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荣森内疚地看了看两个儿子,大的强忍着不高兴,小的则生怕他看不出来,嘴撅得老高。李荣森看了看腕表,现在是八点整,孩子的妈妈周蕾刚被紧急召回医院去做一个大手术,估计没有十个小时回不来。
警察和医生就不该结婚,李荣森自嘲地想,一忙起来都是必须得六亲不认,孩子反倒是对家庭付出最多的,他们的童年都消耗在等待里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犹豫了,今天他并不是非去不可,如果案子真有进展,同事肯定会通知自己的。案子跟到现在,一直没有什么重大突破,但万一今天就有了呢?李荣森转念又想,这不是没发生过,他和同事常常都会惊讶地发现,很多突破都是在一个最意想不到的时机点出现的。
“明天去看也好,”十二岁的李骁明开口了,“周末看电影的人太多了,明天人肯定少。”
李荣森更加内疚了,成人的无奈把一个小孩子生生逼成了小老头儿,这不是懂事,这是悲哀。
但他还是在李枢成哭出来之前逃走了,连谢也没有说一声,他隐约听到李骁明劝慰李枢成,要带他去附近公园的儿童乐园作为补偿。
二
目标出现。
一个白发老人出现在李荣森视线里。但很明显是改扮过,拙劣得让他感到好笑:头发是全白的,却期待用一副眼镜遮住没有皱纹的光洁皮肤;胡子是用劣质胶水粘上去的,有一处明显不稳;挺直的腰和矫健的步态则完全出卖了那人的真实年龄。
李荣森扶了扶隐形耳麦,快步跟了上去。他瞥了瞥四周,他的同事们也谨慎小心地聚拢来,慢慢靠近目标。之前轻微的偏头痛忽然剧烈了起来,他紧张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结束任务,在更猛烈的疼痛来临之前。
李荣森看到视野中的男人忽然摸了摸耳垂,这是一个代表不安的表现,他意识到对方可能察觉到了危险,那些有丰富逃跑经验的罪犯总是有着非凡的直觉力。
再往前走五米便是一个大型超市,李荣森狂奔着扑向那个人,他知道只要这家伙一进了超市,抓到他的几率会减小,伤及无辜的可能性却会增大,警察有顾虑,但他没有。
白发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拉过一个路人往李荣森身上砸,给自己争取几秒钟逃跑的时间。李荣森绕过惊叫的行人,大吼了一声,做出一个跳跃的动作,成功地将对方扑倒在地。李荣森的同事们也都反应敏捷地一个个地冲过来,叠罗汉式的扑到李荣森与嫌疑犯的身上。李荣森能感到位于最底层的那家伙的绝望,一个壮汉一百多斤,累计起来六七百斤的重量,李荣森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窒息。他摸到嫌疑犯的手,给对方戴上了手铐,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李荣森是被人扶起来的,除了头疼之外又增加了腰疼,有那么十几秒的时间他感到下肢都不能动。
嫌疑犯的伪装被撕下来了,果然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但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圈套。
李荣森的脑子里跳出两个字。
根本不是什么正义群众的举报,只是一个圈套。
但这个圈套的目的是什么?
戏弄?挑衅?
“李荣森,”被抓住的白发年轻人突然说话了,“你等着。”
看着对方故意露出的嚣张笑容,李荣森的脑子炸了一下:对方能准确无误地认出自己并叫出名字,说明是下过一番工夫的。
“你什么意思?”李荣森凑近他,同时努力回忆着,但是他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关于眼前这个人的信息,这确实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记得他正面接触过的每一个罪犯或是嫌疑犯,这不止是一种职业技能,同时也是生存技能——因為对这些人来说,他是一个危险的敌人;而对于那些被他送进监狱的人来说,他是仇人。他们可能对他做出任何事,他固然是勇敢的,却也是惜命的,而且他还有家人——他不得不为自己和亲人们的安全花出相当的精力,他不得不防备每一个可能的敌人。
白发男子不说话了,他只是诡异地笑。李荣森的同事孙林在那家伙的头上狠拍了一下。
“说!”
白发男子把头扭向另一边。这个动作激怒了孙林,孙林捏紧了拳头,但被李荣森抓住了手腕。
看热闹的人群早已围了过来,他不想节外生枝。
两辆警车开过来了,众人押着白发男子进了其中一辆车,李荣森和孙林则坐进另一辆车。
李荣森琢磨着白发男子说出的每一个字,他只觉得心慌。
这帮劫匪抢了一家私人超市和一家珠宝店,打死一人,重伤两人,其中一个很可能成为植物人。他们在实施抢劫时都戴着口罩和帽子,目击者指出为首一人是白发,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以上。除此之外再无更多信息。
眼下抓住的白发男肯定不是那个头儿,但肯定是团伙成员之一,是故意用来调虎离山转移视线的。如果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他们也不能仅凭对方的一头白发就定罪,白头男如此嚣张,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原本以为不过是件普通的劫案,如今被人当面叫出了名字,那就说明有另一种可能性:团伙里有认识他的人,甚至很可能是憎恨他的人。
从他某次抓捕行动中逃脱的罪犯?被他送进监牢的犯人亲属?还是刚刚出狱的仇人?
“送我回家,马上!”
李荣森一面对司机说,一面拨打李骁明的手机。虽然学校明令学生不得使用手机,但是鉴于家里的特殊情况,他没法儿给他们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生活,李荣森只能要求儿子与自己一起阳奉阴违,不过手机使用仅限于重要的时候。
“谁啊?我在上课。”
听到儿子的声音,尤其是“上课”两个字,李荣森立刻长舒了一口气。
“我在上课”是李荣森与李骁明约定的一个暗号,“上课”表示一切正常。而假如李骁明回答“我在写作业”,那么就表示电话另一边的情况不妙,比如正被人胁迫,环境复杂无法说真话等等。
“你们现在在哪儿?”李荣森问。
“公园。”李骁明想了想又补充,“就是华新街的那个。”
“带着你弟弟,马上到公园左边的建设银行等我。不管什么人过来跟你们说话都不要理,谁也别信,我很快就到了。”李荣森嘱咐道。他还真不敢让他们单独回家,银行里有监控、有保安,人也少,即便已经被跟上了,那些人也多半不敢在银行动手。
“哦。”李骁明回答,接着又说,“爸爸,给你提个建议行吗?下次你打电话的时候用用暗语,我问你在做什么,你说你在工作就是没事,你要是说你在买东西,我就知道你不是自愿在说话了。这样行吧?”
