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喂,这边还有书。”
真岛进士招呼我,我扬起脸,这位遗物整理师穿着质地上好的工作制服,一边摘劳动手套,一边示意里边。
“是壁橱里,全是旧书,都放在纸箱中,你能过来看一下吗?”
我差点儿对他吼:你没看见我正忙着从书架上往下拿书吗?可我还是挤出一个笑脸回过去。说真岛人不错,不如说他自来熟、爱搭话更合适,不过,他完全不会体察别人的处境和心情。总之,男人嘛。
纸箱里装的都是技术类的教科书。
“这个不值钱,不要。”
“明白,我来处理。”
真岛指挥打工模样的年轻人,开始迅速往外搬东西。
我们现在所处的后宇多宅邸,是座宽敞的单层建筑,占地上百坪(译者注:一坪≈33平方米),房间多是日式的,里面的东西凌乱不堪。如果我是个不擅长收纳的女人,居住的地方早就乱得无法收拾了。这里比起我那个只有六个榻榻米的房间,东西或许算是少的,但是要想整理干净,需要耗费很多时间。我一直住在局促而次序井然的空间里,此时此地,你大概不会再同情和我居住环境一样的人了吧。
我继续整理书架上的推理小说,将它们一一放入纸箱中。
我叫叶村晶,国籍日本,性别女,以前是自由侦探,曾签约于长谷川侦探调查所,这是一家信用调查所。
目前我并没有辞掉侦探工作,只是长谷川所长因年事渐高,决定引退,事务所已于数月前关闭了。不是没人请我,和长谷川有过合约的一家大型信用公司想挖走我,但我和所長的侄子之间有过争执,无法轻易改换门庭。说白了,我的侦探工作现在处于中场休息阶段。
过了四十岁,把工作给弄丢了,至少我该发发愁,不可思议的是,我反而轻松了。自两年前发生地震灾害后,长谷川所长就表明要关闭事务所,所以这事也不是突然从天而降,一切在料想中。
加上调查工作很辛苦,虽然酬金还不错,可我没有奢侈之习,兴趣也寡淡,加之朋友又少,和家人也断绝了关系,亦没有交往的男人,因此,二十年的独身生活并没花太多钱,还略有积蓄,不至于明天就饿死。
怎么说呢?人只要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生活多少还有回旋的余地,事情就能往好的方向转。因为有了空闲,我就去逛吉祥寺,坐在井头公园的长椅上看书时,一个叫富山泰之的熟人和我打招呼。他是一家书店的店主,专售推理小说,书店就在吉祥寺,店名叫“MURDER BEAR BOOKSHOP(杀人熊书店)”。大约五年前,在书店举办的一次活动中,我们还就侦探工作有过交流。
富山得知我的近况后很吃惊,他也有了很大变化。当初我去书店时,书店在吉祥寺商业街的尽头。如今再见面,书店房屋租赁合同只有几个月就到期了,三个店主中有一个已经故去了,只剩富山和土桥保。土桥保在电视局工作,一直瞒着公司经营书店。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打算把书店关了。
“可是,不早不晚,恰好……我这么说可能要遭报应,土桥保的母亲亡故了,给他留下一套旧公寓,就在吉祥寺附近,但地点有些偏,在住宅区中。我们对公寓进行了装修,将一楼的三个房间打通当书店,二楼当活动空间,计划下个月开店。”
富山满不在乎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他拄着拐杖,整只右脚被新打的石膏裹得严严实实。
“我从自家楼梯上摔下来了。”
“这下干什么都不方便了。”
“是啊,尤其是现在,我要先把书店里的书装进箱里,然后运到新店重新摆放。目前,定购的书架还没到货,店里养的猫也跟着捣乱,每天上蹿下跳,好像不愿意搬家。网页需要每天更新,还要制订新店开业活动方案。哎呀,净是些琐事。叶村,你现在无事可做,不正闲着吗?是吧?是这样吧?”
我们聊得很尽兴,当我有所察觉时,须臾间我竟然成了“MURDER BEAR BOOKSHOP”的兼职员工。话说以前我做讲演时,富山只要求我:让我采访采访你的侦探故事吧。等我回过味来时,已经决定专门就此开个讲座了。我似乎明白了,无论怎么精打细算也很难盈利的专业书店为何得以生存这么多年。
单靠侦探工作已不能维持生计的时代,让我有了在旧书店做兼职的经历,可以忙里偷闲地读读推理小说,对于转换心情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但这项工作很辛苦,属于纯体力劳动。我要将那些厚重的书搬过来搬过去,再摆放到书架上,还要把收购上来的旧书进行分类。“MURDER BEAR BOOKSHOP”的业务涉及新旧两种图书,程序相当复杂。因为要搬到比较偏僻的地方,所以网页介绍显得格外重要。
开业临近,需要做的工作堆积如山。我累得腰酸背痛,腿水肿,手也粗了,灰尘呛得我直淌鼻涕,脑子乱成一锅粥。每天我都深刻体会到不管你愿意与否,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所谓年龄不饶人,就是用在身体上的体力恢复药剂、泡澡入浴剂、做冷热敷理疗的费用大大增加。
尽管如此,新工作还是很快乐。书店乍一看很像旧公寓,临街,三十厘米的方形牌匾上用日、英两种文字写着店名,以熊先生左手拿书、右手挥着一把滴血的刀作配图。如果天气好,牌匾后面会放置三辆促销车,里面摆上一百日元的书,这样,路过的人或许就能知道这里是书店了。
店内的布置也有很大改变,装修得非常典雅。地板是质地硬朗的木地板,书架也是木制的。书的摆放和原来相比,数量上增加了两成,在考虑多方面因素后安装的照明灯光线下,显得格外雅致。推理小说作家的签名照摆放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目光锐利地俯视着读者。值钱的古书和一些充满神秘感的非卖品一同收藏在玻璃柜中,这些非卖品有根据动漫里的修道士卡德尔形象制作的偶人,有福尔摩斯造型的布袋木偶,有贝茨旅馆的洗漱用品,有美国插画师爱德华·戈里的猫印章,等等。书店养的店猫,大部分时间卧在玻璃柜上面,一动不动,阻碍着读者的视线。
二楼开设了咖啡吧,摆放了几个古老的沙发,备了纸杯、咖啡机,上面贴了张纸条,写着:请自由享用。店主富山一到黄昏就出现在这里,他沿着危险的室外楼梯,拄着拐杖,勉强爬上二楼,然后坐在咖啡吧,和那些常来的老顾客热烈地讨论推理小说。我不会给旧书估价,便把书搬到富山身边,请拥有古物商资格证的富山进行鉴别,完成给书定价的环节。最近,富山一周有几次就睡在二楼的沙发上。
总之,与富山在井头公园见面一个月后的秋天,“杀人熊书店”新店顺利开业了。开业的前三天盛况空前,但过了开业期,尤其周一至周五的工作日,书店显得非常冷清,甚至有几天中午十二点开门,直到晚上六点,别说顾客了,就连送货的快递员也没进来搭个话:麻烦您帮我把二十枚五十日元硬币换成整钱。以前书店在商业街时,还有出来遛弯儿的人进店看看,现在搬到住宅区,连这样的顾客都没有了。
于是,周一至周五的开门时间改为黄昏,我兼职的时间也缩短了。这期间,土桥保提起了收购推理小说的事情。
“好早以前,我采访过一个叫真岛进士的遗物整理师,他现在独立了。”
我们三个人在喝咖啡时,土桥保开口道:“他说从这次接手的家庭得到好多推理小说,如果可以的话,不妨我们去收购。旧推理小说如果不拿到专业书店销售,就不会卖出好价钱,我想,这些书如果到了我们这里,一定大受欢迎。我这么一说,搞得他沾沾自喜的……叶村,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是好事啦。”
我这么一答,土桥保兴奋地双手一拍,匆忙穿上外套站起身。
“那就明天上午十点,这是那家的地址,你一定要严守时间。”
“啊?”
