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了!”和枝在电话里气喘吁吁地说道。
那是春风劲吹的夜晚。
此时,光代正忙着在被炉上摆放自己一人的晚餐。
和枝惊慌的声音遮盖了电视机的音响,直接撞击着她的耳膜:“朱美和希带着钱突然失踪了。”
光代急忙关了电视,把手机紧贴着耳朵,想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打电话到公寓也没人接。”
“不是问他们,是你——和枝在哪儿?”
和枝压低了声音,显得很焦急:“我在便利店的停车场,就在车里,安全没有问题,就是无法向人打听。”
也许心里胆怯,和枝的声音很低,光代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失落情绪。
光代放慢了语速:“你再冷静地说一遍,朱美和希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俩不见了。希过了约定时间没来,打电话也不接。我觉得很奇怪,又给朱美打电话,结果也一样。最后不得已去了他们住的公寓,发现两人都不知去向了。”
“难道他俩搬家了?”
“也许吧。听邻居家的一位夫人说,他俩是在几天前突然出走的,没听说搬家,简直像夜逃一般,这样的行为实在太可疑了。我也觉得邻居夫人说的有道理。试想,谁会相信一个年逾七旬的老阿姨和一个四十岁的外甥在一起生活?况且,朱美是个退休的夜总会女招待,希又没有固定的职业……”
也许是又开始兴奋的缘故,和枝心中的不安暂时得到缓解,她的话像决了堤的河水滔滔不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样说反而使光代更着急。她不管对方的反应如何接着又问:“我们这个月赚的钱都在希的手里,一共有多少?”
“一千万日元左右。”光代本想尽量冷静地回答,但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那么多……”和枝叹息道。
她很清楚,这个月难得接到一个大单,赚的钱比往常多了许多,足以使人产生背叛的动机。
“光代,你看怎么办?我可不想躺在床上哭天抹泪,这是大家辛苦赚的钱!”
“那你有什么主意?难道去报警,说我们骗来的钱都被同伙卷跑了?”
光代一伙从事以老龄男性为目标的诈骗活动已有两年了。整个团伙共有女性四人、男性一人。女性虽然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但她们宝刀未老,依然能干结婚诈骗或美人局的勾当。
光代的任务是选定对象,这是诈骗活动中最重要的环节。她曾经干过转移客人账户的事,对此有着丰富的经验。每次实施诈骗活动前,她都会从打过电话的对象以及高级旅馆的客人中进行筛选,通过对其资产、年龄及家人结构进行分析后锁定目标,这样不仅大大提高了诈骗的成功率,而且实现了利益的最大化。此外,她利用自己受劳务公司派遣,去高尔夫球场当杂役的便利,对那些在高尔夫球场上玩乐的有钱老男人特别感兴趣,通过观察和对话,就能很轻易地掌握对方的经济状况、家庭成员和喜好女人的程度。
选定对象后,光代就根据男女性格的匹配,派遣合适的女人披挂上阵。
接到光代的指令后,作为实战部队的三个女人立刻行动起来,先是笼络对象,然后展开色诱,进而榨取对方的钱财。其实,不少老男人都有爱的需求,但他们对年轻的女人往往保持警惕,对同年代的老妇人反而放心,而且很容易进入谈婚论嫁的状态。一旦榨干了对方的钱财,或者感到对方的经济状况并不理想时,就轮到他们同伙中唯一的男性——希出场了。他假扮成老妇人的儿子向对方撒泼打滚,要么怒斥“你玩弄了我妈妈,绝不放过你”,要么哀号“我妈妈已经死了”,要么直言“你和妈妈有那种关系了,必须在经济上援助我”。总之,其目的是想尽办法迫使对方做个了结——当场收取不菲的现金作为分手费或者补偿款,甚至把男方送给女方的首饰和车辆也折成高额的现金進行分赃。
一般来说,那些目标对象往往会自认倒霉,赔了钱后一逃了之。于是,光代一伙便得胜而归了。没被对方发觉遭到欺诈最好,即使发觉了也不担心。那些受害者怕被人讥笑“一把年纪还色胆包天”,他们以此为辱,自然不敢公开举报。
根据团伙的内部协议,先将诈骗的钱财统一集中起来,然后按五人份每个月进行一次平均分配。钱财名义上由光代管理,实际执行者大多是希。最近,光代索性把这项工作都交给希,没想到他不讲信用,干脆和朱美一起卷款逃跑了。
光代对着手机安慰和枝道:“对不起,请不要发火,这事由我来处理吧。”
和枝回应:“我不发火,就拜托你了。”
光代紧紧地闭上眼睛:“我会想办法的,你还是暂且不露声色,维持现状为好。”
“明白。我会按照你的吩咐继续和目标对象保持联系的。”
“那就好!”
“等一下!这事要不要对雪子说?我先告诉你了,还没有通知雪子。”
“还是等下次碰头时再说吧,当然,你现在告诉她也行。”
光代挂了电话。
突然,外面刮起了很大的风,房龄已四十年的木结构公寓房发出了摇摇欲坠的响声。
光代顾不上吃已经冰冷的晚餐,立刻给朱美打电话,但是怎么也联系不上,手机里只听到电信公司冷冰冰的语音留言。光代感到很失望,难道真如和枝说的那样,朱美故意不接电话?她又给希打电话,结果也是一样。
光代气咻咻地把手机一扔,呆呆地看着那块薄薄的已经起了毛球的被炉坐垫。现在虽然已是温暖的春天,她却感到后背直冒凉气。
光代穿上那件几乎天天穿着的、已经褪色的羽绒服,拿着车钥匙走出家门。她打算亲自去朱美和希住的公寓看看,也许去了也是白跑,但她此时没有一点儿食欲,可能被寒气冻住了。
第二天傍晚,结束了高尔夫球场的工作后,光代拿着玻瑠斗交给她的目录画册来到购物中心。
因为不是休息日,购物中心人很少,光代顺利地到达了特设小书包专柜的二楼商场。那儿展示着一长排各式各样的小书包,还用鲜艳活泼的字体写着各种小书包的特点,一个牵着母亲手的小姑娘正跟着音乐节奏高唱广告歌曲。
光代一时还不适应这里的气氛,感到有些不舒服,只得慢慢地走近柜台。
一看来了客人,店员立刻迎了上去,热情地问道:“您好!想买小书包吗?”