李骁明一口气说完,仿佛怕速度慢了就会被李荣森打断,语调里还憋着一股不满,想来这话是琢磨了很久了。
“好啊。”李荣森失笑,放下电话,只觉五味杂陈。孩子太聪明和太懂事了,他不知道该感到高兴还是悲伤。
接着李荣森给医院打了个电话,确定周蕾还在手术室,起码还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出来——没有罪犯会傻到闯手术室的。李荣森脑子里绷着的紧张神经这才略松了松。
三
李骁明把手里的冰淇淋丢进了垃圾桶。他快步走向一直在视野中的弟弟李枢成,玩碰碰车已经满头大汗的李枢成正铆足了劲儿故意撞向一个比他大了三四岁的男孩,但却被一个比他小了两岁有余的小女孩给撞歪了方向。撞人的女孩自己被吓了一跳,向后靠在母亲怀里大哭起来,被撞的李枢成却高兴得咯咯大笑。
李骁明皱起眉头,一面焦虑地计算这一轮游戏结束的时间;一面打量四周,寻找可疑人物。
尽管李荣森没有明说,可是他知道一定出了大事。否则李荣森不会给他打电话,也不会连家也不让他回。他知道,除了银行之外,博物馆也是一个可以得到安全保障的好地方。
手里拿着小孩外套而且眼神一直关注着孩子的成人是安全的。李骁明的眼神谨慎、仔细地扫过众人。两人一组、三五成群聊着天的成人也是安全的。至于那些完全专注于手机,看上去即便是地震来临也不会把他们从虚拟世界里拖出来的家伙更是安全的。李骁明为这些巨婴叹了口气,成年人的世界真是怪异。
他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标,一个把帽檐压低到看不清上半脸的男子,只能依稀从胳膊和大腿的强壮度判断出对方正处于壮年。李骁明故意盯着对方,那人便转过头去,装出一副等人的架势,但不一会儿,李骁明便用眼角余光扫到那人又把头转过来盯着自己了。
李枢成从碰碰车场地出来了,一脸的意犹未尽。
“哥,我还想再玩一场。”
“爸要带我们去更好玩的地方。”李骁明毫不犹豫地撒谎,因为他懒得解释,眼前的小家伙一问起问题来就停不住,嗓门又大,他不想满街的人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真的?!哪儿?”李枢成兴奋地大喊了一声,表情已然是信了。李骁明无奈地挤出一个笑容,那是学霸看学渣的笑容。
“水上乐园。”
“噢也!”
这时,一个拿卷筒冰淇淋的小男孩从李骁明兄弟俩面前走过,李骁明故意狠拉了李枢成一把,使得李枢成重心不稳地撞到了那小男孩的身上
李枢成太好骗了,而且做事完全不过脑子,成绩差倒是小事了,没有保护自己的意识才真让人头疼。李骁明想,现在去水上乐园至少两个小时的路程,到了也该吃晚饭了,吃完了再进去还能玩几分钟?
李枢成显然压根儿没往这方面想,他拖着李骁明往公园门口走。
“爸爸在哪儿等我们?”
他的声音又高又尖,李骁明肯定,离他们二十米之内的人都听见了,当然也包括那家伙。
李骁明回忆自己看过的警匪片,最重要的是别让对方有接近的机会,尽管人很多,但也不是没有机会动手。
“哥哥,我要上厕所。”
李枢成偏要给他出难题。公园的厕所都在僻静处,虽然人流不少,可是厕所却是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万一给人弄晕在里面……李骁明打了个寒战,毕竟成人和小孩力量差异太大,不得不防。
“我们到外面的银行去,那儿干净。”李骁明说道。
“我忍不住了。”
李骁明翻了个白眼。
“今天周末,你进去也是要排队。忍一忍就好啦!”
李枢成挣脱李骁明就往厕所跑。
李骁明只能跟上去,他找机会往后面看了一眼,顿时紧张起来:方才戴帽子的那个男人果然跟了上来,而他的身边,还多了两个穿条纹T恤的墨镜男。
李骁明强忍着恐惧,同时在心里有了一个判断:对方这一次是有备而来,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李骁明追上李枢成,往四下里扫了一眼,拖着李枢成往公园内书画展区的方向走过去。
“我们去那边的厕所。”
李樞成满脸不高兴。
“那边明明远些。”
李骁明不理他,他在看展览的老人里寻找熟悉的面孔,他记得有几个邻居老人也是经常到公园来看展览的。
可惜的是,他一个熟人都没遇见,只得硬着头皮跟着李枢成往厕所的方向跑。
帽子男与两个墨镜男加快了脚步。李骁明对厕所周围环境很失望,人没他想象得多。这时,一个拿卷筒冰淇淋的小男孩从李骁明兄弟俩面前走过,李骁明故意狠拉了李枢成一把,使得李枢成重心不稳地撞到了那小男孩的身上,冰淇淋糊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小男孩大哭,李枢成暴吼:“你干啥吗?”
李骁明连连道歉,小男孩的爸爸骂骂咧咧地拉着小男孩进厕所去清洗衣服上的污物,这一件小事也如李骁明所愿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目。这使得三个跟踪者多少有些气结,不敢贸然靠近。
李骁明把气得直瞪眼的李枢成往公厕的门里推。
“你不是急了吗?”
