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在刑警大队当技术员,负责现场勘查。技术科除了我,还有五个人,我们两两配对,三天一个班。那时法医紧缺,全分局就一个,他就不用值班,随叫随到。
法医姓马,大家都叫他小马。小马那时不过三十多岁,但在我眼中已是老马,可我照样跟着大家一起叫他小马,他也毫不介意。
那时的规定只要不是死在医院,管他是不是杀人案,法医都要到场,所以我们还是挺忙的。不过只要能排除他杀,我们就不在乎,不过是多跑几趟路而已。小马会多受累一些,多做个尸表检查,多开一张死亡证明书,顺便帮忙通知一下殡仪馆而已。
那一天轮到我值班。一个白天都平安无事,我心里正高兴着,谁知,就在此时,手机响了。我掏出来一看,是值班室的电话。
不是盗窃,但比盗窃更糟糕,有人死了。
一听说有死人,我的心立刻狂跳不止,忙问怎么死的。值班员说不清楚,只说好像是坠楼。
我没有再多问,忙准备家伙下楼。到楼下,看到跟我搭档的老许已经在楼下,勘查车也已经在等着,忙和老许上了车。值班室也已通知了小马,但小马因为没值班,要从家里赶过来,所以会慢一些,不过他家就在单位旁边的公安家属院,所以很快就看到他也一晃一晃拎着他的法医箱赶过来了。
现场位于城乡接合部的一栋民房里。对于这种地方我特别发憷,因为周边工厂密集,打工者众多,当地村民为了赚这些打工者的房租,纷纷把旧房子扒了(可惜了那些漂亮的红砖厝),改建成六层七层高的楼房。除了上面一到两层自用,楼下几层全部隔成一个个单身公寓用来出租。在自己家的宅基地上改建还好,有些则随意扩建、乱建,很快,才几年工夫整个城乡接合部就变成了一个大迷宫,而且道路变得极其狭窄,基本上只能走人,两个人迎面,都要相互侧身才能通过。
这栋民房就是典型的改建房,房东林阿财把顶楼两层装修成楼中楼,自己一大家人住,楼下五层全部用来出租。死者叶秋芳是附近电子厂的女工,租住在五楼506。林阿财说出事时他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响,像是花盆之类的东西掉了下去,但又没有听到花盆摔碎的声音,倒是夹杂着一声女孩子的尖叫。林阿财心中还有些不快,暗骂了句“干你佬”。因为常有租客不守规矩乱往楼下扔东西,他为此还贴了几张告示予以警告。但是很快他就感觉到了异样,因为楼上楼下开始变得嘈杂起来,还有人不时惊呼。
林阿财拿着筷子走到阳台,看到楼下一群人围着什么在看。楼下光线昏暗,看不清楚。林阿财就喊了一嗓子,怎么回事?就有人大聲回应他,房东,赶快下来看看吧,有人跳楼了。
林阿财听说有人跳楼了,吓了一大跳,忙回身把筷子随便往餐桌上一扔,转身就往楼下跑。家里其他人一听,也都不吃饭了,跟着往楼下跑。
楼下的花圃旁,叶秋芳正姿势怪异地躺在水泥地面上,身下一摊浓稠发黑的血液正在向四处缓慢地流动。有人拿来了手电筒,林阿财看到叶秋芳的眼睛圆睁着,一副很惊讶的表情,好像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林阿财接过手电筒四处照了照,看清叶秋芳穿的是睡衣,一只脚上还套着一只拖鞋,另外一只脚则光着,脚板很白。
林阿财的老婆刘阿妹扯了扯林阿财的衣袖,担心地问,怎么办?林阿财没好气地用鼻孔哼了一声,还能怎么办?还不赶快报警!
