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十一点半,高阳驾车行驶在沐兰山景区的蜿蜒山路上。这条通往山顶的路沿途没有任何景点,白天都没什么人经过,更别提在这江城盛夏的酷热夜晚了。远远看去,整座黑黝黝的山体之中,只有一个发光的小亮点在缓缓移动。
高阳已经筋疲力尽了,但他不想错过今晚的约会,这也许是和她最后一次见面了。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高阳将副驾上的公文包塞进后座置物袋,然后加了一脚油门。
行驶到全程最急的一处左转道,高阳点了一脚刹车,转动方向盘……突然间,他看到一条血红色的巨蟒竟然盘踞在道路前方,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高阳啊的一声,条件反射地向右猛打方向盘,车体轧着路牙翻了个滚,向山底坠去……
此时,高阳的妻子徐冉在山顶的观景台上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她扭头向身后望去,却只看到被黑夜吞噬的人间。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仰望天上密布的繁星,寻找着曾经属于他们的那一颗……
二
清晨六点,商平家的闹铃准时响起。妻子连哄带骗地给女儿穿上衣服,商平则熟练地给三支牙刷挤上牙膏。他洗漱完毕,又去叠好被子、换好衣服,再看妻子,居然还在慢条斯理地给女儿讲正确的刷牙方法。刑警队长哪受得了这种速度,便故意咳嗽了两声。谁知竟被女儿扔过来一个厌弃的眼神,他只好举手投降。
说是家庭事务有分工,可商平心里明白,自己一个刑警,工作没规律,家里家外都靠妻子张罗,这个泼辣的湖北女人,婚后贤惠得让他汗颜。
妻子开车送女儿去幼儿园,商平隔着车窗向女儿挥手,直至车子在视线中消失,他脑中又浮出那个老问题——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当年嫁给他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小警察了?
“队长,你这纯属撒狗粮,拉仇恨!”王悦是商平的徒弟,参加工作两年,别说结婚,忙得连个女朋友都还没着落。
“我的烦恼你不懂啊。结婚这么久了,我总感觉自己还是个门外汉。别人都说婚姻需要经营,我就纳闷了,怎么算是经营?”商平看了看王悦的一脸懵懂,手一摆,“算了!问你这个单身狗也是白问。”
兩人尚未从家长里短的话题中跳出来,车就已经开到了案发现场的楼下。半小时前,刑警队接到报警,兰陵公馆3栋2601室的男主人死在家中。
兰陵公馆是一幢loft结构的高层,坐落在历史悠久的中山大道和胜利街之间的美食圣地兰陵路。里面的住户大多是富庶的艺术家或酒吧、餐厅的老板,邻里之间几乎没有交往。
因此,死者的邻居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报警的是钟点工刘阿姨,她显然被吓坏了,还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旁的女警只能先安抚她。
商平仔细观察室内环境,这里与其说是居室,倒不如说更像是一间画室。楼下的工作区,摆满了画架、调色板等绘画工具和尚未完成的作品。楼上则是生活区,北欧风格的装修,造型奇特的摆件,意识流般的墙面涂鸦,这一切都散发着浓烈的艺术气息。
死者的作品挂满了楼上楼下的每一个角落,下方落款都是同一个名字——亦昊。刚听刘阿姨说起“yihao”时,并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怎么写。现在看来,这应该只是死者的艺名。
商平取出手机,百度了一下“亦昊”,居然马上搜出了结果——亦昊,当代知名青年画家,由于擅长通过色彩搭配提升视觉冲击力,被称为“色彩魔法师”。他偏爱使用纯天然矿物颜料作画,其中不乏珍贵的玉石粉,这也是他的作品价格居高不下的原因。
总之,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艺术家。
商平有些吃惊,他觉得对于职业画家而言,这间屋子布置得太过精致,也收拾得太过整洁。物品摆放井然有序,也不见随手乱扔的衣服和杂物,几本美术期刊呈扇形放置在床头柜上。不仅如此,生活区里还有一台精油香薰机,空气中能闻得到一股淡淡的橙花味儿。
商平带着疑惑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才落到尸体上,死者仰面倒在客厅中央,靠近墙的四周都还算整洁,唯独尸体旁边的那块区域一片狼藉。画架倾倒在地,画笔掉落在布艺沙发上,笔头上的蓝色液体浸染进了沙发,调色盘上还未来得及兑水调配的颜料粉末更是洒的到处都是。沙发旁的置物柜,三层柜门全被打开,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物品散落一地。
“感觉有人在找东西。”就连王悦也看了出来,“他会不会就是冲这个东西来的,然后与死者发生冲突并将其杀害?”
商平摇头道:“你看,玻璃材质的摆件倒了一地,可一样也没有碎,木质家具表面上也没有擦碰的痕迹,这里不像有过搏斗。”
果然,杨法医立刻印证了商平的判断。
“死亡时间大约是昨晚十二点钟左右。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但具体死亡原因还需要解剖后才能确定。”杨法医递了一份现场报告给商平。
“死者有没有什么疾病?”这是商平看完报告后的第一反应。他快步走到刘阿姨身边,重复了这个问题。
刘阿姨摇摇头,表示自己只是一个钟点工,对于雇主的情况了解不多。
“搜得仔细点儿,看能不能找到病历什么的。”商平给现场警员下达了指令。
柜子和抽屉里的东西被一样样取出,逐一登记。半小时后,王悦终于在床垫底下找到了一份市二院的病历,封面上记录着主人的基本信息——郑浩,男,二十六岁,过敏性哮喘。
杨法医打开病历看了几分钟,向商平点了点头。现场的刑警们纷纷松了口气,看来这并非一起命案,而是病发导致的猝死。
而商平却阴沉着脸,说了两个字:“药呢?”
是啊,药呢?
正值盛夏,死者穿着短裤T恤,他身上没发现救命药倒还说得过去,但翻遍整个家里都找不到药,这正常吗?
“像死者这种情况,一般会常备什么药?”
