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很喜欢拉斯维加斯,也常常去,但我对这座城市的喜爱,远远不只是“我喜欢去那儿”的那种感情。拉斯维加斯就像是我的第二个家,只要一踏上拉斯维加斯赌场的红地毯,那种惬意的感觉就会扑面而来,恰似某些人逛到绒线编织店,看到大伙儿围坐在椭圆长桌旁,忙活着各种毛线活儿时,就会兴奋莫名、跃跃欲试一样。
我这是——到家了。
有意思的是,我是名医生,一名全科医生,还是个相当不错的好医生。如果你看到我这里有那么多肺气肿病患,看到那些排成一长溜儿队伍的为人父母者,他们一个个满脸忧心忡忡——他们的孩子才进入青少年期就开始吸烟,你就认为我会厌恶缭绕在屋顶和桌布上的香烟味儿,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爱极了香烟的味儿,尽管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戒掉了吸烟这一恶习,当时戒烟,纯粹是为了赢得一场打赌。
谁说赌博就一定有害呢?
圆形筹码相碰时发出的叮叮当当声,于我,是多么悦耳啊,简直就像鸟儿在歌唱。看着一个个美艳的女服务员在大堂里穿梭来去,是多么赏心悦目啊,虽然她们一个个必定要去勾搭某个挥金如土的家伙。还有那些搔首弄姿的美女辣妹,光是看看就足够让人身心舒坦的,虽然,她们和跳蚤市场上的家具也没什么区别,早就是二手货了。我也爱极了那一排又一排绵延无尽的灯海,爱极了吃角子老虎机时时奏鸣的交响乐——那是为赢家喝彩的颂歌,也是将输家打入无底深渊的哀乐。当然,我最爱拉斯维加斯的原因还是博彩,我总是能在那儿赢到钱。
我妻子李·安妮若是听到了我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一定会立即反驳,她很可能说,到拉斯维加斯去赌,结果一定是输。你们瞧,只要是真正的赌徒,就会明白,赌博一定是有输有赢、苦乐参半的。李·安妮似乎没法儿理解,过去那些年,即使算上收获欠佳之时(那是意料之中的),即使把所有输掉的钱都算上,也还是没有我赢的钱多,我赢的钱总是比大多数玩家能够老实说出来的数还要多。
一些非常了解我的人,包括李·安妮,也许会说,你没必要去拉斯维加斯的金字塔大酒店,没必要去参加什么骨质疏松症的美国医学协会研讨会,但卢觉得没问题(卢要做我们组的头儿了,他会为研讨会参会者埋单),因为我还需要完成继续医学教育学分,参加这个研讨会可以得学分。
“鲍比,你真的非要去一整个礼拜吗?”李·安妮问,当时,我正在收拾行李。
这里想谈谈我的妻子李·安妮,她的一个特点是,如果我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情,她就叫我鮑比。我的朋友叫我鲍勃,工作时,人们称呼我罗伯特·汤姆林森医生,但在家里,我大多数时候都叫鲍比而非鲍勃,至少近来是这样。这些年来,我做事稍有差池,我就知道妻子要叫我鲍比了。
是的,我和她说,我必须去。不过,这其实是个善意的谎言。我确实必须去,但不是为了完成继续教育学分,而是为了它——拉斯维加斯。我是说,如果不带一点儿罪恶感,拉斯维加斯就不是拉斯维加斯了。苦中作乐,你懂的。
在拉斯维加斯的第一晚,我就从卡地纳健康集团赞助的鸡尾酒会上溜之大吉,去了百乐宫酒店的赌场。我想先玩几把每注十五美元的二十一点,小小地过过瘾,然后再嗨起来。因为大多数参会医生都在金字塔大酒店,我一点儿也不想迎头撞上他们中的哪位。瞧,我还是有点儿内疚的,用辛苦赚来的钱去参加研讨会,却又没把时间用在研讨会上,更别说全身心地参与研讨了。我觉得,只要没碰到认识的人,我就不会因为自己从鸡尾酒会偷偷溜走而感到有什么不好。当然,就算只是出现在百乐宫,我也已经不再清白了。不过,后来还真遇上了同行,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就是这样才得以进入死亡俱乐部的。
