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后,儿子还在津津有味地吃饭,我们最近经常这样一起吃饭。
以前,我们总是在儿子用的塑料碗碟里盛上和供奉佛龛同量的饭菜,他虽然要花一定时间,但最后总能吃完。现在他上小学一年级了,饭量显著增加,几乎和妻子相等,而且和我们一样香甜地吃着放在餐桌上的大盆菜肴。
他刚上小学时,我们夫妇还在担心,只吃这么一点儿饭菜怎么行?现在看来完全是多余的杞忧了。
儿子的吃菜方式也有了改变。过去吃拆骨的鱼块都嫌麻烦,现在居然敢吃带骨烹制的整条大鱼,一边用筷子熟练地剔去鱼骨,一边开心地吃着。吃到了鱼刺也不露怯,顺手从刚拔去前门牙的窟窿里拿出来。
此时,他的手指沾满了汤汁,但我今晚的心情很好,觉得没必要去提醒,自己也顺势拿起了筷子。
妻子最擅长的料理就是香菜鱼鲜汤。
我和妻子是在职场相识相恋的。第一次上门时,她亲手为我做了这道佳肴。
她端上白色的汤盆,并没有为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反而有些不安地笑道:“我做了一碗香菜鱼鲜汤,忘了浜崎君就是在濑户内海的海岛里长大的,吃惯了各种美味的鱼鲜,所以还请包涵,将就着吃一点儿。”
说实在的,我的味蕾对寿司和刺身已失去了感觉,小时候的晚饭菜肴往往是八比二或者九比一的鱼肉类配比,早已腻味了鱼的料理,在外用餐从不点这类菜肴。不过,她做的这道汤十分鲜美,菜名也很别致,吃入嘴里更是满口生香。世上真有这么好吃的鱼味吗?第一次的体验让我非常激动,老老实实地对她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从此以后,即使结婚了,妻子总是每月做一次香菜鱼鲜汤。不过,今天的汤有所不同,以往都是把大的鲷和鲹鱼切成块放入汤里,今天却用了整条带骨的小鲹鱼。
“这样的小鱼吃几条也不过瘾!”我的头脑里突然响起大叔说过的话来。
我顺手拿起啤酒杯。
“爸爸,今天就不要喝啤酒……”不知为何,儿子突然发声劝阻。
“嗯?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快把汤喝了吧,里面的鱼都是我钓的。”
我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妻子。
妻子说:“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小学同学今天白天邀请儿子一起出去钓鱼,这是他的劳动成果。”
原来如此!他心满意足地吃着难吃的小鱼是因为这个原因,还乐滋滋地看着我说:“我一共钓了二十条,最后一次就钓了三条鱼。”
“啊?這是真的?”
“是真的,爸爸也钓过鱼吧?”
“钓过,小时候钓过。”
“你有自己的钓竿吗?”
“当然有,只是太旧了。”
“爸爸给我买一根新钓竿好吗?”
儿子的同学有自己的蓝色钓竿,他的钓竿是从渔具店租来的,一天的租金五百日元。虽然他钓的鱼比同学多三条,但还是非常羡慕同学的那根漂亮的钓竿。
“你今天钓了一天也该满足了吧?每年钓一两次鱼就行了。”我不在乎这点儿钓竿租金,好言规劝着。
“我不要嘛,以后还想和爸爸一起去钓鱼,可以吗?”儿子就是一根筋,依然不依不饶。
被他缠得没办法,我只好敷衍道:“等有空儿再说吧……”
儿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似乎不仅仅在钓鱼的事上。他很清楚,父亲从事服务性行业的工作,休息的日子本来就少,几乎没有周六、周日连休的机会。虽然能够理解,但心里还是无法接受,而且隐隐地感到父亲答应这事是不算数的。
“你们不要说了,还是快吃饭吧!”妻子苦笑着催促道。
我大口地扒着饭,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一口吃下一整条小鲹鱼,鼓着嘴巴连连说:“真好吃!真好吃!”
我想象着把眼前的这盆汤变为妻子拿手的名菜,只是讨厌的小鱼刺还是让人不舒服。
刹那间,过去的海岛生活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母子二人孤寂地围着餐桌而坐……还有大叔那嘶哑的声音……
好困惑,世上真有无形的连心锁吗?
三天之后,我下班回家。妻子待儿子睡觉后递给我一张明信片,写信人名叫真野美咲,是我在海岛上学时的同学。
明信片上的内容是这样的:“好久没见面了,你身体好吗?你的地址还是岛本君告诉我的。我下星期因工作关系来东京出差(我现在是小学教师),不知能和你见一面吗?因为很想告知我父亲的事,哪怕时间很短也没关系,请你务必拨冗相见。等着你的回音。”结尾写着她一成不变的地址以及手机号码。
不写信而写明信片,这像是美咲的做派。也许她从岛本那儿听到了我结婚后的情况,为了不让我的妻子误解,故意采用这样的方法吧?
妻子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从来不会偷看我的手机短信,但对这张不是新年问候的明信片有了兴趣。
“这是你过去女朋友写来的吧?”妻子好奇地问道。
没想到她对写明信片的人这么上心,如果对方写的是密封的信怎么办?也许会向岛本打听对方的邮寄地址吧?
