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屈静打来电话时,陈克俭正在跟县里的姚副书记汇报工作。
姚副书记是陈克俭先前在组织部的老领导,去年改任县委副书记。脱贫攻坚月例会一结束,陈克俭就跟着姚副书记进了他的办公室。马上就要调整干部了,陈克俭想汇报一下自己的思想。
克俭,你是不放心吧?姚副书记问他。陈克俭任沿淮乡乡长已满五年,乡党委书记蔡东升四个月前升任县委群工部部长,他现在主持乡里的工作,改任党委书记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就这么想当官?陈克俭夸张地叹了口气,人家不知道您还不知道现在下面的工作多难?连吃个饭都跟做贼似的,谁还争这个?再说了,论资历论工作,我再进一步不算给您丢脸吧?
姚副书记浅笑。敏感问题,他不会表态的。
我想向组织上推荐一个人。陈克俭郑重起来,这也是他来找领导的目的。我们乡的副书记,屈静,她搞农村工作很有一套。
怎么有一套?姚副书记的笑变得意味深长,陈克俭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包的两个村,无论是危房改造还是低保,几乎没有一个人到政府反映问题——您知道,现在基层最难搞的就是这两项工作。那些村干部,都想趁机谋点儿私利,乡镇干部又不了解村里的情况,只能完全依靠他们。屈静有办法,她老早摸清了两个村各户的基本情况,每户多少田地、多少人,各人的年龄、健康状况、收入情况等——听说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她把这些信息全部录入电脑,精准扶贫、危房改造、低保户的认定,村里瞒不了她,报上来的人她都先对照电脑里的信息核实,稍有疑问,就再下去摸排。
手机在兜里晃。陈克俭拿出来看了看,是屈静,他摁了拒绝键,接着汇报。我觉得她这办法好,准备忙过这一段向全乡推广。这人还有大局意识,夏季禁烧期间,她在车上看到有收割机没装秸秆粉碎机,便当即从车上冲下去。政府办公室的小钟后来跟我汇报的——小钟当时在开车,车上坐的还有人大主席、副鄉长、党委秘书,他们都没动,只有屈静一个女人冲了下去。这事往大里说,是担当精神,往小里说……陈克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姚副书记不插话,随手翻起桌上的文件,等他继续说。
身先士卒,陈克俭想起来。往小里说,是身先士卒。关键是效果特别好,屈静那样做基本上相当于开了个现场会,让老百姓看到了秸秆粉碎前后麦地的对比。
听说她去年住院了,有没有这回事?
都传到您这儿了?陈克俭这才意识到姚副书记笑的内容。莫不是有人跟巡查组反映过这个情况?县委也学上边,从纪检委抽人到各乡镇巡查,对沿淮乡的巡查上个月才结束。
有没有?姚副书记敛起脸上的笑,直视着他。
那次屈静坐我的车回去,她老公在楼上没看到一车人,以为就我送她呢,当晚两个人就闹起来,屈静一气之下喝了半瓶酒,醉得不省人事住了院,外边好事的人都传她因为我喝药了。
屈静又打过来电话,陈克俭再次摁断。我是个老党员,知道党的纪律。
你还推荐她?换作别人,怕是遇到个小沟也要跳进去洗一洗。
我身上要是脏,跳进长江里也洗不清。您不是常教导我,不能因为怕人家说闲话就耽误了一个好干部吗?屈静——屈静副书记真是一个好干部。前一段搞精准扶贫,小钟跟我汇报,屈副书记连着十几天都没回家,累病了。我也没办法啊,上边限期完成任务,我怎么办?有天晚上十一点多,小钟给我发过来一张屈副书记输着液还在村部整理扶贫档案的照片,让我命令她休息。
田喜民呢?他可是你们的人大主席,这次提拔组织上主要考虑的是人大主席。
怎么说呢,也许田喜民更适合当官。
什么意思?姚副书记要他解释。
田喜民有很多优点,有城府,会来事,左右逢源,这样的人不适合当官?
我怎么听起来不像优点?姚副书记打断他。克俭啊,你这话可是打击了一大片人。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官员都要有城府会来事左右逢源?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克俭争辩道,您是我的老领导,我在您面前说话不遮掩,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说实话,我不喜欢他那样的人,弯弯太多,跟他相处费劲。陈克俭本来准备了好多田喜民的反面事例,姚副书记这么一说,他反倒觉得没意思了。多言必败,少说坏话,蔡东升部长经常这样讲。
田喜民的电话也打过来。陈克俭估计乡里有事,便向姚副书记亮了亮手机说,乡里急着找我。
嗯,姚副书记刚才就看出来了,接吧。
陈书记,出事了。田喜民在电话里急急地说。
什么事?
三个人没得了。
没得了?陈克俭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田喜民不是本县人,中专毕业后随女朋友来到这里。尽管已有二十多年,偶尔还是会带出一两句让人难以琢磨的老家方言。比如夜黑(昨晚)、喝汤(吃晚饭)……明白是明白,但陈克俭还是不相信。没得了是什么意思?失踪了还是死了?哪儿的人?说清楚。
死了,喝农药。一家三口,王畈的。
喝农药?有人下毒?
嗯。
陈克俭正要跟姚副书记解释,对方却一挥手,说三人以上属群死群伤,重大案件,你赶紧回去吧,我马上跟相关部门通报。
出了办公室,陈克俭刚拨了派出所所长的电话,蔡东升部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陈书记,你这可是时运不济啊,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陈克俭听了,心里一紧。蔡部长说的放火是禁烧期间,他刚调走,就有人在两乡交界处点了一把火,被卫星拍到,陈克俭和主抓农业工作的副乡长都被通报批评了。现在又出了杀人案,还死了三个。蔡部长说,关键时刻,你得警起心,别太书生气。陈克俭忙不迭地答,谢谢老领导提醒,您还得多指导。
那边刚挂断,这边派出所所长的电话就打回来,说三名死者的身份已经证实,是一家三口,王小贵、汪桂兰、王青山。县公安局刑警队已到现场,怀疑是三人之一作案,昨夜的面条里有毒。
陈克俭松了一口气,田喜民说了那么多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刑事案件嘛,与政府有什么关系?他让小钟先拐回家一趟。算下来,他已经有二十一天没回家了,这一段时间搞精准扶贫,“五加二”、“白加黑”,天天都有任务、目标、检查之类的工作。
老婆没在家,母亲在客厅看电视。陈克俭和母亲聊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朝卧室里走去。电话是打给老婆的,她在街上美容,说一会儿就回来。陈克俭说不急,乡里出事了,他还得赶回去。他胡乱收拾了两件换洗衣服就出来了。快到王畈时,才看到微信里老婆给他的留言:陈大书记,有件事我们可是一个多月没做了。
小钟知道路,小车径直朝村子最西头开。十月初了,大豆、稻子都已经收罢,田地刚刚翻了一遍,远远看去,像老男人瘦骨嶙峋的肋骨。沿淮乡南边几个村被誉为县里的小江南,因为靠淮河,灌溉方便,所以旱地水田各占了一半。王畈是其中之一,离淮河五百米不到。虽说现在大米早不稀奇了,但搁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这里有米有面,农活又不累,也算是宝地——本地的姑娘们不愿意嫁出去,外地的姑娘们急着嫁进来。
一条小黑狗嗷嗷地冲过来,田喜民在后面吆喝了两声才停下。屈静也迎上来,说警察刚走,带走了没吃完的面条,还有屋子里所有的农药。
尸体挺在当院的三张门板上——两大一小。这一片儿的规矩,横死的人不能进屋。陈克俭远远瞟了一眼,他们脸上都用火纸盖着,衣服也端正,像是刚刚换上的。
这儿谁主事?
暂时是汪桂兰的堂妹。田喜民指着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说,她是最早进入现场的人。
堂妹可能被问得多了,以为又该她上场了。我们昨儿约好的,今天回郑州,那边催得急。
她们在郑州做保姆。屈静解释。
是的。我姐管的那个八十六了,那边催几遍了。我们约好今天早上八点走,七点多我就打她的手机,一直没人接。我坐人家的电动车过来叫她,离老远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农药味,便知道不好——他们两口子平常老是吵架。进门一看,还真是,一家三口并排躺在床上,身上到处都是血……
他们家还有其他人不?陈克俭打断对方,问田喜民。
有。王二父母没了,还有一个哥。
王二?派出所所长说的可不是王二啊。
王二,大名王小贵,田喜民压低声音说,你见过的。
陈克俭跟王二打过交道,他在家排行老二。他哥呢?
