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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族网 > 啄木鸟 > 啄木鸟2019年5期 > 〖尘封档案〗华东特案组之“十三太保”(纪实文学连载)

一、越狱潜逃

1950年春的甬城行动之后,华东特案组得以休整一月有余。休整就是练兵,白天进行体能、格斗、射击等业务技能训练,由组长焦允俊负责;晚上是政治学习,由指导员郝真儒主抓。焦允俊对业务抓得紧,不但规定每天的训练量,还别出心裁想出了新花样儿:休整期间伙食好,但体重不能增加。谁的体重增加了,那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少吃,要么加大训练量。焦允俊可不是说着玩的,为此特意自制了一台土秤,特案组成员每隔几天都要上去称一下。

4月22日下午一点,焦允俊吹响了集合哨,准备开始下午的训练。站队时,几个组员发现少了孙慎言,不禁互相对视,用目光交流——老孙哪里去了?这时,焦允俊开腔了,说别瞅了,老孙这家伙没控制住体重,一下子胖了两斤,我执行纪律,上报了,刚才上边儿来人把他提溜去听训了。

话音甫落,月亮门那里出现了马处长的身影,后面跟着孙慎言。隔着老远,马处长的声音就传过来了:“小焦又在胡扯什么吶?”

焦允俊立正敬礼:“报告领导,我们正在训练。”

“训练?我看你是在拿下级开涮。”

“小焦不敢!”焦允俊嬉皮笑脸,“马处,您老大驾光临,是不是有活儿下达了?”

马处长微微颔首:“你倒猜猜是个什么案子?”

焦允俊不假思索:“俺估摸八九不离十是越狱案。”

“说说理由?”

焦允俊看看马处长身边的孙慎言:“领导事先把老孙召去了嘛——他至少从日本鬼子、国民党那里成功越狱过不下二十次吧,算得上越狱专家了。”

果然被焦允俊猜中了,马处长就是为一桩越狱案而来,而且这桩越狱案还不小:昨晚,关押于皖南行署驻地芜湖市、即将于今天执行枪决的十三名死囚集体越狱!

安徽(当时分皖北、皖南两个行政区)解放初期,土匪活动猖獗,据不完全统计,皖北皖南共有土匪三万余人,有组织地杀人放火、劫掠财物、绑票勒索、破坏交通,甚至实施暴乱。为此,中共中央华东局、华东军区部署剿匪行动,派遣野战部队进行剿匪作战,皖南、皖北各级人民政府亦积极清剿。经中央军委批准,还成立了由王树声担任司令员兼政委的鄂豫皖边区剿匪指挥部。经过近一年的打击,至1950年初,皖南、皖北社会治安秩序趋于平稳。但到了3月初,残匪活动又有死灰复燃的趋势。为此,皖南行政区党委、皖南军区联合发布《关于肃清残余土匪的通知》,要求全区军民积极行动,彻底消灭残匪,杜绝匪害。

皖南行政区党委和皖南行署计划在行署驻地芜湖市召开一次公审大会,集中判决一批罪大恶极的土匪、恶霸和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刑事犯罪分子。公审大会定于4月22日下午召开,届时将有三十四名罪犯受到公审,其中十三名将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十三名即将伏法的盗匪被民间称为“十三太保”,自新政权加大剿匪力度之后便四处流窜,不久前,分别于皖南、皖北、长三角等地落网。

按照当时的规定,这种在异地落网的案犯,抓捕方一般都是通知原籍地或者主要犯罪地公安机关派员押解回去处置。但这十三名罪犯却不适用这个规定,因为他们一路流窜一路作案,而且只要下手,必是大案。原本这十三名罪犯都应由抓捕地公审处置,这次属于特殊情况,皖南行署分别向涉案地政府发函予以说明,经过协调,这才把各犯押解至芜湖。

皖南行署主管警务的机构原称公安处,1950年4月1日刚升格为公安局。上述关于在芜湖市举行公审大会的决定作出后,皖南行政区党委、行署责成皖南公安局落实。皖南公安局专门举行局务会议进行研究,决定把即将公审判决的三十四名罪犯集中关押于芜湖。行署公安局没有专设的看守所,平时承办刑案所捕的案犯都是寄押于芜湖市公安局看守所的。但这次集中公审的案犯多,而且多系重犯,芜湖市公安局看守所表示有困难,建议将其中的死刑犯寄押到监狱。

芜湖市有一座民国监狱史上有名的监狱——安徽省第二监狱,又称“芜湖模范监狱”。1949年5月11日,芜湖市法院和市公安局第六科联合接收该监狱。新中国成立后,该监狱成为专囚女犯的女子监狱(皖南皖北二行署合并为安徽省后,改称安徽省第一监狱,仍是专囚女犯;上世纪六十年代前期,该监狱移交给安徽省少年犯管教所)。把男性要犯寄押于女子监狱,涉及监房、警卫措施、看守人员等方面的一系列改变,行署公安局经过研究,没有采纳这个建议。不过,市看守所的软硬件条件确实不适宜集中关押十三名死刑犯,行署公安局最后决定把这十三名要犯单独关押于正在筹建的行署公安局看守所。

摊开芜湖市老地图,可以看到一个湖泊横跨当时的第一区、第二区,即镜湖。镜湖的东南畔有一条修筑于1875年的东西方向的马路——渡春路。马路西侧靠镜湖即1952年建造“三八公园”的那个位置上,旧时有一座可能称得上芜湖最牢固的建筑物——“隆盛当铺”。“隆盛”老板姓谢名经纬,来历不明,清光绪中期来芜湖定居,亲自设计、督造了这家当铺。“隆盛”的建筑格局跟传统的江南庭院建筑不同,七开间五进深,围墙四角还各有一个角楼,用于夜间登高值守。因此,谢经纬经营该当铺二十年,没有匪盗动过“隆盛”的脑筋。老爷子死后,产业由其子谢乾坤继承,儿子的生意做得不及老爹,但安全防范仍然一流,始终保持着零发案的纪录。

抗战爆发那年10月下旬,日军出动战机对芜湖进行空袭,有一颗炸弹竟然不偏不倚投到了“隆盛当铺”的天井里。幸亏这是一颗哑弹,没有爆炸,但这对于谢老板来说已经是一桩天大的事儿。之前他正在为是否要举家逃离芜湖举棋不定,日军送给他的这件礼物帮他下了决心,立刻着手处理财产转移事宜,一家人于1937年12月9日上了去汉口的轮船。第二天,芜湖就沦陷了。