金字塔大酒店那边的鸡尾酒会才进行到一半,我就输掉了三百美元。由于接二连三的坏运气,我拿到的一直是臭牌。运气这种东西,无论是好还是坏,都有到头的时候。如果有个麻省理工大学的书呆子听到我这番理论,一定会说这不过是个赌徒的胡言乱语,可是我已经感觉到,赢钱的好运气正在向我走来。那感觉极微妙地从我的脚趾头开始涌现,然后如电流般通过我的腿部,现在我已经清楚地把握住那种感觉了。接下来我拿到的两张牌是梅花6和黑桃4。这样,我当然把赌注加了一倍,打算一把就把我先前输掉的钱拿回来一半。下一张牌我拿到了梅花杰克,庄家在第13轮上直接爆掉,就这样,我听到霉运的链条开始断裂的声音,像吉他某根弦被弹得力度过大,霉运链“嘣”的一声断了。
就在那时候,我遇到了格鲁弗。
他坐在我左边的空凳子上,第一注就下了一百美元,然后马上输掉了。接下来,他竟然甩出了两百美元。
“今晚你好像把这桌的好运气都吸光了。”他对我说。
我连赢了五把,他输掉了三把。
“好运气还要来。”我回应他。
格鲁弗是那种你一旦见过就不容易忘掉的家伙,早上在研讨会签到台那儿我见过他。他身材高大得像只灰熊,一头圣诞老人般浓密雪白的头发,还有颇为相配的雪白山羊胡子。我确信他没有认出我。
“你是哪个科的医生?”他问道。
看来我错了。
“全科医生,”我说道,“你呢?”
“骨科医生。我叫格鲁弗·西奥多·马歇尔,朋友们都叫我格鲁夫。”
格鲁夫的大手如老虎钳般有力地和我握了握,他说话带着很重的南方口音。我懒得问他是哪儿的人,也没问他在哪个医院工作,他也懒得问我。
“看那边。”格鲁夫说。
“什么?”
“看那边的那个女人。”
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掷骰子桌边站着一位颇有魅力的浅黑肤色女人,年龄约摸三十多岁。
“她怎么了?”我问道。
“她一直在用左手摸头发。我赌一百美元,下一回她会用右手摸头发。”
“你是来真的?”
我注意力分散了,这时,荷官(注:行话,每个牌桌的庄家)问我是否还要下注。我不愿意运气正旺时失手,但格鲁夫自有一种让人着迷的魅力。于是,我们一起离开了赌桌。
近看之下,这女人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化很浓的妆。
我想,格鲁夫要么是在和我撒谎,其实那女人就是一直在用右手摸头发,这样赌的话,我无论如何不可能赢;要么他就是认定我会认为他在说谎,这样的话,我就会下双倍的赌注。但只要我赌那女人用右手摸头发,这赌局就没法儿进行了。凭直觉,我还是赌她下回用左手摸头发。三秒钟之后,我赚了一百。
“天杀的!”格鲁夫边说边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背,差点儿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给震出来,“我真的很确定她该用右手摸头发了。”
他从一厚沓钞票里抽出一百美元,塞到我手里。
“碰巧走运而已。”我说。
“绝对不是,”他说,“天啊,我就发现你不是一般人,你是个大玩家。老兄,我要跟着你混。你愿意教我这个老鬼一点儿赌博小伎俩吧?我可不想这一整个礼拜都是输输输。”
“当然愿意。”我说。
“不好意思,我没记清楚你的名字。”格鲁夫说。
“我叫鲍比,”我说,“鲍比·汤姆林森。”
会议期间的余下时间,格鲁夫和我成了形影不离的赌伴。他也养成了和我一样的参会习惯,早上参加一两场会议,下午我们就溜到赌桌那边去,晚餐过一小会儿又开溜去赌,一直玩到午夜。我把自己玩21点和掷骰子赌博的所有秘密和诀窍都和他说了。掷骰子赌博是我非常喜欢玩的一个项目,我喜欢称这种玩法为“快快输光所有的钱”。到这周末时,我已经赚到了一千五百美元,格鲁夫却很倒霉地输掉了四千美元,因为他下的赌注总是双倍于我。
我俩各自靠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喝伏特加汤力鸡尾酒,眼睛看着面前的一排电视,四十个电视频道正在播放世界各地此刻的体育赛事。当然,我们可以拿一些比赛来打赌,我们也确实赌了几场赛事。巴尔的摩队来了一次弃踢回攻达阵,格鲁夫就轻轻松松赢了五百美元。
“喂,全科医生,”他说,“难道你妈妈没告诉过你外科医生才赚得到大钱吗?”
