结束的时候,中心小学的校长突然上前对彭大铭说:“彭书记,我想向您汇报一下校车的事,现在学校的几辆车子都旧了,特别是幼儿园的那辆车还经常坏在路上。”彭大铭听了,心情立马沉重起来。校车本来应该由政府购买,交给学校使用的,但乡政府确实拿不出钱来买新车。彭大铭为此很过意不去,只好将自己坐的帕萨特换成了一辆旧桑塔纳,坐上去心里才稍微踏实一些。但今天当校长再次提到校车时,他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他深思片刻对大家许诺,一定想办法尽快解决校车的问题。听到彭乡长的表态,小学校长、幼儿园园长和几个老师都奋力地鼓起掌来。彭大铭感觉他们的手掌就像是正好拍打在自己的酸筋上,让他心尖一颤一颤地酸痛起来。

在回乡政府的路上,彭大铭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自己这些年老是在不停地许诺呢?每次许完诺,就有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直到许诺兑现。而紧接着,下一个许诺又不知何时会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回到办公室以后,彭大铭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书橱里儿子的照片上。想到儿子,彭大铭的心中一阵酸楚,他想要是真和于诗曼离了婚,会给儿子带来什么负面影响。

第二天是周六,彭大铭在乡里处理完一些事后就往市里赶。路上,他给于诗曼发了一条信息:诗曼,我今天回家了,晚上你带儿子过来,我们再谈谈好吗?不一会儿,于诗曼的信息就回过来了:过来可以,没什么好谈的,你准备好签字笔吧。冰冷的字眼让彭大铭的心中泛出一阵寒意。

晚上,于诗曼带着儿子回来了。彭大铭先将亮亮哄到卧室看电视,然后又从橱柜拿出一瓶刚买的雀巢咖啡,准备给于诗曼冲一杯。于诗曼却说:“别忙活了,我要喝现磨的咖啡,你有吗?”说完,就从包里取出《离婚协议书》扔在茶几上。

彭大铭瞥了一眼协议书,诚恳地说:“诗曼,你再冷静地考虑一下,好吗?我现在好歹也有个一官半职了,你咋就这么不待见我呢?”

“彭大铭,你那也叫官?掉在芝麻堆里恐怕也显不出来吧?我看你在乡下的泥巴里拱来拱去的,除了拱出一身的土腥味,其余一事无成。”

“我怎么就一事无成了?我还管着三万多人呢。”

“你还好意思说,听说你连一个上访的农村妇女都摆不平,我看你至多也只能管管你自己。”

彭大铭没想到于诗曼会拿黄冬菊说事,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全身绵软得快要塌了,但嘴还硬着,说:“三万多人出一个黄冬菊算什么,全市那么多干部家属,不也出了你这样一个奇女子吗?”

“姓彭的,你不要挖苦我,反正我不想跟着你在土里拱,更不想做你的压寨夫人。”

“你这样猴急着要和我离婚,是不是有大款在等着你呀?”

“这你就别操心了。”于诗曼摆出一副很有距离感的样子。

于诗曼的这副模样刺痛了彭大铭,他突然恼羞成怒地说:“于诗曼,你知道世界上最恶心的是什么吗?那就是用浪漫伪装的庸俗,有些人就是一只被巧克力包裹的苍蝇。”

于诗曼平静地说:“彭大铭,我希望我们能好聚好散,你就高抬贵手放走我这只苍蝇吧。”

“那你把儿子留给我。”彭大铭再次使出杀手锏。

“我还是那句话,由亮亮自己来选择,我今天带他来就是这个意思。”于诗曼说完,就喊儿子出来。

亮亮出来后,于诗曼就给他出了一道选择题:是跟着爸爸过以前的日子,还是跟着妈妈去过开心的日子。彭大铭当即反对,认为她的问题带有明显的误导。他弯下腰问亮亮:“爸爸妈妈要是分开的话,你是愿意跟爸爸留在家里呢,还是愿意跟着媽妈出去呢?”儿子看看他,又看看妈妈,没有马上表态。这时候,彭大铭心里开始紧张起来,他知道这小子现在整天跟着姥姥过,而姥姥最近经常给他灌输的腐朽思想就是:宁死当官的父亲,不死讨饭的母亲。这很可能会影响儿子的选择。

亮亮原地转了一个圈,突然抓住他的衣角,说:“老爸,你要能帮我打败刘小毛,我就跟着你。”

彭大铭激动地弯腰搂住儿子,充满自信地说:“老爸不仅能帮你打败刘小毛,还能帮你打败所有小毛。”尽管他不知道刘小毛是谁,也不知道他和儿子有什么过节,但此时他内心十分感谢这个叫刘小毛的小子。

儿子的目光里流露出对他的敬佩。

于诗曼显然是对这个结局感到非常意外,一把拽过儿子,对彭大铭说:“亮亮必须跟着我,你不签字我们就法院见。”

彭大铭说:“于诗曼,整天带着个孩子,多影响你的浪漫啊,还是把这种俗务交给我吧。”

“彭大铭,你休想拆散我们母子。”于诗曼说完,拉着儿子就走。

随着防盗门发出一声无情的闷响,屋里只剩下了彭大铭一个人。他走到阳台上,看着灯火阑珊的街景,突然打了一个冷战,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好歹也算是执掌一方的官员,怎么就连个女人都掌控不了呢?他也曾经想过妥协,调回市里,但他又太不甘心,虽然他在铜锣乡取得了一点儿成绩,但与自己理想的目标还相差甚远……

