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到手机响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说的是来电铃声。熟人们之间都是用微信,不管是约酒还是约别的,提前打个招呼真的很方便。“提前”的意思其实不光是“事先”那么单纯,在如今的人际交往中似乎还提供着另外一种便利,怎么说都不如举例:
事例一,借钱。老张找我借钱,如果他上来就打电话开口要,然后嘚啵嘚啵讲上一大堆困难与苦楚,那么我很可能会用刚领养来的同情心当场干掉培育多年的理智,拍案喝道——得了,卡号给我!钱打过去之后,老张自然会表达感激之情,顺道歌颂友谊,此后便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家,人潮人海中再难偶遇。至于他保证过的“最多俩月”、“肯定不超过年底”之类的铿锵话语,于他早已掷地即碎,于我则绕梁经年。且这种事已历数次,我却死活不知悔改。究其原因,不过是耳活心软。万幸微信被发明出来,专门拯救了我这种人。
你语音留言,我假装不见,思前想后、权衡利弊、信用评估后再作决断。于是满怀歉意回复——呀,我才看见;哦,借钱的事;唉,我这儿最近也挺难。
再后来,听说有人借钱都是采用群发的激进方式,以致我连歉意都没了,回复也改成文字,且越来越简短、凝练。最后的最后,仅用一个尴尬的“表情”作答,结果往往特别默契。
有事提前说,但是别提钱。
事例二,聚会。小刘找我约酒,如果他上来就打电话,再巴拉巴拉说上一堆热乎话,我恐怕是难以拒绝的,即便昨天刚喝大了,多半也会勉强出席。结局不用我说了,凡是好喝的人都应该体会过那种感受。微信的出现确实功不可没,给了我们这些蠢货稍作喘息的时间。我会跟他如实讲,今天肯定是不成了,家里来了亲戚,sorry啊!类似的理由我可以编出一大堆,且都能让人信以为真。
此外,还有一种附加效果,也特别叫人受用。假如小刘、小王同时约我喝酒,那么我可以在权衡之后作出适当选择,权衡的内容往往包括:都有谁?有没有自己不希望见到的人(比如老张)?在哪儿吃?结账的方式是AA制还是主家包?喝酒的主题是什么?会不会专为去听牢骚话或是接受倒苦水等有害的负能量?
当然啦,没几个人乐意白请客,总会让你损失点儿什么。但只要可以选择,谁不喜欢接受那些全无负担的、身心愉悦的、好吃好喝的邀请呢?即便罕有,也要有这等倾向。
通过以上两例不难看出,伴随着科技的进步,我们的生活真的是越来越轻松了,只要给点儿时间上的缓冲,再大的傻蛋都能变得从容不迫。
不过,我还是想在这儿插播一则意见,希望能引起相关人士的注意。有些人喜欢这样留言——在不?
特别可恨!好像他只能接受及时沟通,你不回话他就等下去,直到你说了“在,啥事”,他才会谈起正式的话题,而通常这些话题都是你不想正视的。起初我还狠心对抗,干脆不理,有事说事好了,真有急事干吗不打电话?可是在我熬过二十四小时之后,对方还是在等我的“在,啥事”,我就只能非常犯贱地回他,静候着即将出场的尴尬时刻。
所以我的建议是,可以为微信设计一款机器人应答系统,类似电话的答录机,对方如果问“在吗”的时候,它就立刻回复:您好,我的主人目前不在,有什么需要可以留言给他,我会及时帮您保管;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会忽略您刚才的联络,仅仅视为一次亲切的问候,接下来请在三声“哔”之后,进入您的留言时段,谢谢!
为了显得不那么生硬而伤及无辜,我认为完全可以添加一些“风格设置”,好比让机器人的口音变成马三立、赵忠祥。
好了,扯得有点儿远。
来电铃声确实少得可怜,即便有也百分百都是陌生人。不过凡事总有例外,那次例外的来电几乎颠覆了我对生命的看法。
我不是吓唬谁,如果不是那個电话以及之后所发生的会面,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残酷的、惊心动魄的事情,科技会让人生活轻松,却也能够让你痛不欲生、无人倾诉、无路可逃,活下去全凭技巧抑或宿命……
最初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号码来自石家庄。以我长期的接听经验,这个地方的来电多半都是问你要不要发表论文,而且还会尊称你为老师。所以我打算在对方说出“韩老师您好”的同时,作出如下回应:论文不用了,请问你需要买基金吗?
可是,对方这次改变了战术,他说:韩兄,好久不见!
我一怔,这是哪位?一时没能从熟悉的名单中翻出对应的音色,只得试探道:您是……
他用一种诡异的腔调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你难道忘啦?
我觉得骗子来了,于是用欢快的口气说:哈哈,是你啊,老王!怎么样,你还好吗?你上次用了我给你推荐的药很有效果吧?说说看是不是觉得年轻了十几岁?隔壁跑得勤快多了吧?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才说:你啥时候开始卖药了?
我早就该从事这个行业,让你们都能吃到根治脑残的放心药!我朗声说完,便爽快地挂断了电话。
大约半分钟后,手机再次响起。号码显示来自广东东莞,我认为那些卖基金的人还是不肯放过我,于是干脆选择了拒接。可是不大多会儿,归属地是北京的号码也打了过来,天啊,那些野到极致的出版社和评奖委员会怎么如此有气度想要成就我?面对突如其来的荣誉,我心如止水,不过还是接了。
还是他,他笑呵呵地说:怎么样老韩,猜不到吧?
我心悦诚服,也笑呵呵道:你到底想怎样?说吧,你打算卖点儿啥给我?反正我穷人一个,你要有个扑空的心理准备。不过嘛,鉴于你的执著和敬业精神,如果价钱公道我也许会选择分期付款,但是你必须提前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花了多少钱买到我的个人信息的?
他却说:干吗要买呢,你这个号都用了十几年了,又没换过,虽然是个带“4”的垃圾号,可我也还能记得!
我一愣,后脑勺上浮现了一个叹号。
他继续说:我也没说要卖点儿啥给你啊,最挣钱的玩意儿以你的胆量也未必敢做,所以当个快乐的穷人也没啥不好的,你说呢?
我傻了,这厮显然是与我发生过交集的家伙,恐怕还曾经相当亲近。于是我迅速翻阅了记忆中的同学录,甚至连邻居、发小、情敌们都粗略地过了一遍,可就是对不上号。
他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非常困惑,我到底是谁?你想不起来其实也正常,毕竟这么多年了!但是咱俩确实是最好的朋友,至少曾经是,而且还是你说的。不过如果我直接说出来自己是谁,那就显得太自作多情了,也太伤自尊了。所以我给你个提示,你好好想想我是谁,如果真的想不起来,就当是一次骚扰电话吧,反正你也经常被骚扰,对不?