谢乾坤这一走,从此下落不明,渡春路上的“隆盛当铺”自然也没了,但房子还在。日军侵占芜湖后,看中了这座建筑物,先是把宅院作为特务机关驻地,后又用来储存军火,还关押过犯人。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权接收当铺旧址,作为敌产处置。从1945年9月到1949年4月芜湖解放,原“隆盛当铺”做过物资仓库、海军驻芜留守驻地、军官宿舍。芜湖解放后,该处由军方接管,又先后做过临时医院、军管会仓库、伤员休养处。1950年3月,最后一批伤员离开后,皖南行署决定将这里改建为行署公安局看守所。本案发生时,改建工程刚刚完成六分之一,五进建筑中的第四进已被改建为监房,并在院内建了一间四面有窗的平房,作为监区值班室。

皖南公安局决定临时启用尚未完工的看守所,于是,工程停工。由于事关重大,行署公安局正副局长苏毅然、苏杰实地查看现场,抽调局审讯科、警卫科的副科长等人组建临时看守所工作队伍,审讯科副科长林一兴负责管理,下属是临时从市局看守所抽调来的看守员;警卫科副科长朱德平负责警卫,下属是从芜湖市公安局公安大队抽调来的一个分队。看守、警卫加起来一共有四十三人。上述人员在4月11日进驻看守所,次日,从各地移送过来的“十三太保”陆续入所,到4月19日,十三名要犯全部押解到所,关押于六间监房内。

4月21日晚上,已接到明天要开公审大会通知的负责人林、朱自是不敢掉以轻心,八点多时,和接班的两个看守员曹珉、小祝一起进入监区,又叫上即将交班的两个看守员,六人来到监房走廊,检查每个监房的锁具、栅栏是否完好,并隔着栅栏反复清点囚犯人数。一切确认无误,这才和两个已经交班的看守员一起离开监区。

按照规定,夜间值班的看守员从八点接班到次晨六点下班,两人须整夜待在监区内不得离开。这项规定严格到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监区有两个出口,即是与原当铺的第三进、第五进相通的两道铁门。但那都是上了锁的,通往第五进的那道门是值班看守员自己锁上的,钥匙当场交给林一兴了;而通往第三进的那道铁门(也即前往当铺大门的必经之路),门里侧没有门闩,门闩只安装在外侧,由离开监区的林一兴亲手锁上,收起钥匙。这一锁,得次日接班看守员进监区时方能打开。

再看监房内的那十三名死囚,个个都戴着镣铐,稍稍移动就叮当作响,肯定会惊动院子中央值班室里的两名看守员。这些人犯如果想脱逃,从理论上来说有两个选择:一是打开监房门后,再设法弄开通往第三进或者第五进的铁门。从第三进出去的话,还得对付宿于第二进、第一进的林一兴、朱德平和公安分队战士,以及前面围墙两侧角楼上的岗哨。从第五进出去则相对比较省事,铁门是从里面上锁的,便于撬锁,进入第五进后,只要不惊动后面围墙两侧角楼上的岗哨,又有本领攀越八尺高、墙头布满碎玻璃和铁棱尖刺的风火墙,那就算是逃出生天了。此外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从监房后墙挖洞爬到第五进,再攀越风火墙逃走。

行署公安局领导选择把“隆盛”作为关押这十三名死囚的地点,事先当然经过充分考虑,对监房管理和警卫措施也都是反复论证过的。按说,这十三名死囚越狱的念头只能属于梦想,可谁也没料到,这个梦想竟然在行刑前夜得以成功实现!

马处长介绍完情况,微叹一口气:“这十三个人犯不但全部逃走,还把两个看守员干掉了!”

焦允俊听得一脸茫然,不由得喃喃自语:“这可真应了一句老话,叫匪他姨什么的……”

眼见郝真儒已经皱起眉头,谭弦担心特案组长再说出些什么不着调的话,赶紧接口:“匪夷所思。”

焦允俊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个词儿……哦,那这些家伙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呢?”

马处长说,今天早上六点,当班看守员去第四进监区接班时方才发现出事了。皖南行署公安局现场勘查发现,关押这十三个死囚的六个监房的门锁全部被开启,监房里遗留着十三副手铐——这些家伙中有开锁高手,用随身夹带(也可能是通过其他途径获得)的钢丝捅开了手铐和牢门上的挂锁,潜入院子杀害看守员,掠走了第五进门锁的钥匙——那是前清年代的特制大鋼锁,尽管古老,却是钢丝无法捅开的,必须使用钥匙。

这种被特案组长称为“匪他姨什么的”作案手法,听着已经觉得不得了了,往下的情况更是不可思议,恐怕要被焦允俊认为是“匪他奶奶什么的”了——十三个戴着脚镣的家伙,深更半夜潜入第五进院落,竟然没发出声响,两侧角楼上的当班岗哨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的动静。这些家伙就这样消失了,脚印到第五进门内为止,风火墙上也没有攀爬的痕迹。

说到这里,马处长把目光转向孙慎言:“刚才我向小孙请教,小孙认为现场可能有不为人知的密道。小孙,是不是这样?”

孙慎言一向惜字如金,当下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马处长最后说,这十三名逃犯原本就是十恶不赦之徒,此番侥幸脱逃,必然愈加穷凶极恶,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必将受到严重威胁。华东公安部接到皖南方面的报告,下令尽快破获该案,擒获全部逃犯。这个使命,就交给华东特案组了。

二、查找密道

特案组接受使命后,当即赶到江湾军用机场,搭乘军用飞机,于当天傍晚抵达芜湖刚修复的湾里机场。皖南行署公安局副局长苏杰和公安局指派给特案组的联络员、局秘书室干部童心印在机场等候,接上特案组一行前往行署公安局。皖南警方的案情介绍如下——

越狱脱逃的“十三太保”,都是多年来在皖南及周边地区包括皖北、皖西和与皖交界的江苏、江西、浙江横行多年的惯匪、大盗,每个人身上都有命案,其他诸如抢劫、盗窃、纵火、强奸等刑案更是举不胜举。“十三太保”很早就上了民国徽、苏、赣、浙四省警察厅的通缉名单,有些也曾落网过,但都越狱脱逃了;抗战时期,他们也是日伪军警特的追捕对象;新四军江北指挥部军法处、新四军二师锄奸部、皖中(江)行署公安局也曾组织力量缉拿,都未成功;抗战胜利后,这些家伙继续作恶,国民党警方依旧对其进行通缉。与此同时,皖北解放区公安总局、皖西解放区下辖的四个专署公安局亦将其列入追缉名单,但这些家伙极为狡猾,觉得风声不对立刻逃离。其时他们已纠合为数十人规模的团伙,江湖上报出的匪号唤作“太保团”,有人落网,同伙即设法营救,屡屡越狱成功。1949年初夏,“太保团”意识到形势于他们大为不利,遂散伙各自行动,日后视情况再作计议。不过,十三名首犯(坊间称为“十三太保”)终究还是没能逃脱法网,在芜湖的看守所重新聚首。只是我方还是低估了这伙人的能力,尽管戒备森严,“十三太保”还是成功越狱了。

