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判决无情
今天,刚获提拔的江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二庭副庭长洛洋迎来了他职业生涯中最有影响的大案,一个旁人避之不及,而他却志在必得的大案。
作为中院最年轻的副庭长,他的相貌、才学、业务能力无一不是出类拔萃,更是少有的兼具实战经验与理论水平的学者型法官。本来,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生。可偏偏几天前,就在他刚刚做出允诺,决心这次替组织、替领导分忧的时候,他的人生陡然跌入了谷底。人们总是习惯于把财富、权力冠以事业的名义,更习惯于把事业凌驾于一切人生目标之上。可当真正的挫折到来时,他们才猛然惊觉,和家庭的变故相比,原来任何事情都可以微不足道。
昨天,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妻子,那个美丽、端庄的妻子,那个陪伴他走过一文不名的青年时代的妻子,就在他推开家门的瞬间,和他一直认作死党的好兄弟,他们共同的大学同学胡恺拥抱在一起……
现在的洛洋心乱如麻。以前,他将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让它们彼此间有任何形式的交叉互扰。可这次不同,一小时后,他将亲眼在法庭上见到那个给他造成伤害的人、即将出庭作证的本案主办刑警、刑侦队长胡恺。
三个月前,江城大学发生了一起极具争议的杀人案。学习成绩优异、在全国大学生数学竞赛上多次夺得大奖的天才学生韩冬,在校图书馆杀死了老师顾明河。据警方调查,起因是半年前顾明河指其在期末语文考试上有作弊行为,导致他这门成绩被取消。案发前,两人在图书馆再次为此事争吵,事态逐步升级直至失控。
这桩江城历史上少有的弑师案,本来在舆论上呈现一面倒的趋势,可随着知名刑辩律师殷利来的加入,越来越多的新证据冒了出来,表明韩冬的杀人行为极可能是正当防卫。果不其然,舆论又一次尽显墙头草的本色。千奇百怪的观点,脱离案情的讨论,在网上制造出一个又一个10万 的热帖,敌对的各方也由起初的案情辩论演变成你死我活、誓不两立的斗争。所以,洛洋今天的职责,既是基于证据作出判决,更是宣告这场全民豪赌的胜负终局。
洛洋在审判长席上打开案卷,新的卷宗里,“正当防卫”“凶器美工刀”“心脏中刀”等字眼特别醒目,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韩冬的照片,这是一个清秀冷峻的男孩儿,丝毫不像眼前这个头发凌乱、神色颓唐的被告。洛洋冷冷一笑,他太清楚殷利来的手段了,从这一刻开始,韩冬方面就已经开始主打“未成年”的同情牌。
韩冬尽管是大二学生,却因为小学跳了级,此时年仅十七岁,这是之前媒体虽未疏忽,却也未刻意放大的一个关键信息。果不其然,接下来辩方律师殷利来的陈述里,有意无意地反复提及他的年龄,把“杀人”与“被杀”的话题,引向“成年”与“未成年”。在辩方看来,指控一个未成年的学生蓄谋杀害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教师,无疑是件可笑的事情。
洛洋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他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好戏上演之前的暖场,他是在给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在场者进行“心理建设”,好为后面真正的案情反转铺路。洛洋将目光撤回到卷宗上,像是完全屏蔽掉了第一排端坐的胡恺。可是,人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哪怕就是来不及眨眼的一瞬,他还是瞥到了他,他的嘴角上还留着那晚自己留下的淤青。洛洋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正因为他,洛洋长久建立起的骄傲与自信如大厦坍塌,片瓦不留。
开局里,殷利来抓住被告和死者的个性、品行大做文章。一方面,韩冬除了那次有争议的作弊行为,在校从无劣迹;相反,顾明河在学校却是出了名的性情暴躁,經常与人冲突,据传闻,他还曾与女同事有过婚外情。当然,这个毫无实据且与本案无关的传闻当场遭到了检察官的反对。
中国并非陪审团制度,殷利来真正要说服的只有审判长和审判员,这样带表演性质的捕风捉影本来是很低级的。但洛洋心里明白,这才是殷利来的厉害之处!多这一句少这一句本没有关系,但多的这一句如果能左右舆论风向,那么谁能保证不会反过来给审判施压呢?他在赌,赌的就是今天的法官有多大程度会在乎舆论风向。
在殷利来的猛烈攻击下,检察官几度哑口无言。殷利来面向法官,却质问着检察官:“所以呢?就因为被告身上没有受伤,就断定他没有遭遇袭击?这是什么逻辑?关于这点,《刑法》第二十条有明确规定,但只说到行使防卫权必须是不法侵害正在进行中,并没有说被侵害人必须已经受到了伤害。”
检察官反驳:“既然没有证据能证明顾明河伤人在先,我们当然可以对防卫情节不予考虑!”
殷利来不接检察官的话茬儿,反而将问题甩给了另一个人:“审判长,我希望对最早进入现场的警官胡恺进行询问。”
胡恺行动有些迟缓地走上证人席。殷利来问道:“既然没人看到被告与死者冲突的前半段过程,为什么警方就能认定被告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行使了正当防卫权?”
胡恺答道:“警察赶到的时候,顾明河已经倒在血泊里,而韩冬就站在一边,手里拿着滴血的美工刀。冲突的前半段我没看到,但当时嫌疑人衣着整齐,表情淡定,没有可见外伤。”
这个回答似在殷利来意料之中。“审判长,我请求提交4号证物。”
投影仪在幕布上投出一个形状很独特的水晶奖杯。殷利来直指奖杯,眼睛却盯死了胡恺:“这上面有死者顾明河的指纹,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换做以前,面对殷利来的咄咄逼人,胡恺早就毫无畏惧地怼了回去。可今天,他的眼神却涣散而失神,往日的锐气不再,仿佛被庭上更强的一股执念所压制。胡恺中规中矩地答道:“在死者的办公室里,任何东西有他的指纹都不奇怪。”
殷利来冷冷一笑,伸出食指示意助手翻页。下一幕是两张照片并列,一张是现场办公桌的一角,被砸缺了一个口子,另一张则是奖杯的底部一角,隐约能看到底部露出的一段无落款的铭文——“祝研究成功”。可殷利来让大家关注的,却是另一个细节——奖杯的一角也有明显的磕碰痕迹。
旁听席上议论纷纷,明眼人都看出了问题所在。殷利来问道:“顾明河当时情绪激动地用奖杯砸掉一个桌角,你们凭什么还认为他不具有攻击性?”
胡恺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既然顾明河当时那么激动,为什么没有将第一下砸向韩冬呢?我们怎么能凭借这个就判断他有伤人的主观故意?”
审判长席是个神奇的位子,高高在上,一览无遗,坐在上面的人被赋予了上帝视角,能够清晰地看到台下的一举一动,甚至感受到那种尚未显现的暗流涌动。洛洋非常肯定,胡恺正一步步掉入殷利来的陷阱。果然,殷利来图穷匕见:“审判长,我请求再次询问2号证人,也就是本案的报警人黄松。”
一个畏畏缩缩的大学生走上证人席。殷利来问:“请问你报警前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的角度不全,只知道顾老师和韩冬在争吵,顾老师手上突然多出一个奖杯,冲着韩冬举了起来。”
“只是举起吗?”
“顾老师一挥手,韩冬往后一闪,然后我听到砰的一声响,好像是砸中了什么东西。”
“还有呢?”殷利来的询问越来越像一种引导。
“顾老师冲着韩冬大喊,‘我杀了你!”
此言一出,法庭内一片哗然,除了殷利来和黄松,只有两个人没有随之色变。一个是心中早有准备的洛洋,一个是至今面无表情的韩冬。殷利来继续询问:“为什么之前做笔录时你没有向警方反映这个情况?”
黄松略微垂下目光:“我说过,但警官说和韩冬杀人无关紧要的情节没必要记录。”
“他撒谎!”胡恺彻底被激怒,手臂像标枪一样直挺挺地戳向证人席。
洛洋按庭审纪律警告了情绪激动的胡恺。老实说,他对后面的过程已经全然没有了兴趣,殷利来完全掌握了主动,提出的证据令人无法反驳。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一个尚未涉世的孱弱少年,前者用语言直接威胁后者的生命,并做出了带有明显攻击性的动作,这已经足够支撑正当防卫的观点。何况,在无罪推定的前提下,被告不需要自证清白。
看着一脸沮丧的胡恺,洛洋本该感到快慰,但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为什么是这件事打出了胡恺的一脸败象?为什么不是我?