“气雾剂,市面上常见的有普米克、信必可。”杨法医答道。
商平用眼神求证了一圈,大家都纷纷摇头。他把目光落在了沙发旁的置物柜上——那儿是气雾剂本该放的地方,因为死者感到不适后,第一时间奔向了那里。
“有意思!”商平自言自语道。
这时,负责现场拍照的警员已经完工,他顺手将倾倒的画架扶了起来。那幅死者生前正在创作的画作,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山顶上仰望到的星空。各种炫目的色彩宛如获得了生命,化身一条条游鱼,在一片以湛蓝为基色的深海之中奋力穿梭。又仿佛,是一颗巨大的蓝宝石在宇宙中炸裂,只为绽放出一瞬的绚烂。奇特、混乱、晦涩、迷离……实在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这充满魔幻的观感。
整幅画传递出强烈的个人色彩,诠释着死者对于星空的理解。不知道是不是尚未完成的缘故,那魔幻的光晕下竟还有着另一层星空,纯粹的湛蓝,纯粹的静谧,繁星点点之下,一个长发飘飘的白衣女子,孑然而立。
三
有了合理的怀疑作为基础,对刘阿姨的询问开始变得有效起来。她在亦昊家里干了有半年了,每天上午九点上门,中午十二点收工离开。据她回忆,亦昊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从未见他在家中款待过任何客人,因此有一点就更加奇怪。大约半个月前,亦昊吩咐刘阿姨购买了蜡烛、刀叉、餐盘等,像是在准备一顿烛光晚餐。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亦昊对家里的卫生状况越发挑剔起来。
刘阿姨回忆说这段时间他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她(他)喜欢整洁。”
至于气雾剂,刘阿姨在看了类似实物后也成功唤醒了记忆。她说确实见过一个白色气雾剂瓶,就放在置物柜里,一开门就看得到。
按侦查惯例,刘阿姨是警方的首要怀疑对象。但如果是她干的,现在她完全可以直接否认见过这瓶气雾剂,犯不着像现在这样眉飞色舞地详细描述它的大小、颜色等细节特征。这是证人知道自己发挥正面作用时最常见的状态,所以,她的可疑度大幅降低。
接下来要查的,就是那位重要而神秘的访客了。
兰陵公馆的治安防范工作做得勉强达标,入户大厅和电梯里的监控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商平调取了兰陵公馆的监控视频和亦昊近一个月的通话清单,挨个儿核对机主的身份和相貌,再与半个月里出入过26楼电梯的访客们进行了比对,顺利将一个女人纳入了视野。
徐冉,三十六岁,前江城大学美术系高级讲师,艺术品鉴定专家,专攻美术作品修复。她的职业和死者之间有很合理的交集。从身份证登记照片来看,这是个五官清秀、妆容素雅的女人。
近半个月,她一共来过亦昊家三次,最近一次就在案发前一天晚上,从晚上八点待到十一点半才离开。最重要的是,她是除了保洁阿姨之外,亦昊家的最后一个访客。
如果这个女人真是凶手,那么,她为何从未想过隐藏自己的行踪?也许,她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和死者之间的交往痕迹是无法消除的,所以,压根儿没在这件事上白费力气。
是否立刻传唤徐冉,商平有些犹豫。想证明是徐冉拿走了亦昊的药?除非她本人承认,否则几乎没有可能。想证明徐冉有杀死亦昊的动机?目前尚无头绪。特别是亦昊突发疾病致死和徐冉拿走药之间,没有逻辑上的必然关系。任何人都没办法控制别人的发病时间,何况病历上显示,亦昊已有半年没有病发记录了。当然,除非徐冉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人,她不介意等上一年半载,等亦昊病发。可亦昊有可能这么长时间都发现不了自己的救命药不翼而飞了吗?
商平头疼欲裂,办案有时就是这样,答案可能呼之欲出,但求证的过程无比艰难。
这时,一直在整理徐冉资料的王悦忽然啊地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大呼小叫的。又死人了吗?”商平有些不耐烦。
“就是这个徐冉,十天前,她丈夫高阳在赴她约会的山路上,车祸身亡了。”
“什么?”商平一下子坐不住了,起身一步跨到王悦身后。
“事故现在还在认定之中,尸体已经由徐冉确认。”王悦说。
短短十天之内,两个和这女人有关联的男人都意外死亡,这难道是巧合吗?当刑警十几年,商平见过无数的“巧合”,背后无一不是有心人的机关算尽。
商平调看了交警事故科的现场勘查记录,从遗留的轮胎印来看,高阳是在事故高发路段左转弯时,忽然向右猛打方向盘,连人带车冲下陡坡坠亡的。车辆没有被机动车撞击的痕迹,也暂时没有发现被做过手脚。从技术上讲,这就是一起單纯的交通事故。
当然,交警也并非没有疑问,那么急的一个左转弯,高阳怎么会突然向右打方向盘呢?通常这只有一种可能,他面前出现了突发状况,而且对他的威胁是动态的,因此他的条件反射不是刹车,而是躲避。
“传唤徐冉!我们越是没有证据,越有必要听听她的说法!”商平坐不住了。
王悦打了一个响指,快速从座椅上弹起。
两个小时后,徐冉被传唤到了刑警队。据王悦描述,听到亦昊死讯的她显得很吃惊,但随后又表现得非常平静。
商平坐在徐冉对面,仔细打量着这个女人。她身形有些单薄,脸颊上缺少血色,仅仅化着礼貌性的淡妆,白色衬衣上别着黑色的胸花。尽管整个人显得很消极,但举手投足间仍不失优雅。与千方百计掩饰自己年龄的女人不同,她身上的随性恰如其分地展现出这个年纪专属的风韵。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想,她就是亦昊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中,湛蓝色星空下的女主角吗?
“基本情况,我同事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商平单刀直入。
徐冉点点头。
“很遗憾,因为你是他家里最后一位访客,所以有些问题我不得不问问你。”
“恐怕我帮不了你多少。”徐冉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苍白、虚弱、涣散,这恰恰就是一个遗孀在服丧期间最正常的表现,不是吗?
“我们初步判断,郑浩……也就是画家亦昊,死于过敏性哮喘。你知道他有这种病吗?”商平问道。
“不知道。”徐冉摇摇头,接着又补充道,“我和他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那种程度。”
“可据我们所知,他……倒是非常重视你。”
“他曾是我们合作过的画家,没人会不重视自己的前途。”徐冉巧妙地回避了问题,并再次强调了自己和亦昊的关系仅限于工作。
“那能在你所知的范围内,帮我们分析一个疑问吗?”
“我尽量吧,但别太久。”徐冉有些不耐烦。
“亦昊患有严重的过敏性哮喘,但他的家里却找不到任何救命药,你觉得会有哪些可能?”
徐冉抬眼冷冷地看着给自己递水的商平,说:“你们……怀疑我拿走了他的药?”
