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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悬疑推理〗黑金(长篇小说连载)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0-03 23:09:11

上期内容提要:

因盗窃国家原油遭打击的黑恶势力头目被枪决,按说应该大快人心,不料社会上非议不断,说警方打十保一,他们保护的那个,才是真正的油田大盗;出身于三代石油工人之家的两兄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个是为打击涉油犯罪不惜牺牲生命的油田警察,另一个,却是一系列盗油犯罪的幕后推手,是大大小小“油耗子”的“总瓢把子”;新任公安局长隆子洲认定刘秀是盗油团伙的幕后老大,对刘秀的化工厂采取行动。刘秀却出人意料地要把自己连同所有的盗油团伙成员都交给警方……

第八章雷阵雪

韩松极其内疚。

要不是自己任性,要不是自己和狄威虚无缥缈地胡扯,刘锦在那个夜晚怎会孤单赴死?韩松恨自己,恨狄威。

大家决定暂时不把刘锦牺牲的消息告诉他的母亲。老人已经为自己的丈夫哭瞎了双眼,不能再让她为了儿子的离去心碎。千钧苦痛压在刘锦的妻子身上,可怜女人在婆婆面前不敢流露出一丝痛苦。

接下来的几天,雪夹雷还在持续。雪天一般是不会打雷的,雷阵雪是非常罕见的自然现象。刘锦出事后,天空却持续不断地响起滚滚雷声。那滚滚雷声震撼着大地,暴雪倾泻而下。这个城市的降雪量在这初冬时节便刷新了历史纪录。

每当雷声接连响起的时候,女人可以哭了。雷声掩盖了她的哭声,老母亲一点儿都听不见。雷声四起,女人泪水飞溅……

韩松住院顶多一周,他便再也不回医院了。韩松这人的确扛折腾,身子骨很硬实,炸一下没咋地,都是一些皮肉伤。

韩松从医院跑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刘锦家里。韩松说:“嫂子,您放心,我一定把凶手抓到。”

女人说:“抓到又有什么用?抓到了,你大哥也没了……”

眼見刘锦妻子无法摆脱悲痛,韩松心里惭愧无比。女人身上的担子还很重,家里一老一小都靠她了,而刘锦牺牲的消息还要瞒着老人,女人的精神压力之重超乎想象。

华生说:“刘锦媳妇这个样子,可不好办啊,我看她很快就会垮掉了。”

我也很担心:“她要垮掉了,刘锦失明的母亲,还有那么小的孩子,可怎么办?”

韩松对女人说:“嫂子啊,您可要挺住啊。”

女人说:“我也知道要挺住,我也总是鼓励自己,但我真的感觉挺不住了。你大哥走了,还不如让我走了……”

韩松觉得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得想个办法减轻刘锦妻子的痛苦。这时,韩松想起了已经近百岁的老主持源涕。

当韩松提出有一个女人家里有难事,希望能给化解指路的时候,源涕笑着说:“不见了,身体不大好,不会客。我啊,估计这个冬天就到大限了……”

源涕在其他人眼中是神,在韩松眼中却仅仅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儿,一个他非常喜欢的老头儿。尽管身上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酸味,尽管寺院早已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尽管已经家大业大,但在韩松看来,源涕并没有多大改变。韩松半开玩笑:“老法师啊,您抓紧弘法吧,要不然没机会了……”

源涕老法师呈现出很开怀的那种笑:“好吧,就听你一次,你让我见谁,我就见谁。”

接下来,源涕与刘锦妻子的见面令韩松等人大开眼界,也使他重新认识了老头儿源涕。

韩松并没有告诉他女人家里发生的一切,但源涕仿佛早就知道。

女人把刚刚抽的一个签交给源涕,源涕对身旁的慧及说:“你把她的八字,装好给我……”

慧及来到女人近前,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在一张纸上写好,交给一心看签的源涕。源涕看过那签,又仔细看了慧及递上的那张纸,然后盯着眼前这位泪流满面的女人:“施主,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他就不走了……”

韩松听了有点儿吃惊。

“他是要转世的,你这眼泪不断地流着,他就不会好好转世了。”

韩松惊呆了。女人也抬起泪眼。

源涕身体不好,呼吸稍稍有些急促:“他是很好的一个人啊,他也很留恋你。但他前世修炼已久,此生就是来和你短短见上一面。你的眼泪太多,他就回不去了……”

几天来,女人的泪水第一次止住了。

源涕继续说:“我们修佛的人,都是明白转世这个道理的。一个人的离开,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痛苦……他现在还在家中,他是被你的眼泪阻止了,这样是不行的。你得让他‘走好。”

韩松小声对女人说:“嫂子啊,我可没告诉这位高僧锦哥已经牺牲了,你看看他多厉害。”

接着,源涕就像一位医生:“你要注意心脏,你的心脏不太好,嗯……肾虚,肝火也旺,肝火攻心,对心脏更不好。”

女人非常认同:“我……心脏的确有早搏。”女人又转过头对韩松说,“刘锦也早搏得厉害,所以我从不跟刘锦说。”

源涕说:“还想问什么,你尽管问。”

女人说:“我担心婆婆的身体,师傅您能帮我看看吗?”

源涕闭目良久,然后睁开眼睛,伸出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心口。

女人说:“师傅,我会一心一意照顾好老人的,您放心吧。”

源涕点点头,转头对韩松说:“我都这么老了,你好不容易来一次,难道你不想问我点儿什么吗?”

老和尚对自己居然有此一问,韩松更加惊奇。他想了想,说:“您看我今年能提不?”

源涕摇摇头,闭上眼睛。

从源涕那里出来,路过一间佛堂,韩松又看到了那个静气十足的打坐的人。刹那间,韩松愣住了,幻觉一般。那人不是别人,是刘秀!韩松大闹状元楼的时候,见到刘秀的第一眼就觉得他眼熟,但当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刘秀和这个寺庙联系起来的。

韩松的身体开始发抖。刘秀睁开眼,看了看韩松,又看了看刘锦的妻子,却视若无睹,然后闭上了眼睛。

“老法师,他是什么人?”

源涕笑着:“好人……”

韩松倚在门框子上,直盯盯看着刘秀。刘秀依然佛像一般,对他完全不理不睬。

回到家里,刘锦妻子似乎平静了许多。她相信了老和尚的话,害怕自己的眼泪会影响刘锦转世。女人望着刘锦每天睡觉的那个位置,那里似乎依然留存着他的体温。女人自言自语:“刘锦,你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老人的。”

那个夜晚,女人没有哭泣,但儿子却在深夜里大哭不止。他的小手指向窗外,就像以往父亲离开家时那样不舍:“爸爸,爸爸,不走啊……”

女人下意识地摸摸刘锦每天睡觉的那个位置,已经冰凉冰凉了……

韩松断定刘锦死于孔二虎之手,但证据全无。那段日子韩松曾经找过我,说想和我一起把孔二虎扔进冰窟窿,问我同不同意。我说随时等你消息,我们把问题想细,保证安全。韩松向我竖起大拇指:“没看错你,一起杀人都干,够哥们儿。”

刘锦牺牲后的那段时间里,韩松的记忆如同茫茫雪原一般苍白,那种苍白令他脑袋嗡嗡作响。苍白的记忆中,只有两个场景清晰可见,一个是那次寺庙之旅,另一个便是和华生、谢晖、小董等几个人喝得大醉。

吃的什么,在哪里吃的,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韩松清晰记得那次酒醉时,他们一起回忆起了很多与刘锦有关的事情。韩松讲起了刘锦牺牲那天下午,总是向着他微笑,总是提醒他晚上有一个特殊任务。韩松还讲起了那杯没有喝完的绿茶和那双很臭的运动鞋。谢晖讲起了刘锦经常给他讲的绝版笑话,小董讲起了那一夜刘锦的勇猛,讲起了自己在雪地里抱着刘锦不停呼喊……

谢晖现场作了一首诗——

你就那样倒下,在这多雪的夜晚,我又想起了你那晚还没有讲完的笑话,想着想着,我竟泪如雨下!

你就那样倒下,一声枪响,我们尽在咫尺,却相隔天涯!

你就那样倒下,面对着枪口,你有没有想過害怕。我就在你身后,眼睁睁看到了你的热血融化了白雪、染红了你的发!

你就那样倒下,我抱着你大喊你的名字,你怎么就不回答?

你就那样倒下,今天你的办公室里还能嗅出你的味道,还有你没有喝完的茶。

你就那样倒下,你就这样走了,让我们永远铭记风雪夜里的惊诧!

你就那样倒下,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你来不及想啥!

你就那样倒下,华灯初上的雪夜,你那失明的母亲、妻儿还在等着你回家!

你就那样倒下,面对危险时,你从来都是挺身而出不畏牺牲,敢把热血抛洒!

你就那样倒下,你的爱人还在等着你对她的承诺,带着她去海角天涯!

你就那样倒下,你的孩子还在等着,再去摸一摸你那硬硬的胡子茬!

你就那样倒下,我的战友,我的兄弟,你没有留下一句话!

你的身躯虽然倒下,你的精神却永远闪耀着光华!

你没有倒下,英雄不会倒下,一个个你,汇聚成你们、我们,千千万万共和国英勇平凡的警察!

谢晖朗诵的时候,所有人都泪流满面,大家不约而同干掉一杯白酒。

与葬礼有关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办理。很快,一切归于平静。从刘锦的鲜血染红了白雪,直到密密麻麻的深蓝警装伫立于白雪之中为刘锦送别,似乎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追悼会当天,刘锦的右臂依然保持着伸向远方的姿势,没有了皮肤的掌心血红血红,无论怎样处理也无法改变他的那种姿势。有人觉得刘锦这种姿势是源于痛苦,或是源于一种求生本能,却没有人知道,那姿势是一种聆听,也是一种呼唤。最后,一面党旗覆盖在他身上……

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女人若是再嫁,就不会出席男人的葬礼。刘锦的女人始终陪伴着走过最后一程,这也宣示着依然还年轻的她将用余生为刘锦守候。那一天的最后,女人将刘锦的骨灰盒紧紧搂在怀中、贴在脸上,不停地亲吻着。

韩松、何烨、华生和我始终陪伴在女人左右,女人也只有靠着大家的搀扶维持着站立。女人记得,源涕告诉过她,不能让自己的眼泪阻止刘锦走好,于是她强忍着眼中滚滚的泪水,但最后还是有很多滴落在韩松手上、何烨手上、华生手上、我的手上……

许多天以来,何烨、马钧铁、韩松等人都像是丢了魂,直到刘锦事迹报告会那一天。

许多天以来,无论是丧事办理期间,还是后来的追悼会、事迹报告会准备与进行期间,几乎所有人都是泪水漫漫,甚至是柳家胜、鲁奎、侯伟都曾当众泪水横流,而泪水的高峰,出现在事迹报告会这一天,而把泪水推至最顶峰的人,竟然是侯伟。

侯伟是谢晖的大队长,谢晖写的诗文,当然由他朗诵最为恰当。刘锦事迹报告会那天,马钧铁、韩松、何烨等陆续登台,讲述了许多与刘锦有关的感人记忆。最后,侯伟登场,朗诵了谢晖写的那首《你就那样倒下》。朗读诗文的时候,侯伟脸上始终有泪水流淌。

事迹报告会的最后,隆子洲说:“同志们,刘锦的鲜血还冻在雪地里。明年春天,冰雪消融之前,知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做?”

台上、台下,整个会场里齐声高喊:“知道!”

侯伟泪奔诵诗的形象,深深镌刻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市委陈书记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提起在公安局的这感人一幕。市局领导赞不绝口,刘向东极力推荐,连一向苛刻的鲁奎都强力支持。走廊里,食堂里,到处都是对侯伟的溢美之词。

很快,他被提拔为刑警支队副支队长。何烨被调至油田支队,侯伟最有力的竞争对手走了,加上泪奔诵诗的高调助力,侯伟顺利高升了。

已经崩溃至散架的韩松,连日来始终胡子拉碴:“他奶奶的,几句诗,怎么把侯伟忽悠起来了呢?”

韩松一次次握着自己的手机,看着那一串串刘锦的未接来电,惭愧至极。狄威明白韩松心中的痛,曾经试图拥抱他安慰他,韩松倔驴般挣脱:“别再碰我,我做病了……”

狄威说:“那个想要给我第三张光盘的人,又一次和我联系了,是否可以见面?”

韩松说:“先等等,我要冷静一下……”

许多天来,韩松感觉自己就像从空中滑落的自由落体,下方深不见底,他不知道最終会以怎样的姿态坠落在哪里。韩松一次次来到刘锦家里,抱起刘锦的儿子,紧紧贴着孩子的脸,却看到刘锦妻子脸上覆盖着的泪水,还有一旁的老母亲脸上的笑。

韩松一次次来到刘锦牺牲现场,白雪上的血迹清晰可见,那血迹虽然冰冷没有温度了,但韩松依然可以感觉到战友的气息。那一刻,韩松感觉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刘锦……

随着时间推移,刘秀越来越感觉到马钧铁让自己情绪刹车的重要性。否则,一切都会乱套。刘锦牺牲作为一个热点问题,逐渐冷却了。韩松的问题又凸显出来。

鲁奎几次约谈韩松,韩松就是不去。孔二虎那边也告得很欢实,属地派出所已经以涉嫌故意伤害立案。鲁奎布局收拾韩松,韩松渐渐步入险境。鲁奎在党委成员中游说,力图把韩松的问题放大,最后在党委会上轻松拿下他的小官帽。一旦韩松因为轻伤害被判缓刑,连公职也保不住。

“这样的人,是典型的问题警察。”鲁奎到处说。

隆子洲从来没有附和过鲁奎,也一直没有表态。但隆子洲知道,鲁奎在党委成员中造势成功,李德胜、刘向东都支持他,张克平也倾向于支持。

刘向东的支持方式主要是叹息与责备:“毕竟都是为了工作,真是不值当。韩松这小子也太虎了,没脑子,就这么简简单单葬送了自己。”

性情平和的政治部主任王平听了鲁奎的渲染,多少觉得韩松还是问题为主,所以也是倾向于支持鲁奎的想法,连说“可惜了、可惜了”。邱国瑞、何景利对此问题比较沉默。

韩松陷入了危机。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韩松完全被冷言冷语包围了。有的人假装关心,其实是想从韩松这里弄点儿新谈资;有的人假装鼓励,其实是恨不得韩松被开除了之。韩松懒得搭理他们,总会回一句:“猪肉炖粉条吃多了,撑到了,是不是?”

韩松这牛哄哄的状态,即使将来渡过难关,在刑警支队也没办法混下去了,因为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但韩松不在意这些。那段日子,韩松心里想得最多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刘锦一家未来的日子可怎么过。总是瞒着刘锦的妈妈,也不是个办法。

无奈之中,韩松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韩松来到油田支队找马钧铁商议,他的想法离不开马钧铁的配合。一楼接待室,韩松亮出工作证,说明来意,门卫往马钧铁办公室打电话通报。马钧铁通过门卫回复,让韩松去406会议室等他。

韩松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马钧铁才端着一杯茶慢悠悠走了进来。见到韩松,马钧铁表情冷淡:“你来,什么事?”

“我想给刘锦老妈做儿子。以后,我是刘锦。”

对于韩松这个奇思怪想,马钧铁愣住了。韩松进一步解释说:“我想,制造一个事故的假象,就说刘锦抓油耗子时发生了爆炸,灼伤了声带,以后不能说话了。刘锦母亲是盲人,所以我想……”

无论如何,马钧铁对韩松这样讲良心还是非常认可的。“你现在麻烦缠身,还想着刘锦,好。”

韩松说:“刘锦家太惨了,咱不能再让老人伤心。儿子受伤,失去语言能力,怎么也比没命强吧?”

韩松进一步解释说,如果自己真的被开除了,他做牛做马也要照顾好刘锦一家老小。他相信,自己一个七尺男儿,能养活刘锦一家老小。

马钧铁说:“好,你是该为刘锦好好做点儿事情。刘锦始终在我面前说你的好,你小子仗着有个好老子,抢了人家的位置,人家一点儿没有记恨你。那天晚上你若是接了电话陪他去,结果也不一定是这样……以后,你得对得起刘锦。”

这是近两年来师傅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次,韩松的眼睛有点儿湿润:“以后,刘锦妈,就是我妈,刘锦的家人,就是我亲人。”

马钧铁点燃一支雪茄,那是韩松熟悉的味道。马钧铁喜欢重口味香烟,尤其是雪茄。这个味道,韩松许久没有感受了。韩松将眼角的几滴泪水擦去,然后一副讨好相,麻利地将茶几上的烟灰缸推到马钧铁近前。韩松感觉到了师傅和自己距离的接近,但一阵轻松过后,心中又不免开始为师傅担心。他觉得,自己已经不了解师傅了。

马钧铁一边吸着雪茄,一边打量着韩松,那眼神让韩松忐忑不安。

“那天,老白的助理给我和刘锦拿钱,你看到了?”

韩松没想到马钧铁会直接这样问他,下意识看看门口,似乎是怕有人听见,然后点点头。

“确切地说,那钱是专门给我的。那天的案子,领导也没让深究,老白的意思是让我行个方便。一百万,不少,对吧?”

韩松一惊:“一百万?那么多?”

马钧铁说:“不多。秀才每天卖油这一块儿,进账就三百多万。一百万,在我这里给他永久方便,值得。要知道,全支队也就我与何烨他们摆不平,现在搞定了我,无论怎样,他们会感觉好一点儿吧。”

韩松无语。

韩松敬畏师傅,但又不大能接受师傅目前的这种做法。韩松感觉自己更加孤单了。要说最近两年来,师傅拒绝自己,使得自己心理上有着很强的孤单感,但心中还是存着回到师傅身边这个念想。而眼下,韩松觉得自己即使回到师傅身边,师傅也不是从前的师傅了。

马钧铁用力吸了几口烟:“过几天调到油田支队来,不在刑警那边干了。咱们捆在一起好好干,一起发财,如何?”

韩松回答:“师傅,您发财就行,您发财就行,我胆儿小。”

马钧铁说:“你小子还胆儿小?还有谁能比你胆儿大?你给鲁奎送什么钱?不就那点儿事吗?至于拿十九万吗?”

韩松说:“师傅,不瞒您说,上次提拔,不是我爸帮我忙,是我给张克平送了二十万,才……那天下午,张克平找我谈话,把钱退给我了。然后我又到鲁奎办公室,结果把钱忘在那里了,那钱不是给鲁奎的。嗨,别提了,弄巧成拙啊,这鲁奎也太坏了。”

马钧铁说:“我就说你小子胆儿大嘛,能为当官送二十万,是不是打算将来吃点儿油耗子的油水,再吃回来?”

韩松说:“那是两回事。送钱当官,那也是没办法,我往死里干,他们不提拔我,送他们二十万,我也是为了争口气。”

马钧铁说:“怎么二十万?不是十九万吗?”

韩松说:“张克平退我钱,我说啥也不要。我客气大劲儿了,最后,张克平留下了一万……”

马钧铁说:“你这么折腾,非常有必要,可以看出市局这些领导都是什么鸟。”

韩松说:“但我的直觉是,张克平看我太能折腾了,不放心,于是把钱退给我了。倒是那个鲁奎,有点儿精神亢奋,一心想把我往死里整。”

马钧铁说:“那你感觉他们两个谁和孔二虎更近一些呢?”

韩松说:“说不太好,也许都很近。”

马钧铁说:“董双红的伤嘛,一帮油耗子,都是乌合之众,总有办法谈开。抓紧把这些事情都平了,然后到油田支队工作,我这里非常需要你。”

韩松说:“我来油田支队可以,我也想跟着您干。可师傅,来路不明的钱,绝对不能收啊。”

马钧铁笑了,那是一种由衷的、发自内心的笑。

韩松却笑不出来。

窗外阳光明媚,韩松心里却乌云滚滚。他真想整一棒子烈酒灌进肚子里。家里老父亲身体不好,已经住院了,单位这边又是一片混乱,韩松内心涌起一种崩溃的感觉。马钧铁依然注视着他,韩松却慢慢低下了头。

按说,父亲病到这个程度,自己应该全心全意照顾父亲才对,每天将父亲那双瘦弱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韩松感觉累了,他想逃离。

有脚步声传来,韩松没有抬头。接着,韩松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青苹果香水味。韩松的头还未抬起,嘴里却蹦出了两个字:“何烨!”