“是的。”
“是给小孙子的礼物吗?”
光代突然紧张起来,在这些年轻店员的眼中,自己像个祖母吗?也许是自己穿着老式羊毛衫的缘故吧。自己平时总是穿件褪了色的羽绒服,走路也不稳,似乎有些发虚,就像被人硬拽着出来一样。
“我要这样的小书包!”光代对店员的提问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她直接打开目录画册,手指着那张照片说道。
店员找出了那只小书包,经确认后立刻成交。光代支付了四万七千日元现金,很难描述她从钱包里掏出几张一万日元大钞时的心境。
店员补充道:“敝店附送商品留言卡,不知您需要吗?”
光代只想着选择包装纸和丝带,先说:“请把它包装一下!”想想店员的话也有道理,又说,“就把卡给我吧。”
店员把小书包装好,放进大纸袋里。光代拿了大纸袋,慢慢离开柜台,突然看到刚才唱歌的小姑娘母亲也提着同样的大纸袋。两人四目相视,互相报以微笑。光代觉得对方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虽然有点儿困惑,也没有什么不快。
光代不知不觉地走到一层,那儿展示了学习机、自行车、时钟等商品,价格都很便宜。一张书桌含税只要五万三千日元,一把椅子才一万五千日元,有的甚至更便宜,这些东西放在一居室的房间里很合适。光代出神地想着,再次停住了脚步。
回家时,她小心地观察着隔壁的动静,提着大纸袋悄悄地走进家门。
说实在的,在商品留言卡填好之前她不想遇到玻瑠斗,这样自己就有足够的时间填写卡片了。虽然是听了店员的话才收下那张卡,但她确实有填卡的愿望。
光代把小书包藏在壁橱里。不知为何,她突然莫名地激动起来,这完全不像自己平时的作为,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她原本打算实现玻瑠斗的心愿后就离开此地,没想到又遇上填写留言卡的问题,只能把这事办完后才告结束。她为此冥思苦想着,虽然有些苦恼,却出奇地快乐。经过连续几天的酝酿,她的头脑里充满了各种想法,足以填写几十张商品留言卡了。在这期间,和枝来过几次电话,雪子也打过一次,但光代都避而不接。她和朱美不一样,没有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她们,所以不担心她俩会找上门来。
与此同时,她和香苗见了几次面,谈的都是参加玻瑠斗幼儿园毕业仪式时穿什么衣服的琐事。
不知不觉间,这些日子匆匆地过去了。光代暗暗地对自己说,填好留言卡之前就这样过吧。
可这时,一封意外的来信打乱了光代的平静生活。
一天,她从高尔夫球场回来,在自家的邮箱里看到一封信,不禁狐疑地皱起眉头。信封很普通,上面只简单地写着“水野光代收”几个字。这样的写法似乎不太自然,而且也没有寄信人的落款。这是谁写的呢?既没有收信人的住址,也没有贴邮票,连邮局的邮戳都没有。显然,这封信不是邮差送的,而是写信人直接投到她家邮箱里的。
打开信封一看,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折了四折的信纸,里面的字迹和信封上完全相同。
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跃入眼帘:“如果要保守以前的秘密,必须拿出一千万日元!交付的方式等待以后的通知。”
光代愣了半天,断定这是一封恐吓信。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以前的秘密”、“一千万日元”,她轻轻地念叨着,朱美和希的样子与信里的字句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重叠在一起。
光代从包里拿出手机,但犹豫了半天也没打。到底给谁打电话呢?和枝和雪子都靠不住,自己的人生中早已没有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
她愤怒地把恐吓信扔在壁炉上,然后去厨房烧水。喝了一口茶壶里残留的剩茶,虽然没了茶味和香气,却让自己空空的肠胃得到了些许的热量,一下子舒服多了。
光代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这封恐吓信是谁写的。
信中提到“以前的秘密”,能知道这些事的只有朱美和希。至于“一千万日元”的敲诈金额也有原因,也许对方认准了上个月所赚的金额。虽然自己没有把住址告诉任何人,但对方也不是傻瓜,只要悄悄地跟踪她不就可以了吗?不过,对方好像并不知道“水野光代”是自己的假名,竟然在信封上堂而皇之地写着,这有点儿蹊跷。如果我不服从,对方就不怕暴露自己的罪行吗?因为不能断定我是否反抗,又想留一条后路给自己,所以干脆铤而走险地赌一把。
光代的目光落在顶柜上,里面藏着自己的秘密资金,她不敢存在外面的金融机构,只好带回来藏在家里。现在能带着这笔钱轻松地远走高飞吗?她一开始就有危急时刻的打算,所以在团伙内从来没说出自己的真名。现在好了,只要填完商品留言卡就能立马走人。
“奶奶!”门外突然传来细声细气的小女孩聲音。
光代吓了一跳,赶紧看着门口。好久没听到这样欢愉的声音了,心里不由得百感交集。
“来了!来了!”