法医小马在楼下检查死者尸体的时候,我跟在派出所出警民警老洪的屁股后面上了楼。五楼看起来像我上大学时的学生宿舍,中间是楼道,两侧是对称分布的一个个单间。房门一看就是廉价货,油漆已经起皮开始脱落,门板上用白漆刷了个数字就是房号。506室的房门关着,我推了一下,没推开。我看看锁,是普通的暗锁,就问跟在一旁的林阿财有没有备用钥匙。林阿财说有是有,但有也打不开。我问为什么,他说里面的插销插上了。我这才注意到,果然从门缝里可以看到一根细细的带着锈迹的小铁棍。
这就麻烦了。我对着门和走廊拍了两张照片,又拍了插销的细部,然后就下楼了。楼下小马还在拨拉着死者的头发,老许在一旁打着勘查灯。旁边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租客,都看得聚精会神。老许说你下来了正好,帮忙拿下勘查灯,我来拍照。
小马慢条斯理地检查完死尸,我们又一起上了楼。我给他们讲了门被反锁的事,老许说这是好事啊,说明死者不是他杀。小马也说看情形,应该是意外坠亡。死者坠楼之前刚刚洗过澡,头发还蓬松着,有些湿。穿的也是睡衣。我刚才往楼上看了看,五楼的一个窗户开着,外面搭着衣服,说不定就是收衣服或者挂衣服时不小心摔下来的。
我说我也注意到了,我认同。
最后房门是生生被硬撞开的。房东林阿财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同意了。房间不大,顶多十几平方米,还包括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我推门看了看,卫生间的地板还是湿漉漉的。房间陈设也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把椅子和一个简易布衣柜。唯一的窗户大开着,窗下就是那把椅子,椅子几乎与窗台齐高了。从窗户望出去,一根稍微靠外的撑衣杆上挂着几件衣服,我把手伸出去摸了摸,衣服上还在淌水。小马把头伸出窗外左右看了看,回头说,死者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看来是站得有点儿高,身子探出了窗户,不小心失去了重心……
老洪也插话,说他刚才调查过了隔壁的租客,都说跟这个女孩子不熟,但经常在楼道里见面,人看起来很文静。今天504室说她下班回来得早,一回来就再没出去,没感觉506室有什么异常,感觉就跟以往一样安安静静的。她确实听到了她洗澡的声音,还有开窗户的声音,后来就听到了她的尖叫。一开始她还没意识到是她摔下去了,是后来渐渐感觉不对劲才意识到的。她也吓坏了,说再也不敢在这里住下去了……
总之一句话,他杀的可能性极小。
林阿财已经上楼把房客登记本拿了下来。登记在死者名下的信息很简单,除了姓名,就是户籍地址、身份证号,还有一个手机号码。我接过来看了看,记在了本子上。登记信息显示死者名叫叶秋芳,22岁,老家河南许昌。我拨了一下她的手机号码,很快房间里传来一阵悦耳的钢琴声,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循声找去,在床头的枕头下发现了她的手机,是一部已经掉漆的诺基亚8210。
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是堆在书桌上的一排书,都是世界名著,我熟悉的有《飘》《呼啸山庄》《月亮与六便士》等,都是便宜的简装本,但看得出死者很珍惜,都包上了书皮。
那时我正痴迷阅读,开始尝试写小说。我正抽出一本翻看,突然听到小马说,快来,还是你同行呢。
我没听明白,“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把他正在翻看的一本笔记本接了过来。看了两页,我明白了,原来她也写小说。我翻了翻,足写了几十页。但我没空儿细看,就决定带回去认真研究。
反正——我想——她死了,她写下的这些东西估计不会有人珍惜,除了我,一个同样热爱写作的小警察。
把那个硬皮本带回来后,我并没有立即阅读。那天晚上邪了门,自从坠楼事件发生后,就像一下子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警情一件接一件往外冒,急切的程度就像是谁在跟谁赌气,一直把我折腾到足足凌晨两点半才逐渐消停。
想起那个笔记本已是几天之后。我从头开始看,小说的题目很简单,也挺有意味,就叫《对门的青年男子》。小说用的是第三人称,讲一个名叫静月的年轻女子独自一人租住在一间出租房里,生活平静、单调。她每天除了上流水线的班,下班之后就是回到租住的房间里看书、写作——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坠楼女子躺在血泊中的样子,看来她是以自己为原型——此外就是喜欢幻想。虽然在环境糟糕的工厂里上班,住在简陋的出租房里,但是静月总相信自己有一天能过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意生活。当然,這种生活少不了一位理想中的白马王子。接下来她用了不少篇幅描绘了静月心中白马王子的样子……
老实说,看到这里我有点儿看不下去了,甚至对这位“同行”感到失望。她的文笔还比较稚嫩,喜欢泛滥地抒情(这恰恰是我最不喜欢的),喜欢使用大量看起来很风花雪月的形容词,就像一个长相不佳的女孩子头上插满了塑料做的假花,还自以为很美。而且实在啰唆,进入主题太慢,我已经耐心读完了近十页,仍未看到题目中“对门的青年男子”出现(对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不会真是在写她对门的租客吧。我记得她的对门是505,那天老洪也敲了505室的门,可是没人开门,屋里也没动静,应该是人还没回来)。