李枢成气呼呼地进去了,李骁明兄弟一出现,那男孩的父亲便狠狠地瞪着两人。
李骁明再次道歉,又是帮忙拿着对方换下的衣物又是不断哄小男孩开心,李骁明成功地拖延了对方的时间,最后两兄弟跟着父子俩一起出来,小男孩黏着一直用笑话逗他的李骁明,咯咯直笑,早已忘了前嫌。很明显极少享受这待遇的李枢成则垮着脸,满是醋意地看着他俩。
跟着父子俩走了一段路后,李骁明发现跟踪者并没有知难而退,只是三个人中少了一个墨镜男。这让李骁明不禁有些心慌,父亲的电话还没有打过来,说明他还没有到银行。手机快没电了,李骁明决定在没有搞清楚全部状况之前暂时不浪费电——反正催促也没有用,父亲也不能长翅膀飞过来。
父子俩准备转弯朝花卉区去,如果再跟着他们就会离大门越来越远。李骁明计算着距离,决定赌一赌。
“我们来比赛,看谁先跑到大门口,输的买冰淇淋。我让你十步。”
和父子俩告别后,李骁明对李枢成提议。对这个稳输的比赛,李枢成仍然充满了热情,在李骁明说了开始之后,李枢成拔腿就跑。
“一,二,三,四,五,六,七……”
李樞成的大嗓门再次成功引人注目,李骁明冷冷地看了看那两个已经暴露出不良目的的跟踪者,只要是跑着的,他们动手的难度就会大大增加——毕竟要抓住两个奔跑的男孩,动静太大。
李骁明很快追上弟弟,说了句“我赢了”,便拽着后者一鼓作气地跑到公园门口。门口站着两个保安,李骁明大大松了口气。他仍然买了两盒冰淇淋,兄弟俩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吃完。在这里,每一分钟都有人进进出出,李骁明得意地猜测跟踪者气得快吐血了。
到了街上,就更不用怕了。
四
李荣森满头大汗地冲进银行,他在人群里搜索每一个小孩的身影,但没有一个是他的儿子。李骁明的电话提示关机状态时他便已经乱了手脚,现在他只觉得全身冰凉。
孙林也冲了进来,一眼便看到李荣森差不多都要扭曲的脸。
“李哥你别急,别急,附近兄弟都通知到了的,都提着神呢,没回应就是没事,别急别急啊!”
李荣森也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但恐惧像一条毒蛇咬住了他,让他感到窒息。
他捏了捏孙林的肩膀,实际上他只是想借一把力略微支撑一下自己。
无数与李骁明和李枢成有关的图像在他的脑子里闪过:他们出生的时候,他们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时候,他们摇摇晃晃学走路的时候,他们喊第一声爸爸的时候——他错过了李骁明的那一声,所幸没有错过李枢成的。他闭上眼,他还想看见他们上大学,结婚,生子……他拒绝去看隐隐约约从这些画面深处往外爬的阴影,他不要,永远不要看见他们死去的画面。
“爸!”
李荣森满身冷汗地转过头,看见李骁明及李枢成也是汗流满面地站在银行门口。
他愣了几秒钟,又用了几秒钟把恍惚换成惯用的严肃,他不想在孩子们面前看上去像个被情绪控制的傻瓜。
“不是说马上过来吗?”
“哥哥带我绕圈子!”李枢成抢先告状。
像是预料到会挨骂似的,李骁明一点儿委屈的神情也没有。
“我把他们拍下来啦!”
“谁?”
李荣森接过李骁明递过来的手机,手机里有几张新照片,照片中有一个墨镜男和一个帽子男,但拍得不是特别清楚。
“这是?”
“爸爸,”李骁明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李枢成,“这里不方便说。”
五
李荣森在办公椅上坐下来,李骁明则好奇地东张西望,显得十分兴奋,这还是李荣森第一次带孩子来自己工作的地方。
李枢成撅着嘴,只是坐在沙发上生闷气,因为很明显,水上乐园的计划泡汤了。他看着李荣森的眼神里都带着幽怨,李荣森的心思则完全在别处。
之前他其实是抱有一丝侥幸念头的,他希望只是自己敏感,那白头男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没有人会威胁他的家人,没有危险,也没有跟踪。
李骁明讲述过程的时候,他的心一直揪着,比他的面部肌肉还绷得紧,他想要大吼一声,他想要把两个孩子拉到自己的身后,让危险看不见他们。
他想说,冲我来,不是孬种就冲我来。
可是他的敌人们只是手机里几张模糊的照片。
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李骁明没有被恐惧击倒,他就得更像一座山,不管他的内心如何惊涛骇浪,因为他是父亲。
“拿到了!”孙林拿着一个U盘进了办公室,交给李荣森之后,伸出大手在李骁明的头顶揉了揉,“干得好!有前途啊!”
与此同时,李荣森已经打开了一个笔记本电脑,把U盘插进,调出一段监控录像。
“在16点32分18秒。”孙林一面说一面抢过鼠标来拖进度条,“出来了,出来了。”
孙林减慢了播放速度。
李荣森定睛看着屏幕上的两个人——
戴帽子的男人和戴墨镜的男子并肩走在一起,墨镜男望向帽子男的左边,帽子男大约是热了,正把帽子揭起来,还有意无意地朝上方看了一眼,接着马上又把帽子戴上了——估计是发现了摄像头。
“就是他们。”李骁明肯定地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对方的脸。帽子男差不多有四十岁左右,而墨镜男要年轻得多,估计二十五六,胳膊上的肌肉坨仿佛灌了金属般硬挺。他在带着李枢成离开公园时,故意在街上绕了一圈,他故意在十字路口和商户门口的摄像头处停留,他相信,总有一个摄像头可以拍下跟踪者的行为和面目。
李枢成大大咧咧的,完全没有凑过来看热闹的心思,也完全不像是一个知道自己被跟踪过的孩子的反应,对他来说,事情过了就没必要再操心了。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李骁明,因为后者完全把他当傻瓜骗,一句真话也没有。所有人都当他是透明的,自顾自地说话,他还得去把众人言语中的碎片拼起来才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没有一个人觉得应该让他也了解全部情况——既然如此玩,他也就没必要有什么兴趣。
谁也没看出来李荣森正在压制更大的震惊,他的脑子里几乎是海啸了,他把进度条拖回一点儿,重放了帽子男摘帽子的动作,然后把画面暂停、放大,可以隐约看见帽子男的左边额角上有一道几公分长的疤。
“有特征就好办多了,”孙林很高兴,连忙连接打印机,“如果有前科就稳了。”
他的意思自然是可以从犯罪档案里找出对方的身份,这比大海捞针强多了。
“小王,麻烦你帮我带他们俩去吃饭,我这儿还有点儿事要忙。帮我和小孙打包两碗面就行了。”李荣森叫来一个年轻警员嘱咐道,等到两个孩子走出办公室后,李荣森才把自己的情绪释放了一点儿出来,他拧着眉头。
“怎么了?”孙林问道,“你认识?”
