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啄木鸟 > 啄木鸟2020年3期 > 〖好看小说〗蓝莲花

〖好看小说〗蓝莲花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1-06 23:17:15

听到手机响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说的是来电铃声。熟人们之间都是用微信,不管是约酒还是约别的,提前打个招呼真的很方便。“提前”的意思其实不光是“事先”那么单纯,在如今的人际交往中似乎还提供着另外一种便利,怎么说都不如举例:

事例一,借钱。老张找我借钱,如果他上来就打电话开口要,然后嘚啵嘚啵讲上一大堆困难与苦楚,那么我很可能会用刚领养来的同情心当场干掉培育多年的理智,拍案喝道——得了,卡号给我!钱打过去之后,老张自然会表达感激之情,顺道歌颂友谊,此后便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家,人潮人海中再难偶遇。至于他保证过的“最多俩月”、“肯定不超过年底”之类的铿锵话语,于他早已掷地即碎,于我则绕梁经年。且这种事已历数次,我却死活不知悔改。究其原因,不过是耳活心软。万幸微信被发明出来,专门拯救了我这种人。

你语音留言,我假装不见,思前想后、权衡利弊、信用评估后再作决断。于是满怀歉意回复——呀,我才看见;哦,借钱的事;唉,我这儿最近也挺难。

再后来,听说有人借钱都是采用群发的激进方式,以致我连歉意都没了,回复也改成文字,且越来越简短、凝练。最后的最后,仅用一个尴尬的“表情”作答,结果往往特别默契。

有事提前说,但是别提钱。

事例二,聚会。小刘找我约酒,如果他上来就打电话,再巴拉巴拉说上一堆热乎话,我恐怕是难以拒绝的,即便昨天刚喝大了,多半也会勉强出席。结局不用我说了,凡是好喝的人都应该体会过那种感受。微信的出现确实功不可没,给了我们这些蠢货稍作喘息的时间。我会跟他如实讲,今天肯定是不成了,家里来了亲戚,sorry啊!类似的理由我可以编出一大堆,且都能让人信以为真。

此外,还有一种附加效果,也特别叫人受用。假如小刘、小王同时约我喝酒,那么我可以在权衡之后作出适当选择,权衡的内容往往包括:都有谁?有没有自己不希望见到的人(比如老张)?在哪儿吃?结账的方式是AA制还是主家包?喝酒的主题是什么?会不会专为去听牢骚话或是接受倒苦水等有害的负能量?

当然啦,没几个人乐意白请客,总会让你损失点儿什么。但只要可以选择,谁不喜欢接受那些全无负担的、身心愉悦的、好吃好喝的邀请呢?即便罕有,也要有这等倾向。

通过以上两例不难看出,伴随着科技的进步,我们的生活真的是越来越轻松了,只要给点儿时间上的缓冲,再大的傻蛋都能变得从容不迫。

不过,我还是想在这儿插播一则意见,希望能引起相关人士的注意。有些人喜欢这样留言——在不?

特别可恨!好像他只能接受及时沟通,你不回话他就等下去,直到你说了“在,啥事”,他才会谈起正式的话题,而通常这些话题都是你不想正视的。起初我还狠心对抗,干脆不理,有事说事好了,真有急事干吗不打电话?可是在我熬过二十四小时之后,对方还是在等我的“在,啥事”,我就只能非常犯贱地回他,静候着即将出场的尴尬时刻。

所以我的建议是,可以为微信设计一款机器人应答系统,类似电话的答录机,对方如果问“在吗”的时候,它就立刻回复:您好,我的主人目前不在,有什么需要可以留言给他,我会及时帮您保管;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会忽略您刚才的联络,仅仅视为一次亲切的问候,接下来请在三声“哔”之后,进入您的留言时段,谢谢!

为了显得不那么生硬而伤及无辜,我认为完全可以添加一些“风格设置”,好比让机器人的口音变成马三立、赵忠祥。

好了,扯得有点儿远。

来电铃声确实少得可怜,即便有也百分百都是陌生人。不过凡事总有例外,那次例外的来电几乎颠覆了我对生命的看法。

我不是吓唬谁,如果不是那個电话以及之后所发生的会面,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残酷的、惊心动魄的事情,科技会让人生活轻松,却也能够让你痛不欲生、无人倾诉、无路可逃,活下去全凭技巧抑或宿命……

最初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号码来自石家庄。以我长期的接听经验,这个地方的来电多半都是问你要不要发表论文,而且还会尊称你为老师。所以我打算在对方说出“韩老师您好”的同时,作出如下回应:论文不用了,请问你需要买基金吗?

可是,对方这次改变了战术,他说:韩兄,好久不见!

我一怔,这是哪位?一时没能从熟悉的名单中翻出对应的音色,只得试探道:您是……

他用一种诡异的腔调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你难道忘啦?

我觉得骗子来了,于是用欢快的口气说:哈哈,是你啊,老王!怎么样,你还好吗?你上次用了我给你推荐的药很有效果吧?说说看是不是觉得年轻了十几岁?隔壁跑得勤快多了吧?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才说:你啥时候开始卖药了?

我早就该从事这个行业,让你们都能吃到根治脑残的放心药!我朗声说完,便爽快地挂断了电话。

大约半分钟后,手机再次响起。号码显示来自广东东莞,我认为那些卖基金的人还是不肯放过我,于是干脆选择了拒接。可是不大多会儿,归属地是北京的号码也打了过来,天啊,那些野到极致的出版社和评奖委员会怎么如此有气度想要成就我?面对突如其来的荣誉,我心如止水,不过还是接了。

还是他,他笑呵呵地说:怎么样老韩,猜不到吧?

我心悦诚服,也笑呵呵道:你到底想怎样?说吧,你打算卖点儿啥给我?反正我穷人一个,你要有个扑空的心理准备。不过嘛,鉴于你的执著和敬业精神,如果价钱公道我也许会选择分期付款,但是你必须提前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花了多少钱买到我的个人信息的?

他却说:干吗要买呢,你这个号都用了十几年了,又没换过,虽然是个带“4”的垃圾号,可我也还能记得!

我一愣,后脑勺上浮现了一个叹号。

他继续说:我也没说要卖点儿啥给你啊,最挣钱的玩意儿以你的胆量也未必敢做,所以当个快乐的穷人也没啥不好的,你说呢?

我傻了,这厮显然是与我发生过交集的家伙,恐怕还曾经相当亲近。于是我迅速翻阅了记忆中的同学录,甚至连邻居、发小、情敌们都粗略地过了一遍,可就是对不上号。

他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非常困惑,我到底是谁?你想不起来其实也正常,毕竟这么多年了!但是咱俩确实是最好的朋友,至少曾经是,而且还是你说的。不过如果我直接说出来自己是谁,那就显得太自作多情了,也太伤自尊了。所以我给你个提示,你好好想想我是谁,如果真的想不起来,就当是一次骚扰电话吧,反正你也经常被骚扰,对不?