我快速往后翻了几页,终于看到对门的青年男子出现了。她写的果然是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与我猜想的一样。我甚至可以猜测出故事的情节发展,她肯定暗恋了他很久,可是一直没勇气向他表白,而只能偷偷摸摸地观察他、关心他,直到有一天看到他带了一个女孩子回来。于是她的心破碎了,暗恋结束……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模式,他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意,原来他也暗恋着她,于是两人好上了。美好的结局。
这类小说大多数都是这个套路。
可是我没来得及验证,因为就在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朋友叫我出去喝酒,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和看这样的滥俗故事相比,还是喝酒对我的吸引力更大一些。
我没有想到,再次看到这个硬皮本已是两年之后。我和女朋友在外面租了个房子,要从宿舍搬出,收拾抽屉,无意中翻出了这个笔记本。我站着看了两页,还是对她的文笔不敢恭维,本想随手扔到垃圾桶,想了想还是扔进了搬家用的纸箱里。
整理房间时,我又看到了它,前面的十几页已经读过,但内容早已忘记,重读,渐渐唤醒了印象,于是加快了速度,几可谓一目十行,直到对门的青年男子出现,才放慢了速度。
静月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对门的男子,是一次上楼,两个人一前一后,男子在前,静月在后。男子清秀的面孔、沉静的气质一下子打动了静月,让她的心里起了道道涟漪。但是她一声不吭,默默地跟在男子身后,二楼,三楼……在每一层的楼梯转角,静月的心都要紧张一下,直到看到男子要上五楼,静月的心才彻底放松下来。她暗暗欢喜着,感觉到了与男子缘分的存在。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男子就住在她房间对面。她既惊喜,又诧异,恼恨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看到男子开始掏钥匙开门,静月忙也跟上前打开自己的房门。进门之前,她忍不住回头偷看了一眼,没想到他也正回头看她。静月的脸不由得羞红了,忙闪进了房间。关上房门后,她的心扑通扑通地在跳……
有必要说明,上面这段文字是我对小说内容的简单概括,并非叶秋芳小说中的原文(我终于想起了死者的名字)。小说的原文要比我的概括细腻得多,特别是心理描写,一大段一大段的。说实话,我并没有太大的阅读兴趣,但还是忍耐着读完了。
自那以后,静月的生活中除了阅读和写作,就多了一项内容,观察对门的男子。因为是对门,要观察他并非难事,每次听到门响或楼道里传来疑似他的脚步声,静月都会忍不住快速潜到门口,打开条细缝,从缝里偷偷对他进行观察。如果是他,就会格外激动和满足,如果不是就会很失落。
一开始静月常会失望,但很快失望的次数就越来越少,静月渐渐掌握了他的生活规律,知道他什么时间出门,什么时间回家。静月还听出了他与别人脚步声的细微区别。
可是时间长了静月又开始不满足。除了知道他的作息很规律、和自己一样没什么朋友外,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她很想找人打听,但是天生的羞涩阻碍了她。她也疑心这个出租楼里应该没人熟悉他。
她想过主动跟他搭讪。这对于别的女孩子似乎一点儿都不难,但对于她来说却难如登山。在脑海中她演练过多种搭讪的方式,每一种都很成功,她经常被自己想象的场景逗乐,但随之是梦醒后深深的沮丧。
她终于鼓足勇气试探了一次,她故意制造了个偶遇,看到他回来,忙装作匆匆出门的样子,突然推门出去,与他撞了个正着。他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吃惊地瞪着眼睛看她,她本可以借机大方地跟他打个招呼,可她却像做贼一样只是喃喃低语了一句“不好意思”,就满脸羞红匆匆低头逃离。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敢尝试。
那次她跑下几级楼梯,心绪渐宁,回身偷看,看到他已关门进房,忍不住暗拧自己的大腿,把自己疼得落泪,暗骂自己没用,只会说不好意思,只会落荒而逃,为什么就不能镇定地、大方地笑吟吟问句你刚回来啊?怎么下班这么晚?你也在附近的工厂上班吗?是哪家工厂……这些在脑子里已反复演练过多遍、已经熟得烂透的话为什么就不能蹦出一句?就算只有一句也好啊。
她有时又会出奇地想到,他该不会也像自己一样偷偷观察她吧?这样一想,她有些紧张,也有些得意,后来又有些黯然。他怎么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了……
看到这里我不由哑然失笑,果然还是被我猜中了。一个初学写作的人,要想跳出惯常的套路,写出些新意可真不容易。
我快速翻了翻后面的内容,竟然还有二三十页。我不知道接下来她会写些什么,会继续沿着套路走吗,还是多少来点儿有新意的东西,不枉我浪费这一个多小时?
我决意不管好坏这次一定要把它读完。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跟他搭讪上了,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更没有想到他们还真的成了朋友。不过我几乎可以断定,如果前面那部分是真实的,后面这部分则完全出于作者的虚构或者说臆想,真实的情况肯定不会是这样——生活永远要比想象残忍得多。
我不能不说叶秋芳在处理搭讪这个情节时使用的桥段也极其老套,我几乎失去了复述它的兴致。前文我已写到,作者帮静月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搭讪方法,但没有一种让她满意,她总是担心对方会轻易识破自己的真实用意从而放弃。因此最终依靠的是一个真实的意外,她因为急着出门不小心把钥匙落在了房间里,等她发现时房门已被她锁上。他恰好同时出门,看到她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忍不住问她怎么了。她当时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告诉了他。他听完,沉思了片刻,让她等着,然后回房间拿出一张电话卡,然后开始蹲在地上把卡插在她的门缝里捅来捅去。
