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過的。那是湘北一个典型的小山村,四周环绕的山峦里散落着人家。外婆家那栋青瓦红砖的大宅子镶嵌在一面山坡上,地坪宽敞,我们在那儿跳房子、踢毽子、做游戏,肆意挥霍着童年的幸福和美好。
山里花儿开得迟,那是姹紫嫣红的五月,地坪前两株桃树已经齐刷刷地开出花儿来。湛蓝的天空下,粉色的花朵儿在和风的吹拂下,缓慢地飘落,像有什么人在空中撒着花儿,零落的花瓣被丽姨的碎步带起一串串优雅的弧线。“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丽姨圆润清脆的唱腔随着纤细的兰花指弹出,躺在桃树下的小黑狗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位轻歌曼舞的女子,似乎要分享她的喜悦,又似乎在思考,主人到底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印象里,丽姨一年四季总是这么疯乐着,外婆则在一旁唉声叹气。倘若此时有邻居登门,丽姨便更是闹腾,随手抓起一件东西作为武器,笑嘻嘻地指着来人,却又不敢靠近,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紧握着一根树枝或者一把扫帚什么的。她的目光笔直,眼睛大而无光。大婶大爷们估计害怕丽姨,这宽敞明亮的瓦屋鲜有人光顾,曾经的喧闹化作了冷火秋烟。转来转去就自己屋里几个人——默不作声的外公、风风火火的外婆、疯疯癫癫的丽姨和天真无邪的我。那天清早,外公肩扛锄头披着晨曦出了门,懵懂的我还在酣睡中,突然,外婆一声尖利的喊叫将我直接从床上弹起。
外婆身体偏胖,但行动却非常灵活,走路做事都如风一般。她常常戴着一块蓝色的方头巾,提着一个硕大的竹篮子,篮子里有时候是从菜园里摘的时令蔬菜,有时候是一篮衣服,去水塘边浣洗。记忆里,从桃树返青开始,正门框上的桃枝便没有断过,这些不规则的枝条从大门左右侧的几个小孔里伸出,状若从墙里长出的细小的桃树。我不知道这些枝条有什么用,常常会抽出来玩,为此外婆没少念叨,我的小祖宗哎,会得罪菩萨的啦。听外婆说得严重,我似懂非懂地感到害怕,于是赶紧将抽出来的枝条归位。外婆说这是镇邪的,那么丽姨的疯病怎么还是没有被镇住呢?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通了,就会一个人跑到屋后的沟渠边坐着,看着一地茎叶交错的野菊花发呆。
我妈妈排行老大,丽姨是外婆的第三个女儿。丽姨太漂亮了,我总觉得她就是画中的人儿,黑发如瀑,喜欢梳一对麻花辫,个子高挑,眉目清秀,皮肤白皙。我那会儿常常想,我长大了也会变得像丽姨这般精致可人吗?可是如今的丽姨,与我之前眼里的样子,已经是千差万别了。
这个丽妹子,把一茶缸开水全泼在我脸上,我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啊!外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脸上红黑相间,因为疼痛龇牙咧嘴,样子极其恐怖。丽姨呢,正拎着那只空茶缸,手舞足蹈地向我比画,嘴里呜呜哇哇地说着,姆妈脸上有黑锅灰,好邋遢的,我帮她洗脸,她怎么叫啊?原来一早外婆在灶膛烧水,水烧开后灌了一开水瓶,剩下的顺手倒进桌上的茶缸里,接着埋头烧火做饭,脸上估摸着沾了些灰,难怪丽姨要给她洗脸了。
又犯病了,怎么得了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外婆捂着脸,斜眼瞟着丽姨,眼神里堆满了恐惧和怜爱。我吓傻了,倚着门角不敢向前,小心脏怦怦直跳。我真想变成庙里的菩萨,吹一口仙气,外婆的脸便完好如初,或者让丽姨变成从前那个聪明伶俐的大姑娘。等我回过神来,才想到应该赶紧去叫外公回来。
在路上奔跑时,我的脑子里还在想着另一件事情。那是上个月末,刘阿婆亲自上门为丽姨做过一场法事,烟雾缭绕中,阿婆舞着一把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并画下一碗神水:“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丽姨在一旁时而一脸茫然地看着,时而傻笑着向围观的人扔树枝,时而追着阿婆喊叫不止。外婆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战战兢兢,一刻也不敢分神,生怕惊扰了菩萨,降罪下来,那丽姨的疯病更是没法救了。我明明看见外婆将神水一滴不剩喂给丽姨喝了,怎么现在又犯病了呢?