我漫不经心地应道:“她是我高中同学。我和她父亲关系很好,曾经有过密切的来往。”
“怪不得要说她父亲的事。”妻子理解地点点头。
对于海岛的生活,我过去只简单地对妻子谈起父亲失踪、我和母亲两人过着穷苦日子的经历,没有提及其他复杂的事情。她虽然没有多问,也许对父亲的失踪还是很有兴趣的。
于是,我决定借这个机会,对妻子说说吃小鲹鱼时想起的那个嗓音嘶哑的大叔,在此之前顺便提一下父亲的事。
我念小学六年级的那年秋天,父亲突然失踪了。
那天晚饭后,大约九点左右,父亲说去买包烟就出门了。过了半夜,直至第二天早晨都不见回来。
难道他遇到了什么不测吗?我担心地上学去,真希望一开校门就看到父亲在学校里。放学回家后,父亲还是没回来。母亲就在那天报了警,警察听了很讶异,他们并没有接到类似的事故报告。
母亲又向亲戚和父亲工作的造船厂打电话询问,都说没见到他。
“他究竟死哪儿去了!”母亲大声地嚷着,愤愤地挂了电话。
母亲觉得父亲是不会失踪的。也许他喜欢抽的樱花牌香烟近处卖完了,不得已去远处的自动售货机购买,在半路上昏倒在菜田里。
她这样嘀咕着穿上外套,催促我也穿上夹克衫,母子俩就在昨天父亲出门的相同时间出发了。
我们先从小山脚下的家来到海边父亲经常去买烟的酒店旁的自动售货机寻找,然后按着放置自动售货机场所的顺序在小镇内转了一圈。这儿是海岛北边的临海小镇,虽然建于全日本第二次生婴高潮时期,但镇内人口稀少,小学的每个学年只招一个班级的新生。它的范围也很小,就是加上我们去镇边的桔田和田沟寻找,一个小时也足够了。
没有发现父亲的踪影,也没有看到人倒在地上留下的迹象,我只得陪着母亲沿着海岸的国道继续寻找。走到栈桥对面的堤岸时,看到好几对情侣隔着一定的间隔肩并肩地席地而坐。他们都把轿车停在栈桥旁边的空地上,然后在此观赏白纲岛大桥。
这座形如彩虹的吊桥上,错落有致地立着一排灯杆。白色的灯光不仅照亮了大桥,还如一条闪亮的光带浮现在海面上,对海岛的人来说简直是梦幻般的美景。
我惊叹道:“妈妈,这座桥太漂亮了!”
母亲点点头,说:“是啊,就像一条项链!”
面对大桥我们没有停下脚步,母亲不知在想什么,我心里却直打鼓:要是父亲去了大桥对面该怎么办呢?看着看着不禁害怕起来。
如果父亲还在岛内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如果他过桥走到了对岸,就不可能再回家了。其实,白纲岛大桥只不过是连接邻岛的一座桥梁,但当时想的完全不一样。
第二天晚上九点,我和母亲再次外出寻找父亲。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我们一如既往地没有停歇。一周之后,又在电线杆上张贴寻人启事,附上父亲的照片,写明他出走时穿的衣服、外貌特征等。这些都是母亲所属的市镇妇女会的工作人员帮助写的。母亲素来为人豪爽,有很好的人脉,在那个时代就显现出一定的优势。当时镇政府还动员了所有居民配合镇消防队一起搜寻父亲,虽然没有找到,声势浩大的场面却十分感人。
父亲平时沉默寡言,是个老实人。虽然也穿西服,但他更喜欢穿带图案的衬衫。失踪的那天他就穿着红色的、绘有长颈鹿图案的衬衫,好像是以夕阳下的非洲大地为设计主题的广告衫。父亲曾穿着这件衬衫带我远足,还拍了照片,这张照片就贴在寻人启事上。
看着寻人启事上的父亲照片,母亲忍不住苦笑道:“這算什么呀,不知道的人还误以为是个不正经的老流氓呢。”
不过,坏事也能变成好事。父亲穿着这件广告衫出走,也许在寻找时更容易辨认。母亲喜欢看电视剧,经常看到剧中人物丧失记忆的情节,所以很认真地对别人说,丈夫可能遭受意外事故丧失了记忆,最后走失了。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纷纷出手相助。我家没有汽车代步,那些好心人就帮着把寻人启事贴满了全岛和邻近的岛屿。因为白纲岛大桥有两层,汽车道的下面还有一层人行道,徒步就能顺利地过桥。
当然,围绕着父亲的失踪事件,我们碰到的并不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意外的烦恼纷至沓来。如果是现在,寻人启事上一般都会写上就近的警署电话,那时则不然,写的都是我家的住址和电话。于是,一些诈骗电话不断地打入我家,电话那头都是些男女难辨的声音。有好几个电话甚至说:“浜崎秀夫已经死了!”除此之外,我们还收到了多封写着同样内容的匿名信。
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和母亲不得不考虑父亲已经死亡的最坏结果。虽然没找到发生事故的痕迹,但不能排除父亲在某处自杀的可能性。每当母亲向娘家亲戚袒露心里的痛苦时,往往会无奈地掉下泪来。
事实是残酷的,母亲还是不愿承认父亲真的死了。她断言:“他没有理由自杀,既没借债也没生病,还和洋平相约去迪士尼乐园游玩。这样的人怎么会去死呢?”
渐渐地,凡来规劝的亲戚都被她从家里赶出去,凡说父亲已死的人都断绝关系,母亲依旧每天晚上继续在小镇里四处寻找父亲的踪迹。
我歇了口气,喝下一杯啤酒,不再说话。
妻子默默地听着,开口问道:“你也陪妈妈一起寻找吗?”
我回答:“开始是这样的,大约有半年时间天天陪她出去,后来渐渐就不大去了,到初中快毕业时完全停止了。”
妻子笑问:“大概你已经长大了,到了思春期,和妈妈一起出行有些难为情了吧?”
我不同意她的说法。也许有年龄问题,真正的原因并不在此。“你猜得不对,多半是大叔出现的缘故。”
我再次拿起美咲寄来的明信片,心里十分矛盾。明信片里说要和我谈她父亲的事……我现在怎么对妻子提起那个大叔呢?
从父亲失踪的第二个月开始,母亲就去综合医院当了一名清洁工。
如果父亲真的死了,家里至少能拿到微薄的保险金,但他被定性为失踪,我们什么都得不到,只能靠父亲工作时攒下的一点儿积蓄维持生活。
母亲从女子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专心致志地当一名家庭主妇。现在情况变了,她不得不出来工作,虽然没有一点儿工作经验,却起早贪黑地拼命干,始终保持着满勤的记录。到了星期天也不休息,还去农家或菜市场帮忙。只要有人介绍什么零工,她立刻抽出时间去。
因此,我往往一人在家,几乎没有和我一起玩耍的同学。那时我上小学六年级了,每逢周六的下午或周日的上午,很多同学都去课外辅导班上课,只有我一人在家里虚度时光。
我知道家里穷,没有上课外辅导班的钱,就是上小学也难以为继。每次拿着学校餐费的单子回家,母亲总说:“快了,快了,明后天就发工资了。”我几乎每个月都对老师这么说,请他宽限几天。由于母亲没时间照顾,我的晚饭也极其简单,常常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桌子边吃着面包和面条。
我已经懂事了,没有丝毫埋怨,母亲整天忙于工作,晚饭不应该自己准备吗?不过,星期天晚饭的食材却是个大问题。我没钱,母亲只在桌上放了三百日元,这只够我买顿便宜的午饭吃。
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出了钓鱼的主意。
我其实不太喜欢钓鱼,幼年时代跟着父亲去钓鱼,曾被锐利的鱼钩扎破过大腿。现在长大了,钓鱼虽不是什么问题,但能否钓到做晚饭的食材还是得颇费一番事的。于是,我从屋外的储藏室里找出父亲用过的钓竿,再去海岸边的渔具店里购买其他用品。我没钱买钓大鱼的用品,主要向店老板讨教各种钓鱼的方法,最后买了竿钓用的鱼钩和饵料,总共花了两百日元。
我拿着钓竿走到堤岸上,刚下竿就有两条小鲹鱼上钩了。紧接着,再次下竿又有鱼儿上钩,如此反复,趣味无穷。钓鱼的地方离我家非常近,满满的收获让我后悔不已,为什么不早一点儿想到钓鱼呢?