屈静说,联系了,人在新疆,赶不回来。
田喜民介绍说,王大贵早年跟着孩子舅到新疆摘棉花,在那边安家落户了。听说这几年在那儿包了几百亩地种菜,发了点儿小财。出了事这边就联系他,他说一会儿就到邮局汇两千块钱过来,但人回不来,菜得赶在下雪之前收完……
旁边有村民插话,说王大贵这次还算大方。他十几年都没回来过一次,他爹死都没回来,汇回来几百块钱。
没其他人了?陈克俭的意思是,汪桂兰的这个堂妹恐怕应付不了这一摊子事。
他还有个堂哥,这个堂哥是个明白人。刚才插话的那个村民说,他堂哥在市里卖鞋,正在往这儿赶。
陈克俭想了想说,他家不是两层楼吗?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早卖了。
陈克俭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房子,像是临时住房,很矮,门还朝西,可能预备做偏房,北边的空地里下了两间正房的脚。陈克俭记得王二曾经为此事去乡政府找过他说情,村镇建设服务中心把他的两间小屋定为违法建筑,要拆掉。
田喜民接着介绍,警察根据汪桂兰堂妹的描述判断,他们生前似乎都有过挣扎,而且床上不像是第一现场。有人说,是汪桂兰的情夫……
你作为领导干部,不能听信那些没根据的话。陈克俭不耐烦地打断他。这是什么事?命案!警方没有下结论前不能乱八卦。
田喜民不服气,这算什么八卦?但他没敢说出口,脸上的不服也是稍纵即逝。陈书记放心,跟其他人我不会这么说的。
牵涉到案子,要注意保密。政府现在的任务是积极配合公安机关,做好家属的安抚工作。陈克俭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生硬,及时转为提醒。陈克俭一直不太相信田喜民,觉得他阴暗,又过于自信,好像什么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王二就剩下一个闺女,五一才嫁到六里。听说刚怀孕,男方不想让她知道家里的变故,怕影响到肚子里的胎儿。
能瞞得了?
我想也瞒不了。田喜民听出了陈克俭的态度。王二的闺女小,拿主意的应该是他女婿,屈书记正在做他女婿的工作。
陈克俭转身问屈静,屈书记——以前他都叫她屈静,刚才在姚副书记那儿才改口叫屈副书记。这样叫虽然生分,但似乎撇清了关系——王二闺女那边怎么样?
陈书记——屈静这个叫法属正常,组织上虽然还没有明确陈克俭的书记职务,但他行的却是书记的职责。再说了,这也是行政单位的惯例,把级别提高一级叫,算是祝愿——这边暂时还瞒着她,但我不赞成继续瞒下去,这样对她太不公平。毕竟,这是人家家里的大事,她有知情权,应该也有承受能力。
二
第二天上午,陈克俭没顾上去王畈。他让小钟去街上买了个花圈,以他个人的名义送过去。论起辈分来,人家毕竟是表叔。
村镇中心主任刘斌一上班就把陈克俭抢到自己车上,汇报这次人居环境检查的事。去年年终的时候,县里成功创建了国家级卫生城市,随即又开始创建美丽乡村。陈克俭还记得最初听说县城要创卫时,以为那只是县里的一个长远规划,县城这么破,这么没有秩序,要创国家级卫生城市真是痴人说梦。后来周末回城,发现露天烧烤摊儿没了,街上店外经营也少了,才知道县里还真下了狠心。
建设美丽乡村还有一个说法,叫改善人居环境。主抓这项工作的是县人大主任,他有领导县城创卫的经验。人居环境检查每季度一次,每次检查一个村,不得重复,以此督促乡镇分阶段搞好各村的环境整治工作。排名前三有奖金,后三名罚款。年终总评靠后的乡镇,相关领导要通报批评,一年内不得提拔重用。这项工作已经开展一年多,剩下没被检查的自然村都是基础不太好的。
两个人都没有下车,就在车里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回到大路上,陈克俭问六里怎么样,六里有点儿基础,稍加整饬应该可以迎检。最理想的是王畈,但有王二的事牵绊着,不方便。刘斌说陈书记定哪儿就是哪儿。那就六里。陈克俭让他通知屈静,按检查要求做好准备。敏感时期,哪项工作都不能落后。
正在这时,屈静打来电话,说县公安局官方微信已经发布消息,基本可以排除他杀及误食农药的可能性。根据农药品种及包装袋上残留的指纹判定,犯罪嫌疑人应该是死者之一王二。至于犯罪动机,警方还在调查中。
快十一点时,屈静又打来电话,说市政法委的郑书记一会儿要过来视察工作,邓县长和蔡部长陪同。陈克俭问具体什么时候到,屈静说已经在路上了。
乡道窄,又赶上罢集,路上人多车多,到了街上又堵了一小会儿。紧赶慢赶还是没迎上领导,人家已经在乡政府会议室里等他了。
公安局抓刑侦的副局长先介绍案情。刑警队经过连夜调查,基本确定犯罪嫌疑人就是死者之一王小贵。王小贵自2011年摔断了腿之后,开始怀疑汪桂兰外面有男人,经常与其争吵、厮打。10月2号,在郑州当保姆的汪桂兰回来的第一夜,九点半左右两人又厮打起来。王二家没有院子,汪桂兰在门口的哭泣声引来两家邻居前去劝架。邻居隐约听出缘由,汪桂兰不愿与王小贵同房,王小贵甚至怀疑儿子不是自己的。随后两夜邻居们仍听到有厮打声,因争吵的原因属家庭隐私,邻居们没好意思再过去劝阻。出事头天晚上,也就是10月10号晚上十点左右,邻居们再次听到吵闹厮打声,还有汪桂兰在门口的大声哀叫声。有人过意不去,硬着头皮前去劝解。汪桂兰当时衣不蔽体,邻居劝说几句后离开。王小贵具备作案动机。第一现场应该是当门的饭桌旁,汪桂兰母子死亡之后,王小贵将他们分别抱到床上,换上他们最体面的衣服,自己也换了身新衣服,然后躺到最里侧,服毒自尽。他喝的量可能较少,挣扎得也最厉害,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身上到处都是血的原因。
陈克俭问,怎么会有血?
服毒的人大都会七窍出血,田喜民小声说。
郑书记接着通报了一起事故。邻县四个中学生溺亡,四个孩子都不到十五岁。过去一年来,全市溺亡人数高达四十七人。这不仅是教育界的事,家长和社会都应该反思。
大家正疑惑,中学生溺水怎么与王二一家扯到一起了?郑书记话题一转,你们王畈这次是刑事案件,好像发生这样的事由不得人。我看也不一定嘛。刚才通报的中学生溺水事故,为什么有的县没有?人家临放假前各校都开了安全知识学习会嘛。王畈这事,我们及早排查矛盾了吗?要是提前弄清了潜在的矛盾,做好了疏通调解工作,说不定就能避免。现在事情既然发生了,希望大家要吸取教训,乡里做好善后工作,以此为契机,积极做好安全生产方面的整改工作。亡羊补牢,还不算晚。
邓县长接着讲,郑书记讲话比较委婉,给我们留了脸面。我觉得我们沿淮乡首先得理清思路,不要以为这是刑事案件,与政府一毛钱关系也没有。错!归根结底,其实还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干部摸摸心口窝问问自己,我们对王小贵的家庭情况了解吗?我们有没有做过相关的矛盾排查工作?
邓县长突然停下来问,乡里谁负责政法这一块?那个村的包村领导是谁?
陈克俭指指屈静和田喜民,分别作了介绍。
田喜民站起来表态,郑书记、邓县长,我们沿淮乡保证与市委市政府、县委县政府保持高度一致,绝不给上级丢脸!
虚话,套话!邓县长沉下脸,我们已经丢脸了,你这保证有什么用?
田喜民本来想趁机露个脸,没想到邓县长如此较真,站在那儿左右不是。
你先坐下。邓县长盯着他,我问你,王小贵与他老婆之间的矛盾你们排查过没?
田喜民坐下,低着头,不敢再吭声。
邓县长并不指望田喜民回答,接着讲他对排查矛盾的认识。
田喜民心有不甘,趁邓县长不注意,跟旁边的党委秘书小声抱怨,我总不能见了面就问人家两口子有没有矛盾啊。党委秘书没忍住,笑了场。
啪!邓县长拍了一下桌子,不知道是因为党委秘书的笑还是他听到了田喜民的话。你还有话说?你作为包村干部,不与群众打成一片,群众的矛盾你不清楚,你这个干部是怎么当的?还有你刚才的表态,你觉得合适吗?你们书记虽说调走了,主持工作的乡长还在这儿呢,你一个人大主席能代表沿淮乡党委政府吗?
蔡部长上来解围,郑书记和邓县长的批评我们一定虚心接受。我作为前任书记,王畈的矛盾排查没到位,我也有责任,乡里其他相关干部当然也有责任。現在事情既然发生了,也无力挽回了,我们要力争把下一步的安抚工作做好……
不是力争,邓县长插话,是必须!