她一开门,一只小手伸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刚画好的作品。
图画是用蜡笔画的三个小人,每个人的身边分别写着“玻瑠斗”、“妈妈”和“奶奶”。所有人都开口笑着,嘴巴占据了半个脸。
一股热流顿时涌上光代的心头,已经活了六十五岁了,我有过这样的笑容吗?
她看着天真烂漫的玻瑠斗,和蔼地笑着问:“是你画的吗?”
玻瑠斗点点头,说:“是呀,妈妈叫我拿来给奶奶看看。”
“画得真好!”
“那就送给您吧。”
光代接过图画,紧紧地抱着这个可爱的小女孩,不是为了确认这是真的,而是还想在玻瑠斗身边多待一会儿。
“只要有钱,我一定能。”她痛苦地想着。
光代盘算已久的行动不得不提前了。
第二天下午,结束了高尔夫球场一天的工作后她立刻回家换了件外衣。她脱下平时穿的那件褪了色的羽绒服,换上短大衣,再戴好大帽子,帽檐一直压到耳边。这样就有了很好的化装效果,产生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形象。出于谨慎,她还特意戴上了口罩,悄悄地挎上背囊出发了。
时值傍晚,气温正在不断下降。
光代一边搓着手一边走在去汽车站的路上。那条路比较偏僻,所幸没有遇见一个熟人。
乘上公共巴士,经过三十分钟摇摇晃晃的折腾后,光代在一个老式的住宅小区前下了车,那儿虽然没有豪宅,放眼望去却都是占地面积十分宽广的大宅院。
根据头脑中熟记的地图,光代走进一条背对着褪色牌楼、两边有木围墙的小路。当她走到那家宅院的大门前,不由得想起朱美住的简陋公寓。独立的日本宅院和古旧的公寓虽然不尽相同,但也有一个共同之处:静穆的寂寥让人能想象出往昔的辉煌。
一株白玉兰从宅院大门上探出头来,树上结着累累的花苞。
光代看了看宅院大门上的铭牌,知道这儿就是泷本的家。他是高尔夫球場的常客,也是光代的诈骗对象之一。通过掌握的信息,知道他住在这所独立的日本宅院里。
光代几次拉响宅院大门的门铃都没有回应,她干脆径自进门,穿过庭院,直接来到泷本家的门口。她早就知道泷本有不锁宅院大门的习惯。
“请开门!”光代扯着嗓子喊了几声,终于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来了!来了!”
透过门缝,光代看到了泷本佝偻的身影。他好像比在高尔夫球场见到的时候更显得没有力气,手扶着墙壁,在走廊上慢慢地走着。
泷本只喜欢打高尔夫球,通常都是住在邻城的长女开车送他来球场,最近有好长时间没来了。他今年已是八十三岁高龄,听说前不久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目前正处于不断地恶化之中。
“我是‘诚意公司派来的铃木!”
“谁?”泷本没有很快反应过来。他呆呆地看着光代,好像想不起她就是高尔夫球场的杂役,“你到底是谁?”
“我是‘诚意公司的铃木,是公司派来照顾您的保姆。”
“噢,保姆!”泷本终于有点儿明白了,自言自语地说道。
自从亡妻走后,泷本就一个人孤独地生活,靠着长女雇来的保姆维持生活。那个“诚意公司”是保姆派遣公司的名称。按照合同,公司派遣的保姆会定期上门服务。但是上门日期会有所变化,保姆也时常换人,近乎痴呆的泷本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光代笑着说:“今天天很冷,所以戴了口罩。您放心,我没有感冒。”
泷本冷冷地回了一句:“还是小心点儿好,现在正流行病毒性感冒,花粉也开始飞扬起来。”
光代讨好地奉承道:“您说得对。现在这个时节最麻烦,是冬季还是春季都搞不清了。”
她终于成功地进入泷本的家门。看到泷本去客厅后,她马上来到厨房,先把背囊放在地上,然后连衣帽都没脱就开始烧水。
光代对着客厅喊:“我先烧一壶茶水吧!”
不料,客厅里传来一声怒吼:“不许烧,茶叶是我花钱买的!”
光代没想到泷本会突然大发脾气,着实吓了一跳。这个老人平时很温和,在高尔夫球场很少看到他发火,也许他现在有些糊涂,性情也变了,看到保姆自作主张就大为不满。说不定发泄成了他的一种乐趣。
光代只得作罢,说了一声:“我去打扫房间了。”然后拿起背囊直接朝佛堂走去。
她听泷本说过,为了以防万一,曾把一千万日元的现金藏在佛坛下面的抽屉里,所以,她此行的目的就是冲着这笔巨款而来。其实,她本不想采取这样直接的方法去盗取,但现在已没有从容诈骗的时间,再说也不能对泷本明说自己的实情。
佛坛上供着泷本妻子的遗像,还残留着泷本上香的痕迹。
光代悄悄地拉开佛坛下面的抽屉一看,里面除了放着一些线香、蜡烛和火柴之类的东西外,还整齐地码放着用茶色纸包好的现金。她随手打开茶色纸,发现里面有十沓用银行封带捆好的一万日元大钞。
看到这笔巨款,光代好一阵紧张,似乎难以压抑心头的狂喜。
“木村!”客厅里传来泷本的叫声,这无疑是保姆真正的姓名。
光代赶紧调理好气息,沉稳地应道:“来了,请稍等!”