进入七月份,旱情重了起来。太阳就像是一个精力旺盛的暴君,整天瞪着血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世间万物。棉花正处于花铃期,也正需要水分,一些蕾铃已经开始脱落了。

彭大铭将乡里干部作了分工,要求大家分片包儿,干全力帮助农户抗旱保棉,他自己也跑上跑下协调取水问题。

田万亩包的是黄冬菊家所在那片的农户。这天下午,他亲自指挥着由拖拉机改装的运水车往黄冬菊家的地里浇水。黄冬菊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终于有些过意不去了,烧了一锅绿豆汤送过来给他们喝。田万亩正美滋滋地喝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断喝:“田万亩,咱自家的地也干得冒烟儿呢,你倒好,跑到别人家来献殷勤了!”田万亩一看,老婆迎春正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

田万亩就像真做了亏心事,赶忙堆起笑脸迎上去将老婆哄到一旁。

“姓田的,你和黄大仙是不是有一腿?”

“她就是七仙女我也不敢和她有一腿啊,你想,万一她翻脸不认人上访把我告了,那还了得?”

“那你干吗帮她浇地?”

“我这是按照彭书记的要求,想把她的心焐热啊!”

“彭书记会出这样的馊主意?她的心要是让你焐热了,我的心还不得拨凉呀。你是不是觉得黄大仙没下过崽的屁股蛋子比老娘的圆滑呀!”

黄冬菊走过来正好听到了,故意扯着嗓子喊:“迎春啊,你男人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可比跟你长多喽。”

迎春骂道:“黄大仙,你个骚货,整天上访,就是想让男人围着你转,我呸!”

黄冬菊并不恼,说:“要不你也跟着我一道去上访?”

三个人正在纠缠不清,刚好被到这里检查抗旱情况的彭大铭撞上。彭大铭走到迎春面前,先是做了一番解释,最后诚恳地说:“嫂子,我知道你身体不好,你家的地我去帮你浇吧。”迎春一听,脸唰地就红了。

晚上回到宿舍,彭大铭感到非常疲惫。桌上放着毛笔和宣纸,但他很长时间没动过笔了,那支狼毫僵硬地卧在那里,笔头因为干枯,正龇牙咧嘴地冲着他。彭大铭看看这支笔,想起还是于诗曼到湖州出差特意给他买的,不禁苦笑了一下。他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就不想动弹了。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干涸的棉田和簌簌脱落的蕾铃,那蕾铃就像是一个个秤砣坠得他心痛。他已经二十多天没回家了,过度的劳累让他暂时忘记了两个女人对他的夹击。

手机响了好长时间,他才掏了出来,接通后传来的竟是儿子的声音,儿子开口就说:“爸爸,我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我要上实验小学。”彭大铭听了才觉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失职了,赶紧说:“老爸马上去给你想办法。”儿子说了声谢谢就把电话给挂了,弄得彭大铭一肚子掏心窝的话被憋了回去。沮丧了一会儿,他眼前突然闪出一丝亮光来。亮亮这个电话肯定是于诗曼让他打的,于诗曼既然让儿子打电话给他,说明他在这个家里还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样一推测,他就由此及彼地想到要抓住儿子上学的事,扩大其效应,进而试探一下于诗曼心里的那块坚冰是否有融化的可能。

彭大铭第二天下午赶回了市里,径直来到实验小学。校长屠翔是他的中学同学,听他说明来意后,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只向他提出一个要求——求他一幅字。彭大铭满口答应,觉得还是不过意,就要请人家吃饭。屠校长说:“算了吧,现在对吃喝抓得紧,别把前程吃掉喽。”

彭大铭说:“我私人请你小吃小喝还不行?”

两个人来到马路斜对面的一家豆捞店,在大厅里找个角落坐了下来。彭大铭正准备点菜,忽然看到覃大头进来了,不一会儿,于诗曼居然也走了进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包厢。于诗曼进包厢的时候,还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下,就像特务进入接头地点。彭大铭彻底懵了,抓着菜单却报不出一个菜名来,他把菜单交给屠翔,坐在椅子上发起愣来。屠翔看他表情僵在那里,揶揄道:“怎么啦,心疼了?你这从小就抠的毛病还没改掉呀?”彭大铭说:“你放开点就是了。”说完起身就往那个包厢走去。

到了包厢门口,彭大铭停下脚步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一头撞了进去。于诗曼看到他很是吃惊,说:“你怎么来了?”

彭大铭说:“我怎么不能来,这儿又不是覃老板的私人会所。”

覃大头说:“彭大书记也学会跟踪啦,既然来了,就一块儿喝杯酒吧。”

彭大铭不理他,继续对于诗曼说:“姓于的,你还真会打提前量啊,不过我们好像还没离婚吧?”

于诗曼镇定下来,说:“你觉得我们离不离婚还有什么区别吗?”

彭大铭说:“你不是很清高吗?就是离了婚你也不能跟覃大头这样的土豪呀!”

“土豪怎么啦,我看你除了字写得好一点儿,其他方面还不如我哟。旁的不说,你能给诗曼她想要的生活吗?”覃大头说完,就开始拨弄他左手腕上的沉香木手串。

彭大铭头上青筋爆裂,吼道:“覃大头,你他妈乘人之危!”