经过合议,法庭根据现有证据做出判决,韩冬杀人罪名不成立,防卫过当罪名成立,考虑到其未成年人的身份,只做出监外执行的惩罚。
洛洋宣读判决书的时候,殷利来和助手低调地在桌下握了个手,胡恺却已从座位上站起,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只有韩冬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偏偏洛洋最后的尾音落下时,一直看不清脸的韩冬终于抬起头来,嘴角清清楚楚地扬起一撇微笑。
洛洋整个人如触电般一个激灵,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一股寒意凉透脊背。洛洋熟悉这个世界上最险恶、最歹毒的人心。韩冬的笑让他恐惧,那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不是沉冤昭雪的感恩,而是一种对世界、对法律、对人心的蔑视!就在这一刻,洛洋知道自己的判决可能放过了一个魔鬼。不知是出于被欺骗的恼怒还是油然而生的正义感,洛洋感到胸口延烧着一股火焰,眼前抹不去的这个人,将他的瞳孔燃成了红色。
法庭突然一片混乱。胡恺翻过护栏,一拳打在韩冬的脸上。韩冬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挡,就应声倒地。法警迅速控制住胡恺。韩冬从地上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难道法庭就这样放过一个杀人凶手?”出乎意料的判决结果,胡恺已顾不上私人之间的那点儿龃龉。
“法律判他无罪,那他就是无罪的,你必须接受判决结果!”陡然说出这么义正词严的话,连洛洋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此情此景,戏剧性地发生在媒体和旁听者面前,浓墨重彩地写入了洛洋的职业生涯。
法院的洗手间里,罕见的空落落。洛洋伸手打开水龙头,将冰凉的水一捧捧敷到脸上,然后对着镜子深深吸了口气。此时的他,充满了挫败感。胡恺在法庭上动手伤人,无疑是闯了大祸,等待他的必然是严厉的处分。可在散庭时众人的目光里,怎么他看起来反而像一个英雄呢?
推门的声音打断了洛洋的胡思乱想,来人竟是带着淤青的韩冬。他双手轻握着拳,紧紧贴着裤缝,浑身透着学生的拘束与腼腆,弯腰九十度鞠了一躬:“谢谢洛法官替我主持正义。”
他雪白的脸庞上露出女生般的梨涡浅笑,如果不是法庭上洛洋清楚地看到了他那细思恐极的表情,几乎就要因这一笑而感动。洛洋抽出擦手纸巾,将手上的水分一点点吸干后揉成一团,“碰巧”朝着韩冬的方向抛进纸篓里。“法律讲的是证据,判你无罪,并不代表你不是个人渣。”
推门离去,洛洋释怀地长吁一口气。这句幼稚而多余的话,反倒让他心安了。
二、生活如网
被闹钟唤醒的洛洋,开始了早晨一系列的规定动作。牙膏挤出的长度每天都是惊人地统一,洗脸后永远整整齐齐把毛巾挂在最左边的位置上,甚至蹲马桶时抽纸都能精准地一下就抽到第八格。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的闹钟提前了一刻钟,给自己预留了刮胡子的时间。
五年转瞬即逝,洛洋终于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即将跨过法院系统内升迁最大的一道坎儿,从副庭长提拔为庭长。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是组织谈话的大日子。
镜中的洛洋虽然眼角布满了细纹,但皮肤依然光滑平整,精心整理后的腮帮子更让自己又年轻了好几岁。妻子叶萍忽然从身后拦腰抱住了他。洛洋吓了一跳:“你怎么起来了?”
“早上有瑜伽课。”
洛洋“哦”了一声,迅速穿好了外套,拎上皮包。
“是今天吧?”叶萍神秘地问道。
洛洋点点头:“嗯,应该是。”
“那我提前恭喜你了。”葉萍作势又要抱住洛洋。
“人事上的事,谁说得准啊。”洛洋抬腕看了看手表,“快来不及了,今天可不能迟到,我先走了啊。”
人事上的事,临时变卦的太多,洛洋临出门和叶萍说的那句话,还真不是敷衍。进法院大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这次的竞争对手,一庭的副庭长陈元虎。他比洛洋晚两年提拔副庭长,业绩也只是普普通通,但为人处世特别圆滑,名字虽然叫做元虎,笑起来却像只猫,浑身上下全无棱角。
洛洋能有今天,是一场场实战打磨出来的,业务上挑不出毛病。对于一个法官而言,除了业务能力,本来就不该再有其他的考量标准,可这年头又哪有那么纯粹的事情呢?洛洋并不迂腐,半年前就开始了必要的走动,那位难得发话的老丈人也罕见地拿起了手机,翻开了通讯录。
即便如此,洛洋还是禁不住忐忑,陈元虎比自己小三岁,业务就那水平,提副庭长的年纪居然比自己还小了一岁,其背景怎能不让人反复寻味?洛洋就在这样的纠结中等到了邱院长的电话。
坐在东湖绿道的长椅上,洛洋看着对面平静的湖泊,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就在他出中院大廳的时候,又看见了陈元虎,他身边还围着几个平常很喜欢向自己讨教的年轻人,正如获至宝地聆听着他的每一个解答。看来,自己当真是全院最后一个知情的人。
湖水并没有能赐予洛洋平静,只是藉由这举目无边的空旷去承受他满心的怨愤,在他自己的心里激起些水花罢了。那个自己逢年过节从不敢怠慢,大事小事全不敢逾越的院长,那个和自己老丈人在省高院多年搭班子共事的院长,到了关键时刻,居然没有半句体己话,没见到半分真心,只是熟练地打起了官腔……他自问并不算贪心,从没有想过在仕途上一飞冲天,更没有为了一己之利给别人使过绊子,可仅仅是一次既到点也到站的提拔,怎么就这么艰难?真是自己做人出了问题吗?否则,为什么这些年来家庭、事业会连番受挫?
不知道为什么,洛洋此时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五年前那次庭审的情景,播放着胡恺几乎是跳起身来一拳击倒韩冬的画面。胡恺在庭审打人之后受到了处分,没过多久就辞了职,经过五年的打拼,现在已经是一家小型安防器材公司的老板。这个全身上下都是棱角的人,现在倒混得风生水起。
但洛洋和他再也没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与叶萍的相处也维持着神秘的默契。她和胡恺的关系究竟到了哪一步?那天他们拥抱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问题,洛洋从来不问,叶萍也从来不主动解释。因为他们都清楚,一旦挑明,面临的只能是毫无退路。
三、一场宿醉
凌晨一点半。
面前已不知是今晚的第几杯,慵懒舒缓的蓝调酿造出了一种暧昧的氛围,甜腻地包裹着酒吧里的每一个人,牢牢将他们黏在了这短暂的虚假梦境里,自愿放弃对现实生活的抵抗。洛洋并不嗜酒,偶尔的亲朋聚会、推不掉的社交应酬都浅尝即止,来这家酒吧里坐坐,也是听听音乐,点一杯啤酒权当解渴。经年累月,逐步降低了他对酒精的免疫力。但此刻的他,不能算是“坐”在吧台前,身体柔软得像只无脊椎动物。
今晚,他确实是来求醉的。然而,不知道是出于中年男性的成熟自律,还是法官职业的基本素养,他的身体虽已一败涂地,但意识却越发清醒,本能抗拒着四周氛围调兑出的那一丝非分之想。直到他的目光偶然瞟到右后方座位上那个注视着自己的女人。
她的身材修长匀称,竖领的白色衬衣显得格外精神,外披黑色小翻领西服,领角上还别着一枚银白色的胸针。灯光不足以让洛洋看清对方的容貌,但洛洋却能切实感受到那双亮如点漆的眸子,在角落里闪着星光。
她为什么特意观察自己?洛洋不由好奇。忽然,那女人莞尔一笑,伸出手指往上一翘,拨了拨自己额前的刘海。洛洋定睛去看,却没在她额头上发现什么异状,这才明白对方说的是自己。他在前额揪了一把,礼花筒五颜六色的碎末缤纷雪花般飘落。
洛洋一声苦笑,拍拍手,将最后一点儿“尴尬”抖搂干净,再去看那女人时,她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手机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这当真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人,可惜,洛洋心不在此,他傻兮兮地笑了笑,不顾酒保的劝阻,一杯又一杯地把自己灌到彻底浑浑噩噩。
次日醒来,伴随着第一缕光亮,他看到的是家中卧室的天花板,和往日并无不同。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只觉得头疼欲裂。传说中的酒后“断片儿”居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想来也是可笑。他自然而然地努力回忆那些失去的片段,却怎么也连缀不起来,只有一丝记忆犹新的香水味儿隐约在鼻息间萦绕。
这香味儿是真的吗?还是自己醉倒之后的幻觉?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将它和昨夜那名女子联想在一起?洛洋坐起身来,惊觉妻子叶萍居然就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上半身趴在自己的腿侧,此时还在梦中。看着叶萍手上依然攥着的毛巾和一旁装满清水的脸盆,无法抑制的歉疚感涌上心头。洛洋的手差点儿就摸到叶萍的额上,却又及时收了回来。
进也难,退也难。隐藏着裂痕的婚姻形如枷锁,既锁死了自己,也锁死了叶萍。现在的她,每天都活在歉疚和自欺之中。她哪里知道,其实她像没事人一样依然故我,反倒好些。
这天晚上,洛洋又来到了酒吧里,却不是为了喝酒。按照叶萍所说,昨晚是酒保将自己扛回了家,无论如何都要去感谢一下。
洛洋一出现,酒保问:“这么快就好了?”