哟!他这是要反将我一军啊。过去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打来电话,非要让我猜出他是谁,猜不出来就埋怨,然后才自报身份。等我恍然大悟之后再告诉我他要结婚了,虽然不在本地可我必须得过去参加婚礼,重要的是人能来,且必须,巴拉巴拉一顿,其实就是为了要份子钱。你婚你的关我啥事?还必须?半辈子也不联络,一联系上就是要钱,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出卖了我的号码……眼下的情况似乎如出一辙,所以心里多少有些来气,不过运用逆向思维一琢磨,似乎对方并没有坦露与金钱相关的话题,而且还明确表达了失忆即断交的务实态度,更何况“最好的朋友”这个关系称谓,也着实让我心动和内疚,这已经不是好奇心驱使了,这是道德与良知的问题!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问:那好,你说?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那份诚恳,循循善诱道:老韩,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理想吗?在那个楼顶上……
他把电话挂了,声称过会儿再联系。我瞬间心乱如麻,什么楼顶?我去过的楼顶不止一个!再说,他有什么权力对我进行心理干预,友谊是威胁出来的吗?我的理想?我的理想多了去了!目前最大的理想就是钱,和理想一样多的钱!这样我的那些理想们才能冲出牢笼获得自由……至于最好的朋友嘛,似乎也有几个,在不同的年龄阶段都有,包括现在也有,小刘不仅是我的酒友还是无话不谈的老铁,互相借钱的时候都二话不说,定义为最好的朋友大约也凑合,而那些曾出现在我某个人生阶段里的熟人,有的早就反目,有的慢慢疏远,有的已经完全失联,“他”究竟是当中的哪一个呢?还是根本就不在其列?
二
我点了根烟,大步在阳台上走来走去,心里竟然开始怦怦跳,如果电话再次响起而我还是没能想起的话,那么这必将是我今天所遭受到的最沉重打击,甚至会波及很久,甚至一辈子都是过不去的一道坎儿!需要用无数次的淡然心态和庸俗自慰方能化解。
冷静下来,把刚才全部的对话都倒带一下,我立刻归总出几个要点:好久不见、最好的朋友(还是我先说的)、十几年前、了解我的家庭情况为穷、我曾经在一个楼顶跟他谈过理想……
这完全不够!不足以支撑一个明确的人物轮廓!我把那些曾与我发生过密切交往的人员名单又重新梳理了一遍,依然找不出谁是独具单一性的那个。
对了,他还说过,以我的胆量不敢去做最挣钱的事儿——这个人了解我的懦弱和保守!
手机铃忽然响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他问:怎么样啊老韩,想起我是谁了没有?
我瞬间在脑海里挖出了这个家伙,不假思索般地答道:老江,你小子……
江浩洋发出欢快的笑声:算你还有良心!
这就是那种被称为“拨云见日”的感受,魔方对齐,一时间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归拢咬合,顺畅理清!江浩洋是我的高中同学,跟我一样学习不好兼具闷骚。有那么一天放学路上,因为男生之间的那点事儿我被人截住,紧跟着就是一顿侮辱和痛扁,很多人看到了都匆匆走过,唯独他冲了上来,冒着雨点儿般的拳头和板砖把我救了下来,而且还成功地击倒了其中块头儿最大的一个,震慑了全局。
事后我俩躲到一個楼顶上相互疗伤,我因为一直抱头鼠窜其实没啥大碍,就是脸上有几个手指印;后脑勺上虽然中了一板砖,却只是一个包而已,连血都没出。而他显然要严重得多,门牙被打松了,头顶上一个三角口子哗哗冒血,我用了十几个创可贴才勉强帮他止住。江浩洋却不以为然,忽然问我,你的理想是啥,能交换一下吗?我尚在哽咽中,慌乱的劲头还没过呢,就顺口说道,我的理想就是长大了环游世界,换个国家去住,你呢?他竟然笑了,说,咱俩一样呢!怪不得我一直偷偷观察你,觉得我好多地方和你特别像。
面对一个肯为你流血的人,我当时已经无从表达内心深处的敬意和歉意,这个平常默默无闻的人原来那么欣赏自己,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感觉吗?于是我认真地说:江浩洋,你能这样对我,以后我也会一样对你。
他点点头说:我也觉得咱俩以后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我却坚决地讲:什么以后?现在就是!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往事历历在目,让我的心里顿时燃起了温暖之火,莫说他会不会提参加婚礼之类的要求,就算朝我借钱也完全不是问题,定是会慷慨解囊的。别看我现在债台小筑,拿出个万八千的尚可以做到。有些人在你生命之中占据着无与伦比的位置,不管多少年过去,这个位置始终都会留着。
我激动地说:你让我想得好苦啊!
这话他可能理解成了更深情的层面,也激动地说:老韩,我也想你啊!咱俩赶紧见个面吧!
必须的!你在哪儿呢?我这就过去!
你不用动,我过去找你方便。
那也行,我就住在……
放下电话,我因激动所造成的精神恍惚依然持续。透过阳台的窗户望去,在那些杂乱无序的楼宇间,我仿佛找到了当年那个楼顶上的感觉,那感觉倏地击中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叫人沉醉。好几分钟后,才想起他很快就要来了,于是连忙收拾一下往外走。为了能像样一点儿,我甚至把轻易不舍得穿的名牌服装找了出来,虽然款式已经不太潮。
我们约见的地方就在我所住的小区附近,步行即可,片刻之工。路上,我始终沉浸于回忆的思绪中,特别兴奋和憧憬。江浩洋后来真的和我走得很近,幾乎形影不离,哪怕是一个寒假不见,只要我们一方从老家赶回来,就总会在第一时间去找对方,然后快乐地交流彼此的收获,用以弥补共同失去的时光。
可我心里也有一些不算轻松的东西,若隐若现。他现在混成啥样了?不得而知。高中毕业后,他选择报名参军,后来又去了警队,似乎也没个编制,每个月那几百块钱的收入连个女朋友都搞不起。而我当时考入了一所野鸡大学的“三本”,继续着漫无边际的求学之路,几乎就是从彼时起我们俩慢慢疏远了,因为都过得不好,都没奔头。
再往后,听说他出事了,我们俩就彻底失去了联系。联系的尽头源于一封信,他用了几百字的篇幅告诉我不可预料的糟糕局面,然后说让我好好学习多多保重,未来一定还会再见的。我没回信,因为我既没有写信的习惯又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何况他也说不用回了。
眼下他忽然地出现,不知道将会产生怎样的意外,单就他不断换号码打电话这一现象,就足以引发我的不安联想。是啊,我除了接听,都不确定该怎样打回去,被动的感觉总归不那么好。
可是,我始终压制着这些念头,认为那都是庸俗的思维习惯使然,他绝对是我最好的朋友,这点毋庸置疑,所以任何多余的猜测都是丑陋的,万不该发生在我与他之间。于是这短短的十几分钟路途,我的内心是复杂的,抵抗阴暗心理就像“打地鼠”游戏一样持续着。
我推门进屋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正抽着一支烟聚精会神地想着什么,看表情应该是幸福的回忆,我立刻觉得一切都释然了。握了手,细打量之下,江浩洋确实“老了”许多,可是客观评价,要比我年轻不少,新理的发,光滑的额头,看着神清气爽,衣着十分普通倒也合体,配着腰背笔直的身板整个人都显得沉稳干练,绝不是我辈那些三十几岁就肚大腰圆的家伙们可比。
寒暄之后,酒菜摆下,我扫了一眼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十足的好酒好菜,他已经有心做了安排,而且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就像他拿起的那瓶“水井坊”也算罕见的包装,至少千元的档次,可他看也不看就拧开了,汩汩倒上。还有刚刚送进来的帝王蟹,我从来都没吃过,也啪的一声摆在了面前,他也仅仅是扫了一眼,似乎只为了确认其成色。
我笑道:老江啊,你可以啊!这么土豪这么奢靡?