越狱案发生后,行署公安局刑警立即出动,对现场进行勘查。两名被害看守员系被凶手持刀割断颈动脉而死,法医认为,从技术角度来说,凶手的杀人手法堪称完美,简直等同于做外科手术,必定是专业杀手。“十三太保”杀人后,掠取了通往第五进院落那道铁门的钥匙,但并未立刻离开值班室,而是从死者身上割下一方衣角,蘸着鲜血在墙上写下一行字:“十三太保到此一游”!那字体竟是颇有功底的行楷,漂亮得可以为商家店铺写招牌了。法医还注意到一个情况,两名被害人中的一位,血液中酒精含量较高,说明他在被害前喝过不少烈酒,可能被害时还处于瞌睡状态。

现场遗弃的手铐和监房门锁是怎么打开的呢?刑警请锁匠进行了破解分析,从锁具里面零件上的金属擦痕判断,应该是用钢丝制作的开锁工具打开的。“十三太保”是闻名江湖的江洋大盗,至少有两人于溜门撬锁颇有心得,捅开手铐和监房门锁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可是,他们的开锁工具是怎么获得的呢?行署警方知道“十三太保”本领了得,每个主儿押解到芜,进入关押场所前,都进行了全身检查,脱下的衣服全部焚毁,另给内外衣服鞋子穿上。如此,他们还能获得开锁工具,刑警认为很有可能跟看守所内部人员有关。因此局领导下令,把之前所有跟“十三太保”有过接触的看守员集中一处,接受组织审查。

最为蹊跷的是,“十三太保”逃入第五进院落后,竟然就地消失了。警方对第五进院落进行了非常仔细的搜索,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当天下午一时许,从芜湖县公安局传来消息,芜湖县城湾沚镇外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里发现一具尸体,死者遭利刃割颈,凶手的杀人手法也是完美得如同外科手术。死者的身份正在调查中,不过,从作案手法来看,很明显是“十三太保”所为。由此推断,“十三太保”越狱后逃往郊区了。追捕指挥部当即作出两项决定:一是电告与芜湖市接壤地区的公安局、驻军,要求组织力量全力堵截;二是把正在市内进行搜查的皖南行署公安局、芜湖市公安局的部分警力调往以命案发生地湾沚镇为中心的区域进行搜索。

听苏杰副局长介绍了上述一应情况,焦允俊立刻提出要去看现场,两个现场都要看,先看看守所,再去土地庙。

到得看守所,天色早已全黑。行署警方点上了汽油灯,把整个监区照得亮如白昼。焦允俊让一干侦查员分开各自查看,他和郝真儒把关押“十三太保”的六间监房一一看过,又转到院子里,进了看守员值班室。郝真儒看着案犯留在墙壁上的那行字,不语。焦允俊碰了碰他:“老郝,这主儿的书法功夫跟你不相上下。”

郝真儒缓缓点头:“这人在作案后的这等环境中,能够在墙上写出这么看得上眼的一手好字,真正不容易!”

焦允俊摇头晃脑吟哦一句:“卿本书生,奈何作贼!”

郝真儒暗吃一惊,心说老焦一个老粗,怎么也能说出这等文绉绉的话来?扫了老焦一眼,因门口站着行署公安局的联络员童心印,他把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你怎知此语”又咽了回去。这时,孙慎言进来了。焦允俊问他是否看出什么名堂来了——指的是“十三太保”究竟是从哪里脱逃的。孙慎言是越狱专家,但此刻也没有什么头绪,只得微微摇头。

稍后,大伙儿去第五进院落查看。那里的格局跟第四进一模一样,外围是墙头上布满尖角玻璃和锋利铁刺的八尺高墙,没有后门;距墙三尺建了一圈库房,围成一个院子,正中是一个凉亭,亭子一侧有一口水井。空地上铺着一抹平的青色方砖,那是以前当铺晾晒库存当物用的,以防质押物品发生霉蛀,客户赎当时容易发生纠纷。侦查员进了院子,方才真正领会到先前苏杰副局长介绍情况时所说的仔细搜查是怎么一回事——整座院子中的方砖都已被撬起,正中那座凉亭地面上铺的汉白玉石板也被撬开了,水井井台和用整块石头雕凿的井栏被掀到一旁,地面上只留下一个窟窿。

焦允俊见状吃了一惊,轻声嘟哝:“这真个叫‘踢天弄井啊!”

谭弦闻之一怔,凑过来悄声问:“老焦你也会玩成语啦?”

焦允俊反倒吃惊了:“这是成语吗?俺倒不知道。说书先生说孙悟空本领大,用的就是这个词儿。”

听了他俩的对话,郝真儒恍然,先前这位仁兄的“卿本书生,奈何作贼”,大概也是这个来路。

特案组的下一站是湾沚镇土地庙。一干人走出看守所时,孙慎言挨到焦允俊旁边,说他是否可以不去土地庙了,想留在这边里里外外再溜达一番。焦允俊知道老孙心细如发,多半是已经有了些思路,当下啥也不问,立刻点头同意。考虑到已是夜晚,又在陌生地方,担心孙慎言一个人遇到什么情况独木难支,遂让支富德也留下,要求两人必须一起行动,时刻注意安全。

焦允俊等五人出了门,正要上车时,特案组长忽然有了新想法,说这案子要抢时间,咱们还是分两路同时进行吧,老郝、老沙、宝贤,你们去土地庙看现场,我和小谭去医院看三个受害人的尸体、遗物——这个程序肯定是要走的。老郝你看怎么样?

郝真儒自无二话,于是分头行动。两路侦查员查看下来的情况是这样的——

三个受害人的致死方式完全一致,都是被割断了颈动脉,刀口平整,即使不是法医也一眼就可以看出手法老练,绝无拖泥带水。两个看守员的隨身物品手表、怀表、钢笔、钱包一样不少;死于土地庙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看衣着应该是城里人,经济条件中等偏上,其随身携带物品包括钱包等均被掠走,手指上有明显的戒指被撸下的痕迹,侦查员认为应该是凶手所为。

多年从事锄奸工作的张宝贤认为,三个死者都没来得及作任何反抗便遭杀害,一方面是凶手下手利索,另一方面也应考虑到凶手与死者之间可能熟识,受害者没防备,凶手才顺利得手。因此,他建议从三个死者生前的社交情况、人际关系着手,指望能够查到他们与“十三太保”之间的联系。

这是焦允俊、郝真儒分率的两路侦查员返回特案组驻地后汇总的情况。支富德、孙慎言两个没有参加汇总,他们还没回来。据童联络员告知,两人之前已经完成了对现场的踏勘返回驻地了,刚刚坐下沏了壶茶,局值班室忽然打来电话,请联络员转告特案组一个情况。支富德、孙慎言听说后,立刻就出门了。那么,电话里说的是什么情况呢?