“话说到这份上,我就不绕弯子了,彭大铭,你和诗曼早就名存实亡了,好聚好散吧。”覃大头话里有话地说,“我早就说过,你让别人难受,自己到头来也会难堪的哟。”

覃大头的这句话对彭大铭刺激很大,他就像是一个中了暗箭的武林高手,力不从心地站在那儿,他真想把覃大头当成乡政府对面的那棵老杨树痛打一顿,但手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了。

这天晚上,彭大铭喝多了,是被屠翔扶回家的。一开门,他就冲到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吐了起来。这个晚上对他来说太糟糕了,糟糕得让他猝不及防。而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充满了扭转生活走向的希冀。他原本是想吃完饭后,把亮亮上学的好消息告诉于诗曼,看看能不能以此为契机,打捞起夫妻俩即将沉没的情感之舟,然而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于诗曼已经弃舟登岸,和别人比翼双飞了。而这个“别人”竟然还是他十分厌恶的覃大头。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就像无数的藤条将彭大铭的身体箍得铁紧,让他感觉喘不过气来。

当天夜里,彭大铭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于诗曼和覃大头的婚礼。覃大头得意洋洋地搂着于诗曼,就像当年他搂着于诗曼一样。于诗曼笑得很灿烂。她旁边的伴娘也在笑,面孔很熟悉,仔细一看,竟然是黄冬菊。这三个人的奇特组合让他感到很别扭,也很压抑,就像是三道催命符挂在那里,让他不寒而栗。这时候,亮亮沿着红地毯欢快地跑过来,嘴里亲热地喊着“爸爸、爸爸”,他想答应,可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而一旁的覃大头答应得蹦脆,亮亮一下就扑进了覃大头的怀抱……彭大铭醒来后,对梦里的情景耿耿于怀,好像覃大头、于诗曼和黄冬菊真的沆瀣一气在谋害他,好像亮亮真的认贼作父了。他在心里发出一声吼:来吧,你们就一起放马过来吧,我不会放过你们的。突然又想,最不能放过的就是覃大头了。

彭大铭正在辦公室里接电话,楼下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他的心突然就被扯了一下。这些年来,他对这种嘈杂声保持着高度敏感,他知道又有人来上访了。

放下电话,他赶紧站到窗前往下看。只见李老歪就像个受伤的战俘,头上裹着纱布,在那儿闹着。田万亩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着。他赶紧打通了田万亩的电话,问是怎么回事。田万亩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他才明白其中原委。

原来,为了及时掌握黄冬菊的动向,田万亩擅自想出一计,他把任务交给了李老歪,让李老歪平时留意一下黄冬菊的行踪,只要发现她有出远门的迹象,就随时向他报告。为了调动李老歪的积极性,他答应每天给李老歪十块钱。李老歪很负责,每天都要去黄冬菊门前屋后转上几圈,有时还上门去搭讪。这天下午,他看到黄冬菊家的大门紧闭,就起了疑心,怕她又去上访。他走到门前推了一下,却发现门没关牢,堂屋里也没人,只听见后面的厨房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他冒冒失失地走了过去,伸头一看,原来黄冬菊正在厨房里洗澡。李老歪看着看着就看上了瘾,最后也就被黄冬菊给发现了。他赶紧掉头就跑,身后则传来黄冬菊愤怒的叫骂声。李老歪惊魂未定地跑回家不久,穿着睡衣的黄冬菊就找上门来,举起一根木棍冲他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受伤的李老歪到村卫生所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后,就来找田万亩要损失费了。

就在这时,大院门口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紧接着,黄冬菊闯了进来

看李老歪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彭大铭只好亲自出面了。看到他走过来,李老歪人来疯一样喊了起来:“彭书记,我这也算是因公负伤啊!”

田万亩说:“你偷看女人洗澡,被人家打了,还想赖政府呀?”

李老歪向彭大铭申诉:“我又不是故意去偷看的,我是按照田乡长的要求去打探情报的,你们可不能过河拆桥呀!”

彭大铭说:“老李,我看你的伤也不重,还是先回去吧,等我们把情况搞清楚了再说。”

“我不回去,你们不给钱,我就去上访,跟黄大仙学。”

彭大铭一听“上访”两字就来火,拔高声音说:“李老歪,你不要动不动就要挟人,不信你上一个试试。”

“你凶啥?难不成你还想用无影脚踢我?踢吧,踢吧,有本事把我当树踢好啦。”李老歪说着就往彭大铭身边贴。

就在这时,大院门口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紧接着,黄冬菊闯了进来。一眼看到李老歪后,就咆哮着冲上去动起手来。彭大铭和田万亩赶紧把她拉开。李老歪瞅个空子,赶紧溜走了。

李老歪一走,黄冬菊就把枪口对准了彭大铭:“彭书记,你们做得也太不地道了吧,竟然让一个老色鬼来监视我,我明天就到县里找宋书记评理去。”

田万亩说:“你误会了,我只是让李老歪注意一下你平时有啥困难,好及时帮帮你。”

黄冬菊说:“别蒙我了,前段日子我还差点儿被你们感动了呢,没想到你们跟我玩阴的,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彭大铭说:“这事我有责任,可你要到宋书记那儿一反映,我大不了被免职,换个新书记来,情况不熟悉,你的事恐怕又要耽误一段时间了。”

黄冬菊说:“那好,我可以暂时再忍一忍,不过我可提醒你们,还剩下十二天的时间,到时候你们说话不算数,我只好老账新账一起算了。”

黄冬菊说话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但她拿在手上并没有接,而是把手机伸到彭大铭眼前。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地出现了彭大铭和黄冬菊的那张合影。黄冬菊得意地说:“彭书记,只要一来电,你的光辉形象就会闪现,它经常提醒我,你说的话还没有兑现呢。”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黄冬菊,彭大铭步子沉重地走进了办公室。田万亩跟了进来,愁眉苦脸地说:“今天真是出鬼了,黑白无常都到齐了。”

彭大铭抱怨道:“老田啊,我让你关注黄冬菊,你倒好,差点儿又培养出一个上访户来。”

田万亩懊恼地说:“我这也是慌不择路,病急乱投医啊!”

