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节跟前,天热得很,还动不动跑暴。跑暴之后,天并不见凉,反倒更加燠热。这种天长庄稼,苞谷、花生、葵花子、南瓜等像吹了气一样疯长,一天一个样子,枝枝叶叶的连路都封住了。树林也一样,花栗树、松树、柏树等,叶子都喝饱了水,又厚又大又亮,压得树枝往下坠。太阳再一照,林间就蒸腾起一种裹挟着青草和腐殖质的热气。
各种菌子生长的好时机也是这个时候。进入林间,拨开花栗树的树枝,地面上便有各种形状和颜色的菌子,像满天星星,像地上撑着一把一把小花伞。雨水荒的人每到这时候,就会提着竹筐到林间捡菌子,不一会儿就会捡小半筐。回来拣洗,然后放在锅里焯水,再用肥腊肉、大蒜瓣子爆炒,用水焖一阵,便成了一道好菜。这个时候整个村子都会弥漫起一股腊肉炒野生山菌的奇香。
老刘喜欢吃菌子。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捡些菌子吃,直到热天过去。可去年,刚吃了两次,雨水荒就出事了,彭篾匠一家四口吃菌子吃死了,惊动了政府,政府便不让人捡菌子吃了,说现在菌子变异了,看起来是能吃的菌子,其实是毒菌子,不能吃了。老刘这才罢了。
今年,老刘有些忍不住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刘就跟老伴儿林婆婆说要吃菌子。林婆婆唠唠叨叨地说彭篾匠的事,然后问老刘是不是想死。老刘说:“我就怕不死,上顿下顿,就是一碗南瓜,实在不想伸筷子了。”
林婆婆说:“你给老三说,看他捡不捡。”
老三是老刘的第三个孩子,大名刘业忠,可老刘从来没有叫过他老三,也没叫过他业忠、刘业忠,一直都叫他狗日的。狗日的自从老婆带着孩子跑了之后,人就散了神,不爱落屋了。老刘和林婆婆不晓得他在外面干什么。林婆婆提到老三,是因为她和老刘都老了,腿软了,钻不了林子了,而且眼睛也不好。老刘用力把筷子扔到桌子上,说:“别给老子提他,求他吃菌子,只怕老子眼睛翻白了都吃不到!”
老刘和狗日的一直不对付。他认为狗日的不是他的种,他给狗日的取名业忠也有这层意思在里面。狗日的自己也知道,老刘曾亲口告诉过他,说他的亲老子是汪跛子。
老刘一共养了四个孩子,两个姑娘是大的,两个儿子是小的。姑娘都嫁人了,老刘指望着老四刘业清给他们养老,可没想到刘业清外出打工,死在工地上了。那天老刘把刘业清的骨灰盒送上山回来,一个人低着头坐在桌边叹气流泪,狗日的一手提着一个瓶酒,一手扯一把椅子摆在老刘对面坐下,问老刘:“刘会计,你现在觉得我像哪个?”
老刘年轻时在社办企业当会计,直到社办企业撤了才回来。虽说老刘只是社办企业的会计,但仍要交钱到队上,在队上分粮吃,可雨水荒的人都把他当成了社干,尊他一声刘会计。狗日的自从老刘说他是野种之后,就再没喊过他爹,而是喊他刘会计,或是刘怀远。吵架的时候,刘会计和刘怀远就没有了,是“老狗日的”、“老改常”、“老不死的”,等等,没有定准,嘴里捞上什么就是什么。
老刘连死的心都有,可没发火。他望了脸红脖子粗的狗日的一眼,说:“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后悔没把我捂死在潭里?后悔一直喊我狗日的?还是后悔没让我读书?后悔你去公社当干部,让汪跛子钻了空子,有了我这个狗日的?”
狗日的说老刘要把他淹死的事,真有其事。那时狗日的读小学三年级,老刘回来看狗日的他妈,就说要带狗日的去学游泳。老刘家门口有一条河,河里的大石头垒起一汪一汪的深潭。每年夏天,有些胆大的娃儿会到潭里扎觅头儿、泅水玩,林婆婆一直不准老三玩水。有一回,狗日的放学没有回家,直接从学校去了河里,被林婆婆逮住,林婆婆把他打了个皮开肉绽。狗日的听老刘说要带他去泅水,喜出望外。到了潭边,老刘把身上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让狗日的脱了个精光,然后就拉着狗日的下水。一下水,老刘就把狗日的往深水里带,让狗日的跟着他,狗日的没怎么玩过水,手扑着扑着人就往下沉,可想着是老刘带自己,心里并不害怕。但扑着扑着,就只有两只手、一撮头发在水面上了。这是老刘想要的结果,老刘向前游着,眼瞥着狗日的,看到水面上鼓着一串气泡,心想狗日的已經差不多了。可没想到一眨眼,狗日的手又扑出水面来了,黑色的头发也在水面上漂漂荡荡。老刘觉得不对,双手一合扎进水里,一只手掐住狗日的脖子,按着,不让狗日的扑起来。直到狗日的手不扑腾了,像一条沉潭鱼一样落到潭底,老刘才从水里钻出来换气。老刘心里像打鼓一样乱跳,想他再也看不到狗日的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了,没想这时候几个学生娃跑过来玩水,一到潭边就扑通扑通往下跳。老刘这才扎下水,把狗日的提了起来。
狗日的和老刘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这个问题了。老刘前前后后的说法很不一致。他有时说,他就是想淹死狗日的,因为他一看到狗日的,就会想起汪跛子,心里就像刀子刮,比死了还难受,他不想这么过一辈子。有时候,他又说并不是要淹死狗日的。如果真要淹死狗日的,他就不会把狗日的捞起来,控水,而那些学生,他只要说一声狗日的淹死了,他们立马就会走人。狗日的不相信老刘的这个解释,他相信是因为那些学生,他才保住了命。
“我……真的后悔……”
狗日的又喝了一口酒:“算了,我今天不是要听你后悔的。你亲儿子死了,变成一撮灰埋到土里去了,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今天想和你说的是,你真是长了后眼睛,最后给你养老送终的是我这个野种。”
老刘望了狗日的一眼。狗日的真恶毒,明明知道老刘的心在流血,还要再划一刀。他想说句什么,可不知道说什么。
狗日的又说:“你说这是天意吗?哦,留野种这名字,你没有叫过对吧?我不喜欢你叫,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狗日的,我听习惯了。所以,现在,以后,你仍然要一如既往地喊我狗日的,不要喊什么留野种。”狗日的说完提着酒瓶出了门。
林婆婆说:“难道你还能把菌子捡回来?”