原来,位于“隆盛当铺”附近的民生路上有一家“民生冰厂”。冰厂是三班工作制,昼夜二十四小时开工。午夜前,夜班工人接班后,带班工长让负责机修的保全工老苏、小王去围墙边的废品棚清理废铜烂铁,苏、王上手不到十分钟,发现废品堆里竟然藏着十三副脚镣!

“十三太保”越狱案发生后,皖南行署严令保密。但老百姓清晨出门看见军警紧急出动多处设卡搜查,料想出了大事,自是传说纷纷。“民生冰厂”跟原“隆盛当铺”距离比较近,厂区又较大,所以被列入第一批搜查的名单。上午、中午已经搜查过两次,参加搜查的警员中有芜湖当地人,自有与冰厂员工熟识的,接触间悄悄透露了些许信息。这等事儿自是百年也难遇上的特大新闻,马上在冰厂员工中传播开来。现在,两个保全工在废品棚里发现了十三副脚镣,第一时间就跟越狱联系起来。厂部即向行署公安局打电话报告。

当下,支富德、孙慎言前往冰厂,先检查那些脚镣。一看,就明白“十三太保”深更半夜戴着脚镣逃跑竟然没发出声音的原因了,原来他们撕开衣服,用布条把铁链给包起来了。不过,戴着脚镣逃跑毕竟行动不便,遂攀越冰厂后面的围墙潜入厂区。昨晚,冰厂机器频频发生故障,夜班几个保全工全部去了车间,忙得不可开交,逃犯就从空无一人的保全间里顺了两把锉刀、一把鋼锯,躲在废品棚里或锉或锯,把脚镣箍套上的铆钉弄断。十三副脚镣就藏匿于废品堆里,锉刀、钢锯仍送回保全间,然后借着夜色的掩护逃遁。支富德、孙慎言看过脚镣,又去查看围墙,果然发现了攀进爬出的痕迹。

孙慎言对脚镣铁链外面包缠的布条产生了兴趣,确切地说,是对布条上沾着的些许淤泥产生了兴趣。在这之前,他和支富德一起踏勘“隆盛当铺”外围时,留心到一个很容易被别人疏忽的细节——附近路面的窨井石头盖板上都凿着“隆盛当铺”四个字。这种情况,在旧时的城市中比较常见,那是比较有名望的商家所做的市政公益善举。地方政府工务局修筑街路时,商家捐资赞助制作一批窨井,井座由砖头砌就,井盖由石板凿成,工务局允许赞助方在窨井盖上留下自己的字号,起到广告的作用。孙慎言当时心里一动,暗忖这家当铺不知是否有密道与外面相通,如果有,这一个个窨井中是否就有密道的出口?

发现脚镣上的淤泥之后,孙慎言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怀疑。他闻了闻,淤泥有一股潮腐味儿,那就是窨井里才有的。既然在内部没能发现密道的入口,那就试着从外面找找看,密道出口十有八九就在这些窨井之中。不过,凿有“隆盛当铺”字样的窨井盖不下五六十个,凭他和老支两个人显然是没法儿一一检查下来的,即便特案组全员出动,恐怕也要花费不少工夫。

那怎么办呢?孙慎言的想法是,“十三太保”不可能戴着脚镣成群结队公然穿街走巷,别说遇上夜间巡防人员了,就是寻常老百姓瞥见也立刻会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他们上到地面后,肯定会选择离密道出口最近的某个隐蔽处暂时藏身,把脚镣弄下来。这个藏身处所就是冰厂,密道出口应该就在冰厂附近。这样一来,需要检查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孙慎言把上述想法跟支富德一说,老支深以为然。尽管犯人已经脱逃,但若能查明密道在哪里,不仅仅是亡羊补牢,而且很有可能找到“十三太保”越狱的线索,顺藤摸瓜扯出他们的去向以及帮助他们越狱的同伙。

两人决定就地搜寻密道出口。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个决定不但让他们发现了密道,还遇到了脑洞再怎么大开也想不到的惊险一幕……

三、策划越狱

回过头来,说说越狱团伙“十三太保”的事儿。“十三太保”分别是:“血滴子”包顺帆,“小炉匠”应秉节,“独角龙”陈行龙,王氏三兄弟“伏龙神”王知天、“伏虎僧”王知地、“伏牛汉”王知人,“滚地雷”庄盼泉,“铁牛筋”马琅,“大善人”高文斌,“降水鬼”史继开,“脚踏两岸”丁图,“震三江”宋得宝,“黑白大盗”喻阿根。

按照旧时黑道规矩,凡是有名号的都是江湖成名人物,但也有原本不够使用匪号的资格,因后来参加了“太保团”,出于需要必须报一个名号的,那就由师爷给起一个,上述十三人中的后三位“脚踏两岸”、“震三江”、“黑白大盗”就是这样。这三位的资历、本领跟其他人没法儿比,师爷给他们起了匪号,他们还有顾虑,不敢亮出来,生怕道上同行对此有异议。总舵包顺帆给他们撑腰,说有老子在后面戳着,你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于是,江湖上就出现了这么三个匪号。后来道上同行知道原来就是丁、宋、喻三位,忿忿不平者有之,险些笑掉大牙的也不在少数。

“十三太保”原来都是或三五成伙、双双结对或者干脆以“独脚蟹”方式行走江湖作案,黑道上对此类分子称为“散户”,直到1948年秋,才组建起一个有六十三名成员的“太保团”。这个团伙注定是短命的,江南解放后,以包顺帆为首的五舵把“领导班子”商量下来,决定大伙儿分散行动。日后如何?视情再作计议吧。

这一分散,全团六十三名太保就各奔东西了。此后,耳朵长信息灵通又运气较好尚在流窜的,就不断听说原“太保团”的弟兄被捕、被处决的消息——当初组建“太保团”时,由于担心有人会“坦白从宽,将功折罪”,所以立下规矩,必须是有过至少三条人命血债的主儿方可成为太保,这路人一旦被捕,料无生路。此刻越狱的“十三太保”应该算运气好的,竟然从牛年平安进入虎年。但进入虎年后这份运气就转了,先后在多地落网,押解至芜湖。芜湖是皖南行署驻地,“十三太保”多年来的作案地大多在皖南,他们都意识到新政权费这么一番周折把他们跨县跨省押解过来的用意是什么了。