哟!他这是要反将我一军啊。过去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打来电话,非要让我猜出他是谁,猜不出来就埋怨,然后才自报身份。等我恍然大悟之后再告诉我他要结婚了,虽然不在本地可我必须得过去参加婚礼,重要的是人能来,且必须,巴拉巴拉一顿,其实就是为了要份子钱。你婚你的关我啥事?还必须?半辈子也不联络,一联系上就是要钱,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出卖了我的号码……眼下的情况似乎如出一辙,所以心里多少有些来气,不过运用逆向思维一琢磨,似乎对方并没有坦露与金钱相关的话题,而且还明确表达了失忆即断交的务实态度,更何况“最好的朋友”这个关系称谓,也着实让我心动和内疚,这已经不是好奇心驱使了,这是道德与良知的问题!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问:那好,你说?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那份诚恳,循循善诱道:老韩,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理想吗?在那个楼顶上……

他把电话挂了,声称过会儿再联系。我瞬间心乱如麻,什么楼顶?我去过的楼顶不止一个!再说,他有什么权力对我进行心理干预,友谊是威胁出来的吗?我的理想?我的理想多了去了!目前最大的理想就是钱,和理想一样多的钱!这样我的那些理想们才能冲出牢笼获得自由……至于最好的朋友嘛,似乎也有几个,在不同的年龄阶段都有,包括现在也有,小刘不仅是我的酒友还是无话不谈的老铁,互相借钱的时候都二话不说,定义为最好的朋友大约也凑合,而那些曾出现在我某个人生阶段里的熟人,有的早就反目,有的慢慢疏远,有的已经完全失联,“他”究竟是当中的哪一个呢?还是根本就不在其列?

我点了根烟,大步在阳台上走来走去,心里竟然开始怦怦跳,如果电话再次响起而我还是没能想起的话,那么这必将是我今天所遭受到的最沉重打击,甚至会波及很久,甚至一辈子都是过不去的一道坎儿!需要用无数次的淡然心态和庸俗自慰方能化解。

冷静下来,把刚才全部的对话都倒带一下,我立刻归总出几个要点:好久不见、最好的朋友(还是我先说的)、十几年前、了解我的家庭情况为穷、我曾经在一个楼顶跟他谈过理想……

这完全不够!不足以支撑一个明确的人物轮廓!我把那些曾与我发生过密切交往的人员名单又重新梳理了一遍,依然找不出谁是独具单一性的那个。

对了,他还说过,以我的胆量不敢去做最挣钱的事儿——这个人了解我的懦弱和保守!

手机铃忽然响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他问:怎么样啊老韩,想起我是谁了没有?

我瞬间在脑海里挖出了这个家伙,不假思索般地答道:老江,你小子……

江浩洋发出欢快的笑声:算你还有良心!

这就是那种被称为“拨云见日”的感受,魔方对齐,一时间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归拢咬合,顺畅理清!江浩洋是我的高中同学,跟我一样学习不好兼具闷骚。有那么一天放学路上,因为男生之间的那点事儿我被人截住,紧跟着就是一顿侮辱和痛扁,很多人看到了都匆匆走过,唯独他冲了上来,冒着雨点儿般的拳头和板砖把我救了下来,而且还成功地击倒了其中块头儿最大的一个,震慑了全局。

事后我俩躲到一個楼顶上相互疗伤,我因为一直抱头鼠窜其实没啥大碍,就是脸上有几个手指印;后脑勺上虽然中了一板砖,却只是一个包而已,连血都没出。而他显然要严重得多,门牙被打松了,头顶上一个三角口子哗哗冒血,我用了十几个创可贴才勉强帮他止住。江浩洋却不以为然,忽然问我,你的理想是啥,能交换一下吗?我尚在哽咽中,慌乱的劲头还没过呢,就顺口说道,我的理想就是长大了环游世界,换个国家去住,你呢?他竟然笑了,说,咱俩一样呢!怪不得我一直偷偷观察你,觉得我好多地方和你特别像。

面对一个肯为你流血的人,我当时已经无从表达内心深处的敬意和歉意,这个平常默默无闻的人原来那么欣赏自己,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感觉吗?于是我认真地说:江浩洋,你能这样对我,以后我也会一样对你。

他点点头说:我也觉得咱俩以后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我却坚决地讲:什么以后?现在就是!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往事历历在目,让我的心里顿时燃起了温暖之火,莫说他会不会提参加婚礼之类的要求,就算朝我借钱也完全不是问题,定是会慷慨解囊的。别看我现在债台小筑,拿出个万八千的尚可以做到。有些人在你生命之中占据着无与伦比的位置,不管多少年过去,这个位置始终都会留着。

我激动地说:你让我想得好苦啊!

这话他可能理解成了更深情的层面,也激动地说:老韩,我也想你啊!咱俩赶紧见个面吧!

必须的!你在哪儿呢?我这就过去!

你不用动,我过去找你方便。

那也行,我就住在……

放下电话,我因激动所造成的精神恍惚依然持续。透过阳台的窗户望去,在那些杂乱无序的楼宇间,我仿佛找到了当年那个楼顶上的感觉,那感觉倏地击中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叫人沉醉。好几分钟后,才想起他很快就要来了,于是连忙收拾一下往外走。为了能像样一点儿,我甚至把轻易不舍得穿的名牌服装找了出来,虽然款式已经不太潮。

我们约见的地方就在我所住的小区附近,步行即可,片刻之工。路上,我始终沉浸于回忆的思绪中,特别兴奋和憧憬。江浩洋后来真的和我走得很近,幾乎形影不离,哪怕是一个寒假不见,只要我们一方从老家赶回来,就总会在第一时间去找对方,然后快乐地交流彼此的收获,用以弥补共同失去的时光。

可我心里也有一些不算轻松的东西,若隐若现。他现在混成啥样了?不得而知。高中毕业后,他选择报名参军,后来又去了警队,似乎也没个编制,每个月那几百块钱的收入连个女朋友都搞不起。而我当时考入了一所野鸡大学的“三本”,继续着漫无边际的求学之路,几乎就是从彼时起我们俩慢慢疏远了,因为都过得不好,都没奔头。

再往后,听说他出事了,我们俩就彻底失去了联系。联系的尽头源于一封信,他用了几百字的篇幅告诉我不可预料的糟糕局面,然后说让我好好学习多多保重,未来一定还会再见的。我没回信,因为我既没有写信的习惯又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何况他也说不用回了。

眼下他忽然地出现,不知道将会产生怎样的意外,单就他不断换号码打电话这一现象,就足以引发我的不安联想。是啊,我除了接听,都不确定该怎样打回去,被动的感觉总归不那么好。

可是,我始终压制着这些念头,认为那都是庸俗的思维习惯使然,他绝对是我最好的朋友,这点毋庸置疑,所以任何多余的猜测都是丑陋的,万不该发生在我与他之间。于是这短短的十几分钟路途,我的内心是复杂的,抵抗阴暗心理就像“打地鼠”游戏一样持续着。

我推门进屋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正抽着一支烟聚精会神地想着什么,看表情应该是幸福的回忆,我立刻觉得一切都释然了。握了手,细打量之下,江浩洋确实“老了”许多,可是客观评价,要比我年轻不少,新理的发,光滑的额头,看着神清气爽,衣着十分普通倒也合体,配着腰背笔直的身板整个人都显得沉稳干练,绝不是我辈那些三十几岁就肚大腰圆的家伙们可比。

寒暄之后,酒菜摆下,我扫了一眼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十足的好酒好菜,他已经有心做了安排,而且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就像他拿起的那瓶“水井坊”也算罕见的包装,至少千元的档次,可他看也不看就拧开了,汩汩倒上。还有刚刚送进来的帝王蟹,我从来都没吃过,也啪的一声摆在了面前,他也仅仅是扫了一眼,似乎只为了确认其成色。

我笑道:老江啊,你可以啊!这么土豪这么奢靡?