江浩洋说:十几年了嘛,吃好点儿!
我端起酒杯说:你是不是想用这一顿饭补上十几年啊?然后再跟我玩消失!
他却说:嗯,你说对了,下次再补上不定猴年马月了。
我见他表情诚恳,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了,问:啥情况?你移民了还是要参与登月?
江浩洋连连摆手说:咱可达不到那么高的层次,我就是一个普通公务员,玩失踪也是职业要求。
我惊讶道:那你还这么铺张,难道你是想A我还是想捅我一刀?没事,咱豁出去了,这顿算我的啦!
江浩洋好奇地问:A你?啥意思?
我答:A就是AA制嘛,你不明白这个?就是平摊的意思。
江浩洋点了点头说: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咱们小的时候可不兴这个。
我笑道:你故意的吧?难道你这些年参与了核武器秘密测试的工作?
他谦卑地摇头:那倒没有。
我隐约感觉到一个极有可能面对的尴尬事情要出现——他这是才被放出来,已经与现实生活脱节得太久。可这个念头一晃而过,根本站不住脚。如果他是刑满释放人员,怎么有资格去当公务员,又怎么会继续消失?问题一定出在他的职业上。于是我就问:老江,你一定是当了大官对不?要不然你也不会点这么多好酒好菜,你腐败得很呢!
江浩洋继续摇头:是有职务,可也很低,再说现在当官的也不是都那样吧。你可别成为那种心理阴暗的人啊。
我吃了个憋,赶紧和他碰杯,喝酒吃菜。心里面无法解开的问题却越聚越多,首当其冲的就是:既然是公务人员,他哪来的那么多野号码呢?
他进一步解释说:吃这些不单是为咱俩多年不见必须吃好点儿,而且也是我的常态,我需要高档些的蛋白质去维持思维。说来你可能觉得我是卖弄,其实我能负担得起,至少每周一次是能做到的。我的工资和补贴不算低,不用养家置业,物欲几乎为零,自然要多满足口腹之欲了。
我多少有些理解,点头道:你这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过咱俩应该差不多啊,我也没家没业的,工资也算平均线偏上,可我绝对吃不起这些玩意儿,除非偶尔能参加个牛掰的婚宴。
江浩洋微微一笑,看着我说:老韩,那是因为你的物欲被忽略了。
我翻起白眼琢磨了一下说:好像是这样吧……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啊,就算我啥都不买,可总该进行点儿储蓄吧?那样的话,我还是吃不起。
江浩洋却神秘兮兮地说:我来告诉你原因好吗,那是因为你还有未来需要照顾,而我则永远不需要考虑那些。
永远?!
对!就是永远,这也正是我今天想要见你的原因,来,干了这杯,我跟你讲讲这十几年所发生的事吧……
三
2002年春天,一个周一的上午,协警江浩洋正在办公室里做笔录,他面前一个满脸血污的家伙,指着头上的大包说,民警同志,他们把我打成这样,证据确凿啊!我该说的可都说了,你们也该为民做主去抓坏人了啊!
从警两年,江浩洋对这种事儿早就见惯,他显得漫不经心,一笔一画写字,眉毛不抬地继续着自己的提问,你说你不认识他们,那你们是怎么动起手来的呢?总不会平白无故吧?
门忽然被推开,副所长招呼他,浩洋,领导有请!江浩洋说,稍等,我把这个事儿弄完就过去。副所长却说,你别弄了赶紧去,这个活儿我来接着做。江浩洋感觉情形有异,就站起身交差走人。
所长的屋里还有一个人,穿着便装,但一看就是大官。所长说,浩洋啊,这位是从省厅来的郭处长,专程来看望你的,有什么意见都要如实汇报,把真实想法讲出来,懂了不?好吧,你们谈。说完就出去了。
郭处长端详着他,微笑道,小江同志你好,你父亲是不是叫江重?江浩洋点点头,不明所以。郭处长问,你是烈士子女,被安置为协警是不是觉得心里委屈?江浩洋急忙摇头,委屈自然有,但是不能说。郭处长笑着说,委屈有就是有,干吗还拘着?江浩洋就尴尬地一笑,点点头。郭处长继续说,编制问题确实存在,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解决这件事。
江浩洋彻底懵了,这是哪门子的机遇啊?如果你们想好了帮我落实编制,那还用跟我商量啥,直接办了不就完了?最无法理解的是,这事没必要惊动省厅领导下来吧……
看小伙子满脸狐疑,郭处长索性不绕弯子了,说道,小江同志,你的履历我都看了,你的工作情况我也基本摸了底,你父亲江重是老侦查员,战斗在缉毒一线,三年前不幸因公殉职,非常遗憾!你从部队退伍后做了两年的协警,这只是一个考察的过程,希望你不要介意。经过跟你单位领导的交流,我了解到你的一些情况,工作非常认真,生活也很朴素,这些都是值得称道的,所以这次我来就是想和你面对面商量一下,你的下一步工作安排。
江浩洋再次点头,表情变得郑重起来。
郭处长边说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两条路,你自己选,第一呢,把你的编制问题解决了调到一个其他岗位上去,具体去哪儿你们分局领导会跟你再协商。第二呢,你,你愿不愿意接你父亲的班?江浩洋说,我愿意。郭处长一怔,随口问道,不需要再考虑考虑了?江浩洋摇头说,不用了,其实我一直等着这一天。郭处长又问,至少也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吧,你母亲能否接受呢?江浩洋低下头说,我母亲前年就去世了,我没有后顾之忧,请领导放心!郭处长叹了口气,虎父无犬子啊!
中午,郭处长准备返程,临上车前他对所长讲,小江这个孩子还是太稚嫩了,目前难堪大任,再考察考察吧……
讲到这儿,江浩洋苦笑着对我说:后来单位领导把郭处的原话转述给我了,我心里这个堵啊,这不是存心消遣我吗!可故事却就此开始了。
大约一个月后,副所长带队去执行一项任务。任务很简单,抓赌。几个私企小老板聚在茶馆里打麻将,玩得还挺大。踢门进去,人钱俱获,还算顺利,可其中一个人忽然做出反抗举动,撞倒副所长夺路狂奔。江浩洋便尾随追出去,一口气追了好几个街区,直到进了一条死胡同,才停下。
后来他交代说,当时自己只是想把人抓住带回,完全没有伤害对方的意思,可那个人不知道怎么了,非要挣扎脱身,于是就发生了肢体冲突,扭打中他用警棍击中了对方头部,这也是失手造成。
江浩洋告诉我说,以前都是他给别人做笔录,往往带着一种厌烦情绪听那些家伙狡辩,这次轮到自己了,遇到了同样的对待。审问他的警官不屑地问道,一个赌博,人跑了就跑了嘛,干吗非要追,追到了干吗下手那么黑?现在人家昏迷躺在医院五天了,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你知道不?这件事造成了非常不好的社会影响,你知道不?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他吓傻了,想到了救命稻草,说能不能跟省厅的郭处长联系一下?警官却阴郁地瞅着他说,我劝你还是免了吧,你已经被开除了,何况你才是个协警,根本不算正式警察,现在闹出这么大事来让整个队伍公信力受影响,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你懂不懂?眼下别说你能托关系找人了,我实话告诉你吧,伤者家属都告到省厅去了,而我们刚刚得到的批示是——严查严办!