彭大铭很想发一通火,但一看田万亩那张苦瓜脸,就有些不忍。说老实话,作为一个乡镇干部,田万亩在处理此类问题上,确实是手段有限,有时候用上一些“土法子”也是迫不得已。他缓和了语气,和田万亩商量起黄冬菊的最后通牒。还有十二天,从哪儿弄三十万给她呢?

正在绞尽脑汁,彭大铭的手机又响了,一看是于诗曼的电话,他犹豫了一下才接通。于诗曼让他回去一趟。彭大铭说:“你不会是回心转意了吧?”于诗曼也不接话茬儿,说:“你回来就知道了。”放下电话,彭大铭浮想联翩起来,直到此刻他才确切地感到,自己对于诗曼还没有死心。

彭大铭下午赶到市里后,就问于诗曼在哪里见面。于诗曼说就在歌剧院对面的那家叫“江南往事”的酒吧。彭大铭赶了过去,一下车就看到歌剧院门口的巨幅广告牌,上面是于诗曼穿着晚礼服的大照片,旁边是一行字:于诗曼浪漫钢琴演奏会即将倾城巨献!彭大铭进了酒吧,看到于诗曼和覃大头正在那里等他,立马就感觉有一股火苗在胸腔里乱窜。

此刻,他看到于诗曼正悠然地品尝着一杯红粉佳人,而覃大头面前放的是一杯玛格丽特。见到他,于诗曼就问他想喝点儿什么。他冷冷地说:“来一杯血腥玛丽。”

“血腥玛丽?彭大铭,你还是这么不含蓄啊。”

“你倒是含蓄,这么大的照片都挂上街了。”

覃大头接着话茬儿说:“你也看到了,我准备为诗曼举办一场个人演奏会。”

彭大铭说:“你们办演奏会叫我来干吗?”

覃大头说:“我也不瞒你了,我准备在演奏会结束的时候,当众向诗曼求婚。在这之前,希望你和诗曼尽快有个了结。当然了,有什么条件,你也可以提嘛。”

彭大铭想了一下,朝于诗曼和覃大头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说:“给我五十万,我立马就签字。”

覃大头说:“你想敲诈呀!”

彭大铭说:“你不要给我扣帽子,我只是想找于诗曼要一些补偿,至于这笔钱是不是你帮她出,我不管,这根本就不存在敲诈的问题。”

于诗曼说:“彭大铭,你不要无理取闹。”

“既然你这樣说,那我们就慢慢耗着吧。”彭大铭说完,起身就要往外走。

覃大头赶紧说:“诗曼,我们就先答应他再说吧,不就是五十万嘛,有的人吃多了,不一定能吐得出来哦。”

彭大铭对于诗曼说:“还是人家覃总有格局,难怪你看上他了。”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彭大铭按照和覃大头及于诗曼的约定,从乡里直接赶到了“江南往事”酒吧。他刚刚找个座位坐下来,就看到覃大头拎着个黑箱子进来了。覃大头看见他后径直走了过来,豪气十足地把箱子往桌上一放,说:“彭大铭,好好数一数吧,你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彭大铭打开箱子扫了一眼,问:“于诗曼咋没来?”

“她说她不想看到这个铜臭的场面。”

“啧啧,那她和你结了婚岂不是要天天泡在这种场面里了?”

“废话少说,签字吧。”覃大头掏出了那份《离婚协议书》。

协议规定,亮亮归于诗曼,房子归彭大铭,而夫妻的共同财产二一添作五。彭大铭努力摆出一副潇洒的样子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很长时间没因为私事签过名了,上次签名,应该还是和于诗曼搞购房按揭贷款的时候。那天手续办妥后,于诗曼搂着他走在大街上,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彭大铭拎着黑皮箱走出酒吧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刚刚得逞的绑匪。那一刻,他的心理稍稍有些平衡,他知道,让覃大头出点儿血,恐怕是自己唯一可以报复他的手段了,尽管这个手段有点儿上不了台面。

但当他再次看到酒吧对面广告牌上于诗曼的照片时,心头还是颤了一下,说老实话,于诗曼还是那样的风姿绰约,但再过几天,这个美丽而浪漫的女人将和自己彻底走向陌路。彭大铭的耳边又回响起那曲《秋日的私语》,那是于诗曼柔软的指尖划出的天籁。一种淡淡的忧伤滑过他的心间。

刚刚把皮箱送回家里,于诗曼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彭大铭,我们还是快刀斩乱麻吧,我马上到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等你。”彭大铭只好挂了电话赶紧出门。

在登记处门口,于诗曼见了他冷冷地说:“彭大铭,本来我还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你,但我现在一点儿没有这种感觉了。”

“看来你是心疼覃大头那五十万块钱喽?”

“我说你一个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人要那么多钱干吗?”

“我让他出点儿血是想考验一下他对你的感情,如果他连这点儿钱都不肯出,说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谢谢你的好意,以后我就不用你管了,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离婚手续办得异常顺利,办离婚证的那个老女人像个草率的医生,离婚证往他们面前一扔就急忙喊“下一个”了。

说起来真的很奇怪,拿到离婚证后,于诗曼倒变得温和起来了,出了门,竟主动提出要用车送彭大铭。彭大铭有些虚弱地说:“我们还是各奔东西吧。”

于诗曼把头伸出车窗说:“我的演奏会你能来吗?”