最先押来的是“血滴子”包顺帆、“小炉匠”应秉节、“铁牛筋”马琅三个,头两天被关在一个监房。应秉节不是舵把,但他是“太保团”的师爷,该团伙的成立、解散以及存在期间的多次作案,都出自其策划,他在“太保团”中的地位和影响可想而知。

四十挂零的应秉节是贵池人氏,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亲、祖父都是前清举人。他自幼就受到了传统文化的教育,尽管当时已经废除了科举,但举人老爸仍旧让他攻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元曲,苦练书法、绘画、金石。应秉节自己却是喜欢习武,反正家里有钱,老爸就专门请来武师教习武艺。哪知此举竟是败笔,数年下来,应秉节一边练着功夫,一边结交了一班江湖朋友,其中不乏匪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很快就学会了吃喝嫖赌,而且出手大方,把家里的银洋拿出去请客。老爸发现不对,对其实施经济制裁,他就瞒着父母把家里的财产乃至田地悄然变卖。等到家底败光,应秉节干脆游荡江湖,不再回家了。

不久,官府登门,说应秉节结交匪类,参与犯罪,奉命缉拿。因为正犯不在原籍,就把父母抓走了。第三天,就传来了父母双双自缢身亡的消息。应秉节由此就和官府结下了仇。半年后,一班江湖朋友袭击了县警察局,打死打伤多名警员,其中包括主持缉拿举人夫妇的副局长。这是1936年的事儿。自此,应秉节就做起了职业土匪。他最擅长的是出谋划策,制定作案方案,调解内部矛盾,以及跟官府或者其他帮伙以及绑票后与苦主谈判。

包顺帆、马琅两个是在南京被捕的,应秉节则是在镇江被捕的,但他的最后一次作案地在南京,故被捕后也囚于南京。不过,三犯互相并不知道对方亦已落网,直到4月12日上午,皖南行署公安局派员把他们分别押解到码头,上了长江航运公司的客轮。三个人都是要犯,长航公安处之前根据皖南警方的要求,已经通知客轮在底舱专门腾出一个独立舱室囚禁三犯。于是,三个久别的老友终于重逢了。

三個主儿都是镣铐加身,尽管应、马都有不逊于街头锁匠的开锁技艺,但此刻别说手头什么工具都没有,即使有钢丝可以捅开手铐,也没法儿对付扣在脚踝上的铁镣,那是用铆钉砸死了的,必须用锤子和尺寸相符的冲头砸开,或者用锉刀把铆钉锉断方能打开。三人以前都有过越狱成功的经历,但此番已是笼中困兽,只好等死了。当然,求生的希望还是有的,而且理应存在到上了刑场枪响前的那一刻。三人中,应秉节的情绪最为稳定,头脑也最冷静。他为包、马分析接下来的形势:此次登船,目的地必是芜湖,途中应无滑脚可能,到了监狱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到时候就看咱哥儿几个的运气吧,假若天不绝我,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都灭不了咱们弟兄。

包顺帆、马琅两个平时就对应秉节很尊重,此番大限临头心绪已乱,听到应秉节这等有条有理的分析,自是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

当天抵达芜湖,三犯被布袋蒙上脑袋上了囚车,押解到临时启用的行署公安局看守所。尽管是押进监房后才拿掉蒙头布袋的,但应秉节熟悉芜湖的地理环境,马上就辨明此处是何所在。瞅个空当儿,他悄声问包顺帆、马琅,芜湖地面上是否有靠得住的弟兄——所谓“靠得住”,指的是须掌握着对方的把柄,一旦抖搂出来,足以让对方掉脑袋。

五十八岁的包顺帆是石埭县人氏,他在土匪中属于那种比较罕见的“世袭”角色,据说其祖上三代都是横行长江苏皖段水面上的江匪,到他已是第四代了。如果“太保团”有人事部门让他填履历表的话,他在上面写“六岁为匪,七岁杀人”,人家决不会以为他吹牛。这老土匪早年报出的匪号是“快刀手”——他的祖上有一手单刀功夫传下来,经三代土匪的不断实践和改进,最后定型的刀法可以用三个字概括,一曰快,二曰准,三曰稳,由此定名为“三字刀法”。包顺帆凭着四代为匪的经验、资历、人脉,加上那手刀法,杀人如麻,故被道上朋友另送一个绰号“血滴子”。这个绰号不仅响遍皖南,整个安徽省乃至接壤的江苏、浙江、江西黑道无人不晓,还曾上过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中央日报》。

皖南是包顺帆自抗战以来至今的主要活动区域,芜湖是皖南名城,他在芜湖朋友、弟子不少,还有若干帮凶、同道。所以,应秉节要他想想当地是否有靠得住的朋友,他也不问干什么用,不假思索就报出了一连串。应秉节听着,选定了其中一个——尚伯堂。尚伯堂是包的“三字刀法”嫡传弟子,也是一个惯匪。后来定居芜湖,貌似过着一份做小生意的良民日子,其实是匪伙的暗哨,其住宅则兼具交通站、赃物库房等功能。“太保团”散伙后,尚伯堂主持的密点也就停止工作了。

定下人选,应秉节这才透露他的发现:这里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隆盛当铺”啊!

应秉节跟“隆盛”的账房先生缪雪初是表亲,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岁,起初来往不多。后来,应秉节跟黑道搭上了,凭着他跟缪表兄的这层关系,使“隆盛”成为黑道销赃的一个渠道。那段时候,应秉节经常去“隆盛当铺”落脚。缪雪初从销赃生意中捞到不少好处,对表弟非常热情,只要应秉节去,一定好吃好喝招待。有一次缪喝多了,顺嘴透露了“隆盛”的一个秘密:老东家谢经纬建造当铺时,曾设计了一条通往外面的地下密道,以备万一匪盗侵入时作为逃生之用。应秉节当即追问密道出入口,但缪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事后,缪可能有所察觉,没再透露过有关密道的信息。

既然不知道密道的出入口,又如何从密道逃脱呢?应秉节的办法是,物色一个肯帮忙传递消息的看守员,通过看守员建立一条与尚伯堂的联络渠道,让尚去找缪雪初,逼其吐露密道的详情。这老头儿惜命,料想不敢不说。

这个主意当然不错,但包顺帆、马琅马上想到一个问题:能碰上肯帮忙的看守员吗?应秉节说这就要看天意了。三人正说着,看守员调班了。马琅不无惊喜地发现,接班的两人中竟有一个是他的哥们儿!随即对应、包悄声说:“刚才接班的那个高个子叫曹珉,我救过他,他也帮过我的忙。”

包顺帆激动得双手颤抖,应秉节依然镇定:“犯过大事没有?”