她照原样包好钱,匆匆塞入背囊底部。那笔钱是厚度高达十厘米的立方体,所占空间不小,总重量约有一公斤。由于光代每天在高尔夫球场打杂,这点儿分量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
“木村,给我换杯茶!”泷本又在客厅里催促道。
光代这次没有回答,她挎着背囊,正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门。
“喂!快给我换茶!怎么还不来啊?亚矢子!”
亚矢子是泷本亡妻的名字。
光代心里明白,她就是悄悄地消失了,这个老头儿也想不起有个叫铃木的保姆来过家里,甚至以为杯里的茶水是自己沏的。这种记忆上的模糊也许会招致他内心更加不安,如果有一天清醒了,有人告诉他曾和谁说过什么话,他可能第一个不会相信。听说和这种人说话就像哄婴儿一样,他的记忆力衰退是难以挽回的。光代已多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光代悄悄地走出住宅大门,快速地从花苞累累的玉兰树下通过庭院,心想这也许是今年最后一次看到玉兰树了。
夜色来得很快,离开泷本的家时已是日暮时分,小路上已是一片昏暗。当她看到前面不远处褪色的牌楼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手心里满是因紧张而渗出的汗水。
排在前面的几个人分别乘上了目的地不同的公共巴士,只剩下光代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汽车站前。
这时,道路上的车辆开始增多,它们小心地交错而过,明亮的车灯在道路的两侧交相辉映。此刻,光代的心里越发焦急,难道是交通堵塞的原因吗?发车的时间早已过了,可就是不见自己要乘的巴士靠站。
光代的两手紧紧抓住背带,多次调整背囊的位置。照理说,这点儿重量不足挂齿,现在却渐渐感到沉重起来,大概是神经疲劳的缘故吧?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钟声似乎也来凑热闹,在光代的頭脑里嗡嗡作响。她感到有些眩晕,靠在车站的时刻牌前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车流中有一辆警车向她驶来,她心里一慌,本能地缩紧了身体。
警车在她身前停下来,从副驾驶位处下来一名警察。
“老奶奶,您哪儿不舒服?”
问话的警察约莫三四十岁,留着稍长的头发,表情和口气都很温和。
光代赶紧摇摇头:“刚才有点儿头晕,现在已经好了。”
“您好像还没好。”
“没关系,我真的好了。”
“那您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警察说的是实情,光代脸色不好是因为疲劳和紧张的缘故。看见那辆警车后,她抓着背囊肩带的手都变僵硬了。
“您在等车吗?”
“是啊,车子一直没来,真急人!”
“这一带到了傍晚就是这种情况,您不太熟悉吧?”
光代没有作声,只是微微地点头。她觉得有心事的时候最好少开口。
“您从哪儿来的?我们开车送您回去吧。”
“不麻烦了,我能回去。”
“不必客气。这么冷的天,一个人在车站干等着,巴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身体会吃不消的。想必您没有经历过吧?”
光代暗忖:我乘警车倒经历过,而且是戴着手铐上去的,但是现在不能说。要是这个多管闲事的警察知道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所幸我没有露出破绽,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善良的市民,在这种情况下再推辞反而显得不自然。于是,她接受了警察的好意。
警察向警车发出了信号。那辆警车像受到遥控操作般立刻开了过来,丝毫不差地停在他们面前,后车门正好对着光代。
警察打开车门,光代一头钻了进去,两手紧紧抱着背囊。
车门关上后,光代感到一阵隐隐的痛苦,自己现在就像一只笼中之鸟。她知道警车的特点,从车内根本打不开后车门。
那个警察回到副驾驶位后,用手调整了一下反光镜的角度。警车的司机席和副驾驶席外面各有一个反光镜,经过调整后,两个反光镜都能看到光代。
光代在反光镜中和警察的目光对视着,警察笑道:“先介绍一下,我是神仓火车站派出所的狩野,这位是月冈。”
坐在司机席上的警察回过头来朝光代点点头。他身材高大,即使坐在座位上也看得出来,大概只有二十岁,是个很阳光的年轻人。
那个警察问:“您叫什么名字?”
光代稍稍犹豫后轻声回答:“水野。”
“能说全名吗?”
“水野光代。”
“家住哪儿?”
光代说出住址后,狩野命令月冈加快了车速。警车一头钻进车流里,由于路窄车多,无法提高速度。
光代觉得老看着反光镜也不好,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黑黑的车窗玻璃映照着光代的脸。由于今天出门涂着很厚的面霜,把口罩的带子都弄脏了。
狩野似乎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随口问道:“您感冒了?”
“没有,只是防备感冒。”
“一般来说,没有感冒就不要戴口罩,只有唇裂的女人才会用它遮丑。初看还以为是个漂亮的姐姐,脱下口罩吓死人,您知道吗?”
一旁的月冈插嘴道:“不会吧。”
光代没有回答,乐得让月冈替自己遮挡一阵。她没有和年轻人口无遮拦地开玩笑的习惯,毕竟已经到了该稳重的岁数了。
光代的心情开始烦躁起来,但是狩野并没有察觉,他又提出一个问题:“您是一个人生活吗?”
“问这个干什么?”
“听您讲了住址才突然想起来,那栋公寓里都是面积很小的一居室,我说得没错吧?”
真是太意外了,这个警察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对自己辖区的情况倒掌握得很细。
光代无奈地点点头道:“我是一个人过日子。”
“不感到困难吗?”
“有时候会有一点儿。”
说到这里,光代马上想到自己被同伙敲诈时会有困难,但她没有说出口。
“有没有依靠亲戚帮助一下?”