彭大铭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说:“有空我一定来捧场。”

看着于诗曼的银色沃尔沃消失在车流中,彭大铭感觉自己就像一袋被丢弃在路边的垃圾。本来他对和于诗曼的分手还是有心理准备的,但自从覃大头出现后,他的心理就无法平衡了。覃大头在另一个战场击垮了他,这个劣质土豪的情场得意是以他的形单影只为代价的。

彭大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他就近找了一家小酒馆,一个人喝起闷酒来。酒喝多了,他就开始想儿子,掏出手机就给亮亮的姥姥家打电话。还好,电话正是儿子接的。彭大铭说:“儿子,马上就要开学了,难道你不要老爸帮你收拾那个刘小毛了?”儿子说:“爸爸,刘小毛要到师范附小去上学了,我不想和他打架了。”通完电话,彭大铭再一次感到深深的失落。

打开家门,毫无人气的屋子里隐隐透出一股陌生的气息,彭大铭打开灯,发现客厅墙上于诗曼的那张大照片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大大的相框留下的印迹。彭大铭的意识也仿佛被抹去一样,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他打了一个酒嗝,突然胡乱地唱了起来:“我能想到最残酷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澡也懒得洗了,彭大铭把衣服一脱,就往床上一躺。这时候,他发现卧室顶灯的四个灯泡只有一个是亮的,而且也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彭大铭突然无厘头地嚎叫一声,心里骂了一句:“奶奶个腿,这日子咋就过得这么暗无天日呢?”

彭大铭的窝囊事并没有到此结束。没隔几天,县纪委的孙书记就把他找去了。原来,覃大头居然把他给告了。

孙书记开门见山地说:“大铭啊,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严谨的人,这件事你可得说清楚呀。”

“孙书记,钱我确实拿了,但我是向于诗曼要的,一没威胁,二没要挟,怎么能说是敲诈呢?”

“这种实名举报我们还是要过问的嘛,何况人家还提供了一些视频资料呢。”

彭大铭仿佛听到全身的血液向脑门奔涌的声音,情绪差点儿失控,他大声说:“孙书记,你们想咋查就咋查吧,但我奇怪的是,像覃大头这样祸害乡民的渣子咋就没人查呢?”

“大铭你别激动嘛,我也向宋书记汇报了,我们并没有把这事儿当案件来查,只不过找你来核实一下情况嘛。你还是回去冷静地考虑一下,给组织上写一份说明吧。”

彭大铭回到乡政府后,脸上的霜还没有化开。田万亩知道他是被县纪委喊去的,猜出了一些眉目,悄悄踅进他的办公室,小心地问道:“彭书记,纪委喊你去是为那五十万的事吧?”

彭大铭点点头,气愤地说:“妈的,覃大头这条疯狗竟然乱咬人。”

“彭书记啊,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钱的来历,但我知道它的去处呀,真不行,我去向县纪委汇报实际情况。”

彭大铭摇摇头说:“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说。”

“眉毛都快烧光了,还不叫万不得已啊!这回我可不能听你的了。”

第二天早上,田万亩就匆匆赶到县纪委找到了孙书记。孙书记通过他拖拖拉拉的描述,才多少知道了一些事情的原委。

就在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彭大铭把田万亩叫到自己的宿舍,关上门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皮箱来。皮箱打开后,田万亩惊呆了,指着成捆的钞票说:“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啊?”

“这是覃大头捐的。”

“姓覃的吃人不吐骨头,怎么会捐这么多钱?”

“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反正现在我们有钱来解决问题了。”

接下来两人就开始商量这钱的分配。彭大铭的意思是,给中心小学二十万块钱,让学校尽快添置一辆新校车,剩下的全部给黄冬菊,这样两大隐患基本上就能消除了。田万亩兴奋地点着头,说:“这狗日的覃大头还真帮了大忙喽。”彭大铭反复叮嘱田万亩,和任何人都不能说出这钱的来历。

第二天上午,彭大铭带着田万亩来到中心小学,当着校长和园长的面把二十万块钱拿了出来。彭大铭说:“就要开学了,你们赶紧给幼儿园换一辆新车吧。”校长和园长都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像上次一样一个劲地鼓着掌,这一次的掌声让彭大铭的心里舒服了许多。

接着,他们又来到黄冬菊家。黄冬菊正在家里摆弄那只看上去已经有些破损的风筝。牛牛坐在一旁,一只手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皮球,另一只手抓着个苹果啃着。听到声响,黄冬菊只是抬眼扫了他们一下,喃喃地说:“你们又是来磨嘴皮的吧?看来这风筝非放到天上去不可了。”

田万亩说:“放啥放?现在到处都是雾霾,就连玉皇大帝也看不见你的风筝。”

“那你们就等着瞧吧。”黄冬菊继续欣赏着她的风筝。

田万亩十分豪迈地把一个布手提袋往黄冬菊面前一丢,说:“黄冬菊,这就是你要的钱,这可是彭书记通过私人关系求人弄来的,你赶快点点吧。”

黄冬菊用手扒拉了一下手提袋,眼睛里顿时放出异样的光芒,对彭大铭说:“这钱真是给我的?”

彭大铭笑着点点头,说:“就是给你的,我没有违约吧?”