“我们只是在分析可能性。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恰恰很想排除你说的这种可能。”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目前只有你有条件这么做。”
“说不定是保洁阿姨放在了别的地方,或者亦昊自己带出去弄丢了。”
“不!”商平略微夸张地摇着头说,“保洁阿姨就在前天上午还见过那瓶药在沙发旁的置物柜里。对了,就在那天晚上八点,你去拜访了亦昊。”
王悦在一旁暗暗赞叹,他知道,刘阿姨并没有这么说过,她见过药瓶不假,但无法确定是哪一天。然而,商平还是有效地将现有信息“组装”成了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徐冉愣住了。这是个伪命题,徐冉无论怎么回答,都会是个错误答案。她就要露出马脚了,商平在心中暗笑。
徐冉轻微咳嗽了两声,长叹了一口气道:“本来,我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起这些,但……”沉默数秒后,她一脸无奈继续说道,“亦昊一直在追求我。我非常欣赏他的艺术才华,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所以呢?”
“所以,如你之前所说,他很重视我,这我承认。我也刚刚才回忆起来,我那天手指划破了,在他的置物柜里找创可贴,结果突然被他制止,可能……他就是不想让我看到那瓶药吧。”徐冉举起右手,食指指尖上确实绑着创可贴。
“他为什么不想让你看到?”
“如果你有这样的疾病,愿意让自己追求的人知道吗?”
“可这还是不能解释,药到底去哪儿了?”
“警官,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亦昊不想让我看到,所以慌忙间把药藏到什么隐秘的角落也说不定。我建议你们真应该好好搜查,而不是无端怀疑我。”徐冉轻笑了一下。
突然间,商平猛然惊醒过来。原来,这场讯问从一开始就不是在按自己的节奏推进。相反,至此的每一步都在对手的意料之中。
商平立刻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重新布置了现场的搜查工作,搜查基准由之前的找出“放”的药,变为找出“藏”的药。
一小时后,现场传回消息,在一幅画的画框背后找到了一瓶白色的普米克。
商平的表情石化了,他在隔壁透过单向玻璃重新审视徐冉,那股子魂不守舍的涣散竟被读出了云淡风轻的意味。
这个女人不同于商平以往打过交道的任何女性嫌疑人。面对警察,她不靠柔弱来博取同情,不哭诉自己可怜的境遇,不宣泄自己受到的“冤屈”。她知道哪些行为才是有用的。
一台纯粹靠理智来运转的机器,就像没有心。
商平知道传唤徐冉的决定太仓促了。他以为徐冉不会料到自己能凭借这么小的疑点锁定她,可实际上,他的对手早已做好防备。
是啊!想置亦昊于死地根本不需要将药拿走,只需让他在生死攸关的一刻找不到药就行了。
商平觉得自己像是被打了脸。他调整好情绪重回讯问室,言不由衷地表达歉意:“不好意思,我们找到那瓶药了,看来是我们的工作疏忽了。”
吧台上的一瓶威士忌被喝掉了大半,可徐冉还在不停地将琥珀色的液体浇在杯中的冰球上
“没事,找到就好。”徐冉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商平和王悦将徐冉送到刑警队门口,商平突然来了一句:“对了,节哀顺变。”
“我或许没你们想的那么哀痛。”徐冉嘴角一撇轻笑。
“不,我说的是你的丈夫。”
这一次,徐冉的脸色才真的变了。
四
商平这次马失前蹄,让他憋了股劲儿,认真研究起徐冉、高阳、亦昊这三个人的关系。
商平咨詢了美术品交易的专业人士,对方对这三个名字耳熟能详,尤其是徐冉。还在江城大学美术系任教时,她就是出类拔萃的艺术品鉴定和修复专家,颇有几分名气。因此,当她辞职出来和画商高阳合开夫妻店的时候,很多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至于亦昊,早年名不见经传,但也不像其他年轻画家那样生活拮据。他出身贫寒,却是圈内出了名的大手大脚,只要他离开画室,就必定会大肆挥霍一番,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反倒是近两年出名后,变得深居简出起来,专注于自己的创作,几乎从社交场合消失。而最初发掘亦昊艺术才华的,正是慧眼独具的徐冉。
对于这三个人,圈内还有着各式各样未经证实的流言。据说,高阳和徐冉的公司表面上是做鉴定和艺术品交易,其实背地里也制作过不少大师的赝品,以牟取暴利。这夫妻俩本身并不擅长绘画,那就意味着,他们身后有着一个稳定的制伪团队。
商平点了一支烟,走到窗边,仔细回味着今天下午和徐冉交锋的情形。这三个人的关系,他似乎已经窥到了门径,但高阳、亦昊的死和他们的违法买卖会有什么关系吗?
杨法医那里还在确认诱发亦昊哮喘病发的过敏源,王悦则在整理徐冉拜访亦昊的那几次监控视频。这些工作都急不来。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但商平并不知道,不眠人中也包括徐冉。
吧台上的一瓶威士忌被喝掉了大半,可徐冉还在不停地将琥珀色的液体浇在杯中的冰球上。
她端着杯子,站起身来,看着这马上要被银行收走的空荡荡的豪宅,傻兮兮地笑着。听见笑声在客厅里回荡,她像小孩子做游戏一般,好奇地捕捉着自己的声音。
“高阳?”徐冉向前走了几步探看,忽然转身,又换了另一个名字,“亦昊?”
她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你们都没走,我知道你们就在旁边看着我,对吗?”
徐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惨笑道:“恐怕我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不会跟你们走的,哪怕一无所有,我还是会继续活下去!”
徐冉如冰的脸上,一双眼睛如火焰般灼烧。
第二天,商平再访兰陵公馆。他总觉得这里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带着通宵熬夜恶补的一点儿美术知识,他尝试以另一种视角来审视亦昊的家。
不可否认,亦昊确实是一个绘画天才。除了擅长油画和水彩画,他还在刻意练习其他种类的绘画,收藏间里甚至能看到几幅动漫作品,下方同样落着亦昊的签名。
商平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放在收藏间最里面的作品,背后都有一句“献给心爱的冉”,落款日期从2015年至今不等。商平脑海里浮现出冷冰冰的徐冉。这些作品她都看过吗?还是亦昊只将这种感情埋藏在心里?