必须必须,陈克俭表态,我保证!乡里已经成立了善后工作领导小组,我任组长。
郑书记还有公务,没在沿淮乡吃饭,匆匆忙忙返回县里。送走他们,陈克俭偷偷把田喜民拉到一旁,问他王二到底是因为什么。
警察不是都说了吗。田喜民还以为陈克俭要安慰他呢,什么世道啊。
“什么世道啊”是田喜民要发表感慨的口头禅。中午十二点左右人都走了,政府大院空了,他感慨道,过去多好啊,过去乡政府一天到晚门庭若市,来求情的、托关系的……那时候多滋润,老百姓听话,工作得心应手。机构一改革把咱们都改成孙子了,得看老百姓的脸色说话了……陈克俭有时候装着没听到,有时又怕他四处呱呱,就耐着性子劝,政府职能转换了,我们的思想也得及时转变过来。陈克俭没工夫听他感慨,截住话问,跟他儿子那件事没关系吧?
田喜民怔了一下,才想起来王二儿子的事。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都四五年了,早过去了。他这是典型的穷凶极恶——穷凶了,就极恶。话说回来,也怪那汪桂兰,你不知道,她可不是一般人,年轻的时候就风流,相好的可多了,听说郑州也有,她到哪家当保姆哪家就闹翻天。
陈克俭不关心汪桂兰如何风流,他关心的是这事跟王二的那次上访到底有没有关系。
三
2012年元旦,组织部办公室主任陈克俭被任命为沿淮乡乡长。
那时候,风声还不紧,乡长书记都是紧俏位置。县委书记大权在握,谁的账都不买,凭票子排座位。陈克俭的小舅子怂着他上,下去当个乡长,混两年转为书记,回来再不济也可以弄个局长,搞好了还能提拔成副县长。钱不用他操心,小舅子有钱。岳父的老房子拆迁赔了一大笔钱,小舅子由此看到商机,把赔偿款投到房子上,成了房地产商。陈克俭看不上他,他那钱不是凭能力挣的,是碰住机会了。但人家真有钱,腰比他粗,话就比他硬。第一次送了十万,他是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按理下去当个乡长也是顺水推舟的事。但听说争的人多,县委书记又没吐口,就又送了十萬过去,才遂愿。两年后县委书记被“双规”,陈克俭花二十万买座位的事传遍了县城。也不止陈克俭,那几年提拔的干部几乎个个都送了钱。面儿太广,听说新来的县委书记也为他们说了话——都被撤职了谁干活?
沿淮是陈克俭的老家,至今他还有兄妹在那里。从前任命都有回避制度,不能回老家任职,怕给老家七大姑八大姨表叔二大爷徇私情。但现在又有了新说法,回老家任职本身就是一种约束,干不好怎么向父老乡亲交代?
乡政府在街北头,占地约有三十亩。因为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四层小楼,院子就显大。小楼建于1999年,那时候有提留,乡里有余钱,不用跟上边打招呼,楼就起来了。要是搁现在,别说没钱,就是有钱,这手续那手续的也难办。房子多,班子成员都有两间,一间办公一间休息。陈克俭和书记的卧室稍有不同,加装了卫生间。
陈克俭上任后遇到的第一件麻烦事就是王二家的。他是陈克俭二姨父亲家的姑父的表侄子,陈克俭第二次见到他时才听他说。陈克俭当时无心分辨真假,也没有工夫跟他细排辈分。农村就是人情社会,要按王二的这种排法,恐怕整个沿淮没有几个人不是他的亲戚。
王二是去乡里要救助的。第一次见他,陈克俭刚上任,正在整理办公室。王二是拄着单拐上去的,陈克俭后来才知道,是田喜民暗示了他——去二楼最东头的那个办公室,找新来的领导。田喜民虽不是本县人,但毕业后一直在沿淮乡干,二十三年,从普通干部做到副书记,本来想着乡长这个位置非他莫属的,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了个陈克俭。其实与陈克俭也没什么关系,组织上既然没有下田喜民的米,就是没有陈克俭也会派来李克俭王克俭。但田喜民不这样想,他以为陈克俭抢了他的位,从此不太热心乡里的事,经常躲在屋里练毛笔字。
王二人长得很端正,浓眉大眼,再加上一头茂盛的黑发,看起来生机蓬勃。如果收拾收拾,并不比电视里的那些演员差。王畈的人还聪明,好几家的孩子全都考上了大学。王二除了落个品相好,其他什么好也没落到,还尽倒霉。先是自己从车上跳下来摔断了腿,哪儿也去不了,一年不到,九岁的儿子跟他去地里,桥又突然断裂,夹断了脚。当时正是8月份,田边地头到处都是水,桥下更不用说。断裂处还在下沉,怕儿子掉进水里,王二与旁边的放羊老汉合力拖拽出儿子被断桥夹住的脚。送到县医院,人家不收,又送到市医院。第一次手术没成功,又转到省医院。前后花了近二十万,儿子还坐在轮椅上。
陈克俭问,你没入新农合?新农合也可以报啊。
新农合报了不到一半,王二说,我们借了十几万,咋办?
陈克俭想了想说,去找学校,学校应该给学生上了保险。
王二说,也去过,学生险只有几千块钱,不支事。
咋办呢,陈克俭一摊手,天灾人祸我们也没办法啊。
田喜民后来跟陈克俭介绍说,王二本来也认了,天灾人祸嘛。桥上一共三块石板,偏偏他们踩上去的那一块断了,不是天灾是啥。可王二的老婆汪桂兰不这么认为,她从深圳赶回来,说得找政府,她一个工友下班回去一头撞到阴沟里厂里都赔了钱。王二怯怯地到了乡政府,恰好遇到田喜民值班,几句话就把他呛了回去。政府啥都管?明儿个你被天上掉下来的钱捆子砸死了也来找政府?过了两天,王二又来乡政府,专找田喜民,说钱捆子掉下来砸死就得找政府,我们是政府的子民,政府不管谁管?汶川地震不也是天灾,政府不也管了?这话还真堵住了田喜民,王二后面怕是有高人给他出主意。王二还提出了新的证据,说那桥本来好好的,是你们政府在桥下烧麦秸把桥烧脆了,才断的!桥也能烧脆烧断?田喜民的生活经验里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他说你找我没用,我一个人大主席能当了这么大的家?王二说你包我们大队,我不找你找谁?田喜民用手指指楼上,你得去找大官,乡里刚调来一个大官——这话田喜民当然不能汇报给陈克俭。
陈克俭耐心地接待了王二,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好来个缓兵之计。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我们调查调查再说。
本来是一句敷衍的话,王二却当了真。隔了两天,王二又咚咚咚地拄着拐杖过来了。屈静正好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话,王二好像还擤了把鼻涕,就着树下的积雪搓了一下手,然后就走了。陈克俭当时就在三楼办公室的窗户前站着,屈静上来汇报说,一个瘸子要找他,还说新来的乡长是他表侄,她替他挡了一回驾。快过年了,陈克俭知道王二还会再来,就抽时间去现场看了看。断桥还在那儿,桥上总共三块石板,背面果然都黑黑的,明显被火燎过。最左边的一块成V字形落到水里,桥面上还能看到隐约的血迹。桥下的水是死的,暗青色。河坡河沟里都有麦草,那暗青色可能正是麦草沤出来的颜色。
改被动为主动,陈克俭直接去村里找王二。刚进村他又折了回来,第一次到人家家里空着手不成礼义啊,何况又沾亲带故。他又转回到街上,自己掏腰包买了几斤苹果,一箱挂面。
王二家的宅基地垫得很高——这里的宅基地普遍都高,怕再发大水。刚进大门,屋里就传出凶狠的狗叫声。陈克俭有些紧张,待王二开门,才发现是一条小黑狗。王二喝住狗,他没有想到,乡长竟然登了他家的门。
院子很大,但并不宽敞。东边一间厨屋,沿着厨屋搭了个棚子,棚子里有张废弃的沙发,弹簧都露了出来。南边挨着院墙有两棵梨树,梨树之间有个简易鸡窝,鸡窝顶棚是一张破床,上面盖着两张石棉瓦,石棉瓦上压着两个隐约能见到斑驳红漆的窗框。西边是一小块菜地,里面有菠菜、黑白菜、生菜。房子三大间,两层。
都腊好了吧?陈克俭指指墙上挂着的鸡、鱼、猪肋条还有羊腿问。
王二赶紧接上,腊好了腊好了,正准备挪到屋里呢。
房子内外差别很大,外面贴着暗红色的瓷砖,老远看着很气派,里面却毛毛糙糙的,除了地上铺了地板砖,其他都是原生态——墙只涂了白,天花板还可以看到楼板,楼梯也是水泥面的。下来一年后陈克俭才知道,农村盖房大多如此,主体完工后,什么时候有钱了再一步一步拾掇。那受伤的九岁孩子就躺在一楼的一间小房子里,浓眉大眼,与年画里的小孩儿无二。汪桂兰也俊俏,年近四十,却依然细皮嫩肉,根本不像农村妇女。