我想,遭他这样嘲弄也是自找的。整整一个礼拜我都在抱怨囊中羞涩,不能像格鲁夫那样一掷千金而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妻子对赌博怕得要死,”我说,“我只希望夫妻和睦,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每次我半开玩笑似的说这些话时,格鲁夫总是哈哈大笑地拍我的背。
“鲍比,我很喜欢你这个人,”他说,“希望我们可以继续一起玩。”
“还是要回到现实生活中的。”
“瞧,”格鲁夫说,“你是个真正厉害的玩家,玩家中的玩家。你在赌桌上就像个能工巧匠。”
“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教了你一些赌博常识而已。”我慢慢抿了一口伏特加,好叫格鲁夫以为我对自己的赌技并不以为然。
“如果你的赌技和你的医术一样精湛,那你就能在我们的俱乐部里赚翻了。”
他声音小得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但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什么俱乐部?”
“啊?哦,不好意思,我竟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是吗?什么俱乐部?”
格鲁夫身子在座椅里转了个方向,朝四周扫了一眼,好像安全摄像头对他那神秘的俱乐部会像对二十一点牌桌那样密切观察一般。
“是个医生的私人俱乐部,”格鲁夫说,声音犹如耳语,好像在说一件极隐秘的事。然后又加了一句,“都是些喜欢赌的医生。”
“我是医生,我喜欢赌。”
“对,不过,我们不赌牌。”
“嗯?那你们赌什么?赌生死?”
我大笑起来。可格鲁夫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神了,”我说,“你们真的赌人生死?”
格鲁夫目光看向脚面,声音更低柔了。
“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的俱乐部没有任何违法行为。不过话说回来,就道德层面而言,还是有那么点儿过不去的。”
“愿闻其详。”
“好吧,我会告诉你的,”格鲁夫说道,“鲍比,但是我要你发誓,我的意思是,对我发誓,你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丁点儿这件事。真见鬼,如果你想加入的话,我甚至愿意做你的担保人。我是多么喜欢你啊。最近五年,我们都没有批准过一个新成员。”
“那这究竟是个什么俱乐部?”
“名字叫‘死亡俱乐部。”
“听上去有点儿吓人,给我仔细说说。”
“好的,俱乐部是这样运作的。你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带有网址链接的电子邮件,链接就是进入一个防卫森严网站的密钥。要使用这个网站,你先要下载一张申请表。这样,如果有紧急情况发生,我们就好把你电脑上所有和俱乐部相关的信息清除干净。”
“你说的紧急情况,我猜是偵查吧。那么网站上有什么?”
“网站每个月都会出一份世界上某家医院的某个临终病人的病历。”
“世界上?”
“这是个全球性质的俱乐部。”
“你们拿临终病人打赌?”