“抱歉,昨晚给你添麻烦了,其实你可以通知我家里人过来,就不必劳你一趟了。”
酒保叹口气:“我倒是想啊,可这年头谁的手机没有密码?如果不是你身上的那张法官社区联系卡,我都不知道该送你回哪儿。”
洛洋点头称是,下意识却瞟了瞟昨晚角落的那个座位。此刻,那个角落空荡荡的,却似有残余的香气若隐若现,撩拨着他昨晚的部分记忆。
“昨晚其实你还得感谢一个人。”
洛洋的心跳完全不能自控地加速:“我还以为是你一个人把我送回去的。”
“怎么可能?你这么大块头,我们两个人都吃力得很呢。”
“还有谁?”
“就是昨晚坐在你后面那位美女。当时店里只剩下我们三个,我只有求她了。”
“怎么……我没听爱人提起?”
“在你家楼下,人家自己提出不上去了,免得你夫人误会。”
洛洋本打算离开了,突然间又没有了要走的意思,找个理由坐了下来,象征性地点了一杯啤酒,一边和酒保聊天,一边等待着她再次出现。可惜的是,一直到晚上11点,那个座位换了两次客人,都不见她的身影。说来奇怪,这反倒让洛洋心里踏实了很多。
没有了期待,就没有了焦虑。
两周后的一个夜晚,洛洋被即将提级退休的同事老郑拖出去应酬。开戒后的洛洋现在放得很开,两人在酒席上互诉衷肠,一喝就是一整瓶白酒。洛洋自己倒没多想,却让对方觉得特别有面子,竟能让洛副庭长真心相陪,于是借着酒劲儿大骂上面领导用人失当,替洛洋鸣不平。
明明已经酒足饭饱,老郑却死拖硬拽地要换地再战,不醉不休。洛洋见他的模样,估计撑不了多大一会儿,就将计就计把他带到了常去的酒吧里,吩咐酒保在酒里做了点儿“文章”,以免老郑喝太多伤了身子。没过多久,老郑就在一旁趴着睡着了,只剩下洛洋一个人,享受着现学现卖的“放空”。
这时,身后袭来一阵明明收敛含蓄却又勾着人一探究竟的香水味儿,他条件反射般地回头,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离他仅一步之遥,美得有些动人心魄的女子。女子显然被洛洋的突然转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不好意思,”洛洋赶忙道歉,“你……今天怎么来了?”
女子嘻嘻笑道:“听说有人急着找我道谢,两个礼拜问起我三次,今天也是来找我的吗?”
洛洋看一眼酒保,对方一副“不必谢我”的表情,再看看醉倒一旁的老郑,心里暗骂,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女子似乎解读出了答案,目光放在老郑身上,叹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不打扰了。”
“带朋友来是真的,希望能遇到你,当面说句谢谢,也是真的。”洛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能如此坦率直接地搭讪。
女子抿嘴一笑:“那好,我听到了。下次有机会再请我喝一杯。”
“择日不如撞日,难得今天遇到,想喝什么?”
“那,给我来一杯和你一样的吧。”女子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洛洋身边,冲酒保打了个响指。
洛洋自我介绍道:“我叫洛洋。”
“苏琪。”
四、美人似梦
一周后,洛洋虽然谈不上想通,但也逐渐回归了常态。毕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对的是同一张办公桌,同一个刑事庭。习惯于一成不变,服从于生活的教化,也是种自我保护。它虽然剥夺了你人生的各种可能,却也消除了你的焦虑和不安。
这天上午,洛洋从庭上下来,刚出门就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来电。“喂?洛法官?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想咨询您一下……”
居然是她!洛洋心下一喜。“别客气,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嗯……我也说不太清楚,我这儿有些材料,要不我们见面说吧,你知道文联路上的时光咖啡吗?”
中午一点钟,麦色的阳光均匀地洒在咖啡馆的后院里,一只橘色肉球一般的猫在苏琪膝上伸着懒腰。洛洋正看着苏琪带过来的材料,不时也被眼前的這番美景吸引了些许目光。
“看完了,你要说的就是这位杨老太希望住回自己的房子?”
“对,可是她在侄子的欺骗下签了房屋赠予协议书,自己却被安排到了养老院。本来她认命了,可这一年来,她侄子要她将名下房产过户,不然不再承担养老院的费用。这还能有转机吗?”
“你和这位老人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是我做社会援助时认识的。”
洛洋心头一热,郑重其事回答道:“这件事比较麻烦,老人签赠予协议时,是具备行为能力的。”看到苏琪一脸失望,他连忙补充,“但也不是毫无回旋余地。材料里提到的这几个证人,以及侄子这几年没有尽到赡养义务的细节都必须落实清楚,这完全可以作为撤销赠予的依据。当然,还需要一个好律师。”洛洋从兜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苏琪,“姚律师是我的校友,非常专业,也很热心公益,给他打电话,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
苏琪的脸上泛起光泽:“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本来我都已经没招了,这才想起来,我不是还认识一个当法官的朋友吗?”
那天之后,洛洋的心情由阴转晴。帮助了一个孤寡老人,居然比公正、漂亮地审结一件大案还要令人畅快。
姚律师时不时地向洛洋通报一下案件的进展情况,但更多的则是苏琪毫无预兆地发来一些被可爱表情包点缀的与老人的合影。这些突然袭击,总是让洛洋的舌尖微微泛甜。从一开始的几天一次通气,到后来几乎每天都要联系一下,话题也渐渐从这起案件转向天南海北的闲聊。
不知从哪天夜里开始,洛洋把手机放在自己的床头,并改成了侧睡姿势,以便能够随时看到手机亮起,及时回复信息,再有,就是挡住叶萍的视线。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洛洋带上连夜从灰尘密布的储藏室里找出来的网球拍,穿上已经有点儿不太合身的网球衫,来到滨江网球场。他和苏琪约了一场球,顺便庆祝杨老太的侄子终于被迫庭外和解,签了继续赡养老人的协议书,并确定房子只能作为遗产继承。
球场上的苏琪活力十足,虽然明显球技不佳。打了足足有两小时,洛洋摆摆手,走到休息区,喘着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咕嘟咕嘟地给自己猛灌矿泉水。苏琪一脸胜利者的微笑:“洛法官,你这战斗力可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高啊,不是大学里的网球健将吗?”
洛洋笑道:“网球健将也架不住十年没握球拍了,感觉今天这一圈下来,我最少得瘦十斤。”
苏琪坐到洛洋的身边,话锋一转:“谢谢你啊!”
“谢什么?官司是人家姚律师打的。”
“没有你最初的建议,哪有今天这个结果?”
“为了帮助一个美女就这样尽心尽力,这动机,我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洛洋自嘲。
“别装了,姚律师给我讲了不少你的事情。你以前在法官工作之外,一样热心公益,做的一点儿都不比他少。只是当了这个副庭长以后,忙得连睡觉都成问题了。”
“这个老姚,还知名律师呢,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幸好官司结了,不然上学那点儿事儿都要被他抖出来。”洛洋口中埋怨,心中却不禁有点儿得意。
“我以前从来没和法律工作者打过交道,最直接的接触,顶多就是吃了几张交警开的罚单。没想到,原来你们都是这么好的人。”
“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难道在老百姓眼里,公检法都没好人?”