“拜托了。”
通常情况下,不是让遗物整理师将收上来的藏书归拢到一起后送到书店吗?我都没来得及这样问一句。土桥保一贯以能干在职场闻名,但是日本职场的“能干”所包含的意思往往是:臉皮厚,任意驱使下属干活。果然和大家的评价一样,土桥保很“能干”。
高龄老人的“孤独死”不是新闻,已有好多年头了,遗物整理工作也早就不稀奇了,我就有过被叫去当帮手的经历。过了数周未被发现的遗体、和疾病搏斗多年未果而留下的大量遗物,无一不沾染着一股所谓的“尸臭味”。再加上霉味和腐臭中混杂的些许甜味,所有的味道纠缠在一起,叫人倍觉伤感。
书籍也不例外,光是这股臭味,过了好几周,甚至经过阳光暴晒,也无法散去。
稀世珍本亦是如此。这种书不是不可以出售吗?我满腹狐疑地赶了过来,真是杞人忧天了。这个后宇多宅邸果然有着不同凡响的奢华,书籍大多被主人收藏在一个朝北的小房间里,这里远离卧室,只有一个黑色大保险柜和书架。保险柜是那种古老的拨码盘式的,我在根据江户川乱步原著改编的电影中,见过类似的房间。
无所不能的神偷将听诊器放在保险柜上,旋转号码盘,“右转36,左转18,右转73”,如此这般就盗出了稀世珍宝。管这种地方叫什么来着……金库?藏书室?一般人根本难以想象。
主人的品位不俗,所藏书籍,连我这个外行都明白件件是稀世珍本,而且没有最近几十年的新书,全部是有年代感的书籍,堪称古董级别。
这里有早期的早川袖珍推理,不仅品相好,数量还多。还有难得一见的创元推理文库全集及几本带护封的精装原版书。竟然让我发现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肯定是平装本,我猜是读书俱乐部针对自己的会员和出版社联合推出的版本,但是我没看到那种标记。提起克里斯蒂,我知道她的作品一直为世界上某些人所渴求,说不定这书现在也值钱了。想到这儿,我的手心都出汗了。
我将书小心翼翼地放到带来的纸箱里,为了不和其他纸箱弄混淆,我特意在上面写上大大的“MURDER BEAR BOOKSHOP”。大部分藏书是推理小说,装了整整七箱,其他书是有关民间艺术以及陶瓷类的。既然要求我将推理小说以外的书籍也暂且全部带回,我就将这些书同样打包,只不过是分开放的。
那些艺术类的书籍,大多又厚又重,因为不感兴趣,就连往纸箱里放我都嫌麻烦。其中也有看起来挺有意思的,有一本小开本,把木偶娃娃烫印在布制封面上,单看书名,就知道是制作木偶娃娃的书。
将木偶娃娃充满立体感地印到封面上,这颇费心思的设计,蛮有趣的,我饶有兴趣地左端右详,这时,真岛过来和我搭话。
“那边有个房间,里面全是木偶娃娃,是主人收集的。本来说好了要我们带走,可带走后怎么处理呀?这样遗留下的木偶娃娃,一般会委托给寺庙里的住持,将它们供起来。可这是上百个啊,于是商量后决定等到1月15日,在祭火仪式上烧掉,求平安,保健康。”
我不由得笑了,真岛也开心地取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随即坐在一个纸箱上。纸箱不是装推理小说的,装的是艺术类书籍,我也就没阻拦。
“这儿的主人可真有钱啊,兴趣爱好也挺广泛的吧?”我一边继续手里的活儿,一边问道。
“后宇多家,祖上是大地主,在附近一带有很多土地。前段时间还生活在这里的主人,叫后宇多启介,八十八岁,但是死得哟……”真岛耸耸肩说。
真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作为遗物整理师,如此八卦合适吗?欲说之言,对人诉说,一吐为快,理气疏瘀,这是日本自兼好法师那个时代就开始崇尚的理念。
“怎么死的?”
“好像还没弄清楚。大约三年前,就是发生大地震前,后宇多启介先生患脑出血后留下了后遗症,之后,人就一直卧床,你看那儿。”
真岛指着房间的最里面。
“听说,他一个人一直躺在木偶娃娃房间旁边那个采光良好的卧室里,由住在这里的家政妇照顾,白天家政妇出去买东西,回来就发现启介先生已经死在放木偶娃娃的房间里了。”
“一个卧床不起的人怎么会死在隔壁房间里?”
“解剖结果显示,死于突发心脏病,并非外伤所致。一个连厕所都去不了的人,不但下了床,还横穿十二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然后就倒在地上死了,这事太反常了。而且,启介先生身边到处是从置物架上滚落的木偶娃娃。他可是这一带屈指可数的有钱人啊,就这样没了,听说警方起初怀疑是刑事案件。”
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好像在哪儿看过这条新闻,因为后宇多这个姓氏并不常见。
“那最后的结论呢?”
“在家政妇出去的这段时间,有个男人来拜访,送比萨的外卖员看见了,还出了证词。但究竟来者是谁,一直无法断定,最后调查不了了之。”
真岛双手一摊。
“听说启介先生有痴呆症状,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他自己下了床,疯狂地爬到旁边的房间,使出浑身力气伸手去够置物架上的木偶娃娃,因此,警方得出结论:不是刑事案件。”
事件离奇且有些蹊跷,却得出了自然死亡的结论。
“后宇多先生没有家人吗?”
“有个女儿,叫后宇多时实,就是我们的委托人。因为没有其他亲人,所以她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所有财产。听说她想拆了这房子,在原址上建公寓。”
“他女儿不住这里吗?”
“启介先生二十年前再婚后,她就离开家了,听说一个人住在市里。启介先生的第二任夫人是一个制作木偶娃娃的手艺人的妹妹,是他在搜集木偶娃娃时认识的,夫人大约五年前病死了,可时实依然没有回家。启介先生也挺可怜,父女间虽然存在诸多问题,但让他一个人生活在如此空旷的大房子里置之不理,实在无法理解。”
装箱工作结束,纸箱全部搬到从富山那儿借来的货车上。真岛招呼年轻人,让他们来帮我。年轻就是好,本来需要三十多分钟的活儿,现在五分钟就搞定了。
我对真岛表达了谢意,正欲离去,一个女人拦在了车前。她梳着不借助他人之手绝对盘不出来的发型,五官精致,五十五岁左右,她穿的套装、拎的手包、戴的配饰,一看便知非同寻常。
她上下打量我们,用惯于发号施令的语气说道:“我决定停止遗物整理工作,现在就将这些东西全部放回原处。”
二
兩周后,日历翻到十二月,傍晚五点钟开门时,太阳已经落山,天气进入寒冷时节。
我四点半上班,先做好开店准备。书店正中央专门开辟了“圣诞推理小说”专区,点缀着小小的圣诞树等饰品。平铺摆放的杰夫里·迪弗的短篇小说集《圣诞礼物》非常畅销,卖得只剩一本了。作家以克里斯蒂和卡尔·狄克森作为主打,作品以《桑德林汉姆宫的死尸》和《赐你安息》为代表,加上暹罗猫侦探可可系列,书店配齐了所有与圣诞节有关的推理小说。
最初划出这个专区时,角川文库在昭和五十年代推出的两卷本《圣诞故事集》,因为装帧设计活泼可爱,成为专区重点推介书,当天就有人将这两卷书买走。而《麦格雷警长的圣诞节》、尼古拉斯·布莱克的《雪人里的尸体》也于当日售出。更多的旧书无法及时补充,这让书店很棘手。
我只好把新书书架上的圣诞商品和适合当礼物的画册移过来补充上去,然后给店猫的项圈挂上红绿相间的饰品。正在做这些开店准备时,真岛进士出现了。他把我那天在后宇多宅邸打包的书送过来了,又帮我搬到二楼的咖啡吧。
那日我空着两手回来时,店主富山还说了真岛进士和一些老主顾的坏话,现在看到他送来书自然喜出望外,好像忘了此事。
“这些书,可都是近来难得一见的呀。”他抽出一本帕特里夏·莫伊斯的《沉没的船员》,喜滋滋地说道,“最近不大有人读莫伊斯了,如果可能的话,我还真想搞个主题展销。”
丢下正喜笑颜开的富山,我冲了咖啡,递给真岛一杯。
“那事后来是如何解决的?那个女人……是后宇多时实吧?”