没错,是何烨。不仅是何烨,还有华生、曹海、于强、谢晖,还有何景利、隆子洲,还有我……

韩松傻呆呆地看着我们。我感觉,韩松已经蒙圈了。

“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韩松,你经受住了考验。”何景利满面笑容,“不愧是老韩局长的儿子。”

从来没有人像何景利这样评价过韩松。韩松听了这话,顿时有点儿像被打了鸡血。

何景利指了指墙上的一个摄像头:“韩松,刚才马支队和你的谈话,我们全听到了,你有情有义,有原则,好!”

原来,韩松与马钧铁这次见面,竟然是一个现场直播的视频会议。他们两人全部的互动,旁边一个小会议室里的何景利等人都通过视频系统看得一清二楚。几天来,曹海、于强、谢晖等已陆续调入油田支队,他们都是马钧铁、何烨按照隆子洲的要求,精挑细选后确定的人选。何烨、华生始终力荐韩松,马钧铁心中对他也是认可的,只是觉得还要对他进行最后的考验。结果,韩松精彩过关。

隆子洲说:“别人都说我亲民又接地气,但即使我再投入,今天看来,我和大家之间还是存在着一堵墙。你们在基层的真实遭遇,超过了我的想象。”

“隆局,您让我们感动,有您这样的公安局长,我们骄傲。”马钧铁说,“韩松,打击油耗子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所以你说要立功当局长什么的,我始终打压你,希望你理解。”

韩松更加蒙圈了,他仔细回忆着自己和马钧铁刚刚的对话,那可全是高度机密啊。既然有现场直播,马钧铁为什么毫不在意地谈到受贿?难道他受贿的事大家都知道?难道这也是他们的一步棋?

隆子洲说:“你们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动,这是我们事业前行的动力啊。今后我们一起大刀阔斧,干一场!”

何景利说:“有隆局支持,我们一起努力,把这个城市数一数二的大油耗子全部干掉!”

隆子洲说:“当警察是干啥的?就连小孩儿都知道,动画片里的黑猫警长都在不遗余力抓耗子,我们怎么能够没有行动?这么些年了,油耗子打了许多,为什么还有硕鼠逍遥法外?景利,你把目前的局面和大家说一说。”

何景利拿出一张图,在上邊勾勾画画。看来,这张图绝对不是何景利短时间内制作成的。何景利如数家珍,详细介绍了本市六大涉油犯罪嫌疑人——刘秀、老白、孔二虎、弈成、油缸子、君刚。何景利认为,打掉这六股势力,也就基本打尽了这个城市的涉油犯罪。因为与这六股势力没有关系的涉油犯罪,基本上已经被这六股势力打尽,或被他们借公安机关之手收拾了,比如侯伟处理的那些涉油犯罪就是这种类型。

何景利能够挖出这六股势力,首先得感谢交警那位车务处长贺光明。有个成语叫按图索骥,何景利是按牌索骥,主要是通过贺光明发出去的那些霸道车牌寻找线索。牌照11111、55555、66666、77777、88888,都是刘秀名下的路虎揽胜,牌照11111是刘秀本人坐驾,牌照55555是孔二虎的,牌照77777是老白的,牌照66666是油缸子的,牌照88888是金边眼镜的座驾。老白除了揽胜之外,还有那辆玛莎拉蒂。

何景利说:“这些人,大家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熟悉是因为大家知道他们都是偷油的,不熟悉是因为我们很难抓到他们真正的把柄,更不知道他们在偷油、运输、贩卖、加工方面的诸多细节。”

马钧铁说:“办了这么多涉油案子,扣一台偷油车很容易,但若想证据确凿抓到上线,则是一个大难题。这和搞毒品案类似。咱们这个城市,每天晚上可不是只有一台偷油车在偷油,你即使扣了其中的一台,还有许多其他偷油车照偷不误。我的总结是,这么多年打击盗油犯罪,始终没有打到根子上,原因在于没有搞清整个偷油组织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何景利说:“钧铁啊,你刚才说的都对,但你说扣一台偷油车很容易,我不认可。路上目前跑着的偷油车多的是,但我们要扣其中一台,其实是很难的。假如市局现在下令,在公路上设卡,逐一清查每一辆运油车,那么肯定跑风,路上所有的偷油车瞬间消失。假如我们现在上路,扣一台向外地运送原油的车辆,司机携带的那些假手续,我们又难以判断。也就是说,很多偷油车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却无能为力。”

马钧铁很赞成何景利的话:“支队长说的没错,而且路上跑着的那些偷油车,背后都有复杂的背景支撑,一般民警都不敢扣,即便扣了,最后也得放行。谁不想进步?谁敢得罪权贵?”

何景利说:“隆局,您决心大,但我也很担心,油耗子们神通广大,如果我们真的打狠了,隆局您承受的压力……”

隆子洲说:“大家放心干,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丢了乌纱帽也不怕。我每天工作千头万绪,打击盗油犯罪这方面主要靠大家,关键性问题和关键性时刻,我来给你们撑腰,大胆干,而且每个案子都要办成铁案,要经受住历史考验!”

“谁能保证,他在关键时刻不会退却?他是政工出身,能有那么硬的骨头吗?”

“从省厅到地方,初来乍到,不知道水多深……”

“鲁书记,等他砸锅了,一旦有机会,我们就支持您上位……尤其是将来,省厅和市委都认为派他来是个错误的时候……”

“盲目打击育才化工,是个失败的行动,不利于真正深度打击油耗子。”

……

鲁奎、张克平、刘向东等人一起商议着。

此时,马钧铁对隆子州却有着越来越扎实的信任。

马钧铁对隆子洲说:“隆局,我现在是百分之百相信您,对油田支队也是充满期望,但是,油耗子们出手实在大方,也保不准我们这支新队伍会遇到新问题。同志们也都是人,也都有自己的致命弱点,时刻防范,才会有最后的成功。所以,有些事情,我们还要拭目以待。”

隆子洲说:“是啊,弱点都在暗处。打击涉油犯罪和打击其他类型的犯罪不大一样。石油不像毒品,大家都觉得沾一点儿、获得点儿实惠没什么,但麻木久了,致命问题也就来了……”

刘锦牺牲后,马钧铁找隆子洲进行了一次长谈,坦陈了收取一百万贿赂的真正动机,以及刘锦手机丢失的问题。

隆子洲說:“油耗子出手,这么大方?”

马钧铁说:“一般人承受不住这样的糖衣炮弹。”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隆子洲最欣赏的就是马钧铁这样的基层警察。马钧铁就像一台破案机器,却没有任何周旋于官场的伎俩与心机。马钧铁在被提拔至油田支队副支队长之前,已经是全市公安机关科所队长里最年长的主官了。隆子洲曾经有过各种机会与马钧铁互动,但马钧铁从来不溜须拍马,更不可能做出像贺光明那样的事情。

隆子洲说:“按理说,我们全局工作已经是全省,乃至全国一流了,我平平安安过三四年也就退休了,但深度打击油耗子这件事,我还是要做。我想这是我警察生涯的最后一个关键战役。”

马钧铁说:“但是,打击油耗子如果打不明白,是会被反咬一口的,甚至会影响您个人……”

隆子洲说:“有时我也在想,我们这样卖力干工作是为了什么?比如我,为了省心,可以不碰油耗子;你马钧铁呢,这么些年破获大要案无数,也该休息休息了,但我们都不闲着,思想不闲着,行动不闲着,为什么?原因在于我们爱这个职业,希望这个职业好,希望这个职业令人尊敬……”

孔二虎涉嫌毒驾,暂时被取保。孔二虎带着油缸子闯进弈成的别墅,径直把枪口顶在了弈成脑门上。弈成说:“都是自家人,这是干啥?”

油缸子把刀架在弈成脖子上:“少废话,把董双红交出来!”

赵辉腾把董双红押了出来,交给孔二虎,孔二虎说:“跟我走,我还指着你告倒韩松呢。”

“你怎么知道他在我这里?”弈成问。

“少废话,那个晚上,如果你遇到我们兄弟,还想抢走董双红?”

这天下午,隆子洲给柳家胜打了电话,告诉他必须摆平韩松被孔二虎一伙告状的事情。柳家胜听了细节,明确对隆子洲说:“大哥,您放心,这帮兔崽子,还想翻天了?”

检察院那边即将对韩松立案的关键时刻,孔二虎接到了柳家胜的电话。和老白一样,孔二虎一直想背着刘秀另起炉灶大干一番,这就离不开柳家胜的支持。柳家胜在孔二虎那里,当然是有着无穷威力的。

柳家胜在电话里大骂:“那个董双红,兔崽子,就是警察真的把他打骨折了,又能怎么地?还告警察?你怎么管理手下的?”

这个电话非常关键,孔二虎立即没了脾气,一再表示不再告状,那件事就此结束了。

孔二虎说:“但是,韩松这人,特不懂事儿,经常挡我们财路。不是一次两次了,不干掉他,我们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柳家胜说:“等他挡路的时候再说,但现在不能把他往死里整,听明白没有?”

孔二虎让董双红撤诉,表明了柳家胜和他的紧密联系。隆子洲觉得自己小试牛刀,进一步印证了对柳家胜的怀疑。

原本,鲁奎已经给韩松设好了圈套,在党委成员里造势非常充分。韩松是个小角色,郁闷与否和他无关,他只想让韩松再也翻不过身来,以解心头之恨。

那天,党委会讨论韩松问题的时候,韩松按照隆子洲的要求在会议室外边候着,直到党委秘书叫他进去。

隆子洲说:“韩松,你怎么能给鲁书记送钱?现在这事传得沸沸扬扬,需要给大家一个说法,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韩松瞬间就明白了隆子洲的用意,自己接下来的发言必须字字斟酌。于是,他清清嗓子说:“隆局,首先说声抱歉,我给各位领导添了麻烦。鲁书记,如果我说那钱不是送你的,你也不会相信,对吧?”

鲁奎把脸扭向一边,非常傲慢。

韩松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去鲁书记办公室之前,是从张局长那里出来的……”

张克平听了,脸一下子红了,他最担心的就是韩松把自己搅和进去,想说什么,又有点儿没底气。这时,韩松接着说:“我爸治病,钱不够,张局长看我困难,借给我们家十九万,那十九万我是从张局长那里拿来的……”

党委成员闻听,开始交头接耳了。张克平松弛下来,鲁奎却有些怒了。

韩松说:“对不起,鲁书记,那天我在您办公室,情绪不够冷静。更加抱歉,我那十九万,的的确确是落在您那里的,我没想玷污您的清廉名声……”

隆子洲问:“克平,有这回事吗?”

“有,我的确借给韩松十九万。但他拿这钱具体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张克平还是非常有头脑,把自己摘出去的同时,也尽量不得罪鲁奎。

韩松对鲁奎深深鞠了一躬:“抱歉,鲁书记。那钱的确是给我爸的救命钱,现在老人家已经去世了,请代我还给张局长就行了。”

鲁奎脸色难看:“那么我问你,你在我办公室扔下十九万,为什么至今都没给我打个电话,说明一下情况?你这也太不严肃了吧?换了谁都会认为你居心不良。”

韩松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刘锦牺牲,我忙着破案,接着家父去世,现在,孔二虎还告我打人,检察院天天找我麻烦。我脑子太乱,耽误和您汇报了……”

隆子洲说:“据我所知,孔二虎那边已经不再告韩松了,撤诉了,口供也变了,检察院也不打算再追究。鲁书记,我看,这事就算了。”

鲁奎的脸顿时成了绛紫色,可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其实,孔二虎比鲁奎更窝火。他花了这么大力气祸害韩松,却让柳家胜给拦下了。于是,孔二虎又开始琢磨新方法,他觉得,可以利用狄威做点儿文章。

刘秀手下那个卧底,最终不再有任何音讯,韩松似乎也对那个光盘不那么感兴趣了。狄威难以撼动刘秀,干脆将饭店出让,开始到省城、到北京上访,状告刘秀是黑社会。

刘秀的手下都知道,韩松整天围着狄氏兄弟的小妹狄威转悠。既然狄威一心想报仇,孔二虎就直接找到了她,告知自己可以帮忙。

“你是一直想帮我哥哥的那个人吗?”

孔二虎不知道这句话的缘起,只是机械地点点头。幼稚的狄威相信了,她也幼稚地认为自己可以驾驭孔二虎,让他为自己服务。“那么,证明刘秀犯罪的第三张光盘,可以给我吗?那样,就可以置刘秀于死地了。”

“方便的时候,我会给你的。”

孔二虎能够感觉到,狄威和韩松似乎很少见面。这就是他的机会,他要利用这个机会,让韩松难受,让韩松崩溃。

“韩松,第三张光盘,我很快就会得到,到时候复制一张给你……我已经和刘秀身边那个卧底联系上了。”狄威给韩松打了电话,又把她与孔二虎的通话发了过去。

韩松听了,感觉怪怪的,叮嘱狄威说:“多加注意,以防其中有诈。再有,你仔细听听,这个人的声音,和此前与我们联系的那个完全不一样啊……”

第九章相亲的日子

回到师傅身边那天起,韩松一直不离师傅左右,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再被师傅丢了。马钧铁说:“徒弟啊,我们必须把炸你的人揪出来,想炸你还成?”

韩松说:“除了刘秀还有谁?是他指使孔二虎干的,孔二虎恨死我了。”

马钧铁说:“不可能是刘秀,也不可能是孔二虎。和孔二虎打了这么些年交道,你还不知道他?只会虚张聲势,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他和油缸子都是那种人。”

韩松说:“为什么不会是刘秀?”

马钧铁说:“刘秀不像你想得那么坏……”

韩松愣住了。他不相信,自己折腾了那么久,一心想打掉的那个盗油团伙的老大,师傅竟然说他不坏。师傅这是怎么了?

“我告诉过你,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你还太嫩。”

那天晚上,韩松把师傅送到那幢破旧的居民楼下。他开车离去不久,就听到了激烈的枪响。待他返回,一辆吉普车已经消失在视线尽头。韩松冲进楼道,到处都是血,韩松瞬间泪流满面,带着哭腔不停地呼喊师傅。

“哭啥?那些血没有一滴是我的,对师傅这么没信心?”马钧铁站在他身后说。

身经百战的马钧铁只是腰扭了一下。

马钧铁说:“韩松,我记得你告诉过我,狄威说刘秀身边有一个卧底,可以提供给你们想要的证据,用那个证据干掉刘秀,然后你立功受奖,不是说有第三张光碟嘛。”

韩松说:“师傅,您别说立功不立功的事了……不过,师傅,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个想法,是不是那个卧底要炸我?”

马钧铁说:“你的这个想法早就该有了。你当时到处瞎折腾,对方没看好你和狄威,担心弄不好再把自己暴露了,就对你下了死手。”

韩松说:“这是打算灭口啊。”

马钧铁说:“刘锦为我拍摄的那段视频,我觉得应该是被杀害刘锦的那个人看到了。他发现我收钱是假,顺藤摸瓜是真,所以要把我干掉。”

韩松说:“炸我的那个人,应该也是袭击你的那个人吧?”

马钧铁说:“刘锦出事那个晚上,他要抓的油耗子并不是给刘秀旗下的育才化工运送原油。他先是和别的油耗子发生冲突,刘锦正好撞见,于是他杀害了刘锦,又拿到了刘锦的手机,看到了那段视频。”

韩松说:“这个人,不是孔二虎就是老白吧?老白和孔二虎已经取保了。孔二虎还是像以前一样满处晃悠,据说老白好像受伤不轻,住院了。难道是他们指使人对师傅你下手?”

马钧铁说:“事实上,我一直等着这个人来干掉我,早就做了防备。我估计应该是老白。我和他,就像你和孔二虎,斗了一辈子,他恨死我了。不过,老白比孔二虎心眼多,也比孔二虎更狠。”

韩松说:“那很有可能炸我的人就是老白,他有反叛刘秀的野心。”

马钧铁说:“想反叛刘秀的人,不止老白一个。但我想,老白一定是最想取代刘秀的,如果真是老白干的,他躺在病床上还能遥控指挥对我下手,说明围绕他已经形成一股势力了。刘秀怕是凶多吉少……”

韩松问:“师傅,你为什么那么担心刘秀?让他们黑吃黑窝里斗,不是挺好?”

马钧铁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绝对要保守秘密。刘秀,是刘锦的哥哥,亲哥哥……所以你记住,如果哪天我真的出了事,凶手绝对不会是刘秀……”

“今晚这个行动,应该会在你相亲之前结束。”晨会的最后,何景利半开玩笑地对何烨说。

支队正在搞一个偷油案子,韩松刚刚到支队报到,对这个案子的前期不是很了解。何景利对韩松说:“让你抓谁,把他抓到就是了。”

“你初来乍到,和我一样干粗活,从粗活做起。”我故意分散韩松的注意力,担心他会因为何烨相亲受到打击。

韩松的目光明显呆滞了,他木然地说:“我也就能干点儿粗活,我太粗心大意了……”

这样说的时候,韩松看着何烨的眼神特别黏糊。何烨的注意力却全部在工作上。何烨说:“我在涉油犯罪方面,始终没有培养几个像样的线人,华生、洪图这方面也是弱项,今晚这个线索啊,来得特别艰难。”

马钧铁说:“刘锦有个很好的线人,但他走了,那条线也就断了,我一直没找回来,非常遗憾。”

今晚这个行动,依然在裤裆巷的一号目标位置。马钧铁一直要求何烨紧盯裤裆巷,围绕裤裆巷搜集线索,何烨与华生经过一番努力,很快有了动静。

何烨说:“马支队,我们能不能再把刘锦的那个线人找出来呢?他能相信刘锦,也一定会相信我们。”

马钧铁说:“上次油缸子落网,以及刘锦牺牲那天的火并线索,都是这个人提供的,但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那个号码除了和刘锦联系,就是和孔二虎的手机号码联系。”

何景利说:“这个人能是谁呢?”

于强说:“那人的手机号码,最近已经停用了。”

马钧铁说:“会不会是他暴露了,遇到了什么危险?”