“对。我们用自己的医学技术来打赌,唯一的信息就是病人的病历。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们赌病人去世的精确日子。
“和那些老套的赌法比起来,这个难道不是很新鲜吗?哦,史密斯太太,我感到很难过,但我还是要抱歉地告知您,您只能活六个月了。”
格鲁夫面带微笑,但远非他平时那种让人感到温暖的咧嘴而笑。他现在的这个笑容让人觉得有点儿恶作剧的味道。
“明白了吧,鲍比,我们的俱乐部就是这么玩的,”他说,“嗯,有两个医生参与就可以开赌,就是这样玩的。”
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刚才介绍自己时,名字说的是罗伯特,或者至少说是鲍勃。但我现在只能好好想想自己怎么才能进去玩。
“这个俱乐部有多少会员?”我问道。
“不知道。就连俱乐部成立多久了,我都不知道。如果你想要获得会员资格,要经过各方面测试,但首先,也是最基本的,必须由俱乐部的会员提名推荐。然后,由委员会委员投票,他们的身份都严格保密,如果投票通过,你的名字就会在俱乐部董事会那里获得承认。当然,通过的概率微乎其微。”
俱乐部的运作的确非常违背人性道德,可格鲁夫谈论它的语气,却是那样轻描淡写。
“病历怎么来的?”我问道。
“由会员提供。我自己就提供过几份病历。当然,自己提供病历时,不能参赌。”
我想接话,但震惊之下,什么也说不出。格鲁夫继续解释。
“即使你把俱乐部的事儿泄露了,真要挑我们的做法有什么违法,也不可能。所有的信息都是匿名的,由赌委会监控,而赌委会成员每四个月更换一次。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清除掉可能与某个真实病人相关的所有信息,比如病人的名字、地址、医院、亲属信息、生日,等等,什么都没有。病历公布之前,所有与病人相关的信息都会清除掉。”
“你赢了多少钱呢?”我问道。
“比如说,你刚才不是谈到担心孩子大学学费的事吗?只要从死亡俱乐部赢几把,你小孩大学四年的学费问题就解决了,我说的是两个孩子的学费。”
“有意思,”我说道,“但如果病人死于别的什么原因呢,比如,摔了一跤。”
“嘿,在我们的世界,死了就是死了。”
时间过得飞快,从我遇到格鲁夫,知道他们那个怪异的小俱乐部,到现在转眼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我又回到了寻常生活和工作中,一天到晚面对的患者,不是咽喉痛,就是呼噜症,再不然就是病因不明也说不清楚的胸痛,以及同样难以解释的肌肉疼痛和关节疼痛,还有那些为人父母的,他们总操心孩子们的吸烟和嗑药问题,却从不肯正视自己身上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毛病。
我和李·安妮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在拉斯维加斯度过的那个星期已经成为模糊的记忆,因为日复一日的家庭琐事和工作日程,像接送孩子(十二岁的杰克和十岁的马克斯)去参加篮球培训和上钢琴课这些事情,那段记忆已经渐行渐远,变得模糊不清。然后,圣诞节一大早,不早也不迟,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邮件内容除了一行字:你加入了,还有一个可以点击的链接。其实这时候,我早已将格鲁夫和他那疯狂的赌注抛之脑后。可不知怎的,我还是点击了那个链接,然后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现在那个应用程序是明白无误地安装到我电脑上了。我正要关掉电脑,一个页面跳了出来,网站页面上显示——
死亡俱乐部
登录:
密码:
首次来访者,请点击此处
我点击了首次来访者链接,按要求输入了自己的社会安全号码。让人震惊的是,系统居然识别出了我的社会安全号码,然后给我发送了用户名和密码,我就这样成功登录到该网站上了。我想,是格鲁夫给我提了名,然后有个委员会对我进行了投票,最后我通过了,成为死亡俱乐部的会员。
网站本身就是个奇迹,有些赌局可以追溯出发生的真实时间,我断定,几乎有上百个病例赌局。时间久远些的赌局已经关闭了,不能对其下注,但当前的几个病例,还是可以参与进去的。现在可以对那些当前还活着的病患下赌注,最近这次一月份的病患是位八十八岁的老人,胰腺癌第IV期,根据他的活检结果,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胰腺附近的器官了。最致命的是,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肝脏了,他已经出现胆道阻塞症状。