“那倒不是,只是离得太远,感受不到你们本人,只看见那身衣服,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审判台。”
这句话戳中了洛洋的心窝,他缓缓点了点头。
“我一直想知道,你在审判台上作判决时是什么心情,也像你对待弱势群体那样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常常觉得,一坐上那个位置,我就变得不是我了。那份权力,那份责任,其实真不是肉体凡胎该去承受的。我的判决,会让有些人欣喜若狂,也会让有些人悲痛欲绝,无论哪种,我都无法回应,就好像这个叫洛洋的人,他自己的意见一点儿都不重要。”洛洋眼睛里闪着暗淡的光,“所以,时间久了,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案子而已,马上就会有下一个新案子。我要做的,是秉公判案,其余不用也不能多想。”
“是要让自己变得麻木吗?”苏琪小心翼翼地问道。
“或许别的人有别的解释,但是对我来说,这个词倒是比较贴切。”洛洋的目光透过球拍的网格,丈量着对面的一栋在建高楼。“只有这样,我才能从案子里解脱出来,平平稳稳地把生活继续下去。当然,即便如此,生活也不一定就能如我所愿。”
一时兴起的话题意外让洛洋情绪低落,苏琪始料不及,她赶忙问道:“对了,你判过这么多的案子,最让你得意的是哪个?说不定我还在新闻里看过呢!”
其实苏琪转移话题的套路并不高明,但洛洋对她的善解人意还是有几分感激。更何况,工作狂洛洋最大的成就感确确实实就是自己在庭审中的那些精彩瞬间。洛洋从来没和别人这样谈论过工作,在单位,说得太多只是招忌,在家里,自己还没开口就被叶萍打断,毕竟她生在法官之家,从小到大已经听腻了法庭上的那点儿事儿。于是他只能将这些埋在自己的肚子里,夜深人静供自己反刍。現在,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畅所欲言。
滔滔不绝,任时光流逝,直到西边红霞满天。
这注定是一个让洛洋难忘的晚上,梅岭客舍背靠珞珈山,面朝东湖,临湖一侧的套间都带有宽敞的露台。一张茶几,两把躺椅,可赏夕阳,可观日出,是在大城市里难有的奢侈。穿着睡衣的洛洋,站在露台上看着对面沉寂的湖水,看着星空在湖面的倒影上绘出自己的倒影。
我是在做梦吗?洛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陷入了一场迷梦,不然为什么会突然觉得白天还在乎的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此间片刻的安宁?轻缓的脚步声传入洛洋的耳中,他却没有立刻回头。他害怕,害怕这一回头,梦就会醒,自己又会坐到那个既爱又怕的审判席,又会面对那个既爱又恨的妻子……
苏琪从身后抱住他,紧贴在他的背上,打消了他所有的惶恐。他多想留住此刻,哪怕一分,哪怕一秒,却又迫不及待想看到她,抱紧她,亲吻她。可不识相的时钟,却在给这魔幻的时光分分秒秒地倒数。
然而,即将到了的不过就是明天而已。明天,还重要吗?
五、不如不见
对一个人心怀愧疚比对一个人心怀怨恨还要痛苦。洛洋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这段时间里,洛洋对待叶萍的态度比过去要温和了许多,甚至也不再排斥她的一些亲昵举动,这让叶萍的喜悦溢于言表。可每当看到她如此欢喜,洛洋心里反而不是滋味。
洛洋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和苏琪的关系走到这一步,算不算一种报复性的出轨?可每次洛洋得出的答案都惊人一致:不是。
即便他和苏琪已经跨越了男女间那最后一道防线,但他仍不愿意将两人的关系归为婚外恋。在他看来,苏琪是他的灵魂伴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不是因为苏琪多么优秀,而是因为,这就是缘分。他因她而完整。
最让洛洋意外的是,苏琪并没有给自己提过任何要求,一切还是一如往常。闲暇时上上微信,得空时喝喝咖啡,更不是每次见面都要发生点儿什么,通常只是倚靠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到了时间便挥手告别。然而,苏琪越是这样坦然处之,洛洋越是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欠了苏琪什么。有一次路过商场,洛洋想起从没给她送过礼物,提出给她买个并不昂贵的包,她竟毫不犹豫地拒绝,并笑着示意他下不为例。
自觉配不上一个女人对你的好,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不安的吗?
这一天,洛洋和苏琪又来到平常见面的那家咖啡馆,一起逗猫为乐。因为苏琪出差,两人一周未见,本以为这久违的午后时光又会在甜蜜慵懒中度过,可洛洋却在无意间瞥到角落里那张熟悉的面孔。说是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直到对方嘴角泛起一丝毫无暖意的微笑。
韩冬!这个人居然就是当年那个大学生韩冬!
五年时光过去,他已经成年,体格健硕了许多,五官也开阔了许多,还时髦地留着细碎的山羊胡子,如果不是刚才那熟悉的微笑,洛洋几乎认不出来。
“怎么了?”苏琪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
洛洋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韩冬竟离座走了过来,微微一躬身,伸手道:“你好,洛法官,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洛洋并没有伸手回应,而是下意识看了一眼苏琪。韩冬顺着洛洋的目光看过去:“这位女士是你朋友?”他转向苏琪,“你好,我叫韩冬,要不是当年洛法官替我主持正义,我可能早就被冤死了。”
洛洋站起身:“我只是依据证据做出判决,至于你有冤没冤……天知道。”
离开咖啡馆,洛洋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都没意识到自己正走向何方。苏琪不言不语地跟在他身后。
其实,这并不是当年的判决后,洛洋第一次因韩冬而郁闷。最近一次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网站上播放了他的专访。毕业不久的他已经是一家直播平台的老板,即将筹措上市,是网络上万人追捧的青年才俊,大学生创业的典范。专访的后半段也提到了案子,韩冬把这当做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几乎声泪俱下地悔过一番,让洛洋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你和这个人之间,没有那么简单吧?”苏琪终于忍不住问。
洛洋点头:“如果我说今天是我第二次见他本人,你信吗?”
“可看他的样子,好像跟你很熟,而且有种敌意。”
苏琪早就是他无话不谈的对象,至今为止,洛洋仅仅向苏琪隐瞒了两件事,一件是叶萍和胡恺,另一件就是这桩案子。他们所代表的,都是自己最不愿面对的东西。洛洋长叹一口气,终究还是忍不住对苏琪一吐为快。于是,洛洋将当年顾明河被杀案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叙述了一遍,只是隐去了与胡恺的私人恩怨。
当洛洋说到韩冬的可怖笑容时,苏琪已经脸色铁青,说到洗手间里自己喝斥韩冬的那一段,她的身子已经有些颤抖。一小时前,在现实生活中遇到韩冬这样的杀人犯,有谁能不后怕呢?洛洋停下脚步,手放到苏琪的双肩上,安慰道:“放心吧,事情都过去了,他还敢把我怎么样啊?”
谁知道,苏琪介意的并不是这个。“你明知道他是凶手,还放过了他?”
“不是我放过,是法律,是证据。其实,所谓的‘我知道他是凶手,在法律上只是个伪命题。我坐在审判席上,看到的只是控辩双方提供的证据和材料。我们谁都没办法还原事实真相,没办法确认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凶手。既然无法追求实体正义的百分百精准,最起码,我们还能保证百分百的程序正义。”
“可他毕竟杀了一个人!”苏琪有些激动,“他的亲人,他的朋友,难道会接受这些说法?”
洛洋脑海中一下子闪过了那天在中院门口,顾明河家人在记者包围下哭倒在地的情景,那一幕竟还如此清晰!是啊,我这些道理,他们能接受吗?这个判决,能够抚平他们心里的创伤吗?洛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成功地靠这套理论骗过了自己,心态之理所当然,正如他在婚姻上的自欺欺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果他真的是故意杀人,我相信,就算他能逃脱法律的制裁,老天爷也不会放过他。”
苏琪横了他一眼,挖苦道:“亏你还是个法官,指望老天爷主持公道,还要你干吗?”
不知不觉间,洛洋发现自己居然把苏琪带到了中院门口。如果让有心人看到自己和一个漂亮女人在一起,就是没事也难免生出什么枝节,更何况……这时,一个久违的声音居然从中院大门方向传来:“洛洋!”
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见到这些不想见的人?这个人的声音,自己为什么又会记得这么清楚?洛洋咬着牙回过头去,看到小跑过来的胡恺。
跑到跟前,胡恺才注意到洛洋身边的苏琪,犹豫了一下。苏琪也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赶忙说:“洛法官,您有事就先忙吧,我改天再来叨扰。”
洛洋“嗯”了一声,端端正正地点点头。见苏琪走远,洛洋才沉下脸来,冷冷看了胡恺一眼,自顾自地往里面走。
“洛洋!”胡恺焦急地拉住他,“没有急事,我也没脸来见你,你好歹先听我说完行吗?”