刚冲的咖啡浓香四溢,真岛加了很多糖和牛奶,啜饮起来。
“她也是万般无奈才当场发飙。”
当时真岛和她商量后,我按真岛的吩咐,最终将纸箱从车上卸了下来,然后就走了。
“她要求将搬出去的东西全部放回原处,而且要分毫不差地摆放到原有位置,是太过分了。”
“现在怎么又让搬了?”
“那天是后宇多启介先生的七七,律师将受托的遗书交给了她,是启介先生要求‘一定要在那天转交,遗书上好像写了什么。”
爱饶舌的遗物整理师摆出与己无关的样子谈论此事,两眼却烁烁放光,饶有兴致。
“写什么啦?难道告诉自己女儿,德川幕府宝藏埋藏地的地图混在遗物里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后宇多时实的那种态度不可以原谅。真岛笑道:“说不定是告诉她内藏百万两银子的猴壶放在何处了呢。总之,她现在急需找到一个木偶娃娃。”
正在给书估价的富山停止敲计算器,我也差点儿被咖啡呛到了,后宇多时实不是打算将父亲遗留的大量木偶娃娃烧掉吗?
“难道那是黄金木偶娃娃?”
“不是黄金,也差不多吧。收藏书籍的房间有个大保险柜,古老的拨码盘式的,你还记得吧?好像后宇多启介先生把保险柜里所藏的物品告诉女儿了,但是并没告知打开保险柜的密码,因此,她认为保险柜的密码一定被记录在某个地方了,这才强行终止遗物整理,兴师动众地来找了,但没找到。不过,这倒提醒了她,她想起以前父亲给她看过一个木偶娃娃,还告诉她这个小玩意儿知道保险柜的密码。”
“木偶娃娃身上刻着密码?”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那个带密码的木偶娃娃是二十多年前启介先生去木偶娃娃的某个产地,花重金请人制作的。木偶娃娃造型奇特,启介先生一直精心收藏着,时实对这些都有印象,但她没能找到那个娃娃。”
让我给猜着了,后宇多父女关系果然冷漠、疏离。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如果不是因为特殊急事,大概不会在父亲七七那天整理遗物,更不会去雇专业的遗物整理师。
可是为了打开保险柜,甚至终止遗物整理,莫非真有巨大的宝藏正躺在保险柜里睡大觉?
总之,为寻到宝物,必须先找到这把“保险柜钥匙”——木偶娃娃。
“那个木偶娃娃在哪儿,他女儿居然不知道?”
“正是这样。因为实际上,后宇多家在福岛有栋别墅,说是那儿也收藏了很多木偶娃娃。”
真岛进士打开ipad,屏幕上出现一张照片:一个七十出头的男人和一位女子很亲密地坐在沙发上。男人应该是后宇多启介,那女子表情温柔娴静,一张圆脸透出这个年龄应有的苍老,和时实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我竟然觉得她和木偶娃娃模样神似。
两个人身后的置物架,光是旧书就占满了一个空间,另外还有好多木偶娃娃……摆得密密麻麻的,没有一丝空隙。
“是启介先生和他的第二位夫人品子。时实说,这张照片是在福岛的别墅拍的,她说自己只去过一次,还是二十年前别墅刚建成时。现在和那时一样,什么都没变。你看这儿。”
真岛将启介左侧的咖啡桌放大,我不知道是按多大比例放大的,但能看出来桌上摆放的木偶娃娃高二十厘米左右。
木偶娃娃头上顶着一个黑圆圈,躯干部分是粗细不一、颜色不同的横条纹,条纹生动而富于变化。从上至下分别为一道细黑线、粉色粗条纹,两道细黑线、红色中粗条纹,一道细黑线、绿色粗条纹,两道细黑线、黄色中细条纹,一道细黑线,再往下全部为红色。横条纹的线条是靠旋木工艺旋出来的,我这个外行人也看得出来。说起木偶娃娃,我原以为都是花卉图案的,居然还有这种横条纹的。这个横条纹娃娃五官清秀、素气,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雅致。
“这个该不会就是与密码有关的木偶娃娃吧?”
时实说:“就是它。”
“如果保险柜的密码被刻在上面,凭一张照片是看不出来的。”
“因此,有件事想拜托你。”真岛干咳了一声,“叶村,你能否到别墅去一趟,把那个木偶娃娃取回来?”
“什么?”
“我听土桥保说,你以前当过侦探,哦,不,现在仍然是侦探,那样的话,追踪肯定是你的强项。”
“哎呀,哪有这回事?”
“实际上,找回木偶娃娃这个任务,是后宇多时实委托给我的,可是我明天有事,无论如何也去不了福岛。或许木偶娃娃本身没有价值,但如果它是打开藏着宝物的保险柜钥匙,就不能委托给不靠谱的人。我那里打工的,都叫人不放心,你能替我跑一趟吗?”
我被真岛连珠炮似的劝说攻势给击败了,但还是努力寻找着拒绝的借口。
“可是,那个木偶娃娃还在别墅的可能性很低啊,像保险柜钥匙这类重要的东西是不可能被丢在那里的。”
“或许吧。可是时实开口要去查看一下,我也劝不住啊。如果侦探去了都未找到,她大概就会死心了。当然,我不会让你白跑的,会付你往返交通费。还有,收藏在别墅里的旧推理小说,你可以全部取回,加上我今天带过来的,我都不收取回收费用了,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沦落到如此可悲的地步?为了找木偶娃娃,还要追到福岛那么远的地方。”
“叶村,你就替他跑一趟吧!”不等我说完,正在摆弄真岛ipad的富山在一旁帮腔。
“什么?”我还是想婉拒。
“你能跑一趟,是吧?这就等于帮了我一个大忙。不然你就在别墅住一宿?听说那儿的水电煤气都能用。”
真岛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球形锁的钥匙,钥匙链上挂着木偶娃娃,随手又从钱包里抽出五万日元,放在桌子上。
“这钱当交通费足够了,如果有剩余,不用还我。拜托了。”
“喂,等一下。”
真岛鞠了一躬,然后快速逃离,我转向富山。
“天儿这么冷,居然还命令我去天寒地冻的地方找木偶娃娃!”
“这不挺好的吗?叶村,你并没打算停止侦探工作,所以一定要以积极的心态接受这类工作。如果这次做得好,下一个委托就会自动上门。要不然,我们就用书店代替事务所,这主意不错,你可以在二楼听取委托人的委托,平时是书店店员,但实际是女侦探,说起来还真有点儿意思。这想法虽然是临时想起的,但说不定真能搞出些名堂来。”
“拿专售推理小说的书店当事务所开展工作,我岂不真成了这样的女侦探?丢死人了。”
“喂,不要噘嘴,就去一趟吧。”
“我的薪酬,会照这破书的架势,再也涨不起来了。”
“你说什么啊?我让你看一下这个。”
富山将后宇多夫妇的照片从真岛的ipad上转发到自己的手机上了,他指着那对夫妻身后置物架上摆放的书,将书脊放大了给我看。
“飞鸟高、楠田匡介、冈田鯱彦、宫野丛子……还有这个,看不清了。”
“喂,这些人你不会不知道吧?都是活跃于日本昭和三十年代推理小说黄金时代的作家,这些人的书基本上绝版了,所以,现如今在销售旧书的网店,一本书的售价高达五万,甚至八万呢。”
“这么贵?”
“存放在这儿的书,尤其这本,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
富山指着启介先生身后阴影里的一本,紫红色的书脊,只能看到上边“怪奇·X夫”几个字。
“这本可能就是《X夫人的肖像》,是一部色情推理小说,按照现在的黄色书刊违禁条例,已经禁止发行了。作者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他还写了其他色情推理小说。”
“唉,小说有意思吗?”