“走,去老冯那边看看审得怎么样了。”李荣森转移了话题,拿起一张刚打印出来的帽子男照片,孙林也就压着好奇,跟着李荣森往门外走。
六
“招了吗?”
被问到的警员摇着头。
白头男桀骜地与李荣森对视着,李荣森猜测着对方的真实年龄,二十一,二十二,或者还不到二十?
总之,都还是处在想方设法吸引别人注意力的年龄,因为缺乏内在的丰富,所以只好模仿那些自以为是的冷、酷、帅、潮。有相当多的无知者会把挑衅警察当做是一种勇气,他能从白头男的脸上看出那种幼稚——又一个被人利用的可怜虫。
“真正的兄弟,是不会让兄弟去冒险的人。”
李荣森决定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白头男愣了几秒钟,他当然是聪明的,但依然会习惯性地排斥逆耳忠言。
他冷笑,但李荣森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成功地让其内心起了波澜。
“让你这么干的人,想过怎么让你脱身了吗?”
白头男强撑,故作不屑地哼了一声。
“多谢你的警告。”李荣森忽然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太古怪了,让旁边的孙林都忍不住心里发憷。
“你什么意思?”白头男终于忍不住了,“你谢我什么?”
“我的家人很平安,”李荣森的话让白头男脸色都变了,“你的警告很及时。”
他等着李荣森继续说下去,但李荣森沉默了。李荣森看到白头男把手从桌子上移到了桌子下,很快又放回到桌子上,这很说明了他的焦虑,当然是在担心他的同伙因为他幼稚的行为而处于险境。
“老熟人了嘛,”李荣森眯缝着眼,决定冒冒险,“想送大礼给我,我理解,只是干吗非得捎上你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白头男的身体抖了一下,李荣森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胜败乃兵家常事。”李荣森感觉到自己正一点一点地挖掉对方的堡垒,他夸张地用手指敲着桌子,“绑架案,从犯,不是主犯的话,也就十年左右吧?”
孙林立即会意,表情夸张地说:“看性质嘛,虽然未遂,但绑架警务人员的家属,性质实在太恶劣了。”
“別冤枉人啊,我什么都没做!”白头男紧张地大喊了一声,“我就是在散步而已。”
“晚了,”李荣森摇摇头,“郭鹏已经招了。”
“郭鹏?”白头男惊讶又不屑地歪了歪头,“没听说过。”
“不会你连他真名都不知道吧,”李荣森把帽子男的照片递过去,“四十三岁,当过拳师也当过保镖,还做过半年替身演员,擅长格斗。因为酒精过敏所以从来不喝酒。”
不屑之色在白头男的脸上尴尬地凝住,挂也不是,撤也不是。
“主意是别人出的,苦活脏活是你们做的,你们又没拿主犯的好处,何必扛主犯的罪呢?十几二十年出来,你能做什么,现在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呢,你能做什么?”
白头男蔫了,但是大约出于最后的自尊仍没说话。
“做聪明人丢人,还是做傻子丢人,你自己想一想吧。”李荣森带着孙林走出去,单独留下白头男一个,他知道对方的壁垒已经出现裂缝了,必须给他一个与自己挣扎的时间。
“郭鹏这个名字是你瞎掰的,还是真认识啊。”孙林把忍了老久的惊讶一股脑抖出来,“你怎么刚才不说呢?”
“我也不确定。”李荣森五味杂陈地点燃一根烟吸着,“看来他是用了化名。想不到,竟然是这种情况下见面。”
“朋友?”
“差不多二十年没见了,”李荣森点头承认,“我们认识的时候,还在上幼儿园。”
“你们闹翻了?”
李荣森摇摇头。
“我们关系一直很好,他爸爸去世后那几年,都是我们家在接济他们家。可惜他妈妈也病死了,所以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
“算起来,也是恩人了,怎么有这样恩将仇报的人?”孙林愤愤不平地说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辍学后就去了外地打工,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去广东出差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在一家工厂给人当保安,请我吃了顿饭,我们聊了几个小时,后来我回来了,就再没见过他。”
“也不知道遇到什么事了。”孙林有些尴尬地猜想郭鹏和这些社会渣滓混在一起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受不了底层的贫穷,总有人在贫穷中坚持善良,也总有人在贫穷中扭曲。
李荣森点点头。他既震惊又困惑,他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虽然有些孤僻少言,但却是一个为了保护朋友可以与数倍于己方的力量正面对抗的勇士。记得十四岁那年,他被一群不良少年围住,对方要抢他的钱,是郭鹏拼了命地护住他,跟那些人厮打。郭鹏额头上的那道疤痕就是当年为了替他挡刀而留下的。
李荣森叹了口气,这些年在郭鹏身上肯定发生了很多事。但是,他还是很难相信郭鹏会成为企图伤害他妻儿的那些人中的一员。
他不能骗自己说郭鹏不知情,因为白头男准确地认出了他并说出了他的名字。
但白头男的嚣张行为如今推敲起来很有些蹊跷,李荣森皱着眉头。
回到办公室,两个儿子与周蕾都在,周蕾一下了手术台便被同事接过来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神忧虑地看着李荣森扒拉面条。
面都糊在一起了。
“我觉得戴帽子的那个人,没那么坏。”
李骁明突然说道。屋子里的人都震惊地看着他,李骁明被这个效果吓了一跳。
孙林出来解围:“孩子,人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好坏来的,也不是单纯用好坏这两个字就能归类的。”
“嗯。”李骁明用力点头表示他确实同意,接着说出自己的理由,他指着李枢成,“他不听话跑到小街上去了,如果他们真要抓我们,那个时候机会是最好的。但是,那个戴帽子的偏偏在那个时候摔了一跤,还把戴墨镜的一起拉着摔倒。”
冷不丁被告了一状的李枢成把两颊都鼓了起来。
“你又什么都没说,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
李骁明翻了个白眼:“你嗓门太大了,说话又不动脑子,跟你说实情就完蛋了。”
李枢成哇的一下就哭出来了。他委屈巴巴地看看父亲,李荣森还在震惊里没回过神来;他又满怀期待地看看母亲,但是周蕾一点儿没有安慰的意思,还故意避开了李枢成的眼神。
孙林有些尴尬,只好拍拍李枢成的头,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是当哥哥的,弟弟才多大。”
最后他终于憋出了一句。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就没这么缺心眼。”李骁明不服气地哼哼道。
李枢成哭得更大声了,孙林没辙地看向周蕾,但周蕾却给了他一个“随他去”的眼神,自己则拍了一下李荣森的后背。
“你这边完事没有,今晚回家住还是去哪儿?”