当时,从外面到海岛来钓鱼的人络绎不绝,钓鱼杂志还做过专门的介绍,这儿成了著名的竿钓佳处。我家近在咫尺,竟然毫不知晓。
当我带着五十条小鲹鱼的战利品回到家,母亲已经回来了。她一见到鱼,又惊又喜。一边教我如何把鱼斩头刮鳞,取出内脏,一边站在厨房,为我做了满满一大盆的炸鲹鱼。由于鱼太小,不够切成三段,只好带骨油炸,然后淋上蛋黄酱,真是妙不可言。我在一旁呼哧呼哧地哈着气,顺手拿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实在太好吃了,乐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
虽然会吃出几根鱼刺,但我不在乎,用手拿掉就行了。母亲也很开心,尝了一口鱼,连连说:“好吃!好吃!”
那天晚上,我陪母亲出去走走,指着海滨大道旁的堤岸说:“我就在那儿钓的鱼。”
“我们过去看看!”母亲兴致勃勃地改变了行走的路线。
“洋平,喝瓶橘子水吧!”母亲走到酒店的自动售货机旁停住了脚,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硬币投入售货机细长的投币口里。看着灯光照射下的按键她有点儿犹豫了,不知道我喜欢喝哪种饮料。
我暗忖:妈妈为什么不为自己买饮料呢?要喝就一起喝。如果她不喜欢碳酸饮料的话,喝苹果汁不也挺好吗?
我这样想着伸出了手,母亲抢先一步按下按键。只听咚的一声,一只饮料罐掉落在取出口里,它是葡萄味的苏打水,是我最喜欢喝的饮料。
“你这孩子就不要客气了!”母亲取出那罐饮料放到我的手里,自己也买了一罐苹果汁。
那天晚上,堤岸上有好几对情侣。母亲也不管情侣间等距离相隔的法则,兀自站在一对情侣旁边,伸长脖子仰望着大桥。
我也抬头看着大桥,发现光带的对岸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也许你爸爸买了香烟后来过这儿。”母亲看着大桥对我说。
我也觉得有这种可能性。这时,几个烟头随风滚到我的脚下,看来旁边那对情侣的男子是抽烟的。说也奇怪,白天来这儿钓鱼的人几乎都抽烟。
我成人后仍无法理解抽烟的趣味,但那时的情景难以忘怀,想必抽着烟眺望平静的大海一定很有意思,远比室内抽烟强百倍吧?其实,我喝着葡萄味的苏打水看海也别有情趣,味道真是好极了!
“大海的景色这么美,想去对面也就不奇怪了。”母亲说着,两只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明天的鲹鱼怎么烧?你喜欢什么味?”母亲停顿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
旁边的那对情侣被母亲的笑声吓跑了。我心里却有了新的感觉:以后就一边等着父亲归来,一边和母亲好好过吧。只要没有要紧的事,每个周末都去钓鱼犒劳母亲。
母亲第二天继续烹烧钓来的鲹鱼,第三天把剩下的鱼、葱、肉炖成一锅鲜美的“南蛮煮”。我们连续吃了三天,每一顿都没有尽兴。
开始钓鱼后的第三个周末。
那天没有第一次钓鱼那么幸运,整整钓了一个小时,水桶里只有五条小鲹鱼。
“咦!怎么钓上来的都是小猫鱼呀?”突然,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一个肩挎食品冷藏箱的大叔正看着水桶里的鱼,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我很不高兴地扭过头去,重新对着平静的海面垂竿钓鱼。
大叔还在不停地唠叨:“那么小的鱼,吃几条也不会饱,还是放回海里吧,等它长大了再钓也不迟。”
他径直拿起水桶,把鱼都放归海里。
“你这是干什么?”我的心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这可不能开玩笑的,晚饭的菜都指望它呢。
大叔平静地看着一个小孩子发脾气,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似乎并没有道歉的意思,自顾自地打开食品冷藏箱,拿出里面的鱼塞满我的水桶。那些鲹鱼条条肥硕,足有二十厘米长。
大叔豪爽地说:“都给你吧,不论油炸还是做刺身都行。”
我一时蒙了,说:“这……这怎么行?”
虽然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又没有说不需要的勇气。我暗自盤算:舍弃了五条小鱼,得到了二十条大鱼,这不是赚了吗?
大叔问:“全家都可以饱餐一顿了。你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吗?”
我摇摇头,说:“不住在一起。”
“有兄弟吗?”
“没有。”
“没关系。这些鱼可以冷藏,可以晒成鱼干,也可以去骨做成鱼松。不要客气,赶快拿回家吧。”
“这……”
大叔的声音很大,我只得乖乖地顺从,慌乱地收起钓竿,提着满满当当的水桶,连谢谢都没说,逃也似的跑回家里。
这是我和真野幸作大叔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真是个好人!这种人过去确实有的,我小时候也碰到过。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好心人把他家院子里种的石榴送给我。”妻子感叹道,似乎对大叔有了较好的印象。
我说:“大叔后来又送了我一两次鱼,实在太难得了。我虽然觉得不好意思还是收了下来。母亲好像也没有特别惊讶,只是淡淡地说有人送鱼是好事呀。她为我做了刺身和油炸鱼,味道十分鲜美。”
油炸鱼的情景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先把鱼切成三段,每段再切成两半,这样炸出来的鱼最好吃,肉质厚,嚼劲足,一口吃下去满嘴鱼香。虽然也能吃出鱼刺,但这点儿小骨头算不了什么,整块鱼囫囵吃下才过瘾。这种鱼做刺身也是绝佳美味,达到了入口即化的境界。
妻子问:“那个女人寄明信片要求见面,不会只谈过去的事吧?”