何烨说:“如果是这样,孔二虎的疑点还是很大。那个手机除了和刘锦联系,再就是和他联系多,对吧?所以,孔二虎和老白之间,也许有某种合作。”

曹海说:“那就危险了。何烨给刘锦的手机挂木马那天,眼见着刘锦手机的视频和短信被删除了,那应该是害死刘锦的凶手所为。这样说来,刘锦的线人也是凶多吉少啊。”

马钧铁说:“同志们,今天晚上加把劲儿。何烨上来的这个线索,虽然只是一台五十吨的油罐车,但可以撕去老白的面纱。”

早年,刘秀打折了老白的腿,却始终没有打服他的心。刘锦牺牲那天夜里,何景利带着大家去侦查老白背着刘秀独自开办的化工厂。刘秀手下都有活思想,比如孔二虎也正在建设一个属于自己的加油站。孔二虎开加油站,觉得刘秀不至于反对,因为未来营业也会使用育才化工的油品。所以,刘秀是会乐享其成的。但是,老白独自开办化工厂,刘秀绝对不会容忍。

何景利说:“今晚,何烨与华生把目标油罐车扣下就成,然后洪图送何烨去相亲。车交给曹海、于强,讯问这方面,主要由韩松、华生进行。”

这一晚,何烨将会去相亲,对方是中心医院外科名医钱博文。韩松咧咧嘴:“你们听到没?何烨抓完人,交给我审,然后人家就去相亲了。”

华生没心情玩手机了。我也默不作声,足足抡了五十多个哑铃。

裤裆巷里的幽灵似乎已经不在。刘锦的鲜血至今依然凝固在距离那里不太远的地方,但当天夜里工作至很晚,也没发现目标,令人感觉有点儿跑风的意味。实在等不下去了,何景利让何烨赶緊去约会,留下韩松等继续工作。

何景利说:“耽误何烨一生,担不起这个罪名啊……”

何烨祝愿大家抓人扣车一切顺利,随后踏上相亲路。何烨的婚姻问题,始终是个难题。大龄剩女永远比大龄剩男显得紧迫。当然,假如不是工作那么投入,何烨也许早就名花有主了。何烨整天打拼在男人的世界里,把自己弄得也像个男人。这一天,医生钱博文给了她新意。

相亲的日子,众人齐心协力帮何烨勉强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他们的介绍人是目前跑政法口的女记者丁彤彤。由于都很中意对方,谁也不想听到“被否决”的消息,碍于面子,两人约定不打电话、不发短信、不通过介绍人传话,第二天晚上七点还在这里见面,如果某方没来,就说明某方不同意。其实,双方都特别中意对方,只是都觉得不便立即表达。

钱博文如期到达,何烨却迟迟没有露面。也许,注定这个夜晚会发生一些事情。钱博文失望的时刻,在同一个咖啡馆,孔二虎正充满希望。钱博文不认识孔二虎,更不认识狄威,当孔二虎与狄威在距离钱博文不远处喝咖啡的时候,他们彼此谁也不知道谁是谁。

刘秀已经叫停,但手下们却集体疯狂。

油缸子、孔二虎属于最前线的偷油战士,油缸子的偷油方式主要是在距离输油管线很远地方的塑料大棚或房舍那里挖地道,而孔二虎的偷油方式是直接在各种管线上安装阀门,或是直接在油井上放油。孔二虎还要负责清除其他不听话的油耗子,确保这些油耗子将偷来的原油卖给育才化工厂。

按照旧有分工,老白主要负责原油深加工和销售。秀才集团从各种渠道获得的原油,除了就地在育才化工加工一部分以外,每天还有四百吨左右的原油运至省外,每吨原油利润在三千元左右,极其可观。老白极力笼络刘翔,他希望有一天刘秀的一切都属于自己,却不知道刘秀已经布下大棋局,老白甚至都不知道刘翔是刘秀的独子。

老白时刻都想像刘秀一样,网罗一批忠心耿耿的手下,他的目标是:干掉刘秀,每天外运原油达到一千吨,此生足矣。

老白、弈成和千里之外的杏州化工企业联系密切,他们偷来的原油刘秀不收,就全部外运谋利。余下的原油,供给老白自己的化工厂消耗。

内部的斗争从未停止,刘秀叫停偷油模式后,这样的斗争急速升级。恩塔地区的弈成,试图与孔二虎、油缸子分庭抗礼,刘锦牺牲那个夜晚,一辆黑色捷达里有两个油耗子被撞死,那两位就是弈成派来抢油的手下。

面对这些跃跃欲试的内部势力,刘秀一直感觉自己时刻会被拍死在沙滩上。弈成的野心,刘秀已经知晓,却不知道老白的勾当。毫无疑问,这背后一定有某种背景支撑,刘秀没有摸出他们的背景是谁,但刘秀已经感觉到有一个无形的黑影,这个黑影笼罩着他,时刻准备与自己对抗。

刘秀曾经试图通过油耗子们常用的老办法干掉弈成,比如让孔二虎将他举报到侯伟那里,让侯伟查扣他的油车,但最终,弈成总能渡过危机。无奈,刘秀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化解弈成和老白对自己形成的压力和挑战。

弈成算是恩塔的涉黑势力,他的座驾林肯领航员里总有一只藏獒,这只价值连城的藏獒凶狠无比,据说曾经为弈成撕咬过不听话的手下。

前些年,弈成闲着无聊的时候经常会让自己的车以不超过二十公里的时速行驶,甚至更低,这样的时候,任何一辆车都不能、也都不敢超他的车,如果谁犯戒,定会遭到弈成手下的暴打。许多年来,路上的车辆都懂了规矩,一见到弈成的林肯领航员都会自动让路。这种威仪,在恩塔家喻户晓。

当地人总结出来两大祸害:油田的盗油车,恩塔的弈二哥。

至于那个夜晚死去的两个手下,弈成根本没有给手下家属任何补偿。一个普通的雪夜,两个油耗子因为偷油出了车祸而死,仅此而已。家属知道他们都是偷油后卖给弈成,平日里提到弈成也都是二哥二哥地叫着,曾经战战兢兢找到弈成,希望得到点儿补偿。弈成的手下直接将他们打得鼻孔窜血,弈成淡淡地说:“不学好,偷油,丢了性命还来讹我?还要脸不?”

弈成對手下无情,对孔二虎更是充满了恨。弈成一心想控制更多的原油来源,孔二虎和油缸子的偷油点应该全部给他才对,他觉得孔二虎的存在没有必要,每次双方见面都剑拔弩张,前一段时间孔二虎抢走董双红,更令弈成难堪之极。弈成决定和孔二虎斗一斗,让他尝尝恩塔人的厉害。

那天晚上,钱博文独自等待何烨的时刻,孔二虎正和省商务厅官员商议加油站和加气站的事情。一旁,狄威笑盈盈,目不转睛看着孔二虎。

约定的时间过了,钱博文觉得何烨失约,意味着没相中他。钱博文要了朗姆酒,开喝。他不懂朗姆酒是啥意思,反正酒水单子上写着这个名字,就随便要了。

这个何烨,钱博文心动了。何烨在他眼中清澈、干练、阳光、健康,何烨和自己身边的女医生不一样,和女护士不一样,和所有他见过的患者不一样。但是,何烨没来,钱博文和初恋分手都没曾这样难过。

狄威有时会看一眼钱博文,她知道男人那个神态意味着什么。这让狄威突然想起了韩松。

门外有汽车刹车的声音,专心喝酒的钱博文没有在意。绝望的时候,何烨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何烨坐定,看了看钱博文,又看了看那酒瓶子,说:“医生,酒量不错啊。对不起了,迟到一个小时二十三分。”

钱博文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你要是不喜欢别人喝酒,今天这点儿酒,是我这辈子喝的最后一口。”

好笑的表白,何烨嘴角刚刚动了动。突然感觉有人一直盯着自己。根据职业习惯,她不论去哪里都会注意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和人,但今天有些特殊,她的注意力都在钱博文身上,暂时放松了那种融入骨髓的警惕。瞬间,何烨扭过头,她看到了孔二虎。

何烨的眼神射过来的时候,孔二虎欠了一下屁股,然后轻轻搂了一下狄威的腰肢。孔二虎的眼神迎着何烨,他不确认何烨是否认识狄威,孔二虎想做的就是当有一天别人知道韩松的女人被他据为己有的时候,能够尽量记得他与狄威的这种亲密。孔二虎希望何烨也能记得。

何烨、华生等人不止一次看到韩松与狄威在各种场合出现。当然,韩松从没有向狄威提起过自己最为欣赏的女同学,也没有必要提起。

何烨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钱博文以外的位置。钱博文好像说了些什么话,但何烨就像失聪了,什么也没有听到。何烨拿出手机,拨通华生的号码:“华生,韩松和那小妞还处着没……你别直接问韩松,策略点儿啊……十分钟以内告诉我答案。”

何烨走后不久,我们终于抓获了嫌疑人和油罐车。押解回单位后,韩松立即开始讯问,心中那股压抑令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动不动就拍桌子瞪眼。华生叫他出来吸了一根烟,放松放松。

华生说:“天天这样忙,狄威还要不要了?”

用力掐灭烟头返回讯问室之前,韩松非常自信地说:“放心,那小娘子,永远是我的。她和我好着呢。”

何烨的手机响了,是华生打来的。何烨听了几句,不由皱起眉头。那边,孔二虎与没心没肺的狄威搂搂抱抱,甚是亲密。

何烨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痛,她扭过头,她不会让孔二虎看到自己的表情。对韩松,何烨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但至少,韩松不应该遭到背叛。

何烨抢过朗姆酒,倒了一杯,咕咚一下喝进去。再倒,再喝!何烨对钱博文说:“就是这个酒,再来一瓶。”

何烨喝酒的时候,完全忽略了钱博文的存在,满脑子都是韩松的身影。她想起了与韩松之间的一幕幕。她的眼睛突然湿润,一滴眼泪,滴落在酒杯里。

钱博文满是疑惑:“你……这是怎么了?”

“走,和我去单位。”

按照何烨的性格,她是不会过多解释什么的。何烨起身朝店门走去,钱博文就像小跟班一样乖顺地跟在后边,顺手还拿走了桌子上的所有纸巾,以便何烨需要时立即供应。

临要出门,钱博文说:“等会儿。”

钱博文拿起纸巾,把何烨眼角的一滴泪擦干:“外边风大,别伤了脸。”

孔二虎没有感觉到何烨有什么异样,何烨就像没有看到狄威一样。何烨已经是心理成熟的老警了,怎会让孔二虎感觉到什么呢?

商务厅的官员先走了,孔二虎和狄威继续聊。这时候,他注意到有一个人总是不时地注视自己,眼神非常凶狠。那个人独自坐在一张小桌边,一边看杂志,一边喝咖啡。这个人似乎患有帕金森,拿着杂志的手一直颤抖着,头也不大稳当,总会有轻微摆动。

对于这个人,孔二虎根本没当回事,虽然眼神凶狠,但哆哆嗦嗦的样子还是令人感觉不到什么危险。

时间很晚了,孔二虎挽着狄威走出店门,那个人也起身跟在他们后边。这令孔二虎有点儿警惕起来。咖啡馆门前的路被大雪覆盖,显得非常冷清,手下已经开着牌照55555的路虎揽胜朝孔二虎驶来,那辆揽胜后边还跟着一辆款式比较老的S系奔驰。

“二虎,弈成向你问好。”

咖啡馆门前,那个帕金森的一句含着杀机的话,令人不寒而栗。他的身体是颤抖的,发音却低沉有力。孔二虎僵住了一秒钟,他确信眼前这人是有备而来,也许下一秒钟对方就会掏枪。

孔二虎完全没有了昔日威风,想逃却又双腿发软,差一点儿咕咚跪在地上。他把眼神落在不远处慢慢驶来的路虎上,希望给自己开车的手下能够冲过来救驾。可是,开路虎的司机却没有感觉到迫在眉睫的危险,路虎依旧是那个不紧不慢的速度。

就在这一瞬间,那人的匕首连续两次出入孔二虎的腹部。孔二虎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旁边的狄威惊声尖叫。

那辆老款奔驰突然加速,开到他们跟前。帕金森打开车门,从容上车,奔驰消失在风雪中。这时候,路虎上的手下才匆忙跑过来,把孔二虎扶上车。孔二虎在后座上,躺在狄威怀中,一边呻吟,一边大骂手下见死不救,直到最后没了力气。

那个帕金森是弈成手下第一杀手赵辉腾,他患有先天性碘缺乏症,所以总是颤抖着。赵辉腾自幼跟着弈成打打杀杀,凶残无比。孔二虎和手下一帮油耗子虽然嚣张,但遇到职业歹徒就立即没了声威。孔二虎的手下眼看着他被刀扎,眼睛都没敢睁开。

“就扎了两刀?没来个三拳两脚?辉腾,你是不是老了,怎么这么熊了?”弈成非常不满意,“到医院去看看,不行还揍他。都去!”

这个夜晚,弈成需要给孔二虎最大的恐惧,以便接下来,要从他手中抢夺裤裆巷那片油井密布的地盘。

经过一番急救,孔二虎问题不大,没有性命之忧。他在病房里刚刚舒舒服服躺下的时候,弈成和手下冲进了病房。

赵辉腾二话不说,上前将孔二虎拽下病床拳打脚踢。旁边一位患者见孔二虎被打得太重了,出言制止:“别打了,你们这么打不把人打死了吗?”

弈成瞪眼:“没你事,你少废话!给我使劲揍他,有事儿我兜着,有人来我挡着!”

赵辉腾在弈成的纵容下将孔二虎胳膊打折,直到孔二虎人事不省。

这帮人离去后,狄威开始尖声喊叫。狄威的叫喊声唤醒了孔二虎。孔二虎摸起电话,拨通了刘秀的号码:“大哥,我让弈成干了……”

第十章高尔夫和藏獒

“这是我男朋友,钱博文。”何烨一身酒气,走进支队大门就遇见了身着便装的何景利,于是直接指着钱博文介绍说。

戴着眼镜的何景利皱着眉头,向钱博文点点头,随后闪身离开,明显对这股酒气不满意。

何烨的表情,看不出丝毫欢喜。钱博文则不同,听了何烨这般介绍,脸上露出了新郎官一样的笑容。钱博文不知道眼前这位何景利是谁,只是笑着点头示意。

等何景利走远,钱博文问何烨:“刚才那位,是打更的?”

何烨马上把食指放在自己嘴上:“嘘……那是我们老大,支队长。”

来到执法办案区,何烨刷了指纹,带着钱博文走了进去。

“坐这儿,你在这里等我。”何烨将钱博文按在走廊里的一把条椅上,而后来到讯问室前。

透过玻璃,何烨看到韩松在里边拍桌子瞪眼,看来讯问正处于关键时刻。何烨眼睛红红的,直盯盯看着韩松。韩松不经意一抬眼,留意到了窗外的何烨,于是停止工作,走出讯问室。

韩松说:“怎么回事?这么大酒味?何烨,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何烨笑了,眼中还带着泪。

韩松说:“相亲没成?借酒浇愁?不至于吧你?”

此时,韩松突然发现条凳那边坐着一个人,东张西望的样子,非常可疑。于是一如既往地用蛮横的口气问:“你,干什么的?怎么进来的?”

韩松这气势,令钱博文有些尴尬。何烨拦住韩松,说:“别吵吵,那是我男朋友。”

韩松立马软了:“幸会幸会。”扭头又问何烨,“但是,你带着他来公安局干啥,来找我干啥?”

何烨突然发现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无奈中,何烨说:“没啥,就是有了男朋友以后啊,特别想来看看你。”

听了何烨这句话,韩松发自肺腑地笑了:“这是真的啊?何烨,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永远等着你。”

韩松这气势,令钱博文有些尴尬

何烨说:“韩松,你是最棒的,没谁能配得上你,你记住我的话。”

韩松突然沉默了。他觉得何烨怪怪的,突然想起“女孩儿的心思你难猜”这句老话。也许,何烨是真的喜欢自己?名花有主了,还对自己恋恋不舍?韩松疲惫的脸上有点儿坏笑,但很快又凝固了,他目前满脑子都是案子。

韩松说:“你看你这身酒气,你喝多了,快回去吧。”

虽然酒气熏天,但何烨却不像在胡说八道:“韩松,你要记住我的话,你永远要自信。”

韩松有点儿蒙圈。走廊那一头,钱博文表情茫然,谁也不知道此刻他在想啥。韩松拍拍脑门子,何烨今天是咋了?

何烨说:“你得离那个狄威远一些,免得受伤太深,我說的不是玩笑话。”

韩松觉得此刻不宜再开玩笑了,很认真地说:“相信我,我和狄威就是逢场作戏,绝对没有假戏真做。无论怎样,她伤害不了我,因为我对她根本没上心。”韩松笑了,神态有点儿小嚣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何烨,能让我伤心。”

次日早晨,弈成求见刘秀。临到中午时分,那个驾驶88888牌照路虎的金边眼镜来电,告知弈成到刘秀别墅后边的高尔夫球场见面。弈成的林肯领航员驶进那个即将建成的雪地高尔夫球场时,刘秀正在挥杆击打一个又一个橙色小球。不远处,水泥罐车正在转动,一台掘土机刚刚挖完一个大坑。

弈成下车,朝着刘秀走去。弈成左手边是赵辉腾,右手边是他的那只藏獒。刘秀听到了声音,却完全不理不睬。藏獒跃跃欲试前窜后跳,到了刘秀身前更是这样,弈成不断用小动作安抚藏獒,局势似乎完全由他掌握着。

已经来到刘秀近前,但刘秀依然只顾打球,看也不看弈成一眼。身旁,金边眼镜和君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弈成点燃了一支烟,也不打扰刘秀,静静地吸着。目光生冷的赵辉腾依然颤抖着,但他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天寒地冻,而是身体缺少钾元素的疾病使然。

刘秀打够了,累了,于是转过身。那只藏獒目带凶光朝着刘秀叫了两声。刘秀的视线依然没有落在弈成和赵辉腾身上,而是对着藏獒说:“乱咬!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刘秀一边说话,一边提着高尔夫球杆朝藏獒走过去。说来奇怪,这藏獒竟然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怯意,似乎要往主人弈成身后躲藏。弈成对此非常奇怪,他不知道刘秀有着怎样的魔法。正在纳闷的时候,刘秀已经来到藏獒近前。

刘秀继续对着藏獒说:“畜生,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一边说着,刘秀一边挥起高尔夫球杆,朝着藏獒的下巴颏搂了一杆子。那畜生的硕大脑袋忽悠一下朝着天空仰过去。接下来,刘秀继续挥舞球杆疯狂抽打,那藏獒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雪地高尔夫球杆都是钢制的,攻击力当然是超乎想象。

赵辉腾想上前阻拦,刘秀一个手下照着他左腿就是一杆子,骨折。

转眼间,那藏獒嗷嗷直叫,匍匐在雪地上,狗血四溅。最后,金边眼镜又来到近前,掏出一支短猎,朝着藏獒的狗头连续射出五发子弹。

藏獒一动不动了,刘秀说:“狗仗人势!还藏獒呢,一点儿气节都没有。”

金边眼镜一挥手,手下过来将那似乎还有点儿呼吸的藏獒拖走,一直拖到那个坑里。随后,水泥罐车向坑里注入了水泥,掘土机又铲来积雪覆盖在水泥上边。

这一次,刘秀终于看了看弈成:“记住,我这里,不能让畜生进来,进来就是死。”

弈成和赵辉腾一声没吭,他知道这是刘秀在给他们下马威。刘秀可以结果了藏獒又用水泥埋了它,当然也可以这样对付他们。刘秀的这一举动,令弈成和赵辉腾恐惧异常。

刘秀说:“天冷,有什么事情,进屋说……”

没有任何人搭理赵辉腾,他独自一瘸一拐,返回了那辆林肯领航员。额头上,是滚滚而落的豆大汗珠。

有了刚才的下马威,弈成老实多了。弈成非常心疼那只陪伴了自己很久、价值连城的藏獒,但一个字儿都没敢和刘秀说,就像一切没有发生一样,跟随刘秀走进别墅。

别墅里,弈成说:“这样下去,你干我,我再干你,不是办法。大哥,孔二虎撞死了我的手下,是不是给我个说法?”

刘秀说:“谁说是孔二虎撞了你的手下?我听说,二虎被你们打骨折了,太放肆了吧?”

弈成说:“大哥,您得主持公道啊!”

刘秀说:“我再清楚地告诉你一遍,绝对不是二虎干的,二虎这辈子的杀人账本,我都一清二楚,你听懂没有?不是二虎干的,下次你若遭遇那人,你和你的手下,还是个死。我也希望搞清楚那个晚上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那个撞死你手下,又害了那个警察的人。”

弈成说:“大哥,我原本以为是二虎撞死了我的手下,报纸上说的那个警察,我以为也是二虎撞死的。但警察找我时,我可一句废话都没说啊,我是守规矩的。”

“好,这很好。你们都想提高产量,都在比赛,这不是坏事,关键是要有点儿章法才行。”刘秀没有回应弈成这层意思,依然将话题控制在自己手里。

弈成说:“能不能是孔二虎说谎呢?”

刘秀有点儿不耐烦了:“说谎?你以为我在孔二虎面前那么没有威信?他敢和我说谎?你倒不如说我在说谎。弈成,你小子过分啦。你想扩大地盘想疯了吧?我给你点儿机会?”

弈成说:“老大,您别这样说,我不想扩大什么地盘,所有地盘都是您的。”

刘秀一脚踹翻了眼前的桌子:“知道都是我的,你还敢这么胡来?”

弈成沉默了。

“我说过,大家不要再干了,但你若是想再干那么一段时间,我不反对。”刘秀说,“还是那句话,得有点儿章法。以后啊,采油三厂那边的地盘都是你的,谁也不能碰了。怎么样?一直干到你不想干为止。”

怎么突然峰回路转了?弈成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要点儿地盘,但没想到秀才又是打死藏獒,又是打断了赵辉腾的腿,最后却给了他这样一种优待。奕成奇怪了,为什么给了他这么一大块肥肉呢?