黄冬菊把风筝往地上一扔,然后在上面连跺了三脚,说:“彭书记,你真是活菩萨啊,从今往后我保证不闹了,对了,我还要帮你们看好那个李老歪,不让他再去找你们闹了。”

彭大铭说:“你拿了这钱就安生过日子吧,不过千万别说出去,再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我就是砸鍋卖铁也弄不来钱了。”

田万亩特意补了一句:“你要是说了出去,真就是把彭书记给坑了,到时候,全乡的人都学着你去放风筝那还得了啊!”

黄冬菊用力点点头,然后抱起了牛牛,兴奋地说:“牛牛,黄妈妈有钱喽,等有空到县城给你买个新皮球。”牛牛的脸上露出了怯生生的笑容。

在回来的路上,田万亩心有不甘地说:“三十万啊,真是便宜了那个婆娘。”

彭大铭感叹地说:“比起黄冬菊失去的,这些钱也不算啥,她也怪不容易,连个做母亲的机会都没了。”

田万亩长叹一声,说:“彭书记,你真是菩萨心肠啊!”

孙书记听完田万亩的讲述后唏嘘不已。当天下午,又把彭大铭找去了。一见面他就说:“大铭,你的良苦用心我十分理解,不过,你的做法欠妥啊。”

彭大铭拍着胸口说:“孙书记,我真的没有逼覃大头拿钱啊,他这是报复性诬陷呀!”

孙书记想了一会儿,说:“你这事儿要想有个了结,要么人家不再告你,要么你能找到证人,证明你没逼人家拿钱。”

彭大铭听孙书记这样一说,连夜赶到了市里。四处打听后,他在一家饭店门口堵住了覃大头。覃大头看见他,嘲讽地说:“彭大书记,你不会是来还我钱的吧?”

“覃大头,你别跟我玩阴的,你必须到县纪委去给我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说清楚你是怎样敲诈的吗?告诉你,我覃某人的钱可是药水煮过的。”

几句话不对劲两人就闹翻了脸。彭大铭气得七窍生烟,真想冲上去一个后旋腿踢到覃大头的罗汉肚上。

覃大头这里没办法,彭大铭就去找于诗曼,他给她发了条信息:我在和平路“两岸咖啡”等你,有一件和你密切相关的大事要当面告诉你。于诗曼很快回信:你现在倒大方起来了,不过还是别破费了,有话就在电话里说吧。彭大铭又发信息:必须当面说,不来别后悔!

于诗曼最终还是来到了“两岸咖啡”,她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见到了彭大铭。她显然是已经听到了相关信息,说:“彭大铭,听说你遇到麻烦了,你不会是想找我帮忙吧?我可没那能耐。”

“别说了,都是你那覃大头害的。”彭大铭把覃大头告他敲诈的事说了一遍。

“你活该,你要那么多钱干吗?还想找个大姑娘呀?你把钱还他不就得啦。”

“怎么还?我把钱全部都散出去了。”彭大铭只好把钱的去处说了出来。

“彭大铭,我说你大脑进水了呀,你当自己是劫富济贫的大侠呢!”

“别扯那没用的了,你现在要设法劝阻覃大头对我的攻击,真不行你就得给我作证。”

“我凭什么要帮你?”

“你要不帮我,我可能就要倒霉,我倒霉了亮亮就会跟着倒霉,你看着办吧。”

“你这不是耍无赖吗?”

“我说的是大实话,覃大头的阴谋要是得逞了,亮亮就成罪犯的儿子喽,你让他在同学们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于诗曼没再作声,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

彭大铭知道她已经默认了他的说法,又补了一句:“诗曼,我提醒你哟,覃大头的身边从来就不缺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喜欢拈花惹草也是人尽皆知,他娶你不会是为了报复我吧?”

于诗曼的目光飘忽了一下,又迅速收住了,说:“彭大铭,我的路我自己走,不用你操心。”

于诗曼虽然勉强答应了帮忙,但几天过去了,却没什么消息反馈回来。彭大铭急了,又去市里找她。于诗曼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脸憔悴地接待了他。一见面,她就有气无力地说:“彭大铭,我上辈子可能欠你的,为了你的破事儿,覃大头跟我都翻脸了,你满意了吧!”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来。

彭大铭一看,是于诗曼为他写的证明材料,这说明她没有说服覃大头,也说明覃大头是想和他死磕啊。

于诗曼说:“反正你现在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我已经把材料复印给了有关部门。”

彭大铭苦笑了一下說:“谢谢啦,到底还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于诗曼绷着脸说:“用不着和我套近乎,下次别来烦我就行了。”

事后彭大铭才知道,当于诗曼劝覃大头高抬贵手时,覃大头说事到如今他自己也做不了主了,不把彭大铭告倒,彭大铭就会反过来告他诬陷的。于诗曼看劝不了他,就只好给彭大铭写了份证明材料,证明他并没有敲诈覃大头。材料送出去不久,覃大头就得到了消息,气急败坏地找到于诗曼的单位,当着很多同事的面就向于诗曼发起难来:“于诗曼,老子真是瞎了眼,原来你到现在还护着那个姓彭的。”

“我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嘛。”于诗曼劝他,“老覃,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把人逼到绝境呢。”

覃大头一跳老高,说:“饶了他?姓彭的饶过我吗?老子在铜锣乡的投资被他弄得血本无归呀。你这么帮他,不会是和他合起伙来骗老子钱吧?”

