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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与推理〗危险人物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1-06 23:41:19

台风“麦莎”在浙江登陆的时候,中心风力达到了十二级,破坏力十分惊人。它一路北上,两天后抵达山东沿海,由强台风转化为热带风暴,中心风力也减弱为八级。黄市地处山东东南一隅,属沿海城市。此时,黑云压城,疾风肆虐,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伴随台风而来的,还有一份省公安厅的协查通报。六十多名刑警一大早就挤在六十平方米的会议室里,听大队长传达通报内容。由于台风的缘故,电力设施出现故障,会议室内潮湿闷热,每个人都把手中的笔记本当成了扇子,一边呼扇一边竖起耳朵听。五日前,千里之外的深市发生了一起恶性杀人案件。死亡男子名叫王小军,二十七岁;凶手系其妻子张婷,二十七岁,在逃。两人皆为我省黄市人。通报称张婷为极度危险人物,要求各地警方立即开展查缉布控,务必将其抓捕归案。

大队长传达通报的时候,暴风雨来了。一声惊雷把昏暗的天空炸开了一个窟窿,顿时,疾风夹着暴雨倾泻而下,会议室窗外的紫薇几乎要被连根拔起,紫红色的花瓣被吹得七零八落,夹在黄豆大的雨点中噼里啪啦地砸向玻璃窗。

根据大队长的描述,民警们都在自行脑补案发现场的血腥场面。我从警四年,侦破过数起杀人案件,但如此血淋淋的场景还是第一次听说。试想一个妙龄女子先将丈夫砍死,然后再有条不紊地将尸体肢解。这得多大仇恨先不说,单说心理素质,需要强大到何种程度才能如此从容不迫?

女同事们纷纷皱着眉头、咧着嘴巴,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马上就要吐出来,而男同事们则相当镇定。真正的杀手只要人命,而这个女人杀死丈夫纯粹是为了解恨,所以绝对算不上极度危险。

大队长不断用毛巾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他看出大家有轻敌的苗头,再次重申不要以为凶手是女性就掉以轻心,然后又拿从深市公安局老战友那里打听到的犯罪细节对凶手进行了一番论证,并最终得出了跟通报相同的结论:凶手是变态杀人狂,极度危险。他说,根据深市公安局的研判,凶手极有可能已经潜入我市,并准备从我市偷渡去境外。受台风影响,深市警方行动受阻,但台风同样也延缓了凶手逃亡的步伐。省厅和市局指示我们,立即对酒店、旅馆、酒吧、网吧等场所展开摸排工作,务必在“麦莎”过境之前抓到凶手。看到大家纷纷放下当成扇子的笔记本,认真地做起记录,大队长面露笑颜,指示秘书小李把凶手的资料发给大家。

我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我看了一眼便挂掉,推断是个推销电话。最近经常会接到各类卖房、卖保险、荐股的骚扰电话,不胜其烦。没想到,刚挂断,对方又执着地打了过来。大队长看我举着电话犹豫不决,说,接吧,备不住是赵永进的案子有了新线索。

赵永进失踪案是由我们中队负责的一起积案。为了侦破此案,我上天入地,几乎把琥珀镇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毫无所获。我把手机号留给了四五千个农户和商贩,并告诉他们如果有线索就拨打我的电话。难不成真的是线索来了?我不太乐观,我向来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举着电话来到会议室外,按了接听键,电话那头登时传来了一个久违而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我一度怀疑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或者是过度思念一个人以至于出现了严重的幻听。我使劲扯扯耳朵,窗外风声雨声声声入耳,我百分百确定我的耳朵没有问题,我也百分百确定跟我通话的女人就是周瑾。因为她唤出了我的乳名,除了我的父母之外,只有她才会亲切地喊我的乳名。

她打电话来当然不是为我提供赵永进案件线索的,我早就说过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她约我见面。我的确很想见她,连做梦都想。如果一年前接到她的电话,我会奋不顾身地去见她,就算天上下刀子也绝不却步。但是现在,我非但没有一点儿欣喜,反而有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窜脑门,让我的头皮阵阵发麻,心底陡然生出万般恐惧。我不是胆小的人,毫不吹牛地说刚才脑补王小军被肢解的画面我都没有害怕,但是接到这个电话我却害怕了。我安慰自己,无论谁接到这样的电话都应该会感到害怕吧。因为给我打电话的女人,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我在灵堂里见过她的骨灰,还为她上过三炷香。她曾带给我美好的爱情和希望,也曾带给我生不如死、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绝望。我们曾海誓山盟相约白头到老,她却不辞而别杳无音信。我坚守承诺,枯等六年,最后却等来了她的死讯。她的死,是一段美好爱情的结束,也是一段糟糕婚姻的开始。在我心里,她是唯一值得我深爱的女孩儿。她那张被我妻子方媛撕成碎片的相片重新被我拼凑还原,安放在我的枕边。我每天枕着它入睡,看着它醒来,就像她从未离开过我一样。

然而,当她死而复生如鬼魅般再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的时候,我又惶恐不安。坦白地说,她这个电话在我心中造成的震撼,绝不啻于台风“麦莎”在太平洋引发的惊天骇浪。然而,就算她真的是鬼,我也要去见她。

台风“麦莎”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美人鱼”。我更喜欢“美人鱼”这个名字,因为它让我想起了少年的周瑾。

周瑾是我初中同学,也是我的初恋。我從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她了。我不否认我是外貌协会的,坦白地说,谁还不是呢?那些所谓的“一见钟情”,不就是以貌取人吗?只不过我们对美的界定有些仁者见仁而已。

对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村孩子来说,周瑾在我眼里就是“天仙”。明眸善睐,唇齿含笑,她身着一袭天蓝色的长裙,像出水芙蓉,一尘不染。我以为她是天女下凡,心旌荡漾,从此埋下了爱情的种子。少男少女的爱情简单而纯洁,我发起爱情攻势的手段也幼稚而单一:写情书。为我乐此不疲地传递情书的是我的同桌王小军,他跟周瑾是同村,拥有传递情书的便利条件。我收买王小军的筹码也很低,就是考试的时候让他抄我的答案。他是个胸无大志又贪图小利的人。他毫不掩饰他的梦想是当包工头。他说他二叔就是个包工头,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还可以玩女人。

严格说起来,我算是用才华征服的周瑾。我没有潘安的容貌,就只能往“才子”的方向靠。当然,我长得不磕碜,谈不上玉树临风,也算中规中矩。我学习成绩很好,几乎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另外我文笔也不错,喜欢写一些辞藻华丽、多愁善感的诗句。我绞尽脑汁,在写给周瑾的每份情书里,要么活用汪国真、席慕蓉的那些让人心潮澎湃的爱情诗句,要么就是我自己填写的平仄不工但清新婉约的《蝶恋花》和《钗头凤》。情窦初开的女孩儿总是充满着幻想和对爱情的无限憧憬。我想周瑾读到我的情书时一定是羞涩和快乐的。初中二年级还没结束的时候,她就彻底沦为了我的爱情俘虏。她是在学校门口麦场的草垛后面答应成为我的女友的,为了表达诚意,她还让我亲了她的嘴。我们就这样一吻定情了。