“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只是部无聊的色情小说而已。而且,纸张和装帧都很低劣、粗糙,翻一翻,书就散页了,成了不完整的残本,所以足本的价就起来了,市场价也许达二十万日元。”
“真的?”
一本无聊的色情推理小说居然值二十万,难怪有人出来标榜日本经济堪称世界第一强。
“旧书的价格没个准儿,实际能不能以那个价格出售,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本无疑是难得一见的稀世珍本,我不会看错。所以,请你一定要去一趟。”
富山的双眸有些充血,急切的樣子让我无法再拒绝,我的理由再充分,他也听不进去了,我绝望地叹了口气。
“话都讲到这份儿上了,我去就是了。”
“拜托了,这可是一大笔钱,转手卖出去,你的兼职费都能用这个出。哪怕是稀世珍本,我也要全部拥有。”
于是,我接受了这样一个委托。
三
翌日清晨,我坐上东北新干线,买的是价格便宜、不对号入座的自由席车票。这是十二月一个工作日的上午,自由席车厢尚有空座。一般情况下,人们会选择新干线通票或者通过手机客户端购买折扣较多的EX–IC(电子票卡),这样就可以坐到对号入座的指定席车厢。偏偏持此想法的人还不少,有一个休闲观光旅游团也坐在了自由席车厢,他们打破了车里的安静,不停地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大声说笑;分发各种食物时,还特意提高了嗓音,犹如怪鸟在尖叫。
我吃完在东京站买的“幸福便当”,便戴上耳塞,翻开与木偶娃娃相关的书籍,这是我昨晚在家附近的旧书店买的。旧书是以传统木偶娃娃制作指南名义出版的袖珍版,我翻看着里面的内容,让我惊异的是,对制作木偶娃娃的工匠——在这个行当里被称为“手艺人”的文字介绍,比如有一段开头这样写道:安藤一马,生于昭和二十五年十月九日,木匠,住址,福岛市土汤温泉町大字××字××。接下来是此人的世系、籍贯、师承体系、个人简历、照片、作品图片及一段评述文字。文字这样写道:在旋转的圆柱形木料上,精准地雕刻出线条,他的旋木手艺得到广泛的关注和评价,拥有大量铁杆粉丝,但制作理念起伏不定。经过一马精心加工后的木偶娃娃由妻子绢进行描彩,获得好评。书中甚至刊登了家谱,这本在保护个人信息法律颁布以前出版的参考手册,居然能详细到如此程度。
在我心目中,如此招人喜爱的木偶娃娃,制作它的手艺人一定有情有义、稳重厚道。可在“手艺人传说”的描述里,很多事情我闻所未闻:有流连花间酒肆,酒后失德勾引人妻,患重病后,接受洗礼、信奉基督教的;有让自己的第八位夫人生下四男六女的;更有放浪形骸、抛弃家庭,和别的女人私奔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木偶娃娃的爱好者一旦想得到某位手艺人的作品,通过邮局寄现金的不在话下,还有跑到手艺人家里再三乞求的,甚至有用谄媚、引人发笑的手段取悦人家的,这些人使出浑身解数要求手艺人为自己制作木偶娃娃。读着有关木偶娃娃的书,越看越觉得木偶娃娃的粉丝世界叫人恐怖。
说到底,木偶娃娃没有给我留下太好的回忆。小时候去爷爷奶奶家,木偶娃娃微笑着躲在阴暗处,一个小人儿立于黑暗中……对于小孩子来讲只会感到恐怖。
我问:“那是什么?”奶奶回答:“小孩子的玩具。”于是我将它从暗处拿出来,让它立在走廊的一角,然后从对面投球将它击倒,把它当保龄球的球瓶。“喂,不可以当玩具玩。”爷爷突然飞奔出来高声大喝,把我给吓坏了。是孩子的玩具,却不可以当玩具玩,我想不明白,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
根据书的介绍,战前昭和初期和战后昭和三十年代以后出现过两次木偶娃娃热潮,由于这股热潮,我在祖父母家和父母家都接触过木偶娃娃。这样说起来,我感觉昭和时代家家都有武者小路实笃印刷版签名画作和木偶娃娃。
作为成年人的收藏家,竟然霸占孩子的玩具,真是岂有此理!这导致了我对木偶娃娃的态度:木偶娃娃和我这个小孩儿无关。如此一来,“木偶娃娃”不就成了“子消し(让孩子消失)”吗?(译者注:木偶娃娃的日语读音为“KOKESHI”,汉字也可写作“子消し”。)我听说坊间有个传闻:二战时期,为了减少国内民众的日常开销,从而给前线战士提供更充足的物资,不惜扼杀新生婴儿,于是就有人用木偶娃娃代替家中死去的婴儿。各种关于此事的信息一直在沸沸扬扬地流传,是真是假,我并不关心。我对木偶娃娃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现在这一代从没在爷爷奶奶家看过立于黑暗角落的木偶娃娃,近来他们突然发现它的魅力,掀起了第三次木偶娃娃的热潮。如果在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前提下认识事物,或许就能接受事物原本的样子,这不仅仅是木偶娃娃。
后宇多时实要找的木偶娃娃是在土汤温泉请人制作的可能性极高。木偶娃娃因产地不同,分为鸣子、津轻、南部、作并、肘折等十一个体系。头部经旋木工艺加工后,涂上两个蛇眼似的黑圆点当眼睛,躯干同样用旋木工艺雕刻出线条。土汤体系的木偶娃娃,最显著的特征是,躯干中间部分稍显浑圆丰满。
照片中的“保险柜钥匙”——木偶娃娃与这个特征完全吻合。不过,仅以我这个外行人来看,它并不能成为我判断的依据。老实说,我看所有的木偶娃娃没有显著差别。
后宇多家的别墅距土汤温泉很近,或许就是因为喜欢木偶娃娃才特意在靠近产地的地方建了别墅。
虽说只是受人之托去取回一个木偶娃娃,但我做足了功课,坐在开往福岛的新干线上,我都觉得自己过于谨慎了。合上书时,车已抵达福岛站。根据我了解的气象信息,这里和东京西部温差不大,但当我站在站台上时,依然觉得寒气袭人。
虽然已经在车上吃了便当,我还是无力抵挡位于站台正下方立等可食的荞麦面的香气,要了一碗“镭蛋荞麦面”。“镭蛋”是当地特产,用富含多种镭元素的温泉水煮的鸡蛋,蛋黄具有流动性,东京这边,把这种温泉蛋叫“镭蛋”。这碗卧着一个“镭蛋”的荞麦面瞬间温暖了我的身体。我打听到办理快递业务的地方,买了四个中号纸箱,然后就开着预先租好的车直奔土汤温泉。我用余光扫了一眼“正在清除放射污染”的作业告示板,离开福岛市中心。大约开了三十分钟,便看到土汤温泉的入口,从此处再往山里开,十分钟车程就能抵达别墅。
我有点儿迷路,便把车停在温泉乡的停车场。真岛说,别墅有水有电有煤气,但长时间无人居住,这话不可信。老实说,我并不打算在别墅住,只想把需要带回去的书装入箱里,再巡看一圈,找到木偶娃娃后,立即打道回府,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尽管如此,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我还是想逛一下。大概事先补习的有关木偶娃娃的相关知识和由此飘远的思绪,激发了我闲逛的欲望。
阿武隈川的支流荒川从土汤温泉区中心流过,时不时地有一股硫黄的味道扑鼻而来,或许是与那种成分发生了化学反应,河流水色才秀麗无比。
街上到处能看到木偶娃娃,从牌匾到下水道井盖,甚至还有以木偶娃娃头部做造型的灯笼。我看见有的店铺牌匾上介绍制作木偶娃娃的手艺人,我没打算买,也就不好意思进到店里去了,只是在外面边走边看,渐渐地,我感觉有点儿冷。
我进了一家繁华街道的咖啡馆,木偶娃娃专业杂志上介绍这家咖啡馆将爵士乐设定为背景音乐,并宣称音乐风格与木偶娃娃极其吻合。我要了咖啡,环视店内,墙壁全部以木偶娃娃作装饰。店里果然播放着爵士乐,轻飘飘的,音乐风格真与木偶娃娃吻合吗?我无法判断。
咖啡馆里的木偶娃娃以土汤系的居多,红黄两色条纹图案令人过目不忘,躯干部分以花卉当图案的木偶娃娃也很可爱,但条纹的看着简洁明快,我觉得更好看。不过,在这家咖啡馆,我没发现和后宇多启介先生“保险柜钥匙”相似的娃娃,虽然这里的娃娃条纹图案也使用了多种颜色,但加入了曲线,中间还画上了花朵。
小的标价两千日元左右,因为全部是手工制作,所以没有完全相同的,价格上让人有立马掏腰包的冲动。我觉得要是大量购买,费用还是相当高的。展示架下方有介绍木偶娃娃专卖店的小册子,我看了一下,专卖店售的都是旧物,但因为出自名家之手,标注底价在八十万日元左右。果然,狂热的粉丝世界太可怕了,也许喜欢的人多少钱都肯出,这让旧推理小说望尘莫及。我觉得在烧掉那些木偶娃娃之前,应该把这些告诉真岛。
