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丽水。这是一座南方的小岛,临江而坐的小岛。在知道这座小岛的名字之前,我姑且叫它无名岛吧。
因为无名,所以准许我对它进行天马行空的想象。比如,篡改它的历史,杜撰它的主人,再比如,在恰到好处的某一个春天,将自己的生平,轻轻地放进去。
小岛与外面的世界没有陆路相连,如果我要将自己放进去,首先要经过八百里瓯江最华丽的一段,经过白鹭和帆影,经过日色和云彩,经过流水声和浣衣声。我需要一条船,和一个载我于江中荡开一层层涟漪的船夫。这条船不必多么精美阔气,能容留我轻盈的肉身足矣;这个船夫不必多么勇武有力,能将一枝浆使得荡气回肠足矣。
然后,我们一起从小岛的对岸出发,从古堰画乡的千年古樟树下出发,从烟火稠密的堰头古村出发,我们从哪里启动船只,哪里就是天然的码头。我们将撞破瓯江的黎明,像水鸟那样,于迷蒙的水雾中张开翅膀。我们南方的渔歌,只有自己能懂,只有长年伫立在瓯江边的蚱蜢舟能懂。
仿佛千年以前的遭遇依然历历在目,我想起一排一排的蚱蜢舟曾运送着保定窑的瓷器,运送着江南的醇酒,也运送着瑰丽的丝绸,从大港头穿江而过,开启了海上丝绸之路,一去千里,烟波浩渺。
只是,如今的我已经对远方没有了太多的欲望,我只想停在瓯江边上,停在一幅画的中央,停在一座无名的小岛上。余生可以荒凉,也可以寂寥,但一定不要喧嚣,不要繁华,不要为物所累,更不要为情所困。一路上,我们的船和身体都被风托举着,就这样,一头栽进码头,栽进小岛的唯一入口。
我看见码头边蹲着一个穿花衣的阿妈,面前是一只玫红色的盆。水波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阿妈和盆在我的眼眸中晃啊晃啊,晃得影迹模糊而遥远,晃出一缕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我跳下船去,看见阿妈的盆里,躺着一条新鲜的大黄鱼,那是瓯江的鱼,在清水中游弋生长的鱼。他们说,小岛上曾经有十余户人家居住,只能坐船进出村子,为了生活的方便,全都搬迁到外面了。岛上的田地和房屋废弃下来,唯有老人们舍不下它们,时常回来看一看,住一住。阿妈埋着头,专心地弄那只鱼,我不知道还有谁会与她分享美味,只知道,她的乡愁和这小岛一样,孤寂而寥落。
其实,岛上曾经是热闹过的。看那一幢一幢石砌的砖砌的泥夯的屋子,那一条一条蜿蜒而行的指向四面八方的小路,那一丘一丘整齐有序的庄稼自由生发的田地就知道了。此时,《桃花源记》的词句不由分说地从脑海中跳将出来:“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一样的阡陌交通,惜无鸡犬相闻,亦不见往来种作。而那些时不时返回故里走一走看一看的大爷大妈,心中不知该升起怎样的落寞。
他们又说,小岛虽小,却背山面水,是为千年的风水宝地。瓯江和松荫溪在此汇合,山谷幽静隐蔽,七座山丘如北斗七星分布,南宋宰相何澹的亲家王信夫便安葬于此。
可惜的是,当年堪称雄伟的王氏墓葬已经被破坏了。我们走到一座山谷里,没有人能指认出坟墓的原址。一方长满野荷的水塘,逐渐被荒芜侵占。被挖掘出来的陪葬品,随意地堆放在山谷中,那些石马、石人,有的躯体已经不完整了,被简陋的茅棚草草遮挡。各种野花和野草放肆地长,钻过墓葬品使劲地长。它们用如此蛮横的方式,为时间写下繁盛与凄凉的注脚。
如果撇开历史遗留的凄清,只消放眼望去,只消抬脚行去,便有不断的惊喜一路与你撞个满怀。
鲜红欲滴的野草莓圆滚滚地贴着地面透熟,一伸手就能摘下一大把,甚至不用刻意清洗,直接扔进嘴里就可以吃了。这时候,童年的味蕾被新鲜的酸酸甜甜的感觉唤醒,一切都不需要求证,闭上眼睛,时光就在微风中汩汩地倒流。是的,我还可以用一根茅草将野草莓串起来,提在手上,就像一串大红的灯笼。我可以找一个僻静处,一颗一颗慢慢地享用它们,就像小时候那样。
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野花一丛一丛地铺开,将我们脚下的小路扮成了童话里的花径。一些没有被荒废的田里,油菜都已经结籽了,香气散溢得仿佛唯恐无人知晓。这么多的油菜,晒干了,揽进巨大的禾桶里,踩一脚,菜籽儿就骨碌碌地蹦出来了。儿时就是这样,妈妈总让我跳进禾桶,使劲地踩。我整个人就在里面自由地弹跳着,坐着,躺着,大堆大堆的油菜秸松软绵柔,春末的太阳温暖和煦,我被香气围裹,仿佛永不期待有一个出口。就像现在,我停留在小岛的中央,仿佛永不期待从这儿离开。