暑假的时候,我邀请周瑾去我家玩,为了掩盖我俩的地下恋情,我当然还邀请了其他同学做掩护。这一群同学里,我妈妈唯独对周瑾印象深刻,但印象极其不好。她说周瑾的颧骨高,是克夫刀,注定一辈子命苦,并言之凿凿地说颧骨高的女人幼年克父、中年克夫、老年克子。听妈妈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周瑾的颧骨的确有点儿高,但因为她的五官搭配得十分完美,略显突兀的颧骨并未影响她的美貌。当然,我对所谓的“颧骨高,克夫刀”的说法并不认同。

然而,妈妈的话却并不假。周瑾的确命苦。她出生当天就克死了父亲。在我们老家琥珀镇,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谁家要是没有男孩儿,那就是绝户,是要被村里人看不起的。周瑾的父亲又特别迂腐传统,他已经生了一个女儿,根据当时的生育政策,还能再生一胎。所以,他特别希望最后一胎是个男孩儿。他去庙里烧了香拜了佛请了观音,又四处打听怀男孩儿的偏方。妻子怀孕以后,他又去找三婆卜了一卦。三婆又是画符又是作法,说这一胎错不了,绝对是个男孩儿。周瑾父亲喜出望外,送了三婆两刀猪肉,回家还放了一挂鞭炮。周瑾的衣服鞋帽都是按照男孩儿来准备的。她母亲进产房的时候,她父亲满心欢喜地等着抱儿子。可当护士抱着周瑾出来的时候,她父亲当场气血攻心,一命呜呼。

周瑾的爷爷又请来了三婆。三婆看了周瑾一眼,闭目打坐,念念有词。一刻钟之后,她说,适才上天跪拜太上老君,老君说,此子本是男儿身,怎奈狐妖下凡尘。你的孙女是妖孽附身,高颧骨就是证明。此女大凶,不可留。

周瑾便被视为凶兆,是一家的祸根。爷爷逼着她妈妈改嫁,可方圆百里都知道有周瑾这样一个灾星,没人敢娶她的妈妈。于是,她妈妈便远嫁到百里之外的琥珀镇上滩村,嫁给了一个叫周玉根的四十岁老光棍。周瑾也跟着继父改姓了周。她母亲嫁过来十几年,没给周玉根生出一男半女来。村里人笑话周玉根是骡子。周玉根一怒之下把家搬到了鱼塘边上。鱼塘在村南头,离村子两里地。

我去过周瑾家。三间瓦房建在鱼塘西北角,中间是厨房,两边是卧室。周玉根夫妇住西屋,周瑾住东屋。她家所有的经济来源就靠五亩鱼塘和四亩薄田。周玉根是个黑瘦的老头儿,喜欢喝酒。我曾老远见过他一面,面色阴沉,眼神阴鸷,让人看着极不舒服。周瑾的妈妈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体弱多病,干不了重活,家里家外基本都靠周玉根一个人。

周瑾不想让我见到她的继父,通常都是趁着周玉根出远门的时候才邀请我去她家玩。比如鱼塘出鱼的时候,周玉根会开着手扶拖拉机去城里卖鱼,一去好几天。

鱼塘很好玩。塘边上长满了一丛丛的芦苇和狄草,芦叶青青,荻花瑟瑟。我们躺在堤坝的草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她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安静得像个天使。她说,给我念首诗吧。我便给她朗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句,她会翻过身来趴在我身边,双手托着腮帮静静地听。偶有轻风撩起她的马尾,撩动我的春心。她给我唱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我便回她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她会把苇秆折成芦哨,奏出优美的乐章,我便把芦叶当口琴,吹出婉转的旋律。我们一唱一和,引来了戏水的野鸭,竟也是成双成对。周瑾在水里就像一只欢快的美人鱼,带着我游到她妈妈看不见的地方,我们便躲在茂密的芦苇后面拥抱亲嘴。

周瑾妈妈做的草鱼很香。吃饭的时候,她妈妈总是不停地给我的碗里夹菜,让我有空多给周瑾补补课,争取考个中专,吃国家粮。我满口答应,但我知道周瑾根本不喜欢学习,她就盼着毕业后去黄市打工。

沉湎于懵懵懂懂而又你侬我侬的爱情之中,我的学习成绩就像熊市的股票一路下跌,从全校第一跌倒了一百多名。别说辅导周瑾考中专,我自己都中考落榜。我的爸妈很震惊,很快便打听到了我跟周瑾恋爱的事情。妈妈一口咬定周瑾是个扫把星,不准我再跟她交往,更不允许她进我们家门。我大声地为她辩护,她怎么就是扫把星了,她父亲死于心脏病,不是她克死的。妈妈把我关了起来,不让我出门,还逼着我复读。我本来和周瑾合计好了,约定一起去黄市打工,这辈子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然而,父母像看贼一样看着我,约定私奔的那天我终究没有从家里逃出去。我曾以绝食抗争,但终究还是选择向肚皮屈服。我想周瑾一定很失望。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拎着行李站在琥珀镇汽车站门口翘首以待的样子。我想她一定会等到最后,然后失望地登上最后一班开往黄市的公共汽车。

我辜负了周瑾。

會议结束了,鱼贯而出的同事们打断了我的回忆。电话早已挂断,我还兀自举着,像一尊雕塑杵在那里。同事们像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看着我,笑着说,和尚,修炼呢?又练啥功夫?

大队长的警服被汗水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他看我像木头一样,便揪了我的耳朵。他在当大队长之前是我的师父,当然现在也是。我刚进刑警队的时候,他负责对我进行“传帮带”。他喜欢揪我的耳朵。因为我的耳廓大,耳垂厚。算命的瞎子说我这是福相,是当官的料,还说什么“两耳往前罩,不是骑马是坐轿”,我姑且一笑。

大队长说,把赵永进的案子先放一下,带领你们中队的兄弟立即去摸排女杀手。这是你们中队的摸排区域,还有……

我打断了他的话,师父,我要请假出去一趟。

请假?不行。大队长把打印在A4纸上的凶手照片塞到我怀里,抓到她,我放你一个月的假。

准不准假,我都得走。说完,我就冲到了门外。我必须要去见周瑾,她在碧海蓝天大酒店等我,还说给我带了礼物。

我听见大队长在后面大声骂我,倔驴。

大雨瓢泼。我没打伞,本应该快跑到车里躲雨,但我却愣在了雨里。我手里有两把车钥匙。一把是大众的,一把是别克的。大众是单位的警车,别克是我的私家车,确切地说是方媛的。我们结婚后,她父母陪嫁了一辆迷你,她便把别克淘汰给了我。我愣在雨里就是不知道我该开哪一辆车去见周瑾。

我听见同事都在喊我,和尚,发什么疯呢?