“宿舍都安排好了,”孙林连忙说,“大家都觉得你们今天还是不要回去为好。”
周蕾也不多问,直接便拽过李骁明:“走,跟我买点儿东西去。”
李荣森这才反应过来,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同事兴奋地跑进来。
“李哥真厉害,那家伙招了!”
屋子里几乎立刻就只剩下李枢成一个人了。李枢成落了半截的眼泪无人关注,只好吸吸鼻子委屈地走到门口。周蕾和李骁明一前一后,脸上居然都在笑,李枢成实在不好意思追上去,李荣森和孙林则连背影都没见了。
七
“他说是给弟弟报仇,他说他弟弟死得太冤,你们开枪的时候他弟弟是手无寸铁的。”白头男的语气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他说自己的真名叫张浩,并用“他”字代替首领关松的名字。李荣森估计是因为不好意思再像过去那样称“关哥”,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做了叛徒。他过去之所以认定关松是个讲义气的老大,因为他不过才做了几天小弟,关松就肯借两万元让他去还债。
“好一个手无寸铁,他倒是没有重武器,一把枪抵着一十五六岁小姑娘的头,那小姑娘的妈妈就因为哭得大声了点儿,就被他给爆头了!”李荣森知道对手就是十年前被他击毙的通缉犯关峰的哥哥后冷笑了起来,当时他若反应慢一点儿,或是打偏了,只怕小姑娘也在那家伙的疯狂之下喪命了,“你去图书馆查旧报纸都还能看到他拿小姑娘当肉盾的丑样子,这种事,我要是他哥哥,该羞死一辈子也不让人知道,还拿出来哄着你们当炮灰,可真是一家子。”
白头男张浩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个故事,脸立即涨红了,大约也觉得自己为这么个人卖命太丢人,半天都没说话。
“他准备动我家人的时候,你就该看穿他了。”
“他说这是以牙还牙,叫你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张浩手足无措地说道。
“那劫案呢?”李荣森说道,“既然是来找我报仇的,又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地去打劫?”
“什么打劫?”张浩懵了,“什么时候打劫的,我没抢劫过啊!”
劫案发生在一周前,张浩是五天前才跟了关松,显然关松完全没有跟张浩提起过劫案,这意味着他从一开始就准备把对方当替罪羊而且根本不打算分钱给他。
李荣森与孙林对视了一眼,两万元买一条命,对方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张浩也总算明白过来了,脸色气得快跟自己的发色差不多了。
“你为什么要喊出我的名字?”李荣森说出最后一个疑问,“是关松让你这么做的还是你自己要这么做?”
“是周虎哥,不,是郭鹏教我的,说这样你们就会把心思放在审问我这事上,他们就有时间去做大事了。他说只要我没参与行动,你们也不可能一直关着我。”
“除了绑架,还有其他事吗?”
“不清楚。”张浩沮丧着,“我只知道这个。”
八
“明天就回去。”李荣森看了在另一张床上已经睡着的两个儿子,李骁明用被子捂着头,李枢成则四仰八叉,腿都压到了李骁明的肚子上。
“这就安全了?”周蕾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讽刺,这让李荣森感到很恼怒,但他发现周蕾的眼睛微微有些肿,像是哭过了,于是他的心立刻被内疚填满了。他给不了一个女人最需要的安全感,如果不是因为嫁给自己,她本可以过平静安宁的日子。
“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李荣森认真解释着,“声东击西之计。”
周蕾好奇地拧起眉,但没有发问,做了这么多年警察老婆,她很清楚什么问题该问。
“睡吧。”周蕾侧过身子,闭上眼睛。
但李荣森甚至没有坐下来,他呆呆地看着两张床上的三个家人,良久才叹出一口气来。
九
店员柳晖与陈凯开门前先看了看大街,现在已经九点半了,阳光充足,行人也多起来了,一切看起来都足够安全。
两人打开店门,不锈钢卷闸门升起——麻雀虽小,却也是镶金嵌玉的。十个柜台,高强度防弹玻璃下闪耀着珠光宝气,不算保险柜里的,摆出来的这些差不多也有上百万了。前段时间的珠宝店劫案闹得人心惶惶,好多珠宝店都加强了人手,据说规模更大一些的甚至多招了保安二十四小时巡逻,当然这里是用不上了——首先也不是什么名店、大店,东西不多,表现太在乎反而惹人笑话,二来老板周奇特别抠门,心存侥幸地觉得抢劫犯多半是看不上自己这点儿蚊子肉的。
陈凯换上保安制服的时候,周奇从里面睡眼惺忪地走出来。陈凯一见对方瘦骨嶙峋的样子就想笑,守夜对他来说大约只是个姿态,真要有劫匪,哈口气都能把他吹倒了。
“我估计这帮人都已经逃出边境了,”柳晖一面说一面坐下来看着监控设备的显示屏,调试摄像头的角度,“这时候肯定不敢再出来作案的。”
“没这一伙,万一有下一伙呢?”周奇随便给自己冲了包麦片,不停搅拌着。
“那贪心胆大的多了去了,你最好再多请一个保安,不然你要一辈子住在这儿了。”陈凯调侃地说道。周奇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只接受隔日值夜班,完全没有任何危机意识,他觉得自己还要给出那么多的薪水实在太冤了。
“奇怪了,”柳晖看着完全没有变化的屏幕说道,“摄像头好像出问题了,不动啊。”
另外两人便紧张地凑过来看,发现不管柳晖怎么发命令,摄像头都只是照着同一个角落,这意味着店内监控出现了大量的盲区。
“赶快弄好啊!”周奇大急。
“我这也不是专业的啊,要不咱们上午先不营业?”柳晖开始拨打电话找供应商求助。
与此同时,四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进了店里,周奇咬咬牙迎上去。
“不好意思,各位,今儿店里支付系统升级,暂时没办法营业。”
“没事,我们交易可以全部用现金。”四个人中看起来比较年长的一位笑了笑说。周奇不安地打量着他,半指长的黑发,络腮胡子,一口黄牙,唯一让他产生好感的是对方的衣着,一看就是高档货,说不定真是个大买家呢。
“请问,您是倾向于选择礼品还是自用?”