一件件查看这些作品,商平发现了一副无主之画。它使用的是厚重的纯亚麻布,没有装裱,足足有三米多长,卷好折叠后才能勉强放进收藏间里。
商平和几名同事将它拿到了顶楼天台,铺开的瞬间他们都被画的内容震住了。
画是一条血红色的巨蟒,张开大口,露出利齿,栩栩如生,像是要从画上一跃而起。
这幅画即便是铺在地上,也能呈现出立体效果。三维立体画,这个词商平昨晚在绘画常识中看到过。
“这要是放在晚上,还不得吓死人啊!”旁边的一个警员惊叹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商平瞬间恍然大悟。果然,世间无巧合,尽皆有心人。
深夜十一点半,王悦驾车行驶在通往沐兰山顶的道路上,他听从副驾上商平的指令缓缓而行。
“一定要慢!能多慢就多慢!”商平反复强调。
王悦挂着二档,渐渐行进到了那个事故高发路段。尽管这是一段上山的路,但此处路面的坡度却近乎平坦。商平注意力高度集中,却又不敢让王悦感受到自己的紧张。
王悦刚左转过去,车灯前方就出现了一条红色巨蟒,吓得他猛地往右一打方向盘,却被商平一把挡住。
王悦惊魂未定,一身冷汗。
“谢谢啊!你这算是帮我破解了第一道谜题了。”商平面露一丝喜色。
“师父,你这是拿我做试验呢?好歹说一声啊!”王悦举起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
商平递给王悦一支烟,说:“没办法,打了招呼就不灵了!”
王悦接过烟,看着整齐铺在路面上的立体画,点点头,说:“原来亦昊就是用这个办法杀死了高阳。可你要怎么证明呢?”
商平呵呵一笑,说道:“看见了吗,这玩意儿要起作用,必须平整地贴到路面上,这样势必会沾上泥土。搬来之前,我们提取了画布背后微量残留的泥土。不出意外的话,它们和沐兰山泥土的成分一定对得上。”
“这就证明亦昊一定是把画带来过这里!”
“这东西沉得很,我也是提前开车把它运上来,再走回山腰让你接的我。”
“所以,亦昊的车也一定会在山下的路面监控里留下痕跡。他想否认都难!”王悦很激动。可当他说完这句话时,师徒二人突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亦昊还用得着否认吗?
商平来之前其实已经梳理出了整件事情的大致脉络,但面对其中断裂的一环,他也无计可施。自己想想也觉得可笑,侦查的是亦昊的猝死,却揭开了高阳的车祸之谜,这算哪门子事?
“关于他俩的死,你怎么想?”商平问王悦。
“我心里有个合乎逻辑的推测,但是……真要这样,人心也未免太险恶了。”
“刑事案件里的人心,哪个不险恶呢?”
五
侦查破案,更多时候需要反向推理。
为自己的推理预设一个结论,然后反过来站在嫌疑人立场上反复论证可行性。用这种方法,很可能顺利揭开真相,至少也能成功缩小侦查范围。
即便是在科技发达、信息畅通的今天,能否破案,首先靠的也是刑警的逻辑分析能力。那些科技手段归根结底,都是为印证刑警的推理服务。
三天后,泥土成分的比对结果出来了,完全吻合。这是个令人的振奋的消息,让商平更加坚定地认为,本案的真相是徐冉联合亦昊杀死其夫高阳,随后又杀死亦昊灭口。
那么,即便现在还无法证明徐冉用什么方法杀死了亦昊,但那也只是“没有找到”,而非“并不存在”。
遥控亦昊病情的办法一定是存在的!就如同三维立体画这样的机关一样,每种职业都有自己不为外界所知的专业技能。所有的不可能,最终都会找到科学的依据。
徐冉的专业技能是什么呢?她有丰富、系统的美术知识,有细致入微的鉴赏眼光,这是阳面,那么阴面又是什么呢?
对了!她在制售赝品,作为修复专家,她一定懂得如何把东西做到恰到好处的“破旧”。亦昊赖以成名的“色彩魔法”背后,或许也有她的功劳。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帮艺术家们的传染,商平的思维越来越发散,什么古怪的念头现在都能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
不知不觉到晚上九点半了,他的脑子需要休息,于是他拿起手机给妻子打电话,就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电话那头儿,妻子一会儿说家里燃气费要交了,一会儿说爸妈晚上来看过孙女了,一会儿又说楼下新开了盒马,以后不用担心下班晚买不到菜了。等到商平终于有机会要开口时,女儿不知干了什么淘气的事,妻子直接大喊一声,挂断电话管孩子去了。
电话这头儿,一脸发蒙的商平,缓一缓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时,日常生活的琐碎恰恰成了这个刑警队长的减压阀。
杨法医急促的敲门声终止了这片刻的轻松,他手上高举着验尸报告,向商平大声宣布:“花粉!死者的呼吸道里发现了大量花粉!”
商平一页页翻看报告,说道:“也就是说,徐冉利用花粉诱发了亦昊的过敏性哮喘,并且让他面临无药可救的绝境。”
“对!而且花粉的剂量非常充足,可以说是不置他于死地绝不罢休!”杨法医肯定道。
“还记得那位保洁员说的吗?亦昊曾经让她去准备蜡烛、刀叉和餐盘,但她并没有提到鲜花。一个这么浪漫的场合,不应该有花吗?”
“别说是家里养花了,这种病人春夏都要尽量减少户外活动的。”
商平眼睛一亮,说道:“那他还跑去沐兰山那样花草众多的地方布置杀人陷阱?还真是下了狠心了。”
“他可能带了防花粉的口罩,也可能提前服用过抗敏药物,但这些都不能说有多保险。”杨法医苦笑了一下,“他的确是拼了命了。”
“现在的关键是,徐冉是怎么把花粉带到亦昊家里去的呢?”
“恕我直言,这不是关键。即使是致命剂量的花粉,体积也相当小,携带不是问题,难的是这些花粉怎么混入亦昊身边的物品里。亦昊是在作画时发病的,这说明花粉当时就在他身边。”
“徐冉把花粉带进去,一定装在什么容器里,而最后打开容器的,还得是亦昊自己。”商平微微闭上眼睛,脑中复盘着案发现场的情况。
再次睁开眼睛时,商平想到了一个方向:“那个容器里的东西,会不会正是亦昊在作画时必须用到的?”