江浩洋说:十几年了嘛,吃好点儿!

我端起酒杯说:你是不是想用这一顿饭补上十几年啊?然后再跟我玩消失!

他却说:嗯,你说对了,下次再补上不定猴年马月了。

我见他表情诚恳,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了,问:啥情况?你移民了还是要参与登月?

江浩洋连连摆手说:咱可达不到那么高的层次,我就是一个普通公务员,玩失踪也是职业要求。

我惊讶道:那你还这么铺张,难道你是想A我还是想捅我一刀?没事,咱豁出去了,这顿算我的啦!

江浩洋好奇地问:A你?啥意思?

我答:A就是AA制嘛,你不明白这个?就是平摊的意思。

江浩洋点了点头说: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咱们小的时候可不兴这个。

我笑道:你故意的吧?难道你这些年参与了核武器秘密测试的工作?

他谦卑地摇头:那倒没有。

我隐约感觉到一个极有可能面对的尴尬事情要出现——他这是才被放出来,已经与现实生活脱节得太久。可这个念头一晃而过,根本站不住脚。如果他是刑满释放人员,怎么有资格去当公务员,又怎么会继续消失?问题一定出在他的职业上。于是我就问:老江,你一定是当了大官对不?要不然你也不会点这么多好酒好菜,你腐败得很呢!

江浩洋继续摇头:是有职务,可也很低,再说现在当官的也不是都那样吧。你可别成为那种心理阴暗的人啊。

我吃了个憋,赶紧和他碰杯,喝酒吃菜。心里面无法解开的问题却越聚越多,首当其冲的就是:既然是公务人员,他哪来的那么多野号码呢?

他进一步解释说:吃这些不单是为咱俩多年不见必须吃好点儿,而且也是我的常态,我需要高档些的蛋白质去维持思维。说来你可能觉得我是卖弄,其实我能负担得起,至少每周一次是能做到的。我的工资和补贴不算低,不用养家置业,物欲几乎为零,自然要多满足口腹之欲了。

我多少有些理解,点头道:你这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过咱俩应该差不多啊,我也没家没业的,工资也算平均线偏上,可我绝对吃不起这些玩意儿,除非偶尔能参加个牛掰的婚宴。

江浩洋微微一笑,看着我说:老韩,那是因为你的物欲被忽略了。

我翻起白眼琢磨了一下说:好像是这样吧……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啊,就算我啥都不买,可总该进行点儿储蓄吧?那样的话,我还是吃不起。

江浩洋却神秘兮兮地说:我来告诉你原因好吗,那是因为你还有未来需要照顾,而我则永远不需要考虑那些。

永远?!

对!就是永远,这也正是我今天想要见你的原因,来,干了这杯,我跟你讲讲这十几年所发生的事吧……

2002年春天,一个周一的上午,协警江浩洋正在办公室里做笔录,他面前一个满脸血污的家伙,指着头上的大包说,民警同志,他们把我打成这样,证据确凿啊!我该说的可都说了,你们也该为民做主去抓坏人了啊!

从警两年,江浩洋对这种事儿早就见惯,他显得漫不经心,一笔一画写字,眉毛不抬地继续着自己的提问,你说你不认识他们,那你们是怎么动起手来的呢?总不会平白无故吧?

门忽然被推开,副所长招呼他,浩洋,领导有请!江浩洋说,稍等,我把这个事儿弄完就过去。副所长却说,你别弄了赶紧去,这个活儿我来接着做。江浩洋感觉情形有异,就站起身交差走人。

所长的屋里还有一个人,穿着便装,但一看就是大官。所长说,浩洋啊,这位是从省厅来的郭处长,专程来看望你的,有什么意见都要如实汇报,把真实想法讲出来,懂了不?好吧,你们谈。说完就出去了。

郭处长端详着他,微笑道,小江同志你好,你父亲是不是叫江重?江浩洋点点头,不明所以。郭处长问,你是烈士子女,被安置为协警是不是觉得心里委屈?江浩洋急忙摇头,委屈自然有,但是不能说。郭处长笑着说,委屈有就是有,干吗还拘着?江浩洋就尴尬地一笑,点点头。郭处长继续说,编制问题确实存在,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解决这件事。

江浩洋彻底懵了,这是哪门子的机遇啊?如果你们想好了帮我落实编制,那还用跟我商量啥,直接办了不就完了?最无法理解的是,这事没必要惊动省厅领导下来吧……

看小伙子满脸狐疑,郭处长索性不绕弯子了,说道,小江同志,你的履历我都看了,你的工作情况我也基本摸了底,你父亲江重是老侦查员,战斗在缉毒一线,三年前不幸因公殉职,非常遗憾!你从部队退伍后做了两年的协警,这只是一个考察的过程,希望你不要介意。经过跟你单位领导的交流,我了解到你的一些情况,工作非常认真,生活也很朴素,这些都是值得称道的,所以这次我来就是想和你面对面商量一下,你的下一步工作安排。

江浩洋再次点头,表情变得郑重起来。

郭处长边说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两条路,你自己选,第一呢,把你的编制问题解决了调到一个其他岗位上去,具体去哪儿你们分局领导会跟你再协商。第二呢,你,你愿不愿意接你父亲的班?江浩洋说,我愿意。郭处长一怔,随口问道,不需要再考虑考虑了?江浩洋摇头说,不用了,其实我一直等着这一天。郭处长又问,至少也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吧,你母亲能否接受呢?江浩洋低下头说,我母亲前年就去世了,我没有后顾之忧,请领导放心!郭处长叹了口气,虎父无犬子啊!

中午,郭处长准备返程,临上车前他对所长讲,小江这个孩子还是太稚嫩了,目前难堪大任,再考察考察吧……

讲到这儿,江浩洋苦笑着对我说:后来单位领导把郭处的原话转述给我了,我心里这个堵啊,这不是存心消遣我吗!可故事却就此开始了。

大约一个月后,副所长带队去执行一项任务。任务很简单,抓赌。几个私企小老板聚在茶馆里打麻将,玩得还挺大。踢门进去,人钱俱获,还算顺利,可其中一个人忽然做出反抗举动,撞倒副所长夺路狂奔。江浩洋便尾随追出去,一口气追了好几个街区,直到进了一条死胡同,才停下。

后来他交代说,当时自己只是想把人抓住带回,完全没有伤害对方的意思,可那个人不知道怎么了,非要挣扎脱身,于是就发生了肢体冲突,扭打中他用警棍击中了对方头部,这也是失手造成。

江浩洋告诉我说,以前都是他给别人做笔录,往往带着一种厌烦情绪听那些家伙狡辩,这次轮到自己了,遇到了同样的对待。审问他的警官不屑地问道,一个赌博,人跑了就跑了嘛,干吗非要追,追到了干吗下手那么黑?现在人家昏迷躺在医院五天了,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你知道不?这件事造成了非常不好的社会影响,你知道不?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他吓傻了,想到了救命稻草,说能不能跟省厅的郭处长联系一下?警官却阴郁地瞅着他说,我劝你还是免了吧,你已经被开除了,何况你才是个协警,根本不算正式警察,现在闹出这么大事来让整个队伍公信力受影响,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你懂不懂?眼下别说你能托关系找人了,我实话告诉你吧,伤者家属都告到省厅去了,而我们刚刚得到的批示是——严查严办!