老刘说:“老子自己有腿!”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刘找来拐棍和竹筐,真去林子里捡菌子了。
汪跛子何许人也?大队卫生室的医生。更早的时候,他是公社卫生院的定便医生(拿工资不转户口),可他太好色,公社卫生院将他除了名。因为他擅治蛇伤、痈疽,所以大队的麻书记请示公社,让他当了大队卫生室的赤脚医生。
汪跛子其貌不扬,个儿矮,脸黑,右腿还瘸了,走路时,瘸腿一甩一甩的,像在地上画圈。关于他的瘸腿,他自己说是长了瘤瘫(一种骨病),事实是他睡别人的老婆,被人堵到屋里了,跳楼,摔了。
关于他的医术,雨水荒的人传得神乎其神。譬如说他可以隔山止疼。某某被蛇咬了,疼得喊爹叫娘,家人跑了几条岭,找到汪跛子,汪跛子说你回去,他不疼了,我把这里的病人看完了再给他看。家人回来,问被咬了的人,被咬的人说一个时辰前就没疼了。又说他可以把咬了人的蛇唤回来吸毒。吸啊吸啊,直到那人肿全消,那蛇就死了。蛇怎么死了呢?人比蛇毒嘛,蛇咬人人还有救,人咬蛇一口,蛇立马就死。还说他会箍“包”,包就是痈疽,接他看病的人向他说包长在什么地方,有多大,他会夸张地做一个比画,问有这么大?家人说没有,他就把双手拢缩,又问这么大?家人说没有,他这时就把双手合拢来,说好了。病人身上的包果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包到哪儿去了呢?门口的一棵核桃树上呢。
这些事,雨水荒很少有人见过,见过的是他手里常常盘着一条小青蛇,是他在路上东揪一棵草西揪一片叶塞到嘴里嚼,一直嚼到病人家里,将嚼烂的树叶敷在病人的伤口或痈疽上。
麻书记用汪跛子用的是他的一技之长。雨水荒的蛇多,有大黑蛇、菜花蛇、大青蛇,还有青竹标、麻布袋、缸豆精等,动不动人就在田头、路上撞上了。还有爬到家里,爬到床架上的,有爬进鸡窝偷吃鸡蛋、鸡仔儿的。这些蛇,有的是毒蛇,譬如青竹标,通体绿莹莹的,像一根青树枝,常常爬在树上歇凉,隐蔽性非常好,人不容易认出它,打叶子时,还以为是树枝呢,手碰着它,它咬住你了,你才看清是蛇。还有尺把长像一根枯树枝的麻布袋,平常躲在草丛中,有人割草,稍不注意,就被它咬了。这家伙特毒,把人咬了后不罢休,咬着自己的尾巴吹气,一吹,你的手腿也像吹了气一样肿起来,肿得像个麻布袋子。还有一种筷子长短粗细的蛇,叫缸豆精,常常躲在麦草堆里,你搂麦草呢,冷不丁就被它咬了,开始你还以为是麦草里面裹了香花刺,被刺扎了,等你找那刺时,才看清是蛇。雨水荒的老人们说,现在蛇比过去喜欢咬人,古话说,蛇不乱咬虎不乱伤,可现在蛇也变了,不守规矩了。有人说,无非是打青沤肥把田坎的草都割了,它们无处藏身了,开山炸石把它们炸惊慌了。雨水荒每年就有二十多个人被蛇咬,都要送到公社卫生院去治。
麻书记让汪跛子做赤脚医生时,郑重其事地告诫他要吸取教训,不然他不客气,该游街游街,该坐牢坐牢,该砍头砍头,他不会为汪跛子说话。汪跛子说不会了,不说别的,雨水荒的人拐弯抹角都是亲戚呢,下不了手。
为女人,汪跛子断了一条腿,公社医生的差事也丢了,麻书记相信汪跛子这回会吸取教训了。可好景不长,汪跛子在大队卫生室没干多久,队上就传出闲话来了,其中之一便是林巧珍。有人夜里起来屙尿,看到一束手电光高一下低一下地到林巧珍家里去了。林巧珍那时还没人叫她林婆婆,老刘也没有人叫他老刘,叫他刘会计。谁都知道刘会计是社干,不在家,谁都知道只有跛子打电筒,手电光才是高一下低一下的。这事是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
没几天,刘会计回来了。
刘会计是下班以后往回赶的,连晚饭都没吃。三十几里路,刘会计两个多小时就赶到了。刘会计没有回家,径直去了麻书记家。麻书记正在吃晚饭,刘会计一把把麻书记扯到外面,轻声对麻书记说:“汪跛子强奸了我屋的。”
麻书记也听说了汪跛子夜里去找林巧珍的事,正想找个时间找汪跛子问个究竟,想不到刘会计来得这么快。“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把他们拿到了?”
刘会计说:“我知道汪跛子是你护着的。你护着他好让他把消毒的酒精给你兑酒喝。所以,我今天回来,一没回家见林巧珍,二没见汪跛子,我先来见你。”
麻书记说:“见我干么事?”
刘会计说:“拿双啊。”
麻书记说:“你把汪跛子堵在家里了?”
劉会计说:“我想找你作见证。”
麻书记在心里骂了汪跛子一句,才几天,就闹出这种豁子来了!他便把碗丢了,跟着刘会计走。路上,刘会计告诉麻书记,他其实并不知道汪跛子今天会不会去找林巧珍,但他想了一个主意,躲在他们家旁边的油菜地里,看看汪跛子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麻书记觉得这很荒唐,可想想刘会计毕竟是社干,而且自己又应承了,只好跟着他往前走了。
不一会儿,俩人便在刘会计家旁边的油菜地里藏了起来。大队卫生室和刘会计家都在一面坡上,距离也不远。蹲在这里,既能望见卫生室大门,还能望见蜿蜒在田间的路。
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菜花的闷香直冲鼻子。麻书记一蹲下去,就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麻书记说:“躲在油菜地里捉奸我是第一次,这油菜花的气味太冲了。”
刘会计和麻书记在油菜地里蹲了个把小时,才看到人们都关了大门,熄了灯,卫生室的大门也关了。这时,一道手电光出来了。刘会计的呼吸便硬了起来,麻书记心里也有点儿紧张了。可这时又见那道手电光上坡去了,去了另一个方向。麻书记说:“你看清楚了吧,他去给人家看病呢。走吧,回家,你也好长时间没回来了。你好歹也是个社干,不要听风就是雨,疑神疑鬼,这样嚷来嚷去的,自己脸上也没面子。”麻书记说时就站起来,要走。
刘会计心有不甘,他拉麻书记的衣裳,要麻书记别忙着走,无论今天汪跛子来不来,但汪跛子乱搞是一定的,要麻书记好好治一治汪跛子。
麻书记一坐下来,刘会计便愤愤不平地说汪跛子在公社卫生院犯的事。有和女病人的,有和病人妻子的,有医院的护士,还有医生的老婆,等等,麻书记听得一愣一愣的。麻书记说:“这狗日的,他好这一口,好到骨头里去了,一条命恐怕要丢到女人这窟窿里才肯罢了。”
刘会计说:“他真早该死了。”
麻书记说:“这样说他犯了法啊,他该坐牢啊,你应当去公社找派出所报案啊。”
刘会计说:“怎么没有人报,可人家女人不认啊,也不晓得他用了什么迷魂药。”
麻书记说:“公社派出所都不管,我怎么管?”
刘会计说:“你可以不让他行医啊!”
麻书记说:“雨水荒每年这么多蛇伤,你说怎么办?”
俩人聊了一阵,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麻书记打起哈欠来,要走。刘会计要麻书记去他家里,他家里还有一点儿苕蔸子酒,要林巧珍炒两个菜他们喝两杯。麻书记听说有酒,便精神了。可俩人站起来要往刘会计家走时,一束手电光摇摇晃晃往这边来了。刘会计一下屏住了呼吸,一手拉住麻书记,要麻书记别慌走。麻书记说这人不是汪跛子,汪跛子打不出这种手电光来。刘会计不走,他觉着这手电光是往他这边来的,不管是不是汪跛子,他都要弄个明白。麻书记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我们队的,就汪跛子好这一口,别的人给他个胆子也不敢。”可麻书记的话还没说完,那束手电光就高一下低一下地来了。
手电光在夜空里乱晃,时而油菜花上,時而人家屋上,时而夜空,时而路上,可不管这束光往哪里晃,光束后面的手电筒还是高一下低一下的。刘会计和麻书记都看得很真切。麻书记好像很激动,骂道:“这个狗日的。”
刘会计很愤怒,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等……等他狗……日的进了屋,等……关了灯……我们就……冲进去。我悄悄在门……外头放了一把……榔头,砸门的。”
麻书记听到刘会计牙齿咬得咯咯响,气也出不匀了,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刘会计你是社干呢,比人民群众的觉悟高。如果汪跛子真有这个事情,你要冷静,不要动手。打人是不对的。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晓不晓得?”
刘会计说:“老子要把他送公安局,老子要他死。”
麻书记又说:“你也不要打林巧珍。也许你女人真有病,请他来看病呢。”
刘会计说:“看病要深更半夜来?”