“你居然来单位堵我?”洛洋瞪了一眼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胡恺连忙松开。
“你屏蔽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我只有来这里等你。”胡恺怕洛洋马上又要走,慌忙从包里取出一沓材料,从中抽出一张网页新闻的打印件,“你还记得他吗?”
那是一则警方的案情通报——前天,一名二十三岁的男子从高楼坠下身亡,根据现场情况分析,应为自杀。男子的名字是黄松,当年那个突然改变了证词,证实顾明河威胁要杀了韩冬的大学生。“记得,那个证人。”
“你记得就好,老实说,你当年就没有怀疑过他吗?”
洛洋眉间一蹙:“你到底什么意思?现在把这桩陈年旧案翻出来,想干吗?”
“我觉得,有人在针对跟当年案子有关的人。黄松年纪轻轻,突然跳楼自杀,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是不是想说,他是被谋杀的?”洛洋语带轻讽,不以为然。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出事,我就不会来了。韩冬的辩护律师殷利来,五个月前酒后昏迷,淹死在自己家的浴缸里,你不知道?”
洛洋摇摇头:“你怀疑他们的死都不单纯,可……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冬。”胡恺脸上再现老刑警的笃定,毫不迟疑地说出了答案。
“这说不通。这两个人是帮过他的人,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是幫过他的人,更是知道他秘密的人。”
洛洋开始有些相信胡恺的分析了,但作为法官,他不能认可这样的猜测。
胡恺继续说:“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时今日才突然动了杀心,或许这两人勒索他,他的公司就要上市了,他不能承担任何风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或许和当年一样,他本来就是个魔鬼,魔鬼杀人不需要理由。你最近一定要小心点儿,你和……和叶萍都要小心。”
“晚了,我刚见过他。”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今天见到韩冬,或许真的不是巧合。洛洋突然有点儿心慌,既担心自己,更担心已经被韩冬看到的苏琪。
“我现在就去黄松的老家荆山,看能不能靠公安的关系找到点儿有用的线索。你务必小心!”那个雷厉风行的胡恺又回来了,说干就干,仿佛什么也难不倒他。
“你一直在等今天,对吗?”
胡恺点点头:“实话说,五年了,我差点儿就要放弃了。”
六、告别昨日
在胡恺看来,这一天实在是他的幸运日,虽然在当地刑警队一无所获,却意外从黄松的母亲那儿得到了一封未拆的信件,信封上是黄松的亲笔:“胡警官亲启”。
或许是胡恺在当年宣判后的好几次劝说,在这孩子的心里留下了善念的种子,或许是他自己一直对当年的伪证耿耿于怀,黄松在信里写下了当年的真相,并且按上了血手印——为了增加这封信在法律上的可信度。但是,为什么他后来没有将这封信寄出呢?是再次屈服于威逼利诱吗?
答案同样在信封里。信封里有个U盘,是黄松分别与韩冬、殷利来两人见面与通话的完整录音,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用黄母的性命与五十万人民币这两个砝码堵住了他的嘴。
然而,信上所写的内容,却带给胡恺一个新的疑惑,不,应该说是一个五年前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有了新的版本。如第一次警方的笔录中,黄松并没有看到顾明河举起奖杯砸向韩冬,只是断断续续地听见了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内容也听不完全。这和他在庭上证明顾明河威胁韩冬继而动手,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这封信里,他重新整理了记忆,将听得最清楚的一句话还原:“这不关他(她)的事,我警告你……”
这句话本身就十分耐人寻味。这里面的他(她)才是真正引爆顾明河的导火索,是韩冬与顾明河冲突升级的真正原因。这人是谁?是他还是她?黄松没有给出答案,却让胡恺回忆起当年在学校里调查时听到的一些传闻,有妇之夫顾明河和学校的某位女教师有染,顾妻还曾到学校来闹事,但这事后来又莫名其妙不了了之。如果韩冬和顾明河的冲突正是为了这个“她”,警方当年最疑惑的两方动机不就有了一个合理解释吗?
胡恺体内的刑警血液被再度点燃,他从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取车,他太清楚自己下一个该去见谁了。刚走到车旁,忽然感到自己身后有动静,还不等回过头去,后脑已经挨了一记闷棍,应声倒地。
胡恺并没有马上昏迷,还保留着一丝意识,却死活睁不开眼睛,手脚更是使不上力。他也清楚,此时万万不能睁眼,否则就是将自己陷于死地。他佯做昏迷,感觉到对方正在自己身上快速翻找,那封信被拿走了。胡恺急了,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闭着眼睛随手抓一把,竟像是抓到了这个人的衣角,但被对方迅速挣脱了。
突然,停车场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瓶子掉地的声音,随后便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胡恺无声地叹了口气,整个人终于失去了意识。
自从上次在咖啡馆偶遇后,洛洋和苏琪的约会都由她来选择较为冷僻的场所。即便是这样,韩冬依旧阴魂不散,明目张胆地跟踪,其中有好几次还是苏琪先发现了他。离得远些还好,但凡距离稍近,他就必定要走过来,用带着杀气的礼貌挑衅一番。洛洋虽然不知道韩冬跟踪自己的目的,但毫无疑问,如果韩冬了解到自己和苏琪的真实关系,拿这个来做文章是迟早的事。偏在此时,苏琪突然向他宣布了一个如同晴空霹雳的消息。
“我要去美国了。”
“什么?”洛洋一时没反应过来,“哦,出差吗?”
“不,这边的工作我可能要辞掉了,去美国继续学设计。之前其实一直就在做准备,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
洛洋的脑袋“嗡”的一声,结结巴巴地问道:“还……回来吗?”
“不知道,可能学完以后,会全世界到处走走看看吧,毕竟这是我从小的梦想。”
美梦终究是要醒来了吗?也好,与其将来不知道如何收场,倒不如彼此留下最美好的回忆。可是,她现在提起这件事,真的是要去学习,还是终究发现我们的关系没有希望,找一个借口离开?正当洛洋心神动荡的时候,苏琪微红着脸,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你来吗?”
“嗖”的一声,一支尖细而锋利的箭,毫无声息地射入洛洋的心窝。“我……”
“算了,我这问的什么傻问题啊!”苏琪莞尔一笑,故作轻松地迈着小跳步走在前面。
可苏琪并不知道,这个傻问题,却让洛洋醍醐灌顶般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原来还有另一种可能。
洛洋正式跟叶萍提出离婚时,她像是对这個局面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你就没想过,当年你二话不说打跑了胡恺,可其实我们……”
“这已经不重要了。”洛洋摇头道,“你别误会,我现在并不恨你。一直以来,我厌恶的都是自己,只是碰巧这件事给了我一个把这种厌恶转嫁到你身上的理由,如果非要说抱歉,那也是我。”
“你在外面有人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一个男人如果突然姿态变得很低,只能是他确实做了心里有愧的事。
洛洋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疯了?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你这样会毁了自己!”
“毁了哪个我?”洛洋反问。
叶萍愣住了,忽然觉得看不懂眼前的人。
“叶萍,其实你比谁都清楚,我们的心都走进了死胡同。放手,我们都能解脱,我们都还有迎接新生活的可能。这些年,你难道还没委屈够吗?房子、车子、股票,我都不要,你还年轻,找一个别像我这么自私的人,你的人生完全可以焕然一新。”
叶萍知道洛洋是那种一旦决定,便是悬崖也不勒马的人。“你什么都不要,她怎么办?”
洛洋稍微收敛了一下嘴角那撇自信的微笑,不想说出那个此刻会伤人的答案。
如果说家庭危机在悄无声息中得到了和平解决,那么洛洋递给中院的那封辞职信,无异于平地一声起惊雷。有人说他心里过不了竞争上岗失败的那道坎儿,有人说肯定是有大律师事务所高薪聘用,也有人说他疯了。
院长找他谈话,希望他不要有思想包袱,要相信组织。洛洋表示,自己中规中矩活了半辈子,在审判席上打拼了半辈子,可他和他身边的人并没有因此而快乐,现在他只是累了,想换一种生活。
走出中院时,洛洋驻足良久。说自己对这里毫无留恋那一定是假的,但这个他抛洒过热血的地方,却也占去了他的半生,那些最好的年华。如今,也该为自己活了。世界那么大,去看看吧,更不用说身边还有一个世上最知他懂他的红颜知己。想到这里,洛洋突然觉得这一切的舍,都是值得的。
东湖岸边,洛洋郑重其事地向苏琪宣布:“我离婚了,工作也辞了。等手续办完了,我们去周游世界。”
苏琪嘴唇微微张开,目不转睛地看着洛洋。
“怎么了?不相信?”
