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周坐在台下听着她唱歌,他没有看她的脸。
酒吧里流淌着暗淡,就连有灯光的舞台也是暗淡的,唱歌的女子被模糊成一团蛹状物,也许是因为衣服的样式,也许是因为原本的体态。她的声音带着某种破茧而出的坚毅与新鲜,伶伶俐俐地浇在乐曲上,化合出似春暖又似夏炙的热度,仿佛熨烫着那些沉睡的、藏在皮毛间隙的微小感官。
杨周在他的笔记本上记录着此刻的灵感,他快速将脑子里形成的旋律迅速转化成乐谱,或三秒一段,或五秒一段。这些旋律并不是女歌手所演绎的曲调,而是完全独立、完全不同的新生儿,杨周把女歌手的声音称为它们的母体——新生命的孕育器。杨周相信,音乐的灵魂只能由音乐来孕育,单纯的物质是产出不了精神来的。
女歌手唱完一曲,获得稀稀拉拉的掌声,杨周替她感到不平,她值得比这多得多的贊赏,也值得比这好得多的舞台。可是,这里有着太多的心不在焉与自怨自艾,大多数人连自己的世界都应付不过来,当然更无心去读懂别人的世界。
他不无同情地看着她鞠躬、离场,觉得自己很应该去对她说声谢谢。于是他站起来,追上正往后台而去的女歌手。
“嗨,谢谢,谢谢你对歌曲的处理方式。”他说。
女歌手笑了,一双眼眸似乎被他的话点亮了,她做出握手的姿态。
“我叫苏云霄。”
一
这是一张廉价的木床,床脚的黄色漆皮已经剥脱了一部分,露出深灰色的木质,看起来已经颇有些年头了。屋子里的其他家具也都带着寒酸的气质,很容易看出来房东为节省成本已经到了殚精竭虑的地步。没有任何两样家具是风格统一的,就连饭桌旁的椅子也是一把黄色、一把黑色。这里就像是家具们的贫民窟,天南地北地拥挤在一处,大眼瞪小眼,谁看谁都不顺眼。
“……才住了不到半年,我看她穿得正正经经,人也爱干净才租给她的,哪晓得出了这样子的事哦!”房东曾丽使用了遗憾的语气,但是满脸都是藏都藏不住的庆幸之色,因为租客不是死在出租屋里,这里便算不得是凶宅。等再过一阵儿,附近的人不再拿这件事来八卦的时候,她还可以把这房子打理打理再租出去,损失虽然难免有一些,却也是可以承受的。
肖展戴上白手套,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抽屉里只有一盒眼影膏、一个红色小礼盒和一个蓝色封面的笔记本。礼盒里是空的,他翻开笔记本,里面记录的是曲谱,还添加了许多与唱法有关的小备注。肖展没有在笔记本扉页上找到“苏云霄”这三个字,所以还无法确认这个本子就是属于那个女人的。
他想起她躺在垃圾桶旁的样子,被黑色的羽绒服外套裹着,头歪向右侧,黑色毛毡帽子跌落在一旁,凹面向上,里面有几片枯叶。致命伤在左腹部,她穿的厚毛衣吸收了相当的血量,黑色羽绒服外套也掩盖了血迹,所以现场并不惨烈。一开始还有人以为她是在附近酒吧喝多了才醉倒在那里。
她的死亡地点距她租住的公寓不过五分钟路程,勉强可称是半条巷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住宅小区外围墙之间的间隙,宽不到三米,长不足五米,尽头又是一堵高七八米的墙。周围的居民和商家不约而同把这里当成了不正式的垃圾站,仅凭臭味便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巷子里既没有摄像头,也没有路灯。她的死亡时间在12月30日凌晨两点左右,巷子左右两边及正对着的商户全都已经打烊,她脚下的污物和灰土都有踢蹬的迹象,这真的是一种残酷的死亡过程。她绝望地躺在那里,凶手捂住她的嘴,她无法叫喊;等到凶手离开的时候,她可能还有意识,但是已经没有了呼救的力气;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过几分钟就能靠近的窗户和灯光,但只能等待;血从她身体里流出来,她无能为力。
指纹收集,拍照,带走有助于调查的物品……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肖展打开衣柜,里面的衣物廉价而朴素,色调以黑灰、墨绿为主,不讲究式样、用料。就像这房子里的物品一样,承着主人某种随时都可能将其弃之不用的态度。因为随时可能离开,所以完全不想花费多余的心思。
苏云霄在本城两家酒吧驻唱,据说只有这两家不要求她做别人的代唱。一家叫珊火酒馆,一家叫吉吉酒吧。除一、三日在珊火唱,其余日都在吉吉唱。吉吉酒吧给到苏云霄的酬劳其实不如珊火给的多,但吉吉酒吧的老板愿意让她站到舞台中央,而不是让她只露出一个影子在幕布上——据珊火的老板于珊珊所言,只要苏云霄同意她那其实是更贴心的安排,她绝不会吝啬给苏云霄安排更多的场次。由此可见,苏云霄的选择没有无奈的成分,而是有明显偏向的,尽管这选择会降低她的收入。
杀人者太干脆,这从现场的状态可以看出来。先是猫在巷子里,目标一出现便冲出来,捂嘴勒脖地拖进巷子,捅上两刀,拿走手提袋离开——却没有搜身,死者的羽绒服内侧有一个口袋,里面放着大约五百元现金——在去现金化的移动支付时代,这绝对是一个古怪的习惯。
不管怎样,凶手的行为不是抢劫的套路,而是单纯的谋杀。拿走手提袋要么是自作聪明的障眼法,要么是那手提袋里确实有凶手非到手不可的物件。
肖展没有在房间里找到一个手提袋,这说明,苏云霄每天提着去酒吧唱歌的那个手提袋很可能是她唯一的一个,而且确实是不见了。
在吉吉酒吧和珊火酒馆有关人员的眼中,那个手袋是一个极为模糊的存在,除了颜色,他们甚至不能确定它的材质和形状。倒是珊火酒馆里一个名叫李家强的侍应生,他记得那是个黑色的帆布包,因为他有一次不小心洒了一杯酒,弄湿了那个包,苏云霄立刻惊慌失措地倒出包里的物品,怕被酒液浸湿了。
他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苏云霄包里的东西让他印象颇深,那是成套的文胸和内裤,整整两套,而且看上去很高档。他把此事告诉一个朋友,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苏云霄从事着那一种“副业”,这在酒吧环境里不是什么新鲜事。
四十六岁、其貌不扬的中年女子从事色情业是匪夷所思的——她瘦且高,一种近乎瘾君子体型的干瘪,从颧骨到下颌角都是锋利的。肖展从酒吧老板那里得到一张她化了浓妆后的照片,厚重的假睫毛和夸张的眼线扩大了她的眼睛,但仍然看起来很傲慢。肖展直觉那种傲慢是骨子里的,她不笑是因为做不到谄媚,因此她也做不成一个出卖自己的人。事实上,酒吧老板孙喆也提到,她因为不肯为客人单独唱低俗歌曲而被打了一记耳光,当时她没有还手,也没有屈服,直接回了后台去换衣服,为第二场做准备。
肖展认为,那两套内衣可能传递了更多、更重要的信息。
肖展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黑色旅行袋,里面有一顶假发、一个帽子和两套换洗内衣——质地良好,看起来与整所公寓的廉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肖展记得,尸体上穿着的内衣也不是便宜货。除此之外,还有强光手电、防狼警报器、战术防身笔、甩棍、急救医药包、护照、驾照、两千元现金,以及一个全新的小米手机及配套的充电器,手机里没有短信和通话记录,显然还没有使用过。
这是一个随时准备离开的人。肖展第二次得出了这个结论,而且他还肯定,苏云霄一直在躲避着什么人——那个人对她而言定然是危险的,因此,旅行袋里用于防身的物品占了相当的比例。
为什么不报警?肖展的脑子里冒出一个问题。
一般人在遭遇人身威胁的时候,会采取的做法就是报警,只有寥寥可数的几种情况会例外:第一种即是在逃的罪犯,因为身负重罪,所以不敢报警;第二种,被危险人物控制了人身自由,没有机会报警,苏云霄显然不在此列;第三种,有着被害妄想倾向的心理疾病患者,肖展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仅从目前得到的信息和线索,还不足以得出这样的判断。只是就苏云霄的结局而言,她的担心并不是毫无缘故。
房间里没有苏云霄和其他任何人的照片,也许存在手机上,也许连手机上都没有。老式样的电视以及不制热的空调,是这里最奢侈的物品,除此之外,便只剩一把吉他,音色不怎么样,只能说勉强可弹。厨房里有一瓶喝了一半的长城干红和一只红酒杯,但不管怎样,这两样东西总算是给这贫瘠之地增添了一点儿情调和暖色。
肖展能夠想象那个女人坐在窗边、怀里抱着吉他弹唱的样子,她也许会想着她的过去和她的未来,也许恰恰相反,她会选择忘掉它们。她穿着昂贵的内衣,这一刻只属于她自己,她爱着自己。肖展想象她站在舞台上的样子,嘴角居然不自觉地笑了,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死去的女人存在着某种认同:她极力保护歌者尊严的样子是很可爱的。
二
联网的档案里并没有苏云霄的犯罪记录,用局里同事的话来说,她是一只“灰兔子”——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她既不白也不黑。她的丈夫陈河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曾一起生活在一个小城市,离这里有五百公里的路程。那边的同事告诉肖展,在过去两年里,苏云霄与陈河有数次闹到派出所的经历,苏云霄指控陈河家暴,而陈河则指责苏云霄出轨。
在了解到两人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后,肖展大概能够明白苏云霄的矛盾:她想要离开,但又没有办法把年幼的儿子丢给一个情绪无法自控的男人。于是她一次次忍辱,一次次妥协,最终有一天,她受不了了。
很难谴责她自私,毕竟挨打的是她。现在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苏云霄的身上会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伤疤。她的右腕处有一道骇人的伤疤,很可能是自杀过。她的头发很短,几乎贴着头皮,没有人知道她平日示人的长发其实是假发。肖展怀疑,她是因为有被人抓着头发殴打的经历,所以索性把长发剪掉了。
陈河看见苏云霄的尸体便开始大哭,他哭得那样悲切,仿佛真的是个痴情而宽厚的丈夫。他看起来确实不太像是会家暴的那种人,瘦小,戴着眼镜,既不英俊也不难看,有理工IT男的气质,不过他在公司里做的却是会计工作。
女警员黎静给陈河倒了杯热水,还递了一包纸巾给他。
“我这可怎么跟孩子说啊,他还在家里等我接他妈妈回去呢!”
“孩子现在跟谁在一起呢?爷爷奶奶家里?”
“嗯。”
肖展皱皱眉头:“说说苏云霄的出轨对象吧。”
“人都已经死了,我也不想再提这件事了。”陈河说出了一句自以为聪明的话。
“这是查案,很抱歉,没有办法顾及你的感受,我们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们的事的?怎么知道的?”
“你们是在审问我吗?是我老婆死了!”陈河突然站了起来,眼睛瞪着肖展。
“是你老婆死了,所以我们在找凶手,”肖展有意挑衅,“所有有嫌疑的人,我们都需要了解。怎么,你觉得那个人没有嫌疑吗?”