麻书记说:“谁晓得病什么时候来?就说林巧珍真和汪跛子有染,你也不能打。越打他们绑得越紧。除非你离婚。”
手电光越来越近了,有时候晃到刘会计家屋顶上,有时候晃到刘会计的油菜地,晃到麻书记和刘会计脸上。麻书记真希望汪跛子的手电光能照见他们,能看见他们,转身走掉。可汪跛子就像个瞎子,大摇大摆地过来了。他们已经能听见汪跛子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了,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手电光后面的那个黑影了。
就在这时,麻书记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说刘会计啊,油菜花的气味太冲鼻子了。麻书记经常用纸喇叭给社员们喊话,练成了一副好嗓子,声如洪钟,别说是几丈外的汪跛子,就是屋里的林巧珍也可能听见了。刘会计意识到麻书记这一下惊动了黑影,也不蹲着了,忽地从油菜地里冒出来,用自己的手电筒朝黑影照过去,人也跟着冲了上去。
黑影听见麻书记的声音,转身就跑。他好像意识到是什么问题了,在油菜地里跳着,完全忘记了油菜地的下方是一方高高的石碚,他跳到石碚边上时,刘会计已经追上来了。刘会计正要抓住他时,黑影从高高的石碚上飞下去了。
刘会计没敢跳这道石碚,眼睁睁看着黑影像一件黑衣裳一样飘进了林子里。麻书记追过来的时候,刘会计手里拎着一只布鞋,说:“这个狗日的跑掉了。”
麻书记把鞋子接过去,用手电照了照,问:“你确定鞋是汪跛子的?”
刘会计说:“前掌磨得厉害,后掌还是新的,不是瘸子还会是哪个?”说完又埋怨麻书记关键时候打喷嚏,是故意给汪跛子发信号。麻书记说喷嚏哪是想打就打的?又说刘会计不该用手电光照那个家伙,他就是被手电光吓跑的。如果真是汪跛子的话,他不会跑,没上床,他一个医生,怎么说都是理由。麻书记要刘会计把鞋子给他,他好破这个案子,把人揪出来。
麻书记走了之后,刘怀远一个人坐在外面的石磙上抽了半包烟,才喊林巧珍开门。
林巧珍举着罩子灯,一见面便问他怎么这么晚回来了,有什么事情。刘怀远黑着脸,瞪着林巧珍看。林巧珍也看自己,以为衣服没穿好,用一只手抻衣裳,说要做饭给刘怀远吃。刘怀远粗声朗气地说:“不饿!”林巧珍便给刘怀远烧洗澡水。刘怀远从堂屋来到灶屋,走到灶门口,一把把蹲在灶门口的林巧珍推倒,把她的裤子扒了下来。
刘怀远没想到要这么做。刚才他坐在外头的石磙上想得最多的便是自己要冷静。只有冷静,他才能逮住汪跛子,才能消除这个心头之患;只有冷静,好言好语地劝说林巧珍,她才会和自己说实话;只有冷静,他今晚才能亲近林巧珍。公社企业办这阵子工作忙,他已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他想起林巧珍时,身体就辣烘烘的——哪怕他觉得汪跛子糟蹋了林巧珍。
可是,当他看到林巧珍蹲在灶门口,板壁上晃着林巧珍的影子时,汪跛子那高一下低一下的手电光就从他脑子里蹦出来了。他还觉得林巧珍在耍弄他。他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下来,压到林巧珍身上。
“你疯了?把老大老二闹醒了……”林巧珍还以为刘怀远是等不及了。灶门口放着引火的干树枝,还有从墙壁上脱落的土坷垃,把赤裸着下身的林巧珍扎得生疼,她推着刘怀远。刘怀远很快就完事了。他抽了林巧珍一耳光,恨恨地说:“你说,你是不是偷人了?”又抽一耳光,“你说,是汪跛子强迫的你,还是你勾引的他?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搞了几次……”
林巧珍这才明白了。她使劲推开还压在她身上的刘怀远,爬起来,一边系裤带一边骂:“你这个畜生,你不放心你老婆,就不出门啊,就在家守着啊。你说汪跛子,你去找他呀,他搞了你女人,你怎么不去打他?你狠你就去打他呀……”
刘怀远像狼一样嚎了一声,似乎脊梁骨断了。他从门背后拿出扁担,朝林巧珍劈过去,没想扁担被林巧珍夺了过去。刘怀远不罢休,在屋里跳着找锄把,林巧珍从刀架上抽出菜刀,丢到刘怀远面前,说:“你有种就把我杀了。”
刘怀远拿起刀,挥着,可最终没把刀挥到林巧珍身上。他一刀砍在水缸盖上,喊道:“狗日的汪跛子,老子要你死,要你死!”
刘怀远第二天没有赶去公社企业办。他夜里想到了一个主意,早晨去大队卫生室找汪跛子。汪跛子从那么高的石碚上跳下去,可能把腿摔断了,最起码摔伤了。只要他有腿伤,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他去得非常早,天刚开亮口,队上打早工的人都还没有出工。他叫了好一阵才有人开了门,开门的正是汪跛子。汪跛子站在他面前,那条瘸腿踮着,身子歪歪垮垮的。刘怀远看汪跛子脸上、手上,可汪跛子脸上手上也没什么伤痕。刘怀远盯着汪跛子的脚看,汪跛子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灯芯绒布鞋。
“你老婆的伤还没好?”汪跛子说。
刘怀远一愣:“伤?你说林巧珍?”
“是啊,她被蜈蚣咬了。蜈蚣虽然没有蛇咬了厉害,可也不能大意。我再给你两次药,你给她上好。估计再敷两次就好了。”
刘怀远有些蒙了:“你说什么?她被蜈蚣咬了?”
汪跛子说:“你没看见?她应该昨天换药的。我去坎上给人换了药,去你们家,走到你家旁边,突然从油菜地里窜出两个黑影,追我,我以为是遇到了鬼呢,亡命地跑,把一只鞋子都跑掉了,我还准备待会儿去找鞋子呢。那双鞋子是我姑娘做的,底子扎得密实。哦,我还差点儿把一条好腿也摔断了。”
刘怀远想,这究竟是真的,还是汪跛子编出来的谎话?
汪跛子说完回屋里拿了用桐叶包好的草药递给刘怀远。刘怀远一肚子的话说不出口,接了汪跛子的药回家。老大这时刚起床洗脸。他问老大,你妈是不是被蜈蚣咬了。老大说是呀,她还帮忙去找过汪伯伯来看。刘怀远想不到是这事,觉得自己冤枉了林巧珍,准备给林巧珍道歉。这时老大抱住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耳朵说,蜈蚣咬在妈屁股上,她看到汪伯伯给妈敷药了。
老大这句话,让刘怀远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这是不是汪跛子的计策?他想看个究竟,可只往灶房那边走了几步,人就站住了。就说林巧珍真被蜈蚣咬了,她也不该让汪跛子看啊。汪跛子呢,在人家屁股上呢,还敷药,这要不要脸?
刘怀远没吃早饭就走了,去了公社企业办。
今年的雨水足,菌子好,地上像铺了一层。红的白的黄的绿的,高的矮的粗的细的,张开的没张开的,热热闹闹。老刘看着这些菌子,嘴里就漫起唾液。他感觉今天是来对了。
花花绿绿的菌子,其实能吃的不多,只有松菌、花栗菌、黄丝菌、绿豆菌这几种。老刘感叹,要是这些菌子都能吃该多好啊。
老刘感叹了一阵,便开始捡菌子了。他把腰弯下来,把花栗树枝拨开,这时就见脚边上有两颗刚钻出土的松菌,探头探脑的。老刘蹲下来,伸出手,轻轻地将它往上一提,一颗圆圆的,像一只钢盔样的菌子便到手里来了。他用手掰开,送到鼻子前嗅着。菌子透出一股清香,老刘恨不得将这颗菌子生吃下去。老刘嗅了一阵,将它轻轻地放进筐里,然后去掰另一颗。
没一个时辰,老刘就捡了大半筐。老刘觉得他可以吃个痛快了,便往回走。他想早点儿回去做了吃。回到家,老刘把竹筐放到门口,进屋去,要林婆婆洗一截腊肉。林婆婆这时还在洗早饭的碗,她想不到老刘这么快就把菌子捡回来了。“你莫是捡了些脏菌子回来吧?”
老刘说:“老子吃了一辈子菌子,还要你教!”