陈克俭一屁股坐下去,光板沙发又凉又硬,硌屁股。王二把汪桂兰叫出去小声嘀咕了一阵——陈克俭后来才明白,他是在安排老婆打荷包蛋。
陈克俭和王二寒暄了一会儿后,把话题拉到了主题上。我们来有两层意思,一是慰问,二是想跟你讲明白,你家这事儿该谁管。我们咨询了专业人士,说是发生在路上,得找路政部门。
公路局?王二问。
你们知道就好,不要跟外人说是陈乡长说的。小钟直截了当地说,陈乡长也是好心,想着是亲戚,给你们指条路。
这与亲戚不亲戚无关。陈克俭摆了摆手,纠正小钟说,谁有事政府都应该帮忙,政府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
王二又絮絮叨叨地讲了一遍出事的过程,包括转院的过程。他没有否认自己的倒霉,说过年时就有预感,接年的鞭炮燃了一半竟然熄火了。儿子第一次手术失败后,他专门回来了一趟,去老祖坟前磕头烧了纸。这不,第二次手术就顺多了。
汪桂兰端着托盘进来,王二赶紧从托盘上接下碗,一碗递给陈克俭,一碗递给小钟。陈克俭没有推让,他比谁都知道这边待客的规矩,荷包蛋是最高规格。过去穷,沿淮人只把女婿当客——现在这儿还把女婿称为客,说“我的客”其实就是“我的女婿”的意思——女婿第一次上门都能吃上荷包蛋。要是哪個家庭给女婿以外的人上了荷包蛋,那他绝对是被这个家庭当成了贵客。陈克俭硬着头皮吃了五个,碗里留了三个。吃这个荷包蛋有讲究,不能全吃完,得留几个。留一个人家会说你小气,留两个是骂人,四个太客气,三个正好。
没几天,田喜民汇报说王二去过公路局了——陈克俭让田喜民时刻关注王二的动向,怕他越级到省市群工部上访。公路局让王二去交通局,交通局让他去水利局……互相踢皮球,都说不归自己管,王二一气之下将坐在轮椅上的儿子拉到了县委门口。县委安排人出来解围,他们也搞不清该哪个部门管,问谁谁都有一大堆不管的理由。按属地管理的原则,只好让沿淮乡政府先把人带回去。
四
王静静第二天傍晚才得到消息。悲伤是难免的,但有些事必须得面对,屈静对陈克俭说。
像预料中的一样,王静静哭昏了过去,醒来不吃不喝,眼神呆滞。屈静汇报说,已经咨询过医生,不要紧,怀孕第四个月相对耐打击。陈克俭最关心的不是孕妇耐不耐打击,而是王二能不能尽快下葬。沿淮一带一般停尸三天,也有五天的。屈静说看情况三天不太可能,再等等吧。
第二天开始下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来吊唁的亲友也疲顿了,在屋里支起了麻将桌。有人来,就放一小挂鞭炮。屈静安排汪桂兰的堂妹日夜陪着王静静,堂妹夫做王静静老公的工作——堂妹夫是六里的文书,急着想当村主任。王静静渐渐恢复常态,但神情还很木讷。汪桂兰的堂妹提醒王静静,三天了,入土为安。她摇摇头,突然没头没尾地说,老天爷在为他们哭呢。
雨小的时候,陈克俭赶过去看了看。村里还是土路,一下雨,泥泞不堪,这也是村民们都争着在公路两边建房的原因。屋里挤得满满的,里面支了个麻将桌,围得密不透风。院子本来就洼,下了雨自然到处都是积水。陈克俭在屋里对着院子发呆。那天下午下车看到地上并排摆着三具尸体时,陈克俭的眼泪就出来了。三具啊,可能是数量刺激了他,他心想。有一次他去参加同学的葬礼——上学时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很近,所以也没有多伤悲——那同学躺在冰棺里,妆化得很好,像是睡着了。从殡仪馆出来,回头看到门口挂着的黑色横幅,沉痛悼念某某同志,黑底白字,年轻的名字就写在那样肃穆的场合,陈克俭没忍住,突然泪如雨下。想到王二正值壮年就被困在家里,老婆看不起他,儿子又横遭不幸,唯一温暖的家园因为还债不得不卖掉,哪个男人承受得了?当然,陈克俭的伤悲里还有自责,自己作为沿淮乡的一把手,眼下出现这样的事,惭愧啊!
幸亏背对着屋子,没人看见陈克俭的面部表情。有人从后面用伞遮住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陈克俭没回头,暗暗希望雨再下大点儿,最好还有狂风,把一切都吹乱才好,乱了才有不顾一切的感觉。
手机响,郑书记一会儿要到乡里来。
陈克俭带着班子成员在政府院里候着。车子停稳,郑书记下来第一句话就问,王小贵是不是上访过?
陈克俭不敢隐瞒,实话实说,四五年前的事,因为他儿子。
郑书记哦了一声,又问,电视台也报道过?
是的,省二台,“百姓聚焦”栏目。陈克俭强调二台,是想弱化媒体关注的程度。过去了的事了,乡里最后救助了他一万多块钱。
田喜民当时正不远不近地站着,没吭声。陈克俭第一个怀疑的告密者就是他,郑书记怎么知道这事?还有屈静喝醉住院那事,他怀疑也是田喜民跟巡查组反映过。信访是屈静分管的工作,田喜民想趁此机会把竞争乡长的对手打倒在地完全有可能。几天后陈克俭才了解真相,他冤枉了田喜民,王二上访一事是市群工部反馈给郑书记的。
听说都在踢皮球?郑书记问。
陈克俭把郑书记让进屋里,仔细汇报——不仔细也不行,网上至今还能搜出那一期“百姓聚集”的完整视频。
王二找完了乡政府又去找公路局,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到了群工部。群工部也没办法,给了两条解决意见:乡村干部做好家人的安抚工作,发动社会各界奉献爱心;积极争取项目资金,及时对断桥进行改造维修。王二在信访人意见一栏写了五个字:坚决不同意!字迹就像他那条断腿,拖拉到框外。陈克俭也见过这张表,那是什么意见啊,简直是扯淡!
王二给电视台打电话——他经常看那个“百姓聚焦”栏目,希望他们帮他说话。电视台的人竟然真来了,督促群工部牵头,把相关部门拢到一个办公室里。进了门,陈克俭才发现自己不该去,人家各部门派去的都是分管副职,唯独沿淮乡政府是乡长亲自到场。有人过后评价说,他那个时候刚下乡,心还没来得及硬起来,以为电视台来了肯定是大事。不过,陈克俭也不后悔,王二确实值得同情。王二曾经跟陈克俭说,自从他摔断了腿不能出去挣钱,老婆闺女都厌烦他,他很绝望,甚至想过自杀。也就是那次谈话,陈克俭从自己兜里掏了一千块钱给王二。陈克俭理解王二的处境,理解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无助。
发言的时候陈克俭却态度强硬,他代表的是乡里,可不是他自己。事故发生在我们乡不假,但是在路桥上发生的,桥有问题我们乡政府也多次给相关部门打报告修理,已经尽到提醒责任,还在桥头竖了危桥标志。
那标志是出事后才竖的。王二撑着桌子站起来说。
王小贵你坐下,别激动。电视台的主持人示意王二。主持人是个中年妇女,身材略显臃肿,操着一口标准的河南话,与农村妇女没什么两样——这也可能正是那个节目受老百姓欢迎的原因。我们节目组专程去拍过那个桥,危桥标志确实有,但没在桥头,在桥头那一家的麻将屋里摆着。
那是我们找的义务宣传员。陈克俭辩解。
危桥不危桥不是重点,主持人说,是不是该公路局管?
我们管省道,县乡公路归交通局二线站管。公路局一下子撇清自己。
交通局马上分辩,农村公路的管理养护不归我们管。
公路局交通局不管路,管啥?主持人也迷糊了。
我们管路,但管不了桥。交通局的人说,桥不归我们修也不归我们管。
水利局接过去,说我们修桥不假,桥的使用我们可管不了啊。按你们的意思,农民工修了桥,桥上出了事还得找农民工?
主持人说,我听着,好像你们个个都有道理,就王小贵没理。
桥要是自己断了我们也认了。王二以为主持人是想让他发言,便又站了起来。桥是你们烧麦草烧脆了才断的。
谁听说过火能把石桥烧断?群工部当然站在政府这边,不过,有镜头对着,群工部的发言人还是很克制的。桥只是孩子出事的条件,并不是原因。要依你这逻辑,路上车出事都可以怪政府路修得不够宽。
……
会开了快两个小时也没有结果,主持人适时截住话头,咱今天也别找责任了,汶川地震政府没责任,不也得全力救助?王小贵的状况大家都知道,他自己腿折了,儿子又遭此厄运,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讲我们也得帮他一把。
陈克俭首先表态,我们沿淮乡争取年终给他弄点儿救济。王二这种情况够低保条件,回去你写个申请,包括孩子,交给你们村支书。
指望村支书?饿死我他才高兴呢。王二说,你看看王畈吃低保的都是谁:王连举的孩子舅是财政局的股长,王栓保老婆的表叔……
王小贵,今天是解决你的问题的,别那么多事。主持人提醒他。
王二费力地站起来说,都不管,十几万,我还指望啥!