陈河坐下来,哭丧着脸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说吧,”肖展并不想表示同情,“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
“叫李松,是她以前工作过的公司老板。他们借着加班名义,经常到KTV去唱情歌。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样子,公司好多员工都看到过。”
“12月30日这天你在哪里?”肖展不经意间抛出关键问题。
“我在家里,整理报表,”陈河回答,“月底了。”
“谁能证明?”
“我爸妈,我儿子,都能。”陈河看着肖展,“你不会是怀疑我吧?”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也累了,我们换个时间再聊。谢谢你的配合。”肖展冷脸说道。
三
“她是音乐学院毕业的,正经的科班生。可是你也知道,这个世界,看脸嘛,她是唱得不错,但也不算拔尖,所以就更难。人家到了我这儿不过是混口饭吃,先是做出纳,我见人挺本分又挺好学的,就说‘你干脆考个会计证吧,不管怎样,有两个吃饭的本事总比一个强。她听了我的,后来公司会计辞职,我就让她顶上了。我们这行业,加班那是家常便饭,她是会计,我是老板,加个班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别人的话柄,唉!”
陈河上门闹过,李松挨了揍不说,跟老婆也闹得不可开交。虽然苏云霄后来辞了职,但覆水难收,最终,李松也离婚了。老婆分走了一半财产,他找了一个比老婆小一半的妻子来作为弥补。
李松有不在场的证明:在苏云霄死于黑巷的那个时候,他正和小娇妻在泰国度假。各方面的证据也支持李松的说词,他和苏云霄不过是萍水相逢,纯粹的主雇关系。陈河的怀疑不过是来自于一群智商欠费、嘴上欠锁的八卦制造者,他是那种乐于相信谣言的人——在大学时他就因为多疑打伤过同校女友,以致进了同学会的黑名单。他斯文的外表下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敏感和暴力倾向,因天花板漏水,会跟邻居菜刀相向;为工资待遇的不公平掀翻过老板的桌子;因怀疑被多开了药,掐过护士的脖子……每一件小事于他而言,都是摧毁性的危机。他生活得太卑微、太平淡,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刺痛他的内心。他对苏云霄的殴打不是因为憎恨背叛,也不是因为他太爱她,而是因为他恨自己居然无法控制妻子——一个在他的男人经验里应该被奴役的女人。陈河的父母和他有着极为相似的价值观,很可以看出家教的渊源,陈河的母亲有着一种小心翼翼却骄傲十足的怪异神气,她对自己维持了五十年的婚姻深感自豪。
“女人还是本分些好,心太野了,哪里搞得好哩?”她倒是为苏云霄的死松了口气,苏云霄的儿子听见母亲的死讯先是发呆,接着就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抓着肖展问“妈妈是什么时候死的?”肖展对于他所关注的焦点感到疑惑,最终,突破了两个老人齐心协力的阻拦,套出了事实:在苏云霄遇害前两天,也就是12月27日,陈河的一个朋友告诉他,见到苏云霄在吉吉酒吧唱歌。于是,陈河当天上午就开车去了,但确实是在12月29日晚上九点回了家。而苏云霄死于12月30日凌晨两点,从时间上来看,他本人确实没有作案时间。
“我没提是因为害怕瓜田李下!”陈河提高音量,“我们是见过面,但是我走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
肖展想要从他那张可恶的脸上看穿其中极力掩藏的东西——这一次他居然没有闹得人尽皆知,不管是苏云霄的老板还是邻居,没有任何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来找过苏云霄。也就是说,他们之间的见面是安静而隐秘的,苏云霄的身上也没有新的伤口,说明他没有对她施加新的暴力。
肖展对陈河的反常颇感兴趣:对于这个个案来说,反常也许意味着对暴力的修正,也许意味着暴力的升级,而一个将暴力融入血液里的人,不一定要亲自动手。
“那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肖展的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倾听谎言,罪犯们通常都是从谎言开始与他们打交道的。他习惯于听着谎言来分析真相,拙劣的谎言往往会泄露更多的真相。
“我们谈了离婚的事。我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我没必要这么继续耗下去,既然她厌恶我,我又何必在她眼里做一辈子恶人?”
肖展覺得很奇怪,人们在阐述道理的时候总是能把道理讲得通通透透、明明白白,但是在执行道理的时候就恰恰相反,仿佛道理的价值就是在嘴上的那几分钟,而生活中的几十年,还是靠原始冲动来做主。
“她怎么说?”
“她当然说好。我们约了下个月就去民政局办离婚。”
“孩子归谁?”
“归我。”
“她没意见?”
“她当然也想要,可是她也养不起啊。她这次离家出走,也就表明孩子对她不重要了。”
“财产怎么分?”
“房子归我,银行存款一人一半。”陈河很平静,语速也很流畅,“因为我养孩子。”
肖展估计,在他离开陈家之后,陈河就已经接到了父母的电话,早就做好了被彻底盘问的准备。
“探视问题怎么解决?”
“她可以随时来看,不过要提前一周预约。如果要接孩子住几天的话,必须住在我们家附近的宾馆。”
“你们没吵架?”
陈河摇头:“都要离了,没必要吵了。”
“你们怎么见上面的?”肖展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知道她在吉吉酒吧唱歌,就一直在门口等她,直到她出来,我再走过去跟她说的话。”
“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吗?就这么跟你站在路边说话?”
“我找了个借口,说孩子病了。”陈河瞟了一眼肖展,“然后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
“那时候几点了?”
“一点半。”
“还有餐馆在营业?”
“其实是个麻将馆,里面带了个餐馆,通宵营业的那种,”陈河又补充了一句,“苏云霄好像是那里的常客,男女老板都认得她。”
这便说得通了。肖展想,她需要了解儿子的情况,又不想自己有危险,便带着陈河去了有熟人在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谈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左右——如果此言属实,那说明他们的谈话过程确实比较顺利。
陈河说出了餐馆的地址,肖展发现,这家餐馆离苏云霄的住处不远,差不多十分钟的路程。
“都谈妥了,我们约好办离婚证的时间后就道别了。我回了旅馆,她回了家。第二天我睡了个懒觉,中午吃了饭就开车回去了。”
每一句话都准备过,这是肖展得出的结论,因为讲述的每一句都太周全。
“酒吧那种地方,找几个玩刀子的还不容易?五千元只怕都有人肯干。我不信找不出线索来。”陈河离开后,黎静愤愤道。这案子显然刺激到她了,年轻的女孩子对家暴都极反感,她很不理解苏云霄居然可以忍受那么久。
肖展沉默地看着黎静,只见她咬了咬牙,一副恨恨的样子。
他低下头来看陈河当天入住宾馆的时间:12月27日晚上八点。宾馆监控录像显示,他八点半离开,次日凌晨三点半再回到宾馆——对于一个周密的计划来说,五分钟就足够做出关键动作。更何况,从陈河离开宾馆的八点半到他与苏云霄见面的一点半,这里还有整整五个小时呢!
“你们两个去交管局那边看看,确定陈河具体是什么时间进城的,都去过什么地方,”肖展思考片刻后,开始对属下分配任务,最后指着黎静,“你跟我去一趟那家餐馆。”
四
“那个人一进来,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板娘郑蓉穿着一套粉红色夹棉睡衣裤坐在麻将桌前,她满不在乎地点了一支烟。吸烟之前先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也不捂嘴,对着警察非但不犯憷,倒好像还觉得挺厌烦。
“大概什么时候来的,还记得吗?”肖展问。
“进来的时候大概是一点半的样子,差不多也就是小苏下班的时间。他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走的时候差不多凌晨三点吧。”
“他们谈话时是比较激动还是比较平静?”
“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在,他们肯定就闹起来了。我看小苏的眼神就知道她是来求救的,所以让老周一直往里面送东西,就是让那个男人有忌讳。老周年纪大了,可那个头儿和肌肉还是很能唬住人的,”郑蓉似乎决定一次性把要说的话说完,“女人啊,一辈子软肋就两个:一个是孩子,一个就是面子。说什么离婚,借口吧,就是试探罢了,答应得太痛快就是有鬼,男人的脑子和女人的脑子是不一样的,”郑蓉随手摸起牌桌子上的一张牌扔出来,那是一张“二筒”,“其实我现在挺后悔的,也许打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报了警之后,她没准儿还能活。”
郑蓉似乎在忍着眼泪,又摸了张牌,扔到桌面上。肖展一下子觉得对方是个有趣的人物,现实中很难见到像她这样观察力和分析力并重的人。
“你跟苏云霄关系好像还不错?”
郑蓉却摇摇头,指了指麻将馆里间的小饭馆,肖展看到,一个高大、强壮、系着围裙、头发花白的男人正站在灶台边上砍骨头。
“她确实是个老客户,不过不是我的,是老周的。她每次过来的时候,我也差不多正好要吃一顿。有一次觉得一个人吃冷冷清清的,反正也面熟,就拼个桌子一起吃,说几句话。”
“她跟你提过陈河吗?”
郑蓉摇摇头:“从来没有,昨天晚上我才知道她的事。”
肖展立刻问道:“听谁说的?”
“孙喆,她老板,有时候会过来凑一桌。”
这倒是出乎肖展的意料,他没想到,这一群人居然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串在一起的。
“除了陈河,她还带过别的什么人过来吃饭吗?”肖展接着问道。
郑蓉愣了一下。
“任何人都有可能。”肖展提醒她。
“是有几次,她带了个男的一起过来吃饭,”郑蓉说道,“杨周,对,就是这个名字。是个作曲的,会写歌,人长得也有气质。他说自己是苏云霄的粉丝,而苏云霄又说这个杨周很厉害,是个大才子。”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杨周是什么时候?”
郑蓉歪着头想了想:“23日凌晨一点半,那天晚上我吃的是前一天剩下来的羊肉汤,见他俩谈得挺热乎的,就没跟他们坐一桌。”
“最后一次见苏云霄是……”
“就是28日凌晨那个时候嘛,然后她就再没来过了。”郑蓉皱起眉头。
“28日晚上或是29日凌晨没来吗?”肖展问道。
“28日我们歇了一天,我们每个月28日都要休息的。”
“28日凌晨你们不是还在营业吗?”
“28日中午关的门,到29日中午才开门的。29日她也没来。”
“她以前是每天来吗?”
“也不是,偶尔有几天不来的。”
“你见过苏云霄的手提袋吗?”肖展问道,“知道那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啊。我关心那个干吗?”
“知道杨周住哪儿吗?”肖展问。
“我没那么八卦。这是我能问的问题吗?”郑蓉摇头。
“我们能跟你们家老周谈谈吗?”黎靜问道,“请问他的全名是什么?”
“周东。”郑蓉苦笑,“就知道你们会瞎想!你要谈直接找他去,我又不是他老板,也不是他老婆。问我做什么?”
“你们不是?”
“不是,不是!”郑蓉挥着手,“就是搭伙租个地方,平摊一下房租,省点儿成本。”
黎静走向老周的饭馆,不过是一步之遥。
“老周,周东,你出来一下。”黎静喊。
几秒钟后,周东局促地从厨房里走出来,一米八五的身高,健硕的身体上顶着一张六十岁的脸。他茫然地看着黎静问道:“吃啥?”
“不吃啥,问几个问题。”黎静开门见山,“你认识苏云霄吗?”
“谁?”
黎静拿出苏云霄的照片。
“哦,她啊!”周东点头,“是经常来!”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啥时候?”