我笑答:“我倒希望回忆过去。”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着别样的滋味:要是母亲不和大叔见面就好了,我和大叔的交情也许经过两三回就结束了。
过了一周又去钓鱼,大叔也来了。
那天没有钓到鲹鱼,却钓到不少小鲷鱼。我的心情极好,明知大叔靠近照样神定气闲,也许我就是等着他到来。
“嗬,今天钓的鱼真不少,加盐烧煮一定很不错!”大叔笑道。
我得意地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
大叔依然打开他的食品冷藏箱,里面有许多很大的墨鱼。
大叔说:“这是著名的障泥墨鱼,现在还是鲜活的,是做刺身最好的食材,你母亲会做墨鱼刺身吗?”
我吃过刺身,但家里的餐桌上从没见过墨鱼刺身。也许一看乌黑发亮的墨鱼,母亲那双白皙的手就不敢触碰。
我对大叔摇摇头。
“是吗?你家离这儿很近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
“好吧,借你家的厨房用一下,我来帮你做墨鱼刺身。”
要去家里吗?我有些犹豫,但不敢拒绝大叔的好意,只得收拾好东西,把他带到我家租住的那间平房。
一路上,大叔连珠炮似的向我提出各种问题,什么年龄、读几年级、家人、钓鱼爱好、学习方法等等。
当时根本没有认真思考的时间,只能尽我所知地一一回答,甚至把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内情也说了出来。谈得最起劲的时候,大叔突然看到贴在电线杆上的那则寻人启事,停下来仔细地看了全文。我觉得没必要继续说父亲的事,干脆缄口不语。
大叔也没多问,只是感叹道:“你家出了这样的情况,真难啊!”
接着,他告诉我自己也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正在一家小学念书。
于是我变成提问方,问了不少问题,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
大叔住在海岛南面的一个小镇,是当地的渔民。那儿渔业很发达,连学校都深受影响。每当上社会实践课时,校方就组织学生乘着校车去渔港见习。若在出海的渔船返回渔港的时间,学生们就帮助渔民把捕获的海鱼依次从渔船上卸下来。
“你是渔民,也喜欢钓鱼吗?”我注意到大叔来时并没有带钓竿,所以好奇地问道。
大叔笑了笑,说:“我不是来钓鱼的。听说大桥造好后有很多钓鱼客从岛外过来,所以来这儿向他们兜售我捕获的海鲜。有的钓鱼客好不容易过桥来这儿钓鱼,结果一无所获,不免有些遗憾,卖给他们也是满足这种需要。”
我听了有些不忍,说:“大叔是来做买卖的,却把这么多墨鱼给了我……”
大叔大方地挥挥手,说:“你不必介意。我卖鱼从来不向小孩子要钱,再说今天好多钓鱼客都有收获,不需要买鱼,我给你的都是卖剩下的,不值几个钱。”
大叔豪爽地说着,黝黑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到家后,我把他从门口引进厨房。大叔站在水池子边上,取出砧板和菜刀,开始熟练地宰杀墨鱼。
这时候,母亲也回来了,看到家里有陌生的男人一时有点儿吃惊。
我赶紧说明他是上周送给我鲹鱼的好心人。大叔也礼貌地对母亲打了招呼。
母亲要把墨鱼钱付给大叔,大叔坚决不收,两边僵持不下。一时间,“要付的”、“不能收”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后,母亲还是输给了大嗓门的大叔,但她坚持要大叔把她从菜市场买的蘑菇带回家,这才圆满地解决了问题。
从此以后,大叔每隔两周就会来我家一次。
妻子问:“难道大叔看上了婆婆?”
我不置可否:“應该还有其他原因吧。”
妻子叹了一口气,说:“也许吧。婆婆死得早,我只见过照片,她长得很漂亮。”
我离岛后的第五年,母亲死了。两年后我们才结的婚。
妻子又问:“公公失踪后家里一定很苦,大叔来了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婆婆不讨厌大叔吧?”
我的心情很复杂,想了想说:“这个我也说不清,也许是大叔在这方面表现很出色,也许母亲没法拒绝他的好意,我总觉得他俩一见面就被一根无形的情丝牵住了。”
说实在的,大叔是很个懂规矩的人,送鱼到家也很谨慎,除了到厨房,绝不进屋,我劝他也没用。给他泡好茶,他也一干而尽,为的是早早完工回家。母亲说:“你给我们这么多贵重的鱼,实在不好意思。”
他偶尔还会带来女儿制作的小甜饼和鸡蛋糕。那些糕点确实做得好,可惜我们母子都不太喜欢甜品。大叔见了连连说:“做得不好,请收下吧!”母亲感到盛情难却,还是很高兴地收下了大叔的这份心意。其实,带花生的小甜饼还是很好吃的,也许用的不是专做糕饼的花生,而是做下酒菜的材料,所以花生有点儿咸,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母亲收下礼品后,便买了手帕、饰物等物品回赠。就这样,我们和他开始了客客气气的礼尚往来。
妻子笑道:“这不正说明他真的对婆婆有意思吗?他不像是普通的爱管闲事又亲切的大叔啊。”
我摇摇头,说:“至少在妈妈面前看不出明显的迹象,他只是在背后向我打听妈妈的事。”
我很清楚,只要母亲在场,大叔总会早早地离去,而我们两人相处的时候可待很长时间。不光在家里,他常常陪我去钓鱼,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天。
等待鱼儿上钩的时候,大叔往往会不经意地问起母亲的事。
比如,你妈妈原来就是岛上的人吗?她今年几岁?我听说了你父亲的事,这是真的吗?
我对妻子说:“大叔的心思越来越明显了。为了不让他产生奇怪的想法,我就明确地说爸爸是失踪了,但没有和妈妈离婚,现在也不能明确他已经死了,所以妈妈日夜盼着爸爸回来。”
妻子问:“大叔的反应如何?”
“他只说了声是吗,然后耸耸肩,没有多问,显得很镇定。”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有点儿沉闷,我也没有心思钓鱼,只钓了几条很小的鲹鱼。
两周后,大叔若无其事地再次来到我家,还带来了很多礼物,有很大的花鲈鱼、他女儿做的糕点、紫菜煮鱼、小白鱼干等。
事后我问母亲:“妈妈就不讨厌他献殷勤吗?”
