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小区名叫锦苑春天,为了表示对它的喜爱,我们通常昵称它为锦苑或春天里。锦苑有七栋楼,环状分布在整个小区的边缘,中间地带留作花园。住了六七年,每天早出晚归,我对花园的印象就是高高低低一片绿,直到去年四月下旬的一个雨后清晨,我被路边一排橘子树的阵阵清香吸引,停下脚步仔细观察。橘花小巧玲珑,单朵单朵或三三两两簇拥在一起,迟一些的还是白色的花苞,盛开的舒展五片白色的花瓣,露出黄色的丝状花蕊。橘香和着春雨春泥的清新,从鼻孔进入毛细血管,通过血管又到达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角落落,整个人被自然香氛沐浴了一遍又一遍。
就像夏娃把苹果给了亚当,清晨用橘香引诱了我。一年半的时间里,锦苑的花草树木随时令和气候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高高低低的那片绿成为一個魔术坊,坊间变化万千。
一
鸡爪槭的叶子春天由红变绿,秋天又由绿变红。黄灿灿的金丝桃花期很长,从五月到八月,一边盛开一边凋谢一边又长出新蕾。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合欢树,合欢叶昼开夜合,合欢花丝丝团团绒绒,远看像一团团小火焰,在梅雨季节的大雨里也保持细火燃烧。入秋后的石榴花,担心误了花期,等不及爬上枝头,匆匆开在树干上。九月的一朵韭莲,颜色逐渐由深红变淡红,它在高高的假山石上给自己找了个C位安下身来。十月的桂花,香味铺满锦苑的每一寸空气,芙蓉躺在桂香中满树满树地开。再冷一些,魔术坊就变出红梅茶梅紫竹梅傲霜凌雪。来年三月,绣球花的枯叶还保留着蝴蝶翅膀的样子,枯叶的下面,新芽如泉水般汩汩地往外冒。樱花、海棠、桃、李、杏、梨一股脑儿地放出花来,让人傻傻分不清了。
过去的四十多年里,我从来没有关心过那些花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什么时候开、开成什么颜色,它们只是被统称为花,可有可无,时见时不见。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名胜古迹壮美山河,却忘了俯下身去,观察它们的休眠和绽放。
楼顶邻家的菜园里,韭菜花在微距镜头下开成晶莹剔透的羊脂玉,茼蒿花密密麻麻的圆盘状花蕊,将橙色直接氤氲在白色的花瓣上,好似儿童画的一朵太阳。黄瓜南瓜丝瓜苦瓜梨瓜相约把花开成黄色,用极其相似的模样告诉我它们属于同一种族。接下来是一群紫衣仙子,茄子花裙摆朝下,红薯花仰头迎天,豆角花一朵一朵美若出塞昭君,扁豆花一串一串齐如千手观音。空心菜、香菜、鱼腥草、胡萝卜和薄荷老去时,用白色的花悄悄孕育种子。一个小小的人工菜园,黄色、紫色、白色轮番地上……对不起,如果不是有清晨这样一段时光,我可能一辈子只记得你们餐桌上的样子。
早晨,我也会和一些小动物不期而遇。
蜜蜂采蜜的时候让金黄的身体醉在蓝紫色的绣球花里,初夏顿显明媚。蝴蝶没有蜜蜂专情,在柳叶马鞭草丛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翻飞,它们更享受追逐的快乐。如果细细打量花丛灌木丛,你会发现里面还潜伏着一个动物世界。长脚蚊有美丽的翅膀纤细的腿,最适合做灌木丛里的模特,杂技演员象鼻虫头顶一滴露珠纹丝不动,天牛俨然大将军在叶片上威风凛凛,长脚蜘蛛晃来晃去地练习单杠、跳马,这些神气活现的小动物让清晨灵动起来,每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都充满生机。
我对一只金毛犬深感歉意。主人带它在紫金广场撒欢的时候,我拿着手机拍它欢腾的样子。它活蹦乱跳地朝我扑过来,我不是迎接它,而是大声地斥责它的主人为什么不拴狗绳。主人很无辜地说你放心,可我依然避之不及。回家后我百度了一下,金毛犬性格开朗,感情丰富,虽然它体型较大,但是完全不用担心它会对你不客气。在生活中它不仅可以帮你照顾小朋友,还可以帮你递东西拿菜篮子,在你不开心的时候还会安慰你。这让我整个上午都闷闷不乐,好似辜负了一位友人。
二
我探寻的脚步,从锦苑延伸到相邻的紫金广场,以及不远处的赣江边,延伸到清晨能到达的每一个地方。我用手机拍下最特别的遇见,在微信朋友圈记录并分享。
赣江的早晨,江鸟时而成群贴着江面飞,时而驻足在漂浮的泡沫上,给自己找一个摇篮,摇啊摇,晃啊晃……
我看到的不仅是江鸟,还有江上的生活。