这样也行?她好奇地問他。
试试吧,以前成功过。他头也不回地说。
试了好大一会儿,终于看到他的手停了下来,神色凝重,接着房门真就打开了。她大喜过望,对他千恩万谢。他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他走后她才反应过来,一开始有点儿窘,因为被他看到了自己的窘态,她暗想他肯定以为自己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才会这样。后来注意力又集中在了他开锁的方法上,感觉他有些不寻常,难道……她开始胡思乱想,但是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根据她的直觉,他不可能是小偷。
她觉得有必要用什么方式表示一下感谢。当晚她等到他下班,看着他进了房门,又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敲门。她手里端着一块蛋糕,是她在下班的路上买的。那个蛋糕房她进去逛过多次,可一直不舍得买,今天终于有了个最好的理由。他打开房门,看到是她,问她什么事。她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但最终还是把蛋糕递到了他眼前。他自然拒绝了,可是她坚持要表示感谢,他几乎是被逼着接受了,但是他提出要跟她一起分享。她又扭捏了半天,最终决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后面叶秋芳写得有点儿粗疏,总之就这样一来二往,两个人很快就熟到了简直无话不谈的地步。至于两个人是否还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小说中并没有写明。
静月已经知道对门的男子名叫黄浩,本省南平松溪人氏,但是更多的她就不清楚了。他不说,她也不多问。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书。和她一样,黄浩也喜欢读书。而且静月发现,黄浩的阅读趣味竟然跟自己一致,两人对某本书或书中某个人物的评价也几乎完全一样。这不能不让静月再次暗自庆幸。
但是接触久了,静月发现黄浩似乎藏着什么心事,眉宇间总有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忧郁。而且他总是跟自己保持着一段若有若无的距离,她还了解到他几乎没有朋友,独来独往,跟自己一样孤僻,不,比她还要孤僻。
她暗自苦恼,但又无计可施。她知道自己绝不能追问,只能等黄浩自己主动敞开心扉。
最终,是在那年的中秋月圆之夜,他向她说出了埋藏在心中的秘密,而她听完之后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因为在海城两人都是孤身一人,那年中秋节静月就约了黄浩一起过。为了省钱,他们没有去饭店,而是买了酒菜和卤味带回了出租房。两个人平时都不喝酒,这晚却破例喝了些啤酒。边吃边喝边聊还不时到窗口看看挂在半空中的月亮。那晚的月亮一开始是昏黄的,很暗淡,被层层的云团包裹着,可是不久,突然就像有一只大手拿抹布把天空擦洗过了,厚厚的云团竟然不见了,月亮变得皎洁明亮了起来。
两个人的谈兴随之变浓,也就是这时,已经喝得略有醉意的静月坚持要让黄浩讲一讲他过的哪一个中秋节最有意思。同样已有些醉意的黄浩眯缝着眼想了想说,他之前基本上没怎么过过中秋节,月饼也很少吃。
不可能吧?静月不相信。
真的,黄浩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吧,我老家是在一个穷山村,村里人都姓陈,就我们家姓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静月摇了摇头。
我爸是倒插门。倒插门你知道什么意思吧?(黄浩看到静月点头,继续往下讲)我外公家三个女儿,我妈是老幺,就招了我爸上门做女婿。本来说好的,生下儿子姓我外公的姓,可是等我生下来,我爸却改变主意了,为了我姓什么,我外公跟我爸大闹了一场。后来我外公发出狠话,如果我不姓陈,就让我妈跟我爸离婚。我爸那时脾气不知道为什么变得特别倔,死活不肯让步,难题就落在了我妈身上。其实,我妈倒不在乎我姓什么,毕竟不论姓什么,都是她生下的孩子。可是我外公逼着我妈跟我爸离婚,说如果我妈不离婚,他就再也不认她这个女儿。我妈很为难,但想到跟我爸的感情,想到我,我妈就一狠心,跟我爸从家里搬了出去……
很奇怪,平时沉默寡言的黄浩突然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这一搬,彻底伤了我外公的心。黄浩继续讲,我外公从此宣布再不认我妈这个女儿。不出半年,我外公就因病去世了。我外公家的人就把这笔账记在了我爸妈身上,说是他们气死了他,都不再跟我们家来往。你可以想象,在我们那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所有人都沾亲带故,我爸一个倒插门的外地人,等于是把整个村里的人都彻底得罪了。
我有时也奇怪,在这种情况下我爸为什么不离开村子。后来我问过我爸,我爸不说;问我妈,我妈也不说。
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饱受村里人的欺负。比如分地,我们家永远分的是最差的地。就这样,邻居家还要占我们家的便宜,耕地时故意多占我们家的地,地里捡出的石块就随手扔在我们家的田里。