“黄金。”“大黄牙”不绕圈子,直接说出目的,“投资保值用的金,你这儿有吧?”
“有有有,”周奇来了精神,“您这边请。”
“大黄牙”跟着周奇走到柜台前,这时,“大黄牙”身后一人的手机铃响了起来,周奇看见那男子接听之后便变了脸色,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戒心。那男子跟“大黃牙”耳语几句后便离开了,“大黄牙”则将手撑在柜台上,指着一块金砖问道:“那是多少克的?”
十
“为什么不能去上学?”
“为什么爸爸不在家,但爸爸的同事来了那么多?”
“为什么妈妈也不去上班?”
对于李枢成的提问,李骁明一概报以沉默。李荣森没有明说,周蕾也含糊其辞,他们大概觉得这是一种保护吧。李骁明一面想,一面把一只纸飞机飞出阳台。
他们这一栋电梯公寓临街,十楼的楼层完全可以把街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大门口街对面的茶馆里坐了两个年轻人。
现在才不过早上十点。那茶馆主要的客人是附近打麻将的老年人,依他的记忆,至少十一点才会热闹起来——那时候老人们已经送了孙子孙女们去了学校,到菜场买了菜,回家炖了汤,洗了衣服,正好留下一两小时的空闲。
两个年轻男人,凑不成一桌麻将,连打扑克都缺一个,大约只能尬聊。其中一个人装得鼓鼓的蓝背包吸引了李骁明的注意力,是去旅游的,还是旅游刚回来?都不像。
“对对,把那个再放大,”李荣森指着屏幕上一个穿着运动服背着旅行包的年轻人,“就是这个人,会有游客连续五天都出现在同一条街吗?”
孙林眨了眨因为熬夜而发红的眼睛后微微点头:“光看不买,极有可能是踩点的。”
李荣森兴奋起来,他动作敏捷地用鼠标使屏幕上的影像反复前进、倒退、跳转……完全不像一个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二个小时的人。
“这里,”李荣森终于分析出了对方的行动逻辑,“昨天下午,他在这一块区域出现了六次,”李荣森继续控制进度条的速度,“你看这儿,他在做什么?”
孙林看着那个被慢速播放的画面,坐在游人长椅上的年轻人拿出笔记本电脑,并不时抬头看着一处——那个位置是一家小珠宝店,已经关了门,门的左上方有一个摄像头。李荣森反复播放这一段,孙林发现年轻人每次低头在笔记本上敲击数次后,那珠宝店门口的摄像头便会转动一次角度。
“好家伙,高科技啊!看来目标就是这一家了。”
“马上出发。”李荣森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十一
关松嘱咐一个手下将“店主有事,今日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在门口之后,亲自将卷闸门拉了下来。他歪了歪头,看着已经被打晕过去的陈凯和柳晖,又斜睨着还没有晕过去但全身都在发抖的周奇。周奇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布条,惊恐地看着“大黄牙”。
“我说过了只要保险柜密码,不要你的命,”“大黄牙”强压着不耐烦,“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你的命你就舍得?我再给你五分钟,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大黄牙”看着一个正在柜台里搜罗珠宝的手下正朝东边走过去,立刻喝止了对方。
“哎,再过去就要拍到脸了,别那么贪心。”
“怎么就不能把这摄像头废了呢?那多省事。”“大黄牙”的手下抱怨着,“要是小五在就好了。”
“小五有更重要的事。”“大黄牙”狞笑了一下,一手抬起周奇的下巴,“好东西都在这家伙嘴巴里呢。”
“来晚了,肯定已经出事了。”
孙林坐在车里,看着街对面周小生珠宝店外挂着“店主有事,今日暂停营业”的牌,拍了一下大腿。
“人质安全要紧。”李荣森咬了咬牙,“其他人都在路上了吧?”
“我想了想,还是让郑龙和小周留在你家里保险些,”孙林回答道,“毕竟这个人确实和你有过节。”
李荣森心情矛盾地点了点头:“就怕人手不够啊。”
他打量着周小生珠宝店附近的环境,这里是步行街,没办法停车,即便罪犯得手了,也只能步行离开。所以,他们肯定会确保店主与店员不会报警,搞不好会杀人灭口。
必须得尽快行动,晚了就来不及了。李荣森想。
十二
“砰!”