不管是刮风下雨、涨水退水,还是严寒酷暑,赣江边总能看到晨泳的人,再恶劣的天气,再不可捉摸的水情,都阻挡不了他们让身体和水来一次亲密接触。今年夏季雨水多,赣江水位持续上涨,上游的漂浮物让清澈的江水浑不可测,江边的堤坝、景观路完全被淹没,晨泳者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人摸索着下江,后面的人也就陆陆续续地下江了。
江上的渔民,只要你一吆喝,他们就会划船到岸边,展示活蹦乱跳的鲜货供你挑选,一般有鳜鱼、鲫鱼、鲩鱼、黄鳝、河虾等,他们不用微信收付款,如果正好碰到有渔船过来,而你只带手机没带钱,就只能无奈地看着船儿远去、美味远去。
在靠近赣江铁路桥的取水泵房边,寄居着一位江上捕鱼者,可能也是一位流浪汉,他经常睡在江边的桥洞里,谋生工具就是几张渔网,一早一晚,他不是整理挂在墙上的捕鱼工具,就是坐在江边独自怀想。我常常好奇,他在想什么呢?我有和他聊聊的冲动又忍住了,每个人都有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的权利,当然也应该有不被打扰的权利。
早上六七点,健身的人群让江边热闹起来。一位坚持晨跑的老爷爷,戴个随身听,每天播放的曲目都是《东方红》,他随着《东方红》的曲子,铿锵有力地甩动着胳膊迈着腿,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面色红润,喜气洋洋。江水涨涨落落,江鸟飞来飞去,另一位健身的老爷爷播放的歌曲是:“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一去无踪影,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歌曲略带感伤,但他走起来却虎虎生风。
老头儿和老头儿是不一样的。在清晨的锦苑,我发现了老王的秘密。7月的一天,小区的衣物捐赠箱凹进去的箱盖上,贴了一张白色A4纸,纸上打印着诚招麻友的启事:本人是退休人员,住在小区第×栋,家有新麻将桌一张,现诚招八十岁以下,身体健康的退休老同志三名为友,不需任何费用,我必会热情招待,只求友谊万岁。有意者上午十点半后打电话……落款老王。衣物捐赠箱上“衣衣不舍”几个字和盛夏的蝉鸣似乎让老王显得更加孤独。第二天早上,启事不见了,究竟是老王自己揭去了,物业清理了,还是如愿地和三名退休老同志用上了新麻将桌?不得而知。
三
2016年8月父亲离去后,我才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睹物思人。锦苑橘子成熟的时候,我就会自然想起父亲从菜场买回橘子的样子和他剥橘子吃橘子的样子。父亲酷爱钓鱼,年轻的时候没日没夜地钓,即便在生命垂危的时候还想着哪天身体好些了去钓鱼。在物质贫乏的年代,父亲用成篓成篓的鱼把我们养大,都说吃鱼的孩子聪明,我打小就自信地认为自己肯定不傻。下雪的时候,我在结冰的树桠上,看出一位老者在树下双钩垂钓的样子,这样的早晨,父亲的形象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
父亲出生在贵阳清镇市麦格乡腊脚村的高山上,奶奶生了十几个孩子,带大了九个,父亲排行老七。爷爷奶奶每天顾不上清点哪个孩子回来吃了饭哪个孩子回来睡了觉,家里唯一的一床被子总是奶奶带着最小的孩子用。父亲渴饮山泉饿吃野果,困了睡草垫,闲了就用竹子挖几个洞,吹响引来野鸟解解闷。野蛮生长到十八岁时,父亲瞒着爷爷奶奶报名去参军,在1956年1月1日随部队走出了大山。可能是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从我记事起,父亲工作之余不是种菜就是钓鱼、捕鸟,我们称他是大自然的儿子。
姐姐继承了父亲的坚韧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哥哥继承了父亲的踏实本分和少言寡语,我继承了什么呢?也许每天早晨享受大自然,就是因为父亲的血液在我的身体里流淌,我看到的所有草木,所有江湖,感受到的所有新鲜的空气,都是父亲曾经看到感受到的,我代替他在这个世界继续感受。每每如此,我更加对早晨充满喜爱,它是我和父亲天上人间的连接。
十月的杜英叶子,白丝绣在红叶上,那针脚平整得就像小时候母亲绣的大红灯芯绒衣裳。一年半的时间,母亲习惯了每天早晨给我发的朋友圈点赞,她总夸我拍的花啊草啊很漂亮,左看右看不知道这么美的照片是怎么拍出来的,这成了我们每天早上的互致问候。如果哪天我早起没拍照没发朋友圈,在我上班前她准要打电话来问怎么了。她担心我是否遇到棘手的事情或是头天晚上加班太辛苦。知道母亲会等,我尽量每天拍每天发,如果确实有事或没心情发不了,我也会及时报告。