苏琪尴尬地笑了笑:“不,突然觉得自己一句任性的话,却让你牺牲这么多,罪过可大了。”
“牺牲?是有点儿。我好歹是个副庭长呢,他们都觉得我疯了。”
“真的就是为了我那一句话?你就不怕我是随口说说?你放弃了十几年打拼出来的基础,万一……我又不想跟你在一起了呢?”
洛洋在她鼻尖上触碰般一吻:“那你不如杀了我算了。”
忽然,洛洋的手机响起,是胡恺的来电。他看了眼苏琪,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开两步后接通。电话那头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是洛洋先生吗?我是荆山市同济医院外科室的护士。”
洛洋有了不好的预感:“出什么事了?”
“你的朋友胡恺受了重伤,他清醒的时候,留下了你的号码,还留给你一样东西,他特别交代说,这是什么案子的重要证物……”
挂断电话,洛洋一脸严肃:“还记得我说过的韩冬那个案子吗?”
苏琪点点头。
“那天来找我的那个警察,他找到了一些案件的线索,可以证明韩冬当年是故意杀人,我必须……”洛洋哽住了,面对如此重磅的信息,他也需要消化时间。
“你都辞职了,还管这事干吗?”
“就算我不是法官了,可当年是我审的案子,我必须要有一个交代。”
“可你会有危险的!那个什么韩冬,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别担心,我确认了证物以后,该报警会报警,不会乱来的。”
“报警?有用吗?事到如今,你还相信这一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判决有时会出错,法律有时也会出错,一旦出错了,对善良的人们就是二次伤害。这个我深有体会。但是,只有经过审判的真相,只有公之于众的判决,才能还人们真正的清白,真正的公道。是的,我相信。哪怕我今天辞职了,我还是相信。”
七、真相诛心
头上缠满纱布的胡恺躺在病床上,靠氧气瓶维持着稳定的呼吸和心率。医生说他并无性命之忧,但昏迷前交代的那几句话却耗尽了他的精力。洛洋看着医生递到他手上的U盘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歪歪倒倒写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这不关他(她)的事,我警告你”,第二句是“顾妻住在六和路109号3栋502”。
当年的案卷也在洛洋的脑海里打转过无数次,他对每个细节的熟悉程度不输胡恺。第一句话,他立刻就明白了,这应该才是顾明河和韩冬冲突时所说的话。两人的争斗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是韩冬拿某个人威胁了顾明河。第二句话他却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扯上了当年在庭审时都没有出现过的顾妻?她掌握着什么重要信息吗?但洛洋相信胡恺作为刑警的能力,他既然把目标指向了顾妻,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最重要的是,有人袭击了胡恺,这个人如果是韩冬,那么自己必须争分夺秒了。
在回江城去见顾妻的路上,洛洋用车载接口直接播放了U盘的内容。天啊!胡恺说的居然是对的,按照这些录音内容推论,殷利来和黄松的死绝不是什么意外。韩冬真的是疯了!
两个小时后,他的车停在六和路109号银棕榈小区,这是老城区里数得上的优质楼盘,当年顾妻放弃上诉的机会,换来了韩冬在附带民事诉讼中的巨额赔偿,就是这里吗?洛洋庆幸身上的工作证还没上交,壮着胆子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个穿着得体的中年妇人,身上还透着些许书卷气:“你找谁?”
洛洋亮出工作证:“我是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官,姓洛,最近院里在梳理过去的案卷,关于顾明河的案子有几个疑点,过来请教一下。”
顾妻犹豫了片刻,还是请洛洋进了门。洛洋环顾四周,发现客厅茶几上居然还摆着一张顾明河与妻子的合影,这让他非常意外。顾妻显然并不太懂法律程序,一边倒茶一边问:“案子过了这么久,法院还要查什么?”
“不是查,是梳理,好归档分类。这个问题或许有些冒犯,顾老师生前是不是和一个女同事有……暧昧关系?对不起,你别误会,因为证词里提过这个情节,我们只是核实一下。”
顾妻低头沉思良久,终于开口:“你们都弄错了,不是同事,是个女学生,是为了给他和学校留面子,才含糊其辞。”
“女学生?”洛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魏瑾,据说是个不太合群,不太起眼的学生。”
“现在还有她的消息吗?”
顾妻“哼”了一声:“你觉得我会到处打听她的消息吗?”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关系的?”
“她在借书卡上给老顾写了些四六不着的话,他当宝贝一样留着。学校本来不知道,是我一气之下去学校找领导闹,这才传开了。不过,除了我,还真没人知道这个女孩儿到底是谁。他跪着求我,让我不要毁了她一辈子……哈哈,”顾妻笑得凄凉,“后来他走了,我又何必违背一个死人的意愿?可是,这些和案子有关系吗?”
我不管你怎么查,一定要注意安全,你要真有什么事,我……
洛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当年你为什么选择不上诉?”
顾妻侧过脸去,看着客厅里的镜框:“对方律师找到了我,说如果我上诉,老顾的事儿就会曝光,他死后也落不下好名声。而且,我问过检察官,那个法官很有权威,他做的判决,没有新证据,上诉赢面很小。与其我们所有人跟着丢脸,倒不如为自己和孩子多想想吧!”
听到急促的敲门声,苏琪在猫眼里确认了一下,才给洛洋开了门。“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洛洋兴奋地展示手上的U盘:“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想听听吗?”
不等苏琪回答,洛洋就把U盘插上了苏琪的电脑,两人坐在电脑前,一段段听下去。
韩冬的声音——“黄松,你想清楚,是你自己亲口在法庭上说,听到他想杀我,看到他袭击我,现在说出真相,你一样有伪证罪,你坐牢了,你媽怎么办?”
殷利来的声音——“你不要被那个警察给迷惑了,这个世界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你把钱退给他就能了事的……”
“既然他有这样的证据,为什么不交给警察?”苏琪问。
“估计最后还是屈服了吧。”洛洋叹了口气。
苏琪双手环抱胸前,冷冷道:“那他死得并不算冤。”
洛洋没有留意苏琪的语气,他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还有一份黄松按过手印的自白书,被袭击胡恺的人拿走了。”
“这个东西很重要吗?”
“很重要。录音作为单一证据,效力有限,如果有这个相互印证,就完全不同了。还有那个女学生,之前她的身份一直没有曝光。就是为了她,顾明河才与韩冬发生冲突,这对于警方查清真相很关键。我明天去公安局之前,要先去学校搜集一下她的信息。”
苏琪忽然抱住洛洋:“我不管你怎么查,一定要注意安全,你要真有什么事,我……”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出口,而是吻上了洛洋的嘴唇……
第二天一早洛洋出门的时候,苏琪睡得还很沉。
驱车去学校的路上,洛洋正巧经过江城大学的老校区,说来讽刺,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那栋案发的老楼。年初听新闻里说,为了给市政工程让道,学校已经搬到了新校区,老校区的房子都将拆除,自然也包括那老旧的图书馆。这里承载过多少人的记忆,牵挂着多少份不舍。可万物更替,该去的总是要去,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车载电话显示有苏琪的来电,他随手接通:“怎么了?走时还是吵醒你了?”
“洛洋!洛洋!救我!”
“苏琪!你怎么了?!苏琪!”
“是他!他来找你……”苏琪的声音戛然而止,电话挂断。
洛洋一个急刹车,冒着撞车的危险把车停到路边,立刻给苏琪回拨过去,忙音。接着,他的手机接到一条隐藏了发信人号码的短信——“如果想救她,晚上8点来见我,你知道是什么地方,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韩冬!他居然绑架了苏琪!
一瞬间,洛洋脑中闪过了报警的念头,可又马上放弃。那是苏琪,那是他冒不起的风险。时间是晚上8点,他要的是什么也不言而喻。可是,我凭什么知道是什么地方?洛洋只能循着唯一的线索,挨个儿前往他和苏琪曾被韩冬撞见过的地点,他也知道这种做法实在很蠢,可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咖啡馆,湖边,公园……这些地方一圈跑下来,已经是下午五点。洛洋瘫坐在车旁,几近绝望。
他在审判席上审理过不计其数的大案,那张椅子也赐予了他俯瞰一切的上帝视角。他无数次在心里嘲笑犯罪分子的愚蠢,叹息原告们丧失理智后被感情左右。然而此时此刻,事情发生到他自己身上,那些知识、那些经验、那些阅历,竟一样也用不上。他今天才感受到,原来成为一个案件中的当事人,竟是这样的无助。
眼睁睁看着太阳渐渐西垂,夜幕夺走了天边的最后一抹光彩。我到底漏掉了什么?那个我应该知道的地方,究竟是哪里?洛洋脑海里又出现了法庭上韩冬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那笑容穿透法庭的天花板,穿过时间的缝隙,出现在殷利来溺毙的浴缸前,黄松坠下高楼的身影背后,胡恺倒地的车旁……他忽然意识到,不能用自己的逻辑想问题,而要用韩冬的逻辑。对于韩冬而言,他最得意的而又与自己有交集的地方是哪里呢?