“没错!这符合他在作画时发病的情况。”杨法医冲商平竖了竖大拇指。
商平拿出手机,拨通了现场勘查人员的号码:“明天上午九点在兰陵公馆集合,再进行一次深度搜查。”
刑事科学技术工作室正在紧锣密鼓地检测商平送来的那一大堆证物,各种先进的设备仪器齐齐上阵。同时,刑警队早已对徐冉采取了监视措施,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她倒表现得淡定得很,每日只往来于自家别墅和工作室之间,据说是应付银行的清缴工作。
王悦把案发前半月起,徐冉出入亦昊家电梯的监控视频全都整理了出来,并按日期归类,清楚标注了时间段、衣着和携带物品的特征。
商平则不厌其烦地来回观看、分析这些视频。他关注的倒不是标注里的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而是徐冉三次拜访亦昊时的个人状态。
第一次,是准备烛光晚餐那次,徐冉进电梯时脸上非但没有赴约的愉悦,反而满面愁云,心事重重,次日早上离开时,则是神情淡漠,恍然若失;第二次,是高阳出车祸后的次日晚上,进电梯的徐冉显得有些仓皇不安,在电梯间里不停来回走动,一个小时后她离开时,脸上则是显而易见的恐惧;第三次,是商平怀疑徐冉实施作案的那次,徐冉来时与走时的表情都非常统一,坚定而冰冷,只是上楼后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她秒变成了一张灿烂的笑脸,可能是亦昊前来电梯口迎接的缘故。
如果徐冉是与亦昊合谋杀死亲夫,那么这三次分别呈现出的忧愁、仓皇、冰冷就实在无法解读了。
商平知道查案要大胆推理,也最忌讳被主观判断牵着鼻子走。虽然一个案件的定案,仅靠客观证据就能做到,但还原一个案件的真相,主观因素,也就是人的内在因素至关重要。
亦昊的行为轨迹,商平已经大致掌握了,可对于高阳、徐冉这对夫妇的关系,他却仍然摸不透。他至今缺少一把解开这三个人关系之谜的钥匙。
第二天,交通事故科传来了对高阳事故定性的批復。经过审查决定,将高阳的车祸事故正式定性为刑事案件,移交刑侦部门侦办。商平拿到了事故车辆上高阳的遗物,其公文包的夹层里,放着一份仅有高阳签字的离婚协议书和一封信。
直觉告诉商平,这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
六
这个周末,依旧是艳阳天。
商平带队来到了高阳、徐冉在美院对面开办的画廊——繁星工作室。几辆车停在楼下,商平却只带了王悦一个人上楼。
开门的徐冉眼睛发红,血丝密布,她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警察,脸上平静如水。
徐冉拉开门后转身往屋内走去,商平和王悦紧随其后进入。商平打量四周,这家号称高端艺术品交易的公司,室内装潢还没亦昊的居家画室有档次。尽管徐冉把窗帘拉得紧紧的,但借由工作台上的台灯,还是可以看清室内的破败。灰尘布满各个角落,为数不多的家具都用白布遮盖着,看起来像是已经不再属于主人。
商平特意留心了徐冉的工作台,上面摆着各式各样修复艺术品的工具。有精密电子秤,有显微镜,有喷枪,有镊子、刻刀、画笔,还有五颜六色的颜料,有块状、粉末状、液体状的,都密封在透明或茶色的玻璃瓶里,摆了整整一长条,给这死气沉沉的屋子留了一抹生气。
“两位警官,有何贵干?”徐冉索性连基本的客套都省去了。
“还是关于案子。”商平说道。
“你们不是找到那瓶药了吗?”徐冉语带讥讽。
“不,我要说的是你丈夫高阳的案子。”商平从包里取出三维立体画的缩印件递给徐冉看,“我们怀疑他是被人谋杀的。”
徐冉整个人如触电一般,杵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商平手里的画。
其实这幅画缩印之后,在目前的照明条件下,不靠近是难以看清的。但正如商平所料,徐冉一搭眼就知道这幅画的内容。
“那还真是……意想不到,他居然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来。”
“你知道凶手是谁?”
“警官,我没有那么迟钝!亦昊会些什么我比你更清楚!”
“嗯。”商平点点头,故意刺激她道,“看来,亦昊还真是疯狂地爱着你。”
“爱?你管这叫爱?”徐冉瞬间激动起来,“恕我直言,也许他真是个天才,但他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后,徐冉调整了呼吸,接了句无关痛痒的话,“老天有眼!他也算得到报应了。”
“他确实是遭了报应,但不是老天有眼,而是事在人为。”
“你还是想说是我杀了他,对吗?”徐冉双臂抱在胸前,“那你倒是说说,我是怎样办到的?”徐冉依旧觉得自己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亦昊的过敏源是花粉,这就是你的杀人武器。”商平一字一句地说。
徐冉终于出现了如临大敌的神态:“警官,据我所知,患者就算是对花粉过敏,也不见得会致命吧?”
“如果是正常性地接触过敏源,确实不见得。但如果是有人大剂量投放提取后的花粉,那答案恐怕是肯定的。”
“如果是我有心害他,万一他当场死在我面前,我岂不是插翅难逃吗?”
“以亦昊的病情,吸入花粉会不会立即致死,我并不肯定。但我知道,他什么时候死,早些或晚些,对你来说都一样,你唯一怕的就是他死在你面前。而你聪明地避免了这种情况发生。”
徐冉用冷笑来掩饰慌张:“我是神仙吗,还能控制人发病的时间?你们当警察的还可不可以再荒唐一点儿?”
“你不是神仙,但你是个艺术品修复专家啊。”这句话从商平口中说出来,不再是实至名归的赞美,而是刺破谎言的利刃。
徐冉真的开始发慌了,本来站立的她,脚步已经不自觉地移到了椅子边。
商平乘胜追击:“你只要确保一点,亦昊只在创作过程中才有机会接触到花粉就可以了。所以,你把花粉放在了他画画必须使用到的蓝色矿物颜料粉里,更准确地说,你用一瓶混杂了花粉的矿物颜料,换掉了他原本那瓶。”
“脑洞真大!你这想象力不当编剧可惜了!”
“事实上,还是你的脑洞比较大。”商平取出一份化验报告,继续说道,“我们已经检测过,画里湛蓝色星空使用的是天然青金石颜料,而研磨好的粉末里被投放了大量花粉。亦昊的作品,以色彩冲击力见长。他作画用的每一种色彩都是他自己精心调配的,可想而知,花粉在调配过程中会迅速挥发到空气中。等亦昊感觉到不适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唯一能救他性命的普米克,也被你藏了起来。”
徐冉用手撑住椅子,却仍不服输,说道:“你怎么能证明调包的人就是我?”