这恐怕是江浩洋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重大挑战,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感,想不通这一切怎么就成了这样?一棍子下去居然惹来如此巨大的麻烦。此外,还有一种难言的心酸,那就是被一个衷心依赖的组织抛弃的感觉。
很快就进入到司法程序,判决下来,江浩洋犯故意伤害罪,刑期五年。法庭上,他已经变得很平静,甚至可以用镇定自若来形容,既然自己已经不再是警察的一员,那么“过度执法”的罪名就不再属于他,少判两年是别指望了,和所有倒霉的小混混一样,他也要面对法律的惩治。五年就五年,他的青春还抵得住。
那天下午,送监的囚车上就他一个犯人,目的地是哪儿也完全不清楚。当时就是抱定听天由命的态度,反正也不会有谁关心他的去向,即便会有人关心,他也没有脸面告知。
车在一条偏僻的山路边停下,岔路驶来一辆面包车,两车相会之际,他看到面包车的侧门打开了,跳下一个壮汉。然后他就被这个壮汉带下来,钻进了面包车。整个过程差不多半分钟,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既然同行的法警们没意见,他也只能听从安置。
面包车飞驰了一阵后,壮汉给他打开手铐,又取出一件衣服让他换上。江浩洋什么也不问不说。大约跑了三个小时左右的山路,他们来到一个大院门口。天已经黑了,但能清楚地看到门口的士兵。
进入大院,里面异常幽静,不见人。院内种植着杨树,被风吹动沙沙作响,山里春天迟缓,寒气尚浓,江浩洋甚至打起了冷战。壮汉终于开口说,到了,跟我来。一前一后下了车,他规矩地跟随着,通过一条狭长的过道转到后院,在一扇门前停下。壮汉连续按了几下门铃,门开了,就示意他单独进去。
江浩洋在漆黑中行走。这是一个笔直的走廊,只能向前,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门缝里渗出灯光。这感觉非常奇妙,像是要通往某个神秘之地。他敲了敲门,就听里面有人说,请进。
终于见到了光明。屋子不大,摆着两组沙发,像个小会议室。郭处长和一个中年男子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正微笑着打量自己。江浩洋诧异地问,郭处长,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江浩洋此刻已经成功地脱离了原有身份,在所有熟人的视线里消失了。郭处长介绍说,小江,这位是公安部的同志,以后就是你的直接领导,过来认識一下吧。
握了手,这名中年男子随和地说,以后叫我蓬莱就行,你我是单线联系,有了我的指令,你就行动,没有我的指令你就待命,切记,只有我对你负责。江浩洋点头。蓬莱坐下继续说,从今天开始,你要接受为期两年的专业训练,如果不合格,你会在五年后重返社会,就要自食其力了。江浩洋又点头,转身瞅着郭处长。郭处长说,小江啊,我是负责人事工作的,把你交给他我的工作就算交接完毕了,同时你的编制问题已经解决,但只保留在机密档案中,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向外界公开,甚至永远不会公开,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不过可以先透露给你一件事,你目前已经是缉毒侦查员了,享受二级警司待遇,以后再有晋升,蓬莱会及时通知你。江浩洋心里一热,转眼的工夫,自己居然从一届囚犯变成了派出所所长级别的身份,太棒了!可惜的是,大约没机会再穿制服了,所谓警衔,也只能埋藏在档案深处。
接受了江浩洋的敬礼,郭处长又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
蓬莱沉默片刻才说,从明天开始你要接受基础整容,转换身份,你的名字也变了,叫陈遇,记住——从明天开始!好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江浩洋刚走到门口,蓬莱忽然招呼说,陈遇,稍等。江浩洋愣了不到一秒钟,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蓬莱点点头,笑了。
江浩洋讲,除了陈遇这个名字他还有一个代号,就像蓬莱一样,但那个代号不能讲出来,到死也不行。
四
当天夜里他无法入睡,或兴奋或担忧,怕自己不能顺利通过两年的培训期,如果那样的话,他将重新使用江浩洋的名字当一辈子的老百姓了,而这个真实的名字还会带有一个备注:刑满释放人员。
路是自己选定的,就无法回头。第二天他被带去做整容手术,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感觉别扭,万一变成自己讨厌的形象可咋办?手术室就在大院里,医生是个韩国人,语言不通就越发担心。
后来跟蓬莱聊天才知道,为了确保一切周密,组织上特意拨款重金请来外国专家给他手术,而这名专家以后不会再来中国,其个人护照已被永久拒签。也就是说,能认出他的人就只有蓬莱了,江浩洋的模样成为了过去。不过蓬莱又说,除非你和从前的熟人接触,还是有可能被认出,因为人的声音和表情是极难涂改的。
江浩洋告诉我,那时的科技不发达,手机还算奢侈品呢,网络也很落后,以为做了整容就可以实现变身,其实远远不够,每个人所携带的自身密码实在太多了,任何一个细节的闪失,都会贻害无穷,都可能丢了性命,因为你的对手不会比你差多少,某些节奏甚至会更快。而当一个人暴露了身份之后,他自己往往并不清楚,这一点尤为可怕。就像你对着镜子扮鬼脸,却没想到有人在镜子背后观看着你的表演,等他看腻了,就会扣动扳机,毫不留情。
做卧底,是件无比凶险的事,要勇气要机智更要狠辣,还要把一切意外变成意料之中,把一切以往痕迹扫除干净,甚至连影子都抹掉。
手术后,江浩洋缠着满头的绷带被送到一家疗养院。疗养院位于一座小岛上,与世隔绝。里面的病人基本都是老人,都是精神病患者。他说,在岛上那三个月的时光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记忆。每天都有一个或两个老人找他聊天,讲述一些很传奇的事情,有真的也有假的,真假难辨,你可以不必费心去听他们说什么,保证自己心理正常就好。直到几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些老人都是什么身份,进而感觉到无比的悲凉。
三个月后的一天,终于见到了蓬莱。他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再不来的话,我恐怕真的要成精神病了。蓬莱哈哈大笑,驾驶直升机飞离孤岛。
再次回到深山大院的时候,已是夏天,杨树上挂满了肥厚的叶片,油光闪烁。江浩洋终于找到了一面镜子,一窥容颜。还好,不算非常失望。与原先的区别相对明显,眉间距缩小,双眼皮变成了单眼皮,鼻翼扩大,嘴唇轮廓也发生了变化。用力看,似乎还是自己,可又是那么的陌生。
江浩洋盯着镜子足足发呆了半个小时,后来发现陈遇掉了眼泪。
此后近两年的时间,他就始终生活在这里,除了蓬莱偶尔会出现,别的人都没见过。包括吃饭,送餐人员准时把餐盘推进一个专用的窗洞,来去匆匆,无声无息。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观看录像,各种录像,有些时候要进行一些训练,比如学习密写,学习缅甸语,学习如何鉴别毒品。这些训练都很枯燥,平时又无人可以交流,陈遇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
白天的时候,他可以外出,在院里溜达晒太阳,但是必须戴帽子墨镜和口罩,武装得活像个劫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走出房间,抽支烟,吸几口冷空气。他被要求不得进入前院,尽管偶尔会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会侧耳倾听他人的脚步声和交谈,但没有勇气跑过去一探究竟。他在部队待过,懂得纪律的意义。
大约又过了半年,陈遇绷不住了,距离考核结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几乎就是一场渺茫的等待。况且蓬莱也很久不来了,等于掐掉了他唯一的交流机会。他开始拿院子里的一棵杨树出气,每天踢打几百下,方能心平气和些。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散步,一个人沐浴,一个人面对日与夜。明明这个地方至少生活着二三十人,可自己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气泡所包裹,与世隔绝了。他想,如果蓬莱出了什么意外呢?难道就要让自己在此“待命”一辈子吗?于是他尝试着动手破坏了电路,没一个钟头,电力又重新恢复。他砸瘪了餐盘,次日发现换了新的,但是饭菜质量明显下降。于是不敢再造次。
一天中午他平躺在杨树下面,感觉到了早春的冷风,不免有些吃惊,一年了啊……这时,听到了脚步声,窸窸窣窣地踩着落叶向他靠近。睁开眼,面前是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帽子墨镜口罩,一件都不少。陈遇想了一下,纪律上没有禁止和别人说话的条款,于是招招手说,嗨!
