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先祖在为自己所生存居住之地命名时候的智慧和灵性是无与伦比的,随手翻看地图,在中国大地上,无数的名字诗意四溅,令人满口生香,神思不已,或思虑沉重,或激越神驰,或别意新生。纳雍也是如此,“纳”有迎接与包容之意,“雍”为大和尊荣。两个字合在一起,便是包纳之后的雍容大度。在历史上,这片高地确实是一直在吸纳,无论是殷周的鬼方、春秋战国时期的夜郎国,还是汉朝之“西南夷”,再到五胡十六国、隋唐及宋元明清,纳雍和它周边的地域一样,在时间当中,或以帝国战争、移民充边、自发性的民族迁徙与融合等方式,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民族或人群迁徙与聚合。
人在大地上的生存因为漫长和艰苦,进而萌发和掌握了许多的技能,并且拥有了与宇宙自然一样的大智慧。尽管,在很多时候,民众是庸碌的,为生存而生存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人群中,从来就不缺乏自发性的究问天地之道、人生奥秘,并且在不断的求索和实践之间,融合天地万物于一体,并且与之和谐,为我所用,进而泽被众生,影响后代的圣者与贤者。在纳雍,共有苗、彝、白、布依、回、侗、壮、蒙等22个民族。其中的苗族,自称为蚩尤之后,彝族则为在迁徙过程中,不断融合而新生的,也堪称历史悠久的民族。
其实,在去纳雍之前,我就从一个朋友口中,不断地听到穿青人这个名词。从字面上理解,大致是穿青色衣服的人群。但从一些资料看,穿青人的来历则显得复杂,有说是贵州土著,有说是明朝初期来自江西庐陵县的南征将士后人,还有说是南征将士与当地人融合后的人群。穿青人也叫“里民子”“县(羡)民”,当地人也叫“大脚板的汉人”等。在穿青人的谱系里,张姓的认为张良和张飞是其先祖,刘姓的则自称是刘邦、刘备的后人。他们有自己的文化传统,将山魈作为图腾,尤其尊重猴子,不允许随便提及。有“五显华光”崇拜的习俗,建有“五显坛”“五显庙”等,每年正月初五到十五,由巫师为人披上熊皮扮演山魈,挨门挨户地进行祭拜和驱瘟疫活动。
由此可以看出,穿青人不仅有着别于其他人群的自我族源认知,也在多民族杂居之地保持了自我的文化传统和各种习俗,如“跳菩萨”“滚龙秋”“打磨磨秋”“翻羊马”“撵母猪窝”等等。但从其信仰来说,一方面保持了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性质,另一方面,又糅合了佛道的特质。
给我经常提及的朋友说,穿青人好客,富有舞蹈和歌唱天赋。在穿青人那里,感受到的依旧是浓烈的好客情怀,他们对于世界和现实的认知,虽然在日渐雷同的社会环境中也不免被同化,但根植于灵魂和血脉中的那种豪放、细腻的情怀仍旧持久不灭。
八月的纳雍,因为其海拔高,一下飞机,就能感觉到,这里确实比成都盆地要凉爽得多。毒烈日光之下,倘若有微风,也不觉得热。到阴凉中,反而有些凉意。大地的高度虽然不能够决定人的高度,但的确可以产生另一种风貌,也使得居住在那里的人,自有秉性和思想。纳雍乃至整个毕节,甚至贵州和云南,大抵都是如此。照实说,贵州高原的山不少,但总体的高度似乎不及四川与西藏、青海接壤的地方,其陡峭和崎崛程度,也不能和我出生的太行山相提并论。
只是,贵州的山间,水是充沛的,无论在哪一条山谷,都可以看到汇集而奔流的江河之水,或清澈或浑浊,或喧哗或安静,在沟谷之间飞泄和静流。两岸的草木也丰茂,绿油油的,覆盖了村庄,与正在生长的庄稼混为一色。偶尔的农人淹没其中,若不是他们身体的晃动和衣服的别样颜色,我就以为这莽苍山间,都是植物和动物的。人退居村庄和寨子里,或者走向了城市。
在纳雍,我强烈地觉得了人和大地的关系,众多生命与草木流水的相濡以沫。与成都乃至更多的平原地带相比,贵州是农业,或者说传统农耕特点保持得最好的地方。它的工业和商业气息单薄,仍旧保持了一种与天地自然和谐共处的幽静状态。尽管,这些年来,几乎每一个地域都在以发展经济为第一要务,但无论是哪一种财富,唯有因地制宜才能够使得人和自然相得益彰。车子在山间奔行,曲折的山路狭窄而又危险,车子几乎没有交错的余地。我想,对于深居山里的人们而言,交通的好坏依旧是制约他们生活和发展的孔径所在。但要在其上修筑更好的公路,因为岩石和悬崖,完好的植被,其难度可想而知。