我也被连累,从小被村里的孩子们欺负。他们不跟我玩,打我,骂我,叫我“倒插门家的兔崽子”。我一开始不理解,后来慢慢恨上了我爸,恨我爸的窝囊,恨我爸是倒插门。上小学时,因为我们村里没有小学,要走很长的山路,到另外一个村子里去上。我们都不爱背书包,因为书包很重,特别是走山路,走久了会感觉越走越重,可是每天他们都把书包套在我的脖子上,让我一个人背着七八个书包。他们在前面跑,我在后面慢吞吞地走,他们还怪我走得太慢,用树枝抽打我。眼看快到学校了,他们把自己的书包要回去,然后……
黄浩突然说不下去了,眼里闪着泪花。
然后怎么样?静月听得心惊肉跳,小心地问。
然后他们就把我的书包扔到深山沟里。等我从山沟里把书包捡回,他们早就进了学校开始上课。所以每天我都会迟到,可是我又不敢跟老师讲,老师就一个劲责骂我,还告诉了我爸。我爸就打我……
你没跟他讲……静月问。
我是不会跟他讲的,黄浩赌气似的说,就算他打死我我都不会讲。都是他没用,不是他我也不会这样被人欺负。
黄浩讲到欺负他家最甚的是村主任,村主任跟他外公家是近亲,所以对他们家格外仇视。村主任又是一个很霸道的人,动辄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父亲进行羞辱和打骂,他父亲照例忍气吞声,不敢反抗。有一次因为一点儿小事,村主任竟然把他父亲打得几天没能下床。每次黄浩都恨得咬牙切齿。
我爸最后就是被他打死的,黄浩最后告诉靜月,我知道,我妈也知道,只是她不敢讲。我当时就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杀死他。
你刚才不是问我过得最有意思的中秋节是哪个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没有过过有意思的中秋节,但过过印象最深刻的中秋节,那就是我杀死他的那个中秋节。只可惜那天没有月亮,月亮都被云层挡住了。我是事后才知道那天是中秋节的。
看到这里,我不由坐直了身体。老实说,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有了点儿阅读的兴致,虽然作者的文笔仍然让我不敢恭维,但至少她写的这部分是我没有想到的。在这里,她其实玩了一个故事套故事的花招,这个花招并不新鲜,但对于她这样的初学者来说,有这种文体意识已经算是比较难得的了。
黄浩的复仇故事并不复杂。他说他中学毕业后就再没继续念书,一心想离开老家。他先是在松溪县城打了份小工,干了没两年就去了南平,在南平又待了不到两年才来到了现在所在的这个城市海城。因为没有学历和技术,他只能在工厂里打工,但是他喜欢读书。他复仇的念头随着离开家乡其实已经慢慢变淡了,重新燃起复仇的念头是因为读了一本名叫《基督山伯爵》的外国小说。在那部小说中,主人公为了复仇而隐忍的精神打动了他。他突然发现自己报复的念头并不是变淡了,而是深深隐藏了,只等一个机会出现就会再次被引燃。
他立刻亢奋了,开始精心筹划报复计划,并终于在一个初秋的日子偷偷潜回了老家。一路上他特别小心,不让任何熟人看到自己。为了万无一失,他还进行了乔装打扮,这样即使不小心被熟人撞到,他们也认不出他来。他没有直接回村里,而是先潜伏进了村庄附近的山里,等到天色黑下来,算准街上没什么人时,才小心地潜回了村子。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找不到,天地之间漆黑一片,只有点点灯光给他指明了方向。他对村里每家每户的位置烂熟于心,很快就寻到了村主任家房下。村主任家单门独户,占据了村里靠近溪水的一个空旷位置,这个位置可以说是村里的风水宝地,风景极其优美。在漆黑的夜色中,四周静寂无声,只听到哗哗的溪水声。黄浩想到溪水的声音刚好可以掩盖动手时制造出来的动静,真是天助我也。
那晚村主任刚好一个人在家,正坐在床头卷烟抽。听到有推门声,他站起叫了一声“谁”,话音还没落,就看到一团人影扑了过来,惊慌之下正想反抗,就感觉肚子一凉……
抱歉抱歉,这段是我臆想出来的,小说中并没有这样写。小说中是这样写的,黄浩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想到了童年遭受的种种屈辱,就下定了决心,把准备好的砍柴刀从身后取了出来,然后向村主任砍了过去。
静月听到这里,不由“啊”了一声。
写到这里,这一页结束了,我翻到下一页,却发现下一页竟然是张白纸。我以为是自己翻错页了,又翻回前一页,看了看没错。我又往后连翻了几页,都是白纸。我狐疑地瞅了瞅手里的硬皮本,心中暗自嘀咕,难道小说就这样结束了?还是——叶秋芳没有写完?
老实说我有点儿意犹未尽,很想知道后来的情况,可是叶秋芳似乎是故意要报复我,刚激发起我的阅读兴趣就戛然而止。我突然想到,是不是叶秋芳刚写到这里就意外坠亡了,所以小说才没能写完。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这样一想,我对她的死更增加了几分遗憾。
说来也奇怪,虽然是一篇不完整的小说,写得也不怎么好,看完之后我却常常不由自主会想起它。我一直在反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篇小说到底是叶秋芳虚构出来的,还是确有其事,叶秋芳只是改头换面把它记录了下来?根据我的阅读经验以及创作小说的体会,我倾向于相信它是真实的。我不相信以叶秋芳的写作能力她能虚构出这样一个故事。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是真实的,就说明真有一个黄浩存在,黄浩就真的杀了人。而黄浩能给叶秋芳讲这个故事,就说明他尚未被抓捕归案。虽然从杀人动机上,我同情和理解黄浩,但作为一名警察,我不能无视罪犯逃脱法网。
可是我转念又想到,如果黄浩真的是杀人犯,他会傻到把这个秘密告诉叶秋芳吗?难道他就不怕叶秋芳告发他?要知道,杀人可是很可能被判处死刑的。
这样一想我又开始怀疑我原先的推断。也许这真的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是我神经过敏了。