谁不管了?政府不是在管吗?陈克俭当着主持人的面承诺,你的申请直接交给我,可以吧?
五
傍晚,田喜民打电话说,他们抓到人了。
抓到什么人了?陈克俭不解。
奸夫啊!
陈克俭马上意识过来,田喜民说的应该是汪桂兰的情夫。老田,可不能乱来!
什么世道啊,还从郑州过来,挺有情义呢。田喜民像是没听到陈克俭的警告,语气猥琐。
可能是汪桂兰现在的雇主,听说这边出事了,想来表示一下。
雇主哪有这么好的?
警察已经确定,犯罪嫌疑人是王二!陈克俭再次提醒他。
我知道,田喜民说,谁也没有当他是凶手。
通奸不违法,你这个人大主席不会不知道吧?
放心,我不会动手,我让王二的几個亲戚堵住了他。
千万不能动手!
嗯,我知道。
挂了电话,陈克俭还是不放心,打电话问屈静在不在王畈,屈静说没有,刚从那里回城。陈克俭想想不放心,还是得去看看,心里同时骂那个“雇主”蠢货,这个时候送上门,明显找不自在啊。
院子里比前几天多了十几个花圈,色彩斑斓的,很是耀眼。
陈书记,我没拦住他们。田喜民上来解释,不要紧的,他们知道轻重,没打他的脸。
陈克俭沉下脸,没理他,径直走到那堆人跟前。郑州来的人六十岁左右,可能是刚从地上爬起来,右手撑着腰,鼻子下面还有血,左脸红着。他身上的西装虽然皱巴巴的,但还是将他与王畈人区分开来。看陈克俭像个官员,他又来精神了,嚷着要报警,说你们这是犯法。
陈克俭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要不是这些男人,王二一家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王二对汪桂兰也不全是恨,要不然,死之前为什么还要刻意与她躺在一起。王二恨的应该是勾走汪桂兰的那些男人!一个男人,最忌讳的并不是自己怎么样,儿子怎么样,而是老婆的背叛。虎毒还不食子呢,没有这些男人,王二能对汪桂兰母子下这么狠的手?
报吧,警察正等着抓你呢。田喜民捕捉到陈克俭一闪而过的表情。
有人趁机又上去踢了那人一脚。
别闹了!陈克俭喊了一声,先去卫生院处理一下。
郑州人晓得形势对他不利,没敢再吭声,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小钟的车。
你们凭什么打人家?车开走后,陈克俭转脸质问站在院子里的人。
我们没打,谁见我们打人了?有几个人半开玩笑半耍无赖似的说。
陈克俭走近田喜民,低声训斥他胡闹,他们不懂法你也不懂?即使你抓了现行也只是道德问题。
田喜民讨好地说,我是想借此机会闹出点儿动静,好让王静静知道,她爸是因为她妈乱搞才下的毒,跟乡里无关。
陈克俭暗暗给田喜民点了个赞——管它阴招阳招,还真管用,屈静正愁不知道该怎么把真相告诉王静静呢。但嘴上还是说,惹出了事怎么办?乡人大主席指使老百姓打人,你不怕上面处理你?
別听他吓,他不敢报警。田喜民早看出了陈克俭的态度,警察昨天晚上去找他了,听说他跟汪桂兰的网络聊天记录都被警察掌握了,要不然怎么去调查他?
等人都散了,王静静他们也吃饭去了,田喜民又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知道不,王二一直不肯闭眼。陈克俭身上又一紧。天像是说话之间突然黑了下来,他们被夜色团团包围。四周静悄悄的,有点儿瘆人。陈克俭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没理他。
那天过来时,三具尸体脸上都已盖上了火纸,身上穿得正正经经的。他当时心里很乱,又紧张又愧疚,哪还敢掀开火纸看。从小受的都是唯物主义教育,陈克俭从来不相信那些鬼鬼神神的,但田喜民的话激起了陈克俭的好奇心。他在王二棺材前烧了几页纸磕了三个头,心里安慰自己,反正排起来也是长辈,磕几个头也是应当的。趁田喜民出去的时候,陈克俭偷偷走到冰棺前探身看了看。王二的眼珠被眼睫毛上挂着的厚霜遮挡住了,根本看不清。那个十字架应该是王二死前自己挂到胸前的,足有手机大小,白霜下隐约可见其银色质地。入殓时没有给他换寿衣,就让他穿着自己提前换好的黑西服,汪桂兰母子也一样,还是王二为他们换上的衣服。
上访之后的这三四年里,陈克俭只见过王二一次。他说土管所要扒他的房子,要陈克俭给他做主,乡长表叔的房子要是被扒了,看你的脸放哪儿?陈克俭说,别说乡长表叔,乡长亲爹的房子要是属于违法建筑也得扒!王二说,我在废地上盖两间小房子,咋违法了?陈克俭问,废地?你不知道所有土地都属国家所有吗?你有房子,为什么还要再建?王二只说他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个大坑填平,想盖两间小房子,你们凭啥不让盖。陈克俭说,公家的地,你想盖就盖?王二说,你们不让盖,我填土的时候你们哪儿去了?哦,等我打了地基,动工了,你们就都出来了。
陈克俭当时没问那么多,王二卖了小楼的事还是他后来从刘斌那儿了解到的。王二把自己的小院连同小楼都卖给了邻居——邻居两个儿子都要结婚了,需要两套房子。刘斌汇报说,王二把村子西头的塘填了。陈克俭很生气,好好的塘,他不吭不哼就填平了?刘斌又说,也不算塘,水都干多少年了,村里当垃圾池用。陈克俭问,他填的时候你们就没制止?刘斌说,我们也问过村支书,村支书说反正是垃圾池,起先没当回事,以为他想整块菜地,没想到是盖房子。陈克俭这才想起他原来有房子。刘斌说,我听村支书说他把房子卖了,还账。他儿子做手术借了十几万。
刘斌走后,陈克俭想想不是味,又给他打电话。算了,咱执法也得人性化一点儿。他填土的时候我们没制止,现在房子起一半了你再去扒,不合适。刘斌说好,不扒了。又问,是不是罚点儿钱?陈克俭说,为了还债,房子都卖了,他哪还有钱?
没想到,再见他,人已经“没得了”。
有车灯远远照过来,陈克俭以为是小钟回来了。近了看,却是屈静。屈静从城里赶过来,闺女病了,在医院输液。
没事吧?陈克俭问。
没事,发烧,输两瓶水就好了。
我不知道你回城了,早知道就不……好了,没事了,你回去吧,回去陪陪孩子。
二孩放开后,屈静老公一直想再要个男孩儿,屈静死活不依。屈静老公三代单传,想生个儿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婆婆也出面相劝,劝多了,屈静干脆说她是不会再生的,老公真想要,可以在外面跟人家生一个,抱回来她认。话当然是玩笑,但足见屈静的决心。陈克俭能理解,依屈静目前的状况,再生一个孩子前前后后至少得折腾两年,几乎等于自动放弃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两口子因此经常闹别扭,再加上屈静老在乡里,顾不了家,夫妻关系犹如雪上加霜。
六
早晨醒来的时候,陈克俭晨勃了。他认真想了想,自己的身体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这么兴奋过了,也许三个月。他不想起床,躺在那儿划拉手机。又翻到老婆那天微信里的话,陈克俭,有件事我们一个多月没做了。哪有一个多月?陈克俭尴尬地笑了。屈静的微信早上六点二十二分更新了一次,这时候应该起床了。她昨晚赶回去了,有没有与老公做那件事?应该没有吧,他们关系不好。又想,也不一定,再闹毕竟是夫妻,又年轻,该做的功课还是得做的。屈静身材不错,以前陈克俭没太关注过她。屈静不漂亮,但胸部饱满,夏天衣服穿得少时,能看到里面在荡漾。那次送她回家导致他们两口子吵架之后,陈克俭再单独跟她在一起就有点儿不自在,好像他们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正胡思乱想时,手机响了,是城建局办公室的号。他不想接,连赖个床发个呆的时间都没有。停了会儿,又响,还是那个号,锲而不舍的。只好接了,对方让报迎检村。陈克俭略有不悦,不是报过了吗,六里。对方说,领导给否了,六里没有循环路——检查不让走回头路。只剩下一天时间了,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准备不过来啊。陈克俭暗暗骂了句娘,什么狗屁规矩!人早已经彻底清醒,立即给刘斌打电话,问他六里能搞出个循环路不,回答说暂时不能,那条路正在施工,清理干净至少还得两天。只好王畈了,陈克俭让刘斌马上赶到王畈,设计好线路,最好绕过王二家。
早饭桌上,陈克俭安排田喜民抽出身搞迎检,他和屈静应付王二这一摊子事。田喜民蹙了蹙眉。陈克俭补充说,老田你多动动嘴,让刘斌去铺排。田喜民说,这话得你亲自说给他才中。陈克俭知道现在他们俩关系微妙,就说放心吧,刘斌那儿我会安排好的。
蔡部长还是蔡书记时就委婉提醒过陈克俭,班子里数田喜民资历最老,要注意团结他。在乡里工作了几年,陈克俭多少也看出点儿田喜民的路数。田喜民阴招多,刘斌是他的狗腿子。刘斌部队转业时还一身野气,跟了田喜民几年后,便唯田喜民马首是瞻。有一次田喜民的一个关系户办低保,分管副乡长没同意——那人明显不够格。没隔多久,刘斌就趁着酒意在乡政府楼上指名道姓地骂那个副乡长,晚上又去人家家里道歉,说自己喝多了。陈克俭观察了大半年,想先瓦解他们。陈克俭瞅机会跟刘斌谈了一次,问他在乡政府待了多少年。刘斌说十三年。陈克俭摆出惊讶的表情,这么多年都没进步?刘斌很尴尬,说自己没文化。陈克俭手一摆,说林管站缺站长,你去吧,我相信你能干好。刘斌一下子站起来,眼泪差一点儿就出来了。陈克俭在班子会上提这事时,田喜民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刘斌不负重望,沿淮的林业工作当年就排到全县前列。初尝权力的好处,刘斌再也没有借酒闹过事,很快变成了陈克俭的人。田喜民的一条腿被打掉,失了平衡,路走得踉踉跄跄,哪还敢生事?一年前村镇中心主任升为副乡长,陈克俭提议让刘斌接任,田喜民却投了反对票。这事不知道怎么传到刘斌耳朵里,两人彻底分道扬镳。就因为这,人居环境工作才改由屈静分管。
陈克俭不太放心,田喜民走之前他过去问,知道这次的检查重点不?