对方点点头问,你来多久了?陈遇答,一年整了。那人左右看了看说,我都两年了。陈遇坐起身问,我怎么一直没见过你啊?对方答,我见过你,可一直没和你交流,现在我应该到期了,所以过来跟你打个招呼。陈遇很兴奋,克制住情绪又问,你获得通过了吗?需要怎么考核?那人呵呵笑了两声回答,只要不违反纪律都能通过,反正我看就是这样,以前的人也都这么说。
陈遇点点头,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比自己还能忍耐,明知身旁就有一个同类,却始终保持不去联系,自己恐怕是做不到的。但是一想到他即将离去,而自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后,那種习惯已久的寂寞就变得沉甸甸的了。陈遇笑道,这样看来,我要给你开个欢送会了。对方却说,我找你谈话不为别的,就是想记住你的声音,以后万一撞上了,也好分清敌我……电话铃声响起,他回头望向一个房间,撂下两个字“保重”就走了。
陈遇返回自己的房间,隔窗偷窥。瞅着那个人缓缓走出房间,站在白杨树下环视整个院子,像是在做告别。然后他忽然挥挥手,大步走向了前院。
讲到这里,江浩洋顿住,目光深远地注视着茶杯,几片茶叶升起又降落,周而复始。
他喃喃道:我印象很深,他当时没有带任何行李,两手空空地就那么走了,是啊,这就是我们这份职业的基本操守,来去从容无牵挂。人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牵挂,是因为受困于欲望——各式各样的欲望,可是当你只剩下生存欲望的时候,一切才会变得非常简单,仅存回忆就够了。
日子反复消磨,大约一个月后来了新人。此君异常活跃,四处张望,几乎快把眼睛贴到陈遇的窗户上,而且还喜欢自言自语。院里的每个角落他都仔细勘查过,还用一根小树枝扒拉地皮。陈遇想,还是不理他为好。在这儿不需要交朋友,因为每个人的终点是不同的。
因为来了新人,陈遇变得深居简出。每天埋在内室反复观看教学录像,有次头戴耳机睡着了,醒来凝视天花板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非常重要,因为他叫江重。
父亲一定也在这里培训过,度过相同的岁月。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他确实消失了两年,理由是援藏。回家后没多久就又接到外派任务,然后彻底失去了踪迹,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妈妈会接到电话,叙谈几句,印象已经不深了。最后就是自己当兵的第二年,被告知成为了烈士子女。老实说,他对父亲的记忆不是很深,情感上也谈不上多亲近,可是眼下,当他念起了这个名字,忽然从心底产生出一种特别的感觉,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让他浑身震颤。
此后,陈遇的生活发生了质变,他开始精确地安排自己的作息时间,用一种积极的态度打发枯燥的日子,甚至有一次还在退回的餐盘里用剩饭粒摆出几个字——好吃谢谢!而下次再收到食物的时候,菜量竟然明显增加。
此外,偷偷观察那个新人也成了一项生活的必需,或曰消遣,每当看见他在院子里踢打楊树,就会无声地笑起来。
一年后,他主动去结识了那个郁闷不已的家伙,方式如出一辙。然后,他接到了久违的电话,蓬莱说,你干得不错,明天见!
告别这日,天气阴霾,陈遇走到通往前院的入口处,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身张望。后院相对封闭,只一道长廊通往前面。院子当中的那棵大杨树,彼时已经吐出些嫩芽,树下的草依旧枯黄,随风轻摆,除此就再无别的。转圈有几间小屋,门窗紧闭,平时都挂着帘子,死气沉沉。瞅了一眼自己住过的屋子,心头竟莫名地有些伤感。他招招手,就转身离去。
五
蓬莱亲自开车送他登程。一路上,两个人的话并不多,蓬莱丢给他一个袋子,里面是所有的随身用品,身份证、银行卡、驾照、现金、电话、机票和一只半新的钱包。陈遇打开钱包,依次把那些卡片放入,却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便问,这就是我的女朋友?蓬莱笑笑说,对,她叫丁琼,是健民医院的护士,你们已经相爱三年了,只是缺钱买房结婚。
陈遇点点头,打开手机,找到了丁琼的号码,又问,我的任务是什么?蓬莱说,设法潜入金氏贩毒集团内部,并挖出他们在安全部门的卧底。
驶出山区,轿车停靠在进城的大道旁,陈遇推门下车,就听蓬莱稳稳地说道,切记,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你自己。他点点头,疾步向前走去。
一辆大巴驶来,陈遇丢下口罩,挥手拦车。五个小时后,他大步走出昆明长水机场。
在昆明住了两天,他按照指示联系上了第一个线人。这个人是名卡车司机,经常小剂量地倒卖私货,车厢最深处总能找到一些翡翠、穿山甲之类的东西。陈遇搭上他的卡车,来到了边境小城,腾冲。
适应了几天气候,陈遇像个游客一样东游西逛,终于和第二个线人搭上。这个人姓齐,看谁都是信不过的眼神,但是看到钞票后就会变得非常真诚。老齐开了一家小旅社,生意惨淡,但是他似乎并不在乎。陈遇暗示他,希望能获得“发笔小财”的机会,老齐却使劲摇头,连声说“不好做不好做”。
大约半个月后,陈遇提出要回去了,老齐却忽然追到汽车站,问他,要不要捎带点儿东西回去?顺手之劳,可以挣笔小钱。陈遇点头。老齐递给他一包烟,就转身走了。一路颠簸,到了昆明,下车走了没百米,就有人主动靠近,要买他的烟,陈遇按照老齐嘱咐的暗号,完成交接,到手五百块。他猜测,这包烟其实很普通,只是一个小测试。
此后,每个月往返一次或两次,都挺顺利,这样,一年过去了,他也丝毫不觉得无聊和烦躁,很清楚做任何事都需要必要的时间,尤其是关乎信任的问题。当然也遇见过公安检查,陈遇和他们对视的时候,非常坦然,就像一个老练的毒贩。从每次携带的“烟草”重量看,他获得的信任也正与日俱增。
有一天老齐忽然说,我要给你介绍个朋友,他也想见见你。陈遇知道,像他这样的线人是两头吃,黑白搭,但是不做大,而他那个“朋友”恐怕就会有些来头了。尽管表面上不露声色,陈遇内心还是很惊喜的,终于等来了他们的忍耐极限,这就等同于对自己前期工作的认可。能驱使人做傻事的只有利益和情绪,如今对手显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缉毒卧底,不是追查几袋子毒品那么简单,他的使命是顺藤摸瓜。但是自己的处境又异常艰难,一方面要获取信任,帮毒贩们认真地贩毒,另一方面还要狡猾地躲避地方公安的围捕,任何一个方向出了纰漏,都会导致功亏一篑。这对于一个只有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万分痛苦,经常游走于精神分裂的边缘。