但是我接着又想到,也许黄浩告诉叶秋芳自己杀人的事就是为了让叶秋芳告发他。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长期的逃亡生活会让人精神高度紧张,感觉疲惫。黄浩也许只是累了,想通过这种方法解脱。
我就这样东想西想,想到后来觉得哪种可能性都存在,而当务之急其实是先弄清楚到底有没有黄浩这个人。如何弄清楚呢?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找了一个休息的时间,又到林阿财家里去了一趟。虽然已过去两年,林阿财家似乎什么都没变,也许除了租住的房客。进门之前,我习惯性地先扫了一眼当年躺着叶秋芳尸体的地方,当然现在那里已经看不到一点儿当年的痕迹,就像那起坠楼事件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我的眼前还是立刻浮现出叶秋芳姿势怪异躺倒在血泊中的样子,就像她现在就躺在那里一样清晰。
林阿财听我介绍完自己,立刻记了起来,忙把我往屋里让,又给我递烟。我摆了摆手,示意不会。他就把已经抽出来的烟卷又塞了回去。他把我让到沙发上,忙开始烧水泡茶,边泡边看着我说,张警官,这次来是什么事?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事,还是当年那起事件,有些情况没有了解清楚,再了解一下。
林阿财的神色一下子紧张了,结结巴巴地说,不是……已经下过结论,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我忙劝他不用紧张,说只是一点儿小事情,随便了解一下。
我劝说了半天他才渐渐相信了,神情轻松了一些,开始招呼我喝茶。一杯茶下肚,我故意用寒暄的口吻问他现在506有没有租出去。他警惕地瞅了瞅我,然后用有点儿愤愤然的语气抱怨道,这才刚租出去,一开始真租不出去,知道的谁敢来租,连有些本来住在这里的都搬走了。张警官,他又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你说我倒霉不倒霉,就每月赚那两三百块钱,摊上这种事,我老婆孩子都吓得晚上不敢下楼。
我对他表示了同情,又问他505现在住的是什么人。他又警惕了,你问这个干啥?我说随便问问。他说俩女孩子。我问啥时候搬进来的。他说搬进来有大半年了。
那之前呢?
之前是个小伙子。
哦?我感兴趣了。叫什么名字?
他说,那我得查查,忘了。
他有登记本,我等他把登记本找出来。他进屋找了半天,才拿着一个厚厚的本子出来了,边走边翻,坐下后又翻了半天,说可找着了,姓王,叫王志文。
我问他是啥时候住进来的。他看了看,说了一个时间。我算了算,那个时间在叶秋芳坠楼之后。我又问,那他之前是谁?林阿财又翻,翻了一会儿,说姓黄。我的心跳了一下,忙问黄什么?
黄明浩。
黄明浩?我自言自语。浩是不是三点水加一个告示的告那个浩?
林阿财说是。我的心又咚咚咚地跳了跳。我问他黄明浩是啥时候搬进来的。林阿财说他搬进来得早了,得看一下具体时间。他看完说了个日期,我算了算,在叶秋芳坠楼之前一年多一点。我又问他是啥时候搬走的。林阿财这次没翻着查,直接说这个我记得,出事之后没多久他就不租了。我又问知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林阿财说我这里身份信息都登记着呢,我看看,他是南平……
南平哪里?我心跳立刻加速。
松溪……
林阿财话音还没落,我一把把他手里的本子抓了过来,把他吓了一跳。我问在哪里。他凑过头来给我指。我看到了。我确认他登记的户籍地址确实是南平松溪下面的一个镇一个村又一个自然村一个组。我忙掏出本子,详细记录了下来。
直到我记完,把本子还给林阿财,他才想起问我,你找他干啥?他犯啥事了?我说不是,就是有些情况需要核实一下。对了,这个黄明浩,你对他有没有印象?林阿财想了想说,印象不深,除了每个月交房租见一次面,其他时候好像都没怎么见过他。他这人不大爱说话。
年龄多大?
二十来岁吧。我这里住的大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你知不知道他从你这里搬出去之后去哪里了?
这我哪里知道。我从来不问。
我雖然已猜到肯定是这个答案,但不问问总不放心。
查到了黄明浩的身份信息,我如获至宝。黄浩,黄明浩。我几乎可以断定叶秋芳小说中的那个黄浩就是这个黄明浩。从这两个名字如此接近我已可以再次断定叶秋芳没有多少想象力,那么小说中黄浩讲的那个杀人故事十有八九是真实的。现在要判断是否真实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打电话给黄明浩老家的派出所,看看那个村子是否真发生过这样一起杀人案(当然被杀的未必是村主任,我怀疑在这一点上叶秋芳有可能会做改动),如果发生了,杀人凶手是否已经到案。
有黄明浩老家的具体地址,要做这件事很简单。但是出于谨慎起见,我还是决定不直接打给派出所,而是通过南平公安局的熟人侧面了解一下。南平公安局我唯一认识的是在省厅一起参加过现场勘查技术培训班的宋志国,结业时的通讯录我还留着。我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接到我的电话他明显有些意外,因为培训班结束后我从来没有跟他联系过,一周的培训班时间太短,也不足以我们建立深厚的感情。但是作为同行,我们有天然的亲近感,所以几句寒暄之后,我们就亲热得像昨天还在一起喝酒一样。
找我啥事,兄弟。寒暄到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之后,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也不再跟他客气。找你还真有点儿小事。说着就把要了解的情况跟他说了。
这点儿事啊,好办,我老家就是松溪的,你说的那个镇就跟我们镇邻着,很近,我姨家就是那个镇的。没事,包我身上,我帮你问。不过,你打听这个干啥?