刘秀接下来的话,给了他答案:“弈成,我生气,是因为你对二虎太过分。如果你认我这个大哥,以后有人这样对待你,我也会这样生气。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狄氏兄弟那种挑战,说来就来,你懂吧?”

刘秀的身份出现了微妙转变,似乎从主宰者变为了仲裁者。刘秀不在乎他们谁占便宜谁受伤,他在意的是短期内保持着气压群狼的气场。刘秀给了他一块大肥肉,但这还没完,刘秀接着告诉他:“我的11111给你,弥补一下你的损失,怎么样?”

弈成面带羞愧:“弥补啥啊,我的人虽然死了,但也和大哥没关系。”

刘秀说:“你的手下,你自己处理,我不操心那个。把这片地盘给你,你也别意外,我是不希望这块地方再出争端。不要只是研究偷油,也研究一下我的话,你们都要适可而止。”

弈成說:“我明白了,即使大哥不给我这片油井,我也不会再奢望,也不会和二虎有争端。只是,撞死我手下的真正凶手会是谁呢?”

刘秀表情凝重:“是啊,你可算想点儿正经事儿了。你得提防点儿那个凶手,说不定是哪股子新崛起的势力,需要我帮忙时,你尽管言语。”

弈成听了,简直要给刘秀下跪:“大哥,大哥……您对老弟真是……真是……”

刘秀说:“咱们做事,都求个内心安稳。我很欣赏你,你既然要做大事,就得有做大事的心胸,不要计较那些小事情。跟着大哥,怎么会有亏吃?”

弈成不断点头,说:“大哥,我弈成就是大哥的亲弟,您放心吧!”

刘秀说:“三厂是我起家的地方,给你是给你了,但记住,适可而止,欲望不要无边无际,明白吗?”

弈成说:“大哥,您放心,我挣点儿零花钱就收手。”

这个时候,一旁的金边眼镜表情复杂。本来,他是乐于看到弈成被收拾的,可眼下这个局面,他始料未及。

临别,刘秀对弈成说:“想办法找到一个叫董双红的人,他也许知道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知道到底是谁撞死了你的手下。那个人,才可能是要你命的人,你必须提前下手。”

弈成听了,突然一个激灵:“董双红是被孔二虎和油缸子抢走的。”

刘秀微微点头:“好,老白,原来真是老白……”

刘秀的一番大手笔,令自己的队伍暂时更加紧致,而他本人更加超然物外。他已经让金边眼镜为自己采购了最新款的劳斯莱斯幻影,贺光明亲自送来99999牌照,而且亲手将那威风无比的牌照小心翼翼挂上。

公路上,弈成带领手下疯狂追逐老白,老白并不知道追他的是谁。弈成是下了死手的,他的意思明显是要取了老白的性命。弈成知道,刘秀虽然把三厂的成片区域给了他,孔二虎不是问题,但老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弈成收拾孔二虎原本就是为了敲山震虎,目的是震慑他身后的人。孔二虎身后的人,就是老白。

弈成命令手下向老白的座驾开枪射击。老白在惊恐中盘算,是谁想要他的命?当然,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刘秀。这个时候,身处险境的老白认为只有求助警方才可以保全自己。他的玛莎拉蒂疯狂地朝着油田支队的方向逃窜。

“我得到警方那里寻求保护,问题严重了……”老白拨通了一个电话,而他的电话被韩松截获了。

韩松已经围绕老白开展全方位侦查。老白等人都是很有戒心的,韩松搜集得来的信息,很多都是碎片化的,需要不断分析研判。比如这个电话,他是打给谁的?是什么意思?很快,韩松确定老白是打给金边眼镜的。这个时候,韩松想起了金边眼镜的眼神,想起了自己被炸后,朦朦胧胧中看到的那个人……

从逻辑上判断,老白是打完这个电话才来到公安局寻求保护的。马钧铁和韩松眼看着老白驾车来到楼下院子里。

此刻,老白心里很烦乱,当他开着满是弹痕的玛莎拉蒂来到油田支队时,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招摇。

“这老白,温柔了许多。”马钧铁说完,便和韩松抱着肩膀,眼看着那扇门。

敲门声响起,韩松说:“进来……”

老白看到韩松在,欲言又止。于是,马钧铁示意韩松先出去。韩松刚刚关上门,老白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老白说:“哥啊,现在油田支队里,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咱们感情也不差事儿啊,你对老弟可不够意思啊。”

马钧铁敷衍说:“这两天的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主导的。支队刚刚大换血,大家都急着出政绩嘛。我控制不了局面。”

老白说:“至少也给我个信儿啊。”

马钧铁说:“不对啊,这次扣的车,抓的人,和你们育才化工没啥关系啊。这些赃油都是一路往北,运到二十公里外奎城的一个土炼油点。我感觉,那点儿小家小业,不是你的做派啊?”

老白说:“大哥,不要置小弟于死地,好吗?”

马钧铁说:“收你钱财,替你消灾,没问题。裤裆巷那边,只要我能确定是和你老白有关的油,当然会放行,或是给你放个哨。但是,你们育才化工的油都是南运,北上这条线,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和你有关联,抱歉啊。”

老白说:“铁哥,若是别的警察查个油车什么的,不会在意是南运还是北运,没有人会整那么清楚。”

马钧铁说:“说了这么半天,你的意思是说,这条线是你的?那个土炼油点也是你的?和我说话,直接点儿。”

对此,老白却不露丝毫口风。接着,他转了话题:“今天不说别的,有人要杀我,我要报案,我要寻求保护。”

馬钧铁说:“老白,你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今天你不能走了……”

老白说:“我没想走,有人冲我开枪……”

马钧铁说:“不是你想的那种不走,是我们不让你走了,你被刑事拘留了。”

奎城的土炼油厂,以及北上的这条赃油运输线,马钧铁早已经知道了它的存在,何景利也一样,但在隆子洲这次向油耗子们雷霆宣战之前,马钧铁也好,何景利也罢,一旦想触碰这个土炼油厂和那条运输线,周围似乎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渠道通风报信,连一台运送赃油的罐车都扣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带队去围剿那个土炼油点,到时候也只能是面对一个空空的院子,一个人影都见不到,想查出这个炼油点的上线更是比登天还难。

茫茫雪野,马钧铁与何景利都曾无数次踏雪寻痕。这条运输线上,一台油罐车一路要更换许多次司机,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熟门熟路找到那个炼油点。马钧铁与何景利就是有着那么一股子韧劲儿,始终不放弃。尤其是马钧铁,他虽然与何景利一样,没能最终确定那个土炼油点在树林里的具体位置,但育才化工厂也好,这个土炼油点也好,马钧铁曾经无数次在隐蔽处蹲守,掌握了车流信息,做好了各种记录,进而推断出了土炼油点和育才化工日均购买赃油和销售赃油的大致数量。

两天来,韩松经过艰苦的讯问,最终确认了土炼油厂与固定运输线的存在。在何景利看来,干掉老白是必须的,但又远远不够,他们希望通过干掉老白,掀起刘秀与老白的内斗,接下来一鼓作气,打掉秀才集团的重要金矿——育才化工厂。这是何景利的想法,从常规角度来说,合乎侦查逻辑。

韩松带领于强、曹海奔赴奎城。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将车停到市区,穿着旧衣服,乘坐农用车进入,潜伏在那个藏有炼油点的大片树林附近的农村。通往那片树林的路只有一条,白天基本看不到人,他们只能躲在树林里观察情况,看到有运油车辆驶过,就秘密地在树林里追踪。随着一辆又一辆运油车辆的进入,他们距离目标越来越近。

那几天,为避免身份暴露,韩松他们只能穿着厚厚的棉衣露宿荒野,吃住在树林和荒草丛里,只有买食物时,才会短时间出现在村里仅有的一家小食杂店。一连几天,困了就倒在草丛中睡,饿了就掏出凉馒头和硬面包就着雪充饥。头发不梳,手脸不洗,胡子长了没法刮,头发上沾满枯树叶,衣服上厚厚的油渍和污渍,让人看不清衣服原来的颜色。三个人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最初是刻意装扮成农民,而几天过后,韩松他们再去小食杂店买东西时,竟被人误认为是流浪汉,村民都躲着他们走。

为了更加精确地掌握非法炼油点的位置,他们经常要夜里行动,一不注意就掉进大坑和小沟里。一次夜间行动时,韩松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有小土丘的地方,不但便于藏身,而且距非法炼油点较近,就决定在此观察。三个人疲惫不堪,他们躲在被积雪覆盖的小土丘下睡着了……

美梦是短暂的。第二天醒来时,韩松的叫声惊醒了于强、曹海。原来,他们竟然躺在一大片坟地里,被积雪覆盖的小土丘就是坟头,他们睡觉的地方还有残缺的黄纸。

从水坝那边望过来是一片树林,到了近前才会发现那是由五片大树林组成的林带。最终,韩松确定非法炼油点位于其中的第三片树林里,那树林周围是旷野和农田的混合区,几公里内没有一户人家,依然是仅有一条林间小路与外界相通,周围高大茂密的树木,成了非法炼油点的天然屏障。

前期侦查的条件实在太艰苦了,跟特种部队的野外生存训练一样。但这一切对于韩松三人来说,不仅是艰苦,也紧张刺激。尤其是夜里观察炼油点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如同鬼域、幻境。炼油厂的蒸汽清晰可见,点点灯光保证了整个厂区可以正常工作,但依然显得十分幽暗。那里,黑色的人影影影绰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已经可以听见。这座隐蔽的黑金城堡,让人联想到鬼片里的情景。

通过观察,韩松发现,这个涉油团伙不仅狡猾,人員分工细致明确,而且还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为躲避各方检查,盗油团伙有专门的“暗道”,盗油线路上布满了“探子”。每当夜幕降临,偷运原油的车辆从韩松他们那座城市出发,专走背道,行驶几十公里后,车辆会绕到通往奎城的那个水坝上,目的是绕开收费站,躲避检查。

这个水坝位置偏僻,一般很难看到行人和车辆。水坝还有一个优势,站在高处,就能看到韩松所在城市入口处和奎城出口处的情况。盗油团伙看中了水坝的这些优势,最终确定了这条运油路线。

盗油团伙采取了多种反侦查措施。例如,运油车辆抵达奎城后,会与炼油点约定交货地点,通常是在距离非法炼油点几十公里外的荒野上交货,待运油车辆抵达后,会有炼油点的司机将运油车辆开走,卸完原油后,再将车辆送回。因此,即便是常年给炼油点送原油的人,也无法接近炼油点,更不知道具体位置。

为了更保险,盗油团伙还经常变换交接原油的地点,接车的人员也会定期更换。这条“偷油专线”上遍布油耗子的眼线,只要运送原油的车辆从裤裆巷那边驶向奎城,盗油团伙就能随时掌握运油车辆的位置和情况。

经过一周的侦查,韩松记录了大量运送原油车辆的号牌,非法炼油点内的人员情况,犯罪嫌疑人活动时间等关键信息悉数掌握。七天过后,韩松三人返回支队,向隆子洲、何景利汇报前方情况,曹海、于强继续留守侦查。

何景利根据韩松拿回的情报,组织了一次综合性航拍,以此认真分析运油车辆线路,反复论证抓捕的可行性。最终,由十多幅航拍图拼接成一幅直观的“作战图”,决定在奎城出口、通往奎城的水坝和非法炼油点外围等多个重要地点部署警力。

隆子洲召集油田支队全新力量听取前期工作汇报,随后进行战前动员,设置抓捕组、现场勘查组、取缔组、保障组、机动组、观察组……参战民警分工明确,行动代号“掘鼠”。当晚,油田支队民警按事先计划被分配到各作战点,蓄势待发,隆子洲赶赴现场指挥。

持枪特警和警犬坐进伪装车辆,向奎城驶去。所有参战人员中途不允许下车。外面下着大雪,负责现场秘密侦查的韩松、曹海、于强则穿着白色的伪装斗篷,爬行着来到了距炼油点不足百米的一个土坝旁。羽绒服很厚,但冬夜严寒依然令他们瑟瑟发抖。韩松密切注意周围的动静……

次日清晨,有车辆陆续进入炼油点。犯罪嫌疑人就在眼前忙碌着,他们的笑声、小声说话的声音,韩松三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大家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连喘气都要放慢速度,防止升腾的雾气令他们暴露,专注地等待着行动打响的一刻。

“车辆进入”、“目标返回”、“目标进入视线”……

各种信息不停地传来。隆子洲密切关注着每一个细节,随时准备下达出击的命令。而此时,所有民警早已赶到预定位置,因作战需要,他们大多潜伏在路边的低洼处,大家靠在一起取暖。

“开始行动……”

随着隆子洲的一声令下,抓捕行动开始。

水坝上的一辆运油车被拦了下来,车辆被便衣民警迅速开走。随后,又一辆卸完货的车辆行驶到水坝上,驾车人迅速被擒。此时,奎城出口处一辆装满原油的车辆被扣,隆子洲等人乘坐的车辆则开足马力向炼油点疾驰而去……几分钟后,满载持枪特警的伪装车辆缓慢驶入炼油点。

车门打开的一刹那,荷枪实弹的警察瞬间出现在院子里,多名犯罪嫌疑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擒,有人仓皇逃窜,有人扣动猎枪扳机,还有人手持砍刀向民警砍去。这个夜晚,奎城郊区的这个角落枪声大作……

昏暗的炼油点乱成一团。两名犯罪嫌疑人跑到树林边,韩松等人一跃而起,将其抓个正着,手持砍刀的犯罪嫌疑人没跑几步,就被迅猛的警犬扑倒在地。短短几分钟时间,现场的犯罪嫌疑人就被全部制伏。

老白的这个非法炼油点位于一片密林深处,场地有一千多平方米,周围全是高大的树木。地上到处都是黑糊糊的原油,还有五六个化油池。两个约四十吨的大铁罐被埋在地下,其中一个装满原油,另外一个装有大半罐原油。当晚,没有一辆运油车跑掉,在场的犯罪嫌疑人全部落网。

民警还在犯罪嫌疑人身上搜出了许多现金。一名犯罪嫌疑人说,他们的工资计件,每吨原油可赚二十到三十元,因炼油点用油量较大,收入都很可观。听了犯罪嫌疑人的供述,看到满地的原油,隆子洲非常心痛。在现场,他坚定地说:“这些都是我们油田的原油,绝对不能外流。我们的原油被偷到哪里,我们就要打到哪里!”

不过,虽然有很多嫌疑人落网,最终却无法确定他们与老白或是秀才集团中的任何人有联系,这是让隆子洲感到最为遗憾的。

第十一章我和老白的互动

至少在表面上,“掘鼠”行动大获成功。何烨、华生、韩松和我忙得不亦乐乎。大概多日不见何烨,钱博文探头探脑出现在支队门口。

“干什么的?”依然是韩松先发现了他,接着,韩松想起来他是何烨的男朋友。韩松低声对华生和我嘀咕,“你俩看好了,这个人就是何烨刚认识的男朋友。”

我和华生当即会意,几乎同时对钱博文怒吼:“说你呢,你干什么的?”

钱博文被这气势吓得有些发懵:“我……我找何烨,我是他男朋友……”

这家伙如此快就揭开谜底,华生和我有些失望,但人家既然表明身份了,我们两个也就不能再装了,满脸堆笑地来到近前:“哦,误会误会,我们在搞案子,以为你是来探风的呢,抱歉啊。”

何烨正在讯问室里,我热情地将钱博文引到会客室,给钱博文泡了杯热茶。钱博文说:“谢谢,你们最近很忙啊?”

我琢磨了一下:“不忙,不忙,我们哪有那么多事情。”

华生接着说:“何烨更不忙,我们这个单位,女的都吃香,什么事情都不让她们干,何烨每天就是按摩、美容、逛商场。”

看到钱博文那表情,我努力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我说:“您坐啊,我出去忙了。”

我一出来,就把韩松叫到一旁,把刚才的事嘀咕给他听。韩松说:“别闹啊,何烨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男朋友,可别闹黄了。”

华生听了有些不高兴:“我们还不都是为了你?难不成你跟那个狄威是认真的?不打算要何烨了?”

我跟着起哄:“对啊,你不要,惦记何烨的人多得是,也不能便宜了那个医生啊。”

韩松看我俩没正经的样子,有些不快:“案子都忙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心思干坏事?你们两个没去爬冰卧雪,没累着,是吧?”

我不理他,提着一个快烧壶,和华生一起朝会客室走去。

进了房间,钱博文原本在看报纸,赶紧起身。华生很客气,一边让钱博文坐下,一边给他续水。

我先自我介绍:“我是何烨的警校同学,现在的同事。”接着,我用关心的语气说,“何烨这脾气,你能行啊?”

钱博文说:“我们刚刚认识不久,时间不长,不太了解。这不是总也见不到吗?我就到单位看看。”

我说:“你放心,回头我说说何烨,别一天到晚闲逛,多陪陪你。”

钱博文的脸色有些尴尬,也有些惶恐,试探着问:“何烨对我说她案子忙,脱不开身……”

我说:“这个何烨……人是不错,就是太爱玩了。警校的时候啊……那些事情不提了。你看,她多调皮,还说案子忙,这不是忽悠人吗?你放心,回头我说说她,别老是这么没正形儿。”我压低声音,“刚才,最开始对你恶狠狠那位,叫韩松,曾经是何烨的男朋友——这事你早晚也得知道,我也不瞒着你。你看他那个霸道样子,最后都不敢娶何烨了,你要是真心和何烨交往,可要负责到底,否则我们这些同学不答应。”

韩松这个名字,钱博文听说过。钱博文顺着门缝看到正在走廊里比比划划的韩松,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我接着说:“你们好好处吧。毕竟年龄大些了,何烨应该稳重点儿了。你回去问问何烨,我可是她最铁的哥们儿啊,我说的这些,都是为了你俩的幸福啊。丑话必须说在前边,幸福才能在后边。但我觉得吧,何烨不适合你们医生这种人。不过,你既然选择了,就不能再三心二意。”

若是没有那个晚上何烨眼泪汪汪找韩松那一幕,此刻的钱博文还不至于对何烨有太多的反感。一次次挑战底线的结果是,钱博文一句话没说,走了。

钱博文的小插曲过后,局长隆子洲驾到,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喜悦。隆子洲对油田支队这一阶段的工作非常满意,刚刚坐下就向何景利提出表扬。隆子洲说:“咱们油田支队的‘掘鼠行动,作为一场开局之战非常不错啊,尤其是保密工作做得好,整个过程没有跑风,说明我们这支队伍是相当过硬的。尤其是马钧铁,收了老白那么多钱,都没给人家报个信儿,很不够意思啊。”

大家都笑了。

何景利说:“老白被控制在这里,他的化工厂还能保持高效运转,说明老白应该还有核心的合作伙伴。”

马钧铁说:“韩松被炸的时候,老白躺在医院里,是没有作案可能的。一定是他的某个同伙给韩松安了炸弹,找到这个同伙很重要。孔二虎的嫌疑可以暂时排除,他当时也因为毒驾被拘留了。”

隆子洲说:“还有很多案子要破啊,大家尤其不要忘记刘锦。”

提起刘锦,大家的心情沉重起来。刘锦的血还冻结在雪野当中,隆子洲曾经说过,要在积雪消融之前将油耗子打尽。隆子洲感觉到了大家心中的那份沉重,鼓励大家说:“现在,开局良好,希望我们一鼓作气,实现我们的目标。”

我的业务能力有限,除了抓人就是看守那些被抓获的嫌疑人。我独自看守老白的时候,他向我暗示,可以给我一笔巨款,老白想给外边打个电话,还想让我帮他逃走。

我认真考虑了老白的建议。有了那笔钱,媳妇也许会和我重归于好,我们会破镜重圆。谁也不知道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如果媳妇和我重归于好,别人就永远不会发现我生活里的那个小波澜了。

“我要是接受了你的好意,把你放了,我就得进去。关键是,怎么才能把你放了,我还平安无事呢?”