“身上有两条人命,不过是我动的手。当初他第一个老婆找了个洋学生做相好,他不想戴绿帽子,我就帮他把奸夫淫妇的头割下来挂在城隍庙门前,这案子全芜湖都知道。”

应秉节说这就行了,回头跟他打个招呼,送纸笔进来,我以包总舵的名义写封信叫他送出去。你跟他讲清楚,咱三个是待决之人,死不足惜,不过死前还可以说几句话,比如城隍庙前挂着的人头是怎么回事之类的。你小马的名头和脾气,他应该知道。

马琅的匪号“铁牛筋”是道上朋友给取的,牛筋之韧可想而知,前面还要加个铁字,马琅的犟牛脾气有多厉害那就要看人们的想象力了。这主儿曾经为表明自己说话算话,为一桩寻常纠纷将一家七口不分男女老幼悉数干掉。此事一出,道上再也无人敢“青菜萝卜不当菜”了。稍后曹珉单独巡视时被马琅唤住(曹先前没认出马,名册上也只写匪号没标姓名,并不知道“铁牛筋”光临本所了),照应秉节的交代说了一遍,曹珉就只剩一个选择——乖乖照办。否则,只怕眼前就会大祸临头,这活杀神只要吆喝一嗓子,他马上就跟这帮土匪关一块儿了。

那封由应秉节执笔、以“太保团”切口所写的信函就这样经曹珉之手传递出去。接到信函的尚伯堂的心情跟曹看守一样,知道只要“血滴子”吼一嗓子,他的项上之物就得搬家,只好按照吩咐,去跟缪雪初谈密道之事。

对于缪老头儿来说,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隆盛当铺”关闭后,他在当地一家粮行谋得了一个账房位置。土匪对粮行没有兴趣,应秉节也就跟他中断了联系。没想到十余年后,这个小表弟竟然还没忘了他!尚伯堂虽是匪类,在交际上却有一套,见缪犹豫不决,就给予“善意提醒”:“应先生说他这些年一直惦念着跟您老的那份兄弟之情,知道您老洪福齐天,已经四代同堂,说他这个小兄弟应该登门关照的。”一言吓得缪老头儿血压骤升,哪敢隐瞒,遂详细说了密道的位置。

应秉节开始走第二步棋,命曹珉给尚伯堂捎话,备好钢丝、匕首等一应越狱器具交曹送进来。曹珉已经上了贼船,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其余太保陆续押至,看守所加强了警戒,把准死刑犯一人一个监房单独关押。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互相通气。“太保团”有自己的切口暗语,又都是“大牌囚犯”,谁想着吼一嗓子就吼。一干看守员的想法是,这些人犯只要不闹事不自杀自残,叫几声或者哼几句戏文也无非是发泄一下,哪个看守所没有这种事?关的又不是死人。就这样,“十三太保”之间传递消息,都知道包总舵要“发动”,大伙儿能有一条生路了。

制订越狱计划当然离不开应秉节,至于“发动”的时间,倒并非看守员曹珉向他透露了22日要开公审大会才定在21日夜间的(曹这样的普通看守员并不知晓次日要处决“十三太保”之事)。如果一定要问一个为什么,那就是这天值夜班的两个看守员之一是曹珉。

曹珉是留用警员,当晚值班的另一个看守员小祝则是解放后公安局招收的新警员。应秉节从曹珉那里打听到小祝的嗜好,让曹21日上班时带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不要劝小祝喝,只要让他看见就行。结果,小祝的馋虫上来了,半夜时分曹佯装瞌睡,小祝从抽斗里取出来吃喝。因为是偷喝,速度比较快,很快就喝了半瓶,看看曹珉要醒了,又赶紧收拾起来。曹珉“醒”后,小祝酒劲发作,歪在一旁睡着了。曹于是发出信号,“十三太保”当即行动,捅开手铐和监房门锁。包顺帆、马琅、应秉节三个先溜出监房,直趋院子中间的值班室。曹珉还没来得及跟他们打招呼(按照事先跟曹说好的步骤,是要把两个看守员连绑带铐并堵住嘴,演一出苦肉计的),包顺帆闪电一般一刀将其结果,“三字刀法”名不虚传,短刀再次划了一道弧线,小祝的颈动脉也被割断。

眼看着就要死里逃生,应秉节与生俱来的那份狂生气上涌,想发泄一下,就从死者衣服上撕下一方布片,蘸着鲜血留下了一行字迹。与此同时,其余十太保也蹑足悄行溜出监房,先用值班室的钥匙把通往第五进院落的门锁打开,故意在那里留下痕迹,然后返回第四进院落,通过密道成功越狱。

四、去而复归

越狱外援尚伯堂是以经营“尚记土特产行”为掩护的,21日上午,他去了湾沚镇。干什么呢?实施应师爷的调虎离山计。公安方面发现“十三太保”越狱后,势必会出动全部力量搜捕,如果“十三太保”像寻常越狱逃犯那样鸟脱樊笼后立刻慌慌张张往郊区奔,大概率还要再次落网。应秉节的主意是,先隐藏在市内,制造假象使对手误以为他们已经逃往郊区,把追捕力量调开,这样,“十三太保”就可以从容上路了。

粮行账房先生缪雪初奉应秉节之命,以下乡结算账目为名去湾沚镇做接应(当然是应师爷忽悠他的),尚伯堂的使命则是前去实施灭口。对于曾得包顺帆“三字刀法”真传的尚伯堂来说,干这桩活儿真是易如反掌。次日上午,尚伯堂在湾沚镇顺利干掉了缪雪初,掠走财物,弃尸土地庙内,当天下午返回芜湖市区。

“十三太保”越狱后,分别藏匿于芜湖市内两个不同的地方,其中的王知地、宋得宝藏匿在“尚记土特产行”。22日下午,王知地、宋得宝见尚伯堂回来了,就向他打听外面的情况。尚伯堂当然不会透露自己将缪老头儿灭口之事,只是告诉他们,原先设卡盘查可疑路人的军警都走了,穿街走巷忙着向居委会干部了解情况的户籍警以及治安积极分子也都不见了。其实,早在看守所时,王、宋就已知道要把缪灭口的计划,包顺帆关照过他们,借灭口行动把警方的追捕力量引到湾沚镇之后,他俩还要去完成一项由应秉节策划的特别行动——通过密道返回看守所盗枪。