于诗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说:“覃大头,你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随便埋汰人。”

两人争吵的结果是不欢而散,原定近期举行的演奏会和求婚仪式也取消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彭大铭心中反倒有些内疚了,他想找机会安慰一下于诗曼,可约了她几次,她却不肯和他见面,只好作罢。

父亲打来电话,说地里的冬瓜已经长大了,让彭大铭摘些带到城里去吃。彭大铭说:“爹,我忙着呢,你就送给左邻右舍吃吧。”父亲讷讷地说:“该送的都送了,再不摘就要烂在地里喽。”彭大铭知道父亲的用意,其实就是想看看他。他这才意识到已经好一阵子没去看望父亲了,就决定回一趟老家。

彭大铭的母亲死得早,父亲一直住在乡下,由两个姐姐轮流照顾着。父亲是一位老民办教师,年轻时也算是一个热闹人,但这几年却活得越来越沉闷了。前几年,他还和乡里的那帮老同事们来来往往,喝喝茶,摆摆龙门阵。但自从有一次,这些人为了待遇问题开始上访时,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老民办教师们邀请彭父加入到他们上访的行列中,可是被他拒绝了。原因是他自己儿子也是个乡镇领导,他得从儿子的角度考虑问题。老彭的拒绝被他的老同事们认为是一种典型的滑头做派,于是纷纷不再和他来往了。老彭从此孤独起来。

孤独的父亲成天只想着两个人——儿子和孙子。对于孙子,那只是一种纯粹的想念;而对于儿子,除了想念,还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只要一段时间听不到彭大铭的消息,父亲就会变得心烦意乱起来,催着他的两个姐姐去打探他的情况。有时候,彭大铭会接到父亲莫名其妙的电话,电话一接通,父亲就说:“大铭啊,你看爹老糊涂了,打你姐电话,一发晕又打给你了,你忙吧,我挂了。”彭大铭知道,父亲并没有拨错电话,只是想听到他的声音,但又怕他嫌烦。有一段时间,彭大铭想把父亲接到城里住些时间,但父亲只在他家待了半天就走了。父亲进门的时候,于诗曼嫌老人脚臭,没有给他穿拖鞋,而是给他的鞋套上了鞋套。看着父亲穿着绿色的鞋套站在地板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彭大铭于心不忍,当场就和于诗曼吵了起来。父亲就像个闯祸的孩子,不停地在那里自责。这场景深深地刺痛了彭大铭的心。

彭大铭那天下午一进村子,就远远地看到父亲正在路口等他。走到近处,他发现父亲看上去突然老了许多,勾着腰在那里毫无节制地咳着,见到彭大铭才有所收敛。

进了屋子,彭大铭看到堂屋的墙角处横七竖八地卧着几个大冬瓜,看上去每个都有二三十斤重。父亲指着那些冬瓜说:“知道你要回来,我把冬瓜先摘了。”

彭大铭便夸奖道:“爹,你种瓜的手艺是越来越高喽。”

父亲感慨地说:“大铭啊,这世上最好侍弄的就数冬瓜了,而最难侍弄的就是人了,爹对付的是冬瓜,你对付的可是各色各样的人啊。”

彭大铭知道父亲话里的含义,说:“爹,你就放心吧,我知道怎么为人处世。”

“大铭啊,咱老彭家就指着你这朵花开喽,你可千万别有啥闪失哟!”

“我能有啥闪失?”

“就怕飞来横祸啊!我怕像你这样没背景的人经不住风浪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问起了儿媳和孙子的情况。彭大铭赶紧说:“都好着呢,得空我带他们回来看你。”说完,就把手机里于诗曼和亮亮照片翻出来给他看。父亲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一丝光亮来。

父亲接着又问起了他在乡里的工作情况。他还是说“好着呢”。

父亲在饭桌上虽然问的都是些家常话,却让彭大铭感到有些紧张。他没有勇气向父亲说实话,他怕父亲为自己担心。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愧疚感,自己看上去人五人六的,没想到家里家外搞得一片狼藉。

当天晚上,彭大铭陪父亲住了一宿。父亲断断续续的闷咳声,让原本心里就有事的他很难入眠,好不容易在后半夜睡着了,却做了一个离奇的噩梦。他梦见自己独自走在风雨交加的旷野里,四处都找不到躲避风雨的地方,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喊他,他一回头,发现那座“太平亭”就在不远处。他疾步跑了过去,但是亭子里已经挤满了人,于诗曼、黄冬菊、李老歪、覃大头……还有父亲也在。他想跨进亭子里,可怎么也迈不动腿。父亲伸出手来想拽他,可怎么也够不着他。而覃大头等人的目光却是那样的漠然。这时候,一个惊雷在他头顶上方炸响了,他吓得赶紧转身跑开了,但雷电却一直在追击着他。他索性停住脚步仰天大笑起来,他想以一种癫狂来驱除恐惧,哈哈哈哈……他手舞足蹈着,感觉自己就像个法力无边的高僧……醒来后,他从头凉到了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是真的关爱自己,还有谁呢?而自己恰恰最对不住的就是父亲。他知道,对父亲最好的孝顺就是自己光鲜地活在这个世上,让老人家引以为豪,但现在家庭已经没了,前途也给人逼到绝境了,连起码的脸面也要被人撕破了。不知不觉中,他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早晨临走的时候,父亲送他出门。他突然想起了梦里父亲伸向他的那只手,就走过去一把握住了父親的手。父亲的手粗糙而温暖,彭大铭心头泛起一阵酸楚,这么多年来,他握过无数人的手,可恰恰就没正儿八经地握过父亲的手,那可是一双牵着自己长大的手啊!