周东皱着眉头:“啥时候?我咋知道是啥时候?我又不记这个,来的人那么多。”
“你好好想一想,”肖展走上前来做引导,“慢慢想。”
周东满脸不耐烦,他拒绝慢慢想:“我这还有事呢,都十一点了,待会儿客人都该来了。”
肖展拉着黎静坐到桌旁:“我们也在这儿吃,你边做边想。”
肖展抬头看墙上贴着的菜单:牛杂、麻辣鸭头、小炒肉、酒糟鱼、馒头、包子、面饼……
肖展点了麻辣鸭头和酒糟鱼,黎静点了小炒肉和鱼饼。两人看到周东进了厨房,便大声冲着店后的院子吆喝。
“还不赶紧把狗拴好,进来切菜!先去招呼客人!”
一阵犬吠之后,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瘦小伙慌慌张张地出来,给肖展和黎静倒了两杯苦荞茶。
郑蓉介绍说:“这是老周刚找的学徒朱明,在这儿工作还不满一个月。”
“从中午就开工,一直到几点啊?”黎静问道。
“两三点吧。”
“可以不开这么晚呀!”黎静关心地说道。
“有生意就要做,别人不做我们做,这样才有钱赚。”朱明想了想又补充,“师父说的。”
“那你不困啊?那么晚了?”
“人不来就抓紧时间眯一会儿。”他一面压低声音说着,一面往厨房里偷瞄。
“怕师父打你啊?”黎静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是,”朱明说道,“哪个学徒不挨打呢?”
朱明说完便跑进厨房去了,里面很快传来切菜声。
周东的手艺出乎两人意料地好,肖展吃了一口酒糟鱼,立刻就赞不绝口。
“老周,你是江西人吧?”
老周愣住了:“你也是江西人?”
肖展摇头:“我去的地方多,你这江西菜做得很地道。”
周东憨笑了一下,又进厨房去了。
肖展低声对黎静说:“我知道为什么苏云霄经常来这家馆子了,她也是江西的。”
五
“杨周我当然认识啊!”珊火酒馆老板于珊珊说道,“我这儿有一个乐队的好几首歌,就是他给写的。挺有才的一个人,这年头,有才又踏实的人,不多见了。”
于珊珊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她的野心并不只是做一个酒吧老板娘,酒吧对她来说只是她打造出来的一个平台——除了酒吧之外,她还经营着录音棚、乐器店以及一个歌唱培训工作室。她深知待价而沽的策略,当然,她的财力也远非孙喆可及——于珊珊实际上是一个富二代,受过良好的教育,跟她密切交往的人非富即贵。
肖展听得出来,杨周是她看上的一块“璞玉”,只要稍加打磨,便可以光彩夺目。只可惜,杨周并没有看出她的好意,对她的几次提议都不冷不热地婉拒了。
“大概是心情不好,他跟他的小女友这阵子好像在闹分手,”于珊珊提起那女孩时满脸不屑,“這种事,合不合适自己知道,别人说什么也都多余,等他慢慢调理吧。”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于珊珊摇头:“别人的隐私,我还是懂得尊重的。”说完这句话,隔了几秒钟,于珊珊又补充道,“杨周这个人,最大的弱点是心太软了,他对自己狠不下心,所以才会原地踏步。他对别人也一样,其实未必是好事。”
肖展觉得于珊珊在诱导他提问,于是他很配合地问:“为什么?”
“他那个小女友,并不是真的喜欢他。她连五线谱都看不懂,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语言?那女的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得不到而已,我听乐队的人说,只要杨周一有分手的打算,那女孩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吃药、割腕都玩过,杨周是怕出事,只得等着她自己想通。可她要一辈子想不通呢?”
于珊珊越说越激动,脸也涨红了。
黎静一直没开口,直到走出酒吧才对肖展说出自己的想法:“这女的,多半自己喜欢那个叫杨周的。”
“为什么?”
“眼神。语气。”黎静说出一个难以反驳的理由,“我也是女人!”
“她肯定有杨周的电话,但是却说没有,非要我们去找乐队,因为她怕杨周以后怪他。”走了一阵子后,黎静又补充了一句。
他们按照于珊珊给出的地址前往深色土星乐队租住的地方,一套三居室的公寓里住了六个大男人,客厅里挤着乐器和方便食品,以及成堆的空啤酒罐——这还是收拾过后的状态。他们早就接到了于珊珊打的电话,在房里等着肖展和黎静,六个中有五个都在紧张,只有一个大大咧咧地穿着睡衣裤,在卫生间里哇啦哇啦地刷牙。
他们对杨周的了解并不比于珊珊更多,但都一样很敬重杨周的才气。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杨周是圣诞节的时候,他一个人来于珊珊的酒吧喝酒——乐队请的客。
他们对杨周的小女友乐小霞印象深刻,因为确确实实是个大美女,同时也望而生畏。
“我觉得这就跟道德绑架没区别了,曾经爱就得永远爱啊?这感情也不是说靠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事,爱了就爱了,不爱了也就不爱了。所以说,女孩子年龄小了也麻烦,她不容易明白这道理。”
“这个得分人。也不全是年龄的事,有时也是情商和经验的问题。也有年龄小很懂事的。”说话的人是刚才刷牙的人,另外几个便起哄群嘲他。肖展获知,这男人也有一个小女友,只是明显比杨周的那一个“懂事”。
“其实,现在好多女孩换男朋友比换袜子还勤快呢,我倒觉得杨周算是遇上一个另类了。”
六个人都是发散性思维,很快就把话题扯远了,肖展赶紧切入正题。
于是几个人轮流拨着杨周的手机号,但是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可能在睡觉,也可能正在写东西,不想人打扰。”
“他人就这样,他们这样的人,好多都这样。所以一般我们打过去要是关机的话,就知道他不想被打扰。”
肖展与黎静拿着杨周的电话和地址前往杨周的住处,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回应。门卫对气质不凡的杨周印象深刻,在他的记忆中,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杨周了。
回到杨周的房门口,肖展蹲下身,看着黑漆漆的门缝——没有光透出来,似乎被什么给堵死了。肖展用随身携带的镊子捅了捅,发现堵住门缝的是类似橡胶的东西。他用力在门下的橡胶垫子上扎了几个孔,然后闻到了熟悉且令人惊悚的味道——尸臭味。
黎静马上找来物管开门,杨周的脖子上套着一条皮带,被挂在卧室的门上。
物管惊叫着要跑,被黎静喝住了。
“不要破坏现场,等我们的人过来再走,届时需要采集你的指纹。”
现场勘查、拍照、收集指纹、验尸……肖展揉着头。
一起看起来像是自杀的谋杀。
凶手不是太笨,但一定是新手,他懂得擦掉指纹,但就是因为擦得太干净彻底,连杨周本人的指纹都找不到,所以才成了破绽。
杨周脖子上的勒痕实际上是两条,一条略细,一条宽上一道边。凶手用细的那一条带子勒死了杨周,然后解下杨周身上的皮带套在了杨周的颈上。凶手大约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他虽然懂得不让带子在杨周脖子后交叉,却没想到新伤痕掩盖不了旧伤痕。
邻居们都没有听到异常动静,当得知发生了命案都面带惧色。
“早说了是个隐患,晚上花木市场又没有人,太容易翻进来了。”
“什么二十四小时监控,上个月还不是好几家都遭了贼。”
“安全管理这么差,哪个还敢住在这里嘛!”
……
杨周住在一楼,背后有一个约十五平方米的花园。花园离小区围墙大约两米的距离,围墙外是一个花木交易市场。这一段路上有好几个监控死角,换句话说,如果有人精通摄影角度,就可以完美地避开这些摄像头,通过花园出入杨周的家中。
業主们纷纷去找物管讨要说法,只剩下极少的人还关心仍然躺在屋子里的尸体。
“没说过话,就是遇到过几次,面熟,他女朋友好像挺漂亮。”
“他女朋友有一次没带钥匙,以为屋子里没人,可怜巴巴地在门口等了几个小时。结果六点多的时候人从里面出来了,说是睡着了没听见电话,把那姑娘气得都快哭出来了。”
“女孩家里应该很有钱吧?我看包是爱马仕的呢,那男的要是有钱也不住这儿了,穿得很一般,不像正经上班的,经常晚上出去,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对杨周有些印象的邻居几乎都是因为他那漂亮女友的缘故。男人看脸,女人看衣,对杨周不过是捎带着瞟上几眼。
他死前喝过酒,写字桌上还留着半瓶红酒和一个酒杯,桌边的垃圾篓里还有两个红酒瓶。这分量足以让他昏昏欲睡,至少会变得迟钝,所以凶手才能轻而易举地得手。
杨周的钥匙串放在床头柜上,四把钥匙和一个权杖造型的小钥匙扣,均是木头雕刻的,似乎是乌木一类,雕工一般,却也算得上是个精致的小玩意儿。
在杨周的书房里,肖展找到了一套做木雕的工具、一些没有用完的乌木块,同时还有一张权杖钥匙扣的手绘设计草图。很明显,杨周的钥匙扣是自己做的。
肖展戴上手套,从杨周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内页空白处写着:杨周的Muses银河。第二页是一首歌,名字叫《致Muses》。继续往下翻,笔记本里的内容便开始显得混乱了,这里几个词组,那里几串音符,还有些地方画着一些心不在焉的涂鸦。
这是一个灵感记录本,可以把一些散碎的记录称之为零件,在经过不断的设计、排列、打磨、组装之后,便能生产出一个完美的成品。笔记本后面,那些成品的歌曲风格并不统一,有些忧郁,有些平静;有些悲伤,有些激情;且用词考究,不少句子都直抵心灵……这是一个真正全面而才华横溢的人。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又侧头看了一眼那具尸体,很难把死亡的狼狈与这本子上的优雅归于同一个人。
六
杨周死于29日凌晨。
从物管提供的监控录像来看,12月28日下午四点之后杨周就再没出过门,期间既没人进也没人出——这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肖展的推论,凶手要么就是从花木交易中心潜入的,要么就是小区里的住户。
花园门并无撬过的痕迹,那就只有四种可能性:第一,凶手有钥匙;第二,凶手有特殊的开锁工具,也许是从事过开锁业的技术工人;第三,杨周刚巧忘了关门,而这个疏忽带给他致命的后果;第四,杨周主动给凶手开了花园门。如果是第一种或第四种情况,凶手和杨周应该是相互认识的。
肖展和同事们花了二十几个小时看完了案发时间前后在小区和花木市场周围所有能找到的监控录像。这种大海捞针的战术他们经历了无数次,世上从来不存在现成的真相,真相从来都以四分五裂的面目存在。这些碎片有一部分是如此细小,而且往往藏于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足够的耐心与毅力便不配拥有真相。
肖展打了个哈欠,看看身边的几个同事,无一不是熬得双眼通红。
“乐小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被问到的警察叫周鹏,他摇着头道:“28日以后便再没人看到过乐小霞,目前所询问过的人中,最后一个见到她的是其房东何玉,因为她想要卖掉房子,所以在28日早上上门去跟乐小霞协商,希望提前解约。没费什么唇舌乐小霞便同意了,乐小霞答应在一周内搬走,两人约定1月5日结清费用。”
今天已经是1月6日了。乐小霞还没有露面——她并没有回公寓,也没有跟杨周联系——28日之后,乐小霞便再没给杨周打过电话,而蹊跷的是,杨周死亡前两个小时,也就是28日晚10点,他与乐小霞通过话,次数是七次,最后一次时间长达二十三分钟。
“恋人之间没有理由这么长时间都不打电话啊,”黎静说道,“在29日以前,这女孩可没少打,简直就是夺命连环呼啊。我打赌,待会儿技术部门把微信资料整理好了,准是杨周没回复,要不是给逼疯了,谁守着电话打啊?”