这恐怕是江浩洋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重大挑战,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感,想不通这一切怎么就成了这样?一棍子下去居然惹来如此巨大的麻烦。此外,还有一种难言的心酸,那就是被一个衷心依赖的组织抛弃的感觉。

很快就进入到司法程序,判决下来,江浩洋犯故意伤害罪,刑期五年。法庭上,他已经变得很平静,甚至可以用镇定自若来形容,既然自己已经不再是警察的一员,那么“过度执法”的罪名就不再属于他,少判两年是别指望了,和所有倒霉的小混混一样,他也要面对法律的惩治。五年就五年,他的青春还抵得住。

那天下午,送监的囚车上就他一个犯人,目的地是哪儿也完全不清楚。当时就是抱定听天由命的态度,反正也不会有谁关心他的去向,即便会有人关心,他也没有脸面告知。

车在一条偏僻的山路边停下,岔路驶来一辆面包车,两车相会之际,他看到面包车的侧门打开了,跳下一个壮汉。然后他就被这个壮汉带下来,钻进了面包车。整个过程差不多半分钟,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既然同行的法警们没意见,他也只能听从安置。

面包车飞驰了一阵后,壮汉给他打开手铐,又取出一件衣服让他换上。江浩洋什么也不问不说。大约跑了三个小时左右的山路,他们来到一个大院门口。天已经黑了,但能清楚地看到门口的士兵。

进入大院,里面异常幽静,不见人。院内种植着杨树,被风吹动沙沙作响,山里春天迟缓,寒气尚浓,江浩洋甚至打起了冷战。壮汉终于开口说,到了,跟我来。一前一后下了车,他规矩地跟随着,通过一条狭长的过道转到后院,在一扇门前停下。壮汉连续按了几下门铃,门开了,就示意他单独进去。

江浩洋在漆黑中行走。这是一个笔直的走廊,只能向前,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门缝里渗出灯光。这感觉非常奇妙,像是要通往某个神秘之地。他敲了敲门,就听里面有人说,请进。

终于见到了光明。屋子不大,摆着两组沙发,像个小会议室。郭处长和一个中年男子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正微笑着打量自己。江浩洋诧异地问,郭处长,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江浩洋此刻已经成功地脱离了原有身份,在所有熟人的视线里消失了。郭处长介绍说,小江,这位是公安部的同志,以后就是你的直接领导,过来认識一下吧。

握了手,这名中年男子随和地说,以后叫我蓬莱就行,你我是单线联系,有了我的指令,你就行动,没有我的指令你就待命,切记,只有我对你负责。江浩洋点头。蓬莱坐下继续说,从今天开始,你要接受为期两年的专业训练,如果不合格,你会在五年后重返社会,就要自食其力了。江浩洋又点头,转身瞅着郭处长。郭处长说,小江啊,我是负责人事工作的,把你交给他我的工作就算交接完毕了,同时你的编制问题已经解决,但只保留在机密档案中,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向外界公开,甚至永远不会公开,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不过可以先透露给你一件事,你目前已经是缉毒侦查员了,享受二级警司待遇,以后再有晋升,蓬莱会及时通知你。江浩洋心里一热,转眼的工夫,自己居然从一届囚犯变成了派出所所长级别的身份,太棒了!可惜的是,大约没机会再穿制服了,所谓警衔,也只能埋藏在档案深处。

接受了江浩洋的敬礼,郭处长又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

蓬莱沉默片刻才说,从明天开始你要接受基础整容,转换身份,你的名字也变了,叫陈遇,记住——从明天开始!好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江浩洋刚走到门口,蓬莱忽然招呼说,陈遇,稍等。江浩洋愣了不到一秒钟,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蓬莱点点头,笑了。

江浩洋讲,除了陈遇这个名字他还有一个代号,就像蓬莱一样,但那个代号不能讲出来,到死也不行。

当天夜里他无法入睡,或兴奋或担忧,怕自己不能顺利通过两年的培训期,如果那样的话,他将重新使用江浩洋的名字当一辈子的老百姓了,而这个真实的名字还会带有一个备注:刑满释放人员。

路是自己选定的,就无法回头。第二天他被带去做整容手术,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感觉别扭,万一变成自己讨厌的形象可咋办?手术室就在大院里,医生是个韩国人,语言不通就越发担心。

后来跟蓬莱聊天才知道,为了确保一切周密,组织上特意拨款重金请来外国专家给他手术,而这名专家以后不会再来中国,其个人护照已被永久拒签。也就是说,能认出他的人就只有蓬莱了,江浩洋的模样成为了过去。不过蓬莱又说,除非你和从前的熟人接触,还是有可能被认出,因为人的声音和表情是极难涂改的。

江浩洋告诉我,那时的科技不发达,手机还算奢侈品呢,网络也很落后,以为做了整容就可以实现变身,其实远远不够,每个人所携带的自身密码实在太多了,任何一个细节的闪失,都会贻害无穷,都可能丢了性命,因为你的对手不会比你差多少,某些节奏甚至会更快。而当一个人暴露了身份之后,他自己往往并不清楚,这一点尤为可怕。就像你对着镜子扮鬼脸,却没想到有人在镜子背后观看着你的表演,等他看腻了,就会扣动扳机,毫不留情。

做卧底,是件无比凶险的事,要勇气要机智更要狠辣,还要把一切意外变成意料之中,把一切以往痕迹扫除干净,甚至连影子都抹掉。

手术后,江浩洋缠着满头的绷带被送到一家疗养院。疗养院位于一座小岛上,与世隔绝。里面的病人基本都是老人,都是精神病患者。他说,在岛上那三个月的时光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记忆。每天都有一个或两个老人找他聊天,讲述一些很传奇的事情,有真的也有假的,真假难辨,你可以不必费心去听他们说什么,保证自己心理正常就好。直到几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些老人都是什么身份,进而感觉到无比的悲凉。

三个月后的一天,终于见到了蓬莱。他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再不来的话,我恐怕真的要成精神病了。蓬莱哈哈大笑,驾驶直升机飞离孤岛。

再次回到深山大院的时候,已是夏天,杨树上挂满了肥厚的叶片,油光闪烁。江浩洋终于找到了一面镜子,一窥容颜。还好,不算非常失望。与原先的区别相对明显,眉间距缩小,双眼皮变成了单眼皮,鼻翼扩大,嘴唇轮廓也发生了变化。用力看,似乎还是自己,可又是那么的陌生。

江浩洋盯着镜子足足发呆了半个小时,后来发现陈遇掉了眼泪。

此后近两年的时间,他就始终生活在这里,除了蓬莱偶尔会出现,别的人都没见过。包括吃饭,送餐人员准时把餐盘推进一个专用的窗洞,来去匆匆,无声无息。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观看录像,各种录像,有些时候要进行一些训练,比如学习密写,学习缅甸语,学习如何鉴别毒品。这些训练都很枯燥,平时又无人可以交流,陈遇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

白天的时候,他可以外出,在院里溜达晒太阳,但是必须戴帽子墨镜和口罩,武装得活像个劫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走出房间,抽支烟,吸几口冷空气。他被要求不得进入前院,尽管偶尔会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会侧耳倾听他人的脚步声和交谈,但没有勇气跑过去一探究竟。他在部队待过,懂得纪律的意义。

大约又过了半年,陈遇绷不住了,距离考核结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几乎就是一场渺茫的等待。况且蓬莱也很久不来了,等于掐掉了他唯一的交流机会。他开始拿院子里的一棵杨树出气,每天踢打几百下,方能心平气和些。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散步,一个人沐浴,一个人面对日与夜。明明这个地方至少生活着二三十人,可自己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气泡所包裹,与世隔绝了。他想,如果蓬莱出了什么意外呢?难道就要让自己在此“待命”一辈子吗?于是他尝试着动手破坏了电路,没一个钟头,电力又重新恢复。他砸瘪了餐盘,次日发现换了新的,但是饭菜质量明显下降。于是不敢再造次。

一天中午他平躺在杨树下面,感觉到了早春的冷风,不免有些吃惊,一年了啊……这时,听到了脚步声,窸窸窣窣地踩着落叶向他靠近。睁开眼,面前是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帽子墨镜口罩,一件都不少。陈遇想了一下,纪律上没有禁止和别人说话的条款,于是招招手说,嗨!