林婆婆说:“那你过点儿细择,我眼睛不好。”
林婆婆一只眼睛几年前长了翳,看东西模糊,另一只眼睛有飞蚊症,什么時候眼前都有几朵萝卜花儿在飞。前年,政府在广播上说,哪里的一个眼科医院搞扶贫,做白内障手术可以免手术费,她便给老三说要去县上做手术,老三说那是骗人的,手术费是可以免,可住院费免不免?医院的花招那是多得很。林婆婆想想自己年纪也大了,土埋了半截的人,也就算了。老刘的眼睛也不怎么样,老花,看字不行,一张报纸除了报头那样的大字认得出,其他字都是一团黑影。老刘曾给狗日的两百块钱,请他买副老花镜,狗日的把钱倒是拿去了,可眼镜一直没买回来。老刘问狗日的,狗日的说:“你要眼镜干什么,还想当会计?你认得钱,不把饭喂到鼻子里就行了。”
老刘听林婆婆说要过点儿细择,心里不耐烦起来:“你今天硬是话多。叫你洗肉你就洗肉,洗了就切,老子现在去择菌子,你给老子早点儿把肉切好,老子把菌子择出来,洗了就炒。”
林婆婆的碗还没洗完,她想不到老刘现在就要吃。“现在刚吃完早饭呢,你就等不得这一会儿?”
“等不得。”老刘还真是有点儿等不及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想吃。口里酸酸的,直冒涎水。老刘说完便拿了一个簸箕到外面,把竹筐里的菌子倒到簸箕里择起来。
林婆婆年轻时,不单漂亮,还聪明、能干,坡上的屋里的活儿都捡得起。她在娘家是铁姑娘班的人。打炮放炮,背土上墙,和男人一样。细活呢,茶饭针线,一样不差,给刘怀远绣的鞋垫子,并蒂莲活灵活现。刚嫁来那阵子,雨水荒的人都说老刘家娶了个好媳妇。林巧珍在刘家的地位也很高,她的话,刘怀远言听计从,从不问为什么,更不会大声和她说话。
老刘对林巧珍态度的改变就是从捉奸那天晚上开始的。他不再把林巧珍当宝了,不经常回来了,不给林巧珍买这买那了。偶尔回来,就要林巧珍弄这弄那,在床上时,什么话都不说,就像林巧珍是一块板田,他像挖田一样挖一阵,把自己挖得精疲力尽了便沉沉睡去。
直到老三出世,俩人的关系才好转起来。刘会计甚至给林巧珍道了歉,说他以后再也不会怀疑林巧珍了。林巧珍给他生了个宝贝儿子,是他刘家的大功臣。刘会计还悄悄买了点儿肉和酒,在家里办了两桌饭,请麻书记和几个兄弟到家庆贺了一番。
可想不到老三五六岁时,一件事把刘会计搞蒙了:汪跛子交代他确实和林巧珍发生过关系。
这一切都是拜一场运动所赐。为了把运动搞扎实,公社派来了指导运动的武装部朱部长。朱部长和麻书记商量先召开群众大会,广泛发动群众,让群众检举揭发。大会一开,麻书记果真就收到好几封检举信,检举汪跛子搞女人。汪跛子搞女人的事,麻书记觉得很棘手。这次上头说要“杀”、“关”、“管”,汪跛子要是撞到这个枪口上,可就难逃一劫了。汪跛子,不论是杀,还是关、管,对他麻书记没有一丁点儿好处,他喝不上用消毒酒精勾兑的酒是小事,大事是那些蛇伤怎么办?于是,麻书记就把有关汪跛子的检举信扣了下来。朱部长这天问麻书记群众检举了什么线索没有,麻书记说没有。朱部长便说:“我提醒你,不要因小失大。我实话告诉你吧,公社准备在大队书记中挑选几名亦工亦农的干部,你是重点对象。这次运动,也是对你的考验。如果把这次运动抓好了,你就有当脱产干部的希望,就可以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做更多的贡献。”
麻书记做梦都想当脱产干部,朱部长说到这儿时,麻书记就决定把汪跛子说出来了。
几个背着半自动步枪的基干民兵连夜去大队卫生室抓汪跛子时,汪跛子正坐在一把高椅子上碾药,嘴里还哼着小调。
汪跛子被五花大绑带到了队委会,朱部长和麻书记、妇女主任一起突审。
从被抓的那一刻起,汪跛子就一直在想他犯了什么罪。他觉得应该是他搞女人的事。
麻书记这时便问起几年前捉奸的事,问他到底和林巧珍有一腿没有?林巧珍究竟是让蜈蚣咬了屁股,还是只是个幌子?汪跛子说:“真是被蜈蚣咬了呀。”
麻书记说:“都摸人家屁股了,你没有动?”
汪跛子说:“没有。”
麻书记说:“你以为我是瞎子、聋子?我没听到别人说什么?”
汪跛子说:“没有就是没有。”
无论麻书记怎么诱导,汪跛子就是不承认。他心里很明白那些事一旦交代出来,害的不是他一个人。雨水荒虽然偏僻,可男人女人都把这事看得很重。
麻书记说:“你不交代,我只好不准你行医了。你要是交代了,我会竭尽全力保你。等运动过去了,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汪跛子这时便犹豫了。汪跛子不怕杀,不怕关,但怕不让他行医。他其貌不扬,凭什么能搞那么多女人?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治蛇伤的手艺。“你这话算数?”
麻书记说:“我老麻什么时候骗过你?”
汪跛子这就开始交代了。汪跛子交代得很详细,什么时候和什么人,在哪里,什么过程。一个一个。讲着讲着,他甚至有一种津津乐道、一吐为快的感觉,有时候还像作报告,讲他的英雄事迹一样,连麻书记和朱部长都听出里面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汪跛子一直讲到天要亮了才结束,说他统统都讲完了。这时,朱部长拿来一沓材料,让汪跛子在材料上签字摁手印。
朱部长交代麻书记,明天要开个群众大会批斗汪跛子,这次能挖出汪跛子这个深藏在雨水荒的坏分子,是雨水荒这次运动的重要成果,一定要通过这件事,教育人民,打擊犯罪。妇女主任一听说要批斗汪跛子,便把麻书记拉到外头,说道:“汪跛子罪大恶极,该杀该关,这会是不是就不用开了?直接把他押到公社,押到县里去。”
麻书记说:“这怎么行?”
妇女主任说:“开批斗会,要不要把汪跛子害的那些人都说出来?那样,雨水荒的人脸往哪儿放?点了名,二十几个家就完了。不点名,会不会家家都猜疑?”
麻书记说:“那怎么体现我们的运动成果?”
妇女主任说:“那就不指名道姓吧。男人女人这事,讲的是拿双,没拿到双,猜疑也就是猜疑。”
麻书记说:“批斗会就是要刺刀见红,不能和稀泥。只有向广大的人民群众把事实讲清楚,才能激起他们的愤慨,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你以为我们的批斗会是什么?你是不是还想包庇袒护汪跛子?还想让他当医生,继续为害人民?你要明白一点,我们现在和汪跛子的斗争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是革命和反革命的斗争。任何对反革命的仁慈,都是对革命的犯罪。那些女人就没有问题吗?她们要是没有问题,汪跛子为何能得逞?她们没有问题,为什么不举报?严格地说,应该把她们都揪出来。”妇女主任搞不清楚麻书记的觉悟怎么一下子这么高了。
雨水荒第二天便召开了批斗汪跛子的群众大会。在会上,麻书记讲了汪跛子犯下的滔天罪行。在提不提女人姓名的问题上,他听取了朱部长的意见,采取了只说姓不说名字的办法,即,朱某某、林某某、黄某某等,有同姓的,便说,又一个朱某某、大朱某某、小朱某某等。
令朱部长和麻书记有些意外的是,他们没有在批斗会上看到群情激愤的场面,而是沉默。队委会院坝边上有一棵柿子树,上面落满了乌鸦。乌鸦哇哇地叫着,声音格外嘹亮,许多人还听见了乌鸦拉屎落在柿子树叶上的声音。
散会以后,朱部长亲自带着两个持枪的民兵押送汪跛子去了公社。
麻书记的感觉非常之好。他觉得他的威信高了不少。回到家,他还让老婆炒了两个菜,把用汪跛子送给他的酒精勾兑的白酒拿出来咪了两口。
麻书记不知道,此时汪跛子的故事正在雨水荒流传,像夏天林间里的菌子在疯长。还有男人的咒骂声和女人的号叫声,这些声音也像故事一样在雨水荒蔓延。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朱某某和黄某某竟然自杀了,一个上吊,一个喝了农药。
刘会计知道汪跛子的事后,就连夜往回赶。到了自家门前,他却没有叫门,而是坐在院坝前的一个石磙上抽烟。他太纠结了。他想问林巧珍,问个明白,想林巧珍说实话,可又怕林巧珍说实话。他只要开口,就必定要揍林巧珍。她不承认,要揍,承认了也要揍。可只要他动了手,林巧珍会不会学朱某某或黄某某?要是那样,五六岁的老三和三岁不到的老四怎么办?