搞干净不就行了?田喜民说。
陈克俭让他先关了汽车发动机,一条一条讲了评分标准。得有相关宣传标语,文化墙,沿途的墙得全部涂白,不能见旱厕,路边不能有杂草、垃圾堆,柴火不能乱堆乱放……
田喜民说好,他马上去检查落实,争取明天早上八点前做好。
到了王畈,三个人分头行动。屈静趁机向陈克俭请求,陈书记,王二那一摊子事就够田主席忙活的了,检查还是交给我吧。
王二那一摊子事我们没在忙活?陈克俭反问。
这么短的时间,你让田主席怎么准备?
陈克俭瞪圆了眼,你什么逻辑?老田一个大老爷们儿都准备不好,你去就能准备好?
屈静无言以对,我分管的工作,怕人家说……
陈克俭知道她下面的意思,无非是怕人家说他照顾她,说他们的闲话。陈克俭自忖没有徇私情,田喜民本来负责王二这事不假,但政法工作也属屈静分管,接手王二这事再正常不过;田喜民包着王畈,还是下届乡长的第一人选,人居环境检查又是乡里的大事,他这个准乡长不该担此重任?
你还是多想想办法把王二这一摊子事处理好吧。陈克俭提醒她,明天都第七天了,再拖下去,事儿更多。
话音未落,陈克俭的电话又响了。
怎么了?屈静问,看你紧张的。
省政法委明天要过来一个处长。陈克俭说,蔡部长让加紧做工作,务必今天晚上安葬。
今天晚上?屈静说,不可能。
蔡部长的意思是,市里来的人咱都熟悉,有什么也好担待。省里就不好说了,他们可不会给咱们留情面的。
人死了,明摆着的事,有什么让他们担待的?
让他们担待的事多了,你就这么自信,工作完美无缺?陈克俭还在担心王二儿子那事,怕他们揪出来做文章。陈克俭跟任何人都没敢提王二说他绝望的事,但这几天,眼前老是晃着王二绝望的眼神,赶都赶不走。
怕东怕西的,啥也搞不成。屈静不满。
我怕东怕西?陈克俭嘁了一声,你以为我就这么在乎这顶帽子?
屈静不言语。
陈克俭又说,因为这事免了我们划不来,丢人。大家都尽力吧,做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蔡部长刚才就是这个意思。
我一直在尽力。屈静问,蔡部长是让花钱摆平吧?
还有什么好办法?陈克俭说,你跟他们直接谈吧,看要多少钱。
陈书记,一旦提到钱,我们可就收不住了。你提一万,他们会要十万,你提十万,他们会要一百万,乡政府有多少钱?
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老这样耗着!王静静的老公公不是有病吗,给他个低保指标。
又拿低保哄人!一有人上访就许低保,你们这是在鼓励更多的老百姓上访。
你要是有其他办法能哄住他们,更好啊。
下午三点多,屈静从六里打来电话,说王静静的公婆要两个低保指标,另外给王静静找个轻闲点儿的工作,有了孩子以后王静静得两三年出不去。
陈克俭不信,就这么简单?
还简单?屈静问。
王畈小学不是办了个幼儿园吗?让她进去当个老师,既轻闲又可以照顾自己的孩子。
屈静想想,也算个好办法。王静静的老公还说,得安排好他岳父母。
那自然,全部费用都由我们出。
他的意思是,得隆重点儿。
怎么个隆重法?
她老公说乡领导得主持。
那肯定,我亲自主持。想想不对,我一个堂堂的乡长去给一个普通老百姓主持葬礼,也太丢份儿了吧?赶紧改口,我太忙,一会儿考虑考虑看派谁主持合适。屈静问派谁,谁愿意去?陈克俭想说派她去,又于心不忍,那种场合,怎么能让一个女同志上?田喜民?不行,他走不开,今晚恐怕得熬个通宵。还是我自己上吧,反正都是亲戚。
还得请响器班子,棺材得松木的,谢客得八个盘子四个碗,白酒得一百元以上的,烟得是芙蓉王……
屈书记,陈克俭打断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我们不讲。你就跟他们谈,用什么棺材、上几个盘那是他们的事儿,我们把费用给他们,他们自己办,节省下来的钱是他们的。怕屈静不明白,又说,五万,绝对不能超过十万,你自己掌握,来不及开会商量了。
傍晚六点钟,屈静那边传话,他们死活不答应晚上下葬,最早明天。
明天就明天,不怕,这边的规矩是天亮之前必须下棺。等省里的人下来,一切都安排好了。
陈克俭放下心,想出去看看田喜民那边进展怎么样了。乡下的夜晚格外黑,格外静,老远就能听到人的呼吸声,像开会时面前摆了个麦克风,更不用说刷子在墙上来回摩擦的声音了。近了,才发现是两个老胳膊老腿的男人在刷墙,活干得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再往前,有几个村干部,手里握着铁锨,像是在铲杂草。没人说话,可能是困了,也可能是这个时候还要干活,烦得慌。陈克俭给田喜民打电话,那边闹哄哄的。陈克俭问,你在喝酒?田喜民说,没有,我在办公室。陈克俭也不揭穿他,又练字?田喜民说正好過来给王畈的文化墙写标语。
刘斌在乡里,正在找以前没用完的宣传横幅。陈克俭问他见田主席没,刘斌犹豫了一下,说田主席在信阳炖菜馆吃饭,他朋友来了。陈克俭不好跟刘斌说什么,他一个股级干部哪能管得了人大主席?陈克俭跟刘斌交代,王畈人手严重短缺,刷墙的得再找两班,最好六个人,三组。联系中心校,就说我说的,派两个字写得好的男老师,过来写标语。最好找个会画画的,搞个文化墙出来。
陈书记,刘斌叫了一声,突然又不说了。
有事?陈克俭问。有事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话到嘴边又忘了,刘斌说,等我想起来再说。
晚上十点多,屈静发微信过来,三万块钱搞定。阴阳仙已定下出棺时间,明早四点四十五分。
陈克俭不相信,拨了屈静的电话,还没接通又挂了。说什么呢?得好好想想。说实话,五至十万之间他都能接受,没想到三万能谈下来。陈克俭用力清了一下嗓子,朝远处吐了口痰。嗓子还是不舒适,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屈静的电话拨过来,他摁断,还没想好怎么说呢。三万,说实话,有点儿少,陈克俭心里不安。屈静肯定是尽心尽力跟他们谈的,应该表扬一下人家。怎么表扬呢?陈克俭摇了摇头。算了,不表扬了,反正她是分管领导,处理好这事本来是她分内的工作。陈克俭给她发了条微信,说没事,刚才拨错电话了。觉得还不够,他又在表情里选择了一个拥抱的图案,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过去。没回应,是不好意思还是装着没看到?陈克俭又趁势复制了三支红玫瑰发过去。暧昧,或者感谢,都能解释得通,让她自己想去吧。网络真好,虚拟与现实很难划清界限。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他以为是屈静,却是小舅子。你那文化墙,明天搞就不行吗?我下午联系好人了,明天一上午就能完工。还有刷墙,你让我大半夜的去哪儿找人?明天上午我再加人。