对方点点头问,你来多久了?陈遇答,一年整了。那人左右看了看说,我都两年了。陈遇坐起身问,我怎么一直没见过你啊?对方答,我见过你,可一直没和你交流,现在我应该到期了,所以过来跟你打个招呼。陈遇很兴奋,克制住情绪又问,你获得通过了吗?需要怎么考核?那人呵呵笑了两声回答,只要不违反纪律都能通过,反正我看就是这样,以前的人也都这么说。

陈遇点点头,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比自己还能忍耐,明知身旁就有一个同类,却始终保持不去联系,自己恐怕是做不到的。但是一想到他即将离去,而自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后,那種习惯已久的寂寞就变得沉甸甸的了。陈遇笑道,这样看来,我要给你开个欢送会了。对方却说,我找你谈话不为别的,就是想记住你的声音,以后万一撞上了,也好分清敌我……电话铃声响起,他回头望向一个房间,撂下两个字“保重”就走了。

陈遇返回自己的房间,隔窗偷窥。瞅着那个人缓缓走出房间,站在白杨树下环视整个院子,像是在做告别。然后他忽然挥挥手,大步走向了前院。

讲到这里,江浩洋顿住,目光深远地注视着茶杯,几片茶叶升起又降落,周而复始。

他喃喃道:我印象很深,他当时没有带任何行李,两手空空地就那么走了,是啊,这就是我们这份职业的基本操守,来去从容无牵挂。人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牵挂,是因为受困于欲望——各式各样的欲望,可是当你只剩下生存欲望的时候,一切才会变得非常简单,仅存回忆就够了。

日子反复消磨,大约一个月后来了新人。此君异常活跃,四处张望,几乎快把眼睛贴到陈遇的窗户上,而且还喜欢自言自语。院里的每个角落他都仔细勘查过,还用一根小树枝扒拉地皮。陈遇想,还是不理他为好。在这儿不需要交朋友,因为每个人的终点是不同的。

因为来了新人,陈遇变得深居简出。每天埋在内室反复观看教学录像,有次头戴耳机睡着了,醒来凝视天花板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非常重要,因为他叫江重。

父亲一定也在这里培训过,度过相同的岁月。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他确实消失了两年,理由是援藏。回家后没多久就又接到外派任务,然后彻底失去了踪迹,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妈妈会接到电话,叙谈几句,印象已经不深了。最后就是自己当兵的第二年,被告知成为了烈士子女。老实说,他对父亲的记忆不是很深,情感上也谈不上多亲近,可是眼下,当他念起了这个名字,忽然从心底产生出一种特别的感觉,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让他浑身震颤。

此后,陈遇的生活发生了质变,他开始精确地安排自己的作息时间,用一种积极的态度打发枯燥的日子,甚至有一次还在退回的餐盘里用剩饭粒摆出几个字——好吃谢谢!而下次再收到食物的时候,菜量竟然明显增加。

此外,偷偷观察那个新人也成了一项生活的必需,或曰消遣,每当看见他在院子里踢打楊树,就会无声地笑起来。

一年后,他主动去结识了那个郁闷不已的家伙,方式如出一辙。然后,他接到了久违的电话,蓬莱说,你干得不错,明天见!

告别这日,天气阴霾,陈遇走到通往前院的入口处,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身张望。后院相对封闭,只一道长廊通往前面。院子当中的那棵大杨树,彼时已经吐出些嫩芽,树下的草依旧枯黄,随风轻摆,除此就再无别的。转圈有几间小屋,门窗紧闭,平时都挂着帘子,死气沉沉。瞅了一眼自己住过的屋子,心头竟莫名地有些伤感。他招招手,就转身离去。

蓬莱亲自开车送他登程。一路上,两个人的话并不多,蓬莱丢给他一个袋子,里面是所有的随身用品,身份证、银行卡、驾照、现金、电话、机票和一只半新的钱包。陈遇打开钱包,依次把那些卡片放入,却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便问,这就是我的女朋友?蓬莱笑笑说,对,她叫丁琼,是健民医院的护士,你们已经相爱三年了,只是缺钱买房结婚。

陈遇点点头,打开手机,找到了丁琼的号码,又问,我的任务是什么?蓬莱说,设法潜入金氏贩毒集团内部,并挖出他们在安全部门的卧底。

驶出山区,轿车停靠在进城的大道旁,陈遇推门下车,就听蓬莱稳稳地说道,切记,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你自己。他点点头,疾步向前走去。

一辆大巴驶来,陈遇丢下口罩,挥手拦车。五个小时后,他大步走出昆明长水机场。

在昆明住了两天,他按照指示联系上了第一个线人。这个人是名卡车司机,经常小剂量地倒卖私货,车厢最深处总能找到一些翡翠、穿山甲之类的东西。陈遇搭上他的卡车,来到了边境小城,腾冲。

适应了几天气候,陈遇像个游客一样东游西逛,终于和第二个线人搭上。这个人姓齐,看谁都是信不过的眼神,但是看到钞票后就会变得非常真诚。老齐开了一家小旅社,生意惨淡,但是他似乎并不在乎。陈遇暗示他,希望能获得“发笔小财”的机会,老齐却使劲摇头,连声说“不好做不好做”。

大约半个月后,陈遇提出要回去了,老齐却忽然追到汽车站,问他,要不要捎带点儿东西回去?顺手之劳,可以挣笔小钱。陈遇点头。老齐递给他一包烟,就转身走了。一路颠簸,到了昆明,下车走了没百米,就有人主动靠近,要买他的烟,陈遇按照老齐嘱咐的暗号,完成交接,到手五百块。他猜测,这包烟其实很普通,只是一个小测试。

此后,每个月往返一次或两次,都挺顺利,这样,一年过去了,他也丝毫不觉得无聊和烦躁,很清楚做任何事都需要必要的时间,尤其是关乎信任的问题。当然也遇见过公安检查,陈遇和他们对视的时候,非常坦然,就像一个老练的毒贩。从每次携带的“烟草”重量看,他获得的信任也正与日俱增。