这个问题从他动步往回走的时候就在想,可想了几十里路,也没想明白。
天渐渐凉了。就在他抽了半包烟之后,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新想法:先去找老麻。他想弄清楚汪跛子的案子是怎么审的,会不会是逼供出来的,汪跛子会不会乱咬。
到麻书记家里时,天已经亮了。麻书记正开了门,提着一把歪嘴子夜壶往茅厕走。他看到刘会计,便站住了,说这么早你怎么来了。刘会计开门见山问道:“是你审的汪跛子?”
麻书记脸一扭去了茅厕,一会儿出来,问刘会计:“有什么不对吗?”刘会计便问汪跛子的案子是怎么审的,林巧珍会不会是被汪跛子乱咬的。
刚才,麻书记去茅厕之前的那一会儿,他就猜出了刘会计的来意。他想劝劝刘会计,这都是过去的事,不要再计较了。可现在听刘会计这么说,他突然不想这么说了。他觉得刘会计有点儿兴师问罪的意思。“刘怀远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会冤枉汪跛子?你原来不是就怀疑汪跛子和你屋里有一腿吗?你拉着我躲在油菜地里捉奸的事你忘了?”
刘会计说:“我原来是怀疑过,可后来我不怀疑了。我觉得我屋里不会做那种事。”
麻书记说:“你要我说假话,还是说实话?”
刘会计说:“当然是要听实话。”
刘会计嘴上这么说,其实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来听实话,还是来听假话的。
“你屋里做事的时候喜欢哼哼对不对?喜欢闭眼睛对不对?”
刘会计说不出话来了,他就像身上的衣服被人扒光了。可麻书记却没打住:“每次做完了你屋里还要打两个荷包蛋给汪跛子吃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蜈蚣咬屁股以后。什么时候结束的?你屋里生下老三。”
“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回去仔细看看你们家老三啊,长得像谁?像你吗?”
“像我屋的,俗话说外甥多像舅,像他舅。”
“就你一个人这么觉得。你天天看账,眼睛看花了吧。”
刘会计听到这里,愣了半天也没醒过来。
刘会计回家时,林巧珍正做好早饭,老大正把老三从被窝里拖出来,给他洗脸。刘会计从老大怀里夺过老三,瞪着他看。看了眼睛看鼻子,看了鼻子看嘴巴,看了嘴巴看耳朵,越看越觉得老三像汪跛子。刘会计像丢一只筐子一样将老三丢到地上,狠狠地骂了一声:“狗日的!”便出了门,往公社企业办去了。
林巧珍望着刘会计的背影,眼里流下泪来。几个月之后,林巧珍夜里去了一趟公社企业办,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拿了一根细竹条交给刘会计,然后跪在刘会计面前。刘会计把林巧珍手里的竹条接过去,劈头盖脸地抽着林巧珍,边抽边骂,直到抽得林巧珍变成了一个血人才罢手。林巧珍一声没吭,眼里也没有泪,她从地上站起来,对刘会计说:“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心里的气出了,那就得当回家时还是回家。”
刘会计这才又开始回家了。从两个月回来一次,慢慢变成一个月回来一次,但怎么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待林巧珍了。他变得凶神恶煞似的,动不动就骂林巧珍,甚至甩林巧珍的耳光。
老刘择菌子的时候,林婆婆从楼上拿了一截两寸宽的腊肉下来,放在锅里洗了,切起来。这腊肉就像塑料袋子包装的一袋香气,一刀下去,香气便四散开来,一下子把屋里挤满了。老刘嗅着这肉香,口里立刻涌出一股饞涎。
林婆婆却在想彭篾匠吃菌子吃死了的事,越想越觉得还是不吃好。于是,她把肉切好后垂着两只油腻腻的手去堂屋,对老刘说:“中午用腊肉煮葫芦吃吧,我去割个葫芦,用腊肉煮葫芦,比菌子还好。”老刘望了林婆婆一眼,没吱声。林婆婆以为这下说动了老刘,又说,“政府都说了,不要捡菌子吃,菌子长着长着都变了,况且我们眼睛又不好。”
老刘吼起来:“你给老子就是嘴痒!老子早给你说过无数遍了,怕死你莫吃,你就给老子聒噪了一早上。”
林婆婆转身回了灶屋。死,她是真不怕。这一辈子,她活得憋屈,早想死了。死了是种解脱。一个臭名声背了一辈子,她早就不想再背了。林婆婆确实想过死的事。自从汪跛子交代她之后,她就想过死。后来,刘怀远动不动拿这事说事,她也想过要死。
林婆婆在灶门口坐了一阵,站了起来。她去弄大蒜头,她想多放些大蒜瓣子。都说大蒜瓣子能识毒,炒菌子时多放些大蒜瓣子,如果大蒜瓣子黑了、绿了,菌子就不能吃了。
狗日的这时回来了,一进门便说:“嗬!老刘你行呢,可以钻林子捡菌子了。”老刘不答言。狗日的又说,“你想死?”
老刘说:“你滚开,不要你管。”
狗日的说:“老子当然不管。你又不是不晓得,你死了老子是个解脱。老子天天盼你们死。你们死了,老子好出去打工,离开雨水荒。老子从生下来,就想离开雨水荒。老子知道自己是个野种后更想早点儿离开雨水荒。”
狗日的骂老刘早死是真话,可说等老刘死了后好出去打工却是假话。他老婆还跟着他时,看见村上别人出去打工挣钱,便劝狗日的也出去,可狗日的跟别人跑到宜昌后又回来了。他书念得少,只读到小学三年级,不会搭车,跟着老乡坐汽车到宜昌后转乘火车,跟着跟着跟掉了,老乡打他手机,让他坐什么车,到哪儿下车,可最终他也没找到火车站,只好怏怏回来了。狗日的老婆跑了之后,许多人劝他去找,可他不去。他嘴上说:“她跑到天边又怎么样?到时候还是要乖乖回来的。”其实他是怕出门,他一想到城市那些高楼、那些马路、那些车、那些人就有些怵。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怕老婆偷人。狗日的老婆叫谢菊花,人长得有模有样,皮肤白里透红。他能娶到这么不错的老婆,这要归功于他的大姐。他大姐模样随妈,在雨水荒村漂亮算得头牌。可因为其母林巧珍名声不好,就嫁不到好人家。最后嫁到比雨水荒还要高许多的高山罗圈荒。看着狗日的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老刘不闻不问,林巧珍心里便急了,就给老大说,老三在跟前是找不上媳妇了,让她帮忙在高头找一个。老大这就给狗日的介绍了谢菊花。狗日的对谢菊花很满意,自从娶进门,和她形影不离。谢菊花出坡他出坡,谢菊花做饭他做饭,谢菊花晚上出去打牌他就坐在谢菊花身后挂眼科。开始,谢菊花还能接受,甚至还有几分得意。可慢慢地,谢菊花忍受不了了。因为狗日的越来越过分了。谢菊花要是带着孩子回娘家几天,一回来,狗日的就要她脱了裤子给他检查;谢菊花一个人锄苞谷草回来,或是去了一趟经销店,去林间捡了柴回来,狗日的也要检查。有一回,谢菊花要回娘家,狗日的把手伸进灶膛里,摸了一手锅麻烟子,把谢菊花拉到房里,把她的裤子扯下来,在她的大腿根上做记号。谢菊花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就质问狗日的是不是有病,狗日的坦率地说:“老子这一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被戴个绿帽子,就怕你给老子怀一个野种。老子是个野钟,老子不想老子的婆娘再生一个野种。”谢菊花要狗日的出去打工,除了想他能出去闯一闯,多挣点儿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烦狗日的变态。没想到狗日的半路跑了回来。谢菊花要离婚,狗日的说:“你不想活了就离婚。你什么时候离,老子什么时候一刀砍了你。”谢菊花实在忍受不了了,这才带着三岁的儿子悄悄逃跑了。
老刘不再说话,只专注地择着菌子。他择得很仔细。每拿到一个菌子,就用一只手沿着伞面来回抹几抹,把伞面上的渣渣草草抹下来,然后两手一掰,把一个菌子掰成两半,大了,就再掰,最后掰成菱角大小的小块,像一只只胖乎乎的小耳朵。
太阳照进来了,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亮框在地上,狗日的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把一条腿架起来,架在太阳的亮框里。他一边摇着腿一边说:“你想死,今儿可能是个好日子,太阳好,路上干燥。像这个天气,我不需要请人,一个人先把你的棺木壳壳背到坡上去,扔到坑里,然后再回来背你,像倒一捆柴一样把你倒进去。”
老刘也有一只脚踩在亮框里,他把头抬起来,瞪了一眼狗日的。老四死后,他和林婆婆就开始准备他们的后事了。他们请木匠做了棺木,请裁缝缝了老衣老被,还买了很多火纸。又请道士给他选了块地,请人背了一堆坟石,并且把坑都挖好了。他想,有一天他死了,即使狗日的不管,老大回来,请上几个人也可以将自己埋下土了。
“怎么?你不想就这么走?还想有几个人来送送你?那你说吧,有哪几个人会来送你?”