咖啡香浓好喝,我一边想着如果这次只是纯粹的休闲游玩该有多好,一边起身直奔别墅。
我想把车开到通往别墅的路上,但几次开错,车载导航仪多次提醒我。树林中没有一条像样的、车可以走的路,我开过了头。好不容易开上一条好似野兽出没的小路,心里又直犯嘀咕,是这条路吗?轮胎压得枯草和小石子咯吱作响,我继续往里开,不经意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精致小巧的山庄别墅呈现在眼前。
我下车走到近前,尽管它看起来小巧精致,但我知道它确实是一栋极尽奢华的建筑物:厚重的铆钉木门、独院式的平房、纯白色的外墙,全部贴了瓷砖,称得上是一栋远东岛国的、普罗旺斯情调的建筑。
打开门锁,进到里面,别墅里的温度和外面没有明显差别。我走到里面,房间里充满令人窒息的沉闷,于是我把看到的窗户全部打开,让空气流通起来。北国深山里的风,在屋里绕了一圈后旋即溜了出去。
穿过玄关,眼前是宽敞的起居室和餐厅,厨房很小,但是视野开阔,窗下是绵延的山脉。起居室里确实有和照片上一样的沙发和置物架,置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木偶娃娃,靠墙角的一侧是成排的旧书,看着陈旧普通,实则是价格不菲的旧推理小说。
我在关窗户时顺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窗户关好后,四周突然一片沉寂,听得见房子发出的响声。
虽说这是一座具有法国南部普罗旺斯风格的精致别墅,但毕竟建了二十年,又疏于管理,到处都是灰尘,甚至有的地方还发了霉,壁纸上长满了霉斑,沙发散发出旧物特有的一股潮湿味。房子的正中央,被木偶娃娃和旧书这些微妙的、带着时代印记的收藏品占据着。
我想起自己离开土汤温泉后,没遇见一辆对向车。
快点儿离开这里。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急忙从车里拿下折叠着的纸箱,打开,用胶带粘贴固定,开始往箱子里装书。房间太冷,手冻得不听使唤,有几次书差点儿失手掉落。我一边干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个二十万,又一个二十万。旧书用的是酸性纸,非常脆,稍一疏忽,书页就散了。
我将所有的书装完,才用了不到二十分钟。装了三箱后,见箱子里还有空隙,我又将自己带来的木偶娃娃制作指南和起居室里的台布塞进缝隙,再用胶带封好,搬到车上。把它们从福岛站寄出去,我的工作就算圆满结束。这周围实在太静了,待在这里让人惴惴不安,而且房子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快点儿离开。
哎呀!我怎么将最重要的木偶娃娃给忘了,我又折回起居室。
根据来时路上读到的木偶娃娃制作指南和相关文献的介绍,木偶娃娃怕潮怕光,所以一定放在暗处了,可是这座别墅里的木偶娃娃好像都被收在看起来特别沉重的木制置物架上了。大的放在里面,小的放在外面,粉、黄、绿条纹的木偶娃娃应该很显眼。我大致扫视了一下,没发现“保险柜钥匙”。这让我束手无策,看来只能一个一个取出来后挨个儿确认了。
占据整个一面墙壁的置物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木偶娃娃,加起来有上百个,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当我取下第十五个木偶娃娃时,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置物架后面竟然隐藏着一个独立空间。
我想当然地以为置物架是直接安装在墙壁上的,实际并非如此。前面四排摆放着木偶娃娃,走到尽头绕到后面,还有三排木偶娃娃。
置物架后面放了一张特大号床,安装了躺在床上就可以看的大屏幕电视,我还发现有一条窄窄的过道直通厨房。总而言之,这个当卧室用的小房间是用超大且沉重的落地置物架从起居室里隔出来的。
我向床下望去,下面也摆放着木偶娃娃。
我充满期待地搜寻着,仍然没发现“保险柜钥匙”,这让我一筹莫展。
我决定先慢慢找着,并拍了几张照片,发给真岛。这样做是为了证明自己明处没找到,暗处也找了。我不想回到东京后被人怀疑:你认真找了吗?做侦探工作,让我形成一种习惯:对客户有可能提出的索赔要求,做到防患于未然。这世上,可以相互信赖的朋友着实很少。
我腾出一个三十公分左右的空间,抱了一堆木偶娃娃放在床上,然后开始挨个儿确认,确认一个,放旁边一个。每个娃娃看着相似,其实神态各异,五官也略有差异,情趣亦不同。有的可爱呆萌,有的清新淡雅,有的恍如梦中,有的悠然浅笑,各有特色。
每个都很可爱,但太多了,让我打怵。我不再看木偶娃娃的眼睛了,只确认躯干部分,尽管如此,还是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完。
一阵困倦袭上来,我机械地检查着,当我把下一个木偶娃娃拿在手中时,人一下子就精神了,鲜艳的粉色跃入眼帘。
我急忙和手機上的照片对照。
娃娃头上顶着一个黑圆圈,躯干部分一道细黑线、粉色粗条纹,两道细黑线、红色中粗条纹,一道细黑线、绿色粗条纹,两道细黑线、黄色中细条纹,一道细黑线,往下是红色,一直到最下面……没错,和“保险柜钥匙”完全一样。
我没想到它真的就放在别墅中,总之,我这就可以回去了。如果把拿下来的木偶娃娃放回原处,还要耗费时间,就这么放着,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这里不会有人来。
这时,房子又响了一下,而且,响声就在附近。
我安慰自己,久无人住的老房子,发出点儿响动并不奇怪,是自己神经质了,毕竟好多木偶娃娃在定定地注视着我,单那强烈的视线,就足以让人疑神疑鬼。
我轻叹一口气,不予理会,可是又无法做到。大概长期独居的女人,即便什么都不信,也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吧。
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晚了。一声轰响,声音大得远远超过房子的响動,我转过头,巨大的置物架朝我压过来,摆放在上面的木偶娃娃带着盈盈笑意,兜头盖脸地冲我砸下来。
四
我一度失去了知觉,等我有意识时,发现四周漆黑一片。我一时陷入了极度的恐慌,身体拼命挣扎,手指像碰触到了什么,感到一阵剧痛。
我一下子清醒了。以前有过被关在黑暗中的经历,打那以后,对黑暗引起的恐慌也不那么惧怕了。即便如此,眼下我仍然无法掌控自己。潜意识告诉我,“恐慌的根源在于自己”,有了这个意识,我就命令自己先做缓慢深呼吸。
我努力进行深呼吸,当我意识到还能呼出白色的雾气时,就知道自己的小命还在,于是去摸裤子的右口袋,打开如同护身符般被我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筒,小小的光束中,浮现出木偶娃娃的笑脸。仰仗着这道光束,我的气息均匀了,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我换了一个姿势,仰躺着,手电筒的光束透过置物架直抵天花板。天色这般黑了,难道已经是夜里了?这么一想,我便感到了寒意。
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大概是置物架向我倾倒下来时,我在躲闪的瞬间当场被砸晕,置物架倾斜着压在床上,我被夹在置物架和床的空隙间,大概没有受重伤。因为头痛,再加上昏厥,并非一点儿伤没有。我试探着去碰身上特别疼的部位,那里肿得像长了个瘤子。无数个木偶娃娃同时朝我砸下来,砸出了肿包。
不管怎样,我得先出去,这样想着,我爬进置物架的空隙处,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木偶娃娃散落在我四周。