我整个身体开始充斥了一种混合有期待和兴奋的激动感,但也夹杂些许歉疚。这种感觉我再熟悉不过了,在拉斯维加斯时就是这种感觉,好像有上千只蚂蚁组成的大军驻扎在我的皮肤之下,正沿着我的静脉和动脉挖掘长长的隧道。把这份匿名病历读了一遍后,我想,格鲁夫说的没错,死亡俱乐部的行事确实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这个可怜的病人已经接受了系列的常规治疗,包括化疗、放射疗法,甚至生物疗法。我查看着各项数据,判断就算使用最大胆的治疗手段,像这样严重的胰腺癌第IV期,也很少能够活过一年的。考虑到病人的病史、总体状况、化疗,包括他近期服用的健择和伊立替康这两种抗癌药物,我判断他病情恶化的速度还会更快。我掂量着每个因素,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八十八岁高龄了,还患了三十三年的2型糖尿病。综上,这家伙能够活六个月就是奇迹了。
李·安妮探头到我的书房看我,我此时完全沉浸在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病历和思索中,竟然没听到她叫我。
“鲍比,你聋了吗?”她问道,“晚餐准备好了。”
她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赶紧点击鼠标,把浏览器隐藏起来。
“就一分钟。”我说道,头都没回。
我的心脏在胸膛中怦怦直跳。我保证马上过去,李·安妮就离开了,但她一离开房间,我就回到了电脑跟前。死亡俱乐部的赌博系统甚至比格鲁夫说过的还要有创意。这个系统基于赌金,一开局,所有玩家必须下注五千美金。玩家可以在系统给出的时间段中选一个,在其基础上,一年可以每两周两周叠加,然后是一月一月叠加。很像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价格猜猜猜》(注:一档游戏节目。自1972年开播,已播出44季,通過游戏猜商品价格,赢取奖品与奖金。央视的《购物街》与之类似)那档游戏节目,赢家猜中的时间段应该是最接近病人死亡的时间。赌注奖金总额已经上升到十万美金,现在至少有二十名医生参加到这场赌局中来。
我要用五千美金冒险,如果赢了,我就和与我赌同一时间段的医生分掉赌金。无论在系统后台操作的是什么人,这人计算机运用能力一定很厉害,能做出这么精妙的网站,还这么容易操作。
我有个连李·安妮都不知道的银行账户,里面有一万美金。我计划用这笔钱来给她一个惊喜,去意大利来一次豪华之旅,以此庆祝我们结婚十五周年。一想到如果我赢了这一局,我们在欧洲可以玩得多痛快,我就不禁嘴巴发干,身体的每根神经都在告诉我,我要赌赢这一局。在澳美客牛排馆庆祝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想都不愿去想。
在死亡俱乐部赌的不是运气,是医术。
我想象着,我们乘着威尼斯特有的贡多拉船,在河上漂流,四周都是芬芳的香槟气息,李·安妮懒懒地依偎在我怀里,然后,我俩又租了一辆宾利车,奔驰在满眼苍翠的英国乡间路上。我突然感到一阵愤怒,死亡俱乐部的那些外科医生太傲慢了,他们凭什么就能过那样富裕的生活?再看看自己,我不由得鄙视起自己的专业了。但他们不知道,我可以用其他医生做不到的技能和方法来解读病历。然后,我做了决定,我要按要求将银行支票寄到网站提供的邮箱,玩一局下注五千美金起的赌局。
用这么少的一点儿钱来赌,不会有什么问题。
事实证明,我赢了。
这个病人两个月后去世了,只比我第一次在死亡俱乐部押的赌期早二十五天。可我不是唯一的赢家,竞争比我预计的更激烈。一共有十五人赌赢,我们平分了这笔十五万美元的奖金。就这样,我的钱翻了个倍,胳膊里的蚂蚁这时候已经跑到我脑袋中来了,激烈地跳起了巴达舞,每分钟转速七十五圈。
自从赌赢了那个胰腺癌病人的死期,我一直没有再赌,可现在我已经等不及地盼着4月1日到来,因为4月1日会公布一份新的病历给大家赌。又可以开始下注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跃跃欲试,决定再次冒险。
我又赢了。