江浩洋说,我当时就这样指导自己:贩毒的时候让自己成为真正的陈遇,一个为了和丁琼结婚攒钱买房的家伙,一个敢于铤而走险的赌徒。而面对公安人员的时候,就让自己成为一名警探,回归江浩洋的身份,那些巧妙的周旋不过是在和同事们开一场玩笑而已。角色融入,才能不被踢下舞台。但是他又说,完全没想到的是,做的时间长了却发生了奇怪的心理逆转,他开始敌视那些同事们,生怕被他们毁了前程,有个老公安已经注意上了他,纯粹因为“面熟”。他说,我甚至曾经幻想过一次,把那个老家伙干掉。玩笑开久了,就成真了。
见面的时候,老齐没来,但是都一眼认出了对方。这个人一看就是个毒贩子,自称黑泽明,他笑嘻嘻解释说,做这行的没有人用真名,所以我就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字,因为我的梦想是做导演,而你叫陈遇,听起来像个独行侠,我们查过了,你的家底我们基本也清楚,大家都踏实地做生意就好。
江浩洋告诉我,他当时竟然跟黑泽明一见如故,这个感觉很奇特。
俩人在饭馆里喝了几杯,谈了不少家常,出来之后,黑泽明不知打哪儿拎来一只皮包,交代他带出去。到手一掂量,就确定有十公斤,这可不是小数目,即便在当地也价值数十万。陈遇说,你可真是信得过我。黑泽明大笑说,我好赌,但是不打牌,我赌人。
这批货,可是让陈遇颇费心机,堂而皇之地拎上大巴肯定不行,目标太大。化整为零也不行,他懂得规矩,这个皮包是不能打开的,拉链的某个部位一定被设置了记号,开启“封印”就等于是别有用心。送货人绝对不可以对货物产生质疑,怀疑就会被怀疑。陈遇说,我挣的是高价运费,其他的事坚决不能做,否则我就会被人“做”了。
周全考虑,他决定找卡车司机帮忙,还特意买了两条“红河”烟塞给他。出发前,他曾想过和蓬莱联系一下,求其帮助打通路上的关卡,但是又放弃了念头。第一次做“大活儿”,还是低调些为好。
他的顾虑被验证是对的,卡车司机在路上说,后面一直跟着一辆小车,是不是你的朋友啊?陈遇扭头看了看,知道是黑泽明的人。
沿途只遇见一次盘查,警犬嗅了嗅藏匿皮包的坐垫,竟然没反应。江浩洋讲,当时自己心跳特别快,但是看狗走开了,瞬间意识到这个皮包里没有真货!
此后,黑泽明就把真货交给他运送,而且打开包装让他看内容,一包包的白粉,黑泽明说,你怎么方便就怎么送,送到了就好。陈遇的方法很简单,通常用三四层的塑料袋包裹,每层中间涂抹上风油精、胡椒粉、油漆之类的东西,可以很理想地干扰警犬的嗅觉。后来听内行的人讲,这么做也并非十全把握,幸亏公安们只是用狗来甄别,如果換成猪,还是能找到!
走了几批大活儿,都异常平顺,最远一次,陈遇甚至押货到了西安。黑泽明告诉他,该留神了。于是,陈遇带了几次“土特产”回内地,老公安打开他的箱子,发现确实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就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口气说:你这个人非常有意思。
陈遇说,这个老家伙如果继续把关,早晚会折在他手上。
黑泽明交给他一项重大任务,近百公斤的货要运到东北。其实远近倒不是大问题,只要离开云南,上了高速公路就一切太平了。我国路网如此发达,怎能让人不发达?但是陈遇明白这批货非同小可,半点儿差池都不能出。
他不能再依托卡车司机,独自驾车也不可行,分批次只能增加危险几率,为这件事很是苦恼了几天。不得已,他第一次联络上司。
陈遇去了趟曲靖,其实仅仅是为了打一个电话。在曲靖住了两天,确定没有被跟踪,他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间,把一组数字拨了出去。听了简单汇报,蓬莱说,第一,你可以弄辆警车办事,第二,那个老公安需要考察一下身份。
陈遇在保山“偷”了一辆警车,就马不停蹄地赶奔腾冲拉货,出了云南,他便丢下那辆警车,租了一辆轿车前往东北。任务顺利完成后,黑泽明告诉他一件事,小金想要见他。
陈遇问小金是谁,黑泽明显得有些不屑,他说,你是明知故问吧?陈遇说,我差不多能猜到,但是不敢信啊!黑泽明大笑,说,你现在可是号人物了,行里人都开始管你叫“神行太保阿遇”了,小金自然会想见你。
江浩洋感慨地告诉我,在云南苦熬了两年,这才终于靠近了对手。
花了两百元,找蛇头越境到了缅北。这边完全是两个世界,密林里随处可见小作坊,各色毒品的源头就在这里。他俩在小镇上住了一宿,次日被人用吉普车拉到郊外的一所种植园。
园内一块空地上枪声阵阵,数十人在练习射击。有个穿美式迷彩服的青年男子跑过来,递给陈遇一把枪,用汉语说,一块儿玩玩吧!陈遇正犹豫,黑泽明介绍说,这位就是小金。
小金皮肤黝黑,两眼放光,留着摇滚青年式的披肩卷发,算得上比较英俊。陈遇说,最初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并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直到有一次亲眼目睹他肢解了一个活人,才惊觉出印象的距离之大。有些人貌似人类,实则充盈着猛兽基因。
小金盯着陈遇问,神行遇,你不是当过解放军吗?陈遇点点头,接过枪,瞄准标靶做了一个规范的五连发点射,都在7环以上。小金嘿嘿笑,伸出大拇指,然后拉他走进客厅。陈遇想,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当过兵的呢?显然是蓬莱将“陈遇”的档案做成如此了。凡是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人,身上总会或多或少携带着军人气息,这是很难掩饰的,再者,“解放军”在东南亚的很多国家也是威名赫赫的称谓,被毒贩黑帮们所敬仰,有过这样一段履历并不是坏事。
六
小金喜欢喝冰啤酒,一瓶又一瓶,像是给一个干瘪燥热的肌体注射水分。陈遇喝第二瓶的时候,他已经开启了第七瓶。小金只是闲聊,不提正事,偶尔跟黑泽明用缅语交流一下,陈遇装作不懂,四下张望。
入夜后,酒会才正式开始,陈遇早就喝得有些晕头转向了。小金招呼几个姑娘作陪,把陈遇包围在当中。喝到半夜,已经吐过两次,陈遇摆手认输。小金嘿嘿笑,让陈遇挑一个姑娘过夜。