我好不容易从置物架中爬出来,挪动到起居室,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沙发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可此时我觉得仙境里的莲花座椅都不如它舒服。
我伏在沙发上待了一会儿,调匀了呼吸,感觉咽喉痛,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冷战,整个人摇晃着像要散架了。这股强劲的颤抖过后,我才平复下来,全身疼痛开始减弱,等所有的感觉都恢复了正常,我把脸抬起来。真想就这样脸朝下睡过去,可是不行,那样我会被冻死的。
我起身,沿着四周搜索,墙上有开关,我按下去,灯亮了,灯光刺得我直眨眼睛,我慢慢环顾四周。
这场面太惨烈了。巨大的置物架倾斜着,整个房间到处都是从置物架上滚落的木偶娃娃。房间里除了置物架,还有其他家具。厨房里,酒杯、红酒之类的东西依然整齐地摆放在那儿,可是只有置物架倒了,如果是地震造成的,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倒了才对。
是有人推倒的。
太诡异了。从一开始我就以为自己置身于野气荒芜的深山里,这种感觉一直很强烈。快点儿从这房子里出去,我抬脚想要离开,一脚踩在木偶娃娃上,差点儿摔了个仰面朝天,人一急就出错。这些滚落到地上、叫人无暇顾及的木偶娃娃们让我出糗了,但是……
啊!我踩到的木偶娃娃是“保险柜钥匙”,刚才的一阵骚乱,它居然滚到这儿了。我拾起来,再一次上下打量它,咦?我暗自疑惑,这上面并没有随意写上去的数字啊……
为慎重起见,我又和照片核对了一下,怎么看,都是他们让我带回去的那个木偶娃娃,关键是脸部丝毫不差,即便躯干部分的线条旋得一样,脸部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就如同女孩子的脸,虽然长得像双胞胎似的,但依然存在差别。
我仍然没有发现号码之类的东西,人顿时没了力气,贫血症又犯了。跑到这种鬼地方,我到底要干吗?
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自己可笑。我拿上木偶娃娃,出了玄关,锁上门,坐到车里。不知道何方神圣想要杀我,好在并没对车做手脚,但也休想让我说出感激的话。
我启动引擎,用力打开开关,将暖风调到最高档位,蜷缩起身体,这才终于暖和过来。从昏厥中清醒到现在平稳下来,体内分泌的肾上腺素导致我血液里的葡萄糖急剧减少,这点我非常清楚,那感觉就像好不容易流入大脑的血液全被抽走了似的。我从放在车内的包里拿出糖,一下子放进嘴里三块。
补充完糖分,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车载时钟显示时间为8点34分。我进入别墅时,不到下午两点,不算工作时间,我有近六个小时处于失去意识的状态。
还车时间早就过了,我决定先回福岛市区。我仍然有些紧张,好在人还能动,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如果我死在这山里,大概要一周时间才能被人发现。
我慢慢发动车子。
第二天上午,我坐上新干线往东京返。
开车返回福岛市时,我实在太困了,不记得将车拐进什么地方的一块空地,就在车里睡着了。醒来时,一道刺眼的光正照着我的脸,光的那头,站着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嘴里吐着白色的雾气。好像有人报警了,警官看到我的脸,惊得说不出话来,立即叫来了救护车。
我在医院接受了脑波CT等各种检查,所幸没有受重伤,即便这样,医院还是要求我住了一个晚上。我躺在干净的床上,内心充满感激。第二天,我一照镜子,就全明白了,我的脸叫几十个木偶娃娃砸得到处是青紫的血瘀,难怪大家对我那么热情了。
我办出院手续时,昨晚的那个警官来做笔录,他操一口福岛方言,尾音温柔上扬,担心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本想哭着喊着编个谎话,说老公有严重家暴行为什么的,但我最终如实相告:自己受人之托,来清理朋友的别墅,工作过程中,置物架倒了,我不小心被木偶娃娃砸中。绝无谎言,都是实话。有意思的是,警官在告别时,给了我一份防范家暴的宣传手册。
租来的车早已被警方拖到医院的停车场。我慢吞吞地开着车返回福岛站,将快递发出去后再去还车。租车公司的工作人员面露惊恐之色,向我解释着需要缴纳滞纳金。我想,任谁看到一个脸上有多处瘀青的女人,都会是这种反应,这可是带伤开车。我真希望对方夸夸我:您真厉害,这种状态下开车居然没出事。
我正午抵达东京站,也许是受伤引发的后遗症,我特别想大吃一顿,在INODA COFFEE,我对着炸牛排和三明治大快朵颐。一点钟后,我回到“MURDER BEAR BOOKSHOP”。书店门前停着一辆白色奔驰车,我停下脚步,后宇多时实从驾驶座上下来。
“你是侦探叶村晶?”
她依然梳着精致的发型,一身针织套装,外罩休闲风格的皮草。这身装扮的价钱,抵得上别墅里二十多本价格不菲的书。让那些对潮流麻木不仁的人也能即刻察觉“本小姐我可是有钱人”,看来这才是当下的时尚主题。她看到我的脸,吓了一跳,但说话的语气依然带刺。
“我呢,不喜欢啰唆,也不想麻烦,这里有三十万日元,请你马上把保险柜里的东西还给我!”
我愣愣地看着她递过来的银行信封。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和你无聊地纠缠,浪费我的时间,你和进士两个人联手从保险柜里把那个东西取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冒充犯罪分子,伪装声音,居然还用手绢那玩意儿挡住嘴,你们也买个变声器什么的呀!我先声明,玩恐吓的伎俩,你们吓不倒我。我想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平息此事,请你们理解。”
医院的诊断出现了差错,难道我的脑子里生出一个大洞,CT没拍出来?她这是在说什么呀?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正茫然不知所措时,书店的门开了,真岛进士从里面飞奔出来。真岛本想申斥时实,一看见我的脸,想说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了,“嗯嗯啊啊”地敷衍着,然后就不说话了。“我给你惹麻烦了”,这句话我真希望能当着推倒置物架的那个人的面说。
“你那边出什么事了?”
随着这不得已的一句问话,真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这边,昨天晚上,那个保险柜被打开了。”
“保险柜,就是后宇多宅邸的那个……”
时实嗲声嗲气地道:“别演戏了,不就是你们两个人合谋,联手打开保险柜的吗?身在别墅的女侦探找到木偶娃娃后,把密码告诉在东京的进士,进士打开保险柜偷出了里面的东西,我想不出别的。勾引我这种缺少情感滋润的女人,是进士最擅长的伎俩。”
“咦?你这是承认自己缺少情感滋润了?”
真岛把脸凑近时实,带着嘲弄的口吻道。时实的脸涨得通红,将手里的包砸向真岛。
“你胡说什么?你这个窃贼、臭流氓,把保险柜里的东西还给我。”
“够了,你这个老太婆!”
“你叫我什么?你这个没有本事、不正经的家伙,只会往女人的胯下钻。”
“这是住宅区,大中午的,而且,这里是公共人行道。”我劝着,但两个人根本听不进去。富山拄着拐杖,从室外楼梯上下来,我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富山耸耸肩,事情发展到这步,他丝毫不吃惊。真岛对后宇多家里的事了如指掌,直接把后宇多时实称为“时实”。
兜兜转转,原来富婆时实和比自己小的真岛之间……时实把遗物整理工作专门指派给真岛,真岛对这个女人多少有点儿发怵。尽管如此,两个人的口角还是演变为争风吃醋的吵架。
我问道:“保险柜已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也被人拿走,你现在要求用钱把那东西赎回来,是吗?”