母亲也有不惦记我的时候。母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在她生了我姐和我哥后,外婆又生了我的小姨。母亲照顾弟弟妹妹们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父亲也成了十里八村公认的好姐夫。母亲和舅舅舅妈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不及时给我点赞。母亲在姐姐家里住着,和小区老太太们玩得嗨的时候,也会顾不上给我点赞。有一次我一大早闹肚子,母亲那天不仅没有给我点赞,在我给她打电话想撒个娇打个滚的时候,她居然没空理我。她欢快地告诉我,嫂子给左邻右舍每家买了一只鸭子,大伙儿相约坐在院子里拔鸭毛,没空接我电话就匆匆挂了,临挂电话时还调侃让我也去吃鸭子。好吧,小女儿打开自带的保温饭盒,接连吃了两天的清粥。
四
我其实挺懒的,懒得运动、懒得思考、懒得对某个兴趣爱好长久坚持。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日子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一天天地过。可是一年半的时间,足以让很多事情悄悄地发生变化,比如我也出现在了晨练的人群里,比如我用手机随手拍不知不觉就坚持了一年半,比如我也开始在早晨冒出一些看似无用的想法,做一些看似无用的事情。
我会偷偷数一只小瓢虫背上的星星,1、2、3……28,哦!原来是只28星瓢虫,28星的瓢虫都是坏家伙,它旁边那片受伤的叶子就是罪证。我会在江边久久地看一棵柳树在风中摇曳生姿,宝玉初见黛玉,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就是这个样子。我会撑着伞在雨中看江边成片的百日菊,侧耳倾听花奏琵琶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我特别喜欢南瓜用藤给自己装扮的各种卷发,梨花烫、螺旋烫、芭比烫、大波浪、小波浪……看着它们,我拍着拍着就会笑出来。
我也不全是傻乎乎地乐,也会调动大脑里所有的艺术细胞,对早晨看见的景物做形象化的比拟,配以文学性的语言,这样就让我原本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摄影作品自带光芒。感谢我的书画家朋友、音乐家朋友、作家朋友,我大学的老师应该也会为学生多年后依然略带文学气息而倍感欣慰吧。
三月的一个雨天,我隔着车窗一通乱拍,窗外的两棵柳树怎么看怎么像霸王别姬,这种想象力源于刚看完《林风眠传》,他的油画色彩以及他对霸王别姬绘画的表达,让我产生意境的联想。左边枝繁叶茂的那棵是身穿宽大蟒袍的项羽,右边瘦小高挑的是清丽的虞姬,雨点衬托悲壮的气氛。七月冬瓜叶子开始渐渐枯萎,我拍下它的局部,就是一张海岛分布图,绿色是海洋,一小块一小块枯萎成灰黄色的地方是岛屿,叶脉是航线,在绿色的海洋中将岛屿相连。九月众花凋谢的时候,一株光秃秃的月季,枝桠中间独开出一朵大红色的花,我许它是大地母亲奖励的一朵红花,给表现好的树娃挂在胸前。我在日复一日的寻找和拍摄中训练自己的发现能力、想象能力、审美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
偶尔我也会做些哲学思考,给自己熬一小碗鸡汤。锦苑任何一点儿外在因素的變化,都会生产出不同的产品。大的变化比如时令、季节、天气,小的变化比如阳光的强弱、风力的大小,当然最主要的因素还是我出现在什么时候以及我用了什么样的角度来看待它们。美好转瞬即逝,美好又在不断创造,这些似乎在提示我,没有什么值得患得患失,一步一步朝前走就好。邻居家的无花果在秋天冒新芽,因为主人一直没管它,它用这种方式,倔强地表明它还活着。单位院子的池塘里,有一群自由自在的红色小金鱼,我喜欢看它们游来游去的样子,想到它们才不会管什么天地啊四季啊昼夜啊,什么海天一色地狱天堂暮鼓晨钟,我就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尾鱼,跟着逍遥又自在。
在清晨这样一段不被打扰的独处时光里,领导和同事不会找我,家人还在熟睡中也不需要我,我不用惦记工作的事儿,不用惦记家里的事儿,不是妻子不是母亲,不是领导不是下属,我就是天地中自然又自由的我。我从纷纷扰扰中脱出身来,整个身心做个升级和保养,然后以更从容饱满的姿态投入新一轮的滚滚红尘中。
清晨的秘密让我在每一个夜晚充满期待,天亮之后,世界又会以哪种神奇的方式向我打开呢?
责任编辑/季伟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金艺 期刊:《啄木鸟》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