这次,我只需要和另外两个医生平分赌金,他们和我意见一致,都认为那个女人四个月后会去世,她患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也称“葛雷克氏症”,已经三年半了。其实更安全一点儿,应该赌她八个月后死,因为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患者的平均存活年限是三至五年。但这位患者的心电图显示出了一些很细小的异常现象,并且,她的血清钙浓度在升高,所以我判断这样她至少会减少六周的可生存时间。
这还是很险的一局,因为10%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患者能活上十多年之久,但还是有足够多的指标让医术精湛的医生判断出,死亡很快就会来敲她的门,我和另外两位医生就是这样判断的。贡多拉船已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了,现在,我们可以去里维埃拉海岸尽情享用香槟了。
但连胜,即使只是连胜两局,也还是有好运到头的风险。那个八月,我的好运突然就到头了。我连续输了四局。四局!两名男性患者和两名女性患者。本来,每局下注五千美金的话,我就只输掉两万多美金,但我每局下的注不是五千美金。死亡俱乐部还设有豪华赌局,每次下注三万美金起,之前赢的钱让我荣升为豪华赌局俱乐部会员。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收入和资产的人来说,想要下注三万美金的那种冲动感真是无法用语言描述。我相信自己一定会继续赢。唉,事与愿违,我根本就不该玩这种三万美金起下注的赌局,这样就不致损失惨重。
自从第一次在一位癌症晚期的男性患者身上下注,到现在仅仅过了十二个月,我不仅把赢来的钱全部输光了,还输掉了我们房子因二次抵押贷来的款项和孩子读大学的一大部分基金。李·安妮现在还没发现,但她肯定已经起疑了。
向她承认我和死亡俱乐部的牵连无异于签署离婚协议。就在我觉得自己的好运快要用光时,我看到了接下来的赌局。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病历上那个临危病人的临床医生的签名仍然留在病历最下边——伊万·德沃尔斯基,我很熟悉的一位神经学专家。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次赌局的病人竟是我们医院的!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确认病人身份,这我马上就能够确认清楚。贡多拉船又飘荡在碧波上了。
理查德·杰内罗索,六十七岁,患多形性胶质母细胞瘤——一种脑部恶性肿瘤。
我只有三天时间来下注。这次下注就像玩二十一点时看到了荷官手中的底牌。看病历预测病人死亡日期是一回事,接触到病人来作预测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可以请我们医院最好的放射科医师给他做CT,然后仔细查看CT扫描结果。
找到病人杰内罗索简直是太容易了。此刻我就站在他的病床前,这是我人生的第二桶金啊。他的主治医生进入了病房,我正好和他打过几次球,他正拿着实验室最新出的病人检测结果。我和他说杰内罗索是我的熟人,他告诉我,放射科刚给病人作了脊椎穿刺,得出的结果非常糟糕,癌细胞已经侵入患者脊椎——这简直是一张迅速将他送往天堂的门票。这个消息像金子一样珍贵,因为这是最新的检查结果,没有在死亡俱乐部的病历上显示出来,其他会员都看不到。这简直比看到荷官手里的底牌还要好,就仿佛知道我下一手牌铁定拿的是二十一点。
三个礼拜,这是我给他预测的生存时限——他活不过二十一天。肿瘤本身并不大,所以我肯定是赌他死亡来临如此之快的唯一一人。我拿出了我们房子的第三次抵押贷款权,模仿李·安妮的签名,把拿到的钱全部做了赌注。如果输了,我就会负债十万美元,但我压根儿没想这局会输。
十九天很快过去了。理查德·杰内罗索生命开始出现衰竭迹象。最后他还是又住院了,但他在坚持,大多数时候神志是清醒的。我去给他检查了好几次,他都以为我是他的新主治医生了,他的主治医生则以为他是我久别重逢的叔叔。
“理查德,今天感觉怎么样了?”我问他。只剩下不到四十个小时了,如果他不死的话,我就会永坠深渊。
“还好,”他梦呓一般说着,“我女儿在安排临终关怀事宜。”
