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不愿意求人,不愿意欠人情,这些都来自她那淳朴的父母和家庭。但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来了,来北京找我,求人看病。我知道,她这次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是我姐夫的妹妹。我们小时候都住在东北一个被当地人称做“山东屯”的地方,因为,我们的父母或上几代都是山东人(一般是逃荒过来的),说山东话,过山东人的年,家长普遍不重视教育,孩子基本是放养,学能上几年就上几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通常也是和屯里的人结婚,所以,几十年前,我的姐姐就嫁给了她的哥哥。
我知道我的大外甥有这么一个老姑,但说实话真的没什么印象。我离家太久,只是在每年过年时才回家几天,和亲戚日渐疏远。
但前几天,我接到了从不给我打电话的姐夫打来的电话,说他的妹妹得了一种叫贲门痉挛的病,在老家那边手术失败,没办法了,看能不能来北京看看。几十年的老姐夫,跟我第一次这样像外人般说话。
她来了,和她的儿子,我去北京站接站。
见面的那一刻,我有些疑惑,是她吗?虽然过了年轻的年纪,但还是看得出很漂亮。身材高挑,淡淡的妆,梳了一个高高的髻,还罩了一件红色的外衣。
其实她病得很重,她得了没办法吃饭的病。贲门,连接食管和胃,平时是紧闭着的,喝水和吃饭的时候会自动打开,这样食物就会从食管进入胃部正常消化,但她的贲门基本上是关着的,食物滞留在食管无法进入胃部,吃完就吐……她因此经受了无法想象的折磨,日渐衰弱,虽然在省城做了开胸手术,修养了大半年,但仍无济于事,她一度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
仔细看,她确实是羸弱的,和她壮硕的儿子成鲜明对比。
二
真的是非常幸运有朋友帮忙,看了医生,又很快住了院,她很开心。但医生在看了她上次的手术方案和最新的检查结果后,几次推翻既定手术方案,直到手术的当天早上才确定了最终的方案,一种较为保守和稳妥的方案。其间,医生一度说可能做不了手术,她的心情也几度跌入谷底。
后来,就看到了她写的诗和填的词。前一首是她以前写的,这次拿出来给自己打气;后面两首是这次住院期间的感受,且录如下:
七律·酬众诗友生日赠诗
生来赤脚走八方,遍踏荆棘不验伤。
冷露侵衣诗作伴,惊涛灌顶友相帮。
沉疾夺我三分气,古韵留侬万缕香。
暂借荧屏酬众友,余生共济叙情长。
清平乐·看病
疾沉愈切,何耐空幽咽。天命常临医院界,疑是前生造业。
打工十载飘零,天寒心更寒生。唯盼今朝浴火,韶华来日重兴。
行香子·北京行
雪舞琼楼,目溢新愁,叹天命、怎个白头?已然病树,又遇寒秋。憾初春雨,青春梦,暮春丢。
长安一梦,总院盈眸。嗔昨日、误动镰钩。先积内患,后鉴中忧。恨尘缘深,福缘浅,孽缘稠。
“生来赤脚走八方”、“沉疾夺我三分气”、“唯盼今朝浴火,韶华来日重兴。”一个从小地方出来,才读到了初中的女子竟写出了这樣的诗句,我有些惊讶并刮目相看了。
三
其实那天去火车站接她,寒暄后往外走时我才发现,原来她的脚是跛的。
也是那天,带她看完了医生,医生说确诊无疑,需要尽快手术,也开了住院条,但说床位紧张,可能要等一两个月。于是我载着她从医院回酒店。路上,她坐在后排座上说她没事,她能忍,准备回家去等,等有床位了再来北京。然后她就慢慢地说起了自己的事情。我才知道她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多年来一直靠给人按摩推拿为生。然后她说起了自己的推拿手法来,突然就有了精神,一直滔滔不绝,说她的技法是如何如何好,多少人想请她,还有人说要邀她去深圳一起开店,说那边生意如何如何好,只是因为自己的这个病耽误了,否则自己还能干多少年云云。
我在前排开着车,心里隐隐地有点儿疼。
后来我知道她离了婚。她儿子说,她生这个怪病,多半也是因为常年和他爸爸生气郁积导致。好在现在她离了婚,重新获得了自由,还有个孝顺的儿子。能感觉到,儿子是她的全部。