“吵架多正常的事。”周鹏对这条线不乐观。
“切。”黎静不屑,“你有多了解女人啊,你又多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啊?”
“这才是一个科学的态度,”肖展在周鹏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直觉和证据。没有直觉你也能破案,没有证据你就什么都没有。”
肖展这样说着的时候,又在电脑上按了一下重播键。
“啊!”周鹏和黎静都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黎静捂住了眼。
“还来!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瞎了!”
肖展在两人身后踱步,推理着乐小霞与杨周的状态,不时往屏幕上瞄上一眼。
这是两个不相干的案子还是有着某种联系?他问自己,苏云霄和杨周两个人的死亡时间是如此接近,凶手又都是有备而来,果断、迅速、干脆、残忍,并不是图财——有动机的陈河与形迹可疑的乐小霞都没有这样的谋杀体能,会是买凶杀人吗?
于珊珊认为杨周和苏云霄并无情人关系,但别人未必会这样想。肖展再一次打开杨周的笔记本,专挑那些明显是爱情歌曲的来研究。
“你的笑是骊歌式的笑,我的手是挥别的手。”猛然看到这一句时,肖展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不是甜腻的蜜语,更像是一语成谶了。
他匆匆扫了一遍歌词,通篇没有提到一个爱字,歌词似乎也只是在表达友情。
“倒回去再看一下那辆车。”肖展听见黎静在对周鹏说话,他转过头看着电脑屏幕。黎静正指着小区门口停着的一辆黑色帕萨特。
“你看,没有人从车上下来。”
时间显示是12月27日21点。
二十分钟过去了,仍然没有人从车上下来,肖展走过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个小小的异常给抓住了。
“往前拖,看它什么时候离开的。”肖展下令。
23点15分,车子直接离开了,期间无人上下。由于画质原因,车牌号辨认不清。只能勉强确定是本省的。
“找到它的车牌号。”肖展思考了几秒钟又补充道,“小黎,你去重点排查一下租车公司。看看陈河是不是在那两天租了车。”
“他不是有车吗?”周鹏问出这一句立刻又反应过来,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蠢!”
七
陈河低着头,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租车记录就放在他的面前。那一辆在杨周家小区外停了两个小时的黑色帕萨特已经证实是陈河租用的,取车时间是在12月27日晚上八点四十五分。也就是说,陈河在入住宾馆之后,先开着自己的车到了附近的租车公司,取了早就预订好的帕萨特,九点时便到了杨周的小区门口,一直到十一点一刻才离开。而他之前称自己一直在吉吉酒吧门口等待苏云霄之词,完全是一派谎言。
除此之外,他的租车记录不止一次,两个月以前,他便来过本市。同时,购买记录显示,他曾经在案发之前买过:西瓜刀、编织袋、铁锹、绳索,当然,理论上应该还有没在记录里的物品,但是这些东西都没有被搜到。显然,已经被陈河处理了,但他的惊慌在众人眼里仍然一览无余。
他沉默着,没有办法回答为什么,但肖展并不打算被动等待。
“说吧,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河咬了咬牙,没开口。
“嘴上说是离婚,实际上想的是杀了他们吧?”黎静故意刺激陈河,这不是肖展喜欢的方式,但他也没有表示反对。
“是啊,就是想杀了他们。”陈河居然回答了黎静,“我两个月前就知道了,他们出双入对、风流快活,凭什么要我一个人忍受痛苦?但我来了三次,每次都没杀他们,我就是想想而已。想想不犯法吧?我做了所有的计划,但是最后我反悔了。我在那个男人家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我害怕了,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我的父母,我勒住了!”
肖展冷冷地看着他,他表情狰狞,口沫横飞,眼泪鼻涕齐流。
“这一次,你还是没有抓到他们有关系的确切证据,仅仅靠猜疑你就准备杀人,这说明你的理智从来都不合格。”肖展一面说,一面观察陈河的表情,后者沉默了,脸上闪过一丝赧然。
这说明肖展的猜测是正确的,陈河并没有证据证明苏云霄与杨周有更为亲密的关系。
可陈河坚称,自己之所以29日才回家是因为太累了在旅馆睡过了头,虽然旅馆监控确实只拍摄到陈河在29号中午办理退房手续的录像,但并不能排除陈河通过乔装或是其他办法离开旅馆,杀死杨周之后再返回旅馆,到了中午再办理退房手续开车回家……
陈河观察着肖展的表情,近乎失控地叫了起来:“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不是我!我没动手!我没动手!”
肖展的注意力被手里一堆刚拿到的资料给吸引住了——那是一封匿名信,信中有两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男子在酒吧吧台边喝酒谈话,其中一个男子正是陈河,第二张照片则是在一栋公寓楼下,男主角依旧是陈河,他正在跟一个女孩面对面地站在一起聊天,那女孩正是乐小霞。
“呵呵,劲爆啊!”周鹏兴奋起来,“这两人居然认识!”
“釜底抽薪之计,有什么好稀奇的。”肖展看着照片的四条边,不够整齐,有些像是自己打印裁剪的,“拍这照片给我们的人,也许才是最劲爆的。我们这儿才抓了人,照片就到了,你们好好想想吧。”
陈河承认自己找乐小霞是为了告黑状,但乐小霞压根儿不相信杨周会和其貌不扬的苏云霄有私情。
至于另一个谈话对象,陈河一口咬定只是酒吧里偶然遇上的陌生人,不过说了几句投机的话,随后便散了,自己连对方名字也不知道。
肖展给乐小霞的房东何玉打了电话,证实两人到现在还没有联系上——乐小霞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黎静很快证实,不仅是何玉,就连乐小霞在异地的父母也完全不知女儿的下落,两个老人已经急得在当地报了警。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意外收獲,黎静将一张乐小霞与本地商人张恒的亲密合照发到肖展的手机上。
“这是她一闺蜜给的,乐小霞一直在脚踏两条船,她的花销基本上都是这个张恒在担着的。”
也就是说,花着一个男人的钱,却跟另一个男人花前月下,爱得要死要活。
“看样子,我们又多了一个嫌疑人。”肖展叹道。
乐小霞的房间里乱得就像进过贼,但是房东却很是无奈地澄清:这姑娘房间向来如此。
就像她混乱的生活与脑子。肖展忍不住想,除了一张脸和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置的年轻之外,她看不到生活的其他意义,于是当她遇到杨周的时候便把后者当作那个方向给抓住了。
杨周长得帅气、有才华,他有一个正在坚持着还没有被摧毁的理想以及与之相匹配的天赋,这对于迷惘的女人来说是很有杀伤力的。
“她认识张恒比杨周早得多,说是二十岁就跟了那个人了。杨周怕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吧。”黎静在肖展身边叹了口气,补充说道。
肖展叹了口气:“这个乐小霞,也许是凶多吉少了。”
“那又怎样?那是她的本事,也是她的自由,我不在乎。我向来都说得很清楚,来去自由,这不过是一桩明明白白的交易罢了。我做到今天的规模,是因为我不会把时间花在小肚鸡肠的事情上。年轻漂亮又肯做交易的一抓一大把,我何必为了一个标价也不算高的婊子毁了自己一辈子?更何况我也不止她这一个女人。”
张恒不紧张,只是有些不耐烦。五十岁左右的张恒长了一张胖脸,但算不上太难看。他自称一个月最多见乐小霞三次,之所以愿意在她身上花钱是因为她有一股子倔劲,哪怕是被包养,要靠他维持品质生活,也不会对他百依百顺。还有一点是最难得的:她不会恃宠而骄,不会为了买什么东西才卖乖,也不会因为得不到什么就撒泼,对于张恒来说,这也就算是女人难得的好品质了。
“到了我这个年龄,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他似笑非笑地说,“一切都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
肖展没有反驳,而是问:“假如乐小霞被人绑架,你会支付赎金吗?”
张恒犹豫地摇了摇头:“不会。我知道这样做不好,但我只能这样。”
张恒现在的妻子曾经遭遇过绑架,如今,他的妻子、儿女出入都会有保镖随行,但这种配备他不可能给到情人,因为一旦他展示出这种在乎,也就会引来一大群嗜血的蚊子,那将是一个无底洞。
他是执意只要做聪明人的。肖展想。
回到办公室,他仍然忍不住想起张恒的那些话。过去的人在狡辩的时候总习惯于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好人,现在的人狡辩的时候却常常选用另一种策略,他们展露貌似坦率的黑暗面,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真实的好人,美德反而会成为可疑的东西,最好的狡辩是避重就轻。陈河用了这样的方法,张恒也用了,他见过的很多罪犯也用过了,这似乎正在成为一种流行,一种比用美德来掩护罪恶更为可悲的流行。
八
尚美佳乐健身房。
来健身的女孩大多美貌、纤瘦,难得看见几个真正需要减肥的。自律的人一直都是自律的;而不自律的人,永远只是偶尔自律。
肖展在乐小霞的电脑里找到了一张她穿着健身服在健身房里练习瑜伽的照片,但是他没有在她的公寓里找到那件健身服。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她带着那件健身服去了健身房,但没有再回去。健身房的工作人员证实,乐小霞在28日晚八点到九点在健身房上了一节瑜伽课。她离开的时间大约是九点半。
“她很认可我们这边的郑老师,凡是郑老师的课她基本上都会来的,算是很有规律的一个学员了。”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事情改变了乐小霞的生活习惯,她带着装有瑜伽垫和瑜伽服的提包来了健身房,训练完,洗了澡,如往常一般离开。附近监控显示她没有开车,由于她的住处离这健身房步行也不过二十分鐘,所以她应该是在步行回公寓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使得她偏离了原有轨迹。肖展偏向于有人带走了她,他构设出乐小霞回家的各种路线:最近的、最亮的、热闹的、清静的、经过超市或餐馆的……他反反复复走了几十次,最终确定有两条路线是危险的,因为其中会有一段路完全不可能被周围的监控录像拍到——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乐小霞那天晚上明明朝着回家的方向去了,却没能回到家,也没有任何目击者——有人开着车靠近她,这个人必然是她的熟人,他用一个借口让乐小霞心甘情愿上了车,没有发生任何肢体冲突。鉴于那个晚上她打电话给杨周的次数,这个借口极有可能与杨周有关;另外也说明,在她停止打电话之前,她都是相对自由的。28日十点之后,乐小霞失踪,29日零点,杨周被杀。但零点只是杨周的死亡时间,他被凶手控制的时间自然是要更早一些的。这两件事没有任何联系的几率是极其微小的,即便是两个犯罪者,至少有一个知道对方的存在。
可以排除陈河带走乐小霞的可能性,他从杨周小区门口离开的时候,乐小霞应该已经在某个人的车里了。不管走哪条路线,只要没有更多的意外,那辆载着乐小霞离开的车出现在下一个摄像头下的时间都不会超过十点。肖展前往交管局,接下来又将是一番大海捞针的工程。
幸运的是,在经过数日头疼、红眼的苦熬之后,他们总算是有了一点儿收获——在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一辆黑色老式的雪铁龙车出现在乐小霞所住公寓附近的路口,并朝着市中心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之所以将这辆车定为可疑车是因为它的主人满足了肖展对于嫌疑人的其中一个描述——他正好是乐小霞有可能认识的人:李家强。
杨周不但是珊火酒馆的常客,更是老板娘于珊珊的座上宾。李家强作为酒馆的侍应生自然会认得杨周,也认得杨周的女友乐小霞,两人之间很可能有过言语上的交流。假如李家强佯装向乐小霞传递一些关于杨周的信息,乐小霞是有可能会相信的。当然,不能仅仅因为李家强认识乐小霞以及在可疑的时间路过那个地段就把其归于嫌疑犯的行列,巧合这种东西确实稀罕,但并不是不存在。
“他是条毒蛇缠住你自由,吐出的气息正将你腐蚀。不要相信他,他的笑是他的毒;不要相信他,他的沉默是他的面具;不要相信他,他的讨好是他的孤独;不要相信他,他的食物是鸦片;不要相信他,他的红酒用仇恨提炼;不要相信他,他背上伤疤未愈合。邪恶在发芽,黑暗在咆哮,痛苦都在找出口。第一次错是成长,第二次错是重生,第三次错是被你辜负的疼痛来复仇……”深色土星乐队正在舞台上声嘶力竭地唱着一首带有摇滚风格的劲歌,台下的听众都嗨得摇头晃脑,不时尖叫。
这时,老板娘于珊珊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黑衣,眼睛仍然是肿着的。肖展暗地里感叹黎静的直觉,这个女人果然对杨周有着超出“伯乐”之外的情感。
“这歌也是杨周写的,”她对肖展说道,“他们今天唱这首歌是为了纪念他。案子,可有什么新消息?”