商平看了一眼徐冉的工作台,问道:“花粉用肉眼根本无法察觉,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分辨。这么精细的工作,莫非就是在这儿完成的?”
商平向徐冉的工作台走去,徐冉下意识地挡在了他的前面。
商平看着徐冉的眼睛,说道:“花粉不易察觉,用来杀人确实是利器。可惜,它同样会残留在你的空间里,而你同样无法察觉。”
不知道是胸有成竹,还是虚张声势,徐冉反而放松下来,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懂,但你好像认为我这儿残留着置亦昊于死地的花粉。”
商平微微一笑,绕过徐冉,从工作台上拿起一瓶装满蓝色碎粒状矿物质的玻璃瓶,问道:“这是青金石矿物,对吗?”
徐冉并不回答。
“亦昊的那幅星空之谜在我们刑事技术人员的检测下,每一种颜料的成分都得到了确认。只是有一点儿很奇怪,他在给星空上色的时候,居然使用了两种不同产地的青金石。一种是阿富汗产的青金石,生产日期要久一些;一种是智利产的,日期就比较新了,其中检测出了花粉。”
徐冉一下瘫倒在了椅子上。
“其实,这两种矿石虽然都被称作青金石,但无论颜色还是成分都有细微差异。你偷梁换柱,瞒得过普通人,却未必瞒得过天天和颜色打交道的亦昊。但你没有选择,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你也没有钱再去采购这种昂贵的原料。但你可以用自己的专业去做调整,消除色差,这对于你这个修复专家来说,恐怕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你能改变色差,却改变不了成分。”商平举起青金石瓶,继续说道,“这瓶青金石会不会正好和亦昊家里掺了花粉的那瓶相同,产自智利呢?”
徐冉身子一软,虚脱般地苦笑道:“让我真正想不到的是,凭一瓶哮喘药的消失,你们会追查到这一步。”
商平坐到徐冉对面,摇头道:“面对你这么一个对手,我们要集合所有部门的努力,才有机会看到真相。”
两行泪水顺着徐冉的面颊淌了下来,从她的哽咽声中,商平这才看到一个回归真实的女人。
商平递过去纸巾,徐冉却用手挡开,说:“商警官,你赢了。”
“不,案件是当事人之间的胜负,从来与警察无关。我们只是追求真相而已。”
“结局就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是凶手被绳之以法,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徐冉倔强地用手抹干眼泪,“是我让亦昊害死了高阳,因为他骗了我;也是我杀死了亦昊,因为他想要挟和控制我。你猜得一点儿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邪恶残忍的女人!”
商平摇头道:“你说是你和亦昊合谋杀死了高阳,但关于这个,我却还有疑问。”
“我都已经承认是我谋杀亲夫,你还要质疑什么?”
“我要的是真相。这对我来说,对高阳来说,都很重要。”商平十分严肃。
徐冉突然情绪失控,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能杀死亦昊,却不会杀死高阳?难道你认为自己很了解我吗?”
“每种职业都有自己的专业技能,我的专业就是了解案件里的每一个人。”商平拿出了电梯监控拍下的截图给徐冉看,“这是你三次去亦昊家在电梯监控里留下的影像,从画面中我看到了三个完全不同的你。”
徐冉看着截图上的自己,竟生出一种异样的陌生感。
商平看着她,猜测着此时她心中是否有悔恨。
停了有一分钟,商平才继续说道:“我在尝试着解读你每一次去亦昊家的心情。第一次是怨愤,是因为你心里有委屈来找他倾诉;第三次是坚定,是因为你打定了主意要实施作案。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第二次。如果是你让亦昊害死高阳,你们有必要这么急着见面吗?你去见他的时候,那种惊慌失措又是从何而来?所以,答案只有一個,你根本没有料到高阳会死,你就是来找亦昊求证此事的!”
“哼,你还真喜欢把人往好处想啊!你就没想过,这也许都是我演的戏呢?你没听说过,女人天生会演戏吗?”徐冉露出一副诡异的表情。
“是,我排除不了这种可能。但世界上的凶手,没有一个不处心积虑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而你呢,天色还没暗,你就提前赶到了山顶。高阳没有按时到,你还给他打了三个电话。这些可都是你自己对交警说的,也是经过我们证实的。”
徐冉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近乎哀求:“警官,为什么你不能让事情干脆利落地落幕呢?我真的累了,是杀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作为警察,追求真相是我的天职;作为男人,我也需要还高阳一个真相。”商平神色怅然。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难道警察都喜欢反复咀嚼别人的痛苦吗?这让你感到快乐吗?”
商平淡淡一笑,继续之前的话:“我想,你那天约高阳,是想和他好好谈谈的,对吗?你没有想过要杀死他。千错万错,错在你不该让亦昊知道了这件事。”
徐冉的肩头猛地一颤,商平知道自己已经靠近最后的真相了。
“为什么是在那儿?那山顶有什么特别的吗?”商平追问。
徐冉眼中重现了一丝光彩,说道:“因为那儿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七
沐兰山顶。
尽管夕阳在西沉前,用自己的余晖给远方起伏的山峦抹上了一层霞光,但山上的一景一物仍然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徐冉祈祷般地双手交叉,远望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间。商平和王悦站在她的身后,并不去打扰她的回忆。
过了一会儿,徐冉转过身来,说道:“八年前,高阳就是在这个地方向我求婚的。”
商平点点头,像是早已知道。
“第一次见到高阳时,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别看他脑子转得快,但却不善言辞,有些举止还挺粗鲁。你能想到吗?我们第一次单独吃饭,他居然直接吃光我盘子里剩下的东西。”
商平脑补了一下画面,随即摇摇头。
“从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这样无拘无束,甚至肆无忌惮。他后来告诉我,从第一眼见到我起,就不觉得我是个陌生人。”徐冉的眼眶有些湿润,她侧过脸去,避开了商平的目光,而后继续道,“就这样,我们走进了彼此的世界。当时,他在艺术品交易这行刚崭露头角,总是想尽办法举办各种画展、活动来提高在业界的知名度,我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顾问。再后来,我成了他的眼睛,他所有的交易品都会过我的眼。”
“结婚以前,你们先成了合作伙伴?”商平问道。
徐冉点点头,说:“有了我的加入,他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失过手。连续做了几个大单之后,他的经济实力已经远非当初可比。也许觉得时机到了,一天,他把我带到这里,对着我单膝跪下……我并不感到意外,可心脏还是怦怦跳得厉害。我以前对婚姻那么无感,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这样莽撞地闯入我的生活。认识他之前,我一直在教授们的耳提面命下讨生活,盼着熬出头的那天。可认识他之后,我从白手起家的他的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多姿多彩,充满活力,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婚后就辞职和他共同创业,开办了这家叫‘繁星的公司?”