四
在北京我给她订了酒店,不要她出钱。但她嫌贵,说浪费钱,没有通知我就搬走了,搬到了医院附近便宜的房子,好在很快她就住院了。
她的手术还算成功,至少她可以吃饭了,她很开心。让她更开心的是,她可以出院回家了。
办完了出院手续,离火车发车还有几个小时,我带她到三里屯太古里附近转转。她因为常年不能吃饭,身体很虚弱,但还是坚持要到我推荐的三联韬奋书店去看看。书店的设计可以让人沿着坡道从一层缓缓走到二层,坡道两边都是书,可以俯瞰一层。在老家没有这样的书店,她很新奇,在上面踯躅了一会儿,选了个角度,让我给她拍照。我知道这是她喜欢的地方,她很开心。
她说,等过了开春,只要病好了,她还能继续去打工,她还能干好多年。说的时候她开心地笑了。
五
那天,坐了一晚上的火车,她终于回到了她自称“毛坯房”的家。
虽然是“毛坯房”,但自从和前夫分开以后,她在那里过得很开心,她的精神得到了解脱。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她会更开心,因为她太爱、太依恋她的“毛坯房”了。
我那天去病房看她,闲聊时听她说起了她的“毛坯房”。在病床上,她笑着给我看她为“毛坯房”写的诗,还给我解释了一番为什么要那么写,我大赞。今天我在微信里说,我又想看“毛坯房”的诗了,看能不能发给我。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发给了我,同时把她家的墙壁、屋顶和地面拍了照片给我,上下左右,哈,果然,除了地面铺了地砖,四壁和屋顶真的都是水泥墙。但就是这样一间被她戏称为“毛坯房”的屋子,竟让她写成了山峦、海浪、花开、祥云的妙境,我打趣她写出了“濠濮间想”的味道,而且这样的房子,也只有她才能“hold住”,说到开心处,彼此大笑。
住毛坯房自乐
纵横四壁景堪奇,未待临风已入迷。
左壁山峦竞深浅,右墙海浪赛高低。
棚开富贵花千朵,足踏吉祥云万畦。
不换精装浑不悔,怡情陋室赋新题。
一个女子,住在这样类似毛坯房的屋子里,内心平静,还怡然自乐,我为她高兴,甚至都有点儿羡慕她了。
再细读她的诗,突然想起了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对秦可卿房间摆设的描述。曹公将其房间写得极其香艳,但仔细去读,发现秦可卿房间的摆设其实极其简单,不过是一画、一联、一镜、一盘、一摆件、一榻、一帐而已,真可谓是素雅至极。但经曹公那么一写,立刻让人觉得奢华无比,血脉贲张。不禁惊讶起老家的这个姐姐如何得了曹公的真传,寥寥四语把自己的一间毛坯房写成了“豪宅”。我开玩笑说她的家是真“奢豪”,她自嘲地说奢豪的生活没有,气派必须有。
不禁暗暗赞叹,她一个弱女子,竟然真的做到了“陋室怡情也逍遥”,令我等男儿自愧弗如!
六
去机场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出现一个场景:在灯火阑珊的某个城市,工作了一天后的你疲惫不堪,决定去做个SPA或推拿,而为你服务的那个女子,也许就是我老家的姐姐,她的身份是推拿技师。但你也许不会想到,她还是中华诗词学会、省诗词学会的会员,她不给人按摩推拿的时候,会和诗社的人一起去采风,一起去放飞自己的精神和灵感。
她叫张凤兰,干活儿的时候她是推拿技师,拿起笔就是自己毛坯房里的诗人。
谁都有绽放的权利,哪怕是再卑微的身躯,得到的即便是最微弱的那一束阳光,都可以大胆地去灿烂,活出自己喜欢、想要的样子。
附:她的另外两首词
苏幕遮·遇雨
暑蒸云、云落雨,没伞出行,奔跑何时惧?三赴冰城无处叙,夜幕归来,倦赏枝头绿。
夏荷香、冬雪栗,苦乐人生,岁月留踪迹。未信红尘真有意,赚取沧桑,输掉青春趣。
醉花阴·自束
轻敛春光存晓雾,落寞深深处。野径朔风寒,露浸薄裳,怎动盈盈步。
清莲缜绣出泥路,叶阔鸣蛙驻。灯尽夜阑珊,别过繁星,再续晨曦赋。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刘胜民 期刊:《啄木鸟》201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