肖展摇摇头,他很有些意外,因为这首歌并没有出现在那个蓝色的本子上,也和他的其他歌风格不同。
“这歌写的是谁?”
于珊珊用表示奇怪的眼神看着肖展:“我觉得应该不是指某个具体的人吧?应该是写某一类内心阴暗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指男人。”
肖展不想与她分辩:“这是你们定制的?”
于珊珊摇头,她转过身子指着一张吧台:“那儿,他就是坐在那儿写出来的,只花了两个小时不到。我们乐队的主唱一眼就看上了,当场就把稿纸给要走了。”
“稿纸?”肖展连忙问道,“他不是喜欢写在笔记本上吗?”
于珊珊深深地看了肖展一眼:“你是个好警察。他那天是顺便过来看看的,没带本子。”
“你还记得是哪天吗?”
“24日下午,四点多,我们还没营业。因为晚上是平安夜,都在做准备。”
“他是一到这里来就开始写,还是待了一会儿再写的?”
“他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要纸和笔,说怕回去后记不得了。”
“他一个人来的?”
“对。”
“他一个人过的平安夜?”
于珊珊立刻明白肖展的问题关键,摇摇头:“零点的时候,那女的来了,乐小霞。”
她似乎更愿意用“那女的”来称呼乐小霞,这是一个属于排斥情绪的用词,肖展能够想象那样的情景:她以为终于有机会可以与暗恋对象单独度过浪漫的一夜,但是乐小霞的出现在她刚刚燃起的兴奋上浇了一盆冰水。
“他们有没有跟你这儿的服务员或是乐队人员发生过矛盾?比如吵过架或发生过争执?”
于珊珊戒备起来:“没有,当然没有。杨周不是那种性格古怪的艺术家,他人很随和,蛮好相处的。”
“一次都没有吗?比如和乐队合作的时候,没有对乐曲歌词什么的进行过不太愉快的讨论?我觉得这种事应该很常见吧。”
“他们都很尊重杨周,”于珊珊用重音强调,“他们不是那种有原创能力的歌手,所以一首好歌就可能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他们没尝试过自己写,还是写的东西在您这儿都过不了关?”
“不是所有人都有创作歌曲天赋的,”于珊珊说道,“他们自己也接受这个现实,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肖展琢磨她话里的意思,这是老板们的思维,可是没有任何人喜欢被否定。
“我跟你的服务员再谈一谈吧。”
于珊珊同意了,肖展趁机找她要了员工名录,发现李家强请假了。
肖展跟其他服务员先谈了一轮,大部分都对乐小霞印象不错,其中有两个因为看见乐小霞给杨周买贵重礼物而愤愤不平,认为杨周不配得到这样的待遇。肖展还了解到,乐队中的贝斯手张凯对乐小霞“很有好感”,但几次搭讪都碰了一鼻子灰。至于李家强,对于服务员们来说是个孤僻的存在,基本上一下班人就没人影了。他会去上摄影课,不近女色,似乎没有朋友,偶尔会跟同事聊天。至于李家强和杨周及乐小霞的关系,最多不过是服务员与客人的关系,没有人认为他们会有私下的交情。
肖展要了李家强的地址,他决定在把对方带进分安局之前,先来一次私下的对话。
出乎肖展的意料,李家强住在一个带有花园的大户型房子里,四室一厅,而且拥有这房屋的产权——他的父亲李明辉曾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但最后只留下这座房子给儿子。肖展于是很能理解他的愤怒了,得不到与失去带来的是完全不同的心理体验,那是完全不同的怨恨。
李家强确实病了,重感冒,不停地打喷嚏,鼻子揪得通红。肖展最开始只问一些寻常问题,李家强不惊慌,看起来很相信自己只是在协助调查,至少表面如此。
肖展借用李家强的卫生间时趁机翻了翻洗手池下的柜子,从中发现了四五副橡胶手套和一大瓶强氧化洗洁剂、一袋漂白粉、一瓶84消毒液,都已经用得见底了。
在客厅的书架上有不少哲学书,其中尼采的书是最常看的,因为页脚被翻得起了卷儿。于是肖展便跟他聊尼采。
“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认为人类的道德和文明的进化是建立在赤裸裸血腥的惩罚基础上的。”肖展故意提出这一点,“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当法律代表进化的意识形态时,是需要对那些不符合主流道德的行为进行惩罚的。比起说教,人们要付出的代价才是更有動力的促进剂。”
李家强有些意外地打量着肖展,但他还是说自己父亲死得早,只读完高中,所以文化程度不高。读尼采只是因为父亲喜欢尼采,自己是读不懂的。
“要说喜欢的话,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吧,”李家强说,“一个荒诞的童话,看不懂也不要紧。”
肖展尽量拖延时间,因为此时黎静等人正在根据他的短信指示收集李家强的相关资料。
“已经住习惯了,不想折腾了。我倒觉得这个大小正合适,要真租个小房子,肯定觉得憋得慌,”李家强主动解释自己一个人住大房子的行为,“我这个人其实也不大擅长和别人相处。”
“你觉得杨周是个什么样的人?”肖展把话题拉回到主题。
“我只知道他是写歌的,那些歌,还好吧,”李家强说道,“他对人都客客气气的,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
“那乐小霞呢,”肖展问,“好像很多人都觉得他们不太般配。你觉得呢?”
李家强愣了愣,似乎没想过肖展居然会用八卦的口气跟他谈这个。
“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李家强犹豫地说,“这种事跟穿鞋子一样吧,合不合适,当事人比较有发言权。”
“我听到的情况是他们两个经常吵架,你听到过他们吵架吗?”
出乎肖展的意料,李家强居然点了头:“有一次,我听到他们为了钱吵架,好像乐小霞觉得杨周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太廉价了,让她在朋友面前丢了脸。”
“女人的虚荣心啊。”肖展故意叹息,他在李家强的脸上找到了认同的神色。
黎静终于把肖展要的资料整理好并发到了肖展的手机上。肖展打开文件迅速地扫了一眼,虽然有些事他已经预料到了,但仍然让他很震惊。
“麻烦跟我去局里走一趟吧。”他对李家强说,“你可以把药带上,因为时间恐怕有点儿长。”
九
李家强坐在肖展的对面,现在两人间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攻方,一个守方,李家强的肢体动作说明他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
更新了的李家强资料显示,他的生母正是苏云霄的房东曾丽。这是一个畸形的故事:李明辉婚内出轨当时刚刚二十出头的曾丽,曾丽生下李家强后,李家强由李明辉及其合法妻子陈颖抚养。后来,陈颖终究是和李明辉离了婚,而曾丽对这个因为年轻荒唐而导致的“后果”,在拿了一大笔补偿金后便不闻不问,据说,两人从来没有过任何交集。黎静联系到了李家强出生医院的护士孙素怡,两个人都证明了李家强身世的可靠性。
另一方面,黎静还查出李家强并非“不近女色”之人,他曾经交过两个女朋友。第一任叫林佳佳,二十六岁,在某商场做电器销售员,曾与李家强住在同一小区,两人分手的原因是女方父母反对。第二任叫马茹萍,原是据此几百公里的D市财经大学大四学生,一年前失踪,被列为失踪人口。据马茹萍的同寝室同学称,李家强与马茹萍是在酒吧打工认识的,马茹萍失踪后,李家强还专门去了一趟学校,把马茹萍放在他那里的一些私人物品委托校方转交给马茹萍的家人。对于警方的调查他也十分配合,从证词上来看马茹萍失踪的时候,两人已经和平分手,这一点也得到了马茹萍同学的证实,事实上首先提出分手的人是李家强,他的理由是两个人生活环境差异过大,他不想深陷其中时再来处理不可调和的矛盾。
肖展一面在脑子里组织语言,一面以新的目光打量李家强,他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与两名死者都有关联的人,而且他的车“刚好”在乐小霞失踪时间出现在失踪地点附近,这一切是无法用巧合来解释的。
打蛇要打七寸,肖展算计着李家强的弱点,他认为曾丽可能是一个突破点。这种做法有些不人道,但人通常只有在无法控制情绪的时候才有可能泄露他们一直保护的秘密。
肖展把曾丽的照片推到李家强面前,他看见李家强的瞳孔立刻缩小了,尽管他在尽力控制面部表情,但肖展仍然能肯定,李家强绝对认识曾丽,而且内心十分厌恶她。
“你知道她是谁,”肖展说道,“谈谈吧。”
“没什么好谈的,”李家强冷冷地说道,“而且,这属于我的私事,跟你们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他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世,肖展想。
“她是死者的房東。”肖展说。
“那又怎样?”李家强眼神里闪着怒意,“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肖展问,“她有提到过房客的什么事吗?”
李家强看起来有些困惑,他颇花了点儿时间来回应这两个问题:“我们没见过面,从来没有。”
肖展摇头,表示他不信。
李家强于是冷笑:“对我来说,她不过是我待过的一个容器;对她来说,我也不过是在她肚子里待过的一个产品,有什么必要见面吗?你觉得我跟她,会有多少亲情可以聊?”
肖展突然意识到一点,李家强对曾丽的厌恶应该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李明辉去世的那一年,曾丽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的理发店,如果她对李家强有一点儿母子之情,李家强大概也不必辍学。
“你不愿意见她我能理解,她也从来没来找过你吗?”
“她为什么要来呢?”李家强表情古怪地反问道,“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还找一个拖油瓶干吗?”