时实停下要打真岛的手,瞪着我。
“你就别装了,快把有保险柜密码的木偶娃娃拿出来,你不是在福岛找到它了吗?如果不是你,又有谁能知道开保险柜的密码?”
我从包里拿出“保险柜钥匙”,递给时实,时实一把抓过木偶娃娃,尖声叫道:“就是这个,我记得,没错,就是这个木偶娃娃,保险柜的密码就在它身上,密码在哪儿?”
“那上面没有密码。”
“怎么可能?如果这上面没有保险柜密码,那就谁也打不开保险柜了。怎么回事?莫非你将密码告诉真岛后,将密码消除了?”
那上面根本没有消除数字的痕迹,用科学搜查手段,立即能检验出来,我无须辩驳。究其根本,我没有理由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时实似乎也深知这一点,她生气地摆弄着横条纹图案的木偶娃娃。
“保险柜不是被撬开的,是吧?”富山在身后悠闲地说道,“无人居住的房子,一个不知道密码,遗属卻急于打开的古老的保险柜,如此理想的作案场地,自然会吸引以值钱物品为猎取目标的窃贼。什么样的保险柜,还不都是人做出来的,如果是行家里手,自然能将它打开,这事应该报警了。”
“可是……”时实表情扭曲,“这事不能报警。开口就要三千万,开什么玩笑?”
“三千万,竟然敲这么一大笔?”真岛的态度突然变了,担心地问道。
“真不是你们干的?是会开保险柜的内行人进来打开的?”时实的视线游移不定。
时实的嘴唇嚅动着,看得出她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身体摇晃着,当场瘫倒在地。这时,我们才发现四周的住户都打开了窗户,正在看笑话,真岛架起时实,我们一起进入书店。
我重新将自己在别墅里遭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真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么说,昨天夜里,一个会开保险柜的内行人盗走了里面的东西,然后去威胁时实?或许……”
“或许还有别的可能。”我开口道,“就如富山说的,会开保险柜的窃贼,早就盯上了无人居住的房子,偏巧就在昨晚入室盗窃,如果说这是一起偶发事件,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巧合。可是,掀翻置物架,想要加害我——我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有意要杀我——这么怪异的事与昨晚的入室盗窃同时发生,我认为不可能。”
“既然不是你们,也不是会开保险柜的内行人,那么又有谁知道密码呢?父亲曾对我说,这个木偶娃娃知道密码,可是密码写在哪儿呢?”
“木偶娃娃的脖子是不是可以拧下来?”富山道。
时实抓住木偶娃娃的脖子,粗暴地拧着,木偶娃娃的脖子发出“咯吱吱”的响声。
“那个是拧不下来的。”我急忙制止,“土汤系木偶娃娃虽不是一体的,但用的是嵌入式的安装方法。听说是旋转头部,利用摩擦生热的原理,将头部深深地固定在凹进处,一旦嵌入进去,一时半会儿是拔不出来的。再说,密码也不会写在那儿吧?”
“那么,保险柜的密码到底写在哪儿呢?”时实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没有用了,保险柜已经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也被拿出来,我们该说说这之后的事,不是说要拿三千万赎回那东西吗?保险柜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宝贝?”真岛说。
“宝贝?别开玩笑了,就那种破手稿还算宝贝?”语毕,时实掩住嘴。
“手稿?后宇多启介先生还写小说?他好像拥有好多旧推理小说,莫非还有推理小说手稿之类的东西?”富山将身子往前凑了凑。
“那么无聊的东西还能叫小说?”时实嚷嚷着,声调明显减弱,“按我的理解,那就是下流小说。他年轻时写的东西,叫人恶心,差一点儿禁止发行。我早就想一把火烧了,但他却像珍宝一样收藏在保险柜里,而且还在遗书中交代,把那东西留给我,真是成何体统!我真想现在就把它拿来当场烧掉。”
“《X夫人的肖像》。”富山突然大声喊道,“我还以为启介先生收藏这种书呢,难道是后宇多启介先生写了《X夫人的肖像》?那不是推理作家的……”
“请忘了这件事。”时实毫不客气地说道,“给我们后人带来耻辱!什么作家,他的怪癖搅得好好的家不得安宁,幸好我没有孩子,可以不用对孩子说:你外公是写色情小说的。唉,气死我了,到底是哪个家伙拿了那部手稿,居然还想到用它来威胁后宇多家。”
“我想问一下,”我问时实,“是谁在管理福岛的别墅?五年前令尊的再婚对象去世了,三年前,令尊又卧床,您也不怎么去别墅,可是那个房子却很整洁干净。不说别的,单单那木偶娃娃一个个整齐地摆放在那儿,就足以说明有人在照看别墅。这几年大地震频发,如果无人打理,福岛别墅的木偶娃娃一定是东倒西歪的,肯定是有人将它们摆回原处了。”
时实极不情愿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于是我明白了一切。
五
“手稿窃贼”再次联系后宇多时实是那天的黄昏,我开着她的奔驰直奔约定地点井头公园。我手拿对方指定的红色纸袋,立于牟天堂旁边等候他的到来。不大工夫,一个人影闪出来,那影子一发现我,立即停下脚步,用嘶哑的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你是?”
“后宇多家的代理。”我说。
影子不停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警方的布控后,才理直气壮地问:“钱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三十万,我要换回手稿。”我说。
“什么?拿我当傻瓜吗?说好了三千万。”
“三十万,安藤一马先生。如果你再提过分要求,我这就报警。”
那个影子——安藤一马顿时呆立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和时实应该没见过面。”
“暗示保险柜密码的木偶娃娃,是安藤先生制作的吧?”我不紧不慢地说道。
“如果数字没有写在木偶娃娃的身上,那一定会以其他形式做了暗示,這样一推断,我就注意到木偶娃娃身上的细黑线。一道,两道;一道,两道,与一道线交错着共出现五次。由此我联想到,如果一道线表示的是右,两道线表示的是左,中间颜色的宽度表示的是数字,那会怎样?”
不排除悬疑推理迷冒出如此荒唐而疯狂的想法。
“我量了一下,粉色宽度72毫米,红色37毫米,绿色94毫米,黄色9毫米,最下边的红色64毫米,然后我试了一下,将后宇多家的保险柜号码盘右转72,左转37,右转94……保险柜果然打开了。”
安藤一马用鼻子哼笑了一下:“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我?”
“用木偶娃娃的条纹宽度暗示保险柜密码,接受定制木偶娃娃的手艺人当然知道那密码了,即便身边没有那个木偶娃娃也能打开保险柜。后宇多启介先生自己制作木偶娃娃的可能性,这个我也考虑过,但是一个外行绝对旋不出精准的线条,这让我想到一件事,就是后宇多启介先生第二位夫人的哥哥是制作木偶娃娃的手艺人。根据我储备的知识,向手艺人定制木偶娃娃的同时,指定木偶娃娃身上的图案,这类事还从未有过。木偶娃娃的大小暂且不论,制作什么样的木偶娃娃,全凭手艺人的心境,这是该行业的常规。不过,我想,能让你接受如此任性定制的,对方一定和你关系非常近,你又无法拒绝。”
“那座别墅是父亲为再婚对象所建。”
“谁在照看别墅?”
“父亲的再婚对象是土汤附近一位制作木偶娃娃手艺人的妹妹。说是再婚,其实在我母亲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在交往。怎么说呢?实际上,父亲最先交往的是再婚对象的姐姐。”对我的问题,时实绷着脸回答道。
我的天!