母亲回答:“讨厌也没办法。每次笑嘻嘻地接受他送的东西自己也不好意思,但他总是说这算不了什么,不就是穷人之间的互相帮助吗?请不要拒绝他。所以……”
不管我怎样大声地发火,母亲依然静静地看着我,脸上露出难以理解的笑容,最后回了一句话:“我收东西是让他高兴。”
我听了更加生气,心想:你为什么要委曲求全地让大叔高兴呢?
为了尽量不和母亲见面,我就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生闷气,晚上也不陪母亲出去散步了。
一天,我又忍不住对母亲发火:“邻居们都知道了大叔,有人开始讲怪话了。”
母亲淡淡地回答:“随便他们说吧。”
“我可受不了,再说他有没有老婆你知道吗?”
“现在没有,好像在认识我的两年前他老婆就生病死了。”
和大叔诀别之后我才知道这事的原委。由于我的父亲只是失踪,大叔有什么想法也难实现。
扣动诀别扳机的是大叔本人。那是我上初三的秋天,父亲失踪后的第三年。
平时打扮土气的大叔那天穿着西服来到我家,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有点儿绅士的风度。他手里没有拿着鱼,而是抱着一大捧白色的百合花,进来也不通过厨房门,直接要从大门而入。
那是周六的下午,大概是三点钟吧。我听见大门的门铃响,立刻出去打开大门的小窗口,看到眼前站着衣履光鲜的大叔,一时没有认出来。母亲随后跟出来,见了面就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母亲殷勤地请大叔快进屋去,大叔不像往常那样说“就在这儿挺好”。他昂然进门,脱了鞋子走进屋内,坐在客用的坐垫上。母亲赶紧给大叔送上咖啡,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郑重其事。
大叔对母亲说:“我有重要的事要讲!”
我站在屋门外偷偷地看着里面,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大叔对我说:“洋平也进来听听吧!”
我顺从地坐在母亲身边,和大叔隔桌而坐。
大叔把百合花的花束放在母亲面前,缓缓地开了口:“佳子,你三年来一直等着丈夫归来,真是太不容易了。我想到今天该结束了吧?如果不结束,你就无法开始新的人生。你还年轻,孤苦伶仃地太可惜了。就当你丈夫死了吧,这样才能在心里把他区分开来,思考更快乐的生活方式,难道不对吗?洋平也会因你改变想法而获得幸福的。”
大叔的话音如同往常一样响亮,但语速很慢,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大叔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我不愿他当我的父亲。母亲也像过去一样沉默着,难道她也死心了吗?我心里有点儿忐忑不安……
突然,听得砰的一声,母亲一把推倒了咖啡杯,半杯黑色的咖啡溅在洁白的百合花上。她激动地拍着桌子,大声说:“不要再说了!你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我的丈夫还活着,他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会在这个岛、这个家一直等着他!三年不成五年又怎样?这都没关系,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事了。一直受到你的关照我很感谢,但不能超出这个范围,否则,我们就不再接受你的东西,也绝不和你来往!”
母亲大声地说着,严词拒绝了大叔的请求。
大叔离开坐垫,毕恭毕敬地对着母亲磕头致歉:“实在对不起,请你原谅!”
母亲没有回答。
大叔站起身来,再次低头致歉,然后对我说:“你要好好的!”
母亲扭头不理,我也没有目送大叔。从此以后,大叔再也没有来过我家,我重新开始晚间陪母亲外出散步。
妻子叹道:“婆婆和大叔也太可憐了!”
我挠了挠头,说:没办法,最厉害的狠话都说了,双方都没有退路。大叔也真蠢,竟然对母亲说‘就当你丈夫死了,难道不会说其他好听的话吗?”
妻子问:“看来大叔也是个嘴笨的人,这样的好事被搞砸了。他最后对你说‘你要好好的,以后就再没见过面吗?”
“不……”我摇头否定。
其实,我很快又见到了大叔。
大叔走后,母亲痴痴地看着桌子不发一言。我一时想不出话来安慰她,只得默默地收拾起打翻的咖啡杯,把它送到厨房,又拿着干净的台布和碗盆回来。
母亲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洋平,我现在心情不好,想一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我担心母亲会想不开,但也没办法,只得嗯了一声走到外面,站在大门旁边观察动静。没过多久,屋里传来了母亲的哭声,她的眼泪好像隐忍好长时间了。母亲的痛哭也许包含着两层意思,百分之九十九是感到丈夫已经死了,剩下的百分之一是为自己直到现在的不懈努力而伤心。
为了不让母亲知道我听到了她的哭声,我从屋外的储藏室里拿出钓竿,直接朝滨海大道旁边的堤岸走去。
虽然已近黄昏,那儿却没有过去常见的比肩而坐的情侣,只有大叔一人傻傻地站着,好像在眺望远处大桥下的海面。
我刚走近,他就有所察觉,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露出孤寂的苦笑。
大叔问:“现在想钓鱼吗?今天不行,起了赤潮。”
我从堤岸上探出身子朝外看,果然如此,海水呈现出浑浊的红茶色。
“洋平,你能来真好!”大叔感叹着站在我的身边。
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具有压倒的气势,但没比我高多少。
大叔问:“你就是不喜欢也得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的爸爸不是失踪是死亡,你和你妈妈现在该怎么办?”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我不知道爸爸真的死了我们该怎么办,也许会回到H市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过的日子一定比现在快乐,因为外公是一家公司的经理。”
“是吗?那你妈妈不用工作,可以找个好的对象再婚了。”
“你怎么會这样想?当时妈妈不顾外公外婆的反对,在爸爸的热烈追求下来到这个海岛结婚的。所以,她不可能再婚。”
“这是为什么?难道你外公外婆现在还会反对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外公是反对女人再婚的。”
“真是知识分子的成见。如果你爸爸死了,你妈妈不管嫁给谁都会过上比现在幸福的生活。”
“我爸爸不会死的!”就像取出一根卡住喉咙的鱼刺那样,我的气顺多了,一句话脱口而出。
“是吗?那真是对不起了!”大叔用手支撑着膝盖,对着我深深地低头致歉。
我一时无言以对,似乎减轻了对大叔的厌恶感。我之前也没料到这么快就想和大叔见面,好像有一种忘了说重要事情的感觉。
这时候,出现了新的情况。
一辆小汽车停在空地上,一对情侣下了车,正朝我们方向走来。
“哇噻!海面上好像浮动着星星!”那个女孩儿高声大叫。
“我就把海上的星星当作礼物送给你!”那个男孩儿调皮地揶揄道。
“什么海上的星星,那是大海的反光,怎么连真假都分不清了?”大叔没好气地插了一嘴。
我好奇地问:“大叔真的见过大海之星吗?”