有一天老齐忽然说,我要给你介绍个朋友,他也想见见你。陈遇知道,像他这样的线人是两头吃,黑白搭,但是不做大,而他那个“朋友”恐怕就会有些来头了。尽管表面上不露声色,陈遇内心还是很惊喜的,终于等来了他们的忍耐极限,这就等同于对自己前期工作的认可。能驱使人做傻事的只有利益和情绪,如今对手显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缉毒卧底,不是追查几袋子毒品那么简单,他的使命是顺藤摸瓜。但是自己的处境又异常艰难,一方面要获取信任,帮毒贩们认真地贩毒,另一方面还要狡猾地躲避地方公安的围捕,任何一个方向出了纰漏,都会导致功亏一篑。这对于一个只有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万分痛苦,经常游走于精神分裂的边缘。

江浩洋说,我当时就这样指导自己:贩毒的时候让自己成为真正的陈遇,一个为了和丁琼结婚攒钱买房的家伙,一个敢于铤而走险的赌徒。而面对公安人员的时候,就让自己成为一名警探,回归江浩洋的身份,那些巧妙的周旋不过是在和同事们开一场玩笑而已。角色融入,才能不被踢下舞台。但是他又说,完全没想到的是,做的时间长了却发生了奇怪的心理逆转,他开始敌视那些同事们,生怕被他们毁了前程,有个老公安已经注意上了他,纯粹因为“面熟”。他说,我甚至曾经幻想过一次,把那个老家伙干掉。玩笑开久了,就成真了。

见面的时候,老齐没来,但是都一眼认出了对方。这个人一看就是个毒贩子,自称黑泽明,他笑嘻嘻解释说,做这行的没有人用真名,所以我就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字,因为我的梦想是做导演,而你叫陈遇,听起来像个独行侠,我们查过了,你的家底我们基本也清楚,大家都踏实地做生意就好。

江浩洋告诉我,他当时竟然跟黑泽明一见如故,这个感觉很奇特。

俩人在饭馆里喝了几杯,谈了不少家常,出来之后,黑泽明不知打哪儿拎来一只皮包,交代他带出去。到手一掂量,就确定有十公斤,这可不是小数目,即便在当地也价值数十万。陈遇说,你可真是信得过我。黑泽明大笑说,我好赌,但是不打牌,我赌人。

这批货,可是让陈遇颇费心机,堂而皇之地拎上大巴肯定不行,目标太大。化整为零也不行,他懂得规矩,这个皮包是不能打开的,拉链的某个部位一定被设置了记号,开启“封印”就等于是别有用心。送货人绝对不可以对货物产生质疑,怀疑就会被怀疑。陈遇说,我挣的是高价运费,其他的事坚决不能做,否则我就会被人“做”了。

周全考虑,他决定找卡车司机帮忙,还特意买了两条“红河”烟塞给他。出发前,他曾想过和蓬莱联系一下,求其帮助打通路上的关卡,但是又放弃了念头。第一次做“大活儿”,还是低调些为好。

他的顾虑被验证是对的,卡车司机在路上说,后面一直跟着一辆小车,是不是你的朋友啊?陈遇扭头看了看,知道是黑泽明的人。

沿途只遇见一次盘查,警犬嗅了嗅藏匿皮包的坐垫,竟然没反应。江浩洋讲,当时自己心跳特别快,但是看狗走开了,瞬间意识到这个皮包里没有真货!

此后,黑泽明就把真货交给他运送,而且打开包装让他看内容,一包包的白粉,黑泽明说,你怎么方便就怎么送,送到了就好。陈遇的方法很简单,通常用三四层的塑料袋包裹,每层中间涂抹上风油精、胡椒粉、油漆之类的东西,可以很理想地干扰警犬的嗅觉。后来听内行的人讲,这么做也并非十全把握,幸亏公安们只是用狗来甄别,如果換成猪,还是能找到!

走了几批大活儿,都异常平顺,最远一次,陈遇甚至押货到了西安。黑泽明告诉他,该留神了。于是,陈遇带了几次“土特产”回内地,老公安打开他的箱子,发现确实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就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口气说:你这个人非常有意思。

陈遇说,这个老家伙如果继续把关,早晚会折在他手上。

黑泽明交给他一项重大任务,近百公斤的货要运到东北。其实远近倒不是大问题,只要离开云南,上了高速公路就一切太平了。我国路网如此发达,怎能让人不发达?但是陈遇明白这批货非同小可,半点儿差池都不能出。

他不能再依托卡车司机,独自驾车也不可行,分批次只能增加危险几率,为这件事很是苦恼了几天。不得已,他第一次联络上司。

陈遇去了趟曲靖,其实仅仅是为了打一个电话。在曲靖住了两天,确定没有被跟踪,他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间,把一组数字拨了出去。听了简单汇报,蓬莱说,第一,你可以弄辆警车办事,第二,那个老公安需要考察一下身份。

陈遇在保山“偷”了一辆警车,就马不停蹄地赶奔腾冲拉货,出了云南,他便丢下那辆警车,租了一辆轿车前往东北。任务顺利完成后,黑泽明告诉他一件事,小金想要见他。

陈遇问小金是谁,黑泽明显得有些不屑,他说,你是明知故问吧?陈遇说,我差不多能猜到,但是不敢信啊!黑泽明大笑,说,你现在可是号人物了,行里人都开始管你叫“神行太保阿遇”了,小金自然会想见你。

江浩洋感慨地告诉我,在云南苦熬了两年,这才终于靠近了对手。

花了两百元,找蛇头越境到了缅北。这边完全是两个世界,密林里随处可见小作坊,各色毒品的源头就在这里。他俩在小镇上住了一宿,次日被人用吉普车拉到郊外的一所种植园。

园内一块空地上枪声阵阵,数十人在练习射击。有个穿美式迷彩服的青年男子跑过来,递给陈遇一把枪,用汉语说,一块儿玩玩吧!陈遇正犹豫,黑泽明介绍说,这位就是小金。

小金皮肤黝黑,两眼放光,留着摇滚青年式的披肩卷发,算得上比较英俊。陈遇说,最初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并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直到有一次亲眼目睹他肢解了一个活人,才惊觉出印象的距离之大。有些人貌似人类,实则充盈着猛兽基因。

小金盯着陈遇问,神行遇,你不是当过解放军吗?陈遇点点头,接过枪,瞄准标靶做了一个规范的五连发点射,都在7环以上。小金嘿嘿笑,伸出大拇指,然后拉他走进客厅。陈遇想,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当过兵的呢?显然是蓬莱将“陈遇”的档案做成如此了。凡是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人,身上总会或多或少携带着军人气息,这是很难掩饰的,再者,“解放军”在东南亚的很多国家也是威名赫赫的称谓,被毒贩黑帮们所敬仰,有过这样一段履历并不是坏事。

小金喜欢喝冰啤酒,一瓶又一瓶,像是给一个干瘪燥热的肌体注射水分。陈遇喝第二瓶的时候,他已经开启了第七瓶。小金只是闲聊,不提正事,偶尔跟黑泽明用缅语交流一下,陈遇装作不懂,四下张望。

入夜后,酒会才正式开始,陈遇早就喝得有些晕头转向了。小金招呼几个姑娘作陪,把陈遇包围在当中。喝到半夜,已经吐过两次,陈遇摆手认输。小金嘿嘿笑,让陈遇挑一个姑娘过夜。