老刘把太阳下面的脚收回去,瞪着狗日的吼道:“老子叫你滚,你没听到?”
“你真的要死了。看在你最终没把我捂死在水里的分儿上,我真的会去给别人下跪,让他们来送你最后一程。”老刘不说话,他真的不想搭理狗日的。狗日的又说,“没有吗?我就晓得你没有。你说你,可悲不可悲,来人间走了一遭,离开的时候,连个送行的人都没得。”
老刘在村上确实没有什么相好的人。他原来当社干,和村上的人打交道不多。公社企业办撤了以后,他回来了,可他却不爱与村里人交往。雨水荒的风俗,红白喜事,生孩子祝寿,家家户户都要去赶情,不赶情也得去捧个人场。可老刘却不去。逢年过节,几个叔伯兄弟请他吃饭,他也不去。时间一长,他就跟村里人没什么来往了。
“人死了都是一抔土!你只要不怕臭,就让老子烂在屋里,长蛆,你要敢吃,就弄着吃!”老刘吼了一句,把择好的菌子端起来去了灶房。
回到堂屋,狗日的说:“你真的不怕烂在屋里?你这样说我更高兴了。你们一死,老子就把门一锁,出门,找谢菊花去。”狗日的说完,就又出了门。
林婆婆还是有些不放心,淘洗菌子的时候,便捡了两块朝几只啄食的母鸡扔过去。几只母鸡张了张翅膀,瞬间就把两块菌子啄干净了。
林婆婆把菌子淘洗好后,放在筲箕里沥水,自己去找那几只吃了菌子的鸡。几只鸡这时都钻到院坝边上的菜地里了,一边啄食一边咕咕叫着,活蹦乱跳,没一点儿不正常。林婆婆这才回到灶门口把灶膛的柴弄燃了,舀了水倒进锅里,将老刘择好的菌子倒下去焯水。
老刘从堂屋过来了,坐在灶门口,往灶膛里添柴。老刘从没做过饭,也没给林婆婆帮过手,今天他是太想吃菌子了。
林婆婆把焯水的菌子舀了起来,烧锅,烧了一阵,便用手试着锅里的温度,把腊肉片拿在手里,时刻准备掀下锅。“老三走了?”林婆婆问。
老刘说:“他不走,还等着吃菌子?老子没打他的米。”
老刘和林婆婆一直就是这么说话的,这么说了一辈子。而且,老刘自从知道狗日的是个野种之后,就再也没有笑过,一天到晚,一年四季,脸都垮着,阴沉沉的。林婆婆面对这么一张脸,当然也笑不出来。他们就这样严肃的、没有笑声的过了几十年。
锅里有些炕手了,林婆婆把腊肉片掀进去翻炒。一股乳白色的油烟从锅里翻腾上来,像雾。屋里的香气也更浓了。林婆婆把肉炒得通亮通亮的,香气冲鼻子了,就把大蒜瓣子、生姜、花椒和辣椒放进去炒,再把菌子放进去。老刘站了起来,吸着鼻子。林婆婆要老刘看看大蒜瓣子变色了没有,老刘把头吊在锅上头,把林婆婆手里的锅铲接过来,在锅里铲出一个大蒜瓣子,送到眼前看。大蒜瓣子是白色的,在油里一浸,油汪汪的,像一小块玉。
林婆婆又炒了一阵,才舀了水倒进去,扣上锅盖。蒸气从锅盖缝里溢出来,满屋就是菌子的香味。老刘没有坐下,又把头吊在锅上,大口大口地吸着翻涌出来的蒸气,咽着口里的馋涎。
老刘咽了一阵口水便喊好了,好了,要林婆婆盛了吃,林婆婆要还煮一会儿,老刘便自己去碗柜里拿了碗,揭了锅盖,盛了小半碗吃起来。
老刘感到浑身通泰。他把盛在碗里的吃完了,再盛时,才对林婆婆说:“你吃呀。”
林婆婆有些犹豫。她不知道香喷喷的菌子究竟有没有毒。她想等一阵再吃。要是菌子有问题,老刘中了毒,她还可以打電话叫医生。可又一想,医生要是救不过来呢?还不如一起死。
她用筷子夹了一块,送进嘴里,慢慢嚼。嚼了一块,咽了,又夹了一块。这时她突然大嚼起来了。她在心里说,死吧,还是死了好,便干脆盛了半碗。
老刘和林婆婆正美滋美味地吃着时,狗日的回来了。“嗬!这就吃上了?”林婆婆望了狗日的一眼。狗日的又说,“好吃吧,多吃点儿。你们晓得我最怕什么吗?怕你们吃少了,那样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最不好办。”
林婆婆听老三这么说,就又盛了一些菌子在碗里。她觉得老三说得有道理,她不想给老三找麻烦。
狗日的接着说:“你们吃吧,放心吃,刚才我出去把埋你们的人已经找好了。所以你们没必要担心你们烂在屋里长蛆了。”老刘和林婆婆都不答话,喝着汤,呼啦呼啦地。狗日的又说,“想想你们也划得来,吃菌子吃死的,至少不是个饿死鬼,是个馋死鬼。”老刘不搭理狗日的,只吃着菌子,吃得津津有味,脸上流汗。
狗日的刚才真是出去请人了,请他们帮忙埋人。别人问是什么情况,他便说两个老家伙找死,捡菌子吃。别人便指责他不对,爹妈捡菌子吃,不阻止他们,还来请人埋人。狗日的说,人要找死,哪个拉得住?
一开始,狗日的一脚踏进屋,看见老刘择菌子时,还有些想阻止,可后来便放弃了。两个老家伙真令人烦,他恨不得他们早点儿死。现在,他们自己找死,免得他动手。
狗日的来到堂屋里坐下,他拿眼扫着堂屋的摆设,又把头仰起来,看楼板。他在想,两口棺木该怎么摆,又想到底有没有人来,要不要在外面搭个棚子,要不要在外面立个灶。
老刘吃完菌子也到堂屋里来了,他用毛巾擦了脸上的汗,才坐下来,样子看起来很惬意,很满足。
“吃完了?心里平和了?”狗日的说。
“平不平和与你没得关系。”老刘说。
“这些话你等到明天再说不迟。”狗日的说,“去穿衣服吧,你们的老衣老被不是早都置办好了吗?趁现在人是清醒的,赶紧穿,免得到时候我请人。请人要给人家打发,我不会给人家打发,那些衣服我就都给你们烧了。”
老刘打了一个饱嗝,说道:“你是阎王?叫老子死就死?你看老子死不死!”