老天就像个悲喜无常的老人。到了九月,正当棉花吐絮的时候,却下起了阵阵阴雨,地里的棉花有不少已经枝叶郁闭了,一些棉铃也开始发黑腐烂。不少棉农都在和老天抢时间,见缝插针地收采棉花。

彭大铭的心揪了起来,那些棉农一年到头就指望这点儿棉花收成了。一天晌午,他在路过一处棉田时,看见一个老头儿正弯着腰在采棉花。走近一看,却发现老人右边的那只衣袖是空的,原来是个残疾人。他赶紧下到棉田里,帮老人采起棉花来。老人的空衣袖在风中随意摆动着,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当天下午,彭大铭召集各村负责人召开会议,布置帮助困难家庭抢收棉花的事宜。

会议正开着,分管教育的党委委员老殷慌慌张张闯进会场,向彭大铭报告了一个噩耗:刚刚在放学的路上,幼儿园的校车侧翻了……

出事地点是一个下坡路段,可能是因为雨天路滑,加上车况不好,车子一下子就翻了下去。彭大铭赶过去的时候,只见那辆破校车躺在棉田里,周围有不少人正手忙脚乱地在实施救援,撕心裂肺的叫声划破了阴沉的天空。彭大铭赶紧冲进人群组织抢救。校长见了他,神情恍惚地说:“彭书记,再过两天,新校车就要来了,真的,只要两天啊!”

这场车祸共造成十五名幼儿不同程度地受伤,其中伤势最重的就是那个叫牛牛的孩子,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孩子们被紧急送到县医院救治。彭大铭也跟了过去,当他听说医院缺少血浆时,赶紧跑到采血点去献血。献完四百毫升血后,原本就疲劳紧张的他感到一阵眩晕,额头上虚汗直冒,但他还是坚持让护士继续抽血,好像只有抽得越多他的心里才会好受点儿。护士不解地看着他,说:“再抽你就要虚脱了。”就在这时,一个医生过来说,牛牛抢救无效停止了呼吸。彭大铭只感觉眼前一黑,昏厥过去了。

彭大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身旁站着好几个乡机关的干部,他皱起眉头说:“我还没死呢,你们都围着我干吗?还不快去看看孩子们!”金银花嗫嚅着告诉他,除了牛牛,其他孩子的情况都已经稳定了。彭大铭立马就想起牛牛那张稚嫩的小脸,一双纯净的大眼睛扑闪出他多舛的童年。

正在伤心地想着,病房的门忽然开了,黄冬菊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田万亩紧张地迎了上去。彭大铭的心里也是咯噔一声。

这么多年来,只要乡里出现一些非正常的场面,几乎都少不了黄冬菊的影子,她的出现并不只是看热闹这么简单,她主要就是为了收集上访资料,使她的上访更具有杀伤力。

一见到她,田万亩张口就说:“黄冬菊,你来干啥?你的事我们可都兑现了,你就别来添乱了。”

黄冬菊没吱声,继续僵着身子往前走,直到彭大铭病床前才停下来。看着黄冬菊那张惨白的脸,彭大铭感到自己的心跳在迅速加快。

黄冬菊愣了一会儿,突然以一种沙哑而陌生的声音说:“彭书记,你知道吗,明天就是牛牛七周岁生日啊,本来我今天是要接他回家住的,可是我忙昏了头忘得一干二净。我要是接了他,他就不会死的呀,我该死,该死啊……”

泪水顺着黄冬菊的脸颊扑簌簌地往下流着。彭大铭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

黄冬菊流着眼泪默默地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大包里往外拿钱,一捆又一捆,整整三十万,齐刷刷地码在病床旁的床头柜上。码完后,她喃喃地说:“彭书记,牛牛走了,那么多孩子受伤了,这些钱你们还是拿回去派点儿正经用场吧。”

泪水终于没能够在彭大铭的眼眶中停住,泉水般地涌了出来。

半个月后,县委批准了彭大铭辞去职务的报告。彭大铭得到消息的那天上午,独自去了一趟乡里的公墓。当他走到牛牛的墓前时,发现墓碑下放着一个生日蛋糕,旁边还有一个崭新的皮球。彭大铭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眼,他发现墓碑上照片里牛牛正冲着他怯生生地笑着。

回到宿舍,他便开始整理东西。看到桌上的那支毛笔还是那副龇牙咧嘴的样子,他心生愧意,于是在一个水杯里倒上一些温水,然后把毛笔泡在了里面。这时候,田万亩走了进来,哭丧着脸说:“彭书记,你不走不行吗?”

彭大铭笑笑,说:“这几年我真的是没干出啥成绩,还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跟着我也受委屈了,我有愧呀!”

“那你今后有啥打算呢?”

“先回家练练字,等待组织上安排吧。”

田万亩继续追问下去,彭大铭不再作答,从床底下摸出一瓶落满灰尘的墨汁来,走到桌前拿毛笔在瓶中蘸了蘸,然后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王维《送别》的最后两句: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田万亩一看,连声说好字。但彭大铭却似乎不太满意,因为他感觉自己再也写不出那种洒脱的飞白了。

田万亩忽然想起什么,说:“彭书记,你还是给‘太平亭题个字吧,乡亲们可等了好长时间了。”

彭大铭摇摇头说:“还是留给后来人写吧。”

彭大铭是第二天一早离开铜锣乡的,一路上,他看见早起的棉农们正在摘着棉花,在怒放着白絮的棉田里,有个清脆的女声在唱:

郎跟幺妹采棉花

一采采到田旮旯

郎把幺妹模样夸

妹把郎哥手儿抓

明天纺棉做嫁妆

顶起盖头进郎家

……

彭大铭正听得入神,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掏出来一看,是于诗曼的来电。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王建平 期刊:《啄木鸟》2017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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