不行!陈克俭斩钉截铁地说,明天上午九点人家来检查,等不及。
挂了电话,陈克俭找来刘斌,问他写字的画画的刷墙的人都找来没,刘斌说马上到。陈克俭严肃地说,刘斌,你要是再让我小舅子插手咱乡里的事,你这个主任就当到头了。
陈克俭来沿淮后,小舅子背着他揽下了乡里危房改造的活兒。虽是小工程,但面撒得广,小舅子的建工队不愁没活儿干。陈克俭睁只眼闭只眼,反正找谁都是干,谁让自己欠了人家的情呢。但搞着搞着小舅子就忘形了,建工队的人敲人家改造户管中午饭,以各种理由让人家加钱给房子升级……恰遇一孤寡老人,六十岁左右,自己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哪有能力管几个工人吃饭?工人们吃喝惯了,就把怨气发在了房子上:墙垒斜了,顶也没处理好,几处漏雨。孤寡老人觉得委屈,到乡里理论,陈克俭大怒,一方面跟小舅子作保证,欠他的钱会连本带利很快还清,但绝不允许他再插手乡里的工程;同时在班子会上严重声明,今后小舅子若再以他的名义来乡里行方便,无论涉及谁管的口,无论工程大小,必须拒绝。否则,后果自负。
落实好王二几口的丧葬事宜,陈克俭想回乡里小睡一会儿。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会议室的电视是老式的,没法插U盘。等当了书记,第一个要换的就是电视机。陈克俭喜欢看电影,平时会下载一些别人推荐的好电影存在U盘上,以备心情不好或注意力不集中时插到电视上看。
凌晨两点,陈克俭熬不下去了,想再去王畈看看。钥匙一拧,发动机轰隆隆地响起来。声音太大了,陈克俭吓了一跳,赶紧熄火。他想给小钟打电话问问,又觉得这个点不妥。第二次打火,陈克俭小心翼翼。汽车重新轰隆隆地响起来。陈克俭下车,关上车门。耳边还是轰隆隆地响,衬得政府院格外安静。身后的政府小楼黑漆漆一团,如荒村野外的墓地。
这两天,陈克俭老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鬼,想到死。周围静悄悄的,他觉得像是办丧事时的肃穆。电线杆、房屋的影子被路灯投射到街道上,他也觉得死气沉沉的,更不用说去王畈了。甚至听到谁提王畈这两个字他都觉得阴森森的,身上要起鸡皮疙瘩。
老远看到村部有灯悬在大门外,陈克俭定下心。有人正在整人居环境的相关档案。他进去看了看,屈静竟然也在。
别忘了把环卫工人的工资发放册装进去,陈克俭嘱咐道。
装了,都在里边。有人回他。
还有乡里的卫生检查记录。
那人亮了亮手里的文件说,都在这儿呢。
你怎么来了?他转向屈静。
那边都准备好了,不会有变化了。
辛苦你了!老田临时有点儿事。
七
王静静一切都听她老公的,起棺、入土时鞭炮的长短,响器班子,乡里哪个级别的领导讲话,行什么礼……都是小节,陈克俭也不管,任由他们折腾。他素衣白花,在送葬的队伍中一点儿也不显眼。
下了棺开始填土,坟堆起来,太阳也从东边出来了。天晴得出奇的好。陈克俭突然想到小时候被老师批评过的一篇作文:我奶奶死的那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回乡政府的路上,陈克俭收到蔡部长的短信:省政法委丁处长八点从郑州出发。后附一串车牌号。陈克俭打电话问什么意思,上边不是明令禁止到县界迎来送往吗?蔡部长说,咱不是怕出意外嘛。陈克俭还是不明白,既不让接又怕出意外,发车牌号干什么?蔡部长说,放火那事算过去了,要是杀人这事再出个什么纰漏,别说当书记了,你的乡长能不能保住都难说。蔡部长给他指路,派个车偷偷到高速口那儿候着,一能及时了解领导的动向,二也防止群众私自接触他们。
姜还是老的辣。陈克俭赶紧派了个副乡长去高速出口,同时让小钟通知在家的班子成员临时开个小会。
田喜民和屈静一前一后进来。陈克俭沉下脸问,老田,你的字练得怎么样了?田喜民知道是算昨晚的账,赶紧道歉,不好意思,朋友来了,我喝了几杯酒。伸手不打笑脸人,陈克俭撇开这事,又问,都准备好了?田喜民说,差不多了。陈克俭说好,等这边检查完,你们都回去好好休息两天。又问屈静,屈书记,昨天的谈判还顺利吧?
屈静说,他们张口就要三十万。我说三十万想都别想,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你们自己不清楚?刑事案件,家庭矛盾。政府出点儿钱是出于人道主义。乡里已经定下调子,答应救助一万块钱。他们又缠,从二十万降到十万……来来回回谈了十几轮,最后才定下三万,一人一万。还有低保,王静静的公婆一张口就要五个指标,他们老两口的,儿子儿媳妇的,连儿媳妇肚子里的孙子都预备了。理由很简单,儿媳妇没有父母,孙子没有了姥爷姥姥……
什么世道啊,乡政府成了老鳖孙了,谁想捉谁捉!田喜民感叹。
老田啊,王二到今天这个地步咱们政府真没责任?陈克俭这话既是对老田说的也是对所有班子成员说的。老百姓如此绝望,咱们作为父母官就不羞愧?你说他穷凶极恶,穷凶了才极恶。不假。但他穷凶我们就没责任?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王二儿子不出那事他会卖房子?恶是有源头的,源头我们没有处理好啊。假如你我换作王二,腿折了,老婆有外遇,儿子又横遭不幸,政府不伸手还互相推诿,连个低保都评不上,不绝望?说内心话,最后谈到三万我都不好意思,三万块钱能封人家的嘴?三万块钱能表达咱们的歉意?
田喜民承认,王二和他儿子没评上低保,应该是他们的工作出了问题。
按上级的意见,以前的低保户全部取消,重新由各村党员干部和进步群众代表投票产生。起初陈克俭也觉得这方法好,民主评议,权力下放给老百姓。没想到,王二家竟然没被评议上。反思之后陈克俭觉得这民主评议确实有问题,像是推卸责任,把责任全推到了村里。他下去摸了两个村的情況,发现越是特别穷的贫困户,性格越偏执,越不会做人。反过来也一样,越是不会做人,性格偏执,他们才越穷。比如王二,他连房子都卖了还债了,还不够低保标准?王二和他儿子只吃了不到四年的低保,他到乡里闹,说政府说话不算话。陈克俭当时正在乡里,听到王二在外面闹,让包村的田喜民出去接待。田喜民给王二解释,说我们有记录,十一个村民代表,七个投了你的反对票。王二不听,还在外面喊,我不管你们咋搞,低保都给了干部的亲戚就是不对。田喜民问,哪个是干部的亲戚?你们村可是严格按上级政策走的程序,民主评议。王二嗓门越来越大,啥狗屁民主评议,我找十一个人评议你好不?要是有六个人反对,你别当官了?