一声巨响。
像是枪声,又像是爆炸声。
周奇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大黄牙”哆嗦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大黄牙”问手下。
被问到的人茫然地摇了摇头。因为这小店两面都是墙,只有大门口和后门口通向外面,照明基本全靠灯光,眼下两道卷闸门都被锁上了,因此根本无法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屋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他们屏住呼吸等了十来分钟,但没有听到任何更大的动静。
“大黄牙”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可手机另一端的人也表示一头雾水,只确认是来了不少警察和消防员,还有一群穿着制服的工人。步行街两边的路都被封了,暂时不能出入,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些人和一系列动作都不是冲着周小生珠宝店去的。
“那也肯定是出了大事,”“大黄牙”咬牙切齿分析道,“万一有不长眼的今天也碰巧找了哪家下手,我们就麻烦了。”
“大黄牙”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周奇,他现在觉得,周奇最重要的价值已经不再是藏在舌尖上的密码了,万一事态严重,他得留着这家伙的命做人质。
“要不,我还是出去探探?搞不好原来的路线都不能用了。”
“大黄牙”犹豫了一下才点头回应提出建议的手下:“也好,你小心点儿。”
关松拿出匕首,慢慢地将刀尖逼近周奇的嘴
十三
后门的卷闸门被拉起来半米,一个虽然矮小却不失健壮的男子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看着外面的小巷。巷子十分狭窄,宽度只有两米左右。确认没有人后,男子钻了出来,又将卷闸门拉下来,里面的人立刻把门上了锁。
男子谨慎地往巷外走,刚走到巷口的时候,便有两名警察扑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喊一声,便被捂着嘴拖进了路口停着的一辆黑色车里。
“别费劲了,你还想多加一條袭警罪吗?”李荣森冷笑地看着还在挣扎的男人,“除了关松,里面的两个人都是谁?周虎去哪儿了?”
李荣森说出郭鹏的化名,从隔壁店里的监控录像里,他看见郭鹏慌慌张张地独自离开,委实让他感到不安。
听到李荣森连续说出两个同伙的名字,矮个子男人的脸色便完全蔫了下来。
“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真不知道。”
李荣森有些懊恼,他其实不该连续问两个问题的。
他揪住对方的衣领,厉声道:“你要是交代得早,里面还没死人的话,就不用多坐十几年牢,自己想清楚。”
十四
放下电话,关松狰狞地对周奇露出大黄牙:“我已经没耐心了,你别指望着警察会来救你,现在他们都忙着其他事,顾不上你,你就算臭在这里,也没人会知道。说吧,让我们大家都省点儿劲。”
关松拿出匕首,慢慢地将刀尖逼近周奇的嘴。周奇呜呜叫着,完全吓破了胆。正在此时,卷帘门被敲响了,三长一短,正是事先约好的暗号。
关松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示意手下去开门,再一看周奇,竟然已经晕了过去。关松骂了句脏话——威胁当然只对神志清醒的人有效。
关松走向饮水机,他正准备倒一杯水泼醒周奇,却听得一阵混乱。十几个警察冲了进来,其中一人直接在他胸口踢了一脚,紧接着,暂时丧失行动力的关松便被脸贴地摁倒反戴上了手铐。他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另一个手下被数人压在身下,几乎要口吐白沫。
李荣森走到关松的面前蹲下来:“周虎去哪儿了?说!”
关松冷冷地与李荣森对视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十五
“郑叔叔,你能陪我出去一下吗?我想去那边看看。”李骁明站在阳台上,指着对面的茶馆说道。
“你去那里做什么,不要乱跑,”郑龙一口拒绝,“懂事点儿,别让你爸妈担心。”
“那两个人不对劲,”李骁明讲出自己的理由,“都快两个小时了,他们只去了一次厕所。那个茶馆是没厕所的,最近的公厕在车站那边。”
郑龙乐了:“你没事算人家上了几次厕所做什么?功课做了没?”
“那个背包的,他去上厕所的时候,本来可以直接穿过去的,但是他没有。他这样、这样绕着走,而且还低着头。你看,那是因为这边有银行,这边人行道离茶馆最近;他也没走人行道,我觉得他好像是在避开监控摄像头。”
郑龙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他摸了摸李骁明的头:“小鬼灵精!你就别去了,我去看看。”
郑龙走回屋里,对另一名警察说道:“小周你在这儿守着,我出去一下。”
“老孙打电话过来,说那边已经抓住了,”小周兴奋地说道,“我们可以收工了吧?”
“再等一会儿。”郑龙不安地说道,“附近有可疑的人。你打个电话跟李哥说一下。”
十六
郑龙快步走到小区大门口,隔着街看见背包男与他的同伴从茶馆里走了出来,迎向茶馆门口的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只见,穿西装的男人在背包男耳边低语了几句,三人便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走开了。郑龙想了想,决定跟踪背包男,他加快脚步追上去,后者匆忙上了一辆计程车,郑龙一面抓拍一面迅速记下计程车的车牌号,接着以最快速度寻找了另一辆出租车。他打了个电话向同事求援,很快便获得了背包男所坐出租车的行驶路线,不到十分钟,他便再次看到了那辆车。他让出租车司机与对方的司机假装闲聊,由此获知车子是直接朝着出城方向而去的。
郑龙松了口气,这就算是半只脚被抓进笼子里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证据而已。
十七
李荣森将郑龙传过来的抓拍照与监控录像中用电脑控制摄像头的年轻人做着对比。
“没错,就是他!”
“怎么突然就跑了呢?”孙林不解,“就连那个负责后路的司机也是我们抓到他的时候才知道事情败露。那几个人怎么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跑了呢?”