理查德的眼睛上黏糊糊的,依稀记得什么的樣子。
他知道他要死了,我也知道他命不久矣,但他在临终关怀病房三天之后就死掉,还是在弥留一周之后或是一个月之后死掉,于他并无太大意义,于我,却会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钱已经下注了,要找出死亡俱乐部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告发他们了,就算告发了也没用。
第二天,离我下的赌期已经不到十二小时,而理查德大多数时候意识都还是清醒的。
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我去了趟办公室,十五分钟就回来了,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惊慌。
理查德·杰内罗索的主治医生和护士刚刚离开。我若无其事地沿着走廊走进了他的病房,把门在身后关上了。
我真的不记得自己往他的输液架上的药瓶里注入了异丙酚。不到两分钟,他的眼睛就闭上了。片刻之后,他就停止了呼吸,脸色苍白如蜡。我通知了护士,护士叫来了主治医生。病人没再醒过来,我看到死亡时间记录下来。
深夜11点58分。
如果时间是两分钟后,我就是杀了这人也无济于事。
格鲁夫坐在我对面。
“你看起来不错。”他说。
“感觉还好。”
“可以想象。”他说。
自那周在拉斯维加斯与格鲁夫道别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不知怎么的,他的头发更白了,胡子更密了,愈加显得大腹便便。
有几分钟,气氛很尴尬,我们都没说话。然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我来这里是要谢谢你。”他说。
“谢我什么?我恨不能让死亡俱乐部倒闭,只是我一直没找到你们。”
“是的,应该是这样,我们的程序可以把俱乐部的所有信息从某个会员的电脑上清除干净。格鲁弗·马歇尔也不是我的真名。”他说。
“我猜到了。那你来这里谢我什么?”
“嗯,是这样的,因为你,我大赚了一笔。”
“什么?是怎么回事?”我问道,但脑子里已经约摸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鲍比,你应该知道,你从来没进入过死亡俱乐部。”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我喉头发紧,但还是努力轻轻点了点头,轻微得几不可见。
“鲍比,你就是死亡俱乐部。”
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抹邪恶的光芒,不禁浑身一颤。
“你们赌的是我?”我哑声问道。
我使劲儿拍击将我和格鲁夫隔在两边的有机玻璃,他并没退却,但还是从椅子上惊跳了起来。
“汤姆林森,不准碰玻璃!”警卫低沉响亮的声音从嘶哑的音箱中传来。
我的目光掠过长长的走道,掠过和我在隔断玻璃同一边的其他犯人,看向警卫站。我挥了挥手,表示明白,表示不会再违反狱规。
“如果他们要将我们的谈话录音,我就不会告诉你这些了,”格鲁夫说道,然后微微一笑,“但我觉得,如果知道许多会员赌你不会这么干,你应该会高兴吧。我的意思是,他们真没想到你會干。鲍比,但我和你在拉斯维加斯赌过,我觉得自己更了解你。我下了双倍的注,五十万,赌你为了赢会杀掉那家伙。我能赢,还真欠你个人情。”
“我之前赢的两局、杰内罗索病历上没有清除的主治医师签名,都是你们设的局?”
格鲁夫慢慢点了点头,“我还赌你会入狱,”他说道,“鲍比,得承认你真够棒的,一点儿没让我失望。”
“格鲁夫,这事没完,我从现在开始申请五年的假释,不管你的真名是什么,一出狱,我就会追查你,一定要让你和我坐到玻璃的同一边,或者让你躺在地下六尺处。听到了没?这很快就会成为现实。”
格鲁夫大笑起来,笑声欢快而温暖,让我想起我们在拉斯维加斯相遇的那个礼拜。
“鲍比,那种事,你一点儿也做不了,也别指望假释什么的。”
“哦,是吗?”我反问道。
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格鲁夫,手紧紧握成拳。
“是的。”格鲁夫说。
“要不要打个赌?”我说。
分类:外国悬疑推理 作者:杨柳川 期刊:《啄木鸟》2018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