“对!因为这里有颗星星,就是当初他送给我的结婚礼物。”徐冉抬头一看,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黯淡下来。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制作赝品的?”商平问道。
“别急,听我说下去。”徐冉不着急回答,以自己的节奏继续讲述,“公司的运行很顺利,但那些老资格的大师们实在贪得无厌,每次高阳喝到不省人事才谈成的生意,却只能从中赚到微薄的利润。我们就想,不能再这么下去,否则会永远被这些人牵着鼻子走。于是,我们想在青年画家中寻找些好苗子,亲手打造一批网红画家,为将来的事业打下基础。”
“亦昊!”商平立刻反应了过来。
“对,我们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亦昊。这也是噩梦的开始。”徐冉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继续说道,“在绘画方面,亦昊确实才气过人,但他真正让我们吃惊的天赋却是……仿制。他几乎能一比一地复制大多数名家的作品,在显微镜下都难以发现破绽,唯一的破解方法只有使用光谱仪、辐射监测这些手段对颜料进行分析。每个大师都有自己使用颜料的习惯和特点,这里面学问很深,也是亦昊的软肋。”
“而这恰恰是你的强项。”商平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两人之间的缘分,幸或不幸?
“是啊!就像是冥冥之中一切都有注定。最初只是好奇,亦昊从颜料材质到配比都不打折扣地遵循我的指导,完成了我们的第一幅合作作品。高阳一下子就被这幅以假乱真的杰作迷住了。他背着我将这幅画出手,赚到了比以前老老实实做生意多得多的利润。我本来还准备和他大吵一架,可听完他的解释后,我却被说服了。”
“他说了什么?”
“你不想早点儿赚到足够多的钱,和我一起把余生留给纯粹的艺术吗?”徐冉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叙述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就这样,没有魔鬼的挑唆,我们主动选择了堕落。恰好亦昊身体有病,妨碍了他的圈内交际,所以也一直很缺钱,我们一拍即合。从那以后,我们专门盯准市面上不可能再见光的作品来进行仿制,甚至也从画作收藏者那里接订单制作赝品出售,渐渐也小有名气。”
“人越到这个时候,越不知道收手,你们约定的余生,注定是不会到来的。”商平不是第一次见识到人性难以遏制的贪婪。
“我过去并不在意钱,多点儿少点儿我都没什么概念。可真正有钱之后,我才知道,钱原来有着这样致命的魔力!吃过美味珍馐,就不会再被平凡的一日三餐感动;住过奢华的别墅,就不会再允许自己挤在百十平方米的公寓里;穿过和时装周同步的奢侈品牌,就不会再对普通专柜里的东西瞟上一眼!那段时间,钱就像是天上的雨,甚至不用你去召唤,每隔几天就会自己哗啦啦地落到你的身边。渐渐地,我们俩都忘記了曾经的约定。我们的家越住越大,可两个人再也难像以前一样朝夕相处了。我们的业务扩展到了海外,但他一出门就是个把月,留下我独守空房。”
“这个时候,和你最亲近的人,变成了亦昊。”
“其实女人在感情方面的直觉是很灵敏的。从我和他共同完成第一幅作品开始,我就发觉他喜欢上我了。可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他才二十出头,我怎么可能当回事?但……我此时却发现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我居然并不讨厌他追求我的这种感觉,甚至还很享受。高阳每天都很忙碌,他已经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和我有说不完的话。我们最常见的状态,就是在高级餐厅里相敬如宾地对坐着,一言不发地吃完各自盘中的食物,更像一对合伙人。可亦昊不同,他愿意听我倾诉,对我言听计从,哪怕我一个不满的眼神,他都会哄我好几天。”
商平直接问道:“那你呢?你喜欢亦昊吗?”
“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一直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就连手都没让他碰过。但是,他却是唯一一个还重视着我的人。”徐冉苦笑了一下,“终于有一天我忍受不了了,和高阳谈了一次。原来他心里也很清楚,我们这样下去,迟早要面临牢狱之灾。于是我们约好了做最后一单,从此洗手不干。这个时候,亦昊也已经在我的建议下找准了自己的定位,闯出了属于自己的名声。只要手里还有他,我们就算不做假画,也一样能够在这行生存。”
“亦昊真的那么容易就让你们摆布吗?”商平一眼窥得关键。
“你说得不错,正因如此,高阳决定投资其他行业。”徐冉停了下来,似乎回忆迎来了一个重大转折。
“我看过你们的银行记录,高阳投资股市,却因为受到贸易战的影响,亏得血本无归,还使你们背负了巨额债务。”
徐冉沉默片刻后,神情严肃地问道:“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个,委身亦昊而害死了高阳?”
“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说过,我不这么看。”
徐冉笑了,说道:“其实,破产后的那段日子,才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原本等待它的人此刻却忘记了初衷。徐冉的这句话,让商平有些不明所以,他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
徐冉却反问:“你结婚了吗?”
商平愣了愣:“结了,但恐怕不是个好丈夫。”
“你对你太太不好吗?”
“她很好,我也想对她好,但我不太知道该怎么做。感觉没有我,她一样也能把整个家玩转。当然,工作之外的时间,我都会尽可能地陪着她。以她的条件,当初选择我这个小警察,我总觉得欠了她什么。行吧!那就拿一辈子来还呗!”商平呵呵一笑,自己居然和一个嫌疑人敞开了心扉。
徐冉有些动容,说道:“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所以啊,你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呢?”
商平恍然大悟,问道:“是因为你们又能朝夕相处了吗?”
“是的!那个曾经的高阳又回来了!天天陪着我,在乎我的喜怒哀乐!尽管我们破产了,尽管房子和车马上要被银行收走,但此时我们的家才更像一个家。”徐冉哽咽了,“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该有多好。”
“发生了什么?”
“谎言!我在抽屉里看到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和一张离开江城的火车票。只有一张车票,你懂吗?”
“你看到协议书的内容了?”