丽姨没有犯病前,在豆一村是出了名的美人坯子,说媒的只差没踏破门槛。有一天,上屋场的李香婶子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将桂花村的唐胜夸上了天,外婆听了喜上眉梢,仿佛乘龙快婿进了门一般。这唐胜是丽姨的初中同学,长得牛高马大。丽姨曾经告诉我,学生时代唐胜曾经救过她。有天放学,隔壁班的“灵猴王”领着几个调皮捣蛋的同伴将丽姨堵在一座小桥上。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两侧是大块的农田,此时正是九月,金黄的稻浪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小河流水潺潺,远方的炊烟正次第升起。在小桥上,丽姨被几个男生并排挡住了去路,他们还挤眉弄眼地吓唬着丽姨。丽姨慌神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倔强劲儿,提起书包,向桥上那几个男生一头冲去。嘭嘭两声闷响,丽姨从桥上跌入河中,河水刚好没到她的脖子,斜坡上长满了青苔,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滑入河谷。她吓得像个“大”字趴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恐惧与无助在她身体里膨胀,化作汗珠蹦出每一个毛孔。桥上那些男生一哄而散,四周一片静寂,只有流水在若无其事地歌唱。正在这时,唐胜来了。
自从那个黄昏以后,丽姨的心里便种下了一颗朦胧的爱的种子。后来唐胜不知何故突然辍学,再也没有来过学校,丽姨也再没有见过唐胜。如今又听到这熟悉而亲切的名字,丽姨平静的心头像有清风拂过。没有任何悬念,她和唐胜恋爱了。
外婆家的房间里外十几间,丽姨的闺房在后厢房。每每唐胜过来,他俩便把我赶出房间,要我去地坪带小狗玩耍。而我呢,却对这一对恋人充满好奇与向往,甚至故意坐在丽姨房间的门槛上,听他们窃窃私语,虽然一个字也听不到,但丽姨咯咯的笑声却总从门缝中溜出来,灌进我的耳朵。那时候的我,总以为这就是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
这样幸福的日子并不长。几个月后,唐胜像变了一个人,开始疏远丽姨,再不来外婆家了。丽姨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常常一个人对着桃树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念叨着什么。我一直觉得,我是丽姨疯病发作的第一个目击证人,尽管我不敢绘声绘色地向他人诉说。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天灰蒙蒙的,雨点儿飘洒在空中,却总也落不下来,让人感到燥热而烦闷。唐胜来了,丽姨的眼神里满是惊喜和憧憬,她以为她的如意郎君会兑现承诺,毕竟他俩是订过婚的。在乡下,订过婚基本上就算是成婚了,外婆家还收了订婚的彩礼——一台缝纫机。你还是不是人啊?做得出来啊……在外婆的责骂声中,唐胜竟然从容不迫地把缝纫机拆开,将机头用带来的蛇皮袋装好,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根本不管我们惊诧的眼神。他的背影刚消失在前坪桃树转角处,丽姨陡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继而又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那笑声是狂躁的、恐怖的,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丽姨冲到桃树下,对着桃树骂骂咧咧,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喊、一会儿围着桃树转圈……外婆拼命地拉着丽姨,跪在地上求丽姨别这样。外婆把丽姨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说,日子还长啊,还有好后生啊……外婆与丽姨都在那儿声嘶力竭地哭着,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丽姨折腾到凌晨,终于筋疲力盡,她疯了。
丽姨不断地玩起了失踪。外公外婆两个苍老而焦急的身影总是从上屋场转到下屋场,左边山里寻到右边山里。天晴时,丽姨会在某个山头闲转;落雨时,她会在某户人家的屋檐下饶有兴趣地数着雨滴。偶尔,她身边还会跟着一群起哄的孩子。有一天,直到晚上九点多,整个屋场都找遍了,田间地头山边也寻了一圈,丽姨仍然杳无踪迹。外公急得团团转,外婆更是六神无主,泪流满面。你这小丫头,说了要你远远地看着你丽姨的,你怎么不管事呢?外婆把脸转向我,眼神有些凶,我吓得大哭起来。外婆见状,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喃喃地说,对不起,你还是个孩子,是外婆不好。外婆抱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我分明看见,外婆泪水模糊的脸上,是无尽的忧伤。她鬓角那几绺乱糟糟的白发,像风中飘浮的落叶,那么孤独与无助。接连几个晚上,丽姨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外公外婆托了无数的乡人打听与寻找,终于在十几天后得到一个消息,丽姨在浏阳被人发现睡在猪圈里。