法庭?他没那么大胆子,也不可能做得到。忽然,洛洋想到,交集一定意味着他们见面吗?他和韩冬究竟是为了什么因缘才会有交集?于是,这一切的源头,那出悲剧的真正舞台,终于在记忆里重见天日。
江城大学旧址的外墙上,密密麻麻地涂满了“拆”字,院内遍地都是搬迁时留下的杂物。七点半,保安老头儿最后一次打着手电巡视一圈之后,便拎着酒瓶不知所踪。
图书馆里,黑压压的走廊被穿过窗帘的几缕月光勾勒出惨白的轮廓,最轻微的脚步声也清晰可闻。洛洋推开当年案发的一楼图书室的大门,巨大的“咯吱”声在整栋楼里回荡。借着昏暗的月光,他发现这里除了图书已经搬空,书桌、书架等摆设的位置依然和当年看到的现场照片一模一样。最离奇的是,书桌上居然还有和当年一样的奖杯与美工刀。
突然,一股强光迎面而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啧啧叹道:“居然真的是你,洛法官。”
居然真的是韩冬!洛洋惦记着苏琪的安危,以至于没有听出韩冬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她在哪儿?”
“谁?”
“别给我装糊涂!你把她藏哪儿了?”洛洋大吼。
韩冬冷笑一声:“真不愧是搞法律的,这就给我上套了?你在录音?”
洛洋一分一秒都不想陪韩冬玩游戏,直接从口袋里掏出U盘:“你要的东西就在这儿,她在哪儿?”
见到U盘,韩冬也不再掩饰,从地下拎起一个双肩包,拉开拉链向洛洋展示,里面装满了人民币。随后,他一把将包扔了过来。洛洋一脚将钱踢开:“谁要你的钱?她在哪儿?苏琪在哪儿?”
“你他妈少给我玩花样!”韩冬暴跳如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如果你不把东西给我,我保证今天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U盘是洛洋手里唯一的筹码,一旦给出去就不可挽回。但如果不给,他还能怎么办?洛洋犹豫再三,还是把U盘扔给了韩冬。“现在可以放了她吧?”
韩冬满脑子只有U盘,不回答洛洋,而是用转接器将U盘插在了手机上。随着屏幕亮起,韩冬的表情越来越愤怒。“你耍我?这里面是空的!”
“什么?!”洛洋大吃一惊,“不可能是空的,我昨晚还听过!”
不等洛洋走近确认,韩冬竟直接扑了过来,一脚踢在洛洋的小腹上。洛洋腹痛如绞,连退了好几步。韩冬已经不相信对方的任何解释,抄起一把椅子砸在洛洋的背上,狰狞地狂笑:“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都是喂不饱的狼,都把我当傻子。行啊,那你们就都下地狱去吧!”
洛洋听明白了韩冬的话,忍痛问道:“殷利来和黄松都是你杀的?”
“这都要怪你啊!我以为敲诈我的人是他们倆中的一个,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谁知道居然是你,铁面无私的大法官!”
“胡说!我什么时候敲诈你?”
“别装了!不是你敲诈我还能是谁?躺在医院的那个警察?哈哈!知道这事的人只有四个,两死一昏迷,除了你,还能是谁?”
洛洋完全听糊涂了。有人敲诈韩冬?不是自己,那还能有谁?
“本来我担心你会留拷贝,真的打算拿钱喂饱你。可你太贪心了,我现在觉得让你死才是最好的选择。”韩冬从桌上抄起了那把美工刀。
洛洋意识到此刻绝不是厘清事实的时候,而是真刀真枪性命相搏,不等韩冬进攻,自己就撞了上去,趁着他重心不稳奋力夺刀。两人扭打在一起,一个为灭口,一个为救命,头撞、撕咬,无所不用其极。
韩冬到底年轻,他抓住洛洋气力不济的一个机会,一刀刺中了他的左肋,洛洋“啊”的一声,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一步步后退,直到腰部顶在了韩冬取刀的桌上。韩冬气喘吁吁:“我说过,今天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走出去。对了,你想知道五年前你背后的那张桌子旁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拿一个人要挟了顾明河,激怒他攻击你,你这是挑唆性防卫。”
“哈哈,你错了,他没有攻击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攻击我。”
“他没攻击你?那怎么桌子会被砸了一角?”
“那是我砸的啊,笨蛋。我本来指望他能攻击我,可这老家伙那么暴躁的脾气,居然真的怕我伤害了他那个小情人,举起奖杯后居然就定住了,我好失望你知道吗?”韩冬发出刺耳的近乎癫狂的笑声,“于是,我不管那么多,直接一刀扎进了他的心脏,就像这样。”
“就因为抓你作弊这种不值一提的理由,你就要杀人?”
“这不是不值一提!我就一道题不会做,我一时忍不住翻了书,他居然就举报我,不管我怎么恳求他,他还是在所有人面前毁了我的完美。这他妈不是不值一提!”
“你疯了,我真后悔当时放过了你。”
“你放过了我?我没听错吧,洛法官?明明是我自己够聪明好吗?我杀了顾明河以后,用衣服包着手,拿奖杯砸破了桌子角。我当时就知道,这會成为对检方的致命一击!其实,我心里很期待上法庭的,如果能从法律手上逃脱,如果这样的事我都能做到,我的人生从此之后将无往不利!”韩冬举起了刀,“你看,现在也是,你输给我了,法官输给我了。到了底下,一定记得托梦给我。”
“等等,我还有件事情不清楚,你不妨让我死个明白。”
韩冬得意地允诺:“问吧,我对要死的人最诚实。”
洛洋双手放到身后,缓缓撑起身体:“顾明河的情人是谁只有他老婆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呵,我还以为法官有什么高论,居然是这么个蠢问题。告诉你吧,其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情人是谁,我只是知道有这件事,我诈他而已。”
洛洋心里一阵苦涩,疯子的思维,正常人果然不能明白。
韩冬阴恻恻地说:“好了,你什么都知道了,可以放心去死了吧!”
正当韩冬的刀尖快刺到洛洋的心脏时,洛洋手中的奖杯却更快地、重重地砸在了韩冬的头上。这一次,奖杯是真的砸下去了,迟来了整整五年。
韩冬一声没吭倒在地上,鲜血浸透了头发,染红了地面。洛洋本已精疲力竭,却忽然想到一个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事情,跌跌撞撞扑到韩冬身边,摇晃着他的身体:“不,你不能死!苏琪呢?苏琪在哪儿?”
尸体已经无法回答任何问题,洛洋却依然将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精神无法再支撑肉体,仰面而倒。他看着昏暗的天花板,真切感受到伤口流出的血液一点点带走他的体温。他想哭,却不是因为自己。
一旁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一个人影背对着月光从窗帘后缓缓走来,那是洛洋熟悉的身影,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琪?”