在策划灭口行动时,包顺帆曾向应师爷请教,成功把追逃力量引向湾沚镇后,他们是立刻逃离芜湖市区呢,还是待天黑后再滑脚?应秉节的观点是,白天露面安全系数太低,还是要等晚上。不过,不能空着手逃命,上路之前还得搞几支枪。

包顺帆吓了一跳,警方都是集体行动,咱们要下手夺枪,那就是硬碰硬了。当然,以咱们这班弟兄的本领,胜算是比较大的,但动静肯定也不小,咱们之前搞调虎离山,那不是白忙活了?应秉节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十三太保”逃离看守所的那个密道入口设计得实在巧妙,常人根本想不到,加上应秉节对警方的误导,甚至华东特案组全体侦查员看过现场后,也没发现入口的位置。为了搞到枪,应秉节还是在密道上做文章。根据他的估料,看守所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一干看守员都得免职下岗,原地接受审查。而原先担任警卫的公安分队队员,则已被派出去参加追逃了。此刻,看守所内只剩下了一干忐忑不安的看守员。按规定,看守员进监区不能带枪,但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应该是有手枪的,因为审查的缘故,手枪多半已经集中上交,放在那个姓林的副科长办公室里。只要派两个弟兄从密道潜入看守所溜达一圈,就能把枪顺到手了。

包顺帆听着,觉得可行。越狱成功逃出看守所后,遂把其他匪徒支开,与应秉节一起向王知地、宋得宝下达指令,让他俩去“尚记土特产行”暂藏,待下午尚伯堂回来,向其打听外面的情形,如果军警已经撤离,那就如此这般。临末,包顺帆嘱咐:“两位兄弟放心,市内军警都已去郊区追逃了,看守所里面没几个人,再说还有我等弟兄在出口接应,安全绝无问题。”

应秉节也跟着附和,说这是下地道干活儿,知地老弟的名字中就有一个“地”字,前面嵌个“知”字,那就再好不过了。“震三江”宋得宝老弟的名字也不错,测字术中,“宋”作“送”解,亦作“松”解,后面的大名是“得宝”,那就再明白不过,此番包总舵亲自送你出阵,准定可以轻松得到宝贝——大吉大利啊!

王知地、宋得寶的匪龄少说也有十几年了,“业绩”虽然跟“血滴子”、“小炉匠”没法儿比,但也绝非泛泛之辈。“伏虎僧”王知地的江湖经验尤其丰富,两人知道这一去乃是重入虎穴,应师爷说得轻巧,谁知看守所里面有甚变化?再说那些看守员虽然在接受审查,但若发现有人潜入,那还不是个个踊跃,交出的手枪立马会发还,人多势众,别说一阵乱枪了,就是围上来群殴,他俩也就有去无回了。可这当儿没别的办法,大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活儿总得有人去干,舵把发话指定了他俩,那就得不折不扣执行。

伙计说出门左右两侧都有人,一个摆着一副馄饨担子,另一个是女的,提着个竹篮子在卖炒货。如果换了其他伙计,尚伯堂还不一定相信,但这个伙计是密点里最老成的一位,早在七八岁时就已经成为土匪的眼线了,最擅长的就是盯梢,二十多年下来,经验之丰富可想而知。尚伯堂就决定自己出去查看一下——是否被公安便衣盯着,对于行里其他伙计来说,不过是吃官司与否,而对于他尚某人而言,那可是性命攸关。不说他在解放前作过的那些案子,单是昨天把缪老头儿干掉的罪行就够挨枪子了。

尚伯堂的第一份职业是唱戏,专门磕头拜过老师,出师后跟草台班子演出过两年。草台班子规模小,条件所限,不但角色互串,演员还要兼职化妆师、布景师。因此,尚伯堂对化装小有经验。他寻思着,如果出去一看,发现真的被监视了,那就不能再回来自投罗网,干脆直接离开芜湖远走高飞。于是,就去后边卧室收拾了细软,又把自己化装成一个七旬老头儿,拄着拐杖,走路颤颤巍巍。

当然不能从前面店堂出去,但既然前门被人盯上了,后门也不可能太平。尚伯堂多生了一份心思,他连攀两道院墙,经过邻家花园进入“凝元堂国药号”的后院。这当儿正是黄昏时分各家用晚餐的当儿,没被两户邻居瞅见。“凝元堂”后院凉亭里挂着一盏灯笼,红色灯笼罩上有“凝元堂”字样。尚伯堂灵机一动,把灯笼摘下,掏出火柴点燃里面的蜡烛,一手拄杖,一手提着灯笼出了后门。

后门外当然是有人盯着的,而且有两个,一个在河埠头一条有芦席棚罩的木船上,一个在岸边抽着烟夜钓。两个便衣都看见尚伯堂出来了,但是,都没有跟“尚伯堂”联系起来。以尚伯堂的职业眼光,自然也发现了盯梢,知道伙计所言不谬,那就没啥遗憾的,反倒有捡得了一条命的庆幸。

可是,尚伯堂庆幸得太早了,他没想到自己竟会撞到克星。这个克星就是华东特案组七名侦查员中最擅长化装因而也最善于识破伪装的支富德。支富德、张宝贤、孙慎言三个刚刚赶到这边,检查过前面的暗哨,认为监视过于明显,就对便衣做了一些指点。然后,三人从旁边的小巷里穿出来,准备到后面河边查岗。河上有一座木桥,尚伯堂只要过了桥,就算是擺脱警方的监视范围了。就在他走到距木桥还有数米远时,小巷里拐出了特案组三个侦查员,走在头里的是张宝贤,孙慎言第二,第三个是支富德。

尽管尚伯堂没听说过什么“华东特案组”,也不知此番“十三太保”越狱惊动了华东局高层,不但皖南公安采取了行动,上海也来了人,而且是高人,但他为匪多年,练就了一双毒眼,发现这三位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是对手,而且是颇为了得的对手。尚伯堂知道这当儿绝对不能慌,只要一慌,他就完了。因此,他仍然沿着河边的石板路不疾不徐地行走,拐杖笃笃有声,那张用戏班子班主传授的秘方配制的药水涂拭过的脸又黄又涩,皱纹遍布,甚至还夹杂着若干老年斑。

三位侦查员看见这个“老头儿”又是什么反应呢?张宝贤、孙慎言下意识地打量了“老头儿”一眼,没产生怀疑。尚伯堂与他俩几乎是擦肩而过,一拐弯就上了木桥,紧绷的神经刚要松弛下来,没想到被支富德看出了破绽。