大叔不耐烦地反问:“说什么呢,难道你见过?”
也许有意让那对幸福的情侣避开这儿,大叔的话语中带着一点儿挖苦的意味。那对情侣离开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豪爽,咧开嘴嘿嘿地笑着。大叔拿起放在我脚下的水桶,用绳子系好水桶的吊环,把水桶投进海里又快速地提上来。
“好好看看吧,洋平,瞬间就会出现的!”大叔说着,把满桶的海水一下子倒入漆黑的海面。
海面上突然冒出了蓝色的幽光……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那透明的蓝色光芒在海面上闪烁着,瞬间就消失了。
啊,海之星!
一个疑团袭上心头: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景象呢?
大叔见我呆呆地看着海面没有吱声,便悄悄地把水桶放在我的脚下转身而去。
他迈步走向栈桥,背影很快融入了漆黑的夜色之中……大叔是驾着自己的渔船离开的,我这才如梦初醒,那天竟然是我和他分别的日子。
“大叔确实是个好人!也许有难言的苦衷没说,到最后还那么亲切地对待你。”妻子感叹着站起身,从冰箱里为我拿出一罐啤酒。
我也深有感触:“现在回过头来想想确实是这样,他可能还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吧?”
妻子往啤酒杯里倒上酒,说:“嗯,是这么回事。小时候被大人一说就急着争辩,甚至产生逆反心理。现在反思一下,才发觉大人说的完全是对的。”
“是啊,今天把大叔的事告诉你,心里宽松多了。”
妻子沉吟半晌,又问:“大叔的女儿这次要对你说什么呢?”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啊,所以很想和她见面谈谈,你觉得可以吗?”
“当然可以!”妻子毫不犹豫地回答,也许她能正确理解那张明信片的意思了。
我把大叔的事告诉了妻子,对大叔的回忆就不存在任何障碍,就是和他的女儿见面也无所谓,妻子不会有别的联想。
不过,我有一件事没对妻子说,那是上高中后发生的事。我不想故意隐瞒,也不愿开口提及,因为说了也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自从大叔让我看了海之星后,我俩再也没有见过面。
美咲出席的会议会场设在一所大学内。那所大学离我家很近,所以就决定在她下榻的旅馆茶室里等她。我和美咲约定在下午三点半见面,现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
上高中时,岛内有两所学校升学率很高。我满足了母亲的愿望,考进了南边小镇的一所学校。那是个很冷僻的小镇。在我们这儿,电线杆上还贴着几张彩色的寻找父亲的启事,而通过小镇的上学小路非常狭窄,只容得下两辆自行车并行通过,沿路根本没有张贴寻找父亲的启事。
在同校的朋友劝说下,我加入学校的篮球队。虽然知道打篮球很辛苦,休息天也要练习,还是咬咬牙参加了。每天疲惫地回家后,我继续陪母亲晚上出去漫无目的地寻找父亲。
上高二的时候,我和真野美咲成了同班同学。
小镇里姓真野的人很多,我们班里就有两三人,整个年级大概要超过十人。光凭她的姓氏,我并没有怀疑她可能是大叔家的人。大叔过去说到女儿时从未提起她的名字,我也渐渐地忘了大叔的女儿。
一个偶然的机遇使我和美咲熟识了。那时候,正巧学校举办体育节,我和美咲负责制作班级的图示板,就利用休息时间和放学后的余暇一边制作一边闲聊。制作图示板的共有六位同学,美咲擅长工作步骤的安排,大家统一听她指挥,图示板的制作非常顺利。
她的眼光很厉害,一上来就看准了我们每个人的特长,谁擅写文字,谁能绘画,心里明明白白,尽最大可能发挥各自的优势。有的人不服气,心想我还有更拿手的。美咲知道后就严肃地批评:“你把这个做好就不错了!”吓得对方连连说:“知道了!知道了!”
美咲确实很厉害,大家还是很服她,没人敢在背后发牢骚。
其实,这项工作对她自己也是极大的挑战。在她的带领下,我们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干,当其他班级的同学因不满工作安排而石头剪刀布地划拳斗胜时,我们已经早早地完成了当天的任务。美咲确实具有当领导的素质。
碰到天黑以后还得加班的情况,回去时我常常骑着自行车载着美咲送到她家的附近,或者两人站在她家附近的海岸上继续闲聊。这是男女生间的纯洁友谊,是不担心有情敌的无爱谈话。我与美咲相处得非常开心,以为这一切的发生都极其自然。即使体育节结束了,还想两人一起回家,一起闲聊。我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在体育节那天告诉美咲,头脑里还呈现出许多想象的场景。
但是,现实和想象完全是两回事。
举行体育节的前一天,在运动场安放了图示板之后,我骑车送美咲回家。半路上,美咲下了自行车,直接朝着我俩常说话的海岸走去。到了那儿,她拿出一只小纸袋塞给我,袋里冒出一股香草的甜香。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躁动,自己的心情不是和她一样吗?既然如此,干脆把明天想說的话直接说了,这不很好吗?
我拿着小纸袋欲言又止,感到整个身体都快僵直了。
“这是给你的小礼物。”平时说活爽快的美咲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愣了半天,终于醒悟过来,“能打开吗?”
美咲羞怯地点点头。
我打开金色的星形封记,从纸袋里拿出一块星形的小甜饼。
“可以吃吗?”我的心在突突地跳着,好像有意避开敏感的话题,故作轻松地问道。
没等美咲回答,我就把一块小甜饼放入嘴里。那香甜的滋味和齿间的松脆感十分熟悉,似乎唤醒了久远的回忆。
我连吃了三块小甜饼,更确信是过去吃过的美味,那混合在饼里的带咸味的花生粒就是有力的证据。
刹那间,她的姓名和大叔的姓名在我头脑里连接起来。
美咲见我久久不语,误以为自己做的小甜饼不好吃。她抱着头,避开我的眼光,轻轻地解释道:“好久没做了,已经忘了怎么做得好吃的手艺,味道应该还不错的……等饼冷后再吃就好了。我上初中的时候每个星期都会做一次,爸爸当时做社会义工,把它送给一户救助人家品尝,还获得这家人一致的好评。我听了很开心,还想继续朝这方面努力呢。”
看到她不停地解释,我实在于心不忍,说了一声:“你做的小甜饼真好吃!”