我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开警车。我浑身已经湿透了,印着凶手照片的A4纸也掉到了地上,我低头想看一下凶手的模样,A4纸早已被雨水打湿,照片模糊不清。

我不能穿着湿漉漉的警服去见周瑾,于是半路上我回了趟家,准备换身干净的衣服。方媛没有去上班,窝在沙发上追剧。屋里的冷气很足,让我打了好几个喷嚏。我翻遍衣柜,除了警服,竟然找不到一件比较正式的衣服。去见周瑾,我必须穿得正式一点儿。我记得去年夏天参加同事婚礼买过一套衬衣西裤,找到了裤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衬衣。我光着上身走到客厅,问方媛有没有见到我的衬衣,天蓝色那件。方媛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正眼都不瞧我,说,我扔到旧物箱了,那么老土的衣服,大雨滔天的,这是要去会旧情人啊。

结婚后,方媛曾经多次要把我那件衬衣扔掉,嫌弃它太老土。我都没有答应,那是我跑了好几个商场才买到的。的确有些土气,但是我喜欢。我第一次见周瑾,她就穿着这个颜色的衣服。我便喜欢上了这个颜色。

我懒得搭理她。在一堆旧衣服里我找到了那件天蓝色的衬衣,还好,褶皱不多。穿便服开警车是不允许的,当然类似的错误我也没少犯,也给师父惹过不少麻烦。每次犯错他都骂我倔驴,说你这脾气毛病能不能改改?骂完之后他又会去局领导和督察那里卑躬屈膝地为我求情。我破了不少案子,得过很多奖励,也背过不少处分。当然,要不是师父,我的处分会更多。如今我能当上中队长,真得感谢师父帮忙。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总骂,我这脸皮都是因为你变厚的。喝醉之后,他会说,你小兔崽子是做刑警的料!

换上衬衣西裤,我也是靓仔一枚。出门的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年我能从家里逃出来和周瑾一起私奔到黄市,将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呢?我想,至少要比现在强吧。

那年暑假,我和周瑾约定私奔的那天,妈妈还去周瑾家里闹了一场。周瑾不在家,她已经去了琥珀镇汽车站。我不知道我妈妈为何选了这一天去,她其实不知道我们私奔的日子,或许只是碰巧,或许就是天意。她在周玉根面前曝光了我和周瑾的恋情,并斥责他管好自己的女儿。周玉根黑着脸,问周瑾妈妈,周瑾去哪儿了。周瑾妈妈唯唯诺诺地说了实话。那天傍晚,周瑾在登上最后一班客车前被周玉根抓了回来。后来我想,如果我能从家里跑出来,如果我妈妈不去周瑾家里闹,如果那天周瑾不是为了等我,那么她早就已经到了黄市,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飞上天空去追逐属于她的梦想。可这一切都是假设。周瑾哪儿都没有去成,乖乖地跟着周玉根回到了家。周玉根没收了她的毕业证、身份证,不允许她出去打工,让她学养鱼。我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中学复读,跟我一起复读的还有王小军。他没有进城追逐他的包工头梦想,是因为他叔叔让他复读考个职业高中。

九月下旬的一天晚上,王小军神神秘秘地让我去学校门口的麦场,说那里有人等我。我便猜到是周瑾。周瑾非但没有责怪我失约,反而哭着对我道歉,说她颧骨高是扫把星,让我忘了她,好好读书,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做个有出息的人。我吻着她的眼睛、她的颧骨、她的嘴唇,说你不是扫把星,我喜欢你,我要娶你。我们疯狂地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着。她还第一次允许我摸了她的胸。她发狠说,一定要去黄市打工,挣了钱供我读大学。我很感动,紧紧地抱着她,承诺此生绝不辜负她。

周玉根死了,就在我和周瑾见面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妈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些难以置信。她说,看看吧,扫把星就是扫把星,克死了亲生父亲,又克死继父。颧骨高,克夫刀,将来一定还会克死丈夫的,看你还敢不敢喜欢她。

我跟王小军核实了周玉根的死讯。那天晚上,周玉根喝醉了酒,掉进自家鱼塘淹死了。我心里猛地一阵哆嗦,开始有点儿担心将来娶了周瑾,会不会把我也克死。

给周玉根出完殡,周瑾就去了黄市,在一家制造冰箱的企业里上班。高中三年,书信成了我们之间传递相思、互诉衷肠的天使。而邮递员也成功取代了王小军的位置。我每周都会给周瑾写信,她也很快就会给我回信。我还是喜欢卖弄一些风花雪月的诗句,比如写相思,我会用“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比如写离愁,我会用“娇云容易飞,梦断知何处。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而周瑾的文字总是简单直接,她说每天夜里都会想我,只想搂着我睡觉。她的情话直白露骨,让人多巴胺激增。不像我的表白,软绵无力,毫无风骨。

疾风裹挟着雨水倾泻在前挡风玻璃上,调成最快档的雨刷都来不及将雨水刮掉。我在大雨中属于摸索前行,好在路上基本没有车。这样的天气,适合窝在家里看看电视或者打打麻将。在这种天气出门的,都是不要命的人。一路上我也只見过两类人,市政工人和警察。排水系统受到考验,路上积水很深,市政工人正努力将下水管道的古力盖掀开泄洪。而我的同事,穿着制式雨衣,两人一组,穿梭在酒店、宾馆、网吧等场所开展排查。如果我是那个女杀人犯,我是不会去酒店、宾馆或者任何一个需要用身份证登记的地方的。那等于告诉警方,我在这里,快来抓我吧。

周瑾入住的碧海蓝天大酒店是黄市唯一的五星级酒店,位于凤凰岛鱼鸣嘴,紧靠大海。这里的海盛产一种黄姑鱼,这种鱼一到晚上就会成群结队聚集起来,发出“咕咕”的鱼鸣之声,鱼鸣嘴因此得名。这里是个度假的好去处,金沙奇礁、海抱山连,每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游客来此观景、垂钓、赶海、游泳,尤其是夏秋两季,碧海蓝天大酒店一房难求。周瑾竟然能在旺季订到房间,想来应该是“麦莎”的缘故,许多人难以成行便退了房。

一路上我都在想,等见到周瑾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是先握手,后拥抱,再寒暄,走一遍繁文缛节的程序,还是不管不顾直接就上床?是的,我和周瑾上过床,是在我那年高考的前两天。周瑾专程从黄市赶回来预祝我高考旗开得胜。她在学校外的小旅馆开了房间等我。我敲门进屋的时候,她刚好洗完澡,裹着雪白的浴巾,浑身散发着沐浴露的香味。我进屋之后,她忽然就把浴巾扯了下来,凸凹有致的身材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让我猝不及防,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我六神无主的同时,目光却异常贪婪地在她身上游移。我承认,我一点儿性经验都没有,虽然曾经偷看过几本性启蒙书,但那一夜全程都是她在主导。我疯狂地透支着年轻的身体,她则兴奋而歇斯底里地叫着,潮红爬上她高高的颧骨。她除了颧骨高以外,简直完美无瑕。我精疲力竭地趴在她的身上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她则咬着我的耳朵说等着我给她披上婚纱。

性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那次激情之后,我就渴望着天天能和她上床。以至于高考的考场上,我满脑子都是和她抵死缠绵的画面,成绩有些不理想,不过还好,我考上了省警察专科学校,毕业后当了一名人民警察。我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周瑾,恨不得她立刻就能回来和我一起庆祝,我特别怀念高中校外的那个小旅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然而我却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回信,心里顿时慌乱如麻。我决定去黄市找她。她的工友告诉我,她三天前就辞职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们原本在信中已经约好,不管我去哪里上大学,她都要去我就读的城市打工,那样我们就可以长相厮守。我们规划好了未来,满怀期待地准备开启新的生活,然而她却不告而别。我感觉整个人被掏空了,只剩一副了无生趣的皮囊。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色彩,变得灰蒙蒙一片。回家后我大病了一场,一个暑假瘦了二十斤。为伊消得人憔悴,也不过如此。但我相信,周瑾离开我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一定会回来的。我要等她。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总之,我一定要等她回来,除非她死了。