“你让我打个电话,现在我就让人把现金送到你指定的地方,余下的都好商量,怎么样?有了这笔钱,你这个警察不当也罢。”

我显得很犹豫。老白对我的状态很满意。外边的风雪很大很大,厚厚的积雪正笼罩着城市纵横交错的路。妻子离开以来,我那纵横交错的心思也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老白的这番话似乎有某种融化积雪的功能,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了。

老白说:“都知道油田支队大换血了,但若真想干正经事儿,应该冲着刘秀去啊?应该去查育才化工啊?查一个刚刚起步的土炼油点,磕碜不?”

我说:“那个土炼油点,是你的吧?”

老白说:“即便是我的,我也不能承认啊。”

我说:“你不承认,他们也能查出来。”

老白说:“查出来也和我没关系。和刘秀有关系的摆在那儿,你们不打……”

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打完这个,不再打那个?据我所知,支队里这些人的工作积极性都很高涨。”

老白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人家都忙来忙去,你怎么这么清闲?”

“我是从特警队新调来的,业务不熟,目前是学习阶段。”

“业务熟的,表面上都人五人六的。一看你就是踏实人。”

我不想把话题扯太远,先忽悠老白说:“看来你也是很血性一的个人。你也不是杀人犯,弄点儿小油没啥,我能帮你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和我说。”

老白说:“我想……出去……你把我放了,我按照刚才说的办。”

对话进行到这里,我一度加快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瞬间发昏的头脑重新清醒。我想起韩松和马钧铁对老白的那些判断,他怎么可能不是杀人犯呢?刘锦遇害,韩松被炸,很可能都和眼前这个人有关。我怎么能有和他做交易的念头呢?

闲着也是无聊,我继续和他饶舌:“盗油又没死罪,只要不是死罪,放了你也没啥,但就这么放可不行。这么放了你,工作丢了不要紧,还得进监狱。”

老白说:“进监狱不至于,大不了是个玩忽职守的错误,你合算。”

我说:“以前,你或是你们的人,也这么干过?”

老白沉默。

我出门给韩松拨了个电话,把刚刚的事说了。韩松说:“你终于还是不傻的,明白我为什么在笔记本上写着那句话时刻提醒自己了吧?接着和老白好好聊,看他下一步如何表演。”

回到老白身边,老白又进一步想别的办法和我套近乎。

老白说:“你初来乍到,我给你点儿线索,你把刘秀抓了,把他拘留了、逮捕了、判刑了,怎么样?这样你可以立功,我也可以立功。我立功了就可以争取宽大,就可以放出去了。”

我说:“要说盗油没死罪,也不一定。你看狄氏兄弟不就是因为盗油,一点一点查出其他事情,最后都被毙了。你觉得刘秀有没有这种可能?”

老白说:“刘秀倒不会被枪毙,杀人放火的事情,都是我们做的,他的强项是对付我们这些手下。”

我说:“如果刘秀知道你對我说的这番话,如果他知道你想吃独食儿,你觉得会是什么后果?”

老白的汗珠子流了下来。

我说:“还是好好配合我同事吧。即便不承认那个炼油点是你的,大家也是心知肚明。刘秀这种人,我不相信他没有命案。你说,这个城市里,谁敢碰刘秀?谁敢和他叫板?他这威信是咋来的?”

老白说:“我们私下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刘秀贼精,当官的也好,打打杀杀这帮人也好,谁也玩不过他。即使他有个杀人之类的事情,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说:“神不知鬼不觉?我不信。头上三尺有神灵,我相信他早晚会完蛋。记得狄氏兄弟被枪毙之前那张报纸吗?狄老大旁边有一口井,那个意思就是刘秀给他挖了一口井。挖井这类事情,估计刘秀干得多了,不差你这一个。枪毙狄老大那天,我是负责押解的,狄老大当时很惨,那就是和刘秀作对的后果,你好好想想吧。”

老白苦笑一下,说:“我的玛莎拉蒂,我的路虎,那都是秀才的财产,给我使用就是用来做道具。你的那些警察同行,那些官员,看我这行头就眼晕,我再时不时给他们砸一个钱箱子过去,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了。可归根结底,将来一旦出了什么事情,风险都是我老白的。人家刘秀啥问题都没有啊。”

我说:“那是你不懂法律。你们就是黑社会性质组织,刘秀是老大,你们干的所有坏事他都有份儿,而且需要承担最严重的法律责任。”

老白说:“我们偷的所有油,都要乖乖交给刘秀。你知道只是油这一项,刘秀每天进账多少?一百多万啊!”

眼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老白继续说:“一百万,你不信?谁也不信,但千真万确。他每天赚一百多万,风险却都是我的,我是刘秀手下里最倒霉的一个,因为我是在最前台。”

我说:“也别那么说,风险再大,也没杀人风险大,对不?而且杀警察的风险更大。刘锦是谁杀的?”

老白摇头说:“我感觉不是我们的人杀的。我和二虎关系很好,你要知道,杀人这事,即使关系再好,二虎也不会对我讲的。我的确和二虎聊起过杀警察那件事,我感觉不是他干的,但他应该知道某些重要情况。”

我说:“不是二虎干的?而他又知道一些情况?”

老白说:“是这样,这个事情,在二虎那里一定会有突破。这是我的感觉而已。”

我转移话题:“老白,说实话,我觉得你有点儿熊,你怕刘秀干啥?如果真有一天,你发现他要对付你,如果你是爷们儿,你就得提前收拾他。那样我才佩服你。”

老白苦笑:“哥们儿,你这是啥警察啊?还教别人杀人?咱偷人行,杀人可玩不来啊。”

我是故意在试探,但老白的回答,我分辨不出真假。要么刘锦的死真的与老白无关,要么老白就是一个好演员。

老白说:“刘秀是很会用人的。你看,我这个人性格有些懦弱,就适合沟通个关系啥的。二虎和油缸子就不一样了,他们更适合在旷野上和那些油耗子们打打杀杀。要说杀人越货,二虎和油缸子都有可能,我就不行,没那个气场。”

我问:“咱设想一下,如果刘秀将来真想干掉你,会让谁下手呢?二虎?油缸子?”

老白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恐惧:“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有。刘秀又偷油又干房地产,天天在他身边的君刚就不用说了,幕后帮着他的更多。别看我和二虎、油缸子天天围着他转,我们谁也不真正了解他。”

我说:“既然是这样,你对做污点证人有信心吗?”

老白又苦笑:“不瞒你说,没有。你看看,育才化工那点儿偷鸡摸狗的事情,最后都得扣在我脑袋上。举报?我眼前根本就没有这条路,刘秀早就给堵死了。你知不知道,我这条腿都是刘秀打残废的……”老白越说语气越沉重,“我感觉,我目前只有死路一条了。现在,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离开老白,我把所有情况和大家进行了分享。

马钧铁说:“别看他表面可怜巴巴。老白演戏还是很有一套的,他是在你面前给自己彩排呢。”

韩松说:“这种人嘴里从来就没真话。只要能保命,他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何烨说:“老白所有的话都要反过来听。比如他说没有信心做污点证人,其实他是信心满满。”

这个时候,隆子洲局长来了命令:放了老白……

董双红是孔二虎的手下,同时也是刘锦的弟弟、线人,董双红和保安队长小董是叔伯兄弟。长期以来,他们以刘锦为核心,在打击油田犯罪过程中,始终微妙地配合着。小董性格直来直去,不适合做线人和卧底的活,而性格相对活泛的董双红却不同,他可以在孔二虎之类的油耗子那里虚与委蛇,一旦有机会,就配合刘锦干点儿里应外合的事。

警方这边将董双红推理为刘锦的线人,是侯伟的功劳。侯伟向董双红的母亲询问那个与孔二虎、刘锦联系的电话号码。董双红母亲说:“这个号码是我儿子的,但他不让我们往他这个手机打电话,除非遇到特别紧急的情况,比如我或者他爸犯病什么的。”董双红母亲还说,“我儿子,很有正义感,他是在帮助刘锦打油耗子,那个号码是他做事时使用的号码。”

韩松陪着侯伟到刘秀那里。此时,刘秀已经进一步明确了刘锦牺牲当晚双方火并的名单,赵辉腾和弈成一定在场,董双红也在,撞死刘锦的到底是谁,依然不得而知。

韩松看着刘秀的时候,心绪复杂,当然,他不会让侯伟看出来。没想到,侯伟从刘秀那里出来后对韩松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要和任何人讲。我相信你是条汉子,信任你才跟你讲。刘秀是刘锦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我告诉你这事,是想让你明白,刘锦的哥哥刘秀也是条汉子。凡是知道这个真相的人,都是好同志。”

“如果这事传出去,刘秀会很尴尬,对吧?”

“何止是尴尬,他甚至会有危险,刘秀每天都在与狼共舞。”

第十二章侯伟之死

“董双红是刘锦的弟弟。刘锦小时候过继给了董家,刘锦和他也是兄弟。”

“侯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这么个案子,我不得调阅户口档案吗?这是最起码的。刘锦和董双红,都是让人佩服的人,他们是一起合作抓油耗子呢,结果兄弟二人一个搭上命,一个生死不明。我觉得,市局领导的指挥是有问题的。”

“问题在哪里呢?”

“问题在于,隆局长不信任我这种人,如果是我负责行动,是不会有牺牲的。隆局长太急躁,又不信任我这样的老油条。而刘锦又是个实心眼……”

侯伟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家伙,作为一名警察,给人的感觉总是亦正亦邪。韩松是从来不喜欢他的,有时甚至是讨厌,只是最近看到他对侦破刘锦的案子那么上心,才对他有了些好感。韩松觉得,作为一名警察,侯伟还是有几分血性的。这一天,侯伟第一次和韩松有了较多交流。

侯伟说:“松啊,你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比较幼稚。当警察,你得现实点儿。”

韩松说:“我还幼稚?”

侯伟说:“你咋不幼稚?你和何烨、华生、洪图都是死心眼。你要知道,油耗子这帮玩意儿没什么好人,你遇到油耗子就得往死里揩油。你把他们送进监狱有什么用?几天就放出来了。”

韩松说:“我不是死心眼,反正他们的钱,我就是不想要。”

侯伟说:“我的意思是,他们的钱你得要,这是为了让他们感觉你是和他们一伙的。”

韩松说:“侯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如果不是这帮偷油的肆无忌惮,刘锦不会死,当年刘锦他爸也不会死。油耗子是我们的天敌,我们,不能只为钱活着。”

侯伟一笑:“当警察得专业。你让天敌感觉你是天敌,你就没法干掉天敌了。”

韩松说:“你说的这个,我懂。”

侯伟说:“哥今天和你说的都是实在话。不瞒你说,我赚的这点儿黑钱,都交到了英烈基金会。我这么干,也是深度卧底,油耗子们从来不拿我当外人。我这些年啊,一直在想办法搞清楚这个城市里油耗子们的组织体系。”

韩松说:“哥,你教教我怎么抓油耗子呗,我总是不太明白,比如孔二虎,我总是抓不到他的任何把柄。”

侯伟说:“这你算问对人了。在这座油城,对付油耗子,谁敢说比我还专家?但孔二虎这样的油耗子,应该打打拉拉,利用他。”

韩松说:“你就告诉我咋打吧,拉拢,我会,不用学。”

侯伟拉着韩松来到一条公路,很快遇到一辆运油车,油车后边有一辆牌照为66666的路虎跟着。侯伟加速前行,上前将油车拦停,那辆路虎也停下了。那是油缸子的车。

路虎停下后,油缸子一看是侯伟,笑了:“哥,啥事?”

侯伟厉声说:“油缸子,你给我下来!”

油缸子看到韩松有点儿紧张:“我可是正经生意人,我就是路过……”

油缸子加速离开了。侯伟对韩松说:“你去查查那运油车。”

韩松很快查完,返回来说:“手续正常,放行。”

侯伟冲韩松摇摇头。他走到运油车跟前,向司机要回了手续,仔细看了看。那手续上面详细记录着油品从出厂到运输环节一系列的审批情况。

侯伟小声对韩松说:“你看,对于一般检查人员来说,很难分出真假。但我能看出问题。你只要先把车扣下,沿着这个审批手续逐一打电话了解,一会儿准有人给你送钱来。”

果不出所料,侯伟打了几个电话,就查出这个单子不是正规公司开具的。

侯伟对韩松说:“查非法运油车辆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有线人举报,查一个准一个;再有就是路上这样查,你发现司机紧张,有溜道车跟随,基本就有问题,然后再沿着审批单据各个环节查,很容易辨别真假。”

很快,侯伟的电话响了。侯伟接通电话,韩松没听清对方和他说的什么,只听侯伟说:“好,就这样吧,我们放了。今天我是和油田支队韩松大队长一起工作啊,这个面子可是人家给你的,不是我。”

韩松有点儿急了,说:“别放啊,我带回去。”

侯偉说:“不用带了,我今天是给你教学。刚才给我来电话的,是育才化工的那个金边眼镜,我们交情很深,我必须给他面子。你回头再扣他,估计他得找你,借着这个机会腐蚀你。你想怎么办,自己定吧。钱,该收就收,把它交到英烈基金会就行了。他永远不会和别人提起今天这一车油是你放行的,因为那会增加他的案值,万一出了事,那都是罪名。”

韩松说:“这样……不会出事?”

侯伟说:“我从来都是一锤子买卖,现货交易。一手扣他们车,一手拿他们钱,然后交到英烈基金会,做好记录。我是在努力和他们打成一片,但即使这样,也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摸清整个盗油团伙脉络的。”

侯伟和韩松又来到裤裆巷,深入到一片盐碱地深处。这时,他们遇到了一辆装满原油的三轮车,车上的原油洒落满地。侯伟强行超车将其逼住,下车将三轮车驾驶员从车上拽了下来。三轮车主急忙讨饶,说家中老母有病,因无钱医治,只得出来偷点儿原油卖钱治病。

韩松生了恻隐之心,劝侯伟放过他,侯伟却说:“对油耗子不要心软,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

见侯伟不为所动,对方掏出两千元钱递给侯伟:“两位大哥,买两条烟抽。”

侯伟接过钱,直接扔到雪地里。韩松觉得他这个样子很酷,没想到,接下来他的三观又被颠覆了。侯伟说:“都什么行情了?你这么一点儿是什么意思?”

对方依然笑脸相迎,捡起地上的钱,又从怀中掏出一沓票子,一起递给侯伟:“大哥,不好意思啊,就这些了。您看,我是个实诚人。大冷天的,两位大哥去吃个火锅暖和缓和,别让老弟吃牢饭就成。”

侯伟挥挥手。等那人走远了,侯伟对韩松说:“今天,只是给你上两堂课,一是怎么抓油耗子,二是怎么和他们交朋友。我们最后的目的,是一网打尽。”

“我想给你看看我的最新成果。韩松,我把这个成果送给你,你想立功或是想提拔的时候就拿出来,但是记住啊,没有实惠不要动这个。”

大雪纷飞,在裤裆巷的那个高岗,侯伟先指了指东方,又指了指西方,说:“咱们就站在这里吧,不要太近了,太近容易被发现。你看见那些塑料大棚没有?你看见那一片土房子没有?”

韩松顺着侯伟所指的方向望去,没感觉有什么特别。

侯伟说:“现在大雪已经把一切盖住了。如果有一天需要,你就到那些大棚和那些土房子里转转,那里都有地道,通向输油管线的地道。这些家当,都是油缸子一手经营起来的。你明白了吗?”

韩松曾经听说过油耗子有通过挖地道的方式偷油的,没想到地道就在这里。

侯伟说:“这些地道都给你留着。但是,轻易不要动,要动就大动,等待时机成熟,比如市局采取统一行动的时候。”

韩松说:“侯哥,你咋对我这么关爱?”

侯伟说:“我官也当够了,破了刘锦这案子,就不想再进步了。韩松,我佩服你的血性,只有你才像一个警察的样子,我希望你未来有发展。”

韩松说:“我有那么好吗?其实,我也不咋地。”

侯伟说:“你小子别谦虚了。何烨太唯唯诺诺,总是唯领导是从,华生、洪图都有点儿幼稚,你行。将来啊,就看你的了。”

韩松说:“哥,谢谢你的信任。”

侯伟说:“一会儿,咱俩回支队向刘向东汇报一下案子,你也多给人家点儿好印象,他毕竟是党委成员,未来对你特别有用。”

韩松说:“侯哥,你还年轻,为什么就不想进步了呢?”

侯伟说:“说实话,我能管得了自己,却管不了老婆。我收油耗子的钱,全部上交英烈基金会,算是我清白的证据,但我有个贪婪的老婆,油耗子们经常给她送钱。她是很短视的,她收的那些钱,我是要不回来的,你明白吧?哥的名声,有她在就没好。所以将来呢,你一定要娶个好老婆,那个狄威可不行啊……”

韩松说:“刘锦的老婆就很好,当警察没个好老婆真不行啊。”

侯伟感叹:“是啊,哥的命不好,没有遇到好女人。但也不能离啊,孩子都那么大了……”

油田支队大换血后,始终保持着高速运转。“掘鼠”行动只是第一仗,而且仅仅是个开始,针对刘秀、孔二虎、油缸子、奕成、君刚的侦查一直紧锣密鼓。油田支队已经注意到,刘秀的座驾11111路虎属于奕成了。

“这是刘秀给我们传递过来的一个信号。”马钧铁对韩松说,“但是,打掉老白这个化工厂有什么意义呢?从证据层面来说,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这个厂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老白的化工厂打掉后,柳家胜、张克平、鲁奎、刘向东等与隆子州、何景利一起给案件会诊,彼此的不信任却是主流。

张克平说:“这次行动表面成功,但却是一次盲动。”

鲁奎说:“就像把耗子洞炸了,却没有发现耗子洞里的耗子。”

柳家胜说:“大家都认为成功的事情,有时却是失败的,搞案件还是需要实事求是,更需要在前期做好充足准备,尤其是打击油耗子的案件。这个准备啊,有时要做一年两年,甚至更长时间。”

何景利很不高兴,说:“侦查还在继续,怎么能说失败呢?”

鲁奎说:“那你就好好继续吧。激情不能当饭吃。”

隆子州问:“什么可以当饭吃呢?”

隆子州明显倾向于何景利这一边。

奕成使用11111牌照,难道他要取代刘秀成为老大?这个推理不大可能成立,刘秀的实力远非奕成所能比。根据目前刘秀把座驾换作牌照99999的劳斯莱斯幻影2000来看,应该是刘秀因为更换座驾,将原来的11111号路虎送给了奕成。车牌的变化说明弈成的地位急速上升,已经有取代老白的意思了。或许,刘秀是在刺激老白,让他和弈成之间的矛盾升级。

刘秀在马钧铁心中总有解不开的神秘,马钧铁不可能每一个细节都到刘秀那里求解。表面看来,秀才集团有些东西在瓦解,有些事情又在重新规划中。按照马钧铁的推斷,丰田霸道里的幽灵是老白。那么,老白被追击是谁干的?刘秀还是弈成?

韩松说:“撬开孔二虎的嘴是关键。”

这个时候,孔二虎已经计划着一些给自己复仇同时又给老白了却心病的事情了,当然也是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受侵犯。他和油缸子把董双红当成了一颗棋子。

“双红,你说你这个人可咋办?把你交给老白,或者交给弈成,你都得没命。我有心要你的命,可又不想惹麻烦,你说你可让我们怎么办?你没事儿和警察勾搭啥?”

“你们把我交给刘秀吧,由他处置我。”

“算啦,只要你一露面,老白的人就会来收拾你。我就不明白,警察给你啥好处啦?”

“啥好处也没有啊。”

“那你图啥?”

“反正,我不是想害你们二位哥。当时你不是说有人要抢油嘛,我和警察联系,主要是想把抢咱油的抓了,说好了是抓弈成那边的油车,谁知道后来出了那么些事?我眼瞅着弈成那边的油车把警车都撞碎啦。后来,那辆丰田又把警察撞死了。”

“你知道那辆丰田车里是谁吗?”