江浩洋告诉我,按照以往的宣传教育,我国的特工人员或者刑警卧底基本上是不沾女色的,他们都会用各种办法规避这种测试,比如杨子荣拒绝“蝴蝶迷”的方法是“你太脏”,林强携带女搭档假扮夫妻,余则成亦是如此这般,好像也没了别的法子,是啊,你一个身体健康的涉黑分子,怎么会不近女色?但是稍有些常识的人就会明白,这根本就算不得一种测试。试想,“蝴蝶迷”是脏,难道“座山雕”就不能找到“干净”的女子吗?林强和余则成确实标配了女搭档,还不是为了保留住英雄们的那点儿正气?可事实上,除非是那种特殊使命者,需要长期潜伏,为了防止对手派出女谍在床榻上执行反侦察,组织上才会考虑安置一个女搭档,不过这种情况非常罕见。所以可笑的是,英雄们孤胆深入虎穴已属不易,还得操心女搭档的人身安全,走钢丝也要带家属,这不是凭空增加工作量吗?换个角度讲,英雄们其实更应该接触黑帮女性,深入接触才好,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更有价值的情报,詹姆斯·邦德的故事里都少不了这个。故事归故事,可事实呢?江浩洋说事实是:黄、赌、毒一个都不会少,因为你要活命。
莫说黄赌毒,哪个卧底手里没有人命?否则你凭什么就能换取对手的信任?杨志想入伙梁山,还要取个“投名状”呢,何况他还不是去做卧底,就是一门心思地想加盟。
江浩洋含蓄地告诉我这些,随后他说,小金最终信任他了。
不过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金氏贩毒集团对大陆的五分之一出货路线,居然都是他一人在做,这是黑泽明回来后告诉他的,所以小金必须见他,因为他“很重要”。
大约半年后,陈遇再次潜入缅北。小金喝多了,忽然提出让他看一样东西,而且是他的珍贵藏品之一。
小金带他来到庄园最深处,那儿有间小竹屋。走进屋,陈遇吓了一跳。一个男人全裸着躺在地上,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五个孔,像个怪物。陈遇俯下身,仔细观看,这个人面部被毁,可能是烧伤,两只眼被挖掉,耳鼻被割掉,舌头也没有,只是胸口起伏的呼吸证明他应该还活着。小金嘿嘿笑着说,它除了触觉和嗅觉存在,其他的感觉都没了,不,多少还有些回忆。
走出来,陈遇就问,他是谁啊?小金想了想才说,它是我家的罪人,因为这个人,我才失去了亲叔父,所以我不能轻易放过它,我要让它活着,忍受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痛苦。陈遇点点头说,看样子他手脚也废了,真成了一摊废肉。小金说,已经养着它七八年了,每天派个人过来喂一次饭就行,但愿它长生不老,因为每次看到它,我心里才不会那么难受。陈遇说,不如给他吃点粉儿,成瘾了再断粮。小金嘿嘿笑道,都试过了,现在不必浪费了。
讲到这里,江浩洋忽然流下眼泪,他说,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江重。
陈遇那夜没有睡着,他怀里抱着两个缅女,脑子里闪耀着电弧。七年前,父亲因公殉职,说白了就是被识破了身份,只能是死路一条。据蓬莱说,正是因为江重的努力,老金才在香港被成功诱捕,从而一举打掉了金氏集团近半数的实力。而江重是被内部人出卖了,至今没能挖出。父亲被出卖的一个直接原因就是:当时没有实行单线联系,没有整容,甚至没有把身份彻底颠覆。而贩毒集团拥有庞大的资金链,可以收买获得各种情报,尤其是来自内鬼的。
可以猜测到,小金把手下人的所有照片资料都发给那个内鬼,此人拿到了内部档案,揭发出江重的真实身份。
陈遇当时俯身看那个人的时候,起初并没有联想到自己的父亲,而是出于某种同情心,觉得应该是自己人所以才认真观察。他发现对方用力嗅了嗅自己所在的方向,头皮在颤抖,随后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但是那腔调异常熟悉,是可怕的熟悉!分明是自己小的时候,躺在父亲怀中常听到的那支儿歌。
江重足足忍受了七年地狱式的折磨,终于等到了自己人的出现,而且竟然是自己的儿子!长期的黑暗世界锻造出他敏锐的嗅觉,那一瞬间的气味或许不够完整,但是凭借电光石火的记忆,他可以判断出一半的可能性。如果真的存在心灵感应,那么另一半的可能性即可拼凑出一份完整。
江浩洋说,在那个不眠之夜,想着自己的父亲,他一定也是心潮起伏的,一定也是欲哭无泪的。
听不到,看不见,说不出,动不了,想死都不能,这是何等的遭遇……能让他保持心智的恐怕只有回忆了,过去的所有回忆都是完美的,哪怕是得病、受伤、夫妻争吵、领导批评、各种琐事的纠缠,统统都是完美的回忆!
陈遇把大脑开足马力,设想如何跟父亲沟通的办法。
江浩洋忽然问我:老韩你说,换做谁遇到这种处境,该怎样才能把那些真相告诉自己的儿子啊?
我竟一时无语。
第二天凌晨,他偷偷来到那个竹屋,刚进门,就瞅见父亲把头颅用力抬起,像是和他打招呼。江重已经通过地面的震动,记忆了儿子脚步的频率。陈遇走上去,抱住他,让眼泪落在他的肩膀上。脸颊贴摩,肌肤抚慰,就像任何一种哺乳动物那样交流。
父亲轻轻吭吭着,使勁点头。
陈遇准备了一支笔和一张纸,他把笔放进父亲嘴里,咬住,再把本子举到面前。江重转动着脖子,写出第一个字:儿。
陈遇拍打他的肩头,示意看懂,并鼓励他再写。于是有了第二个字:好。
这个“好”代表什么呢?是问候还是鼓励?是说自己还好,还是说重逢真好呢?恐怕江重有千言万语,都在这个字里吧。
陈遇用掉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收获了父亲写的几十个字,有些笔画混乱的,自己就用手掌在他胸口摩擦,示意他重写,而江重完全可以领会。
这种默契让他自始至终都在流泪。后来父亲写不动了,脖子歪在一旁,发出沉重的喘息声。陈遇估算时间有限,就准备起身离去,可是江重忽然发出声音,似乎还有话要说。
父亲又写了三个字:你妈呢?
陈遇无法做出回应,该不该告诉母亲已经离世的消息?又该如何告知?他用手拍打父亲的肩膀,又抚摸他的胸膛。江重似乎放心了。
次日凌晨,陈遇再次进入竹屋。父亲却“告诉”他:想死,帮我。陈遇痛苦至极,他怎么可以对自己的父亲下手?后来江重又写道:来一管。陈遇明白,他这是想在死前再注射一针毒品,任何瘾君子都无法割舍的感觉,他懂这个。
江重忽然写出:有人!
陈遇怔住,倾听,没有声音!但是他相信父亲的感觉,于是急忙把笔塞到江重的身体下,把纸嚼碎吞下。
小金走进竹屋的时候,看到的是陈遇正在江重身上撒尿。他假装不高兴地说,哎——这可是我的藏品!