一间不大的猪圈,笼罩着刺鼻的猪粪味,土砖墙上,雨水冲刷的痕迹如条条沟壑,丽姨衣衫褴褛地躺在稻草堆上,一头黑色的小猪用嘴在她身上不停地拱着,发出哼哼的叫声。这么些天,也不知道丽姨是怎么来的这儿,她都经历了些什么?这些都成了无法破译的谜团。外婆心疼地和我絮絮叨叨,她的头发更白了。
你还是得找个男人照顾她,她这是心病,说不定一冲喜就好了呢。有一天,李香婶子又登门找外婆了。外婆一见她,气就不打一处来。都是你做的好事,毁了我家丽妹子一辈子啊!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也不是故意的,都是命,对不对?我也不知道那个挨千刀的唐胜是陈世美啊。经不住李香婶子的软磨硬泡,甚至外婆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过了几天,一个木讷的老男人来了,听说比丽姨大了十多岁。他又高又瘦又黑,一排惨白的牙齿格外显眼,因为紧张与不安,他显得很局促。丽姨虽然疯了,但是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美是遮掩不住的。丽姨扑面而来的傻笑一下子吸引住了这个怎么也讨不到女人的汉子,他用眼睛捕捉着丽姨的一举一动。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喧闹而烦躁的丽姨突然安静下来,她径自端了把木椅,挨着男人坐下来,把头极其自然地往他肩上靠去,还一脸幸福地问着围观的人,我们配吗?大家异口同声,配,配得很!笑着的外婆此刻却哭了。
丽姨嫁人了,外婆家突然清静无比,偌大的房子在半山坡上越发的孤零。白天,阳光散落,叽叽喳喳的鸟儿倒成了桃树的伴儿。丽姨不在家了,左邻右舍又开始串门,给外婆家平添了几分生气。外婆呢,笑容也开始多了起来,爽爽朗朗的,有时候仿佛把门前的桃树都摇得在颤。我们家丽妹子怀孕了呢!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每一个光顾的邻居,喜悦在眉宇之间闪烁。有几次夜间醒来,我都听到外婆不由自主地笑,就像从梦里溢出来的,藏都藏不住。
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姨父风尘仆仆而来,一身的雪花还没有摇落,脚还在不停地跺,语气却是气势汹汹的。丽妹子昨晚把女儿放在阶沿上冻死了。外婆突然僵在那儿,接着,她脸上的表情不停地切换,由惊愕到空洞到痛心,继而号啕大哭。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啊?要这么报应我啊……我呆呆地看着窗外飞扬跋扈的雪花,不知道它昨晚是如何将两个月的小婴儿吞噬的。外公把脸转向姨父,满眼的狐疑与困惑。姨父说他从外面做事回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丽姨抱着小婴儿在那儿惊慌失措地大叫,毛坨,你怎么不动了呢?雪花不好看吗?你睡着了吗?哦,乖乖,和雪宝宝一起睡觉觉哦。丽姨的身边,堆着一个小雪人。这个下雪的夜晚,疯了的丽姨把她唯一的女儿弄没了。
多年以后,外公外婆相继去世,我也回到父母身边上学,丽姨渐渐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偶尔从母亲的口中,我会断断续续听到关于她的一些消息:女儿死后,她生了两个儿子,下雪天,她从不把他们带到室外,总是放在被子里捂着,两个儿子都健康地活了下来。高考落榜那阵儿,我突然非常想去看一下丽姨。那天,我一个人坐上了一辆前往丽姨家的长途汽车,刚下十步车站,就看见丽姨孤独地站在阳光下,皮肤黑黝黝的,显得特别苍老。丫头,我等你好久了呢。她对我一点儿也不陌生。你长好高了哦!她抱着我大呼小叫,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大家都知道她是个疯子,所以也就像看稀奇一样看着我这个城里姑娘。丽疯子,这是你什么人啊?街边一些摆摊的人忍不住问。我城里的外甥女呢。丽姨骄傲而自豪地回答着,她这次居然一点儿也没有答错。你难得来的,我得去买两斤精肉。丽姨一溜烟地跑出去,脚下带起几片落叶。我突然感觉眼睛有些湿润,丽姨是个疯子,可是她的脑袋里装的何尝又不是爱呢?
时间像个魔法师,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而丽姨也半百有余,春节看到她,只觉她越发的憔悴与苍老。大家围坐一桌吃饭,舅舅怎么劝她都不肯上桌,只是喃喃地说着,你们吃,你们吃!舅舅说,她的潜意识里,总想把好的留给亲人。时间在她那儿是静止的,她就活在她的世界里,如一朵野菊花,独自开放。
责任编辑/季伟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方欣来 期刊:《啄木鸟》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