因为等待,我有了第一个绰号“和尚”。我上大学的时候已经二十周岁,是我们区队年纪最大的。三年警校生涯,同学们都在偷偷摸摸地恋爱。也曾有几个女同学暗地里给我送过秋天的菠菜,都被我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我心里有了周瑾,容不下其他女人。舍友说我恪守清规戒律,能当个好和尚,便送了我“和尚”的绰号。到现在,我的同事还都亲切地喊我和尚。如果周瑾能回来,我情愿当和尚。我并不标榜自己有多高尚,对爱情有多忠贞,我只是想恪守一份初心而已。

因为不谈恋爱,我心无旁骛,不但意外当上了区队长,还不小心成了全年级最优秀的毕业生。我很荣幸被深市公安局选中了。他们在我们学校只招一个名额,很多同学都为这个名额争得不可开交。但他们偏偏选中了我,而我偏偏又不想去。我想回黄市,那里曾是周瑾工作过的地方,我要在那里等她。而深市太远了,那是一个花花世界,不属于我。

警校三年的被动等待,没有任何消息。回黄市之后,我便开启了主动模式。寻找周瑾,成了贯穿我刑警生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三年来,我查遍了全国所有叫“周瑾”的女孩儿,却唯独没有她的信息。我问过王小军,也问过其他同学,谁都不知道周瑾的下落。我不止一次去她老家找过,她妈妈说她一直没有跟家里联系过。我绕着鱼塘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那丛芦苇绿了又枯了,枯了又绿了。

周瑾在我的世界彻底消失了,无影无踪。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何不跟我联系,哪怕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她另有新欢了,不喜欢我了,让我死心也好。但是她没有。而我也始终忘不了她,日夜思念她,连做个春梦都是和她翻云覆雨。有不少热心的同事给我张罗对象,我都以事业为重婉拒了。他们嘲笑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和尚”,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我当然不是和尚,我也有七情六欲,看到美女我的祸根也会蠢蠢欲动,但我答应娶周瑾就得等她,除非她真的死了。

父母喋喋不休地逼婚。我说我在等一个人。妈妈问是不是周瑾。我说是。她说,你不能娶她,我和你爸不同意。我说“颧骨高,克夫刀”都是老黄历,是没有科学依据的,我见过不少高颧骨的女人,她们的老公都活得好好的。但他们根本不听我解释,钻了牛角尖,认死理,偏执地认为有着高颧骨的周瑾就是个扫把星,绝对不能娶回家。

我和父母就这样因为周瑾闹掰了。我决定再等三年,算是给爱情一个交代。不管周瑾回不回来,三年后我都将开启新的生活。

我是在调查赵永进失踪案的时候得知周瑾死讯的。去年秋天上级要求清理积案。我们局一共有三起积案,其中两起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案,早已不具备侦破条件,唯独这起人口失踪案还有点儿希望。大队长郑重地将案子交到了我手里。一是因为案子发在我的老家琥珀镇,由于区划调整,琥珀乡划归黄市管辖,并升格为镇。二是因为这案子是块难啃的骨头,他觉得我能担此重任。大队长说,他退休前是扬眉吐气还是丢人现眼,就看我的了。我倍感责任重大。

案子发生在十年前,吉林的药材贩子赵永进来琥珀乡收购药材时神秘失踪。十几年前,我们乡的确在推广种植桔梗。桔梗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可入药,有止咳祛痰、宣肺、排脓的作用,在东北地区也用来腌咸菜或者制作泡菜。著名的朝鲜民谣《桔梗谣》唱的就是这种植物。当时,我们乡是当经济作物来重点推广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农民收入。我家种过,周瑾家里也种过。

赵永进在失踪前来我们乡收购药材已有四五年了,跟琥珀乡很多种植户都很熟。每年八九月份,他从吉林老家坐汽车到琥珀乡,住在乡里最好的旅馆,十月份桔梗收獲后,再集中发回吉林。结果那年,药材没有运回去,人也没有回去。到了十一月份,老家实在等不到人了,便派人过来找。他们找到了赵永进住的那家旅馆,而旅馆老板也在到处找他,因为他还欠了旅馆两个月的房租。旅馆老板说赵永进在9月12号那天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走的时候把衣服、箱子之类都留在了旅馆,只把现金和存折带在身上。当年办案的警察怀疑是谋财害命,因为赵永进随身带着用来收购桔梗的大量现金。旅馆老板和旅馆内的其他住客都被当成重点嫌疑人进行了调查。当然,知道赵永进有钱的人很多。整个琥珀乡种桔梗的村有三十多个,涉及四千多农户,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赵永进每天走乡串户,行踪不定,根本无从知道失踪那天他究竟去了哪里。办案民警逐村逐户走访了这四千多户农民,差不多记了整整一麻袋的笔录。我大概翻了一下,还真找到了我爸爸当年做的笔录。

我对赵永进还是有点儿印象的。来我们村收桔梗的药材贩子有三四拨,赵永进给的价格最高,我们村的桔梗差不多都是卖给他的。每年桔梗收获的时候,爸爸总会抱怨赵永进给别人的价高而给我家的价低之类。我依稀记得十年前他还叨叨过,老赵今年怎么不来收桔梗了。结果那年,我们村的桔梗都卖给了别的药材贩子,没有卖上好价钱。

我给爸爸打电话询问有关赵永进的情况。因为周瑾的事,我们爷儿俩冷战小半年了。他赌气说脑子不好使,什么都记不住了。我知道他又犯小孩儿脾气了,于是打酒买肉回家,他喝酒之后从不记仇。爸爸说赵永进那年的确来过我们村,村里不少人见他在桔梗地里转悠。赵永进喜欢在桔梗收获前挨个地头转转,查看桔梗的长势,预估桔梗的产量,从而敲定桔梗的大致价格。他是个奸商,桔梗产量大了就压价,这一点让很多农户不高兴,也因此跟很多人结了怨。说完我爸一一给我列举了几个人名。我问他,为何当年警察询问的时候你不说?爸爸说,我傻啊,得罪人的事我才不干,这万一要是传出去,我在村里怎么混。

我估计村里的人也都跟我爸有着同样的想法。他们虽然淳朴敦厚,但也有着老实人的狡黠。他们跟赵永进不沾亲不带故,不愿意为了他坏了邻里关系,更不愿意惹祸上身,所以即便知道有关赵永进的事,也都缄口不言。

我爸说,赵永进又不光欺负咱一个村,其他村也这样。上滩村也有不少人跟他吵过架。上滩村就是周瑾所在的村子。我禁不住又想起了周瑾。赵永进失踪了十年,而她也失踪了六年。爸爸看我目光出神,猜到我在想什么,便拿筷子敲我的头。