“没有,当时被他一把抢回去了,但从那一刻起,他终于撕掉了伪装。他早就准备离开我了,所有短暂的温存,都只是他心里最后的一丝愧疚。”徐冉的眼中又像要冒出火来,“我和他大吵一架,他才道出了和我结婚真正的原因。原来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爱过我,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工具。我的专业,我的眼光,这才是他娶我的原因!一个免费的,有商业价值的忠心耿耿的合伙人!你能够想象,这是他亲口说出的话吗?”
“所以,激烈争吵之后,你去见了亦昊?”到这里,商平终于解开了所有疑惑。
“我主动联系了亦昊,他开心得不得了,约我晚上去他家吃饭。他把家里布置得像宫殿一样,但我根本就没那个心情,我只想找个人听我大哭一场。在他的追问下,我说出了所有的事情。”
“你就没想过,他当时可能很开心吗?”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记得我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但其中只有一句,我事后记忆犹新。”
“什么话?”
“他为什么不去死?”
商平知道,这里的他指的是高阳。他连忙追问道:“亦昊是怎么回答的?”
“亦昊问如果高阳死了,我会嫁给他吗?”徐冉脸色惨白,一段爱的告白,即便是在回忆中,也透出阴恻恻的杀气。
“你是怎么回答的?”
徐冉突然双手抱头拼命摇着,大声道:“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是怎么回答的了!”
徐冉的否认没有任何说服力,其实她和商平都很清楚,结果已经说明了一切。
“后来,我特意约了高阳来这里,我一晚上都在等他,想好好和他谈一次,哪怕最终是好聚好散。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等到的,竟然是他的死讯。”
商平问道:“亦昊怎么知道你约他的事?”
“是亦昊送我过来的,他当时还假惺惺地对我说,希望我和高陽能谈得顺利。哈哈哈哈……”徐冉的笑声已经变形,“我不是没防备亦昊总有一天会反噬我,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天居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所以你第二天去亦昊家里,就是想知道是不是他干的。”商平的推理终于得到了印证。
“他爽快地承认了,还给我看了那幅蟒蛇的三维立体画,就像是送了一份特别的礼物给我。那时我才认清眼前这个一直乖巧的天才,居然是个偏执的疯子。他甚至还给我看他正在画的那幅画,是星空下等待高阳的我,他说那一刻的我特别美丽。这个地方是我心中最后的一点儿慰藉,他居然……居然连它也要亵渎!”徐冉咬着牙,看得出她毫不后悔自己杀死了这个偏执狂。“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亦昊说得对,他是照我的意思杀死了高阳,他和我是共谋!他说他要和我一辈子共享这个秘密,我们俩会永远被绑在一起……”
“他杀死高阳,是因为嫉妒,更是想用这件事要挟你。”
“可是他太小看女人了,尤其是一个接二连三受到打击的女人。”徐冉冷冷一笑,恢复到了最初的淡定神情。“接下来的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现在你还会觉得,是不是我共谋杀死高阳,有那么重要吗?警官,你得到了你要的真相,但你毁掉了我最后一份铁石心肠,毁掉了我最后一点儿求死的觉悟。”
商平终于得到了案件中最后一块儿拼图,他叹了口气,毫无征兆地问出一个问题:“在你发现离婚协议书之前,是不是见过一次亦昊?”
徐冉微微一愣,点头道:“有一次我经过一家画廊,他作为贵宾被邀请,在里面看到了我。我就和他在隔壁咖啡厅聊了几句。怎么了?”
商平接着问道:“你就不奇怪,为什么高阳死后,那份离婚协议书就不见了吗?”
商平将一份协议书递了过去。徐冉一把抓过来,翻开封面,越看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這份离婚协议书里,高阳主动承担所有他能够单独承担的责任和债务,原本属于夫妻共同债务的那部分,也通过各种法律手段与徐冉撇清关系了。
“这算什么?离婚前的慈悲?我用得着他这么可怜我吗?”徐冉将手里的协议书揉成一团。
“看来,你果然并不知道高阳的真心啊!”商平看着眼前这个被怨恨诅咒的女人,决定履行自己对一个死者的承诺,尽管他并不清楚这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惩罚,还是救赎。
八
两张老式的信纸,一手工整的钢笔字——
徐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不必找我。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从来都不是。
我贪图金钱,贪图名望,渴望获得这个世界的认可,渴望用一种错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可对这些我却从未后悔,因为对我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而言,这个世界并没有留给我多少选择。
而我真正的错误,是以爱的名义,自私地绑架了你。
请原谅我昨晚的态度,我不想伤害你。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狠狠地伤害你,直至你远离。
我不是没有尝试在逆境下给你物质以外的幸福。我也如愿地看到了你久违的笑脸,但我心里却没有一刻不清楚,那只是自欺欺人。
前天,我看到了你和亦昊在一起,你笑得是那么开心。你优雅地坐在那里,品尝着美味的咖啡,接受着众人羡慕的目光。那才是应该属于你的生活。
我曾信誓旦旦要给你最优渥的生活,让你活在现实的艺术里。但我最终非但没有做到,甚至还一直依靠你来积累财富。不仅如此,我还亲手毁掉了和你这六年的婚姻。我居然再也没有和你去看过那颗我送给你的星星,因为,这六年来,我真的忘记它了。
徐冉,如果可以选择,我真希望自己不曾爱你,希望自己当初能继续压抑心里的念头,直到失去向你下跪的勇气。
我知道,亦昊一直都很爱你。他有天赋,有实力,他绝对能给你想要的生活。
原谅我,徐冉,我最后还要自私一次。
希望你的新生活中,不再有关于我的记忆。
永远爱你的高阳
徐冉握信的手一直在颤抖,这种发自灵魂的颤抖伴随着抽泣击垮了她最后一丝伪装,让她最终无法站立。
她泪流满面,忽地又发出悲戚的笑声,直至声嘶力竭。
商平看着眼前这个悲哀的女人,又想到了那个更加悲哀的男人。她不曾理解高阳的真实心意,而高阳又何尝理解她真正在乎的东西呢?如此相爱的两个人,眼中只有彼此,看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江城连续一周的晴好,绘制出了完美的星空。徐冉抬头,居然一眼就看到了那颗苦寻不获的星星。她连忙抬起右手,就像当年一样,将没有镶钻的戒指对准那颗星星,让它化身为无名指上的璀璨。
原来,它一直都在那里,从未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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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陈超 期刊:《啄木鸟》2019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