曾丽的人生并不顺利,二十岁未婚生子,之后结过三次婚,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无其他子女。目前与一男子同居中,那男子是一杂货店的老板,颇有些赌性,也是一段不被人看好的关系。虽说曾丽经济上一直还算是能过得去,但要说整体生活品质,只能说是一塌糊涂。
李家强能说出这样一句话,证明他一直在关注曾丽,就算没见过面,他也对她的人生了如指掌。很难说清他的话在表达什么情绪:幸灾乐祸、淡漠、关心、嘲讽、同情……或许都有,肖展越发觉得眼前的男子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复杂到可能连他自己都无法全面了解。
李家强的手在微微发抖,这意味着肖展的战术是正确的,时机已到。
“谈谈你和乐小霞的关系吧。”肖展把另一张照片放到李家强的面前。照片上是李家强的车,隐约可看清车牌号,那是从监控录像中截取的一张图片。这是诈道,肖展的表情也变得严厉了,高压之下,总是会有一些东西泄露出来的。
李家强的身体很明显地僵硬了,他瞪着那张照片,呼吸也开始变得不均匀。
他一直沉默,但对于肖展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他甚至没有问这是在哪儿拍到的。
“她在哪儿?”肖展问。
李家强抬起头来与肖展对视,他眼神里有着某些让肖展觉得发毛的东西。
肖展拍着桌子,加重语气。
“她在哪儿?”
李家强还是不说话,可是他的嘴角有一丝轻蔑,肖展能够读懂他的意思:你什么也不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肖展说道,“到处都是眼睛,你生活在一个有六百万人口的城市。”
李家强面无表情,显然,他现在采取的战略就是少说少错。
黎静打来电话,让肖展暂时离开讯问室。肖展让周鹏接替自己,回到办公室,他看见黎静带着一个女子在等自己。
“这就是林佳佳,”黎静介绍,“她有重要的情况要反映。”
林佳佳看起来颇局促不安,她穿着朴素,眉眼清秀,正是那种无害的、容易交友的长相。
她看了一眼黎静的表情,黎静用眼神鼓励她,她这才把头转向肖展,说道:“之前黎警官来找我,说我们这儿失踪了一个女孩,你们想要了解李家强的情况,我有……有件事,觉得还是应该跟你们说一说的。”
她艰难地组织语言,足见要说的事需要消耗掉她莫大的勇气。
“我之前跟李家强谈过两年恋爱,他其实对我不错,我本来想着就这么跟他将将就就过日子,穷点儿也没什么,至少他已经有一套房子了,负担其实也不会太大。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有个老同学从外地到这边来,她叫任芳,白天做保险,晚上在酒吧卖酒。李家强从一开始就很讨厌她,叫我不要和她来往。我觉得他控制欲太强,不该干涉我交朋友的自由,我们为这件事吵了好几次。后来任芳突然就……就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保险公司那边也不去了,酒吧也不去了,哪儿哪儿都找不到人。我最开始以为她可能自己走了,直到有一天,她租房子的房东打电话给我,说她租的房子到期了,但是找不到人。因为当时我帮她找的房子,所以房东那儿有我的电话。我就想办法联系到任芳的爸妈,结果他们说因为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联系上女儿,于是,报警了。我就过去跟房东一起找了锁匠把门打开,我一进去就觉得太不对劲了,因为里面东西都没收拾过,衣柜里还挂着衣服,那些衣服都不便宜的,任芳要走的话,再急也会把衣服带走吧。我也打电话报了警,这事被李家强知道了以后,他情绪特别激动,怪我多管闲事,还打了我一记耳光。我特别委屈,心想这种打女人的男人是不能跟的,就跟他分手了。他后来又好几次找我复合,我就找了个借口,让我爸妈配合我,说他们不同意,算彻底解脱了。大概去年的时候,有个认识他的人跟我说,他又交往了个女朋友,还是女大学生,可惜莫名其妙失踪了。我这一听就觉得毛骨悚然了,想到之前任芳失踪时他的表现,越想越觉得害怕,怎么会这么巧?”
“任芳失踪的那段时间,他还有其他什么不寻常的表现吗?”肖展问道。
“就是情绪特别反常啊,喜怒无常的,动不动就发脾气,摔锅砸碗的,”林佳佳说道,“以前他的脾气没那么坏的。”
“他有买什么家里一般用不着的东西吗?”
林佳佳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吧?哦,你说我想起来了,树苗算不算?我记得他买了两棵茶花种子,他家里有个大花园,他不理我的时候就去花园里拔草种花什么的。”
肖展怔了一下:“你们当时同居了吗?”
“没有,”林佳佳红了脸,“就是偶尔在他那里过一夜。我跟着爸妈住一起。”
肖展又问了林佳佳几个问题,黎静在一边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等林佳佳一走,黎静立刻建议肖展去申请搜查令。
“这家伙分明就不尊重女性,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人看得上他!”
肖展说:“到女人那儿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什么鬼?”
“李家强最喜欢的一本书里,有这样一句话。但他确实是没读懂的。”肖展说道,“申请搜查令吧。”
十
周鹏在李家强的电脑里找到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几张乐小霞与张恒见面的照片,以及张恒进入乐小霞租住公寓小区的照片。
肖展带人把李家强的花园折腾了一个底朝天:他们在茶花树下挖出来几十个罐头铁盒子,盒子里装的都是白骨。又在紫荆树下挖出几十个罐头铁盒子,盒子里装的都是尸块。最大的是一个油漆铁桶,桶里泡着一个女人的头颅,已经看不清五官。
验尸报告很快出来了,尸块属于乐小霞,而白骨却属于两个人,肖展认为,极有可能是至今仍未找到的任芳和马茹萍。任芳和马茹萍的父母正在赶来的路上,届时注定将会有一个难以处理的场景。
整个城市都因这大案而轰动了。黎静破天荒地在肖展面前哭了一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人人都在等李家强给一个理由,但是李家强只给了肖展一个狞笑:“我想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她儿子了吧?”
肖展无法体会曾丽的感觉,他想她或许是有一些内疚的,但更多是恐惧。她仍然没有去看李家强,她对肖展说没有必要了。
确实是没有必要了,所有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都已经错失了,剩下的这个结果只是一碟子腐烂,还不如一抔黄土。
最开始,曾丽以为,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以及未婚生子是她命运中最大的两个坎,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那只不过是个伤口,这些年她任由这个伤口不断长大,最后终于把她自己都吞噬了。
“我只是生了一个孩子而已。”曾丽不甘心地对肖展说,“我都没有养过他,也不是我把他教成这样的,为什么我倒成了罪人了呢?”
她不懂,陈颖也不懂,而且现在谁也联系不上她了——事情爆出的第一时间她便出国去了。她自然认为自己也是没有责任的,她曾经做过宽宏大量的人,原谅了老公的出轨,养育了他的私生子,她对婚姻尽力了。她只是没有办法坚持下去了,她没有义务去扮演一个圣人,她是没有错,错的只是那颗无法接受两次抛弃的心灵,错的只是那个在还没有学会如何对待不幸时便被不幸揍成了畸形的家伙,他从此只能通过畸形的目光去看待他人和世界,用他认为最有用的反击方式来反击。
“所以,杀死苏云霄和杨周的凶手并不是李家强,”肖展对他的属下说,“他的犯罪方式是固定的,他杀死乐小霞的时候也用的是同样的手法以及处理尸体的方法,没有理由在杀苏云霄的时候改变方法。他谋杀的对象特征也是相对固定的,都是私生活方面有可疑的女性,比如任芳和马茹萍都在酒吧卖过酒,乐小霞则是富商包养的情妇。而且,假如我们稍有疏忽,李家强杀人之事也确实有可能不被发现。”
“如果他当时就是没想那么多呢?他不是曾经对苏云霄有过误会吗,认为她是做那种职业的人,”黎静提出反驳,“而且到目前为止,他是最符合苏云霄案和杨周案嫌疑人特征的。”
“不管他如何残暴冷血,不管他是不是我们找到的唯一嫌疑人,”肖展意味深长地看着所有人,“不管表面上看起来他有多接近,不管是不是我判断错了,只要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这些案子的凶手,我们就不能排除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因为我们不能把恶魔留在外面,让他有机会再去伤害别人。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肖展来到珊火酒馆,深色土星仍然在唱着杨周作的歌:“他是条毒蛇缠住你自由,吐出的气息正将你腐蚀。不要相信他……”据说它现在成了来这里的人最喜欢的一首歌,不久后还会发行单曲。
“可惜他看不到了。”于珊珊仍在为杨周难过,但是可以看出,她是可以走出来的,她有太多的计划与野心,她望着台上的乐队,“我想他大概不会高兴,因为最后竟然是这首歌让他红了,他有那么多的作品。艺术家比一般人要敏感得多,所以他们能感觉到比别人多得多的东西,所以缪斯女神会特别中意他们。我在想,他可能很早就对危险有预感了,可惜的是……”
肖展沉默着,他在琢磨那歌词,它看起来真的很像是李家强的写照。肖展回忆着于珊珊提到过的杨周创作这首歌的情形。
“他是进门来立刻就开写,而且说要是不记下来就会忘了对吧?”肖展再次向于珊珊求证。
“是啊。”于珊珊点头。
“当时李家强在酒吧吗?”
“应该在的,我记得那天没人请假,平安夜嘛,好多事要做的。你等一下,我去查查出勤表,”于珊珊离开了一会儿,拿着本子回来告诉肖展,“李家强在酒吧的。”
肖展松了口气:“他有提过来酒吧前去哪儿了吗?”
“他去游泳了。”于珊珊很肯定地说道,“对面街上有一个室内的恒温游泳馆。”
“他会游泳?”
“他以前不游的,”于珊珊黯然,“他说突然想学。”
23日凌晨一点半,杨周和苏云霄在一起喝羊肉汤,24日下午两点半去了游泳馆,四点开始写歌。这期间发生的某件事促发了他的灵感,肖展很确定这一点,会是什么呢?
恒温游泳馆里只有寥寥数人,老板向肖展抱怨生意不好做。他很不情愿地给了肖展游泳池会员的名单,肖展在名单上吃惊地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郑蓉。
苏云霄在这个城市几乎没有朋友,杨周算一个,她也勉强算一个,虽然時间不够长,交情也不够深。
肖展感觉背上有些冷意。
他走进麻将馆,现在是下午三点,麻将馆和小饭馆里都没有客人。
周东正在用一根筷子打朱明的手心,朱明每被打一下就哎哟哎哟地呻吟着把手往回抽。
“叫啥叫,这么点儿痛都受不住?你师父我当年被我师父用皮带抽哩。半点儿苦都不能吃,能学到手艺啊?”
“我记得了,记得了,真记得了!”
“记得个屁,再背一遍给我听。”
肖展干咳了一声,两人同时抬起头。周东认出了他,有些局促地站起来解释道:“这是在教他长记性呢。”
肖展挥了挥手,表明他对这种事不在乎。
“老板娘呢?”肖展问道。
“估计还没起呢!”小饭馆老板周东迎上来,“就在楼上包间里,我去帮你叫她?”
肖展点点头:“劳驾,麻烦了。”
周东往楼上去的时候肖展便在四处打量。他穿过厨房走进后院,这也是麻将馆和小饭馆共同的后院。
突然,一条拴在树上的田园犬朝他狂吠,好在它绷直了绳子也够不着肖展。肖展发现那狗的尾巴少了一截,这时,周东和朱明慌里慌张地跑过来。
“别叫,别叫,乖,认得的。”朱明立刻蹲下来安抚那狗。
狗不理他,叫得更凶,朱明尴尬地冲肖展笑笑。
肖展推开后院的窄门看了一眼,发现这巷子离苏云霄被杀的地点不过几百米距离!他的心里猛地一惊!