我决定从我们村开始调查。我爸听说我拿着他提供的名单,带着同事挨家挨户调查,气得暴跳如雷,感觉自己成了背叛乡亲、投靠日本鬼子的汉奸。他站在大街上骂街,坚决跟我划清界限,断绝父子关系。我说你不是汉奸,我也不是日本鬼子,我是人民警察。你告诉我真相非但没有什么不对,反而值得表扬。他说,我表扬你个二姨奶,我揍你个王八羔子。我爸一发狠,连自己都骂。

那些跟赵永进有过节的不是我的叔叔,就是我的大爷,其中跟他闹得最僵的是我亲二大爷。他戳着我的鼻子骂我白眼狼,为什么要把屎盆子往他头上扣。我再三解释也是徒劳,他根本就听不进去,生怕惹上十年前那场官司。我二大娘更不讲理,举着笤帚满院子撵着打我。我哪敢反抗,当然是狼狈地跑得越远越好。

当然,应对他们还是有办法的,我把他们都传唤到当地派出所。在派出所里,他们就消停多了。看我穿着警服正襟危坐在那里,他们的眼神中便多了敬畏和些许慌张。二大爷甚至清楚地记得他骂赵永进的每一句脏话。他把那些脏话一字不差地又骂了一遍,临了还小心翼翼地问我,他这样操爹骂娘地骂人是不是违法,会不会蹲小黑屋。我心里突然感觉很好笑,心想你要打要杀的英雄气概都哪儿去了。我恭敬地将他送走。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赵永进是个色鬼,哪个村都有相好的。他讲的这个情况,引起了我的警惕。我回家向我爸核实,他黑着脸不理我。我说老封同志,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仅是你儿子,还是一名人民警察,作為三十年的老党员,你有义务配合警察的工作。爸爸撸起袖子要打我,我不躲不闪,还把脸伸过去,他最终没忍心下手,把张在半空的巴掌变成了一指禅,戳着我的额头说,怎么生了你这个犟种!他告诉我,赵永进确实好色,咱村谁家大姑娘小媳妇长得好看,谁家的桔梗价格就高。他还说赵永进在东北有个相好的。当然,这都是当年赵永进自己说的。

这条线索很重要。为此我专程跑了一趟吉林,虽然赵永进的妻子坚决否认他的私生活不检点,但我还是从他的邻居那里得到消息,他的确曾包养过一个情妇。我通过当地警方找到了那个女人。她其实也算不上赵永进的情妇,只是被他包养的一个小姐而已。赵永进每月给她钱,定期跟她发生关系。她说起跟赵永进在床上的那点儿事,一点儿羞耻感都没有。我知道她现在还做小姐,前两天刚从拘留所放出来。我确认她没有来过琥珀镇,跟赵永进的失踪没有任何关系。

我断定赵永进应该死在了琥珀镇。我对照着笔录名单,逐村逐户地重新走访。我记得周瑾家也种过桔梗,但我在笔录中却没有找到她继父周玉根的名字。我感觉有些蹊跷,怀疑十年前警察排查的时候把她家落下了,便决定去她家调查一下。

周瑾的妈妈依然还住在鱼塘边的那所老房子里。周玉根死后,鱼塘就不养鱼了,一直荒着。村里有人想转包,她没有同意。她现在主要靠大闺女张丽养活着。周瑾失踪后,我每年都会去看望她,顺便打听周瑾的消息。但每次说起周瑾,她总是一脸愤慨,大骂她不孝,并恶毒地诅咒她早点儿死了省心。

那天我去找她了解赵永进的情况,她破天荒地没有咒骂周瑾。我问她认不认识赵永进,就是那个收购桔梗的药材贩子。她说认识,她家的桔梗差不多都是他收购的。我又问赵永进失踪之后警察为何没来她家做笔录。她十分肯定地说做了。我说没有周玉根的笔录啊。她说是她做的,周玉根那时候已经死了。

我这才记起,我压根就不知道周瑾妈妈的名字。她叫李美淑。我在上滩村的案卷里找到了她的笔录,时间是次年的3月15日。我的疑虑打消了。临走的时候,我又惯性地问是否有周瑾的消息。我知道问也白问,周瑾失踪的这六年就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打过一个电话。然而,她的表情突然灰暗了下来,我立即意识到,她一定有了周瑾的消息。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夹杂着悲伤、痛苦、无奈、恐慌或者还有莫可名状的其他含义。她下炕蹬上鞋,穿过厨房,推开了东屋的房门。这是周瑾曾经住过的房间。我看到房间里摆着一张供桌,供桌中间是一个黑布罩起来的方正的盒子,盒子前方摆着一个香炉,里面有三炷快要燃尽的檀香。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心脏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李美淑把罩在盒子上的黑布掀了起来,赫然是一个骨灰盒。骨灰盒的正面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张五寸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儿,眉眼含笑,颧骨突兀,分明就是周瑾。这是我时隔六年之后再次见到周瑾,却没想到,见到的竟是她的骨灰。我的大脑瞬间缺氧短路,身体摇晃起来,要不是同事小吴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我几乎就要摔倒了。

李美淑说周瑾是上个月死的,除了这张照片,什么都没有留下。我问,周瑾怎么死的?她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我想哭,但忍着没有哭出来。

我说,这张照片能给我吗?李美淑便从骨灰盒上取下照片给我,还像往常一样留我吃晚饭。我哪有心情吃饭,我最想干的事就是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或者大醉一场。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她的家门,穿过淹死周玉根的那片鱼塘,塘边的芦苇开满了一簇簇的芦花,花絮如雪。我似乎看见年少的我和周瑾正藏在芦苇后面悄悄地亲嘴……

周瑾的死是一段美好爱情的终结,也是一段糟糕婚姻的开始。从李美淑家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先是在警车上大哭了一场,然后又在方媛家里大醉了一场。方媛是我们行动处长给我介绍的女朋友。我之所以答应跟她处对象,一是因为我必须给行动处长面子;二是因为方媛长得跟周瑾很像,当然她的颧骨没有周瑾高;三是因为我没有打算跟她长期处下去,只当她是个临时挡箭牌,过段时间之后,我会找个借口跟她成为普通朋友。那天我去上滩村找李美淑核实情况之前曾接到她的电话,她说那天是她的生日,邀请我晚上去她家参加生日派对。我便答应了。

我平时是很少喝醉的,但那天我想喝醉。我想着赶紧把自己灌醉,然后回宿舍好好睡一觉。我喝了很多酒,趁意识还清醒的时候起身告辞。结果出门被风一吹,酒劲上来了,我去小区门口商店买了一盒烟,依靠在花坛边上抽烟,然后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春梦。在梦中,我又回到高中附近的那个小旅馆,周瑾洗完澡,裹着浴巾,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这次没等她扯掉浴巾,就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把她抱到床上,疯狂地发泄着我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方媛的席梦思床上,而方媛就赤身裸体地酣睡在我旁边。我理了半天头绪才意识到昨晚不是在做梦,与我共赴云雨的也不是周瑾,而是方媛。方媛告诉我,她的朋友发现我在花坛边睡着了,便把我送回到她家。我迷蒙中对她做了粗鲁的事。她的表情还透露出另外一层意思,我压根就没有喝醉,是装的。