我打断了她的解释,耳边却留下了一个有点儿生疏的词语,忍不住问:“你父亲做社会义工?”
美咲抬起头,进一步说道:“这家人好像以前就和我爸爸认识,那家孩子的父亲死了,母子俩相依为命,爸爸每月两次带着鱼和我做的糕点去看望他们。”
“你父亲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爸爸还说那家人最喜欢我做的糕点,比送的鱼还好,希望我不断努力。”
我想了一下,又问:“你父亲说过那家的儿子和你是同岁的吗?”
“没有。只听说母子二人。”
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你父亲带着鱼和糕点来看望的就是我的家,他和我妈妈以前根本不认识,说什么社会义工,简直是笑话。他是看上我妈妈才这样‘好心的。”
美咲不快地皱起眉头,说:“你瞎说!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妈妈就生病死了,爸爸不可能才过两年就爱上别的女人。爸爸出去打鱼的时候妈妈死了,两人连最后的一面都没见到,让爸爸悔恨终身,所以总想为别人多做好事来减轻自己的罪孽。就在这时候,他偶然知道了浜崎君家的事,出手帮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反驳道:“如果真是这样,对照你父亲的伪善行为我确实搞糊涂了。不错,他是给我家送过东西,但我们没有白拿,也回送蔬菜、手帕之类的东西,这叫礼尚往来。说他做社会义工只是你个人的想象。我爸爸还没死,他这样做显然是有目的的。”
我赌气地把小纸袋还给美咲,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儿地走了。
社会义工,社会义工,社会义工——对年少的我而言,没有比这更屈辱的语言了。
从此以后,我和美咲形同路人,除了班内的事务几乎没有交集。
我们做的图示板得分平平。体育节结束后,制作小组随即解散,谁也没有感到可惜。
所幸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高三的时候,我调到其他班级学习,高中毕业后,美咲进了关西大学,我去一家大型超市就职,现在在东京郊外的下属分店工作。
我母亲是希望我上大学深造的,但我偏不听,高三年级正是青少年逆反心理的顶峰期,作出这样的决断也不稀奇。况且那些一流的大企业都来学校招募高中毕业生,待遇相当诱人。我的老师也说与其无目的地上大学,不如现在就工作。我就听从了老师的劝告。母亲一时难以接受,听说了招人的大企业的名称后才勉强同意了。
靠着这份稳定的工作,我从就职到母亲去世的五年里,用工资维持了家里的生活,还为死去的母亲买下一块面向大海的小小墓地。
现在只剩下一件未了的心事……
啊,美咲过来了。
“对不起,今天的会议延长了一点儿时间。”美咲首先向我表示歉意。她的语气很轻松,就像和每天见面的同事说话那样。
我们两人相对而坐。
“你的咖啡已经冷了,重新换一杯吧!”
美咲朝桌上的咖啡杯看了一眼,没等我回应,就叫服务生上两杯咖啡。
“浜崎君,你一点儿都没变,远远一看就知是你。哪像我,现在完全是大婶模样了。”
美咲又说了一些她已经不穿二十岁时的衣服了,上下楼梯也有点儿气喘的闲话,而我的感觉并非如此。虽然离别二十年,她的脸上没有留下明显的岁月痕迹,还能依稀看出少女时代的风貌,能想象出她作为小学教师,每天和学生们亲密相处的情景。
美咲激动地东聊西扯,也许一时难以说出她想对我说的话。
服务生送来了咖啡,美咲不得不闭上嘴。
服务生走后,我忍不住问:“你找我有事?明信片上说要谈你的父亲,他有什么问题?”
美咲微微地点点头,仰起脸一口喝光了咖啡,然后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我爸爸出事了,半年前做了肝癌手术。”
美咲说的内容我也有所预感,也许他临死前有话要对我说。
“我爸爸对我说:本来他打算把这件事带进坟墓里,到底对不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还是对我说了吧,这样他就放心了。爸爸说了之后,我也平添了烦恼,觉得还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当事人,于是就利用这次出差机会找你谈谈。爸爸说的是你父亲的事。”
“我的父亲?”
“是的,是你父亲的事!”
我听了大吃一惊。难道大叔在临死前又想起了母亲?要对此有所告白吗?但他说的是我父亲的事,这就搞不懂了。
“你父亲究竟说了什么?照理早就应该告诉我了。你说也一样,请原原本本地说吧!”我的语气有点儿生硬,只感到口很渴,一气喝光了杯里的咖啡。
“你父亲在二十五年前已经死亡,或者说失踪了。”美咲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感到一阵难言的疼痛。难道不是吗?父亲确实走了这么多年了。当时还存有一种幻想,认为失去记忆的父亲也许在哪儿安静地生活。时间久了,还会产生些许不安:父亲是否有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儿孙,过着幸福的生活,甚至把我也忘了?这种情况会出现吗?
听了美咲的开场白,我不快地问道:“你这样说有什么根据?”
美咲没有正面回答:“浜崎君是否知道濑户内海的情况?虽说是平静安稳之海,但也有暗潮汹涌之时。当地渔民每年总有几次用网打捞起受害人的尸体。”
我很有把握地说:“我在报上多次看到过此类新闻。不是每年几次,而是几年一次,死者中并没有发现我父亲。”
美咲摇摇头,说:“你说的是报警后统计的次数,很多死者没有被统计在内,往往被渔民打捞上来后又扔进海里……”
我急了,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美咲平静地回答:“主要是接受警方的调查取证太复杂、太麻烦了,渔民们普遍不想搅入这样的是非。也有出于善意报警的,那是因为明确看到了受害人被杀后扔进海里。”
“原来如此!”
“我起初也不相信,后来父亲的不幸遭遇才使我明白了。有一天,父亲的渔网捞上来一具尸体,他立刻报了警,在警署整整待了一天,结果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不仅如此,由于报上登了在什么洋面打捞上一具尸体,还有谁会吃同一网的鱼呢?所以这次报警让我家倒了大霉。”
“是这样啊……”
“后来,我爸爸捞上了你父亲的尸体,又把尸体扔进海里。二十五年来,他一直为此痛悔不已,感到自己的罪孽太深重了。”
原来大叔捞起过我父亲的尸体。
我仍然不敢相信,问道:“他怎么知道捞起的尸体就是我父亲呢?”