我没跟他说实话,只说是工作上需要。他见我不肯说,也就不再追问,只是一个劲打包票,我挂了电话马上就帮你问。
果然挂了电话没多久,他的电话就回过来了。
咋样?我急道。
还真有这样一个案子。宋志国说,我直接问了那个派出所一个兄弟,刚好那个案子是他主办。好几年前了,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死者家里刚好就他一个人,被人用砍刀砍死的……
我的心怦怦直跳。
那个人是不是村主任?
你咋知道?
破了吗?
没呢,一直挂着。找不到凶手。
我差一点儿脱口而出,我知道谁是凶手。话临出口时我又把嘴闭上了,我突然想到这事我要好好想一想再说。
挂掉电话,我先平复了半天心情,等到感觉心跳平稳了,我又深呼吸三次,然后才开始从长计议这件事。
但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一个念头竟然是,我他妈这次肯定会立功!如果真立了功,我继续浮想联翩,我就要借这个机会说服领导给我调整个岗位,我不想再干技术,想去办案中队办案。我知道在技术科有我这种想法的可不止一个人。从这件事,领导也应该足以看出我的侦查破案能力。这对于我来说真可谓一个天赐良机。
其次我想到的是我究竟应该亲自抓到黄明浩还是把这个破案线索透露给南平警方。透露给南平警方,由他们来抓,我当然省事,可是这样一来我立功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就算单位肯给我推报,恐怕最高也就是一个三等功。而如果我亲自抓到黄明浩,那就是立下了大功,只怕所有人都会对我刮目相看。
但该怎么抓呢?目前还不知道黄明浩的下落,他是不是还在海城也说不定。要亲自抓到他恐怕有一定难度。更糟糕的是,万一在我抓到他之前他落网了,那我就白费这一番心思了。
我有点儿犹豫不决。
最后我猛然想到的一点是,就算我告诉南平警方黄明浩就是杀人凶手,他们会不会相信?万一他们不信,我该怎么说服他们?告诉他们我是根据一篇死人写的小说推测出来的?想到这里,我突然气馁了。
犹豫再三,在一次出警途中,我悄悄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小马。小马听我说完,吃了一惊,但是他也有点儿不相信。
真有这样的事?
真的。我点头以示郑重。
他努力想从我的脸上找到开玩笑的痕迹,可是他没能找到。
他问我那你准备咋办。
我把我的担心跟他说了。他听完点点头,说,你担心得有道理,别说别人了,我听了都不信。
但是确实是这样。我说着从包里把提前准备好的硬皮本掏了出来,翻给他看。他捧着看了半天,说,写得还真有点儿意思。我说不在于写得有没有意思,关键是她写的都是真事。
小马又往下欣赏了几页,把本子合上还给我,劝我道,如果真像你说的,我劝你也别想着自己抓人了。你是个技术员,不是侦查员。再说了,这个案子也不归海城管辖,想管也管不了。不立案啥侦查手段也不能用。更何况你现在连人在哪里都搞不清楚。赶紧把这个信息告诉南平公安局,让他们去抓人……
可是我说了怕人家不信啊,我为难道。
你傻啊,就不会说是有人举报。别提小说的事,提了本来人家要信的都不信了。
他们要是问我是谁举报的我怎么说?
你自己胡编个说法呗。不行就说是无意中听人说的,当时不信,了解情况之后才信了。只要有线索,他们才不管你线索从哪里来的呢。
可是这样我还能立功吗?我不无悲哀地想。
我犹豫了两天,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个线索提供给南平公安局。为了答谢宋志国,我决定通过宋志国来提供这个线索,假如将来能立功,他也可以分杯羹。
打通宋志国的电话,我故意用一副调侃的语调问,兄弟,想不想立功?
宋志国被我问懵了,问立什么功?
我就给他说了。我说我让你打听那个杀人案,不是找不到凶手吗,我可以告诉你凶手是谁……
不等我说完他果然就激动了,着急地问是谁?
我说黄明浩。
黄明浩是谁?宋志国听起来一脸疑问的样子。
我就把黄明浩是谁,还有他的家庭住址,杀人动机什么的全告诉他了。
果然,听完他立刻问,这些你是咋知道的?
我跟他打马虎眼,说这些你就别问了,反正到时候立功了别忘了我就行。
那哪能呢?宋志國很淳朴地说。如果真破了案,我请你来南平吃野味,喝红菇汤。
我心想,真破了案,我还在乎你那一点儿野味和红菇?但我仍在电话里真诚地向他道了谢。
给宋志国打过电话之后,好久都没有动静。我给宋志国发短信,问他人抓到了没。他就回我两个字:还没。过了半天又回过来一行:我已把你说的情况报告领导了,领导很重视。但是因为没证据,目前还没办法对他采取措施,也就没办法上网追逃。
听宋志国这样说,我既放下了心又开始担心。放心的是领导重视就好办,担心的是没有手段,黄明浩人又在外地,他们啥时候才能把他抓捕到案?