“话我是给你说到了,听不听在你。”
“老子说过了,不要你管,老子要死之前,自己爬到坡里去。你给老子怎么就记不住?”老刘说着说着,感觉舌头有点儿发麻,口里也来了涎水。老刘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心里一沉,想难道今天真吃了毒菌子?于是站起来去灶房,他想看看林婆婆是否也和他一样。
林婆婆站在灶前洗碗,什么事都没有。老刘便放下心来,他想一定是林婆婆今天把花椒放多了,就冲林婆婆骂道:“你个狗日的做了一辈子饭,越做越糊涂了。”老刘骂林婆婆时,突然感觉肚子也有些不舒服了。他用手捂着肚子,把腰弯了,往卧房里去。他想去躺一会儿。
林婆婆碗没洗完,口里便开始漫清水,肚子疼起来。她意识到不好,便去卧房看老刘。老刘躺在床上,头吊在床沿外头,口里流着白涎。林婆婆知道事情不好了。她转过头望着堂屋那边叫了一声老三,没听到答应,就不再叫了。她站了一会儿,喘了几口粗气,便把衣柜门打开,找她和老刘的老衣服,找了一阵,找到了,丢到床上,对老刘说:“快穿衣服,我们要走远路了。”
林婆婆这么说着时,手上已拿着自己的一件红色对襟内衣。“你穿啊,再不穿就来不及了。”
老刘扭一下头,吃力地说:“你叫……声老三,让他把我们弄去……医院。”
林婆婆说:“你不是怕不死的吗?我不叫。现在,就是神仙也救不活我们了,你还是赶快穿衣服吧。”老刘这时嗷嗷地叫了起来。
狗日的一直坐在堂屋里没挪窝。他为究竟在外面立不立灶的事纠结。因为他真的搞不清楚除了帮忙的人,还会不会有人来给两个老家伙送行。他听到房屋里有嗷嗷的叫声,才站起来往卧房里走。这时他看见老刘头吊在床沿外头,林婆婆手里拿着一件红衣服倒在地上。
“你喊什么,穿衣服啊。你莫不是还想活?”狗日的说。
老刘口里流着涎。他朝地上吐了一口,有气无力地说:“你……救……”
“救什么?你不是不要我管的吗?你不是早就想死吗?”
“我……求……你了,你给老……大……打……个电……话……”
“我是要打的,你们一咽气我就打。我想过了,你们死了,别人是不会来了,但你的老大、老二说不定还会来看你最后一眼。”
狗日的不想给老大、老二打电话,他真的希望他们死。要是给老大、老二打了电话,她们必定让他去找医生,或者送去医院。
“老三……”
狗日的不知道这声老三是老刘喊的,还是地上的林婆婆喊的。他望了林婆婆一眼,林婆婆呕吐出的秽物差不多要埋住她贴在地上的半边脸了。狗日的心咚地一跳,他想把林婆婆抱到床上去。可他蹲下身把林婆婆抱到床上去以后,又有些后悔了:他不能給他们一丁点儿希望。
他望着老刘说:“刚才是你喊我老三?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你喊我老三,我还是喜欢你喊我狗日的。”
“我……真的很……后悔……一辈子都……没……能接受你……我想过很……多次……要接受你,没……做到……”
老刘确实想过要接受老三的事。因为他觉得这样自己太难受了,他想解脱。
老麻到底没有当上公社的亦工亦农干部。汪跛子被判刑后,他跑去公社找过几次朱部长,朱部长每次都说快了快了,可到公社改成乡时,他仍然没当上“亦工亦农”,而且上头把他的书记也免了。因为他群众基础不好。
这与他批斗汪跛子有些关联。汪跛子是招人恨,可汪跛子的事被老麻整出来以后,恨老麻的人比恨汪跛子的人多。人们都觉得老麻心坏、心狠。而且,汪跛子坐牢以后,村里的人被蛇咬了,没人治了,要送去公社卫生院,还有的要送去县医院,有的在县医院也没治好,送了命。这时便有人念起汪跛子的好来了。有的甚至说,他搞几个女人,总比人被蛇咬死了强啊。
老刘去找老麻,就是因为老麻现在不是书记了。老刘想,搞汪跛子那个案子时,老麻是书记,他想出风头,或者想进步,都有可能夸大其词,甚至掺假使杂。现在他是普通百姓一个了,也许就会讲真话。
老刘去时,老麻一个人坐在火垅边烤火。老麻看见老刘进屋,忙站了起来,给老刘端椅子。老麻退了后,门前冷清,很少有人去他家了。
老刘坐下来,和老麻寒暄了两句,便问起当年搞汪跛子那个案子的事。老麻说:“多少年了,你怎么还问这事?当时你不就问过吗?”
老刘说:“那时你在台上啊,你想升官啊。”
老麻说:“刘怀远你这是个么意思,你觉得我办了人家冤案?老刘我给你说,我在台上的时候,是整过一些人,可我却没昧着良心整别人的冤案。我批斗过的人,批斗过的事,你去查一查,访一访,看看有哪一件不是事实。”
老刘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麻说:“那你是什么意思?想替汪跛子翻案?你用脚趾头都想象得出来,要是汪跛子的犯罪情节有哪一点儿不真实,法院会判他二十年?”
老刘急了:“老麻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我管汪跛子个鬼啊,他是杀是剐与我有卵相干呀。”
老麻说:“你不就是想知道你屋里和他的事吗?你难道到现在还是不相信?还怀疑?我都给你讲得那么细了,你觉得还需要怀疑吗?你不到黄河心不死是不是?你一定要亲眼看到他们赤条条地缠在一起才相信是不是?”
老麻讲到这儿时,老刘站起来走了。他心里清楚,老麻不会给他一丁点儿希望了。
汪跛子坐了十二年牢,刑满释放了。老刘大惑不解,问狗日的:“他不是判的二十年吗?”
狗日的说:“他立功了,减刑了。”
老刘说:“他……还立功?一个跛子,立个鸡公。”
狗日的说:“他在监狱里,也不像其他犯人那样劳改,他在里面当医生。还有当官的把他请出去治蛇伤,大鱼大肉的,过得比在雨水荒还有滋味。”
老刘骂道:“这个狗日的!”
狗日的又说:“他回来还给大家带了很多礼物,翻毛皮鞋、巴壶都是军用物资,还带了电子表,见人就给,像是在外面发了财回来的。”
老刘见狗日的说汪跛子时这么兴奋,心里就更气愤了:“你给老子住嘴!你……还真把他当亲爹了!”
狗日的说:“不是你说的,汪跛子才是我亲爹吗?”
老刘说:“那他没给你一双翻毛皮鞋?”
狗日的说:“我真应该找他要双翻毛皮鞋去。”
老刘气是气,可冷静下来后,想到一个问题:汪跛子这么快就出来了,而且还能在监狱里行医,是不是弄错了?