江浩洋告诉我,按照以往的宣传教育,我国的特工人员或者刑警卧底基本上是不沾女色的,他们都会用各种办法规避这种测试,比如杨子荣拒绝“蝴蝶迷”的方法是“你太脏”,林强携带女搭档假扮夫妻,余则成亦是如此这般,好像也没了别的法子,是啊,你一个身体健康的涉黑分子,怎么会不近女色?但是稍有些常识的人就会明白,这根本就算不得一种测试。试想,“蝴蝶迷”是脏,难道“座山雕”就不能找到“干净”的女子吗?林强和余则成确实标配了女搭档,还不是为了保留住英雄们的那点儿正气?可事实上,除非是那种特殊使命者,需要长期潜伏,为了防止对手派出女谍在床榻上执行反侦察,组织上才会考虑安置一个女搭档,不过这种情况非常罕见。所以可笑的是,英雄们孤胆深入虎穴已属不易,还得操心女搭档的人身安全,走钢丝也要带家属,这不是凭空增加工作量吗?换个角度讲,英雄们其实更应该接触黑帮女性,深入接触才好,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更有价值的情报,詹姆斯·邦德的故事里都少不了这个。故事归故事,可事实呢?江浩洋说事实是:黄、赌、毒一个都不会少,因为你要活命。

莫说黄赌毒,哪个卧底手里没有人命?否则你凭什么就能换取对手的信任?杨志想入伙梁山,还要取个“投名状”呢,何况他还不是去做卧底,就是一门心思地想加盟。

江浩洋含蓄地告诉我这些,随后他说,小金最终信任他了。

不过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金氏贩毒集团对大陆的五分之一出货路线,居然都是他一人在做,这是黑泽明回来后告诉他的,所以小金必须见他,因为他“很重要”。

大约半年后,陈遇再次潜入缅北。小金喝多了,忽然提出让他看一样东西,而且是他的珍贵藏品之一。

小金带他来到庄园最深处,那儿有间小竹屋。走进屋,陈遇吓了一跳。一个男人全裸着躺在地上,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五个孔,像个怪物。陈遇俯下身,仔细观看,这个人面部被毁,可能是烧伤,两只眼被挖掉,耳鼻被割掉,舌头也没有,只是胸口起伏的呼吸证明他应该还活着。小金嘿嘿笑着说,它除了触觉和嗅觉存在,其他的感觉都没了,不,多少还有些回忆。

走出来,陈遇就问,他是谁啊?小金想了想才说,它是我家的罪人,因为这个人,我才失去了亲叔父,所以我不能轻易放过它,我要让它活着,忍受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痛苦。陈遇点点头说,看样子他手脚也废了,真成了一摊废肉。小金说,已经养着它七八年了,每天派个人过来喂一次饭就行,但愿它长生不老,因为每次看到它,我心里才不会那么难受。陈遇说,不如给他吃点粉儿,成瘾了再断粮。小金嘿嘿笑道,都试过了,现在不必浪费了。

讲到这里,江浩洋忽然流下眼泪,他说,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江重。

陈遇那夜没有睡着,他怀里抱着两个缅女,脑子里闪耀着电弧。七年前,父亲因公殉职,说白了就是被识破了身份,只能是死路一条。据蓬莱说,正是因为江重的努力,老金才在香港被成功诱捕,从而一举打掉了金氏集团近半数的实力。而江重是被内部人出卖了,至今没能挖出。父亲被出卖的一个直接原因就是:当时没有实行单线联系,没有整容,甚至没有把身份彻底颠覆。而贩毒集团拥有庞大的资金链,可以收买获得各种情报,尤其是来自内鬼的。

可以猜测到,小金把手下人的所有照片资料都发给那个内鬼,此人拿到了内部档案,揭发出江重的真实身份。

陈遇当时俯身看那个人的时候,起初并没有联想到自己的父亲,而是出于某种同情心,觉得应该是自己人所以才认真观察。他发现对方用力嗅了嗅自己所在的方向,头皮在颤抖,随后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但是那腔调异常熟悉,是可怕的熟悉!分明是自己小的时候,躺在父亲怀中常听到的那支儿歌。

江重足足忍受了七年地狱式的折磨,终于等到了自己人的出现,而且竟然是自己的儿子!长期的黑暗世界锻造出他敏锐的嗅觉,那一瞬间的气味或许不够完整,但是凭借电光石火的记忆,他可以判断出一半的可能性。如果真的存在心灵感应,那么另一半的可能性即可拼凑出一份完整。

江浩洋说,在那个不眠之夜,想着自己的父亲,他一定也是心潮起伏的,一定也是欲哭无泪的。

听不到,看不见,说不出,动不了,想死都不能,这是何等的遭遇……能让他保持心智的恐怕只有回忆了,过去的所有回忆都是完美的,哪怕是得病、受伤、夫妻争吵、领导批评、各种琐事的纠缠,统统都是完美的回忆!

陈遇把大脑开足马力,设想如何跟父亲沟通的办法。

江浩洋忽然问我:老韩你说,换做谁遇到这种处境,该怎样才能把那些真相告诉自己的儿子啊?

我竟一时无语。

第二天凌晨,他偷偷来到那个竹屋,刚进门,就瞅见父亲把头颅用力抬起,像是和他打招呼。江重已经通过地面的震动,记忆了儿子脚步的频率。陈遇走上去,抱住他,让眼泪落在他的肩膀上。脸颊贴摩,肌肤抚慰,就像任何一种哺乳动物那样交流。

父亲轻轻吭吭着,使勁点头。

陈遇准备了一支笔和一张纸,他把笔放进父亲嘴里,咬住,再把本子举到面前。江重转动着脖子,写出第一个字:儿。

陈遇拍打他的肩头,示意看懂,并鼓励他再写。于是有了第二个字:好。

这个“好”代表什么呢?是问候还是鼓励?是说自己还好,还是说重逢真好呢?恐怕江重有千言万语,都在这个字里吧。

陈遇用掉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收获了父亲写的几十个字,有些笔画混乱的,自己就用手掌在他胸口摩擦,示意他重写,而江重完全可以领会。

这种默契让他自始至终都在流泪。后来父亲写不动了,脖子歪在一旁,发出沉重的喘息声。陈遇估算时间有限,就准备起身离去,可是江重忽然发出声音,似乎还有话要说。

父亲又写了三个字:你妈呢?

陈遇无法做出回应,该不该告诉母亲已经离世的消息?又该如何告知?他用手拍打父亲的肩膀,又抚摸他的胸膛。江重似乎放心了。

次日凌晨,陈遇再次进入竹屋。父亲却“告诉”他:想死,帮我。陈遇痛苦至极,他怎么可以对自己的父亲下手?后来江重又写道:来一管。陈遇明白,他这是想在死前再注射一针毒品,任何瘾君子都无法割舍的感觉,他懂这个。

江重忽然写出:有人!

陈遇怔住,倾听,没有声音!但是他相信父亲的感觉,于是急忙把笔塞到江重的身体下,把纸嚼碎吞下。

小金走进竹屋的时候,看到的是陈遇正在江重身上撒尿。他假装不高兴地说,哎——这可是我的藏品!