也许是怕我有其他想法,宋志国不久后又给我回过来一条:放心吧,我跟领导报告了,线索是你提供的。
看到这句话我彻底放心了,只盼着黄明浩能够早日归案,宋志国可以早日破案。
可是这之后又是很久没有消息。中间我给宋志国打过两次电话,还发过几次短信,他都说人还没找到,回过头反倒安慰我不要急,说有了进展他肯定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只好装着不着急,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着急得很,那段时间我简直没有心思做别的事情。
然而又过了几个月,还是没有消息。因为宋志国已经多次说过有了消息他会第一时间通知我,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再打电话催问。到后来我横下了心,决定不再去管它,彻底忘掉它,不再让它烦扰我的生活。
这样一想,我好像还真的渐渐把它忘了。加上那段时间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些变故,工作也日趋繁忙,我也没有心情再去想它。连那本硬皮本,搬了几次家,也不知被我收拾到哪里去了。
直到有一天,宋志国的电话突然来了。
对不住啊,兄弟,接通电话后他张口这样说。
我有点儿懵。一开始我没听出是他的声音,手机显示屏上没显示名字,我的手机换过了,导通讯录时没导好,丢掉了不少电话号码,他的兴许也在里面。
我是看到显示的是南平地区的号码,而我认识的南平人只有一个宋志国,这才想起是他。
我忙跟他寒暄。可是他没接我的话茬儿,直奔主题。
案子破了。
什么案子?我还是有点儿懵。
就你说的那起……杀人案嘛。
我立刻想起来了。
破了?我激动起来,黄明浩抓到了?在哪里抓到的?
可是宋志国并不如我这么激动,他的语调听起来很镇定、很深沉,似乎是刻意压抑出来的。
不是……黄明浩。
你……你什么意思?我一下子没明白。
我是说凶手不是黄明浩。
我一下子懵了。不是黄明浩,那是谁?
宋志国说了一个人名,听起来很陌生,我听过转瞬就忘了。
确定?我还不死心。
确定,宋志国肯定地说,他全都交代了,还在他家的地窖里找到了作案工具,在工具上找到了死者的血迹……
那黄明浩呢?
黄明浩我们也调查了。他确实就像你说的,父亲是倒插门,在村里受人家欺负。他的死也有人说跟村主任有关,但是没有充分的证据。黄明浩中学毕业后就外出打工,常年不回家。但案发那天有证人证明他人在海城,没有作案时间……
可是……我想说却不知该说什么。
挂掉电话,我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这一切都是我没有想到的。难道叶秋芳的小说真的是虚构的?可是明明有黄明浩这个人,明明确实发生了黄明浩讲的那起命案,一切都相符,唯一不相符的就是凶手并不是黄明浩。难道是黄明浩在撒谎,他欺骗了叶秋芳?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一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翻箱倒柜又把那个硬皮本找了出来,我认认真真地把小说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读完“静月听到这里,不由‘啊了一声”这句话,我往下翻了一页,后面那页是张白纸,我又往后面连着翻了好几页,都是白纸。我重新翻回之前的那页白纸,死盯着它看,好像这样就可以看出字来。可是直到眼睛看花了,还是什么也没有。
合上笔记本的一刹那,我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我想起我上初中时,学校在镇子上,从家到学校要骑近半个小时自行车。一次放学后,刚出校门,因为慌乱,我与一辆对向行驶的自行车撞在了一起,我们都倒在了地上。那是一个大人,我认出他就住在镇子上,经常在学校附近出现。我还没坐直身子,就看到他迅速爬了起来,脸上带着怒气,直冲我走了过来。我正想向他道歉,可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他一抬脚踢在了我的脸上。我立刻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下巴就木了。然后他扶起自行车若无其事地就走了。我注意到身边迅速围满了人,有很多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可是大家都静静地看着我,没人说话。我的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我仍保持着倒地的姿势,但开始默默流泪。后来我终于挣扎着站起身,衣服上的尘土也没拍,车把撞歪了也没正一下,就骑上车仓皇地跑走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默默流淚,谁叫我也不理。我的心中盛满了恨意,我一直在心里呐喊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这个声音只有我自己听得到。直到回到家被妈妈看到,惊慌失措地问起是怎么回事,我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怎么跟人说话,我心里一直在盘算着复仇的事。我筹划着各种各样的复仇方式,如何既能杀掉他又不被人发现。我甚至开始跟踪他,一开始我还害怕被他发现,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他似乎已经完全把我忘了,可能那件事他也已经忘了吧。可是我不会忘记,仇一日不报我就一日不会忘记。
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复仇方式。我曾经想过在他背后偷偷给他一闷棍,或者将他带到我设计的一个陷阱里,但哪种方式似乎都不够完美,都容易让人察觉是我干的。我又开始寄希望于他遭遇各种灾祸,比如车祸,所以当有一天我听说学校门口有个人横穿马路被汽车碾压致死、脑浆都迸裂了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希望那个人是他。我当时紧张得浑身发抖,默默祈祷,可是——你肯定已经想出来了——当然不是他。
后来随着时光流逝,我对他的恨意慢慢消除掉了,只有偶尔回想起来,心里还会隐隐作痛。当然还有一种庆幸感,还好我当时没做傻事,否则也不会有今天。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不由湿润了,我就像看到黄明浩正站在我面前,他多像初中时的那个我,可是他用另外一种方式把仇恨消解掉了。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张遂涛 期刊:《啄木鸟》2020年9期