“我有工作,和邻居的关系也不错,不需要亲戚帮助。”
“这样说就放心了。一个人生活确实不方便,特别是孤寡老人更有困难,很容易成为诈骗团伙下手的目标。”
听他这么一说,光代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个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狩野一定认为她是个受害者。
“你干的是什么工作?”
“高尔夫球场的‘杂役,服务公司派遣的那种。”
“请问您今年多大年纪?”
“六十五岁。是托老学长帮我找的这份工作,还算清闲,每天不用干满八小时。”
“不过还是很紧张的。刚才您的身体状况很不好,要是不注意,出了事可就麻烦了。您和邻居关系不错,有没有说发生困难时请他们帮忙?”
“我对他们说过,也经常麻烦人家。”
“那就好。邻居一定是个年轻人吧?”
“是位二十岁左右的母亲,有一个孩子。”
光代刚想说出玻瑠斗的名字又打住了。她突然感到今天的事情有点儿蹊跷。自己为什么会乘上警车?警察为什么要东拉西扯地探问家事?说什么也不能把玻瑠斗带进去了。
狩野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几岁?”
“六岁。”
“今年春天就要上小学了?”
“是啊。”
光代虽然厌烦地回答着狩野的提问,眼前却浮现出玻瑠斗那可爱的形象:盛开的樱花树下,玻瑠斗背着银色的小书包正朝自己天真地笑着……
“您一定很喜欢那个小孩吧?”
“什么?”
光代猛然一惊,回过头来看着反光镜,发现狩野正笑盈盈地盯着她。虽然目光并不锐利,但是光代感到全身刹那间僵硬了。
“警察先生,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您的脸上写着呢。哈哈,一谈到那个孩子,您脸上的表情都大不相同了。”
光代不由自主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但没有完全遮住。也许狩野上了警车就一直在关注她,也许在巴士车站和她搭话后就盯着她不放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光代感到迷惑不解。
这时候,月冈发话了,他问狩野:“到了下一个岔路口该向右拐弯了吧?这儿车辆少,可以加速了。”
月冈的打岔让光代松了一口气,她赶紧转过脸看着车窗外面。这条路平时没有走过,看着外面的夜色也不知道现在车开往哪里,好像正驶向郊区。
警车在岔路口拐弯后,车流量和建筑物一下子少了许多。光代感到自己的面容在车玻璃上显得更清晰了,而且还看到了闪闪发光的信号灯。
狩野又问:“你感到热吗?”
光代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上沁出了不少汗珠。
狩野依然在关注和观察光代。光代总觉得不对劲,看来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被请上警车的,必须重新认识这个叫狩野的警察,对他保持警惕。
“没关系,这样就好了。”光代说着解开大衣的纽扣,重新抱紧背囊。
“你的背囊里装着什么东西?”狩野的目光一亮。
“怎么可以随便问这样的问题呢。”光代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不过是感兴趣而已。出于职业的习惯,我会看看对方包里装着什么,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有些要去国外旅游的年轻人竟然只在包里放一些零钱和内衣。”
“很遗憾,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法儿和那些年轻人相比。”光代后悔自己的回答快了一点儿,也许受到了“职业习惯”的刺激,望着狩野深不可测的眼睛,她又补充道,“我的包里只放着钱包、手绢之类的小东西。”
狩野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可是您包里的东西看上去很沉,到底是什么呀?”
“没那回事。”
“一个单身女人带的东西就是多。”
面對狩野的不断追问,光代只得一味地躲闪,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也没办法。看来他掌握了主动权,还会继续问下去,真是让人心神不定。
突然,狩野转过身,朝后面伸出手来,光代本能地抱紧了背囊。狩野似乎早料到她有这样的反应,忍不住诡异地笑了:“我只想拿您的包看看,没料到让您受惊了。看来包里有很重要的东西。”
光代沉默不语,知道刚才的反应露出了破绽,狩野一定有很多联想。
“包里到底放着什么东西?”狩野重复着同样的问题。
光代开始大口地深呼吸,呼出的水汽是热的,濡湿了口罩,她的心情更难受了。她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关头,再也无法安然无恙了,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渡过眼下的难关。
“我的包里放着现金。”光代的声音里带着些苦涩。
“这么说,现金没有放在钱包里。一共有多少?”
光代装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老实说道:“一千万。”
她原以为这样说会让对方吓一跳,谁知反应平平,连开车的月冈都丝毫不乱地平稳驾驶,心里不由得暗自佩服。
光代觉得自己想好的应对办法还是有效的,于是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
狩野伸出手来问道:“能拿出来让我看看吗?”
他的手指特别细长,而且有骨感,让人很容易想到善于捕获猎物的蜘蛛脚。
光代顺从地把背囊交给他。狩野从里面拿出一个茶色的纸包,打开确认后又重新包起来。接着问:“确实有那么多现金,这是什么钱?”
光代继续编下去:“我收到一条手机短信,说我长期看他们的信息不支付费用,必须给予赔偿,如果不往他们指定的银行账户打入一千万日元,就要诉诸法律。”
狩野恨恨地说道:“这是典型的诈骗行为!”
光代可怜兮兮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当时中了他们的圈套,立刻赶去银行打款。又怕一个老年人在当地银行一次性打入那么多钱会引起怀疑,于是乘上巴士,想找一个偏远的地方,找个合适的银行打入那笔钱,结果鬼使神差地就到了你们发现我的那个地儿。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迟迟不敢去银行。就在这时,我看到站台处张贴着严防罪犯利用银行汇款进行诈骗的宣传广告,立时清醒过来,幸好没把钱打入对方指定的账户,总算不幸中的大幸。”
“您做得对!”