尚伯堂的反应不慢,随着老支一声“这位老先生请站住”,他已经扔下竹杖、灯笼,脱兔一般蹿过木桥。但他再快也比不上侦查员,不过跑出二十多米就被摁倒,上了手铐。尚伯堂有一身蛮力,日伪时期他曾被旧警察拿下,竟然让他硬生生地把手铐链条挣断,打倒数名警察逃掉了。现在,他也想尝试一下,刚被侦查员从地上扯起来,他就骤然发力。老支三个却不动声色,任凭他发作。特案组使用的装备都是解放上海时缴获的“美援”物资,那是专门给旧政权的特种军警配备的,比如这副手铐就是中国首支特警——被称为“飞行堡垒”的国民党上海市警察局特种镇暴队的专用械具,精钢打造,出厂前每一件产品都经过特制拉力设备的严格检测。此刻,尚伯堂再怎么发力也无济于事,最后只好认命。

侦查员一看尚伯堂这副装束,便知对土特产行的监视已被识破,随即押至附近的派出所讯问,越狱匪徒果然没藏匿在土特产行。支富德立刻致电驻地,请坐镇的郝真儒转告特案组长。焦允俊此刻正在被匪徒杀死的看守员曹珉家了解情况,辖区派出所派人请他回所里接老郝的电话,焦允俊得知情况后,立刻作出决定:争取在不响枪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接管”土特产行,守株待兔,等候越狱匪徒派人前往取手雷。

行署公安局迅即调动公安大队和民警包围土特产行,没费一枪一弹,将尚伯堂手下的六个伙计匪徒悉数活捉。接下来的搜查中,果然发现了两箱手雷。特案组侦查员随即分别讯问被捕者,焦允俊特地关照:此刻讯问的目的是弄清楚越狱土匪的下落,其他罪行哪怕是被讯问人主动交代的,也要先放到一边,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因此,讯问时间并不长,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

汇总下来,除了尚伯堂为“十三太保”越狱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以及去湾沚镇杀人灭口,其余匪徒跟越狱案沾边的只是接受尚伯堂的指令准备了一些干粮、咸肉,以及衣物,还打扫了三间屋子,但尚伯堂并没告知是为越狱匪徒藏身用的,只说有客户要光临。此外,就是4月23日上午有人来土特产行给尚伯堂捎话。当时店堂里有三个伙计在,连同尚伯堂在内,见过来人的一共四个。四人的供述基本一致:那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中高身材,长脸大眼,耳朵也比较大,从肤色看不像体力劳动者,但其举止也不像从事文职工作的;操芜湖当地方言,声调低声音轻,说话时清了几次嗓子,似是慢性咽喉炎患者;身穿七八成新的灰色卡其布外套、黑色劳动布长裤,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蓝色单帽。

但是,四人都说不出这主儿的相貌或穿着方面有什么引人注目的特征,这样一个家伙走在大街上,就像一颗水珠落进池塘里,转眼就融为一体了。那么,难道这条线索就要从特案组眼皮底下滑过了?焦允俊沉思片刻,开腔道:“大伙儿先打个盹儿,老沙,咱俩辛苦一下,把这四个人挨个儿再细细问一遍。”

这次是沙懋麟主审,焦允俊帮衬,两人一搭一档,把那个目标在土特产行门前待的两分钟时间几乎是一秒一秒拆解开来,盯着四匪仔细查问,终于从那个年纪最轻(十八岁)的伙计殷来财嘴里问出了一个重要细节!

殷来财跟包顺帆一样,也算得上是土匪这一行里的世家出身。他的父母都是土匪,早年与“血滴子”是朋友,后来分道扬镳。抗战爆发后,这对夫妻倒是有一股江湖人士的血性,跟日本鬼子扛上了。不过,他们拉起的队伍太弱,武器又差,不到半年就全军覆没,夫妻俩双双战死。殷来财当时只有六岁,是寄养在寺庙里的。不久寺庙被毁,不得已到处流浪。十五岁那年,要饭时巧遇“血滴子”,因其长相酷似乃父,被“血滴子”一眼认出,就把他带到芜湖,交给尚伯堂安置,成为土特产行的一名小伙计兼土匪。

殷的个子矮小,却很机灵,长期流浪,江湖经验远非同龄人可比。4月23日上午那人来找尚伯堂时,土特产行刚开门,殷来财照例干着小伙计的活儿——蹲在店门口耐心擦拭刚卸下的一块块门板。那人骑着自行车来到土特产行门前,并不下车,一只脚踩在石阶上。殷来财个头矮小,又是蹲着,一眼瞥见那人的黑色劳动布裤脚管最下端还露出一片裤脚。他觉得不解,寻思再过半个月就要立夏了,这人怎么穿了两条长裤,而且里面那条不是衬裤,而是应该穿在外面的料作裤(旧时江南人对稍上档次的布料的称谓),不由得就多看了一眼,注意到那条裤子是蓝色的,外侧接缝处有一条黄色的嵌线。

对于殷来财来说,看过了也就过去了,并未当回事。之前特案组侦查员分头讯问时,惊慌之下,他根本没想起这个细节。此刻焦、沙两个耐心引导,他终于回想起来。和盘托出之后,瞥见侦查员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这小子机灵,意识到自己提供的这个细节可能有用,遂强调里面那条裤子的情况,如果不是我个子矮而且正好蹲在地上,其余几人都是发现不了的。焦允俊听出了他的意思,说如果你提供的情况对破案有价值,那就属于立功,人民政府有将功折罪的政策,回头处理时会考虑的——后来,小殷果然获得了从宽。

那么,这个细节究竟有什么用处呢?焦允俊判断,来人穿在里面的那条蓝色镶黄嵌线的长裤,应该是国有大单位门卫之类人员的工作服,在芜湖,这种单位只有两个——港务局和铁路车站。接下来应顺着这个方向往下追查,先弄清是铁路还是港口,然后寻找符合四匪描述,尤其是光头或者头顶有疤痕的主儿,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为什么认定此人是光头或者头顶有疤痕呢?焦允俊說很简单,已是暮春,一个中年人出门还要戴帽子,那就不是防寒了,而是需要掩饰明显特征。而且,他那顶帽子是在去土特产行的途中购买的,因为是崭新的嘛!

特案组全体出动,只用了半小时就锁定了港务局后勤科门卫林维生。午夜,林维生在其家中被捕。随即讯问,林对自己为越狱脱逃的“十三太保”提供藏身处的罪行供认不讳。至此终于确认,“十三太保”越狱后藏匿在码头上一幢不久前被腾空准备改建为办公场所的空房子里。

4月24日凌晨三时许,特案组七名侦查员随同皖南行署调遣的百多名军警悄然包围了越狱匪徒的藏身地,一场应该已经没有悬念的抓捕行动即将进行……

(未完待续)

分类:尘封档案 作者:东方明 魏迟婴 期刊:《啄木鸟》2019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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