去到一个叫枪杆岩的寨子,不大,但赫赫有名。居民多是苗族,为纳雍境内保护最为完好的苗寨之一。村子背后,有三座山峰,中间那座,犹如巨大的石碑,高百米。從侧面看,犹如枪杆。传说此寨子早年间有汪姓人家出了几位可“百步穿杨”的男子。他们认为,具有此等才能,乃是那座山给予他们的禀赋。因此,敬称那座山为枪杆岩。事实上,自然和气候对人的影响巨大而无声息。地域的历史在很多时候是气候创造的,也是人和自然两相适应、纠正和塑造的结果,所谓“近水者灵秀,靠山者敦厚”是也。寨子两侧山峰一高一低,形若旗帜和护卫队。沿坡向下,为一深涧,清水湍流,激荡岩石,野花与杂草交相夹杂,犹如织绣绿毯。
从侧面看枪杆岩,则“一柱擎天”,自然之物,往往与人体相对应,也和整个宇宙相像。男人之昂扬之物,象征着坚韧和顽强的生殖能力。古人在选址建村之时,一定会找一个藏风聚气的地方,用来借助自然和气候,乃至天文,使得村人平安,后继有人。这种源自道教的思想,不只是影响了汉族民众,也为其他民族所认同。对面为五指峰,与枪杆岩互为呼应,中间有一条裂口,正好可以穿过去,到达山顶及其他地方。如此合抱之地,水流不绝,峰峦叠嶂之地,当然是上好的生存居住之地。寨子最下方,有红军池、罗炳辉将军故居等遗迹,井然陈列,依然完好。
罗炳辉其人颇为传奇,也是“从奴隶到将军”故事的主人公。1934年4月15日,遭受了黔军刘鹤鸣部的围剿,罗炳辉率领的红九军团损失惨重,突围的20多人至枪杆岩进行休整。战争的残酷性就在于以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为主,在热兵器年代,这种做法与冷兵器年代如出一辙。对于枪杆岩来说,因为罗炳辉和红九军的到来和驻扎,而使得这座寨子与中国近代史,与中国革命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无论是哪一个地方,只要参与了历史的发展进程,那就是不朽的。枪杆岩亦如是。
再去骔岭镇,这是一个移民镇子,海拔较高。正临近中午,我吃到了那里的煮土豆和嫩玉米。贵州高地,其土质也是肥沃的,所生产的农作物有一种说不出的甜绵和青嫩。我是热爱这些粗糙的事物的,而且,也以为,仅只是大地奉献的事物,人类就可以很好地活下来的,不必要去猎杀其他动物以为食物。骔岭镇建设相当规整,每家每户的房屋,都显得整洁有序,一色的砖房,贴上白瓷砖,卫生间和厨房都在屋内。这种接近城市居所的民居,体现的是时代的发展,也体现着人们生活,尤其是审美上,有了与时俱进的内容与要求。在一家农家院内,我第一次看到了珙桐,这种落叶乔木,为1000万年前新生代第三纪留下的孑遗植物,堪称“植物界的大熊猫”。但在第四纪冰川时期,大部分地区的珙桐相继灭绝,只有在中国南方的一些地区幸存下来,有“植物活化石”之称,因其花形酷似展翅飞翔的白鸽而被西方植物学家命名为“中国鸽子树”。
珙桐花有雄雌之分,雄花无花萼及花瓣,有雄蕊,花丝纤细,无毛;雌花或两性花具下位子房,与花托合生,子房的顶端具退化的花被及短小的雄蕊,花柱粗壮。因了珙桐及其花朵,纳雍被称为“鸽子花城”。在民间,有故事云:很久之前,有一个公主,不爱锦衣玉食,而慕雄壮威武。一日,在山中被毒蛇所缠,危急之时,一名叫珙桐的射手出手,射死了毒蛇,公主得救。回宫后,公主央求其父答应她下嫁珙桐。皇帝不许,令人将珙桐射死在森林当中。公主得知,痛苦不已。至珙桐遇难处,悲伤哭泣。忽雷声大作,大雨倾盆,地面上有小树破土而出,继而长成大树,开出洁白的花朵,朵朵宛如鸽子。