我就这样睡了方媛,在我们相识的第六天,在此之前我甚至连她的手都没有摸过。一个月后,方媛怀孕了。她哭着说孩子是我的,问我怎么办。她哭的样子,像极了周瑾。周瑾死了,我的心也死了,娶谁都无所谓。我决定娶方媛,这是责任,不是爱情。

我把方媛带回老家见我的爸妈。我妈盯着她的颧骨看了快两个钟头,确定她的颧骨不高。我妈甚至一度怀疑,方媛是整了容的周瑾。她俩的确有点儿像。当然,方媛跟周瑾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方媛的爸妈对我很中意。他们都是鲁西南某县的普通机关干部。爸爸是县农机局的一个科长,妈妈是县科协的工作人员。他们很开明,连彩礼都没要,还陪嫁了一辆车。

考虑到方媛已经怀孕,双方父母就近定了个好日子。方媛不想大办,我尊重她的意见,就在我的老家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亲戚朋友一起吃了顿饭。蜜月回来后,我只请了大队长和几个要好的同事喝喜酒。我和方媛给大队长敬酒的时候,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但张开嘴只是把整杯酒干了,啥都没说,连句祝福的话语都没有。那晚上,他喝醉了。

我们的婚房是方媛的房子。她在黄市念的大学,还没毕业父母就給她买了房子。婚后,我拎着一个行李箱到了方媛家里,就算结婚了。我的物品甚至连一个行李箱都没有装满。我搬来那天,方媛就提出跟我分床睡。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跟方媛还不如跟同寝室的小吴熟悉,跟她一张床睡觉确实有些别扭。我心里根本没有夫妻的概念。没有恋爱,直接结婚,可能就是这个结果。我已经做好了长期磨合的准备。所以,除了那次喝醉了稀里糊涂地跟方媛上床之外,婚后我们就没有同床睡过。

她睡南卧,我睡书房。书房里有一个书架,书架里有很多书,都是她以前买的,诸如《嫁入豪门》《邓文迪:我不是传奇》《宫锁珠帘》之类。我也带了一本书,是余华的《活着》,周瑾的照片就夹在这本书的扉页里。我不想让方媛看到,就把书放到了书架的最顶端。我收藏起这张照片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将它作为我的一个回忆,算是对青春的一种缅怀。

婚后不到一个月,方媛流产了。医生说是劳累所致。她伤心欲绝,哭得死去活来。我满心自责,认为没有照顾好她。我当时正忙着侦查赵永进的案子,需要经常加班,疏忽了对她的照顾。失去了孩子的方媛性情大变,好几次半夜里起来号啕大哭,还把家里的东西摔个稀烂。我安慰她说,孩子没了,还可以再要。可方媛丝毫不理睬我的安慰,疯狂地对我吼着,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的确不懂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悲伤,但作为孩子的父亲,我一样感同身受。我说,孩子和父母也是一场缘分,他的离开,只能说明缘分未到。她根本听不进去,只是坐在地板上绝望地望着天花板。我想抱她起来,她却一脚把我蹬开,然后一脸漠然起身去了卧室。

我不知道方媛是怎么找到周瑾照片的,以她的修养和品味,是不会看《活着》这一类书的。方媛逼问我她是谁。我说是我曾经的恋人周瑾。她又问周瑾和她谁重要。我说周瑾已经死了。她继续问,谁重要?我说周瑾重要。她把周瑾的照片撕得粉碎,扔到我的脸上,然后决绝地摔门走了。我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才把撕碎的照片重新拼了起来,依然把它夹在《活着》的扉页里,不过没有放到书架上,而是放到了枕边。方媛整晚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识,我的朋友她也一个不认识。我俩本是宇宙中的两条平行线,因为时空扭曲时短暂相交,然后又继续平行,各行其道。

嫉妒的女人真是奇葩。方媛的嫉妒几乎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她不允许我跟其他女人接触,就连讯问女嫌疑人都不允许。为此,她去刑警队在局领导那里闹了好几回,我成了刑警队和整个公安局的笑话。除了嫉妒,她还很虚荣。我经常听到她在电话里、酒桌上跟朋友们吹嘘她的父母是县委的领导。朋友们便奉承说她是“官二代”。她很享受这种吹捧,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她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对别人吝啬,对自己大方。她看不起我这个穷小子,经常会抱怨我工资低,说当警察没有前途,不如下海做生意。她总会有意无意提到她的大学同学某某,说他多么有钱。那个某某我当然知道,是黄市首富的儿子。她提到某某的时候眼神总在闪烁,就像那些试图用谎言欺骗我的罪犯一样。我跟罪犯打交道这些年,练就了一副能看穿谎言的“火眼金睛”。那些想在我面前蒙混过关的惯犯,没有一个成功的。方媛跟他们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而她偏偏喜欢自作聪明。

我终于知道她流产之后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了。原来她一直在做着灰姑娘的梦,却没有灰姑娘的命。她的梦想是傍一个富翁,踏入豪门,一劳永逸。她把目标瞄准了大学同学某某。然而某某的身边不缺美女,方媛根本不入他的法眼。方媛只好另辟蹊径,当不了某某的妻子,便下决心当某某的后妈。她毕业后千方百计进入了首富的公司,并很快俘获了首富的欢心,一来二去,怀上了首富的孩子。她携子自重,逼迫首富离婚。然而,首富的这份基业都是靠他岳父才得来的。他不敢离婚,但承诺方媛生下孩子就给她一千万报酬。方媛寻死觅活,无法达成目的,便退而求其次,想得到这一千万。而方媛的父母绝对不允许她未婚生子,败坏门风,于是她的表哥也就是我们的行动处长便选中我当“接盘侠”。

方媛和首富的事,其实不算新鲜事,还上过黄市论坛的头条,我之前也听同事当笑话说起过,但从未将這事与方媛联系在一起。我突然想起请大队长喝喜酒那天强行咽到肚子里的话,应该就是想跟我说说这个笑话吧。现在,我又为这则笑话增添了新的佐料。

方媛从头到尾心疼的就不是孩子,而是那一千万。她与我结婚,不过是想利用我的掩护生下孩子而已。如今孩子没了,她便没有了继续跟我维持婚姻的理由。她一直认为嫁给我太委屈她了。而我跟她结婚也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出于责任。于是,好合好散,我们决定离婚。然而,这个决定却遭到了双方父母的坚决反对。她的父母不想让方媛继续任性胡闹下去把他们的老脸丢尽,我的父母则害怕我把周瑾那个扫把星娶回家,他们不知道周瑾其实已经死了。双方老人步调一致,以死相逼,让我们十分无奈。我俩只好妥协,继续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她继续利用美貌钓金龟婿,实现嫁入豪门的梦想,我继续守着我的清规戒律过着和尚一般的生活。只是这场失败的婚姻,更加让我怀念周瑾。如果她没有死,和我结婚,那该有多好。

前往碧海蓝天大酒店的路上我又接到了周瑾的电话,问我到哪儿了。我说十分钟就到。她让我小心开车,雨大路滑,注意安全。她的话温柔体贴,让我心里燃起熊熊烈火。我的脑海里迅速回闪着鱼塘边、草垛后、旅馆里那些少儿不宜的画面,身体的某个部位变得疯狂而不可抑制。我真担心一会儿见到周瑾会无法把控自己的情绪。