他回到院子里,发现围墙边放了两个大陶缸:一个缸里是空的,另一个缸里则满是黑色的黏状物,散发出臭气。
周东进院子里来了,对肖展说道:“她下来了。”
“你这个不会是给人吃的吧?”肖展皱着眉头问。
“不是,不是,”周东连忙否认,“那是养花的肥料。”
肖展看到有一块空地上用砖头新砌了一个花圃,但里面的植物蔫头耷脑,奄奄一息。
“刚种的?”肖展压住自己的震惊,对周东说道,“你养的?”
“哈哈,才学的。”周东赶紧将肖展引入前院。
于是,肖展回到麻将馆,郑蓉依旧穿着睡衣裤,哈欠连天,强压着不满应付他。
“又要问啥呀,我知道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啊!”
肖展看到她活动颈部时不经意间露出的肩膀,左肩上有一道烫伤的伤疤。
“就是想来问问你,就你所知,苏云霄会不会游泳?”
郑蓉愣了一下:“这我还真不知道,没问过她,咋了,这个问题很关键?”
“那杨周呢?”
郑蓉依旧是摇头:“我更不知道了啊,这人我更不熟。你咋来问我?”
肖展不动声色道:“因为这个问题确实挺关键的。”
“那这个我就帮不了你了。”
“没事,”肖展说道,“正好我还没吃午饭,就在你们这儿打发一顿吧。老周,辛苦你一下。老板娘,你也还没吃吧,一起?我请你。”
郑蓉摸不透肖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脸犹豫:“也行。”
牛杂、麻辣鸭头、小炒肉、酒糟鱼、馒头、包子……还是那些菜,但是那个经常来的女人已经永远消失了。
“还是酒糟鱼,加一个牛杂,你呢?”肖展问道。
“鸭头吧,再来点儿酒。”郑蓉打了个哈欠。
“喝点儿酒好,”肖展说,“我要红酒,你要什么?”
“都行,就红酒吧。”郑蓉说,“老周,拿一瓶红酒。”
“没了!其他酒行不?”老周瓮声瓮气地回答。
“怎么可能就没了,”郑蓉不满意,“那酒又不好卖,你才卖了几瓶啊?”
“就是因为不好卖,所以才没进货嘛!”老周发脾气了,“卖完了,没有了,只有其他的,你要不要?”
“那就啤酒好了。”郑蓉的眼神忽然变得古怪了,她低下头,肖展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你不是经常喝红酒吧?”肖展装作不经意地问。
郑蓉脸色沉了一下:“不怎么喝,其实我更爱喝白的。”
吃了饭,付了钱,肖展走出麻将馆。他快步走出街口,打了电话给周鹏,让他找两个没去过麻将馆的同事穿便衣过去盯着。
“二十四小时地盯。”肖展强调。
在等他们来的时候,肖展坐进一家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远远望着麻将馆的门口。他呼吸急促,难以平静。他想着那首歌:“他背上伤疤未愈合。邪恶在发芽……”
陈河的背上没有伤疤。
李家强的背上没有伤疤。
周鹏带着人过来了,肖展离开,他打算再去一次游泳馆。
十一
花木交易中心,肖展穿着邋里邋遢的便服,戴着帽子,提着一麻袋花肥,直接走进那家上了锁的商户的后院——商铺门开不了但后面的堆杂物的空院子却连一把锁都没挂。这个市场自从开业后就一直生意冷清,所以很多本身就是业主的商家都只是保留门面等待地价上涨,并不过来营业。
没有人盘问肖展,肖展几乎是畅通无阻地从那儿与隔壁住宅小区只隔了一堵围墙的院子进入了小区。在杨周出事之后,物管的解决办法仅仅是在围墙上安了两段铁丝网。这只给肖展造成了很小的阻碍,他的衣服被钩破了一些,但是成功地避开了监控摄像。
周鹏打来电话,他跟着郑蓉到了火车站,发现她没带行李就买了火车票要走,肖展让周鹏将她带回局里。
果然如此,肖展叹了口气,为即将到来的真相。
郑蓉与肖展对视着,肖展看到了她的恐惧。
“为什么急着要走?”
“我已经说了好多次了,老家那边出了点儿事,我得赶紧回去处理。”郑蓉立即回答,“你们凭什么抓我?”
“不是抓你,是请你配合调查。”肖展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事没跟我们说?”
“该说的我都说了呀!”鄭蓉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不,你没说。你已经知道红酒是周东专门为苏云霄准备的,你没说你看出来周东喜欢苏云霄,你没说你已经怀疑周东是杀死苏云霄的凶手,你没说你吓得要死所以才要回老家去躲起来。”
郑蓉愣住了,满脸惊讶,她捂住胸口,仿佛怕肖展看穿她所有的秘密。
“我也只是怀疑。”她最后坦白,“我不一定是对的。”
“你为什么会怀疑呢?因为红酒?”
郑蓉点点头,苦笑:“我早该看出来的,以前他都不卖红酒,后来苏云霄说喜欢吃红酒配菜,他才加上的,而且还特意换了新菜单。”
“苏云霄死了,他也就不再卖红酒了。”肖展一面说一面想。一种隐秘而含蓄的体贴,那曾是他表达爱情的方式,至少他以为那是爱情。
“但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肖展继续说,“苏云霄出事的那个晚上,周东离开了多长时间?”
郑蓉绝望地看着肖展:“我不知道,我觉得也就最多不过五分钟吧。”
“还有一件事你没跟我说,那天晚上苏云霄跟你约好了见面。”肖展很肯定自己的答案,因为除此之外,周东不可能预知苏云霄的行踪,更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谋杀。
郑蓉点点头:“29日晚上,她给我打电话说要走了。我说要给她饯行,约的是30日凌晨一点半。”
“她跟你说要来吗?”肖展问。
“她没说定,说尽量。”郑蓉深吸了一口气,“我没说这事是因为害怕会有麻烦。”
“周东知道吧?”
“当然知道了,他要准备菜的。”
“他什么时候开始养花的?”
“就最近吧。”
“他第一次买那些花苗回来是什么时候?”
“就是28日,我们休息那天。”郑蓉的眼里突然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他去了花木中心好几趟。”
“谈谈周东背上那道伤疤吧,”肖展说道,“你应该知道的,你们经常一起去游泳。”
周东不是游泳馆的会员,但他偶尔也会跟着郑蓉一起去泳池。事实上,是他教会了郑蓉游泳,泳池管理员对他们印象很深,因为他对周东背上那一道伤疤印象很深。
“是他师父砍的,”郑蓉犹犹豫豫地说道,“西瓜刀,那个时候他才十岁。”
“出于什么原因,十岁不可能学厨师吧?”
“为了逃,”郑蓉摇着头,“他师父是个贼。”
“他是被拐卖过的?”肖展愣了一下,周东的资料只显示他自幼父母双亡,被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爷爷奶奶去世后便来了本市。
“有五年的时间,”郑蓉说,“他爷爷奶奶没钱找他,他自己跑回去的。”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孩子会在那五年中经历什么,肖展压抑着自己的同情。
“他跟你讲过他的恋爱吗?”肖展知道周东一直没结婚,但是不知道他的情史。
郑蓉摇摇头:“他基本上不提的,我只知道很不顺,大概都是嫌他文化低,没出息。他自己也看不上那些人。”
“28日晚上,”肖展说道,“他又出去了对吗?”
“就几个小时,”郑蓉回答,“他跟我说去看电影了。”
“什么时候出去的,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九点多出去的,三点多回来的。”
“那么晚了你还没睡?”
“习惯了白天睡觉了,晚上不大睡得着。”
“他回来的时候,有什么异常的行为吗?”
郑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他换了身新衣服。他说买花的时候不小心把衣服弄脏了,反正新年要到了,犒劳一下自己。”
“你说这个反常是因为他平时很节约吧?”
郑蓉点点头。
“苏云霄是什么时候开始没再来你们这儿吃东西的?”
“就是27日凌晨她見过她前夫之后啊。”
“你们这个月就只歇了28日那一天吗?其他时间他就没出去过吗?”
郑蓉喃喃道:“27日晚上他也出去了半个小时左右,大概十点左右吧,回来的时候我记得不超过十一点。”
“他回来的时候,心情是好还是不好?”
郑蓉摇摇头:“挺不好的,但我问他他也没说。”
如果他想趁着苏云霄见了前夫后心慌意乱的时候去表白,这是一个男人有可能去做的事,但苏云霄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接受的。可是这会成为杀人的动机吗?
“苏云霄和陈河见面的那天,你自己有没有听到一两句他们的对话?”
郑蓉点了点头:“那男的一开始虚伪得很,一直用孩子的事道德绑架苏云霄。”
“如果不了解详细情况的人听到他们谈话,有没有可能会发生误会?比如会觉得苏云霄做得不对?”
郑蓉想了几秒钟才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我也觉得她做得极端了些,只是我能理解她的害怕。”
说到这里,郑蓉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恐,肖展怀疑,她可能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件事:周东有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彻底转变了对苏云霄的印象!原本他以为苏云霄是一个单身中年女子,又与他是老乡,脾气温和,生活节俭,在酒吧唱歌是因生活所迫,但至少洁身自好。可是,她与前夫见面时他才发现她不但结了婚,而且抛夫弃子到此地来抛头露面,甚至婚内就有过出轨的嫌疑——肖展相信陈河与苏云霄会谈及此事。
郑蓉站在女人的角度能够理解苏云霄,但是周东是个男人,他多半会站在男人的角度去思考他所见到的:家暴其实不是他所厌恶的,以他的教育和环境,再加上苏云霄与杨周所表现出的暧昧,更可能偏向于相信陈河,他更可能认为陈河惩罚一个出轨的女人是合情合理的。
“你有没有送过苏云霄圣诞礼物?”肖展忽然想起了他在苏云霄租住公寓里找到的那一个空的红色小礼盒。他在苏云霄的物品里一直没有找到与盒子相配的物品。
郑蓉摇头:“我没有,不过那个杨周好像送了个钥匙扣给她。”
“送了个什么给她?”肖展惊了一下。
“一个木头的钥匙扣,就挂在她的钥匙串上的。”郑蓉说道。
“就这么送的还是放在礼盒里送的?”