穿过油菜地,我看见了麦田,那是我无数次在图画中和想象中勾勒过的麦田。我曾经在《遗落在北方的麦子》一文里写到过,我的家乡叫做麦菜岭,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麦子,那属于家族血脉和记忆中的麦子。今天,在无名岛,在南方,我见到了它,仿佛专为等在这小岛上与我邂逅一般,这无疑又构成了生命的另一重惊喜。
一幢被花树密密实实包裹的小楼将我吸引,它就筑在路的一旁,石砌的墙基,泥夯的墙体,木质的门窗,虽已废弃,残留的装饰却颇见品味。络石花藤从墙脚一直爬进窗户,攀上空调的外挂机,又攀上青瓦的屋顶。门前的月季在土墙上放肆蔓延,差点儿将门户封堵,粉色的花朵开得全然没有了章法,满天满地地布下它们的诱惑,仿佛要夺取整个春天。踏上台阶,抬起头来,望见被花藤遮盖住的木制小门牌,上书碧绿的“小楼”二字。小楼,“小楼”,细细寻思,倒真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后来,我知道这幢小楼曾经有一个女主人,就叫夏小楼。邂逅与爱上,有时候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从重庆到丽水,几千里之遥,一座小岛和一幢小楼却能让人一眼千年,将他乡认作故乡。她留下来,开了一间名叫“小楼”的民宿,养了一只叫“馒头”的狗和一只叫“包子”的猫。然后开荒、种菜、养鸡、养鸭,请老木匠定制家具,请裁缝定做花色棉被,淘来老门板当茶桌,在石臼里种上铜钱草,在庭院里安置几张可以围坐聊天的桌椅。这样的日子缓慢而适意,时间被无限拉长。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住进一幢临江的小楼,江边可浣衣,池中可采莲,屋前有花園,屋后有田地,自己种菜、种花、种草、种荆棘,养喜欢的小动物,烹制最原生的食物。忽然发现,我多年的梦想,已经被一个叫小楼的姑娘提前实现了。
其实,逃避或者爱上,隐居或者私奔,都可以成为躲进小楼的理由。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了小楼,只能从图片中重新找寻当年的美丽梦幻。红色的灯笼在黄昏亮起,小楼的暗调的木质回廊,青色的爬墙,灰色的砖墙,都笼罩在昏暗的灯影中,多么像隔世的光景。房间不多,只有四个,不收闹腾的孩童,只欢迎安静做梦的人。木桌、石臼、陶罐、书架,还有艳如新婚的床,轻如薄云的帐。一切,恍如迷梦,恍如世外。
在一个可以做梦的地方安下家来,再也不想离开,是多少人一生的理想。
可是,小楼,她已离开多时了。我看见蛛丝爬上了房檐,院落里,四人对坐的木桌椅,每一条缝隙都扎进了野草的身子,厅堂的地板上结满了绿色的苔痕,一些盆栽的绿植已经枯死,只剩下墙上挂画里的民国美女孤零零地端坐上方。有说不出的凄美,又有说不出的忧伤。板门上张贴的“八月未央”,红纸已经泛白,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她带走了我的梦想,只留下一地的荒凉。
从恍惚的梦境中走出来,又得知此楼原是年代久远的民居,曾于清时关押过瘾君子。将一些鸦片成瘾者抛在无路可逃的小岛上,远离诱惑之源,忘记深重的原罪和欲望,所谓强制戒毒,比今时的药物、铁窗和监狱可谓诗意得多了。
从小楼下来,途经一座封闭的土窑,青石窑门已被金黄的野花遮住了半边脸,窑外的青砖被野草和苔藓占领,窑顶灌木丛生。它有多少年没有被开启过了,无从得知。只是感到荒凉的、原初的、野蛮之力和美,就这样无孔不入地嵌进了光阴。
小渡口上,我的船和船夫静静地泊在江边。弄鱼的阿妈不见了,她也许早已在某间柴火灶上升起了炊烟。江水平静下来,甚至没有一丝皱纹。我将离开这座小岛,像那个叫小楼的姑娘一样。我将带走我的生平,只留下一道梦的荧光。再美好的他乡,终究不能成为自己的故乡。我有一些邂逅的欢喜,又有一些莫可名状的惆怅。
就在离开的时候,我得知小岛原是有名字的,它叫坪地半岛或者七星坳。这不是我臆想中的味道。那么,我还是叫它无名岛好了。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朝颜 期刊:《啄木鸟》201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