人们总是用自然物来烘托和比喻自己的某种感情、隐秘心事。这个故事,大致也是如此。在骔岭镇,日光浓烈。珙桐的美好传说,悲怆的爱情故事,与崭新的骔岭镇形成了鲜明对比。尽管,这个世界无日不趋新,但人们的情感依旧是原生的,朴素的。从骔岭镇转到纳溪河水库,我才发现,这高原县域,竟然水源充沛,无数沟谷里,流淌着清澈之水和滔滔之河,竟然有纳雍河、总溪河、署仲河、引底河、岔河等等大小河流500多條,堪称世界上河流最多的县份了。也觉得,水这种柔软之物,在地面上的行走,昭示的,是一种善的精神,以及百折不挠的生存意志。正如《道德经》所说:“水利于万物而不争。”水之美好的形态以及对人和万物的功用,正是善者和智者渴望拥有的境界。
这里有一座巨大的水库,在青山之间,蓝天之下,水蓝得让人心生悲悯。其身姿,犹如长龙,静卧在纳雍的疆域里。河边的高山之上,有诸多的田地,玉米已经成熟,刀剑一般的叶子已经下垂,并在风中慢慢枯干。走上一座小山,上有凉亭,有两位女子和一个男子在抚琴吹箫,并有伴舞。这种闲情逸致,令人鼓舞。也觉得,纳雍这地方的人,是充满了艺术气质的。我坐下来,敲打他们的手鼓,并邀请他们一起唱《笑傲江湖》:“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江山笑,烟雨遥,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清风笑,竟惹寂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值多少……”
我其实是不会任何乐器的,也不怎么会唱歌。但那三个年轻人,却能跟着我的哼唱弹奏古琴,吹响古箫。我敲打着手鼓,与他们一起笑傲江湖了一回。那种感觉,无比畅快,豪气满腔。起身之时,再看那骄阳青山,碧水清湾,像是做了一次快意恩仇、萍踪侠影的江湖豪士一般,惬意极了。至湖边,有许多年轻人坐在草坡上,男女对唱。山歌苍劲有力而又柔情蜜意,他们大致是在寻找各自中意的对象吧。西南民族和其他游牧民族的歌舞天赋,简直令人嫉妒。在世间,凡是可以用身体扭动和舒展出各种美妙姿势,用嗓子婉转出绝世情意的人,肯定是有福的。这种福气,不仅是天地的赋予,也是人在不同地域,因其风俗而延续的一种最具有诗意和艺术性的本真表达方式。
傍晚之日落辉煌而又短暂,我们坐在水边的草地上喝酒,吃烧烤。烧烤这种东西,我是不喜欢的,只能与同行的人喝点儿啤酒。席间,有人喊我去写几个字。我的毛笔字,根本算不上书法,也没有好好练过,无非是随意涂抹罢了。可酒壮怂人胆,还是写了几幅。肯定是不好的。事后,又觉得愧对向我索字的朋友们。也想着,回去后再捡起书法练习,倘若再有机会,一定为他们好好写一幅。
回城车上,众人欢悦。忽然又想起穿青人。问身边的杨姓小姑娘。她说这次没有安排到穿青人家里做客的内容,只能是下次了。而且,她告诉我说她就是穿青人。我有些疑惑地反问她说,看你的装束和穿戴似乎不是的。她说,穿青人也在与时俱进,各种衣服都在穿,风俗也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般无二。我有些惆怅,很快又释然。想想也是,世界的每一天都是不同的,文明的进程并不为任何事物而停留。穿青人也好,其他民族的人也好,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地球的子民,是天地之间最具有智慧和创造能力的物种。唯有相互尊重与和谐合作,一切才具有意义,也是抵达幸福和美好的不二之门。
次日,离开纳雍的时候,晨幕刚开,轻雾在山间接天连地,袅袅婷婷,山根部的翠绿之中鸟鸣声声,流水荡荡。忽然觉得,纳雍乃至一切的人间所在,其实都是福地。所不同的是,有的人居住于此,有的人则距离远一些,但本质上,人就是人,你和我,我和他,整个人类都是一个整体。在这个阔大的球体上,每时每刻进行的,都是一种符合亘古之道的生存和生活。就纳雍而言,这个融合了多个族群的高地,它的包容性乃至所展现出来的那种悠然气质,以及它自身所焕发的活力,令人感喟,觉得身心受益,而又饱含活力,似乎也充满了无限可能。
责任编辑/张小红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杨献平 期刊:《啄木鸟》201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