陈克俭赞成六里的做法,既不违反政策,又因地制宜。屈静和村干部一起先定下一批特别明显的贫困户,再把剩下的条件相当的拿出来搞民主评议,最后公示,让村民们作比较,有比公示出来的更穷的,再参加评议。陈克俭准备在审定第二批低保户时推广六里的做法。
说着说着人就齐了,开始开会。陈克俭自嘲说,今年可是我们乡的凶年,用蔡部长的话说,杀人放火都有了。众人会意,都笑起来。陈克俭接着表扬了这几天大家的工作,尤其是田喜民和屈静,昨晚都熬了个通宵。两个人听到表扬都红了脸。陈克俭又讲了乡里当下的紧张形势,省政法委也要下来人,好在王二一家三口的事已经安排妥当,基本上算大功告成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还得绷着。马上人居环境检查小组也要过来,虽然只检查王畈,但所有人都要过去迎接,都要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别到时候乱哄哄的。
陈克俭驱车到乡界那儿迎候。这也是规矩,凡县领导下来都要远远地接着。为什么省市领导来了反而不接?上级明令禁止是一,关键是摸不清领导的脾性,怕他们真拉下脸拿文件说事。
人大常委会主任临时有事,副主任带队。这边早已得到消息,但接待规格没变。检查组坐的是一辆小中巴,分成三个小分队,有检查档案的,有检查基础设施的,有检查全貌的。这些人陈克俭有的熟悉,有的根本不认识。他门恭敬地站在车门口,跟下来的人一一握手、问好。昨天下午陈克俭就拿到了名单,让班子成员分头认领,拣熟识的去拉关系打招呼。
刘斌不认识带队的副主任,拿着两盒中华烟硬朝他兜里塞。陈克俭叫住他,刘斌,先上车。刘斌不笨,听陈克俭把语气放在“先”字上,知道话里有内容,便讪讪收手。
检查组分三路,陈克俭陪副主任检查全貌。一进王畈,陈克俭就开玩笑说,没有一处垃圾,谁要说有我下去吃了它。检查路线没有绕过王二家,大路正好在他房子西边。不过,王二家门前屋后已经干干净净——灵棚拆了,临时大锅灶也拆了,地上的炮仗灰扫净了,人早散了,一点儿也看不出这儿早晨刚举行过一场葬礼。这也是这一片葬礼的习俗,从坟场上回来,屋里得恢复成人死之前的样子,死者的一切都要销毁,包括照片。这习俗真够无情,陈克俭的心有那么一小会儿飞出了窗外,停在王二的小屋那儿。王二一家三口就这样“没得了”,悄无声息的。
看不见王二的房子了,陈克俭的心才收回来。他特意强调,我们准备不充分,原定的迎检村临时被否定,我们接到通知离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还好,人大副主任点评的时候说的都是些小问题,宣传标语不够,文化墙上的字写得扭捏……农民没有审美意识,乡政府应该多引领,比如路边地头的玉米和蔬菜,能换多少钱?充其量也就二百块钱嘛,种鲜花多好看……要是换个人,陈克俭肯定会笑他书生气十足,农村谁种鲜花?又不是城里。但人家是检查组成员,是钦差大臣,陈克俭全程频频点头,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地把领导的意见记在本子上,末了还表态说一定认真整改,争取下次有大的改观。
送走检查组,已经是十点四十二分,去高速路口的副乡长还没有消息。电话打过去,副乡长说他们一直盯着呢,没见丁处长的车。从郑州到县城高速口最多两个小时车程,都快三个小时了,丁处长是换车了,还是从别的出口下来了?又不能问,只好傻等着。
田喜民过来献计,说路上我就在想,能不能想办法把王静静哄走?比如送到武汉检查一下身体?当然了,绝不能让她知道我们是想让她回避,知道了又会生事。
好是好,但她早晚会知道我们的意图的,将来不还是事?
能躲一时是一时啊,田喜民说,眼前这关最要紧。
屈静正好进来,陈克俭问她,你看让谁去说服王静静?
屈静不同意田喜民的方案,说那样反而弄巧成拙。不就是王二的低保嘛,反正警方已经得出结论,王二杀人是因为家庭矛盾,又不是因为低保,我们怕什么?我还是那句话,该来的谁也挡不住,谁都回避不了,面对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再说了,人家父母刚下葬,头七还没过完就要把人家骗走,我们是不是太不仁义了?
想想也是。算了吧,陈克俭说,也不能为了咱们的“平安”太不近人情。
田喜民又说起人居环境检查。刚才政协办公室主任给我发微信,说咱们乡应该还不错,至少不落后。屈静也说,我跟小汪说了,评比结果一出来马上发给我。小汪是她侄女婿,去年县人大招公务员进去的。
这时,蔡部长的电话打过来了。高速路上出车祸了,丁处长的车被堵了两个多小时。不一会儿,副乡长也打来电话,丁处长的车刚下高速口。
下午一点十分,丁处长的车径直开进了县委大院。
半个小时后,陈克俭接到通知,下午三点半赶到县委礼堂汇报王二事件。
挂掉电话,陈克俭长舒一口气:丁处长看样子是不来了,警报解除。
八
一个月后,干部调整的宣布和集体谈话同时在县委礼堂进行。路边上临时搭了个灵棚,出来进去的人都戴着长长的白孝布。陈克俭有意看了看挽联,死者李有军,他不认识,也没听说过。陈克俭想象李有军是一个老兵,参加过抗美援朝;他应该有个初恋,一直挂念着。怎么死的呢,生病,还是车祸?像瓜一样熟透了也有可能……王二之后,陈克俭觉得每个死者都有一大堆故事。
陈克俭在礼堂外面碰到了田喜民。晦气,今天的会肯定不是好事。
是不是好事其实田喜民肯定早知道了。也不光田喜民,陈克俭也知道自己的去向——每个当事人都清楚。有人欢喜有人忧,什么时候都一样。田喜民调到民政局,副局长。虽不十分理想,也算满意。他应该知道陈克俭没为自己说话——官场里的事,看似铜墙铁壁密不透风,实则皇帝的新装,一目了然。内里的曲折外人看不到,但经过他人的转述,传出来的时候都栩栩如生。屈静当了乡长。意外的是陈克俭,原指着屈静当上乡长好为他这个书记卖命,没想到自己却回了城,一个轻闲单位,档案局。细想也不算意外,主要是陈克俭没有把“杀人放火”太当成事——估计领导研究任命的时候有人也会这样说。
散了会,陈克俭碰上几个乡长书记,都替他鸣不平,说这么安排令他们这些在职的乡长书记寒心。陈克俭没想到他的新职务这么不入他们的眼,竟然用上了“寒心”两个字。
上午宣布完下午就要交接。要说也没什么工作要交接,需要交接的是感情,吃顿饭是最有中国特色的交接活动,欢送和迎新都在其中。
晚饭桌上有沙狗子,几个刚调过来的新人很兴奋。沙狗子是淮河里的一种鱼,一拃长短,全身晶莹白亮。据说淮河沿岸只有十几公里产这种鱼。沙狗子肉质细嫩,可煎可炸还可做汤,是沿淮乡乃至全县能拿得出手的名吃。这两年河里采沙,沙狗子越来越少,一斤早卖到五十块钱,还不一定能买到。政府食堂平时会囤一点儿,在冰箱里冷冻着,保证重要客人即使突然来访也能吃得上。
酒至半酣,那几个过来履职的新人借机向要走的老领导讨教。陈克俭知道这也算交接的一部分,问的人客气,也有尊重,答的人自然也不能太当真。他指着酒瓶,说比方这喝酒,其实也能看人。老喝醉的人,肯定成不了事。老不喝醉的呢,工作上虽然可以依靠,但这种人过于理智,不宜做朋友。众人都赞,唯独田喜民低头喝茶。陈克俭猛然醒悟,觉得自己似乎刻薄了点儿,想解释,又觉得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便赶紧把话题引向一边。
吃完饭,小钟早将陈克俭的衣物收拾好放进后备厢。陈克俭客气地拍了拍小钟的肩膀说,麻烦你最后一次了。小钟给领导开车久了,也变得会说话了。怎么会是最后一次?山不转水转,指不定什么时候陈书记又成我的领导了。陈克俭笑笑,已经不是书记了。陈克俭没有小钟想象的那么失落。这几年,他想放弃的东西渐渐增多,权力、美食,甚至女色……不是因为自己都经历过了才会放手,应该是每一个上了年龄的人都如此吧。朴素简单,是生和死都要回归的界点。档案局局长,这是他最初下来时的设想——当两三年乡长升书记,书记做两年回城,做个轻闲单位的头儿,容容光光的,多好。如今没有当成书记,竟也直接进了个轻闲单位——还有比档案局更轻闲的吗?
窗外突然亮起来,进县城了。路灯密集地排起了队,越往前走,越亮堂。卖减价皮鞋的、卖儿童玩具的、卖小玩意儿的,渐渐多起来。也有小吃摊儿,矮桌子矮凳子,三五个人围着。还有牌桌,就搁在路灯下,看的人比玩的人多。陈克俭打开车窗,坐直身子。真热闹啊,好像城里的白天是从晚上开始的。远近都有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高高低低的,拼成练歌房、酒店或单位的名字。有些他熟悉,比如产业集聚区,是西区最高的建筑;还有人民医院,那个弧形的长霓虹灯。有些他就不熟悉,不仅不熟悉,简直是不相信。比如那个第一什么什么,后面四个字太远,他没认出来,平时也从来没注意过哪个单位有那样六个字。小钟却清清楚楚,说那是第一初级中学,不是他眼睛好能看清那六个字,他就住在第一初级中学的后面,还用看?还说那六个字是三年前一中换新校长后装上的,字很大,白天老远就能看到。三年前他在干什么,陈克俭想起来,县委书记好像就是那一年被“双规”的,那段时间他自然也如坐針毡。
卧室的灯亮着,老婆在等他——上午就跟她说过,晚上回来。母亲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平常这个时候她早睡了。见他进来,母亲指着电视说,瞧,找不到门了。陈克俭一愣,扭头看电视,是一个迷宫游戏,影视明星们在迷宫里辗转,寻找通向出口的门。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张运涛 期刊:《啄木鸟》201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