光代用手捂住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从狩野问话的口气中,光代还不能判断这个警察的用意,估计他不会轻易相信自己胡编的这番话,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果然,狩野追问:“去银行提取现金的时候工作人员没有疑问吗?”
“我没去银行提款,是家里存放着的现金。”说到这里,光代突然想起成沓的钱钞上还扎着银行的封条,于是进一步说明,“几年前,我发现银行的经营管理上有漏洞,很不放心,就把存款都提出来放在家里了。”
“噢,是这样啊。您能把那条手机短信给我看看吗?”
“对不起,我已经把它删除了。因为看了就害怕。”
“是吗?没关系,只要没受骗上当就行。”
接着,狩野很爽快地把背囊还给她,这使光代大感意外。本想松一口气,又觉得不能掉以轻心。不过,这次的成功应付给她增添了新的勇气。她主动问狩野:“你在巴士车站对我打招呼,是觉得我的包有问题吗?”
“有一点儿吧,我看到您吃力地背着背囊,有点儿放心不下,怕您出什么事。”
光代感到他说的也符合情理,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如果仅仅是这样的理由,那么刚才的一番说辞也许能打消他的疑虑。
于是,光代客气地说:“我有意隐瞒是不对的,实在对不起。我年纪大了,竟然被这种拙劣的诈骗所迷惑,实在太危险。现在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受骗上当了。”
“您算是幸运的,受骗上当的人一定不少。如果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可以在打钱之前先来派出所报告一下,或者打个电话咨询我们。因为受骗者是无辜的,只有诈骗犯才最可耻。”
“这是什么话?”光代在心里反驳道,“难道有贪欲又无防备之心的受害者就不该感到羞耻吗?”
狩野是个警察。这个长期从事正义事业的人真的不懂那些因生活所迫而堕落作恶的人的心理。请求警察帮助的人不是弱者是正确者,而不正确的弱者尽管拼命挣扎,最后还是落得罪犯的下场。
光代在本质上属于哪一种人呢?狩野似乎判断错了,她就是一个骗子。
“水野!”狩野又叫道。
光代赶紧摇摇头:“对不起,让我稍微休息一下。放下心后,人就感到很疲乏。”她把背囊放在膝盖上,用手紧紧地抱着,闭上了双眼。
狩野没有再和她说话。
光代曾一再说只要停在她家附近就行了,可警车还是直接驶入了光代家所在公寓的停车场。
狩野下了车,从外面打开了后部车厢的车门。
尽管户外寒风刺骨,但光代反而感到神清气爽。
“承蒙关照,多谢了!”光代愉快地低头,向两位警察真诚道谢。
这时,狩野突然从旁边拿走了那个背囊,爽快地说:“我帮您拿到家里去吧!”
光代慌忙推辞:“不用了,我的家马上就到了。”
“不必客气,您陪我们转了一路,也累了。”
说着狩野抢先走在了前头,光代没办法,只好怏怏地跟在后面。
这时候,附近传来了猫叫声。
狩野叹道:“是猫在叫春吧?我到现在还没有老婆呢。”
光代问:“你是一个人生活吗?”
“是啊。我当了警察后经常不在家,还是希望家里有老婆照顾。”
光代的心中涌起了羡慕和嫉妒的复杂感情。年轻的时候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却恰恰忽视了感情问题,结果挣了钱,完成了心愿,最后却是孤身一人。
101室的窗口正亮着灯,她不知不觉地推开了。因怕冷而缩着肩膀的香苗看着光代和狩野,脸部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也许她对警察历来不抱好感,甚至联想起自己艰难的人生。
“我在路上突然感到不舒服,是这位好心的警察先生把我送回来的。”
光代和颜悦色地加以说明。站在旁边的狩野借机笑着向香苗打了个招呼:“晚上好!”
香苗一时不知所措,礼貌地对狩野低头行礼,然后急切地问光代:“您的身体不要紧吧?”她一边说,一边瞄着狩野的表情。
“只是有点儿头晕,过一会儿就好了。”光代只想让香苗早点儿解脱,立刻打住了话头。
刚才匆匆地把狩野带入香苗的家,现在才发现这个年轻的女人打扮入时,指甲上涂着鲜艳的指甲油,宛如一朵先得春意的初放桃花。难道她今晚还要出去工作吗?最近,香苗经常在家休息,这应该和她交了男朋友大有关系。
光代感到愈发疲乏了。她离开香苗的家,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自己家门口,转身对狩野说:“真的非常感谢你!”
但是狩野并没有把背囊交还给她,反而递上一张卡片。
光代拿来一看,原来是张“警民联系卡”。
狩野诚恳地说道:“请填上您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一旦发生事件、事故或者灾害,我们就能及时和您联系,知道您的情况。”
光代并不期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想对警方泄露个人的信息,但是现在不能辜负对方的一片好意,否则就显得很不自然。
于是,她佯作笑脸地敷衍道:“今天有些累了,想早点儿休息,明天填好后我会立刻交到派出所的。谢谢你!”