到了碧海蓝天大酒店,我把警车停到了负一楼的车库,我不想让周瑾看到我是开着警车来的。停下车我才想起,我竟然忘了问她的房间号,直骂自己糊涂。

我去酒店前台,亮明警察身份,让女接待帮忙查找周瑾的房间号。她回复我说,没有查到这个客人。我很意外,便把给我打电话的座机号调出来给她看。她说这是一楼咖啡厅的电话。

我想周瑾应该是在咖啡厅里。咖啡厅我来过,环境很不错,有一整面的落地窗,窗外就是沙滩和大海。我走到咖啡厅的时候,里面正播放着美国乡村民谣《500 miles》。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如果你错过了我坐的那班火车)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你应明白我已离开)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你可以听见一百英里外飘来的汽笛声)

……

听着女歌手Mary纯净典雅的歌声,我突然无法抑制想哭的冲动。我感觉有只无形的手将我的心脏从胸膛里掏出来放到砧板上,然后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将它切得稀碎。心脏很疼,我捂着胸口在咖啡厅门口蹲下来,眼前再次浮现出十年前的一幕画面:周瑾拖着行李焦急地站在琥珀镇汽车站门口,孤单的身影被夕阳拖得很长,脸上写满了失望……

是的,我错过了开往幸福彼岸的最后那班公共汽车,就应该接受命运的惩罚,即便是Not a penny to my name(一文不名)也咎由自取。

歌放完了,我站在咖啡厅门口,看到东南角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子优雅地坐在桌旁,凝神望着窗外如瀑的大雨和远处大海里的滔天巨浪。正是周瑾。我朝着她的方向走过去,她便心有灵犀地转过头,微笑着起身。她身着一件白色镶着紫色花边的小衫,下身搭一条蓝色百褶裙,楚楚动人。她朝我张开双臂,我也快步迎上去,时隔七年我们再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丰满了很多,浑圆的双峰挤压着我的胸口,我却突然找不到少年时代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我一路上都在想,见面时会是多么激动,而当我真的拥抱着她时,竟心如止水,一点儿涟漪都没有。

服务生送来了两杯咖啡。我在她对面坐下,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打量她。她其实跟方媛一点儿都不像。她比相片上还要好看,只是脸蛋有些消瘦,颧骨更显突兀。然而细看就会发现,她眼圈发黑,眼袋较深,脸上有化妆品也无法掩饰的疲倦。很显然,这几天她没有睡好。

周瑾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药盒,从里面拿出两粒胶囊,就着咖啡吞了下去。她说是养颜美容胶囊。吃完药,她调侃说,真不愧是神探,凭一个座机号码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我。

我笑得有点儿凄惨。我要真是神探,就不会七年连你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周瑾说,那是因为那个人不想让你找到我。

我说,我在你家看到了你的骨灰盒,还以为你真的死了,为什么要骗我?

周瑾说,我原以为时间一长,你就会把我忘记。没想到,你这么傻,六年了还在找我。说起来,是我耽误了你。我其实应该早点儿死,你就可以早点儿死心,可以更早地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她的话像是开玩笑,但脸上的表情很认真。

我说,你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周瑾说,我能看看你妻子的照片吗?听说她很漂亮。

我手机里正好有一张结婚照,便找出来拿给她看。

周瑾看了照片,赞叹说,啧啧,郎才女貌,很般配。她长得比我好看多了,也没有高颧骨。我得祝贺你。

我苦笑说,祝贺?你得换个词,换成同情比较合适。我的婚姻一团乱麻,都是因为你。

我?与我何干?娶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儿你还不满足?你眼光不要太高。

我不想像个怨妇一样吐槽我的婚姻,但我还是忍不住说,得知你死讯那天,我喝醉了,然后稀里糊涂把她睡了,或者说,她把我睡了,然后她就怀孕了,我们就这样奉子成婚。可笑的是,那孩子根本不是我的。看看,我现在头上绿油油的一片。

幸福的婚姻大致相同,不幸的婚姻各有不同。我也结婚了,比你结得早,嫁给了一个我不爱的人。

我一点儿也不意外,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美式,有点儿苦。我说,那我们今天应该喝酒的,为不幸干杯。

我老公你认识。

周瑾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好像我能猜出她老公是谁一样。我不想知道她老公是谁,跟我没有一毛钱关系。但我怕她嘴里说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王小军。她异常轻松地说,就是你初中的同桌,给我们传情书的那个。

聽到这个名字,我紧张地把手里的调羹碰翻在地,我俯身捡了起来,用微笑掩饰我内心的一丝慌乱。我当然记得王小军,也很感激他,他为我们传了很多次情书,是他架起了我和周瑾之间的爱情桥梁。我摸周瑾胸脯的那回也是他传的话,第二天我还托他给周瑾送过一个蝴蝶结。但是现在,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我甚至讨厌这个名字。当然我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整个黄市叫王小军的少说也有几十个。怎么可能就这么巧,那个在深市被大卸八块的王小军恰好就是我的同学。

他死了。周瑾的脸上很平静,就像死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我背对着窗户,看不见背后的狂风暴雨和海里的汹涌巨浪,但我能听见雨点密集地敲击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能听见大海嘶哑、狂躁的咆哮。热带风暴的中心仿佛已经转移到了我的头顶上,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将我浇成落汤鸡。

雨有点儿大。我说。我突然感觉嘴唇很干,用舌头反复舔着。这个动作出卖了我,暴露了我紧张的情绪。我的确很紧张,手心里全都是汗。我从来没有如此慌乱过,我想可能是因为这杯美式咖啡太苦了,喝着不太习惯。王小军的死其实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必须得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或许是我演技太差,又或许是我的城府不够深,我的伪装轻易就被周瑾识破了。

别装了,你肯定知道他已经死了。你不会骗人,从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不会。你也真够笨的,这么多年,连骗人都学不会。她咧着嘴笑,嘴唇有些发紫。

刚才为我们送咖啡的服务生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并朝着我们的方向指了指,我看到他的身后跟着六个警察,带头儿的是我师父。师父看见了我,脸上的表情略感意外。我摇头示意他们暂时不要过来。师父点点头,在门口的咖啡桌旁坐下。有两个同事去了咖啡厅的侧门。咖啡厅的门都被堵住了,谁也跑不出去。

周瑾从手包里掏出一张身份证递给我。我改名了,改回了原来的姓,我去深市之前改的,所以这些年你找不到我。你熟悉的那个周瑾没了。

我看到她身份证上赫然写着张婷,跟省公安厅通报中提到的“危险人物”的名字一模一样。

我用身份证进行了入住登记,我知道警察很快就会查到这儿。

为什么要杀王小军?我问话的语气像是在讯问嫌疑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周瑾不是讯问室里的犯人,她是我的初恋,是我魂牵梦萦的恋人。

他拆散了我们,要挟我跟他去了深市。

她用了“要挟”这个词,我觉得不能理解,她有把柄握在王小军手里吗?是什么把柄能让她抛弃自己的生死恋人?