“当时我也二十多岁了。”时实淡淡地说道,“净听已故母亲的抱怨了,那些破事,我虽然不愿意听,但也渐渐地都知道了。父亲痴迷于某位手艺人制作的木偶娃娃,但那个人特别固执,有着手艺人特有的傲气劲儿,你越提要求,他越和你反着来。为此,父亲先和这人的大妹妹扯上了关系,目的是想把木偶娃娃弄到手……母亲是这么说的。”
时实透露,或许这只是遭到父亲背叛的母亲的想法。
“不过,那个姐姐不久就上吊自杀了,和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殉情了,父亲接着就将手伸向了妹妹。而且,当时那个手艺人因为赌博欠了好多债,父亲以替他还债为由,逼迫手艺人为他制作木偶娃娃。”
并且强迫人家的妹妹做自己的情人,妻子去世后立即将情人娶进家里。时实和父亲有隔阂就不难理解了。
“这么说,照看福岛别墅的是制作木偶娃娃的手艺人,也就是你父亲的大舅子了?”
“对,他叫安藤一马,等一下,莫非是那个老头儿?父亲去世后,他无理取闹地说什么他们也有继承权,难道是……”
听到这儿,我基本上明白谁是手稿窃贼了。况且,我记得安藤一马,和旧书一起寄回来的木偶娃娃制作指南上有这个手艺人的名字。
安藤一马表情僵硬地看着我。
“后宇多那家伙有负于我,他抓住我缺钱的软肋,要求我制作暗示密码的木偶娃娃,那密码就是保险柜的钥匙。他喋喋不休、非常得意地给我提些没有用的建议,我当时还以感激之心在听,在允许妹妹和他结婚时,那家伙居然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
安藤一马的情绪很激动,对我放松了戒备心理,逐渐向我逼近。
“说是有钱人,那家伙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继承祖上的土地,而那地碰巧值了点儿钱,就用那钱为所欲为,在我家附近建了栋不怎么居住却相当豪华,专门当收藏宝物用的别墅。他不惜重金收集木偶娃娃,无非是为了炫耀。可是长期以来,照管别墅这件事就都落在我妻子身上,他不仅连句‘您辛苦了的话都没有,还不给清理打扫费用,他可真会使唤人,净为自己盘算。”
“把您给气坏了吧?”
我语调尽力柔和,安藤一马嘴里喷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从喉咙里发出一阵笑声。
“啊,气死我了,所以在他卧床就要死了的那段时间,我去找他,发泄了所有的怨气。不过,他当天就完蛋了,可不是我造成的。”
家政妇外出期间,有目击证人看到有人出入宅邸,难道这个人就是安藤一马?
“你是去和后宇多启介先生谈保险柜密码的事吗?”
“就算是吧。当时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保险柜钥匙的事、逼我制作奇怪木偶娃娃的事,我总算出了自己多年来积压的怨气。”安藤一马轻轻一笑。
“因此后宇多启介先生才陷入了不安,以为保险柜已被你打开,怀疑木偶娃娃被你拿走了。他急于确认,又无法顾及自己身体上的不便,于是爬到木偶娃娃的房间,去找那个能打开保险柜的木偶娃娃,然后倒在地上人就没了。”
依照我的逻辑推断,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安藤一马也许就是从后宇多启介的眼前抢走了木偶娃娃,后宇多启介的死可能是受到冲击造成的,只是安藤一马并没打算害死他,所以在拿到木偶娃娃后,就逃离了现场。至于后来为什么又把抢来的木偶娃娃放回土汤别墅,他认为这就算是“归还”给后宇多家了,无非是为了撇清后宇多启介的死与那个能打开保险柜的木偶娃娃和自己的关联,这样别人也就怀疑不到他了。
可是,偏偏那天我出现在别墅里。后宇多时实想打开保险柜,甚至派人前往福岛的别墅,探听到此事的安藤一马,从苦涩的记忆中想起密码,于是潜入后宇多宅邸,打开了保险柜。
“你以为保险柜里放了什么?”我问道,“是钱吗?”
“后宇多亏欠我们的。总之,他是有钱人,我和他要三千万,也不足以构成对他的惩罚。”
可是保险柜里放的不是安藤一马期待的钱,只是部手稿。
“我没工夫和你闲扯,快把钱给我。”安藤一马烦躁地说,“否则,我就将这部下流的手稿,还有谁写的,公之于众。喂,你给我听着!能写出如此乱七八糟文字的,除了他,还能有谁?通过笔迹鉴定,足可以证明他是个老色鬼。三千万,我要的是三千万,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公园里,安藤一马唾沫横飞。
一定是后宇多启介让安藤一马的自尊心倍受屈辱,他才不顾后果,自作主张地索要三千万作为补偿,但涉及敲诈勒索,这也是不值得同情的。
“只有三十万。”我开口道,“如果你不接受,我这就去找警察。盗窃、非法入侵,再加上威胁勒索,加在一起,足已定罪量刑。”
“搞什么鬼?你一个女流之辈,还想逞能?”安藤一马急躁地抬起手,我有点儿恐惧,他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常年劳作,手臂非常强壮。
“如果你殴打我,还要追加伤害罪,而且,我把你夫人做的‘好事也要算上。”
安藤一马表情扭曲,后退一步。
“我妻子?我妻子和你没有任何牵扯。”
“你刚才不是说尊夫人一直在照看福岛的别墅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将置物架推向我的一定是你的妻子,木偶娃娃制作指南书上说她叫什么来着……是叫绢吧?”
安藤绢大概知道丈夫和后宇多的死脱不了干系,所以我一到福岛,她就潜入别墅,暗中监视我。我发现了“保险柜钥匙”,并拿到了手,如果放我走,她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情急之下,她不由分说地推倒了置物架。
推倒置物架这件事或许是一场事故,可是,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安藤绢就可以构成故意伤害罪。又因为她未予以救助,还逃脱了,说不定会被追究故意杀人未遂罪。
我并不打算说这些。安藤一马嗫嚅道:“我妻子……她不是做坏事的女人。”
“是吗?”
“她特别能忍,一句怨言也没有地打扫着后宇多的别墅,虽然身体哪儿哪儿都是毛病。”
“是吗?”
“她只是遇事就慌。”
“我也这么觉得。”
安藤一马咬紧牙关不再出声,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一把抓住我手里的纸袋,夺过去跑了。
六
从福岛经快递寄回来的、三十年代黄金时期的推理小说,经富山鉴定估价后,摆放在书店门口已是圣诞节之后了。有顾客购买了其中的几本,它们成了我的兼职工资。这世道,好事者还真不少。
那天,我离开公园,将手稿归还后宇多时实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不过,我在网上浏览武藏野市的地方论坛时,上面有一则传闻:时实将出马竞选明年的市长。终究是传闻,不过,我就此也理解了以政治家为人生目标的她,为何要隐瞒父亲是色情推理小说作家头衔的理由了。
“其实,也没必要介意这个,平成时代都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富山后来这样说道,“实际上,那书并没有真正禁售,大大方方地承认后宇多启介就是一位色情推理小说作家,那又怎样?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这么做了,反倒谁也不会再指责了。因为对后宇多启介来說,写推理小说,只是他这个有钱人的爱好。人生阅历如此丰富的人,应该清楚自己的作品完成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可他还是写了,那是真的太喜欢了,或者……他以为放在保险柜里的手稿虽然目前不能公开发行,但交由女儿处理,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大家公认的杰作,不会被长期束之高阁。”
我把手稿还给时实后,富山不住地长吁短叹:“哎呀,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不足为惜,我可以断言。
安藤一马离开后,我坐在牟天堂附近的长椅上,借着手电筒的光匆忙看了一下手稿。没有好奇心,我或许也不会当侦探将近二十年。
文字粗鄙、内容残酷、情节散漫,就是部下三滥的小说,放到现在,也不会有人出版。照实说,就是垃圾。
不过,读完后,我觉得那个长期处于痛苦压抑中的老人安藤一马很可怜,我甚至犹豫过是否将手稿还给后宇多时实。
一个男人借情人妹妹之手,杀死背叛自己的情人,却伪装成情人同他人上吊殉情了……这就是收藏在后宇多启介保险柜里的手稿内容。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外国悬疑推理 作者:【日】若竹七海/著孟晖/编译 期刊:《啄木鸟》202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