可狩野还是固执己见:“咱趁热打铁,现在就解决吧。”
他依然手提着背囊,似乎等待着光代开门。当光代伸出手来准备接过背囊,他一口拒绝道:“还是我拿着吧,否则你不方便开门。”
“现在我可以了。”
“您的体力看起来还没恢复,就让我陪您进去吧。”
光代紧咬着隐藏在口罩里的嘴唇,不由得想起家里的那副模样:那是一居室的小房间,进门处就是厨房,虽然和里面的房间分隔开来,但是出门的时候自己没有关上房间的门,所以能从門口一眼看到里面。冰箱上还贴着玻瑠斗画的画,壁橱里放着新买的小书包。壁橱的上面是顶柜,还藏着自己诈骗来的钱。至于那封恐吓信和一些重要文件,她都放在抽屉的底部。
狩野问:“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光代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着。
她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故意在狩野面前显露。
“嗬,您还自己开车哪!”狩野的眼睛真尖,一眼就看到钥匙圈上有一把车钥匙。
光代随口解释道:“我平时要去好几个高尔夫球场打杂,没有车子还真不行。但是上街或者去陌生的地方就乘电车和巴士,绿色出行嘛。”
她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不想让外人看见自己有车,免得招来麻烦。
光代开了房门,对狩野摆了个手势,说:“这是我的家,请进吧!”
狩野把背囊放在地板上。
光代道了谢,又在“警民联系卡”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水野光代。
狩野突然发问:“‘水野光代是您的真名吗?”
“嗯?”好像受到意外打击一般,光代一时猝不及防,“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随便问问。”狩野说得很轻松。
光代被他这突然一问弄得心神不宁,见他口气放缓了,赶紧掩饰刚才的失态,装作不开心地回道:“你还是太年轻了,哪有这样提问的?告诉你,‘水野光代就是我的真名。”
“对不起!”狩野低头致歉。但从他的反应来看,显然不相信光代的说法。
这究竟是为什么?光代真想抓住他的手腕,摇晃着问个明白。
狩野的怀疑是在巴士车站看到光代的异常状态开始的。后来光代编了一个自己被诈骗的故事来哄他,才算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照理说,狩野的怀疑该消除了,为什么他还不相信自己呢?
“我说……”
“你还要说什么?”光代不再掩饰,话里明显带着刺。在沉重的压力之下,她的眼睑开始微微地抖动。
狩野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细微变化,依然平静地说道:“您的家里怎么没设佛坛?”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我没有闻到线香的气味。”
“什么?”
“我打开背囊的时候里面满是线香的气味,这是什么原因?”
刹那间,光代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由得一把扯下了口罩。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背囊里的钱出了问题。从泷本家盗取的钱都藏在佛坛下面的抽屉里,必然带着线香的气味,而自己当时戴着口罩,根本没有闻到,完全疏忽了这个细节。
狩野继续说:“您家里没有散发这种气味,看来是现金本身固有的。”
光代感到舌头好像麻木了,根本无法转动。即使能动也难以现编谎言糊弄过去。情急之下,她的身上冒出了大量黏稠的汗水。
“这个钱……”已经没有考虑的时间了。
“还是我来告诉你吧,这些钱是假币!”
光代更懵了,他为什么说是假币?到底是怎么回事?
狩野索性直接打开背囊,取出那包纸币。打开包装纸后,狩野用拇指掰开百万日元中的一沓钱币。
光代的目光顿时呆滞了,里面的钱币竟然没有印刷图案,只是和钱币颜色相似、尺寸相同的空白纸片。
她还想最后一搏:“光看这几张空白纸片不能就说是假币吧?”
狩野开始翻动着那沓钱币,除了上面两三张是真币外,其余的都是空白纸。
狩野沉稳地说道:“你说过,这是几年前从银行提取的钱币,现在准备把它打入诈骗犯的指定账户。其实,这点儿钱根本不足一千万日元。”
光代全身战栗着,上下牙齿不断发出“咯咯”的撞击声。她知道,今天遭遇了无可挽回的滑铁卢。
狩野的目光越发锐利,继续说道:“我们早就掌握了一个信息,在您今天等车的巴士车站附近住着一位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先生,到处对人说自己佛坛下面的抽屉里藏着一千万日元,他的女儿怎么提醒都不听。女儿没办法,只好偷偷地将这笔钱存入银行,又怕老先生知道了会发火,于是用一些空白纸片仿造钱币的样式摆在里面冒充。这种做法到底对不对暂且不论,至少说明他的女儿确实为此煞费了一番苦心。为以防万一,他的女儿还特意来派出所报告备案。我没见过老先生的存款,却看到过这种伪造的‘假币。”
冷汗不停地流出,皮肤就像塑料做的失去了感觉。
“您不会想到这位老先生有个这么有法律意识的女儿吧?”狩野盯着光代,脸上没有丝毫笑意,“这些钱应该不是你的,对吗?”
光代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对这样的问题只能沉默以对。
我果然老了!她悲哀地想道。如果再年轻几岁,如果在喜欢玻瑠斗之前,绝不会这样窝囊,也许还会想方设法地寻找出口进行抵抗。如今,自己的心思变了,只想和香苗母子俩过上几天家人般的温馨日子,该逃跑的时候没有逃,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
光代突然开口问道:“你能稍等一下吗?”
她很清楚,自己的罪行很多,絕不是盗窃罪那样简单。逮捕之后,还得交代各种问题,警方不会轻易放她回来。
光代走入房间,仔细地擦干净壁炉的桌面后,打开那张商品留言卡,思考了片刻,填写了一句老套的祝福语。
接着,她放下手中的笔,从壁橱里拿出放着小书包的纸袋,郑重地放入刚填写好的商品留言卡。
光代平静地对狩野说:“请把这个交给我的邻居香苗。这是她买的小书包,为了给孩子一个意外的惊喜,暂且寄存在我这儿的。”
狩野能相信自己的话吗?光代心里没有把握,但她愿意最后赌一把。虽然自己处境危急,还是对这个与众不同的警察寄予一丝希望。
她想象着玻瑠斗背着小书包的可爱形象,在柔和的光芒中笑得那么开心……
此时,浮上心头的就是那句老套的祝福语:“小玻瑠斗,恭喜你上学了!”