江浩洋对我说:就在第三天凌晨,他最后一次潜入竹屋,和父亲做了告别,然后把大剂量的毒品注入江重的动脉,悄然离去。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人生三大不幸指的是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的三大不幸是:悲惨地降生、痛苦地活着、孤独地死去。还好,父亲走的时候有他陪着,父亲还亲吻了他的脸……

2007年回国后,陈遇策划了一场诱捕。

毒贩们之所以贩毒,当然是为了获取暴利资金,而这么多钱如何挥霍也是个难题,仅仅靠缅北热带雨林里的几瓶冰啤酒、几个缅女又怎么能够算是成功的人生?2008年奥运会前小金被抓,他原本是打算去北京看射击比赛的。

金氏集团土崩瓦解。

但遗憾的是,那个内鬼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提前跑掉了。一段时间过后,蓬莱告诉他两个消息,一好一坏。第一,陈遇获得提职,晋升为三级警督;第二,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友丁琼被人残忍杀害……

陈遇认为,这事极有可能坏在黑泽明身上,他曾经对外吐露出一个信息,知道陈遇曾经去过一趟曲靖,而丁琼是在贵阳某医院上班,曲靖作为中间城市非常适合两人相会。陈遇为此黯然神伤了很久。

此后,陈遇做了一次整容手术,恢复成江浩洋的面孔,重返社会。他还碰巧遇见了过去的警队领导,对他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又给予了一番鞭策鼓励。作为“刑满释放人员”的江浩洋显得很是低调,连连点头。再者,一个三级警督被一个二级警司指导指导,也没啥大不了的。

六年时光,似乎经历了人生的全部。江浩洋说,可是故事还没有结束。

内鬼的逃亡、黑泽明的消失、金氏集团的余孽,这些都是潜藏的黑手,说不好哪天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局面。

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一条短信,蓬莱告诉他,身份暴露,速撤!

再次前往那座小岛的路上,江浩洋问蓬莱,怎么会暴露了呢?难道江浩洋的案子也被捅破了?蓬莱说,那倒不是,说来恐怕你也不信,他们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个专家,对你的影像资料做了分析记忆,这个人竟然可以辨认出你的细微动作、步态、手势,一切的一切!

江浩洋显得有些后怕,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蓬莱讲,那个绰号黑泽明的家伙已经被捕,是他交代的,说来也巧,抓住他的人竟然就是以前的那个老公安,总是跟你过不去的那个。江浩洋点头,深知自己再无别的藏身之地。蓬莱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暂时先在岛上住一段时间,等把这些家伙们一网打尽了,就接你出来。

江浩洋于是置身孤岛,一住就是三年。慢慢地他才知道,这里的老人们以前都是刑警、缉毒警、检察官、国家安全人员,各种各样的卧底工作、太多的残酷经历摧毁了他们的正常心智。而很多仇家还在满世界地搜寻他们。

和上次留岛生活明显不同,江浩洋几乎每晚都做噩梦,被内鬼出卖,被毒贩追杀,被金氏余孽酷刑折磨成父亲的模样……

他决定离开,设法联系蓬莱,可是方式断了。后来通过郭处长的回复,才知道蓬莱似乎被双规了,罪名好像是贪污。这样的回复当然是一种托辞。江浩洋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尽管银行卡每月都能准时收到工资,可是谁又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呢?他查过,工资的汇款方是“某某养老院”,一个账号而已,委实难寻源头。所谓的秘密档案,所谓的三级警督职衔,其实都是因为蓬莱一个人的存在而存在。如今的自己,就像失去领主的日本武士一样,成了浪人。

于是他逃了,冒死渡海逃回小城,隐匿在一幢居民楼里。或许是跟老年人接触久了,他选择的租住地也是个老旧的小区,住滿了退休老人。这里的住户们都很安静,晚上过了九点就歇息了,整片生活区就像一座无主之地。

江浩洋几乎不出大院,反正基础设施应有尽有,他觉得自己也老得很快。就这样隐居了数年,直到2015年的春天,他意外地收到了蓬莱的电子邮件。信写得很简单,告诉他:内鬼已被红色通缉引渡回国,你安全了,且被晋升为二级警督。我已调离了公安部,从属关系至此结束。你的新上级叫“孤岛”,有了他的指令,你就行动,没有他的指令你就待命,切记,只有他对你负责。祝好!蓬莱。

江浩洋用深邃的目光看着我说,至今,孤岛都没有和他联系过。

后来我做了一番设想,产生出两个疑问。

第一,江浩洋去曲靖跟蓬莱通电话,那么电话结束后,他是不会立刻走开的,因为如果有人再次使用这部电话,并选择了“重拨键”,那么就等于暴露了上级的信息。所以,出于职业的周全考虑,他最有可能给虚拟的女友丁琼又打了一个电话,丁琼当然是内部人,但是她的信息就因此而泄露了。黑泽明既然知道江浩洋的去向,江浩洋也怀疑是黑泽明杀害了丁琼,个中缘由自然显现无遗。他没有讲得太详细,一定是出于内疚吧?

第二,江浩洋曾经含蓄地指出“任何一个卧底手上都会有人命”,这话想必以偏概全了,但是可以肯定一点,对于他来说是真实存在的。为了获得小金的信任,或者说为了通过小金的考验,他一定杀过人。这个被杀的人是谁?当然不会是无辜路人,那没啥意义,只能是金氏的敌人,也就是其他卧底!

敢于杀死自己的同类,才可以被认为不是异类,这是比较简单易行的方法,也是别无选择的方法。那么这个同类又是谁呢?我非常怀疑就是那两个曾经跟他在一个大院里受训的人之一,江浩洋非常细致地描述过他们,特别提到了一次交流——我找你谈话不为别的,就是想记住你的声音,以后万一撞上了,也好分清敌我。可以想象的是,小金把枪递给他,并说出那个倒霉鬼的身份,江浩洋会象征性地审问两句,但是在那个瞬间,都知道了彼此是谁……

他没错,他执行了蓬莱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你自己。

如今,江浩洋在等待着孤岛的“激活”,他别无选择地保持待命,或许下一个任务更要命。运气好的话,他可以晋升到一级警督也难说,不过这都是看不见的荣誉,和那些黯然离去的忠诚生命相比,区别只在呼吸之间。

这顿饭吃得无比冗长,以至于服务员多次进来提醒,他也并不在意,还调侃说晚饭也在这儿解决了。

然后就开始谈起我,询问我的现状。我又有什么可以讲的呢,就像刚刚受用了一顿生猛大餐之后,谁还会对街边小吃感兴趣?不过看他问得认真,那我也只好简单扼要地说一说这十几年的经历。

他听得很仔细,绝不是故作姿态,对某个节点还会提出点评,让我始终处于某种“受尊重”的情绪里。我告诉他老张借钱不还,导致我特别紧巴,而我始终碍于面子不去追讨,现在除了看透人心不古还学会了提防。他却说,既然你当初肯借钱给朋友,那么一定是来自信任。不必因为对方失信而怀疑自己的信念,况且那个老张应该还活着,既然活着就总有见面的那天,多给别人一些时间能够让自己变得多坦然一点儿。

我觉得他这话本身是没错的,可惜缺乏现实意义,也就不做反驳。毕竟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理解老百姓的烦恼?于是我把话题转移到年代论,说我们这些八零后真的生不逢时,独生子女的各种社会心理问题就不提了,关键是迎来了改开时代,什么都在改变,一切都在开化,求职难,买房难,结婚难,月光族都算好的,眼下很多人都是靠“花呗”和“借呗”活着,数不清的分期没完没了地拆东墙补西墙,全部的劳动付出无非是在为马云打工,难道浙江人都是犹太人吗?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韩梦泽 期刊:《啄木鸟》2020年3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