苏琪缓缓从韩冬的尸体旁捡起了美工刀,走到洛洋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苏琪此刻的眼神,他前所未见,却又似曾相识。这种眼神,他在法庭上不止一次地领会过,那是对法律的失望,是对复仇的渴望。这种眼神,居然出现在自己最爱的女人脸上。
洛洋就是再执迷,此刻也猜到了那可怕的,比利刃更诛心的真相,但偏偏口中又叫不出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八、我叫苏琪
“法律判他无罪,那他就是无罪的,你必须接受判决结果!”当高高在上的法官站在审判席上义正词严地说出这句话时,魏瑾的世界才真正崩塌了。
必须接受?我为什么必须接受?接受什么?接受他应该去死?魏瑾呆呆地坐在旁听席上,无论周围如何争吵喧闹,却只听得见自己憋在心口的那声恸哭。法律本该是无助者所能依赖的最后一道防线,此时,却变成了最无情致命的一刀。
魏瑾是个爱看书的女孩儿。总是一身刻板装束的她留着平直的短发,戴着高度近视的眼镜,没有人会在意她本来的容貌究竟是美是丑。她成绩一般般,体育一般般,相貌“一般般”,不爱说话,不爱扎堆,总是独自一头扎进图书馆里。同龄的女孩儿不愿意搭理不讲穿戴、不聊明星八卦的她,男孩儿们则更愿意把精力放在漂亮的女孩儿身上。她就是那种典型的,会被大家遗忘的同学。
魏瑾由妈妈独自带大,对男孩儿们总有一种既被吸引又防备的复杂心态。班上有个男孩儿曾在同学们的怂恿下“追求”她,那个男孩儿成绩好,模样帅,她心里并不排斥。可当已经鼓足勇气的她发现这其实是一场恶作剧时,得到的只是加倍的心痛。几天后,魏瑾摘掉眼镜,戴上美瞳,再次出现在男孩儿面前。他当场傻眼了,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追求,而她从那以后再没有理过他。
魏瑾从此更加远离人群,图书馆成了她最好的避风港。可之前的事情却仍有后续,那个疯狂迷恋她的男孩儿有个社会上的女朋友,三五邀伴来到图书馆向她兴师问罪。她无论怎么解释都没用,被抓住头发逼到了墙角,呼救换来的只是响亮的耳光。
是那个相貌凶恶的顾老师大吼一声赶走了她们,就像一只愤怒的狮子。
顾老师是个很奇怪的人,学生们不喜欢他,老师们似乎也不喜欢他。他较真、暴躁、认死理,和这个世界好像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有时又安静、温和、有爱心,给流浪猫洗澡、喂食后,坐在图书馆外的长椅上看泰戈尔的诗是魏瑾常常见到的画面。
有一天,魏瑾的小女孩儿心性爆发,在借书卡的背面引用了一句泰戈尔的名言——“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谁知道,竟引来顾老师关于泰戈尔的长篇大论,从《野花》谈到了《吉檀迦利》,满脸赤诚,竟似少年。
就这样,借书卡成了两人交流诗歌心得的媒介,渐渐成了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话题也从诗歌逐渐触及人生。半年后的某天夜里,窗外下着大雨,顾明河捧起魏瑾的脸,告诉她:“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那是魏瑾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她并不是没有道德概念,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但又偏偏不想承认。直到有一天,顾明河的妻子来到学校里大闹了一番。虽然没有人想到是她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但她的负罪感却与日俱增。所以,那天到来的时候,魏瑾并不意外。
为了庆祝顾明河的诗歌研究获得了一个小奖项,魏瑾买了一个漂亮的奖杯,为了他能堂堂正正摆在案头,甚至忍住没有刻上落款。顾明河收下了奖杯,却言不由衷地告诉她,他从此以后不能再见她,因为他爱他的妻子,他是一个丈夫,他有自己的责任。魏瑾知道他是对的,含泪笑着点点头,给了他最后的拥抱。
她当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拥抱,竟是诀别。
要不要替顾明河复仇?这个心魔一直在魏瑾心里盘旋,从每一滴思念与回忆中吸取能量,日益强大。可点燃它的,却是学校即将搬迁,旧校舍将被拆除的消息。旧校舍,自然也包括那个承载着魏瑾记忆的图书馆,那个顾明河冤魂不散的图书馆。如果它不复存在,又有谁还会记得这一切?记得那个大雨之夜?
判决后的第三年,魏瑾毕业前夕,她做出了决定,从这一天起,她不再是过去的魏瑾。她花了半年时间,尽可能详尽地搜集韩冬、殷利来、黄松、胡恺和洛洋这五个人的信息,逐个仔细研究。她第一个窥见的破绽,就是韩、殷、黄这三人脆弱的同盟关系。
魏瑾用一部专门的手机给韩冬发去了第一条敲诈短信——“你杀人的秘密值不值两百万?”她断定,韩冬的怀疑对象,一定会锁定在另外四个人身上,其中重点就是最了解内幕的殷利来和作伪证的黄松。
殷利来居然死了,这个结果远超魏瑾的预料,韩冬杀人居然真的毫不手软。魏瑾欣喜若狂,更加清楚自己的下一步该如何走。如果这段时间里韩冬不再收到敲诈短信,那么他一定会以为殷利来就是那个人。那就让他以为吧!那就让他庆幸吧!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韩冬如果再收到敲诈短信,他会崩溃,他会抓狂,下一个死的,一定是黄松。
一切都将按照她的剧本走下去,但最难打败的对手却还没有着落。那个人不是韩冬,而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法官。
她观察他,研究他,渐渐了解了这个男人。他工作稳定,无忧无虑,不会为生活奔波,更不缺少社会的尊重。他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妻子对他百依百顺,而他满脸都是那种精英的理所当然的傲慢。别人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在他那里却不值一哂。所以,他才不懂得痛苦和失去的滋味;所以,他才能说出那么正确而又无情的话。
但日子再久一些,魏瑾解读出的却是另一层意思。她发现这个男人无论看起来多么成功,却几乎没有真正笑过。笑容,对他而言只是个工具,而不是真心——这个男人,正在围城之中,渴望着生活的变化,需要被唤醒。于是,一个完整而精巧的后续计划就在这个结论中诞生了。
要让一个人绝望,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让他感受到希望,落入名为希望的陷阱之中。
此后她不再是魏瑾,而是不久之后即将出现在法官洛洋生命中的红颜知己苏琪。她要等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于是,洛洋懊恼地在东湖旁呆坐的那天晚上,她就适时出现在了酒吧里,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洛洋不会知道,从来都不是韩冬跟踪他,而是苏琪故意把约会场所定在了韩冬经常出没的地方。这两人的遭遇次数,遭遇地点,都只是概率问题而已。每一次见面都是一次恶意的揣测,一次敌意的升级,苏琪相信,只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这两人将生死相搏。这个合适的理由,就是苏琪自己。
为了确保洛洋能够为自己不惜性命,她特意编造了出国的故事。男人面对分离,更容易陷入痴迷。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洛洋居然真的为自己离了婚、辞了职,说了和当年顾明河几乎同样的话,而且做到了顾明河没能做到的事。
她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自私狭隘缺乏勇气的男人,竟真的为了当年自己判错的一个案子而甘冒生命危险。苏琪有些茫然了,这个让她受到巨大伤害的人,竟和她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然而,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一步,她没有任何理由放弃。
她继续着自己的计划,靠一个酒瓶落地的声音,从韩冬手里救下了胡恺,而这个无能的警察总算聪明了一次,将信封和U盘放在了不同的口袋里,成功骗过了慌忙逃走的韩冬。
洛洋将U盘拿到了苏琪面前,她终于从录音中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顾明河生命的最后一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保护自己。所以,苏琪狠下心,拷贝完U盘里的内容后,接着选择了格式化……
第二天早上,洛洋在她额上一吻之后离开。她睁开眼,躺在床上久久看着天花板,最终还是掏出手机,给洛洋拨打了“求救”电话。紧接着,一条意为“拿苏琪换证据”的短信发给了洛洋,一条意为“拿证据换百万”的短信发给了韩冬。
苏琪自己则早早来到了图书馆,在桌上放了一模一样的奖杯与美工刀,躲到了厚重的窗帘之后。果然,一个精英法官,一个青年才俊,丝毫没有意识到双方其实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本来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的事,因为两人之间的敌意和不信任,居然神奇地照着她事先写好的剧本继续下去……
九、名为绝望的希望
现在,这个自以为是的法官就在苏琪的刀下,只要刀尖再降下十公分,這五年来的一切努力,便没有白费。
“为什么?”洛洋气息虚弱地问道。
“为什么?难道韩冬刚才说的那些还不够吗?”苏琪冷笑。
洛洋点点头,眼神中的绝望,像是已能够承受一切结果。
“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爱上你?”苏琪摇摇头,“别傻了,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仇,那只是和你演戏而已。什么红颜知己,什么一生相伴,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为了今天。”
苏琪本以为洛洋会害怕地回避自己的目光,却没想到他竟是顿悟般地点点头。
“现在的你,还是那个能左右别人命运的人吗?你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家庭,也没有了我……你什么都没有,你就是一只丧家之犬!你不是高高在上吗?你不是铁面无情吗?你是法官,你现在会判自己正当防卫吗?你现在能够体会失去是什么感觉了吗?”
洛洋仍是点点头,竟然像是在生死关头看到了比真相更真的真相,他用尚能动弹的右手抓住了苏琪的手指:“放过自己吧……”
苏琪愤怒了,她因这个人的傲慢而愤怒,他的性命就在自己一念之间,凭什么还能用这副姿态劝诫别人?苏琪将刀再次高举过头顶,却瞬间愣住了。
她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泪水就一滴滴不停砸落在洛洋的脸上,和鲜血融为一体……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陈超 期刊:《啄木鸟》201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