樱川的河水哗哗地从脚下流过。
一边注意着脚下,耳朵却没有闲着。
“你说什么?”
“小岛多惠子说她也受到他人的敲诈!”
狩野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了水野光代,小岛多惠子是她的真名。
多惠子是以盗窃嫌疑罪被狩野逮捕的,她其实是一个专事诈骗高龄男子的犯罪团伙的头头,水野光代不过是她众多化名中的一个,她辗转日本各地,以不同的面目和姓名出现,其人生充满着无数犯罪经历。她的一系列罪行被媒体称之为“老欺诈”,犹如丑闻一般,引起社会上巨大的反响,足足有一个多月受到大众广泛的关注。
“你之前察觉到她有被人敲诈的事吗?”手机里传来叶樱不快的声音。
他是狩野原来在神奈川县警署搜查一课工作时的同事,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即使在立功受奖或者祝贺爱女生日的时候都是如此。
叶樱知道狩野逮捕了多惠子的消息后,甚感惊讶。因为狩野不仅处理了这个管辖外的案件,而且还参与了后续的搜查工作,所以忍不住私下给狩野打了这个电话,反复强调的就是一句话:快回来干你的刑警本行!
“为什么要回来?”狩野笑着否定了叶樱的建议。
其实,他事先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多惠子不属于当场偷盗的犯罪类型,只不过在交谈中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看来我的感觉还没有衰退。”狩野心里暗自得意,似乎叶樱已经听到了这句话。
在说习惯的套话之前,狩野突然问:“她真的被人敲诈了?”
“还不是这个案子带出来的!”叶樱的声音带着尖刻。
两人都沉默了,几秒钟后,还是叶樱先开口:“我们在多惠子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封恐吓信,信中直言不讳地要她支付一千万日元。那封信没有通过邮差投递,而是直接送到她家信箱里的。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多惠子估计是梶朱美和寺崎希干的。”
这两个人虽然隐蔽了卷款逃跑的行踪,但很快就被警方逮捕了。
狩野故意卖个关子:“我知道是谁干的。”
叶樱叹了一口气。难道狩野真有这样的预感?他觉得不必再隐瞒下去:“是松野香苗和古贺伸也两人干的。香苗是隔壁邻居,古贺是香苗的男友。”
狩野想起就在逮捕多惠子的那天夜晚,他在邻居家见过这个女人。虽然神色有点儿慌张,却似乎并不害怕见到警察,只是在假装平静的外表里看出她的胆量和人生经验都不足。此人的交际圈有点儿复杂,从染色的头发到强烈的烟草气味就能说明这一点。
进入多惠子的房间后,她发现这栋古旧公寓的墙壁特别薄,连隔壁103室的滴水声和电视机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多惠子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特征,依然大声地和人说话;加上她年纪大了,耳朵有点儿聋,和那些老年成员通话时往往拔高了嗓门。另一方面,101室虽然有人却出奇地安静,一定是香苗屏声敛息地偷听着隔壁的说话声。
叶樱又说:“香苗通过这道薄薄的墙壁掌握了多惠子的全部生活情况,连她和同伙的通话内容都听得清清楚楚。香苗和古贺从多惠子的通话中知道她们诈骗了一千万日元,就起了黑心,千方百计地想把这笔巨款弄到手。他们觉得弄到这笔钱很容易,因为知道这个团伙的朱美和希已卷款逃跑,他们敲诈同伙的可能性最大,只要写一封恐吓信就能奏效,而且绝对不会怀疑到隔壁的这对男女。我们估计主犯就是古贺,但他矢口否认,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香苗一人干的。”
“多惠子知道后有什么反应?”
“我们把调查的结果告诉了多惠子,她好像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在一个男子的唆使下贪污了一笔钱,结果只有她一人被捕了。”
狩野听了暗暗称奇,难道香苗也在重蹈多惠子的过去吗?
叶樱继续说:“现在对梶朱美的调查还在进行,但她死不开口,调查人员感到十分棘手。”
“什么?”
“要是你来的话,这副担子就落在你身上了。”
叶樱的话里有话,声音很响。
狩野嘿嘿地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你有空儿和我聊天,还是多陪陪尊夫人吧?听说尊夫人喜欢做甜点,你老是逃跑,这可不好。”
叶樱哑然失声,没有回答。
关了手机,狩野茫然地环视着四周,发现一起出来巡查的月冈正在不远处为外国人指路。他的手势一看就明白,但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
狩野问:“你在说什么外语?”
快步返回的月冈自豪地回答:“德语。”
狩野轻轻地迈开脚步,沾在鞋头的花瓣无声地落在地上。
月冈问:“这就走吗?”
他俩打算徒步巡查附近的路面。虽然过了樱花盛开的时节,但是春天来这个号称“小京都”的地方观赏的游客还是非常多的。
两人慢慢地走着,一群小学生从他们身边走过。也许都是刚入学的一年级小学生吧,鲜艳闪亮的小书包都显得大了一些。
“月冈,哪儿有卖日式点心的?我想买一些,你对这方面最熟悉了。”
狩野知道月冈的父母开着一家日式点心的老店铺。
“现在正在工作,不谈这个!”月冈的口气很坚决。
狩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说话不要这么僵硬,今天是一年级小学生上学的日子,应该买一些点心祝贺他们才对。”
他快步向前走去,好像无论走到哪儿都有虎虎生风的劲頭……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外国悬疑推理 作者:【日】降田天 著 徐明中 编译 期刊:《啄木鸟》202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