“要不就是他们没交代彻底,或者同伙看见我们抓人了,但是我比较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性。”李荣森想起郑龙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个西装男,很可能就是提前离开现场的郭鹏,那两个人也正是因为听了郭鹏的话才匆忙逃走的。但那个时候,郭鹏是不可能知道关松已经被抓了的消息的。
想到有两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就守在他家附近伺机而动,李荣森便感觉后背一阵寒意,显然,那些人在故意玩虚虚实实之计,专等着自己这边懈怠了好对他或者他的家人下手。
“什么可能性?”孙林显然没有琢磨出满意的结果。
“他想把那两个人骗走,以免他们伤害我的家人,”李荣森五味杂陈地说道,“因为他确实不想伤害我,不想做我的敌人。而且,他也猜到了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了。”
孙林很意外地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他是故意让我们知道的,张浩就是他送给我的线索,如果只是想玩阴谋,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了,张浩不一定非得开口叫我那一声。如果真抓了我儿子做人质,他们也一样可以玩声东击西之计,甚至更方便些,我还得投鼠忌器,连骁明都看出来他是故意放过他们的了。”
“说起来,你儿子还真是干这行的料啊,”孙林赞叹了一声,“这么小的年纪,天赋杠杠的。”
李荣森沉默着,他倒宁可李骁明的天赋在别的什么地方。
“那现在,你下得了手吗?”孙林问道。
李荣森仍然沉默,如果他的推测正确,那么郭鹏便是等于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们一家,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是一个在逃嫌疑犯的身份。
“我只希望,这只是他的第一次,他还没来得及……”李荣森一面说一面却下意识地摇着头,因为他都很难说服自己。
孙林拍了拍李荣森的肩膀。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得挺过去。”
李荣森轻轻挣脱开孙林,走到窗前,背对着孙林吸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现在的表情。
十八
“……一共三个房间,都预付了三天的房费。”
吴俊颓然地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郑龙和李荣森,他前脚刚进房间,郑龙后脚便冲进来——两人的力量对比太鲜明,郑龙是训练有素、体格健壮的警察,而吴俊一米八的个子,体重还不到一百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技术男,完全没有反抗资本。
房间里搜出了假身份证、化装道具及少量现金——显然是为了逃跑的备用方案。
三个旅馆,三个房间,位于城市的不同方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郭鹏会去其中一处。
“你可以不必亲自去的。”孙林好心建议。
李荣森不说话,摇了摇头,眼圈却红了。
十九
唯一还没有被退房的宾馆位于这个城市的最西边,附近有海有滩有崖石。
李荣森心情复杂地看着宾馆大门口,天罗地网已经布好,他不知道谁会出现,是郭鹏还是别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对了还是来错了——他迷茫而混乱地甩甩头,至少现在,绝不是一个警察该有的状态。
差不多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人出现。
孙林的表情里满是沮丧,李荣森能读出他的疑问:是被对方察觉了吗?问题出在哪里?
“他在那边,那个崖上!”郑龙忽然跑过来冲着两人大喊,一面伸手指向数百米以外的海滩,“左边!”
李荣森与孙林困惑地顺着郑龙所指看过去,依稀看见一个人站在海边断崖边,那崖距离海面大约有二三十米高。
“看不清楚呀。”孙林狐疑地瞪了一眼郑龙。
“有照片,”郑龙拿出手机给两人看一张监控录像上的照片截图,那个断崖算是此地的风景点之一,因此周围刚好有摄像头,同时也是因为曾有人跳崖自杀,所以特别设了这一个监控点。
照片上的男人正是郭鹏。
“他去那儿做什么?”孙林困惑地嘟哝了一句。
“我有一个请求,让我单独跟他聊两分钟。”李荣森突然说道,“如果可以,我想给他一个自首的机会。”
二十
断崖上的风似乱箭,李荣森走了几步便停下来,他看了看不远处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郭鹏背对着他,正低头看着崖下的风景,李荣森转头看了看一脸担忧的孙林及众人,感到一阵恍惚。
大约是觉察到有人正接近,郭鹏转过了身,看见李荣森的那一瞬间,郭鹏的脸色变得颇为震惊和沮丧。与郭鹏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李荣森也突然有想要马上转身逃走的冲动。
“我不想看你走绝路,”李荣森说道,“自首,是条回头路,我知道不好走,但至少,我会在这条路上陪你过所有的关。”
郭鹏的眼神缓和下来了,他的嘴角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意。
“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我想说谢谢,但是我还想试一试。”
“试一试什么?”李荣森一面说,一面向郭鹏跑过去,但郭鹏突然转身往悬崖下跳!
“不要!”李荣森脑子里全是一片空白,他冲到已经没有了郭鹏身影的崖边往下看,他没有看到尸体——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条绝路,但是郭鹏借助一条早就固定好的绳子,正在乱石间手脚并用地行动着,灵敏得像一只久居丛林的猴子。
“赶紧去堵!”孙林大声替李荣森下令,于是众警员们立刻分头行动起来。
“对不起。”李荣森颓然地坐到地上,孙林一言不发地捏着李荣森的肩膀。
二十一
午夜零點。
李荣森看了看显示屏上的时间,又看了看车窗外。
极少的行人,空荡荡的街道上铺着的灯光也像是睡着了。
他还是不想回家。手机很安静,依然没有最新消息。
他的同事亲眼看见郭鹏跳下海——但没人能确定那是穷途末路还是早有预谋,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尸体。
“回家吧,都没睡,在等你。”
一条短信跳出来,那是周蕾发的。
李荣森哽咽了一下,将车掉转了方向。
回到家里,出乎李荣森的意料,周蕾完全没有问起关于郭鹏的话题,得知李荣森还没有吃晚饭,她便去厨房炒蛋炒饭,香气惹得两个孩子也嚷嚷着要一起吃,于是父子三人扒着饭,周蕾便坐在一边看着。
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倒是李荣森先忍不了沉默,摸了摸李骁明的头,问他怕不怕,是不是特希望父亲不是警察。
但李骁明却着实噎了李荣森一下。
“就算你不是警察,也不代表我就一辈子遇不到这些事呀,”他说,“那么多受害的小孩,他们的爸爸也不是警察啊。”
李荣森颇有些狼狈地看向周蕾,周蕾却笑吟吟地看着他的狼狈,对儿子的话一脸赞许。
周蕾说道:“今天医院里来了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被玻璃划到手以为没事,自己随便处理了一下,结果严重感染成了败血症,已经肾功衰了,能不能扛过去都不知道。”
李荣森咀嚼着她的话,周蕾继续往下说:“那女孩一直就是那么过的,从来没人教过她遇到这样的事最坏是什么,该怎么去处理才能避免。她不是因为娇生惯养,也不是因为父母不管,就是因为都不懂,以前都是运气太好,可谁也不能只靠运气,没那么多运气的。”
李荣森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爱上这个女人了。很多人都说她有些怪,有些冷,他自己奇怪为什么就是一门心思要娶她,也许就是为了现在,她以她的理智与通达来帮着他过这一关。
“改天把小成送去学个武术课程吧,吃这么多总得有个法子平衡一下,不然遇到什么事,胖得跑不动就麻烦了。”周蕾转移话题打趣自己的小儿子。
李荣森当然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便在李枢成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还吃!胳膊都跟你哥一样粗了!”
李枢成撅着嘴抬起头来,瞪着周蕾。
“明明是他瘦!你们干吗怪我?”
众人都大笑起来。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漆雕醒 期刊:《啄木鸟》202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