王小军当年也在黄市打工,他一直暗恋我,经常来找我玩。你考上了警校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胆战心惊。他说,杀人犯是不能跟警察结婚的。

杀人犯?什么杀人犯?周瑾的话让我倍感吃惊,以为她在编瞎话。

我是杀人犯,我杀了周玉根。

周玉根?他不是喝醉了掉进鱼塘淹死的吗?

他的确是淹死的,不过是我把他拖进鱼塘淹死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满脸的茫然和不解。

周瑾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呼吸有些急促。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带着一丝嘲笑的味道。周玉根从汽车站将我抓回来的当天晚上猥亵了我。他是个变态的性无能。他说把我养这么大,不能便宜了别的男人。

这个畜生!我瞠目结舌,想不到周玉根竟然如此禽兽。我心头再次泛起一股深深的自责。如果当初我能从家里逃出去和周瑾一起去黄市,她就不会被抓回来,也就不会被侮辱。我的眼圈发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怕眼泪不经意就流出来。我问她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周瑾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事很光荣吗?我的名节毁了,会有人要我吗?你还会娶我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仅仅是因为颧骨高就被我妈诸多嫌弃,身子再不清白,我妈就更不可能同意。我闭上眼睛,努力想找一个答案,可我的脑海里是无边的黑暗。

我恨死了他。我要杀了他。其实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他,但我胆小,迟迟没敢动手。

那后来为何又动手了?

你记得吗?你复读的那年秋天,我去学校找过你,就在麦场的草垛那里。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刻之一,我永生难忘。

你还摸了我的胸。周瑾低头看看自己傲人的胸部,真是委屈你了,那时候它们还没长大。

我尴尬得有些无地自容,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那杯咖啡里去。

周玉根跟踪了我,这一切都被他看到了。他要杀了你。

就因为我摸了你的胸,他就要杀我?我感觉有些可笑,周玉根不过就是个猥琐的干巴老头儿,他哪有杀人的胆量?

是的。当天晚上,我看到他在鱼塘边磨刀,他磨刀的样子很吓人。

我不信他真的会杀了我。

不信?周瑾冷笑着,你太小看他了,赵永进就因为摸了我的胸而被他杀了。

我的天哪!我惊讶地几乎要跳起来,这太难以置信了。赵永进竟然是被周玉根杀的!我想破脑袋都猜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杀死赵永进的凶手竟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那年赵永进去我家收桔梗,周玉根招待他喝酒,他色胆包天,假装醉酒摸了我的胸,还色眯眯地夸我水灵。当天晚上,周玉根就杀了他,把他沉到了鱼塘里。周玉根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将我视为私有财产,不许任何人觊觎。

赵永进失踪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破了。我苦苦追寻的答案,竟然埋在周瑾的心里这么多年。我感觉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当然,我情愿这真的是一场梦,希望梦醒以后,我们依然坐在中学教室里听物理老师讲着乏味的能量守恒。然而,这不是梦,是血淋淋的现实。我想,这或许就是周瑾在电话中说的要送我的礼物吧。

周玉根杀赵永进之前就是在鱼塘边磨的刀。那天晚上他又在那里磨刀,跟殺赵永进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我绝对不能让他杀你,所以我要先下手。周瑾有些激动,鼻血从她的鼻子里流出来,她撩起手背粗犷地抹掉了鼻血,然后使劲吸了吸鼻子。当天晚上,我等他喝醉了,就把他的手脚捆起来,把他的嘴巴堵住,然后拖进了鱼塘里。你知道,他很瘦,我轻而易举地就能拖动他。我把他的头按进水里,任他拼命挣扎,我就死死按着不放,直到他一动不动。你可能不信,杀了他以后我感觉很开心,没有一点儿害怕。

周瑾描述这段经历时的表情就像喝酒吃饭一样平静,但我却犹如五雷轰顶,她竟然是为了保护我才下定决心杀死周玉根,而我七年来竟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她,或许我早已成为第二个赵永进,被沉在鱼塘里喂了鱼。

我讲这些不是让你感激我,只是告诉你我有多爱你。离开你,是多么的迫不得已。为了你我什么都敢做,就算杀人也不退缩。但是,我不想让你知道,你所爱的人是个杀人犯。

王小军怎么知道你杀了周玉根?

周瑾摸索着从包里掏出一个旧的蝴蝶结,正是当年我托王小军送给她的那个。你让王小军给我送蝴蝶结,他恰好看到我杀周玉根。七年来,他吃喝嫖赌,全靠我养活他。这些我都忍了,但他不要脸,竟然当着我的面跟小姐做爱。你说他该不该死?我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就算把他大卸八块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她越说越激动,身体不停地抖动着。我看到她的鼻子和嘴角都流出了血。

周瑾中毒了。我心疼。我要送她去医院,她却摇了摇头。已经无药可救。

你带着手铐来的吧?周瑾的语速加快了,她的眼角开始渗出了血,使劲地眨着眼睛,试图想看得再清楚一点儿。我知道,她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的确带了手铐。大队长塞给我的那张A4纸虽然被雨水浇透了,但我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只是我心里无法接受而已。那一刻,我站在雨中,流泪了。虽然我手握着两把车钥匙,其实心里根本不曾犹豫过,我一定会开警车来的,但我会换身便装来见她,尽管我们的纪律规定开警车要穿警服。我来的时候不仅带着手铐,还带了手枪。我是不是很无耻。

我抱着你的时候,摸到了手铐。但我一点儿也不伤心,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这就足够了。人总有一死的,对吧?如果可以,我想死在你的怀里。周瑾望着我突然笑了,一口黑血从她嘴里喷出来。她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歪倒在沙发上。我将她揽在怀里,眼泪像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滴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嘴唇翕动着,你抱着我,真好。

周瑾一路上躲避着深市警方的重重围捕,千里迢迢逃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所有事实的真相。她算好了时间,吞下了毒药。那毒药便是她伴着咖啡吃下去的两粒养颜美容胶囊。而我眼睁睁看着她服毒,竟然一点儿警惕性都没有,还算他妈的什么刑警。我抱着她的尸体,终于爆发出痛彻心扉的哭声。声音很大,惊动了师父和同事们。不过他们谁也没有过来,只是静静地看着。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雨停了,风歇了,海也安静了,只有屋檐上残留的雨水一滴一滴地滴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针针扎到我的心脏里。

当同事们在周瑾家鱼塘里捞出赵永进尸骨的时候,我和李美淑就静静地坐在房前,望着塘边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芦苇出神。她的眼睛里空洞无物,我的眼睛里都是悲伤。我们沉默着,谁都没有去安慰对方。我知道,周瑾的死我难辞其咎。如果当初我能从家里逃出来和她一起去黄市,她就不会被周玉根侵犯,也就不会杀人;或者我不让王小军给她送蝴蝶结,她杀周玉根的事就不会被发现,也就不会被王小军要挟。我想不明白,我和周瑾之间,谁才是扫把星。

夕阳照在鱼塘面上,波光粼粼。李美淑起身走到鱼塘边,打开怀里的骨灰盒,将周瑾的骨灰一把一把地扬进鱼塘里。有股阳光从水面折射过来,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惶然起身,踉跄着走到当年我给周瑾念诗的地方,对着鱼塘大声地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眼泪流进了嘴里,有点儿咸。

责任编辑/张璟瑜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封凯明 期刊:《啄木鸟》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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