“好像是个红色的盒子。”
肖展几乎要跳起来,但是他忍住了。那串钥匙自然是放在那个失踪的帆布包里的。
一个认为自己受到欺骗真心错付的男人,一个内心原本就伤痕累累的男人,一个原本满心希望却陡然堕入失望深渊的男人,是可能愤怒到失去理智的,而那些被压抑在他身体里的怨气,也是可能倾泻而出的。
但这一切依然是基于假设,周东只是可能有动机,他虽然有作案时间和地点的便利却不一定会使用——肖展必须在理论上保留这种可能性。他只能尽可能地假设、推理、分析、排除,不能作最后的判断。
假如周东是凶手,他杀苏云霄可能是一时气愤,但是杀杨周,却必须是计划良久。这个计划是在他转变对苏云霄的态度之前就定下的,但是在对苏云霄失望之后却没有取消。
假设周东是凶手,还有很多其他的依据,比如他有很多行为是与他的目的相吻合的。他去花木中心买了一堆自己不会养的植物,实际目的是为了踩点。他摸熟了每一个摄像头的位置,从某种意义来说,他受过专业训练,开锁更是小菜一碟——他能在一个残暴者手里生存五年时间,仅仅有坚强是不够的。
假如杀死杨周是周东计划好的谋杀,衣服也可能是早就买好的,他可能不想穿着杀人时穿的衣服回家,还有一条勒死过人的皮带。肖展想,但他总得处理掉那些东西,一个计划周密的人会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躲开别人的视线?如果他是凶手,他至少有一袋衣服、一根皮带、一把刀,还有一个女士的帆布包要处理。在市内焚烧物品缺乏环境,太引人注目,最近的河离两个案发地都超过十公里。去郊外的话,就更没有足够的时间。直接扔掉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完好无缺的衣物可能会被一些极端贫困者捡走,垃圾站那边一直没有新发现。如果自己是周东,也一定会采取一种特别同时又安全的方式销毁证据。
十二
“是的,我见过他,他来找过苏云霄,就是27日晚上。”
“他们单独说话了吗?”
“对。”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生意。”李家强冷笑着,他拿着周东的照片,翻到背面,把照片倒扣在桌面上。
周东和苏云霄没有吵架,但绝对是不欢而散。李家强判断,周东有几句话明显冒犯到了苏云霄,以致苏云霄变了脸色扭头离开。
这多少有些讽刺,唯一见到苏云霄与周东谈话的目击者,居然就是李家强——他一直关注着乐小霞,自然也就顺带会关注到杨周,而杨周,把苏云霄当做朋友。
于是,一个凶手意外地邂逅了另一个,是的,周东。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只是缺少物证,所以肖展要的最后定论,还需要耐心等待。
承认背负三条命案的李家强现在看起来很放松,他甚至以一种调侃的口气说道:“你们还真是挺忙的,真遗憾,你们生在这样的世界,注定就会这么忙。”
他是当然会判死刑的,毫无疑问,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在乎,肖展甚至觉得,他对于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感到有点儿高兴。
是的,他必须拼命否认这个世界,才能承受死亡。陈河的态度与他完全相反,他变得有些神经质,很怕警察们会把苏云霄的死扣在自己身上。他对于所有让他辨认的人都一律说不认识,所以肖展无法确认陈河是否接触过周东。但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周东从来没有因为苏云霄去找过陈河的麻烦,如果有过这样的行为哪怕一次,陈河也一定会想办法夸大,好让警察们去怀疑周东。
“活该,”黎静对于陈河的处境毫不同情,“要是规定允许,多关他几天才好,让他知道平日作恶多了,就是会有因果的!”
肖展一个人朝周东的小饭馆走去,下午四点,麻将馆关着门,小饭馆开着门。
搜查令已经批准了,但肖展还想再等一等,他希望再多搜集一些信息,好在搜查的时候可以一击即中。周鹏、黎静都带着人在附近隐藏着,只要他一给信息,马上就会出现。
周东独坐在一张桌子旁,正在用剪子剪干辣椒,把一整个干辣椒剪成大小均匀的碎块,大约是要做辣椒酱。他很麻利,但看得出来有些心不在焉。
“找你了解点儿情况。”肖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周东看起来没有太大反应,他点点头。
肖展走到饭馆南边的座位坐下来,这里有一个窗户可以看见后院。周东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来将就肖展,他坐到肖展的对面。
“你问吧。”
“你觉得苏云霄的人品怎么样?”肖展问。
“我跟她不熟啊,说不好,”周东面无表情地说,“认识时间也不长。”
“跟老板娘比呢?你觉得老板娘怎么樣?”
“哈,”周东干笑了一声,“老板娘是个好人。”
“还有呢?”
“就是个好人嘛,”周东看起来很费劲地思考着,“聪明嘛,能吃苦嘛。”
“你们在一起搭档多少年了?”
“七八年了。”周东说道,“人是真是个好人,有一年我生意特别困难,她还帮我垫了两个月房租。”
到现在为止,周东没问过肖展要不要找郑蓉,也没说郑蓉不在。肖展惊觉到一件事:周东很可能知道郑蓉进了公安局。他一直都在关注自己这边的动作。
“人其实都不是能一眼看到底的。”肖展一面说,一面看着周东之前坐的那张桌子,一大堆的红辣椒,这样的繁琐小事,他都要自己亲自动手。
肖展握紧拳头,把手揣进了外套口袋,强压住兴奋。他想通了周东用什么方法处理证据了——如此简单,如此明显。
他不仅仅应该模拟一个凶手的思维,还应该模拟一个厨子的思维,模拟一个童年时受尽了痛苦的人的思维,模拟一个极为擅长隐藏自己且谨慎、大胆的人的思维。
“你的狗今儿倒是安静。”肖展故意通过窗户往院子里看,“它的尾巴怎么啦?”
周东的脸僵了一下,随即笑着掩饰他的紧张:“说来话长,它本来是条流浪狗,跟别的狗打架被咬断了尾巴。我见它可怜就送它去了宠物医院,以后就把它养在家里了。倒是条看门的好狗。”
肖展扫了一眼放在后门围墙边的那两个大陶缸。
“以前你自己做酱油吧?”
“试过,现在不做了,”周东连忙解释,“太费工夫了,这地方的气候不适合,做出来也不好吃。”
“所以你就用那缸做花肥了。”
“对对,”周东的鼻尖冒出了汗,他的身体往后靠了一下,“我还打算自己种些菜,这个院子空着也可惜。”
肖展一面与周东说着闲话,一面发了条短信给周鹏,告知他可以行动了。
“自己做花肥好,”肖展说道,“没那么多化学东西。我得跟你取取经,你都用些什么材料啊?”
“简单,水果皮、烂菜叶、发了霉的豆子。煮烂了,加点儿土进去,密封起来,等沤烂了就行了。”
“倒也不复杂。”肖展点点头,周东站起来,“不好意思,不能多陪你了,我得进去切菜了。待会儿客人就来了,得先准备,不然忙不过来。”
“对不起啊,恐怕我还得多问两个问题,”肖展问道,“你知道老板娘去哪儿了吗?”
周东摇头:“她打电话跟我说,老家出了点儿事,着急赶回去了。”
周鹏带着人进了小饭馆。
朱明惊醒过来,看着这架势吓住了。
“你们这是?”周东愣住了。
周鹏给他看搜查令。
“重点就是那个陶缸,把里面的东西捞出来化验,看看到底是什么。”肖展说完,转身看了看脸色大变的周东,“我想应该不是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吧?”
周东没有说话,他坐回到了剪辣椒的位置上,垂下眼帘。
周鹏鄙视地斜了周东一眼,带着两个警员进院子里去了。
周东置若罔闻。
肖展便对朱明说:“你过去配合一下吧,让狗安静些。”
朱明似乎被吓傻了,他看了看周东,周东沉默着,面无表情。于是,朱明跌跌撞撞地进院子去了,狗终于不再叫了。
很快,周鹏等人从陶缸里捞出了一些被剪成一截一截的皮带。
“现在,你真得跟我走一趟了。”肖展对周东说。
周东站起来。
“我能不能去跟我那狗告个别?养了十年了。”
肖展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跟着周东来到后院,狗立刻站起来,欢乐地摇着断尾,扑进周东的怀里。只见周东迅速地把手伸进外衣口袋,从中摸出一把刀,在狗脖子上使劲一抹。狗惨叫了一声,血喷涌而出,周东紧紧地抱着狗。狗挣扎着试图脱离他的怀抱,惨叫声已近哀鸣。
“快了,快了,就好了,就好了。”
“你干什么?!”肖展吼。
周鹏等人冲过来,夺下了他的刀。
狗倒在地上,没有了呼吸。朱明被這场景吓呆了。
周东慢慢站起来。
“以后没法儿照顾它了,它老了,在外面也活不了,我不想它被狗贩子抓去煮了。这对它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就不能找个人替你养吗?”肖展怒了,“你凭什么替它做决定?”
“它是我的。”周东冷冷地说。
从周东的语气中,肖展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冷。原本,他对于周东的杀人动机还有些困惑,但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不必去了解了。显然,周东有着属于他自己的一套杀人逻辑。
周东跟着周鹏等人离开小饭馆,肖展找了辆小货车来拉走大陶缸,搬出的时候,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不是肖展想要看到的场景,但是他无能为力,每一个人都注定了要去承受生活中那些出其不意的意外,无人可以幸免。
肖展听到一直哭着的朱明忽然含糊不清地说了声:“我愿意养的……”
可是周东没有听见,他已经坐进警车里了。
周东不是一个犯罪老手,但他确实擅长沉默。最终撬开他的口的,是从陶缸里找到的一件东西——苏云霄的权杖钥匙扣。虽然被腐蚀得厉害,却依旧可以判断出来,它与杨周的那个权杖钥匙扣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用的是同一种木料。
在周东终于承认他就是杀死苏云霄和杨周凶手的那一天晚上,肖展再一次去了酒吧。
你的笑是骊歌式的笑
我的手是挥别的手。
当你去往远方,
半城星光迷惘,
我在酒中相送,
你在风中自由,
你的心里有一句
我的心里有一句
却不是再见
那天晚上,深色土星乐队唱的歌是那首《送别》。
于珊珊说,她觉得这写的是她和杨周,但是肖展心里很明白,这首歌是杨周写给苏云霄的。杨周敏感地觉察到了周东的黑暗面,也许是周东的言语,也许是一些日常小事,也许只是他的直觉。当在游泳馆看到周东背后伤疤的时候,杨周闻到了危险的味道,他记录下了自己的感觉,他的灵感在向他预警,但是他没能躲开。
在他写下这首歌的第六天,周东溜进他的家里,杀死了他,然后将作为凶器的皮带和杀人时候穿着的衣服剪碎扔进了早已准备好的花肥缸里。在第七天,苏云霄也死于他的魔掌——周东的行动力极强,27日决定杀人,28日便准备好了花肥大缸,数次往返于花木中心,迅速制定了杀人方案,29日凌晨杀死了杨周,到了30日凌晨,他找机会从后院溜出去,杀死了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赴约的苏云霄。他如此果断迅猛,悄悄地将苏云霄的手包带回屋里,拆掉了苏云霄的手机,剪碎了所有可以剪碎的东西,之后分数次扔掉。他把认为可以化掉的东西全都扔进花肥缸里,包括木头做的权杖钥匙扣——就是这一个疏忽,使得他前功尽弃。他是一个完美的凶手,但同时只是一个被冲动控制的野兽。
苏云霄、杨周,缪斯给了他们过人的天赋,但生活却没有给他们保护自己的能力。肖展很确定,苏云霄与杨周,这两个在外表上如此不般配的人,他们不仅仅是因为喜爱音乐而成为朋友,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彼此的才华而惺惺相惜,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尽管他为了她细心雕刻了一个并不值钱的圣诞礼物——他甚至给自己留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但他却从没有把这样的礼物送给自己的女友。尽管她为了他延迟了离开的时间——那些打包好的行李说明苏云霄在见了陈河之后很可能是准备再次逃跑的,尽管她如此恐惧,但是她没有立即离开,因为她还舍不得离开,她也许还想亲口跟杨周说一声再见。
当然,她心里的话不会是再见。
那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
肖展慢慢走出酒吧。
春天快来了,但夜还很长。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漆雕醒 期刊:《啄木鸟》202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