江浩洋对我说:就在第三天凌晨,他最后一次潜入竹屋,和父亲做了告别,然后把大剂量的毒品注入江重的动脉,悄然离去。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人生三大不幸指的是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的三大不幸是:悲惨地降生、痛苦地活着、孤独地死去。还好,父亲走的时候有他陪着,父亲还亲吻了他的脸……
2007年回国后,陈遇策划了一场诱捕。
毒贩们之所以贩毒,当然是为了获取暴利资金,而这么多钱如何挥霍也是个难题,仅仅靠缅北热带雨林里的几瓶冰啤酒、几个缅女又怎么能够算是成功的人生?2008年奥运会前小金被抓,他原本是打算去北京看射击比赛的。
金氏集团土崩瓦解。
但遗憾的是,那个内鬼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提前跑掉了。一段时间过后,蓬莱告诉他两个消息,一好一坏。第一,陈遇获得提职,晋升为三级警督;第二,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友丁琼被人残忍杀害……
七
陈遇认为,这事极有可能坏在黑泽明身上,他曾经对外吐露出一个信息,知道陈遇曾经去过一趟曲靖,而丁琼是在贵阳某医院上班,曲靖作为中间城市非常适合两人相会。陈遇为此黯然神伤了很久。
此后,陈遇做了一次整容手术,恢复成江浩洋的面孔,重返社会。他还碰巧遇见了过去的警队领导,对他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又给予了一番鞭策鼓励。作为“刑满释放人员”的江浩洋显得很是低调,连连点头。再者,一个三级警督被一个二级警司指导指导,也没啥大不了的。
六年时光,似乎经历了人生的全部。江浩洋说,可是故事还没有结束。
内鬼的逃亡、黑泽明的消失、金氏集团的余孽,这些都是潜藏的黑手,说不好哪天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局面。
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一条短信,蓬莱告诉他,身份暴露,速撤!
再次前往那座小岛的路上,江浩洋问蓬莱,怎么会暴露了呢?难道江浩洋的案子也被捅破了?蓬莱说,那倒不是,说来恐怕你也不信,他们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个专家,对你的影像资料做了分析记忆,这个人竟然可以辨认出你的细微动作、步态、手势,一切的一切!
江浩洋显得有些后怕,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蓬莱讲,那个绰号黑泽明的家伙已经被捕,是他交代的,说来也巧,抓住他的人竟然就是以前的那个老公安,总是跟你过不去的那个。江浩洋点头,深知自己再无别的藏身之地。蓬莱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暂时先在岛上住一段时间,等把这些家伙们一网打尽了,就接你出来。
江浩洋于是置身孤岛,一住就是三年。慢慢地他才知道,这里的老人们以前都是刑警、缉毒警、检察官、国家安全人员,各种各样的卧底工作、太多的残酷经历摧毁了他们的正常心智。而很多仇家还在满世界地搜寻他们。
和上次留岛生活明显不同,江浩洋几乎每晚都做噩梦,被内鬼出卖,被毒贩追杀,被金氏余孽酷刑折磨成父亲的模样……
他决定离开,设法联系蓬莱,可是方式断了。后来通过郭处长的回复,才知道蓬莱似乎被双规了,罪名好像是贪污。这样的回复当然是一种托辞。江浩洋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尽管银行卡每月都能准时收到工资,可是谁又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呢?他查过,工资的汇款方是“某某养老院”,一个账号而已,委实难寻源头。所谓的秘密档案,所谓的三级警督职衔,其实都是因为蓬莱一个人的存在而存在。如今的自己,就像失去领主的日本武士一样,成了浪人。
于是他逃了,冒死渡海逃回小城,隐匿在一幢居民楼里。或许是跟老年人接触久了,他选择的租住地也是个老旧的小区,住滿了退休老人。这里的住户们都很安静,晚上过了九点就歇息了,整片生活区就像一座无主之地。
江浩洋几乎不出大院,反正基础设施应有尽有,他觉得自己也老得很快。就这样隐居了数年,直到2015年的春天,他意外地收到了蓬莱的电子邮件。信写得很简单,告诉他:内鬼已被红色通缉引渡回国,你安全了,且被晋升为二级警督。我已调离了公安部,从属关系至此结束。你的新上级叫“孤岛”,有了他的指令,你就行动,没有他的指令你就待命,切记,只有他对你负责。祝好!蓬莱。
江浩洋用深邃的目光看着我说,至今,孤岛都没有和他联系过。
后来我做了一番设想,产生出两个疑问。
第一,江浩洋去曲靖跟蓬莱通电话,那么电话结束后,他是不会立刻走开的,因为如果有人再次使用这部电话,并选择了“重拨键”,那么就等于暴露了上级的信息。所以,出于职业的周全考虑,他最有可能给虚拟的女友丁琼又打了一个电话,丁琼当然是内部人,但是她的信息就因此而泄露了。黑泽明既然知道江浩洋的去向,江浩洋也怀疑是黑泽明杀害了丁琼,个中缘由自然显现无遗。他没有讲得太详细,一定是出于内疚吧?
第二,江浩洋曾经含蓄地指出“任何一个卧底手上都会有人命”,这话想必以偏概全了,但是可以肯定一点,对于他来说是真实存在的。为了获得小金的信任,或者说为了通过小金的考验,他一定杀过人。这个被杀的人是谁?当然不会是无辜路人,那没啥意义,只能是金氏的敌人,也就是其他卧底!
敢于杀死自己的同类,才可以被认为不是异类,这是比较简单易行的方法,也是别无选择的方法。那么这个同类又是谁呢?我非常怀疑就是那两个曾经跟他在一个大院里受训的人之一,江浩洋非常细致地描述过他们,特别提到了一次交流——我找你谈话不为别的,就是想记住你的声音,以后万一撞上了,也好分清敌我。可以想象的是,小金把枪递给他,并说出那个倒霉鬼的身份,江浩洋会象征性地审问两句,但是在那个瞬间,都知道了彼此是谁……
他没错,他执行了蓬莱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你自己。
如今,江浩洋在等待着孤岛的“激活”,他别无选择地保持待命,或许下一个任务更要命。运气好的话,他可以晋升到一级警督也难说,不过这都是看不见的荣誉,和那些黯然离去的忠诚生命相比,区别只在呼吸之间。
这顿饭吃得无比冗长,以至于服务员多次进来提醒,他也并不在意,还调侃说晚饭也在这儿解决了。
然后就开始谈起我,询问我的现状。我又有什么可以讲的呢,就像刚刚受用了一顿生猛大餐之后,谁还会对街边小吃感兴趣?不过看他问得认真,那我也只好简单扼要地说一说这十几年的经历。
他听得很仔细,绝不是故作姿态,对某个节点还会提出点评,让我始终处于某种“受尊重”的情绪里。我告诉他老张借钱不还,导致我特别紧巴,而我始终碍于面子不去追讨,现在除了看透人心不古还学会了提防。他却说,既然你当初肯借钱给朋友,那么一定是来自信任。不必因为对方失信而怀疑自己的信念,况且那个老张应该还活着,既然活着就总有见面的那天,多给别人一些时间能够让自己变得多坦然一点儿。
我觉得他这话本身是没错的,可惜缺乏现实意义,也就不做反驳。毕竟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理解老百姓的烦恼?于是我把话题转移到年代论,说我们这些八零后真的生不逢时,独生子女的各种社会心理问题就不提了,关键是迎来了改开时代,什么都在改变,一切都在开化,求职难,买房难,结婚难,月光族都算好的,眼下很多人都是靠“花呗”和“借呗”活着,数不清的分期没完没了地拆东墙补西墙,全部的劳动付出无非是在为马云打工,难道浙江人都是犹太人吗?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韩梦泽 期刊:《啄木鸟》202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