“虎哥,我本来以为是你。可又一想,你平时从来不开那种车啊。”

“当然不是我,也不是油缸子。算了,不多说了。你不要怪我们啊,我们还得关你一阵子。有些事情,还得走着瞧。实在不行,干脆把你送南方躲着去……”

令韩松意外的事情发生在三天后。那天早晨,侯伟早早给韩松打来电话:“韩松,孔二虎给了我一些线索,我今天要把奕成抓来审一下。你回头琢磨一下孔二虎,该抓就抓,我和他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我动手抓他不合适。杀害刘锦的凶手,估计快现形了。”

韩松很兴奋,他想通过侯伟的侦查,与马钧铁的判断推理进行双重比对,于是说:“我也想去,你在哪里?”

侯伟说:“你不用来,抓个人,你哥自己就成。如果我审不明白,你再过来。”

韩松满口答应。他明白,和马钧铁认定老白不同,侯伟一心想从弈成这儿打开突破口。但是,孔二虎给了侯伟什么线索呢?韩松心想,回头再问吧。

那一天,侯伟抓捕奕成时双方发生枪战,奕成受重伤,生命垂危,赵辉腾被击毙,侯伟也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和侯伟前去抓捕的同伴说,他和侯伟走近奕成那辆路虎的时候,奕成的枪口从车窗探出来就是一枪,然后开车逃离。侯伟上车追击,那个同伴都没来得及上车。侯伟一路将路虎追到一条断头路上,路虎朝侯伟射击,侯伟也猛烈还击……

奕成和赵辉腾的血液化验显示,他们刚刚吸过毒。

侯伟牺牲后,刑警支队全体出动,市局特警支队配合,围剿了奕成团伙的一个据点,查获十六辆运油车,三十余名团伙成员落网,收缴原油三百余吨。搜查中,还发现奕成藏匿了三支猎枪、两支气枪,及大量子弹。

“冲动!表面战果辉煌,这些东西和刘秀有什么联系?”

“打击油耗子,已经完全不动脑子了,说白了,都是虚张声势。”

“有这么给战友报仇的吗?”

……

鲁奎、张克平、刘向东与隆子洲的矛盾日渐升级。

侯伟牺牲了。刑警支队通过媒体极力宣传侯伟的先进事迹,谢晖依然写下了非常感人的诗文。声、光、电齐上阵,政工部门加班加点,成就了一个感人至深的“侯伟事迹报告会”。报告会那天,鲁奎和刘向东亲自上阵,倾心诵读着谢晖写的感人诗文,亲临现场的市委书记陈健被感动得热泪盈眶。陈健书记又把这种感动转化为对鲁奎和刘向东的无限好感。

报英模、报烈士,刘向东评价侯伟勇敢无畏,鲁奎评价侯伟廉洁典范,他们一同到市领导、省厅领导和公安部领导那里汇报侯伟的感人事迹。考虑到侯伟是牺牲在一线的公安机关中层领导干部,刘向东和鲁奎一心想将侯伟树为标杆。

沒想到,侯伟的妻子那边却出了问题。这个女人在侯伟刚牺牲时表态说“家里啥困难都没有,侯伟牺牲得很光荣”,但她的耐心实在有限,很快便沉不住气了,到处找领导要改善住房条件、给自己安排工作……她的思想境界始终无法跟上侯伟生命里最后那英雄一瞬。

在鲁奎、刘向东的一手推动下,侯伟被安葬到烈士陵园。之前,刘锦也被安葬在这里。安放骨灰那天,市局要求全体民警出席,韩松也去了,却没有参加那个冗长的仪式,而是来到旁边的寺庙里看望源涕。来了这么多人,缺了他一个并不显眼,韩松不喜欢看到鲁奎和刘向东等人矫情的样子。

天空中飘舞着雪花。这是韩松有生以来第一次上香。韩松请了三炷香,在佛前给侯伟敬上,心中默念:“哥,你走好……”

韩松转过身时看到了源涕。老法师穿着厚厚的棉僧服,两个小和尚搀扶着他。韩松看到这个身影,莫名间心生感动。苍老的源涕对韩松说:“你这孩子啊,也能来上上香?”

韩松的视线移到那些香客身上,他们都在虔诚地为佛祖敬香,走了一批又来一批,那点点香火都代表着一个又一个祈求,他们是为了表达对佛祖的敬意?还是为了自己?韩松确信,大多数的香火,其实都是为了索取,他们祈求缭绕的香火会保佑自己的那份虔诚,像极了旷野当中那些磕头机。

小和尚们将还没燃尽的香火取下来,放入一个装满白雪的盆子中浸灭。可不多时,又一批香火密密麻麻地伫立于香炉之中。

韩松说:“老法师啊,你可要好好活着。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的灵魂需要你来超度……”

老法师源涕笑而不语。此刻,韩松已经不觉得源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儿了,他感觉源涕身上有一种力量,那是他多年来从没意识到的力量。

韩松觉得侯伟死得蹊跷,他查阅了侯伟最后的通话记录,其中有和孔二虎的长时间通话,韩松的眉头紧锁起来。

刘秀在电话中告诉他:“侯伟死了,受益最大的就是老白和孔二虎,他们的一大威胁没有了。弈成的疯狂是出了名的,吸毒之后还枪不离身。”

韩松说:“看来,是孔二虎把侯伟引到了死地。”

第十三章连环套

侯伟牺牲不久,老白就被放了。隆子洲对大家说:“请大家理解我,羁押老白目前证据不足,那个化工厂,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和他有关。关键是老白这家伙的关系网实在是太厉害,省委那边有大领导发话,陈健书记顶不住了。而且还批示,严查刘秀旗下育才化工的违法行为,以及刘秀的涉黑问题。”

刑警支队忙着给侯伟树碑立传的时候,油田支队上上下下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这段时间,隆子洲小心翼翼引导着打击工作的开展,防止出现闪失。即使没有省委领导的批示,育才化工也是隆子洲关注的目标。

放掉老白后的一次会议上,市局领导激烈交锋。那次会议,隆子洲并不在场。

张克平说:“这么关键的时候,凭什么放了老白?”

鲁奎说:“如果不能扛,就不要打油耗子。”

何景利说:“又不是第一次放老白,有什么大惊小怪?”

张克平火了:“何支队,你这话是啥意思?寒碜我们是不?你是隆局的红人儿,脾气见长啊。”

鲁奎同样愤怒:“我们以前放他,是因为没有掌握太准确的证据,也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何景利知道,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只好说:“老白的能耐也的确太大,省委那边都有人啊,市委书记都没顶住,让隆局和我怎么顶呢?”

卧薪尝胆多年,老白一直暗中为自己布局。育才化工的一些事情,刘秀也有失控倾向。刘秀感觉到金边眼镜和老白似乎有某种关联,他们在合力和自己对抗。很多事情,金边眼镜已经开始躲避刘翔。他们倒不一定能发现刘翔是自己的儿子,但可以感觉到刘翔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刘秀觉得已经到了断臂求生的时候了。他和马钧铁仔细交流合作的每一个细节,除了韩松以外,其他人并不知情。按照两个人的约定,刘翔将在这次行动中一同落网。

刘秀想让育才化工停下来,却已无力阻止。此刻,刘秀希望这个企业的一部分快速毁灭,连同自己;而老白、金边眼镜想尽一切办法让企业继续保持着不法活动,目的也是希望警方快速干掉这个企业,然后把所有罪名扣在刘秀头上。之后,老白、金边眼镜重打鼓另开张……

老白放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主动找到狄威和韩松。狄威和孔二虎最近过从甚密,韩松见到她愈发不舒服了。但是,当狄威说那个可以提供第三张光碟的卧底又一次主动出现的时候,韩松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我这里已经有一个自称是卧底的人,天天和我在一起,怎么又来了一个呢?哪个是真的呢?”狄威疑惑。

车内,狄威连续给韩松播放她和两个自称是刘秀身边卧底的人的电话录音。其中一个,韩松越听越像孔二虎,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狄威惊奇地点点头。韩松意识到,狄威被人耍了。

见面后,老白说:“二位,说实话,发生了那么多事,谁也不好预测是怎么个走向。一开始啊,我在暗地里观察韩松警官,说实话,你不要生气,我感觉你很不成熟,根本没有能力帮助狄威,帮不好还会把大家害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和你们见面。”

“你看我不行,容易坏事儿,就炸我,对吧?”韩松很不客气。

老白连连摆手:“炸你的人是刘秀,这在我们内部都是心照不宣的。”

“是吗?那好,将来这也是他的一条罪名,到时候你去作证。”韩松故意顺着他说,“但是,已经有一个号称拥有第三张光碟的人天天陪着狄威了。”

“有这种事?不会吧?”

“是孔二虎。”

“二虎是我兄弟,这说明他也想干掉刘秀。”

“拉倒吧,他是想……要不这样,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用免提,问问他伪装成你,到底啥意思?万一是刘秀让他这么干的呢?”

老白心里清楚,二虎和他一条心,不会对不住他,更不会和刘秀一起搞自己,自己这些年拼死拼活护着二虎,二虎是知道的。二虎之所以这么做,大概另有原因。为了争取韩松,老白拨通了孔二虎的电话。

电话里,孔二虎的声音很大:“白哥啊,那个小女子不是韩松女朋友嘛,我最恨韩松啦。我搞他女朋友,就是想刺激刺激他,让他戴绿帽子。”

听了这番话,老白表情尴尬,狄威彻底崩溃。韩松点燃一支烟,说:“这个时代,人性真复杂。”

一切都是连环套。除了育才化工,背后还有一个佑才化工,已经被老白和金边眼镜牢牢掌控。两个企业就像一辆被去掉刹车功能的大货车,疯狂驶向悬崖。而去掉刹车功能的人,就是老白和金边眼镜。他们发动全市大小油耗子加班加点偷油,加速送往育才化工。老白的思路是,你刘秀想停止,我偏偏不停下来,最后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刘秀身上。

这个时候,隆子洲与何景利为了让公安机关彻底掌握大小盗油集团的全部细节,也采取了放水养鱼的策略,给人的感觉是:这个城市的油耗子没人管了。

隆子洲第一次部署马钧铁、何烨触碰育才化工的时候,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主要目的也是為了在公安机关内部敲山震虎,而眼下正在备战的交锋,在隆子洲等人心中却是一系列决战。

老白说:“我相信新任公安局长和油田支队的工作能力,他们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金边眼镜脸上浮现出一丝阴森的笑意。

几方面的力量都在角力,老白要利用这个育才化工彻底干掉刘秀。刘秀在表面上显得无能为力,而其实又是在将计就计。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老了,干不过他们啦……”刘秀对马钧铁说。

马钧铁回答:“好在未雨绸缪,让小丑们闹吧。”

“钧铁,说心里话,从我卖刀鱼那天起,我就感觉一直被人追着,追啊追,被追了那么多年。蒋梅离开,让我意识到男人得有钱。被那些城管追,让我意识到男人得有地位。”

“金钱和地位,你不是都有了?”

“现在那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过完这一关,我就出家了。源涕老了,我去接他的班儿。”

危急时刻,两个人笑得轻松。

“等这件事情完了,很多人都会现出原形。我总是感觉,你们公安机关里,还是有一种力量,这个职业不一般。”

“我相信,马钧铁不会只有一个,到时候看吧,快了。”

育才化工位于城市郊区,厂区周围多是旷野和杂草地。育才的工人白昼休息,晚上开始忙碌,许多卡车进进出出。为了弄清厂区内进出拉油的车辆、人员等情况,我跟着韩松、何烨他们经常潜伏在厂区周围的荒草中,用高倍望远镜观察,并进行秘密拍摄。

老白将育才化工与公安机关的对抗设计得完美无瑕。刘秀严令停止各种不法活动,但育才化工的一切不法活动依然井井有条,所有的一切都被金边眼镜和老白控制着。育才化工体现出了很强的反侦查意识,老白假戏真做,手下大小喽啰每天都会派出五六台车“遛道”警戒,警戒范围一直沿伸到这个城市和周边城市接壤处的若干个出口,遇到在他们看来可疑的车辆就采取前堵后追的方式,以此鉴别车内的是不是警察。

当时的情况,对我来说,完全没有理解得那么深刻。我的想法只有一个:跟着大伙儿干。

何景利告诉大家:“去那里侦查,车只能用一次,因为那里过于荒凉,还有人放哨,车用的次数多了,很容易暴露。”

奥迪、桑塔纳、帕拉丁,曹海将周围朋友的车都借遍了。韩松从附近老乡家借来摩托车侦查,他和我为了扮成长期野外作业的人,特意穿上了破旧的衣服。因为侦查是在夜间进行的,三拐两拐就迷了路,骑摩托跑了不知多久,竟然一头扎到了育才化工的一个侧门。

当韩松和我准备往回骑时,车灯让厂里的人有了警觉,开着吉普车就赶了过来,追了一里地将我们堵住:“大半夜的干啥的?”

韩松急中生智,趴在车上装喝多了,我马上反应过来:“我哥们儿喝多了,我送他回家,道不熟迷路了。”

有时,韩松和我经常在夜间将车藏匿在树林里,穿着厚厚的棉袄徒步侦查,一次往返要走三四个小时,手电都不敢开,只能靠着月光和记忆找路。韩松还弄来了别人都不要的破烂衣服,以保证每次侦查穿的都不一样。我们通过化装侦查向个别群众了解情况时获知,只要油耗子们将原油送到育才化工厂院内,就能保证不被公安没收。有时,育才化工厂还会“上门服务”,主动到偷油者那里取油。

每次回到单位,我和韩松看见华生都会气哼哼地说:“这天寒地冻的,你总是在办公室里执行热乎乎的任务。”

何景利考虑到华生白白胖胖,不适于野外作业,总是派韩松和我带着曹海、于强等执行艰苦的野外侦查,华生主要配合何烨的工作。不过,玩笑归玩笑,韩松和我都不介意那种艰苦。

老白和金边眼镜设计的这个棋局可谓密不透风。

韩松开展秘密侦查期间,很多工作进展顺利,但有一个问题始终无法破解,那就是没有办法进入育才公司。育才公司在夜里启动生产的时候,虽然人声鼎沸,车辆往来频繁,但警惕心极强,有专人把门,谁也无法进入厂区。于是,韩松使用互联网上的卫星地图进行侦查。

韩松根据卫星地图进行研究,发现育才公司共有三个厂区,这些厂区的结构相似,都由化油池、储油罐等组成。育才公司一直对外宣称使用从俄罗斯进口的渣油进行生产活动。韩松请专业人士剖析,育才公司的生产活动若使用俄罗斯渣油,根本不需要化油池,任何一个炼化企业,也无须建这样的化油池——它最大的作用就是用来集中偷窃来的原油,然后对原油进行脱水处理。

韩松进一步对卫星地图进行高分辨率分析,发现化油池内全是油污,这说明化油池一直处于使用状态。同时发现,厂区院内有十余个容积达上万立方米的储油罐。区区几个化油池的生产能力,竟然有十余个容积达上万立方米的储油罐,足以印证其犯罪频率之高。

“遛道车”、化油池、工人们反常的作息时间、上万立方米的储油罐……种种证据串联在一起,表明育才化工并没有像其对外宣称的那样,使用所谓的俄罗斯渣油,也没有进行相关的提炼工序。实际上,他们是将偷窃来的原油,在厂区内进行脱水、提炼等简单加工,然后销售。

韩松的进一步调查发现,为育才公司送油的油耗子们,大多从采油七厂、八厂、十厂、柳树林油田等油区偷窃原油,然后运送到孔二虎的一处加油站,由孔二虎统一交给育才公司派出的运油车,然后由“遛道车”护送到育才公司厂区内。孔二虎本人经常亲自“遛道”,押运原油至育才公司。韩松大略测算了一下,每晚有二十余辆车送原油进厂,育才化工一个晚上就能吞进五六百吨原油。

在孔二虎那个加油站,韩松在某一刻觉得自己眼花了,他仿佛看见了狄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加油站一闪身便又消失了。

并不是韩松眼花,那个身影的确是狄威,狄威正在替孔二虎管理加油站。韩松掉头,来到那个加油站,果然是狄威。韩松见到她的刹那,狄威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狄威说:“我没有任何出路了,我也得活下去,明知道孔二虎这个样子,我也将就吧。”

韩松说:“怎么能将就呢?这不是把自己毁了吗?”

狄威说:“我原本就不是啥好东西,我得陪孔二虎玩下去,玩死他。謝谢你,韩松,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韩松说:“你想陪孔二虎玩下去,怎么玩啊?嫁给他?”

狄威说:“不会的,多弄点儿钱吧,把他的钱骗光,我就走……我原本想策反孔二虎对抗刘秀,现在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是那么容易。”

韩松觉得狄威又可怜又可悲,却没法告诉她,孔二虎的日子也要到头了。

那天早晨上班,韩松在支队楼下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韩松觉得有点儿眼熟,又马上打消了念头。最近自己老是眼花,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

“我刚才看到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女人,特别像何烨。”办公室里,韩松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和我打趣。又对旁边吃着花生米的华生说,“我和洪图天天在外边食不果腹,你天天在办公室里花生米不离手,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

华生说:“我天天在单位陪着何烨,也很无聊啊。”

我说:“得便宜卖乖。”

正在说笑,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们身后,几个人一回身,吓了一大跳。韩松礼貌地说:“大娘,您找谁?有什么事情?”

这位老人许久不说话,和我们三人对视了片刻后,说:“我真有那么老吗?”

我们惊呆了,这老人原来真是何烨!何烨的化装术骗过了我们。

何烨伪装成拾荒老太,推着小车轻而易举进入了育才化工厂区。那里有很多废弃的装油料的袋子,化工厂的人也非常希望拾荒者将其运走。

何烨发现,原油入厂以后,由工人们进行脱水、提炼等简单操作,由于生产过程极不正规,生产出的油料质量极差。这些油料都陆续注入储油罐,有时也会被装上大罐车运走。何烨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在公安机关四门落锁设卡查缉的时候,公路运输非常不安全,育才化工的生产活动紧锣密鼓,依然有油罐车向外运油,难道他们不怕被查吗?

与何景利交流后,何景利怀疑这部分油料并不一定是运往外地,很有可能是被犯罪分子运到另外一个地方分散保管。

根据这个分析,韩松进行跟踪侦查,寻找育才公司另外的储油地点。结果发现,育才公司的大罐车将原油送到了佑才化工厂,更加巧合的是,该公司对外也是号称使用的原料为俄罗斯渣油。通过航拍进一步发现,佑才公司厂区内竟然有十五个体积庞大的储油罐,情形与育才公司相仿。

何景利判定,佑才公司也是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公司,从事着与育才公司相同的生意,非法收购、销售原油,而且从名字上判断,这个公司应该也是刘秀控制的。

油田支队逐渐掌握了育才公司、佑才公司从收购被窃原油到原油销售的渠道。按照其生产能力进行初步估算,他们面对的很有可能是建国以来最大的一起盗卖原油案件。隆子洲及时将此情况向省公安厅和市委汇报。

市局的会议室里唇枪舌剑。

“现在,城市里油耗子遍地,黑化工厂都在加班加点生产。国家领导人批示严惩盗窃国家原油犯罪,我们却是在放松,不断放松,什么意思?”

“看看公安网,查获的被盗原油数量,与去年同期相比下降得令人吃惊。油田支队不是大换血了吗?怎么打成这个熊样?油田领导、市领导,意见都很大。”

“同志之间,关键是信任。有人和油耗子勾连不假,但也不能给大多数人扣帽子,这样就伤了打击合力,影响了整体战斗力。”

……

面对这些意见,隆子洲表情平静,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刘锦的鲜血还没有融化,我向大家承诺,刘锦的鲜血融化时,一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与此同时,状元楼里也在进行着一次交锋。

老白说:“哥,这么多年了,您把我们的骨头渣子都榨出来啦。”

油缸子啪的一声,将一把匕首拍到桌子上,油腻腻地说:“把我们的钱都还我们,要不白刀子進去红刀子出来!”

向来沉默寡言的君刚说:“油缸子,你算狗屁呀?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儿?”