“他看到死者穿着一件有红色长颈鹿图案的漂亮衬衫,怀疑是黑社会的人,担心报警会给自己带来危险。如果警方怀疑打捞的人,黑社会组织也这样想,后果就太可怕了。”
“我父亲不是黑社会的人。”
“这个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天过后没多久,我爸爸看到镇里的告示牌上贴着寻人启事,惊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明白那个失踪者就是被自己打捞上来又扔进海里的尸体。为了说明真相,他曾写过匿名信,打过匿名电话,撕掉渔镇里的寻人启事……”
“你父亲还干过这些?岂不让人讨厌?”
“我爸爸也想过,知道这种做法是不对的,反而把事情搞复杂了,现在就是正式署名说明情况也没有人相信。后来他又改变了方法,决定按照寻人启事上写的死者家属地址,带上礼物直接去拜访他们。刚到他们家的门口时,正好看到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孩儿拿着钓竿走出来,我爸爸就偷偷地跟着他,在钓鱼的时候借机和他搭话。由于初次见面,不能把这么重大的事情轻率地告诉一个孩子,所以他先把带去的鱼送给孩子,准备下次再找机会说明。”
“可是你父親见了我妈妈也没有明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送点儿鱼和糕点就能减轻罪孽了吗?”
“我爸爸也很纠结,每次开车停在栈桥旁边的空地上,兴冲冲地去你家时,他总是叮嘱自己今天就说,今天就说。可见了面就是开不了口。最后不得不双手合十地对着贴在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说声对不起,然后怏怏而归。事到如今,我爸爸和我都无法再说什么了,只能真心诚意地向你和你母亲道歉。如果你能接受的话,我们将为你父亲建造墓地,举行隆重的葬礼。”
美咲对着我深深地低头致歉,我仿佛又看到了大叔的身影。
我依然难以释怀,说道:“你父亲的意思不是很明确吗?他的‘今日就说恐怕另有所指吧?那天他不从厨房的边门进来,而是穿着西服,拿着百合花走进大门……他没有对你说吗?”
“他说了,还说好心没办好事,彻底搞砸了,是他最大的失败。”
“最大的失败是我们。我和妈妈的性子太急,你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们怼回去了。”
现在想想是我们错怪了大叔。他那天拿来的白色百合花不是给母亲的礼物,而是祭奠父亲的供品。大叔大概想在打捞父亲尸体的海面投入百合花吧?而且事先作了充分的准备。平时总是开车来的,那天却备了一条渔船。
考虑不周的我无疑犯下了大错,竟然把大叔的好意当作他向母亲求婚的举动。如果母亲知道了真相,该情何以堪?
我慢慢地细想着,提出了新的看法:“也许我妈妈已经知道爸爸跳海死了!”
美咲惊讶地扬起眉毛,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的猜测当然是有根据的。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半年,她离开海岛去最近的医院住院治疗。她本不想离开岛上的家,禁不住儿子的一番苦劝,还是去了。我说那家医院离岛很近,从病房的窗口就能看到大海和白纲岛。直到现在我还后悔,要是早一点儿带她去住院治疗该多好啊。
工作后我已养成了习惯,只要能连休三天就回海岛看望母亲。
回家后,母亲往往拿出我最喜欢的烤肉招待,母子俩其乐融融地一起吃饭。有时候,她不停地劝我多吃点儿,自己却没有动筷子。我担心地问她哪儿不舒服?她总是笑着遮掩,说她没病,上了年纪都这样。
晚上,我照例像过去那样陪母亲出去走走。
大概是那年的二月份吧,母亲为我一人做了晚饭后就不想动弹,一直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我关切地问:“要不要出去走走?”母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几天总感到不舒服,走也走不动了。”
第二天,我硬拉着母亲去岛内医院看病,那家医院当即介绍我们转到市里的医院进一步治疗,可惜已经太迟了。
如果我早一点儿发现母亲的病情就好了。她对我总是遮掩搪塞,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也许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状况。
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望母亲,看到她站在窗口凝神看着大海。通过玻璃窗的反射知道我已进来,就头也不回地对我说:“我死后,把遗体投入大海里,我要和你爸爸的亡骸一起沉入海底。不要为我单独建墓,你记住了!”
我含着眼泪点头答应:“您放心,我记住了!”
母亲死后,我在海边的小镇里为母亲建了一座墓,埋葬了母亲的遗骨。我以为,母亲说不要为她单独建墓只是一句客气话,不能当真。母亲的大半辈子都在痴痴地等着父亲归来,死后应该有个继续等待丈夫的场所。将来父亲回岛后,死了就能和母亲合葬在一起。
听了美咲披露的秘密后,我的想法起了变化。母亲那不要单独建墓的愿望是真的,她要把自己的遗体和父亲的亡骸一起沉入海底……
美咲听了我的叙述,理解地说道:“现在只能这样推测了,因为无法向你母亲确认,也不知道你父亲死亡的原因。还是我爸爸的话有道理,他说要是你母亲知道丈夫死在海里的话,也许会平静一些。”
我想起了在黑暗中消失了背影的大叔。他是个渔民,死后也想归于大海吧,甚至想成为海之星吧?
美咲突然又发话了:“我爸爸叫你赶快回去看他!”
“你说什么?”我一时愣住了。
“怪我刚才没说清楚,我爸爸还活着,他的手术很成功,上月开始又出海打鱼了,好像还不想退休。”
我听了十分激动,不由得喜上眉梢:“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不早说!这是最该先说的喜讯,谢谢你!”
“我爸爸还说要把好多鱼送给你!”
“那太好了!我还要让他带我去看海之星……”
和美咲告别后,我准备在外面转一会儿再回家。
为了实现母亲的遗愿,我决定在下个休息天回白纲岛。如果有可能,想让母亲和父亲在同一个场所长眠。不知大叔能驾船带我出海吗?我准备带妻儿一起同行。婚前,我曾带妻子上岛参拜过母亲的墓地。儿子是第一次上坟,我想陪他在能见到大桥的堤岸上一起钓鱼,然后让他看看神秘的海之星……
大叔还能当场揭穿产生这种现象的秘密吗?
为了向儿子证明老爸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我特意买了一根钓竿乘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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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外国悬疑推理 作者:凑佳苗 期刊:《啄木鸟》2019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