老刘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存在,晚上便去找汪跛子。汪跛子见到老刘,请坐,装烟,倒茶,而且烟还是两毛多一包的新华。老刘把烟戳在嘴里,点了,说道:“你不像是改造去了,像是在外面做生意。”
汪跛子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汪跛子的老婆儿子都在家里,老刘便说:“我们出去说个话,我有句话问你。”
老刘和汪跛子一起走到一棵柿子树下,各自找了一块石板坐下。汪跛子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老刘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汪跛子说:“我表现好,减刑了。”
老刘说:“除了表现好,还有没有别的?”汪跛子瞪着老刘看,他不明白老刘问这些做什么。老刘继续说,“我没别的意思。你都坐过牢了,我……就是想问问,原来,你那个案子,是姓朱的和老麻搞的,我有些不相信他们,怕他们搞错了,冤枉你了。”
汪跛子说:“没冤枉,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清楚。”
老刘心里像被刀搅了一下。他最渴望的就是汪跛子说一句冤枉,说一切都是姓朱的和麻书记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哪怕汪跛子现在对他是撒谎。没想到汪跛子却这样老实,不过很快他就理解了。汪跛子毕竟在监狱里蹲了十几年呢,一举一动都要报告政府,他会不会担心别人控告他不老实,想翻案?老刘看出了汪跛子的疑虑,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讲的。你牢都坐了,还怕什么呢?你说实话,我要的就是你的实话。再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计较以前的事了。都过去了十好几年呢,而且,你该受的惩罚都受了,我再报复你就显得我不仁义了。”
汪跛子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刘会计,我对不起你。”
老刘想站起来,想掐死他,可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他在心里骂道:“你个狗日的,你就不能说一句假话吗?”
老刘从汪跛子那儿回来后,又盘算着问林婆婆。他很早就想问她了,可每次要问的时候,他就想起林巧珍脱光了衣服把一根竹条递给他的事。是呀,这还需要问吗?如果她与汪跛子之间没有事,她能把衣服脱光了让他打吗?可是现在,他想问了。晚上,他洗了澡去卧房,见林巧珍要脫衣服,便问起来:“你说实话,你和汪跛子到底有那种事没有?”林巧珍的手还搭在衣服的扣子上,怔怔地瞪着他。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现在还来问这个问题,难道他又听谁嚼什么舌头了?老刘诱导着林巧珍,“狗日的长大了,我觉得他不是蛮像汪跛子。”
林巧珍说:“你又听谁嚼什么呢?你以为我还有别人……”
狗日的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接受我?接受我我就不是野种了?你少来这一套,你把力气留点儿穿衣服吧。别想我会救你,我不会救,就是救,你吃了毒菌子,神仙也救不了。彭篾匠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狗日的说完,便转身走了。他不想和他们说什么了。他坐在堂屋里抽着烟,一边等他们死,一边翻着手机里的号码。翻出了老大的号码,他停住了。可要按下去时,他脑子里便飘出老刘要溺死他的情景,飘出老刘那一张冷脸,还飘出他在宜昌找不到火车站,他老婆谢菊花的出走,等等。他还想起了林婆婆,林婆婆为把他养大受了多少屈辱,可他转念又想,这一切本来都是她的错。她不该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想到这里,狗日的又把号码翻过去了。他想,要不了两个时辰,他们就一命归西了。他再也不会看到老刘的眼色了,再也不会听他喊狗日的了。他也解脱了。
屋里呕吐的声音大了起来,还有捶板壁的声音。狗日的站起来走过去。
“死就是这样的,忍着点儿,一会儿就好了。”狗日的说。
“你……给我……一刀……求……你了,给我……一绳子……”老刘望着他说。
“你不是不要我管嘛。”
屋里的光线不好。狗日的看到老刘的脸都绿了,只有一双眼睛里的两点白色在晃动。
“你……救……救你……妈……”老刘似乎用尽了力气。
狗日的又出来了,开始翻着手机里的号码。他翻着翻着,翻出了汪跛子的号码。
看着汪跛子的名字,他的手停住了。
汪跛子从监狱出来后,狗日的去找过他几次。开始,狗日的想得天花乱坠。他是我亲老子呢,我是他亲儿子呢,他暗里给我点儿钱花那是没问题的吧,最起码也要把他治蛇的技术传给我吧。可汪跛子却不理他,不仅不理他,而且还躲着他。这时他心里就很不舒服了。一天晚上,他又去了汪跛子家里,找汪跛子摊牌——也不管汪跛子的老婆和儿子媳妇在场。“喂,”他望着汪跛子说,“你说我怎么叫你呢,是叫爹,还是叫什么?”汪跛子想不到狗日的会这样直接,他压根就没想到狗日的会找他说这事,眼睛便直愣愣地瞪着狗日的。“刘怀远说你才是我亲爹,雨水荒的人都认为你是我亲爹,我要不认你这个亲爹,人家恐怕都会指责我没孝心,你说呢?”
汪跛子这时才回过神来,说道:“你是说笑话儿吧,我怎么是你爹了?”
狗日的说:“这我就搞不懂了,刘怀远不承认是我爹,说我是野种,你也不承认是我爹。那我怎么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未必是孙猴子?”
汪跛子说:“你这话怎么说?这不都……是过去的事,不都是些……谣言吗?”
狗日的说:“汪跛子你还是个男人吗?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认。”
汪跛子这时恼了:“刘业忠,你可别胡说八道,你以后再提这话,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狗日的说:“你以为老子一定要认你这个老子?”
狗日的没想到汪跛子会不认他这个亲儿子,他感到冤。世人都有个爹啊,他怎么连个爹都没有呢。过了几天,他又给汪跛子打电话,向汪跛子要翻毛皮鞋。汪跛子一听就把电话挂了。
汪跛子平素也是躲着他。现在,狗日的看到老刘和林巧珍要咽气了,突然想给汪跛子打个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汪跛子才接。
狗日的说:“两个老东西吃菌子,要死了,可不咽气,你帮忙搞点儿药吧,给他们解个快性。”
汪跛子一会儿就跑来了,手里拎个包,满头大汗。他瞪着狗日的问:“人呢?”狗日的把头往卧房那边一摆。汪跛子几大步就跨进了卧房。
“进来,帮我把人掀起来!”汪跛子在卧房里喊。狗日的就去了卧房。汪跛子吼道,“去倒碗水!”
狗日的倒了碗水端进来,望着老刘说:“看在你们养了我一场的分儿上,我把我亲爹找来了,他搞了点儿药来,这比绳子和刀都好。你们死了也还有个看相。”
狗日的说完就跳上床,把林婆婆掀起来,让汪跛子把药灌了下去。然后又掀老刘,让汪跛子给老刘灌药。
灌了药,狗日的拿起丢在床上的老衣服抖了抖,说:“你们就安心地走吧。你们的老衣服,我会找人给你们穿。你们这辈子过得不体面,下一辈子过体面些吧。”说完就和汪跛子出来了。
到了堂屋,汪跛子啥话没说,抬起手便啪啪地抽了狗日的两个耳光。狗日的摇了一下头,似乎被汪跛子的两耳光扇晕了。
“你个狗日的,不说他们是你爹妈,他们是两条人命吧,什么东西有命贵重啊?”汪跛子吼道。
狗日的瞪着汪跛子,一只手摸着他被扇的脸,往汪跛子跟前跨了一步。汪跛子退了一步,转身抓起身后的扁担,说:“你想怎么样?想动手?敢动手老子今天就代刘怀远好好教训你一顿。”
狗日的这时却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狗日的说:“你今天扇了老子两耳光,老子记着。”
“你记着又怎样?”
“你也不想想,老子为何给你打电话?老子还不晓得你坐了十几年牢,不会给他们搞毒药。”
汪跛子瞪了狗日的一眼。他觉得狗日的这话有些道理,便不再说什么了。他跛着脚在屋里找着什么。“刘业忠,你不能怪他们,要怪怪我。”
“老子当然怪你。”狗日的说,“老子还怪老麻,怪姓朱的。他们不那么搞,刘怀远就不晓得老子是个野种。老子这一辈子也能活出个人样。”
“可是你怪他们又有什么用呢?几代人了,你难道一直要怪下去?”
汪跛子跛到大门旮旯里,蹲下来,在那堆菌把子里捡了两个菌把子拿在手里看,又掰了一点儿用舌头舔,对狗日的说:“就是这个东西害人的。”他让狗日的把这些菌把子都埋了,免得雞和猪吃了。
汪跛子走时又从包里掏出一个药包,要狗日的煎了,给他们灌两遍。狗日的没应声。他走到门边,蹲下来捡起汪跛子丢在地上的那几个菌把子看,说:“你说这就是毒菌子,这不是绿豆菌吗?”
汪跛子回过头说:“它看起来像绿豆菌,其实不是。它有个学名叫鬼笔鹅膏。”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韩永明 期刊:《啄木鸟》2017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