君刚始终是刘秀的忠实部下,也是少年时铸就的感情了,他在集团内部有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油缸子听了他的话,油汗珠滚滚而落。

老白说:“刘翔是您的儿子吧?蒋梅已经认出他了。”

老白这句话,让刘秀吃惊不小,但依然面不改色:“我的破烂——蒋梅,你也要,我的啥你都想要,是吗?”

老白说:“刘翔这孩子和您有这样的关系,我们都不知道啊。但别忘了,他搞科研的时候还兼着采购科长,日后企业出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您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也好保护他一下,可以不让他参与那么多违法活动。”

刘秀说:“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

老白说:“我们给你干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坦诚相见?”

刘秀说:“我对你们算是仁至义尽了,给你们做人的机会,还不坦诚?”

老白说:“鬼才相信你那些话,上市啦,股份啦,这些我老白将来也能给兄弟们做到。我干,大家才放心。”

刘秀说:“你干不了,你没那个机会。”

老白说:“为啥?”

刘秀说:“因为你的骨灰是黑色的,下一个冬天我就能看到……”

老白悚然起身,但看到站立刘秀身后的君刚,又坐了下来。君刚怀里鼓鼓囊囊,一看就有家伙。老白怀中也有家伙,孔二虎也有,但现在还不是动真格的时候,他们都明白。

老白将育才公司和佑才公司这两家公司置于警方的侦查视线当中,自以为是金蝉脱壳。当所有警察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育才和佑才两家公司的时候,老白却在暗地里通过公路外运原油。油缸子每天在那些塑料大棚里盗油,都是专供老白使用的,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杏州。侯伟牺牲之前,已经把他的发现告诉过韩松。

为了查明油缸子偷的那些原油运送到哪里,以及具体运油路线,何烨与华生对运油车进行了跟踪。他们穿越密集的公路网,一路奔到海边,最后来到了一个叫杏州的地方。老白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一切都在何烨等人的掌握之中。

何烨让韩松给她导航,确定运油车轨迹。韩松利用城市的视频监控系统盯住一辆辆满载原油的偷油车,那些偷油车从城市里驶出的时候,韩松就会告诉何烨车型及车号牌。司机经常走走停停,有时为了在某个路段等待一辆偷油车出现,何烨与华生常常需要在路边等三至四小时。大冬天里,这种蹲守往往超越他们身体承受的极限。何烨看到华生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总会嘲笑他:“你那厚厚的脂肪,白长啦。”

蹲守嫌疑运输车时只能站在路边等,如果在车中等,一是“溜道车”会发现,二是当地交警会发现,一旦暴露,前期侦查成果就会前功尽弃。看到嫌疑运油车后,由于担心被发现,连电话都不敢打,一般都是发个短信告诉下一个路段的曹海、于强。每跟踪一次运油车辆,需往返近两千公里。最长一次,何烨与华生两天两宿没合眼。

有时,何烨会按照嫌疑运油车的车速判断它们经过的时间,但不准。因为嫌疑运油车辆有“溜道车”在前,运油车有时会在收费站口逗留一两个小时等反馈信息,如果运油车改线了,何烨与华生他们都不知道。

克服重重困难,何烨终于摸清了老白手下人的运油路线、活动规律。

那天下午,省公安厅文厅长批示:“抓捕行动要严密组织、注意安全。无论涉及什么人,绝不姑息,涉及公安机关领导干部的,可先采取措施,再向当地党委、政府和公安政法机关通报情况。”

这一天,从省公安厅文厅长的办公室到市公安局,始终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公安厅长决心采取行动,并向隆子洲下达命令。

此案将不可避免地涉及犯罪分子的保护伞,公安厅长的表态依然非常坚决:“我们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刮骨疗毒,切除我们队伍内的毒瘤。”

何燁的调查表明,育才化工和佑才化工都是一回事,法人都是老白,背后大老板都是刘秀。

当晚,老白、孔二虎、油缸子等人宴请一位杏州来的客人,蒋梅和狄威作陪。老白在庆祝,庆祝一切顺利,却不知道何烨等人正在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老白兴奋,在于刘秀的化工厂即将被干掉,更在于那条通往杏州的运油通道畅通无阻。

在附近监视的何烨看到了坐在那里陪酒的狄威,心生极度厌恶之情,小声对华生说:“你看看那小女子,你认识不?”

华生看了看,吃了一惊。何烨示意他淡定:“那个小妖精就是狄威吧?你先别告诉韩松,怕他受不了啊。”

荷枪实弹的民警将育才和佑才两家公司包围。隆子洲带领大量警察进入公司院内时,公司保安队呼啦啦全体出动,和前来执行任务的警察疯狂对抗。但几个领头的转瞬间就被制伏,其他乌合之众随之散去。

当晚有很多人落网,包括值班的采购科长、科研负责人刘翔。

对于这个刘翔,老白和金边眼镜非常奇怪,他像一个书呆子一样,每天都会准时来到公司,仿佛他们与他父亲的争执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刘翔见到他们的时候甚至还会礼貌示意,他的眼神出奇地平静,没有任何叵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刘翔非常配合公安机关,尤其是对办公楼内的财务室、办公室、经理室搜查时,刘翔配合警察,交出了大量收购原油、销售原油的犯罪证据。接下来,抓捕组就地抓捕收油、卖油、炼油等相关人员三十六人、办公楼内职员六十六人,收缴了多辆运油的大罐车。

刘翔的高度配合令隆子洲非常意外。刘翔面对隆子洲时说:“我在电视上见过您,您是公安局长隆子洲,我想说明情况,我想配合公安机关……”

上次动育才化工的时候,刘翔也很配合,但也没有像这次那样,把所有关键证据倾囊而出。老白得知这些情况后更摸不着门路了:“刘翔到底是不是他爹的儿子?”

刘翔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账本交给隆子洲。账本上详细记录着育才化工的行贿名单,隆子洲惊呆了——那三张光碟上的内容就是来源于此,只不过光碟中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隆子洲连夜录制了一个电视通告:经过前期大量调查,市公安机关今晚采取行动,端掉了育才化工这个我市有史以来最大的盗油窝点。警方已经得到大量物证,包括育才化工的行贿名单。在这里,我代表市公安局党委郑重通告,限定二十四小时内,凡与涉油犯罪有关的民警必须主动自首,以求宽大处理,否则严惩不贷……

第十四章被掩盖的真相

也许是有着某种心理感应,蒋梅临死前一天,给刘秀打来电话,对过去的一切道歉。刘秀说:“不用道歉,是你把我逼出了一番事业。”

蒋梅的尸体在一家宾馆被发现,法医鉴定是吸毒过量死亡。现场勘查发现,蒋梅死前曾有过痛苦挣扎。疑点出现在注射用的那个针管上面。注射器上没有发现任何人的指纹,何烨断定是有人试图掩盖真相,戴着手套给她注射了毒品。现场除了被害人的足迹,还有两个人的可疑足迹。

调看宾馆周边的视频监控,发现了金边眼镜驾车经过的图像,通过模糊视频处理,发现那辆车的后座上坐着的是老白。

听说蒋梅的不幸后,刘秀流泪了。

通过市委书记大公子陈国栋的运作,老白得以面见市委书记陈健。老白面见陈健,搅乱真相是主要目的,他说:“刘秀长期引导企业从事不法活动,我一直努力让企业回到正轨,但很艰难……”

陈健注意到,这个企业的法人老白和幕后董事长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陈健考虑的,是努力不让这种矛盾影响企业效益,进而影响地方经济。陈健希望公安机关能够给他一个合理解释,他不会保护违法的一方,但他希望快些有结果。

省委领导的批示已经下来:“这一仗精彩、漂亮,下一步做好证据搜集和固定工作,除恶务尽。”

这种情况下,刘秀可能很快就会被收监。

第二天一大早,柳家胜、鲁奎出现在寺庙,他们都给佛祖敬了香,又去找源涕。源涕的徒子徒孙们挡住了两个人,他们说老法师最近身体虚弱,不便见客。两个人瞬间就变了脸,鲁奎厉声告诉几个小和尚:“快去禀报老法师,就说我是公安局的鲁奎。”

小和尚们被这阵势吓到了,急忙跑去禀报。不多时,慧及双手合十来到近前,说:“师傅最近身体的确不好,但他说中午见二位。”

柳家胜和鲁奎点点头,然后便在寺庙里到处转,转悠累了就上香,上香过后,再转。

这个上午,除了柳家胜和鲁奎,又来了很多表情凝重的人,他们都是来拜访源涕的,但都从慧及那里得到了同样的答案。他们认出了柳家胜和鲁奎,鲁奎看着他们也眼熟。他们和柳家胜、鲁奎一样,都向慧及说出了同样的话:“真想到这里当和尚,一了百了。”

中午时分,大家喝过配着几丝咸菜的清粥后,源涕便出现了。老法师很虚弱,但他还是和大家在佛堂里见面了。柳家胜、鲁奎觉得自己天然应该有特权和源涕单独见见,但这个要求被源涕摆摆手拒绝了。

源涕对这些人说:“我已经是气若游丝了,但游丝之气,对我就足够了。”

鲁奎上前,依然执着地小声说:“老法师啊,我想单独请您给我打一卦……老法师啊,我遇到难事了……”

源涕摆手拒绝,然后问大家:“中午这碗清粥,好喝吗?”

所有人不约而同点头,源涕微笑着:“听说,大家都想来我这里当和尚?”

人群里微微有了反应,那声音似笑非笑、似悲非悲。

源涕说:“我知道大家为什么来,在座各位,不遇到难事是不会来找我的。不要遇到困难才想起当和尚,换一套衣服,又有什么区别呢?要想摆脱苦难,首先要心安,心安茅屋稳,心安才能够品味到清粥的香甜。”

源涕在书案上提笔写下“心安”二字,让慧及展示给在场所有人。

源涕说:“请大家记住这两个字,做些该做的事,也许还能摆脱你们眼前的苦难,摆脱茫茫苦海。我会在这里为大家发愿,希望你们早些脱离苦海。”

打击育才化工战役迅速发酵,坊间版本很多:有说中纪委工作组已经进驻;亦有版本说经中央高层指示,办案人员均从外地调遣;也有说,因牵扯当地公安人员过多,如果彻查,全市公安系统会瘫痪……

在那天下午,到市公安局自首、主动交代问题的警察特别多。

柳家胜和鲁奎均被停职,他们暴跳如雷:“武断,武断,不把一切调查清楚就下死手,有没有公道?把好人打成坏人,什么居心?”

柳家胜和鲁奎要求见隆子洲,隆子洲避而不见。他们又找到纪检委,得到的答复是:“到时候会给你们讲话机会的。”

连日来,状元楼里人来人往,有的嚣张,有的耷拉脑袋。刘秀在状元楼里静静等待。

鲁奎突然而至,质问刘秀:“你什么意思?这些年,没我鲁奎帮着你,你能有今天?拿点儿小钱给我,你还记录?”

刘秀说:“不是我记录,是老白干的,他背着我干的。”

“别给我打馬虎眼,老白还能背着你干事?他长几个胆儿?”

刘秀冷笑:“前一段时间,你们的掘鼠行动打掉的那个化工厂,就是老白背着我干的。他背着我干事,很正常。”

鲁奎知道“掘鼠”行动,但不知道那和老白有关。鲁奎说:“那么你告诉我,怎么能确定老白和那个化工厂有关系?”

刘秀说:“抓了孔二虎、油缸子,就都清楚了。可是你现在还能指挥你的部下吗?”

育才化工案件牵扯的警察太多,很多人没心思工作了。内部的恐慌情绪在不断蔓延,每天上班大家都会关心谁没来,哪怕这个人是去看病,也会被怀疑是被带走了。

马钧铁也遇到了大麻烦。他受贿一百万的视频不知被谁发到了微信朋友圈和各大网站、贴吧,无论市公安局怎样解释,都没有扭转舆论的声讨浪潮。一时间,油田支队从万众瞩目的正义之巅,跌落为人人责骂的腐败老巢,人们对马钧铁受贿问题的关注,瞬间超越了公安机关打击育才化工取得的辉煌战果。

这一切,都是老白在背后主使。这段视频的再次出现,让马钧铁更加确信,刘锦牺牲的那个夜晚,所谓的幽灵就是老白。

对育才化工的打击处理,市委书记陈健立足于保护地方经济发展,在与隆子洲谈话的时候定下了三个分开的工作准则:一是要把企业的违法行为与守法行为分开;二是要把企业的违法人员和守法人员分开;三是要把企业的恶劣影响与历史贡献分开,强调处理育才化工不能搞一刀切……

陈健书记指示隆子洲要快侦快诉,尽快让企业恢复正常生产,尽快让舆论安静下来,尽快让公安机关稳定下来。陈健专门到公安局召开现场会,指示隆子洲,油田支队的侦查办案情况要随时汇报,尤其是在移交检察院起诉之前,要给他做一次综合报告。隆子洲指示油田支队,务必做好证据搜集工作,把案子办成铁案。

何景利对隆子洲说:“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对法律负责,只对国家负责。如果真的捅了什么娄子,我就告老还乡。”

隆子洲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对于马钧铁的问题,隆子洲极力在各种场合予以说明。但隆子洲发现,越是他想做的事情,市委一些主要领导越是反对,人们都把隆子洲对马钧铁的保护视作袒护。

“那一百万,马钧铁为什么放在柜子里,不交给纪检委或是他当时所在的刑警支队?”有人质问。

马钧铁解释说,当时纪检委和支队在他眼里并不可信。但质问者却说:“说你收钱是为了打入敌人内部,才是最大的不可信。”

检察院对马钧铁立案了,那段视频铁证如山,马钧铁的同事们对他的有利证词都不被采纳。马钧铁似乎没救了。

这个时候,隆子洲始终和马钧铁站在一起,他告诉马钧铁:“坚定信心,我会以市公安局党委书记、局长的身份为你作证。”

中午,不接待完上访群众不吃午饭;晚上,不接待完上访群众不下班。隆子洲在局长接待日中始终坚持着这个习惯。公安部要求地市公安局长一个月集中接访两次,而隆子洲将每周三固定为自己的接待日,雷打不动。

隆子洲清楚地记得,他上任后的第一个接待日,有反映公安机关在打击油田犯罪方面不作为的,有反映公安机关在打击油田犯罪方面枉法的,有反映公安机关违规办案的……隆子洲对这个城市公安机关曾经的乱象记忆犹新。

第一个局长接待日,隆子洲连续接待了八十一名上访群众,全是反映油耗子的涉案线索的。隆子洲始终保持着对公安热点问题的持续关注,他一次次通过新闻媒体向群众公布自己的联系方式,通过微博和群众保持互动。那一年,隆子洲向全体市民郑重承诺:我接待就接待到底,事事有着落,件件有回音。

刚刚过去这一年的四十八个周三接访日,隆子洲参加了四十六个。除个别时候到外地学习开会,或是被要求出席市委常委会议,他是绝对不会失约的。无论哪次接访,除非将最后一名群众接待完毕,否则他不会休息。

打击育才化工最为关键的时刻,隆子洲突然“失踪”了,请示工作只能通过电话——隆子洲为马钧铁的事情上火了,患了重感冒,在招待所躺了三天。但在周三接访那天,隆子洲神色憔悴地出现了。信访办民警建议他别接访了,隆子洲说:“和市民都说了,怎么能失信呢?”民警又建议他挑重点的接访,隆子洲则说:“上班就得干上班的事情,凡是来的,一个也不能少。”

当天,隆子洲共接待来访群众二十七人,当最后一名群众离开时,他因体力透支几乎休克。

每次接访都需要苦口婆心地解释、劝导,隆子洲常在接访后累得说不出话。加之最近打击育才化工过度辛苦劳累,接访民警和来访群众都明显感觉到隆子洲的嗓子沙哑。第二天,隆子洲便因声带息肉做了手术。手术完毕后,隆子洲与他人交流只能通过写字的方式,医生告诫他至少十天不能说话。

妻子得知情况,从外地来到这个城市,进门便心疼地责怪隆子洲:“我们还是不是夫妻?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告诉我?”

隆子洲在纸上写:“你要是来吵架的,你就走……”

妻子气哼哼地坐上了返程火车。

虽然医生说十天不能讲话,但下一个周三,隆子洲又准时出现在接访现场,一见到上访人便开口讲话了。

这个周三一大早,老白和董和平早早来到市公安局接访室门前,他们看了看排队的人群,又来到了接访室对面一个向阳的墙角。董和平怀里揣着两个烧饼和一瓶水。他和老白不是一起约好了来这里的,只是恰巧碰上而已。

老白想通过局长接访,详细说明自己这些年受到了刘秀怎样的迫害。老白自信有高层的护佑,再从道义层面说服隆子洲,一切就完美了。这样,将会是对真相最好的掩盖。

董和平蹲在地上,老白抱着肩膀站着。董和平说:“我看你,咋那么眼熟?”

老白看了看董和平,就是衣着简朴的一个平头百姓,便也没有任何警惕。老白说:“我也经常听到人们这样说,我长得太大众了。”

董和平说:“你也是来告状?”

老白说:“是,告状。”

董和平说:“人家都说这个局长好,但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

老白说:“我也不大相信。”

董和平说:“呼呼啦啦那么多人,咱们先在这里观察一下,看这个局长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么好。”

临近下午两点的时候,董和平从怀中拿出两个烧饼,分给老白一个,两个人几口就把烧饼干掉了。老白说:“看来这位局长真的不错,接访到现在午饭都没吃。”

临近傍晚,董和平对老白说:“行了,这位局长一天没吃饭了,总共出来去厕所三次。这样的局长不会错吧?”

老白说:“不会错。大哥,一会儿你先进去,说你的事情,我最后说。我吃了你的烧饼,欠了你的情啊。”

董和平说:“好,我先去看看这位局长到底咋样。”

去接访室之前,董和平说:“我看你还是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

老白说:“想不起来就不想了,进去吧。”

刚刚跨进门槛,董和平突然想起老白是谁了,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咕咚一下子被门槛绊倒,心中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

“我……我要找回儿子,我的儿子一直没有回家……我是……董双红的父亲……早些年那个人打死人的时候,我说我没看到,其实我看到了他,我撒谎……我……没得好报……”

在隆子洲面前,老泪纵横的董和平语无伦次,最后双手齐用力,不断抽自己嘴巴。

隆子洲说:“老人家,你不要着急,慢慢说。你儿子为什么不回家?谁打死谁了?”

刘锦的父亲是为了保护董和平牺牲的。董和平在战场上见过太多生死,他不可能怕那几个小歹徒,也不可能怕死,但他有家人。虽然明知道是老白杀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但当年少的老白和金边眼镜、孔二虎出现在他家里时,董和平明白,为了保家人,必须得保守秘密了。

当年,老白指着孔二虎和那个金边眼镜说:“即使你告诉警察是我杀了人,我被毙了,他们也绝对不会饶了你。如果我们都完蛋了,你也好不了,因为我背后还有大老板。”

多年来,那几张面孔在董和平心中慢慢模糊,却从没有忘记。直到见到老白,董和平的记忆才慢慢恢复。

只是,老白已经记不清董和平是谁了。

老白还在眼巴巴等着董和平出来告诉他这个局长到底咋样的时候,韩松等人出现在他面前……

第十五章决战杏州

油田支队一帮人都很理解隆子洲的无奈。大家什么也不多想,专心致志搜集涉油犯罪线索。马钧铁前途未卜,如果有必要,大家愿意和隆子洲一起,为马钧铁出庭作证。大家相信,吉人天相,好人有好报。

戏剧性的转折来得比大家想象得还要快,但暂时与马钧铁无关。

中纪委巡视组突然将陈健拿下,陈健璀璨的政治生涯戛然而止,但具体因为什么谁也不知道,坊间各种传闻不断,中纪委网站也只是说其涉嫌严重违纪。不过这么一来,老白瞬间失去了依靠。

韩松负责抓捕孔二虎。孔二虎下车一看见韩松,射箭一般重新窜进驾驶室。当时,狄威也在车上。

路虎加速疾驰,韩松也猛力加油。路面都是积雪,很滑,但韩松就像疯了一样。那一刻,韩松已经把生命抛在脑后。追逐了多久,韩松不记得了。从打滑、旋转,进而周围满是雪障的瞬间,韩松便失去了记忆。

韩松出车祸的时候,孔二虎把车停下了。的确如刘秀所言,孔二虎没有那么大胆量,他对韩松没有杀机。慌忙中,孔二虎告诉狄威:“我走了,你叫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他醒了以后,告诉他是我救的他。”

随后,孔二虎飞驰而去。

昏迷中,韩松一直呼唤着:“何烨、何烨……”

韩松被推进钱博文的手术室之前,何景利、何烨、华生、我,还有狄威都在左右。何烨对钱博文说:“你把韩松救过来,一切好说。弄差一點儿,我就休了你,听到没有?”

戴着大口罩的钱博文不断点头。华生很认真地说:“钱大夫,我们以前和您说的那些,都是瞎掰的,何烨是非常好的一个女孩儿,您在手术的时候可别对韩松下黑手啊……”

钱博文无奈地摇摇头。

钱博文和韩松都进了手术室。华生说:“我现在才知道,医生这个职业,太伟大了。”

何烨一把拉过狄威,一个大嘴巴就抡了过去:“小妖精,多好个韩松,让你给害了……”

狄威当然不服气,但怎么能敌得过何烨?华生和我默默看着,何景利说:“你们别光看着,拉架啊!”

说是这么说,我们谁都没动。何烨打累了,狄威独自在墙角哭泣。

韩松头部有严重积血,需要开颅手术,这是几位医生达成的共识。大约一个小时过后,韩松被推了出来。

何烨说:“手术这么快就结束了?”

钱博文说:“我们决定,不做开颅手术了。”

众人面面相觑,难道韩松救不活了?瞬间,每个人都泪如泉涌,狄威则是嚎啕大哭。

钱博文说:“大家不要急,不要急,我们决定保守治疗,因为韩松苏醒了,这真是奇迹。”

狄威拉着韩松的手:“韩松,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无论你怎样,我都会照顾你,陪伴你一辈子……”

钱博文说:“你不要太激动,让病人安静。”

隆子洲也赶到了医院,他紧紧握着钱博文的手说:“用最好的药,不计代价救治韩松。”

韩松恢复得超快,五天后竟然可以下床行走了。住院第十天的时候,韩松竟然像个好人一样来到医生办公室:“钱医生,我要出院……”

回到支队,韩松当着何烨、华生和我的面说:“这一次九死一生,我明白了,人这辈子太短暂,有想法,就要赶紧落实到行动上……何烨,你和钱博文分了吧,我们结婚……要不,我就不活啦。”

华生小心翼翼地说:“钱博文刚刚救了你的命……”

韩松说:“这个,我领情。”

何烨叹了口气:“等刘秀的案子办完了,再说。”

这个时候,贺光明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隆子洲把他下派到一线执法岗位,而且是裤裆巷一带。

这天上午,何烨、华生和我来到裤裆巷,查了一辆油罐车,不过,这辆车手续齐全。贺光明凑过来看热闹,看到何烨一脸沮丧,贺光明说:“看它不是偷油车,失望了,是吧?”

我们几个当然不喜欢贺光明,也不喜欢和他搭茬。但贺光明太寂寞了,面对这样枯燥的勤务,能有人说说话,对他来说是个缓解。雪野里,他与我们讲话的态度,甚至带着几分讨好。

贺光明说:“这辆罐车看起来一切都挺正常是吧?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它是套牌车。同样牌照的油罐车,我从早晨到现在已经看见三辆了。有关车牌的问题,我可是专家……”

贺光明这番话,让我们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运送赃油的罐车一直在频繁活动,虽然手续看起来没问题,但车却是套牌的。

何烨说:“贺大处长,你这天天执勤,怎么不扣呢?”

贺光明说:“这大冷天的,我在警车里不愿意出来。”

我小声对华生说:“贺光明这工作态度,到哪里都变不了,他只喜欢不劳而获。”

这一天,寺庙里出奇地静。韩松、何烨、华生和我走进寺庙的时候,都一言不发。

源涕的禅房位于二楼,上去需要登上一段长长的木楼梯,但在登上这段楼梯之前,会经过慧及的禅房。路过慧及禅房的时候,韩松停下了脚步。里边有人在说话:“还是不要救了吧,他早点儿离开,你就早点儿坐他的位置了……”

韩松听明白了,源涕病重,慧及正在里边和党羽们商议抢救事宜。韩松听了一会儿,明显感觉到里边“不要救了”的观点占了上风。韩松突然来了气,直接闯进去,说:“慧及,这个寺庙轮上我当主持,也轮不上你。你这是犯罪知道不?”

慧及看到韩松,吓得魂飞魄散,就差跪地求饶了。

韩松说:“你们这帮花和尚,不好好念经,还弄起歪门邪道来了。你们知道我是这里的元老不?”

慧及忙说:“是,是元老。你们……快打120,快救救老法师吧。”

韩松对我说:“一会儿忙活完,把这帮坏和尚都带走!”

说完,韩松没再理那些颤抖如筛糠的大小和尚,快速上楼来到源涕的禅房前。推开门,老法师还在打坐,但表情略显痛苦。

“老法师啊,不要坐禅了,咱们卧禅吧。”韩松小心翼翼扶着老法师慢慢躺下。

源涕见到韩松,当然很欣慰,老法师一边躺下一边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应该给别人腾地方了,该离开了。”

韩松一直握着他的手。源涕的手,很凉很凉。韩松说:“您的手怎么这么凉啊,我给您焐焐。”

老法师说:“好,很好,好……”

韩松说:“老法师啊,你离开不要紧,位置不要给那个慧及。一肚子坏心眼,刚才还在嘀咕说不给您找医生……”

源涕摆摆手:“不要紧,来什么缘我受什么,但你不来啊,我的死相就得差一些喽。”

韩松说:“老法师,您给我剃度吧,我要出家,接您的衣钵。”

源涕笑了:“我的衣钵?也是有很多人惦记的,寺庙内外,都有争斗。在这个环境里,你也会有失去……我知道你有烦恼。每个人都有烦恼,只要让自己的心保持干净就好。你好好在外面待着吧,无论在哪里,我都会为你祈福。”

说完这些,老法师已是气若游丝,可他的表情却是那么坦然、安详。

通过何烨、华生近一段时间的侦查,围绕老白的一个盗油团伙的轮廓已经大致清晰。他们具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偷油环节和收购环节依然是由孔二虎、油缸子在干,还有人专门负责原油外运,该盗油团伙不仅收购袋装原油,还公然大量使用套牌油罐车运送原油。运油车辆夜间出发,多数驶往千里之外的沿海地带。

马钧铁、何烨、华生驱车长途奔袭,发现大部分运油车经过長途跋涉,都驶入了杏州的盘龙化工厂和米仓化工厂。盘龙化工占地面积两万多平方米,炼油设备齐全,是当地的知名企业、纳税大户。盘龙化工的管理特别严,外来人员无法进入厂区,董事长李宝成还是市人大代表。

为了将跨省盗油团伙一举端掉,隆子洲指导专案组制订了周密的计划。

这一天早晨,支队获悉收购原油的团伙已支付货款,两辆满载原油的车辆已经出发。时机成熟,隆子洲带队秘密赶赴盘龙化工所在的城市,一张巨大的网已经张开。

跟踪途中,两辆满载原油的车辆突然不见了,难道行动被对方发现了?隆子洲将车停在高速路口,假装接人,观察过往车辆,终于在柳树服务区发现了运油车辆,在运油车辆前方,还有一辆白色轿车引路。为了不引起对方怀疑,韩松将车开到下一个服务区等候,随时与前方的民警保持联系。

事后得知,运油车突然消失,并不是对方发现了什么,而是被当地相关部门查获,引路车交付罚款进行协调后,运油车才重新行驶到高速公路上。

下午的时候,一辆油罐车驶入盘龙化工,有人示意停车,油罐车开始放油。油罐车驶入盘龙化工一小时后,隆子洲一声令下,在周边埋伏的二百多名民警同时行动。

马钧铁带领便衣民警将刚卸了一半的油罐车控制住,又迅速控制了工厂的几个出口,当场抓获调油员、化验员和油罐车司机等涉案人员二十二名。接下来,荷枪实弹的特警进入盘龙化工,抓获涉案人员四十人,查扣了生产记录和账本。次日上午,民警又先后将七名准备上班的工人抓获。经初步讯问,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盘龙化工使用偷来的原油加工生产。

距盘龙化工三百公里的张家屯,民警冲入村旁一个大院,将包括大货车司机和工人在内的共十五名涉案人员抓获。

不同油田所产的石油,通过化验是可以检测出来的。隆子洲指示,要对涉案省市几个油点的油罐逐一进行化验,让这些属于国家的原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讯问中,确认盘龙化工三个月时间内非法收购原油四万多吨,案值两亿多元。

这样一次打击行动,韩松觉得特别过瘾。

原油运往千里之外的杏州,背后的利润究竟有多大?每吨原油在当地的收购价一千五百元到两千元,而盘龙化工的收购价是每吨六千元左右,差价四千到四千五百元。以五十吨的油罐车为例,一车能赚近二十万元。

隆子洲和油田支队一帮人正在为这些流失的国家原油无比痛心时,盘龙化工的舆论反击战开始了,一篇微文在朋友圈里广为流传——

“确实,在保护油田生产上,隆子洲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次到杏州的打击活动,隆子洲随行带着媒体记者,否则,不会事后写得那么具体、生动,好像电影一样。隆子洲的御用媒体高调渲染这次打击盗油行动的战绩之时,又特别突出盘龙化工披着纳税大户、先进企业等光环,言外之意,杏州成了盗油犯罪的销赃之所。

“不假,盘龙化工的董事长李宝成是市人大代表。但是,在第二天,隆子洲对盘龙化工参与盗油的行为进行通报后,杏州公安也不是没有积极配合,对李宝成采取强制措施,取保候审。不能就此下结论说杏州不重视打击盗油犯罪。其实,诸如此类的尴尬,在隆子洲那个城市也不少见。

“杏州对盗油犯罪的打击力度向来很大。杏州也有油田,杏州的盗油者远道买油,还不是因为近处的油弄不到手?如果说隆子洲和杏州有差别的话,唯一的差别就在宣传上,从未刻意铺天盖地渲染……”

隆子洲把这些文字给马钧铁和韩松看了,说:“你们看看,我委屈不?”

韩松说:“委屈,窝囊。”

隆子洲笑了笑:“遇到委屈和窝囊,就跨过去,你说呢?”

韩松说:“嗯,局长,我明白了。”

隆子洲不用叮嘱马钧铁,他相信他的成熟与坚强。

刘秀赴省城见文厅长。文厅长专门约来隆子洲,共同和刘秀进行了一次谈话。

刘秀说:“这一次,我可不是上访。终于,我感觉到了一种清晰可见的力量,让我由衷佩服。我钦佩你们的决心和勇气,更钦佩你们的工作方法。”

这种恭维没有让公安厅长和公安局长产生兴趣,但刘秀这些年的心路历程却令他们动容。

“隆局长,到您那里上访的董和平,我爹当年就是为了保护他牺牲的,他也是刘锦的养父……说得直接点儿,我和刘锦、董双红,我们都是油田的儿子,我们看不了有人糟蹋哪怕是一滴原油……”

疑心虽然没有完全散尽,但文厅长和隆子洲已经开始认真对待眼前这个叫刘秀的人,一个原本就在省内大名鼎鼎的油商、企业家。

“他们偷油的收益,八十多亿,我全部做公益了,这些都有据可查。但是,这些情况需要保密,除了老白和金边眼镜是死罪,很多油耗子在这个案件中不会被判得很重,日后,我还要控制掌握他们的动向。所以,我需要得到某种保护。最好的保护,就是连我一起判刑。打击油耗子,需要我这种耗子王发挥作用才行,同时更需要我们一起合作。

“刘翔的科研成果,我是准备无偿献给国家的。这个油田的原油实在太宝贵了,每丢失一滴,就仿佛是我心中的血,失去了一滴……”

谈话进行到这里,文厅长已经意识到这是一起极其特殊的案件。除了约请省内公检法司最高领导举行联席会议,文厅长还专程赶赴国家安全部门及能源部门面见有关领导,说明情况。

刘翔在原油中提取的特殊元素得到认可,被认定为国家能源安全保密项目。公检法司领导联席会议确定:全力支持刘秀旗下企业的正常运转。作为一种保护,刘秀将在涉黑案件处理中被判刑,之后将尽快保外就医。

那一夜,孔二虎眼见着那辆套牌油罐车启动,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这个夜晚,油缸子也刚刚目送一辆同样牌照的油罐车远去。当晚,这样的目送分别重复了五次,换句话说,这个夜晚总共发出了五组这样的油罐车。这些油罐车的终点,都是杏州。

疲惫的孔二虎来到一家温泉会馆。前厅的海蓝色灯光让他顿感舒适,这里所有的女孩儿都戴着面具,她们身材高挑,步态撩人,时刻等待着像孔二虎这样的客人在楼上奢华的按摩室里揭去她们的面具和衣衫。

一番又泡又蒸的折腾之后,孔二虎去了他的包房。经过长长的走廊的时候,孔二虎遇见了一位又一位戴着面具,提着小包的女孩儿。那些小包里有按摩时使用的精油、毛巾,当然还有给孔二虎这种人助兴的药丸。

孔二虎静静地躺在那里,门开了。孔二虎的眼睛半睁半闭,他让自己的身体最大程度地放松。面具、小包和一个身影出现了,孔二虎闭上了眼睛。当女孩儿的双手接触他的双手时,他感觉女孩儿特别有力量。紧接着,他的双手已经被反剪到身后,冰凉的手铐紧紧铐住他的两个手腕。

孔二虎想喊叫,一团毛巾塞进了他的嘴里。女孩儿从小包里拿出军用背包带,麻利地将孔二虎五花大绑,又蒙上了他的眼睛。孔二虎像个粽子一样被抬到窗边,窗外寒风刺骨,又泡又蒸已经让他的汗毛孔处于张开状态,寒风针尖一般,让孔二虎颤抖不止。孔二虎感觉自己被从窗户顺到了一楼,又被扔进了一輛汽车的后备厢。

楼上,那个戴着面具的女孩儿眼看着那辆车离开,摘下面具,露出了何烨的脸……

孔二虎彻底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公安局的讯问室里了。

韩松看着孔二虎:“二虎,今晚咱俩算算总账吧。”

孔二虎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非常恐惧。看着瑟瑟发抖的孔二虎,韩松把自己的警用大衣脱下来,给他穿上。

孔二虎捂着大衣,依旧浑身颤抖:“韩松,我错了,我对狄威……”

韩松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不要说这个,今天不谈私事儿,谈公事儿。”

孔二虎只有如实交代,刘锦遭遇不幸的那个晚上,老白撞翻了弈成手下的押运车。刘锦突然出现在现场,老白感觉刘锦认出了他,所以下了死手。孔二虎还交代,奕成是瘾君子并且枪不离身,那天得知奕成和赵辉腾刚刚“溜冰”,他便引诱侯伟去和他交锋……

孔二虎还供出了董双红被秘密关押的地点。解救董双红的时候,孔二虎说:“我要是在老白那里露了他的底,他的小命就没了,而且弄不好还得我下手。我不想沾人命,所以把他藏起来了……”

这一天,注定会写入历史。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位于杏州市的米仓化工院内警灯闪烁,特警荷枪实弹守卫着被盗原油,装油罐车整装待命……

马钧铁的请示:“报告,被盗原油今天是否可以回家?”

隆子洲下达指令:“今天,国家的原油,回家!”

当日,查扣的几万吨被盗原油踏上了回家的路。

现场指导起赃工作的国家能源部门相关负责人对记者说:“这次战役,隆局长千里奔袭,一路追踪到杏州市,掌握了大量证据,一举捣毁了非法收购、炼制原油的企业,实属不易。”

“这次战役是否起到了震慑作用?”

面对记者的提问,隆子洲说:“我们跨省打击涉油犯罪,对盗窃、贩卖、收购国家原油的不法分子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打出了公安的气势与声威。油田产量明显上升,效果十分显著,这些都证明,我们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打击涉油犯罪的社会意义是什么?”

隆子洲说:“打击涉油犯罪,最大的意义在于维护国家能源安全。近年来,各油田为保证完成稳产目标,为国家的经济建设输入血液,油田工人们不分昼夜、不畏艰辛,我们公安机关有责任保驾护航。”

“你们那个城市的公安太厉害,能把黑工厂端掉,能抓住人,太了不起了。俺们这里二百多家黑炼油点把环境都毁了,俺们本地的水原来都是特别甜的,现在一口都不敢喝,得癌症的可多了……”

杏州战役在当地老百姓中引发了极大震动,民警走访取证过程中,人们无不竖起大拇指。与此相反,利益受到触动的那些人依然负隅顽抗,甚至每天花钱雇佣一些老弱妇孺在被封闭的黑工厂前打标语,试图将公安机关正常打击犯罪“包装”成“制造社会矛盾”。

有一部分老百姓在叫好,另有一部分老百姓却是在示威。长期以来,杏州的个别官员凭借那些已被查封的石油企业获取政绩,而隆子洲打击盗油犯罪的行动无异于打了他们的脸。因此,很多人给隆子洲扣上了“黑打”、“影响地方经济发展”的高帽。

在公安部一个会议室里,隆子洲和杏州公安局领导对坐,杏州方面以隆子洲异地违规办案和违法“黑打”、抢夺原油为名,将隆子洲告到公安部。

隆子洲不温不火地说:“我们城市的一个手电筒,被一个小偷盗窃了,小偷将赃物卖到杏州。我们抓了这个小偷,又到杏州抓了收赃的,将手电筒收缴了,连人带物押回去。如果我们这样办案,你们杏州不会有意见吧?”

对方哑口无言。

隆子洲接着说:“现在,国家的原油就是那個手电筒。化验单子摆在那里,杏州大大小小那么多化工厂,油池子里装着那么多我们城市油田的原油。你们知道吗,在我们那座城市,为了保卫这一滴滴原油,是有民警在流血的!今天,你们找我来讲理,讲什么理?”

望了望杏州来客,公安部一位负责听取双方意见的处长说:“当警察的,应该明白盗窃是怎样的概念吧?‘黑打?影响地方经济发展?这会对公众造成怎样的误导?”

老白落网后,丰田霸道在藏匿处找到,车辆发动机上的机号被抹去了,里边有多个假牌照、二十多部手机、两部望远镜、砍刀、钢锯、斧子、锤子、胶带等。

韩松问:“你这是要杀谁?”

老白沉默了很久,说:“很多啊……”

马钧铁遭遇袭击现场遗留的血迹,系金边眼镜的;蒋梅遇害案,系老白和金边眼镜所为;刘锦牺牲当晚,证人董双红指证老白是凶手;韩松被炸,系金边眼镜安装的炸弹;奎城土炼油点与老白的关系得到了印证;老白的手下承认是老白指使他们诬陷马钧铁……

审判正在进行。刘秀、金边眼镜、孔二虎、油缸子、君刚、轮椅上的弈成、李宝成等,都站在被告席上。涉案人员众多,检方早已提前介入。随着侦查的不断深入,又陆陆续续有不少官员牵扯其中。

这是一场特殊的较量,因为它涉及的是国家能源安全。

那边庭审,这边公安局举行隆重的表彰大会,何景利、马钧铁、韩松、何烨等市公安局近百人的民警方阵着装整齐,向隆子洲敬礼。隆子洲站定后,庄严地向大家回礼……

冰雪融化了,刘锦的鲜血也跟着化成了玛瑙色的水滴。

韩松在接下来的春天和夏日里,经常陪伴着刘锦的母亲在江边散步,他一直在冒充刘锦。所有人都在配合韩松的谎言,说刘锦在抓油耗子的过程中受伤,失去了语言能力。

接下来的冬天,刘锦的母亲病危。刘秀保外就医,第一件事就是来到母亲身边,跪在床前,泣不成声。

老人在离开前轻抚韩松的脸,说:“孩子,谢谢你,我要去找刘锦了。我知道,你不是他……”

(全文完)

分类:外国悬疑推理 作者:冯锐 期刊:《啄木鸟》2017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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